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牢里的燭光微微,將角落裡的年輕姑娘照得隱隱約約。解非掃過她還緊緊攥著那搶回的絲帕,想必是重要人所送之物。
「到時找個綉功精良的綉娘縫上,應該與新的無異才是。」他建議著。
良久,她才點頭,沙啞回答:
「你說的是。」她小心翼翼將絲帕收妥,抬起美目,朝他勉強一笑:「我還沒多謝解先生相助呢。」
「不過小事而已。那絲帕想是貴重之物,小姐才會如此看重。」
「……也不算貴重,是我……是我姐姐送我的,這絲帕來自外國,所以我……我才特別重視。」
他聞言,眼底抹過細碎灼光。原來是姐妹之間的贈物……
徐烈風未覺他的心思,只想著絲帕無論如何是搶了回來,等回頭她要將這帕子收在寶貴的箱子里,想看再拿出來,再不教人隨意搶去。
她振作了一下,掃過牢里一圈,再對上他的目光,她微地一愣,笑道:「解先生不用擔心,多則半天我們就會被放出去。」他不是南臨人,自然不知她的惡行劣狀,一個月內總會有一、二次來小牢里意思意思。
起先,是油炸魚跟她打,後來她十二歲那年方十二從背後偷襲,油炸魚一拳正巧擊中她的面上,從那時起,油炸魚自認君子動口不動手。一個巴掌拍不響,她也沒法跟個不肯出手的人打。
其實這幾年她很少打架了。這說來好笑,糾正她行為的,不是任何一個徐家人,而是外人蕭元夏。
那年他被她面上的青腫給嚇著,細細追問之下才知她與人毆架。搞半天,他一直以為她的性子外向,最多跟幾個地痞流氓打架鬧點小事,哪知居然跟重臣之後互瞧不對眼,時常生起事端。
蕭元夏性子偏溫,但不表示他不清楚朝中政治走向。南臨方家是三朝元老,一直想介入南臨軍政,方家子弟里不乏出色的軍人,可惜徐家在南臨位高權重,聲勢難以動搖。
要論軍事功績,方三郎始終是差了那麼點,是以在軍權方面卡不上位。那方家最小的無賴處處找上徐烈風鬧事,京師百姓哪個不把徐家第六女跟方十二視作同樣的無賴?
蕭元夏自是十分不喜這樣的比法,但他身為皇室中人,要是明顯偏向徐烈風,必然加深方家對徐家的妒恨,這種小事要傳到陛下那裡,誰知方家老臣會不會親告御狀說徐家第六女好勇鬥狠,把自家無賴的挑釁撇得乾乾凈凈。她要是從此失了寵愛不打緊,就怕陛下從此對徐烈風有了不喜之心,將來……將來她要入宮就不怎麼容易了……這最後一點,蕭元夏沒跟當時尚小的她說個明白。
蕭元夏親自調停幾次,她也經他說明,修正其作為——徐家該將心思放在防守邊關上,而不是因為她,最後落到全心應付方家的妒恨上。
因此,她確實忍了,但,她一忍,方家小無賴更是肆無忌憚欺壓下來,他深知她的父兄就是她的弱點,處處踩著她父兄,十次里她兩次忍不住就打了起來。
蕭元夏知曉后,心裡越發憎惡方家十二郎,但也只能要她暫且忍下,即使打架也要點到為止,並令就近捕快見兩人打起,不得傷人,就地拘拿,關了半天自行放人去。
徐家向來放任徐六行事,夏王出馬,徐家自是從命。方家稱小孩心性不定,鬧事該打該罰,也請夏王作主即是,萬萬不會鬧去朝上。
雖然各自表面都做無事受教狀,但蕭元夏已是不動聲色將方家這小無賴記在心頭上。
徐烈風自然不知蕭元夏旁的心思,只覺這皇子出身的蕭元夏有時像她弟弟,但在大事上卻比徐家人還像她兄長,出面替她擔著……她也不是全無擔當的人,既然受不了方十二挑釁而出拳打人,不管輸贏,在牢里蹲著時自請多上半個時辰——至少,讓方十二佔佔便宜得意揚揚先離開牢里,好過同對離開又被他窮追猛打著。
只是今日……
多了個同伴陪她坐監,她實在不好意思之至。她瞄瞄他臉頰有道細小的血痕,是替她擋拳時,被方十二指間尖銳的指環給划傷。那條蝙蝠絲帕比自己的命還重要,要她拿給他擦傷,她心裡不怎麼樂意,但她手裡也只有那麼一條帕子……
徐烈風輕咳一聲,稍稍湊過去,想略盡一下歉意。「解先生……這臉上的傷……」
「臉上的傷?」
「回頭我上藥鋪尋葯,雖然南臨的葯不如大魏,但去這種小疤的葯應該還是不錯的。」近距離下,那血珠還在他傷口上滾動著。她猶豫一會兒,將衣袖卷了卷,露出內袖替他擦去血珠,她仔細打量,確定傷口細小,應不妨事的。
她又看見他眼下淚痣,脫口:「解先生遇過與你一般有淚痣的人嗎?」她等了等,沒等到回應,往他看去,又是一怔。怎麼又用那種亮晶晶的光在看她?
