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上)

重逢(上)

石飛俠低咳了一聲,假裝摸眉毛,用手掌擋住面部,朝雷頓投去警告的一瞥。

雷頓無辜地眨著眼睛。

尤澎南緩緩伸回手,笑容中多了幾分逼人如窮巷時的得意,「諾亞酒店?恕我孤陋寡聞,是哪個國際酒店集團旗下的品牌?」

天知道人界有什麼國際酒店集團。

雷頓偷偷退了半步,假裝羞澀地躲到石飛俠身後去了。

尤澎南不依不饒地盯著石飛俠,彷彿在等著他自絕生路。

石飛俠暗嘆了口氣。在諾亞方舟這麼久,他別的本事沒有,糊弄人絕對一流。更何況是這麼小的卡司。他從容不迫道:「只是個會員制的酒店,不對外開放的。」

尤澎南挑眉道:「哦?那坐落在哪個城市?要怎麼申請?我經常國內國外的出差,要是不錯的話,我也想申請加入會員。」

雷頓低聲道:「切!這年頭,平民都想當貴族。」

某平民眼角微抽,「這位小朋友說話真有意思?平民?難道中國現在還有什麼貴族么?還是你要告訴我,你是貴族?」

雷頓順手掏出一個金幣,丟過去,「喏,賞你的!」

尤澎南下意識地接住。

雷頓冷嘲道:「平民就是平民。」

尤澎南捏著金幣氣得抖。

石飛俠用腳輕輕踢了踢雷頓的小靴子,讓他注意說話。他只在這裡呆一星期,但是他要在這裡呆一輩子,他可不想惹上些不必要的麻煩。

錢綠悠終於開口解圍道:「這個小朋友是你的侄子?」

石飛俠含糊地應了。

錢綠悠蹲下身子,朝雷頓伸手道:「來,讓姐姐看看。」

「姐姐?」雷頓誇張地叫起來。他上千歲的年紀居然要去叫一個二十幾歲的小屁孩姐姐?!

石飛俠急忙將他抱起來,**朝外,頭按在肩膀上,『安慰』道:「嗯嗯嗯,應該叫阿姨。人類都喜歡裝嫩,你要理解!」他故意加重『人類』兩個字的音。

雷頓豎起的毛慢慢蔫了。

錢綠悠以為石飛俠故意糗她,羞得滿臉通紅,當然也不會注意他話中的怪異。

她訕訕地站起來,「看起來,你過得還不錯。」

石飛俠回以微笑。

錢綠悠臉色一黯,強笑道:「我們還要去別的地方,先走了。」

剛開始和石飛俠見面,她不是沒有炫耀的成分的。當初兩個人在一起,她自認為是屈就,可偏偏這樣的屈就仍不能讓石飛俠全心全意投入。三天兩頭的加班和爽約,工作永遠在她之上。所以這次見面,她是想揚眉吐氣,看他心有不甘的樣子的。但是接觸之後,她才意識到自己的可笑。她在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的懊惱、欣羨或是不舍。有的,只是那隱藏得很好的不耐煩。這場相遇從頭到尾,都是她一個人的鬧劇。別人只是圍繞著她,意興闌珊地捧場。

