花痕-《鈴蘭》
這場戰爭,不知還要持續多久。我這樣想著,無聲無息地潛近了妖族的一個村莊。
這個叫古風口的村子位於妖族前線鄰水鎮的後方,若拿下了這裡,我們便可前後夾擊,給鄰水鎮以致命的打擊;便不成,也可給妖族造成不小的騷動。我此去便是要探清這裡的地形,以及妖族的布防情況。
我謹慎地利用山石樹木掩飾著自己的身形,逐漸接近了古風口前哨。有不少士兵正守衛在那裡,其中一個正沿著梯子登上崗哨。我慌忙往石后躲閃。
「嗚哇!」一聲難聽的貓叫在腳下響起——我踩了它的尾巴。我下意識地揮起武器向貓頭劈去。
「不要!」這嬌柔的聲音里有無限的惶急。我抬頭,對上了她的眼睛。她的神色驚恐非常,眼波卻溫柔似水。我的手不覺軟了,頭腦也跟著迷糊起來。
我沒看清她的臉。
她的驚恐隨即平復,向著我嫣然一笑:「這位大哥貴姓?」
「蕭……蕭雲。」
「我叫鈴蘭。」她拉起我的手,「我們回家吧。」
我馴服地點了點頭,便被這隻柔弱無力的手引領著走上了小路。
「咪咪,回去告訴大家,鈴蘭跟大哥回家了。」她對小貓吩咐了一句,又回頭對我一笑。
她的笑眼,真是美極了。
在古風口的歲月,不知其久。鈴蘭是個極溫柔的女子,與村裡每個人都相處得非常融洽。有時,村民們會誇獎她:「鈴蘭,你真是了不起,才第一次出手就立了這樣的大功。」她便羞怯地低頭,偷瞟著我,微笑。
可是村民們臉色就不怎麼好看了。他們頗有深意地提醒道:「鈴蘭,別忘了你姐妹們的前車之鑒啊!」
鈴蘭不甚在意地答應,安撫著迷惑的我。
我對鈴蘭說:「上天對我何其眷顧,讓我遇上了你。」
鈴蘭神色不大自然,勉強應承著。
鈴蘭,你不信嗎,你可知道在這樣的亂世一個溫柔港灣是多麼難尋。聽說過長風的故事嗎?
長風現在是我們人族赫赫有名的將領。當初就是他拉我一起參軍。
「我們參軍吧。」那天,他神色疲憊地找到我,一見面就來了這麼一句。
我不加思索地答應了,同時也有些奇怪,之前我也曾約他去參軍,他卻不願,還阻攔我。今天這是怎麼了?不過他既不說,我便也不問。
長風在戰場上的表現很勇猛——應該說是過於勇猛。每次戰後,我都為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咋舌不已,他卻像沒事人一樣。「受這麼多傷都不死,老天真是待我不薄。」他這樣說,語氣中殊無敬意。
我給他包紮傷口時,他忽然問:「你說,未來如果我再遇上她,該說什麼呢?」
「誰?」
「她!」他淡淡說,「我們約好在橋頭見面私奔的,我等了許久,她卻沒來。」
我恍然大悟,他的反常行為終於有了理由。可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這傻瓜,自己給自己塑一個虛偽的硬漢形象,假裝已被磨練得心如鐵石;可是戰爭不僅沒將他的心變成冰冷的石頭,反而將那層外殼又磨薄了一分。
過了片刻,他又自己作出了解答:「還說什麼未來呢,能活到那時再說吧。」
氣氛瞬時變得悲涼。我也有些難受,輕輕咳了一下。
未來是一片空朦。
可是鈴蘭,幸而我遇上了你。
鈴蘭把頭埋在我胸前,靜靜聽我講述。等我說完,她抬起頭來,帶著思索的神色說:「恐怕,那女子並未爽約。」
「哦?」
「我族的偵察兵曾在那橋附近的一棵樹上看見一具縊死的女屍——那女子臉上淚痕都未乾。旁邊還落著一支笛子,看不清上面刻的字是弱水橋還是弱水木。當時還以為你們在舉行什麼祭天的儀式呢。可是又沒有祭台。」
我的心裡翻江倒海。「應該去告訴他!」我叫道。
鈴蘭嚇了一跳。
「應該告訴長風,雅鈴沒有背叛他!」我激動地站起來,在房間里來回踱步。膝上咪咪睡得正香,被我甩到地上,起怒來,蹦起來狠狠給了我一爪子。
「哎呀!」鈴蘭急忙趕上來,一面罵著咪咪,一面用手絹為我拭去鮮血。「你沒事吧,蕭雲……蕭雲?」
我緩緩推開了她的手。疼痛令我清醒。我環視著這間熟悉又陌生的屋子,用力回憶著我是誰。「偵察兵?」我喃喃自語,「我得……我得回去!」
鈴蘭的神色里有小小的慌亂。「蕭雲!」她撲上來,拉我的手,「即使你回去,那個……雅鈴,也活不過來了呀!」
「蕭雲?」我輕聲念著這兩個字,它們怎麼這麼熟悉。
「對,蕭雲。」鈴蘭微笑起來,眼波溫柔似水,「那,我是誰?」
「鈴蘭。」我再無猶豫,把她緊緊擁在懷裡。
我想,我們可以一直這樣幸福下去,直到戰爭結束,我們就可以……