「我至今還沒見過眼下與我一般有淚痣的人。」他輕輕撫過她碰觸過的臉傷,道:「這點小傷,傷到男子臉上,自是沒有大礙,小姐不必擔心。」
她聞言,眼兒一亮,直接靠著冰涼的牆坐在他旁邊。「正是。男兒嘛,在乎什麼破相——你跟南臨男子不大相同,南臨人愛美色,但美色有什麼用,是吧?」
他笑道:
「是呵。這美色一來吃不飽,二來上了戰場也沒什麼用處。」徐烈風偏頭想著片刻,打趣道:
「依解先生的美色,上了戰場,足夠震撼敵軍……不不,恐怕連自己人都被震住了,這戰也別打了……」一頓,她又問道:「你在學士館無故提到戰事,難道你此次是經過南臨回國去,你國家有難?」
他詫異她心思靈敏,笑道:「也許。」
這「也許」兩字意味深遠,似乎有難不在當下,而是在未來。徐烈風一時也想不出父兄他們提過哪個國家將遭災?她很少安慰人,但此時此地,她想安慰這人。她道:「這對你來說,是兩面為難吧。你是學士,自可避禍,但,你又在兵陣上有所專長,對你國家有所助益……」
他爽快一笑。「這不是為難之處。我出生的國家,君王早已不信臣子,無論他們如何盡忠,都因他們身分低劣而被君王無視。我對這樣的國家早就沒有情分,要不是看在我的家人面上,想保住他們的份上,我已一走了之。」
徐烈風微微瞪大眼。他這話真是大不敬之罪呢,所幸只有她聽見,她想了想,低聲道:「你家裡人真是愚忠啊。」
他笑道:「正是如此。」
「那……你回去后,如果家裡人還是愚忠,那可怎麼好?」
「人各有志,他們執意盡忠,我願為他們盡最後一分力,將我這些年私下所寫的軍事建言,由我父兄轉呈君王,君王不願聽諫言,從此我就是海闊天空的學士解非,與出生國家再無關係。」
這話在他嘴裡說出來真真無情,她直率地問道:
「你對你國家就沒有留戀之處嗎?」
他半垂著眼睫,也回以同樣的直接。「有啊,家裡還有個妹妹,可惜她走不了,我也無法帶走她。」
「這真是可惜,解先生,你要是生在南臨徐家,必能一展長才。」
「……小姐真心以為,現在的南臨徐家真受南臨陛下重用?」
她微地一怔,只覺他意有所指。
他有心轉變話題,笑道:「小姐住在南臨,想必不是一年兩年的事,才有南臨腔調,你道南臨徐家如何?」
「自是大大的好!」如果她有十根大拇指,她會豎起十根以表支持。「徐家兄弟姐妹個個都好!徐大徐二徐三輪流駐守邊關,徐四雖然不是徐家真正血脈,但她的忠心絕不輸其他兄長,至於徐五長慕……」
「如何?」
在這間小小鐵柵的牢里,薄弱的燭光輕輕搖曳,映著她頰面生紅。他心裡微地有疑,是燭光所致還是她真臉紅了?
「百姓都稱徐五長慕為南臨長慕,要論南臨當代天才,非得算上他一筆。先生見多識廣,想必是聽過他吧?」
他含糊應一聲。
徐烈風驚喜道:
「你果然聽過他。我就說五——說南臨長慕遲早天下皆知。他所學與你相似,但其實論才能,請恕我冒犯地說,先生輸他一籌。先生四肢健全,眼力甚好,皮相也是無比出色,要學什麼總是方便些,但南臨長慕不同,他自幼眼晴不太好,相貌……旁人也不怎麼喜歡,要學習新知,總是費盡苦心,需要有人代筆,也要有人不時反覆念書給他聽,在這種情況下,他這天才之名不是白得,與其說他是天才,還不如說其中他下的苦功非常人可比。」她滿面喜色,滿心歡愉。南臨之外的人居然聽過五哥,這豈不是表示,五哥真真有才!光在南臨的名聲已傳到國外,那,如今他在外頭必過得風生水起!