錢綠悠默默將羞惱和酸澀壓回心底,拉著仍心有不甘的尤澎南朝外走去。

大約走了五六步,便聽到尤澎南在那裡高聲嘲笑道:「諾亞酒店董事?我看是白日夢酒店董事吧!」

雷頓氣得抖,架在鼻樑上的眼鏡微微一斜,「這樣你都忍得住?」

石飛俠放下他,無所謂地聳聳肩膀。

雷頓不服氣道:「以前你整我整金的時候,怎麼沒這麼好的脾氣?」

石飛俠想了想道:「大概那時候太寂寞吧。」除了整人之外,也沒什麼其他娛樂的了。

雷頓道:「你就不能再寂寞一回?」

石飛俠道:「我現在最寂寞的是胃酸,能不能先找點東西下去陪陪它?」

雷頓道:「硫酸吧,比較兼容。」

石飛俠:「……」

美食樓開了這麼久,還是有幾分真本事的。

石飛俠和雷頓久受波吉廚藝的壓迫,好不容易遲鈍正常飯,自然是放開肚子大吃特吃,足足吃了兩個小時才罷休。

出來時,兩人都是扶著牆出來的。

雷頓打了個飽嗝道:「不行了,好像……要吐了。」

石飛俠也好不哪裡去,一個勁兒地擺手,「別說話,要溢出來了。」

兩人互相扶持著走了一段路。

雷頓道:「現在……怎麼辦?」

「回家吧。」石飛俠道,「我肚子圓的根本不想走路,只想打滾。」

雷頓立刻附和。從體型來說,他更接近球狀。

兩人回到家,各自上床。

考慮雷頓只在這裡住三天,石飛俠將卧室讓了出來,自己抱著鋪蓋去客廳將就沙。

大概吃得太撐的關係,一躺下,他就覺得胃裡的食物好像要從嘴巴里倒出來了。他連忙坐起來。

沙對面的日曆上翻著四月份,一號被他用紅筆勾了起來,以警惕自己一定要找到份工作。

他目光橫移,落在那個黑色的『5』字上。

人界的今天,才五號。

他扒了扒頭。雖然回來了一天,逛了一天,但他總覺得回來的只是自己的身體,魂魄好像還沒回來。見到了前女友,有驚訝有懊惱有不耐煩,卻偏偏沒有思念和心痛。

明明,他應該是喜歡她的。當初分手的時候,他還借酒消愁了好幾天,可是為什麼現在看到她就像看到一個認識的陌生人呢?

他嘆了口氣,眼睛不經意地瞄向茶几。

多米諾聽筒和染羽劑真哥倆好地站在一起。

他的手情不自禁地伸向染羽劑,心頓時鈍痛起來。

伊斯菲爾的臉霸道地闖進腦海,並牢牢地佔據著。錢綠悠頓時被擠到了九霄雲外。

怎麼可能?不是已經回到人界了么?為什麼卻比在諾亞方舟的時候還要痛呢?

石飛俠縮起膝蓋。每當心痛到不能自己的時候,他就想要抱成一團。可偏偏他胃裡的東西太多,蜷腿也只能蜷一半。心和胃一痛一漲,折磨得他幾乎要掉眼淚。

「你在幹什麼?」雷頓打開門看著他仰面皺眉的痛苦表情。

「撐死了。」石飛俠捶打沙。

「撐死了拿染羽劑做什麼?」

「……」石飛俠迅將東西藏到身後。

「你這不叫撐死,你叫死撐。」雷頓穿著拖鞋啪嗒啪嗒地走進洗手間。過了很久,才一臉舒爽地出來。

石飛俠驚訝道:「你上大號了?」

雷頓愉悅地點頭。

「這麼快?」石飛俠看著他矮小的身材,感慨道,「這就是腸子少兩圈的好處啊。」

次日一大早。

石飛俠買了點東西回來給雷頓當三餐,然後振奮精神出去找工作。雖然托雷頓的福,他有了筆小存款,但是坐吃山空的道理他還是懂的。

昨天睡不著,他上網查了些招人的小旅館,並預約了今天的面試。換了以前,打死他都不會自貶身份去應徵這些地方的工作,但是經濟危機導致很多涉外酒店的住房率銳減,莫說要招人,不裁人已經是萬幸。所以石飛俠只能將要求一降再降。

連接面試了兩家,談得都不錯。

石飛俠現他終於轉運了。至少他暫時不用去當洗碗工了!

他站在路邊手舞足蹈,直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後叫道:「你怎麼在這裡?」

石飛俠舞姿一僵,緩緩回頭,卻見托尼正端著一隻金魚缸顫巍巍地站在電線杆旁。

「嗨。好久不見。」最近不但事業運上升,連朋友運也是。以前兩三年不見得在路上碰到一次,現在可好,一天一個,還不帶重樣的。

托尼快步走進他,小聲道:「你逃出來了?」

石飛俠翻了個白眼,「你有辦法從那裡逃出來嗎?」說起來,他們也算是難兄難弟。

「那你怎麼在這裡?今天明明才六號,還不到一個禮拜。」

「那裡出了點意外,所以我提前出來了。」石飛俠拍了拍他的肩膀,「最近過的怎麼樣?」

托尼遲疑了下,才徐徐道:「我接替了你的工作。」

石飛俠笑道:「哦。你受得了那個武振劍和他的老女人?」

托尼見他沒任何不悅,才微笑道:「工作而已,把他們當做人民幣就好了。」

石飛俠看看他穿的黑西裝,又看看他手裡的魚缸道:「現在在上班吧,怎麼出來買金魚?」

「VIp客人要。」托尼說得簡短。

但是石飛俠最是清楚酒店裡的道道,但凡新官上任,要是鎮不住老人,就只能當孫子。買金魚的這種事情再怎麼輪,也不該輪到前廳經理身上的。當然,就算是老朋友,有些事情也不能當面揭穿。所以他只是淡然一笑,沒有追問。