可以怎樣?我的頭暈了起來。每次想到這裡,思維就出現了斷層,阻止我繼續描繪未來的藍圖。未來,還是一片迷茫。
不過不同的是,戰爭總會結束,那一天,遲早要到來。
似乎很短暫,又似乎很久,那一天真的來了。村子里人人歡欣雀躍,英雄的名字口口相傳。唯有鈴蘭,總用不安的目光偷覷我,可是我沒在意。
我想的是,長風是不是還活著。他的名字,會不會也像這樣為人傳誦。還有他的傷痛,有沒有被時間沖淡。
也許雅鈴的事,他還是不知道的好。畢竟鈴蘭說得對,雅鈴已經活不過來了,我們並沒有起死回生的仙藥。縱有,只怕當年的紅顏也早成了一堆枯骨。想到這裡,我不禁望一眼鈴蘭,覺得滿足。
狂歡持續到深夜才結束。我和鈴蘭回到我們的小屋,都疲憊不堪。咪咪繞著我們亂叫,用腦袋蹭我們的腿,只有它不曾受這喧鬧的影響。鈴蘭扔給它一條魚,它立刻叼著魚歡天喜地地溜到了櫃底。
我已經準備休息了,卻被鈴蘭拉住。我回頭望她,現她的不安之色越來越濃。
「怎麼了?」我柔聲問。
鈴蘭猶豫了好一會,終於彷彿下了什麼決心。她拉著我坐在床沿,語氣艱難:「蕭雲,原諒我曾對你用了媚惑之術。」
「啊?」
「那天我躲在石后,見你要殺咪咪,一急便跑了出來;你又不知何故停了一下,我便趁機用了媚惑之術……抱歉……」她的聲音越來越細弱,淚珠串串掉落。
我抬起手,細細幫她拭淚。鈴蘭低低呻吟一聲,閉了眼,任由我的手在她臉上撫摸,可不多久,她就把我的手推開。
「可是,我和你生活得越久,就越覺得不應該繼續媚惑你。現在終於停戰了,蕭雲,我們的種族不再是敵人。我要解開對你的媚惑,蕭雲,你不會離開我吧?」
我搖搖頭,心中迷惑。鈴蘭慘笑了一下,伸手為我合上雙眼。我的頭立刻奇異地暈眩起來,好像有什麼正在離我而去。
然後,我的記憶開始回來。我想起了我和長風入伍時的誓詞:捨身殺敵,誓死衛國!我想起來古風口前同伴的叮囑和祝福;我想起妖族士兵從我口中得到的每一分資料……
我出了一身的冷汗。
「戰爭已經結束了,蕭雲!我們兩族再不是敵人!」鈴蘭抱著我哭喊。
「結束……結束了?」
「對!求你留下來!」
「留下來……」我機械地重複著。可鈴蘭顯然把這當成了某種承諾,她用力擦著仍不斷流出的淚水,欣喜地笑了。
這晚,鈴蘭很快就沉沉入睡,我卻始終清醒。
我想回家。
我泄露了那麼多情報,回去一定會受罰。
可是,我想回家!
我輕手輕腳地下了床,迅從櫃里取出我當年的衣甲套在身上。借著月光,我第一次看清了鈴蘭的臉:她的皮膚還很光滑,可是眼角已有了淺淺的皺紋,我們常說妖精容顏不老,看來是假的。她的嘴邊噙著一絲笑意,大概是做了好夢,還不時**鼻子,露出調皮的神色。
她的臉也很美。
我潛出了村子,開始奔跑,看見初遇鈴蘭時的大石也沒稍作停留。
明天,鈴蘭現我已經逃掉,會傷心嗎?
這個問題突兀地在我腦中浮現。我忽然喘不過氣來,只好一**坐在地上。這裡已是盤絲嶺深處,不會有人追上來了。我寬慰地想著,打量了一下周圍的環境,腦中驅趕不去的,卻是鈴蘭的面容。
「求你留下!」她抱著我,聲嘶力竭。
呼吸逐漸平穩,我想站起來繼續走,左腿卻沒有知覺。我低頭一看,不禁大驚失色:
蛇!而且是此地最毒的五步蛇!
走時太急,忘了帶武器,我只好抓起一塊尖利的石頭,砸爛了蛇的七寸。蛇抽搐著死去,我的心也冷成了冰:據說被五步蛇咬傷的人最多走出五步便會毒身亡,這蛇就是因此而得名。我看著腳踝上黑血汩汩流淌的傷口,一時間手足無措。
對了!家鄉治療毒蛇咬傷的土法——把毒蛇的……什麼?腦袋?皮?骨?血?內臟?……是什麼啊……
麻木感很快爬滿全身,我已經沒有思考的力氣。恍惚間,似乎鈴蘭又在耳邊喊:「求你留下來!」
有「沙沙」的聲音傳來——是更多的五步蛇。我徹底絕望了,索性放棄了回憶的企圖,腦中卻仍忍不住想:鈴蘭若知道會是如此,是寧願我就此死去,還是希望我安然歸鄉?
毒蛇游上了我的身軀,鮮紅的舌頭一伸一縮,貼近了我的臉。而我全身只余手指還能勉強動彈。我下意識地握緊那塊石頭,用最後一分力氣在自己的衣甲上刻劃著什麼。
鈴蘭!此刻,你應該已經醒來,正為我的離開而焦急或是悲泣吧。可是我有自己的種族和家鄉,我想回家。如果能夠僥倖不死,我還是要走的。鈴蘭,你有沒有後悔過解除了對我的媚惑呢?
鈴蘭,鈴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