他面露些許古怪。「小姐你……對他,所知甚詳,還有些仰慕……」
「既是出色的人才,任誰都會仰慕的!」她語帶驕傲地。
他的表情還是很微妙。這年輕的姑娘甚是崇拜徐五長慕,似乎親眼看過徐五……當年徐五在南臨的面貌與其說丑,不如說在南臨人間顯得過於平凡,以致被人嫌棄。
當年這姑娘是……是怎麼看到徐五長慕的?在京師大街?某間鋪子?一眼就能有如此印象?
依她外貌,應該小他幾歲而已,怎會對徐長慕如此印象深刻?
「那……徐六呢?」他問著。
「徐六?」
「小姐沒忘了還有個徐六呢。」他笑。
她滿面通紅,結結巴巴:
「我當然知道還有個徐六。這個徐六……這個徐六……不怎麼好……比不上她五哥……在南臨陛下面前……只會討他老人家歡心,跟個佞臣沒有兩樣……」
牢里沉默了一會兒,解非才淡淡道:
「小姐眼裡,徐六僅是如此?」
「……我實在想不出……她有何好處。」
「小姐忘了在學士館里,學士容生曾提過她披甲入宮?」
她聞言,笑了一聲。「不過是小事。」一頓,又輕聲重複:「不過是小事。」
解非思緒略略一停,還來不及捕捉內心深處的異樣,就見她微微一笑,自布袋裡取出暖石。
「這可有用處了,以後再來牢里,就能靠它取暖了。」她看看他,將暖石遞到兩人中間。「先生摸一半,我摸一半,相互取暖吧。」
他順著她的目光看向暖石。
「……這牢里總是有些冷的,尤其是冬日,那真是冷得教人發顫,回家總得喝好幾碗薑湯呢。」她也算夠義氣了。
「小姐身子不好?」
「沒有啊,我健壯如牛。」她笑。
「此刻牢里並不冷。」他聲音略略放柔。
她咦了一聲,輕輕碰上他的手指。還真是暖的……她又哦一聲,笑道:「男女不同嘛。」那她就自己吞下這暖石了。
她雙手握著暖石。蝙蝠……送福……嘿,五哥送福給四姐,雖然最後不小心送到她這裡,現在也有人送福給她,雖然是她自己換來的。
「小姐家裡沒人注意小姐身子怕冷么?」他神色有些軟了。
她笑笑,答道:
「有啊,都有注意的,我……家裡人都待我很好,時刻注意我的身子。我想……可能是小時太鬧騰,所以稍稍有點怕冷。」現在回憶,小時實在不該為了引起大家的注意,在月事來時把自己搞得凄凄慘慘。
她猶豫了一會兒,鼓起勇氣問他。「先生,你看我像哪裡人?」
解非得此機會,堂而皇之詳細打量著她。
她眼皮不貶,直直望著他,美眸清澈似鏡,連點雜質也無,看人不避不閃,與南臨女子相比,生氣勃勃,不拘小節,對於他這個四方遊走的男子而言,她這種個性甚合他意。
也或者,他家裡有一個妹妹,活潑熱情,因而他對這樣性子的姑娘添了不少好感,可惜各國女子不過太保守就是太奔放,要遇上這麼恰到好處的至今除去他妹妹外,就只有眼前這年輕姑娘了。
他再一細看她美艷不可方物的貌色,說道:
「小姐你是……南臨混血?」有著南臨人的美貌,以及過艷的娶色。
南臨人美則美矣,卻不艷麗,這種艷麗他只在西玄人身上看過。
她嘿了一聲。「先生直接說是劣民吧,還混血呢。」
「在西玄,就不是劣民。依小姐家教,在南臨絕非以劣民方式生活,小姐自西玄而來?」
她呆了一呆。「西玄?先生是說……你在西玄看過我這樣相貌的姑娘?」
他沉吟一會兒,道:
「我並未在南臨見過與小姐一般艷色的劣民姑娘,也許是因南臨劣民混血太久而偏南臨面貌了,但在西玄,我倒是見過幾名南臨與西玄混血的姑娘……清麗中帶有幾分艷麗。但小姐膚白如雪,貌色傾城,她們與你還是有幾分距離。」如果他沒有出去遊歷過,乍看只會認為她有傾城之美,卻一時不會想到它處。
她袖裡雙臂微抖,直直盯著手裡暖石。良久,她低聲道:
「先生還要待在南臨多久?」
「……目前不知。」他眼色複雜。看來,她是想要他離開南臨來保密了。
「那……請先生……將來在京師見到我,或者,與別人說起相貌時……別提到此事。」
「方才我說過什麼我都忘了,要我提些什麼呢?」
她一怔,隨即勉強一笑。「多謝先生。」她又笑了笑:「先生看似涼薄之人,其實眼界甚廣,大度容人,你一點也不介意劣民的,是不?」
他不以為意笑道:
「我說過,南臨劣民到了其他國家,就不是劣民了,有什麼好介意的?」
「正是。先生見聞廣博,不會把這劣民放在心上,當然也談不上介不介意。」她笑嘆。可惜她身處南臨,而非其他國家。拜這位學士眼界之賜,她幾手可以肯定自己是劣民出身了……在南臨人眼裡瞧不起的劣民……父兄他們也是因為如此一直不喜她嗎……那當年為何還要收養她?