托尼道:「對了,你有封信寄到酒店。現在方便么?我回去拿給你。」

石飛俠想了半天也想不出這年頭還有誰會用寫信的方式聯繫他,於是點頭道:「好。」

這家酒店石飛俠呆了很多年,論感情,這裡是最親的。

但是當他踏進大門,看著大堂中央那華麗的噴水池時,他腦海里浮現的,卻是伊斯菲爾的那個大泳池。碧藍清澈的水。還有水裡,那個俊美絕世的天使。

「你怎麼了?」托尼匆匆走回來,就見到他獃獃地看著噴水池,神情哀傷得近乎絕望。

石飛俠雙手插在褲袋裡,緊緊地攥著拳頭。呼吸是那樣困難,困難到彷彿下一秒就要窒息。思念卻那麼劇烈,劇烈地好想要將胸腔震碎!

「飛俠?」托尼有點嚇住了。

石飛俠抬起頭,強自將眼眶中的淚倒流回去。

「你沒事吧?」托尼輕輕扶住他的肩膀。

「你記得伊斯菲爾嗎?」

托尼愣了下,「你是說那個墮天使?」

「嗯。」

「他怎麼了?」其實他對他的印象僅僅於他那張漂亮得不像話的臉和那對漆黑恐怖的翅膀。

「我愛上他了。」

「……啊?」托尼手中的信差點掉下來。

石飛俠低下頭,苦笑道:「而且,好像還有點走火入魔。」

托尼半天說不出話。他不知道是該提醒他說,那個是墮天使好,還是勸他說,那個是男的好。

把心裡的話說出來之後,石飛俠頓時覺得輕鬆許多,順手接過他手中的信,微笑道:「有人傾聽的感覺真好。我先走了。」他說著,慢慢轉身離開。

「飛俠。」托尼追出來。

石飛俠停住腳步,回頭。

托尼看著他,微笑道:「努力讓自己快樂吧。」

從酒店出來,石飛俠松出口氣。

這世界上,有一種感情在沉默中窒息而亡,但也有一種感情在沉默中酵瘋狂。他想,他對錢綠悠的是前者,對伊斯菲爾的是後者。

人界有電視、電腦、電影……有太多太多令他捨不得的東西。但是人界沒有伊斯菲爾,甚至沒有伊斯菲爾的氣息,而這一點,卻令他的捨不得變成不得不舍。

他離開人界半年,想念的只有繁華的街道,各種各樣眼花繚亂的娛樂。而他離開諾亞方舟一天,卻開始懷念那裡的每個人,每樣東西,甚至空氣和燈光……

有時候選擇,就是要將他們同時放在一個天平上,才能看得出來。

托尼說的對。努力讓自己快樂,有些時候,對未來規劃得再多也未必能實現,倒不如從現在開始,順著自己的心意過每一天。

石飛俠突然抱住電線杆,用頭磕了下道:「我真是太蠢了。」

一個小學生從他身邊慢慢走過,「最蠢的是,自殺都不知道挑個沒人的地方。妨礙市容。」

石飛俠:「……」這是他頭一次知道,原來自己也能妨礙市容。

平復心情之後,石飛俠找到附近公園的石凳上坐下來,打開信封。

信居然是他的嬸嬸寄來的。

自從他父母過世之後,他與叔叔嬸嬸的關係也越來越疏遠,彼此起碼已經有兩年沒聯繫。這兩年裡,他掉過兩次手機,換過一次號碼,怪不得嬸嬸寄信給他。

信里說他叔叔上個月因為車禍過世,如果他有空,就這個月初四去參加祭禮。信封里還夾了一張照片,是他叔叔和他小時候的合影——他和這世上,最後一個有血緣關係的人的合影。

這天,他捏著信和照片在公園坐了一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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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靈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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