解非暖而愉悅的聲音又起一一
「如果我能遇上與小姐一般的人物,就算她是南臨劣民,我也想好好跟她相處一番,說不得兩人志趣相投,有緣訂上終身,當我以學士身分遊走天下時,她也能夫唱婦隨,不必再介意什麼劣民身分。」
她小嘴微啟,內心頓時洶湧澎湃,澎湃洶湧。她再粗枝大葉,也聽得出他話里有玄機。
玄機啊,確定是玄機!而且是拐了個彎的玄機!眼前這位學士對她有那麼點意思?
「小姐家姓為何?」美眸里的黑石亮晶晶,好不刺眼。
「……我……我上頭還有兄長呢……」她語無倫次。「他們都還沒娶呢,怎麼可以輪到我呢……」
他笑了出聲。這姑娘,真真直白,直白得可愛,直白得老令他想起一人……
「至少也要等我五哥娶四姐后……」
他笑容一頓,心思俱停。
她垂下眼,只覺得好生的……尷尬?害羞?連她自己都搞不太懂了。她下意識摸上腰間里的帕子。是啊,是人都要成親的,她還沒想過自己的婚事呢,她只煩惱——煩惱五哥娶四姐時她要送什麼賀禮好,煩惱五哥回來時她是不是要把五哥所有送給四姐的禮物先退回四姐房裡,免得他失望?
她臉頰還有點熱時,眼前的美麗男人忽地拉住她的手,問道:
「你叫什麼?」
她抬頭,詫異他面色略略嚴厲,非要得到答案不可。是啊,她是徐六這事有什麼不好意思說的!徐姓本就是南臨大姓,她這個徐六……他也是遲早會知道的,於是她答道:「我姓徐……就是方才你嘴裡的徐……」
「把門打開!」
牢獄外有人喝道。
一聽聲音,她就知道是誰。果然,牢頭連忙開門,讓蕭元夏快步進來。
「王爺,在左邊的鐵柵欄里呢。」牢頭叫著。
蕭元夏往左邊看來,與她對上目光。
「烈風!」
她感覺到攥著她手的男人全身輕震。
牢頭殷勤道:「沒上鎖,六小姐隨時可以出來的。」
蕭元夏視線落在解非過分美麗的面上,接著又見解非緊握著她的手,他掩去所有神色,說道:「烈風,可以出來了。」
她應了一聲,向解非笑道:
「今日真是多謝先生相助了。」她輕輕抽出她的手臂。
「阿……」
解非要拉住她,蕭元夏快一步先將她拉了出去。他對解非說道:
「本王聽人說了,多謝解先生相助。」他瞥見解非臉頰上的傷痕,眉頭皺起。今日要不是這解非,這傷痕就要落在烈風臉上了,那姓方的,真不知收斂嗎?
「舉手之勞而已。」解非心不在焉道,目光微炙直盯著徐烈風。
蕭元夏點點頭,朝她說道:「烈風,走了。」
徐烈風笑道:「王爺親自來請,我要不走就不識相了。」她轉向還在鐵門后的解非,搬出徐家子女該有的氣度從容,大家風範,施禮道:
「我姓徐,是南臨徐家第六女,今日在學士館里,多虧容先生代徐六說話,請先生代為轉答徐六謝意。」一頓,想起方才他曖昧的暗示,她不知手腳該擺哪才好,尤其她感到兩道灼光落在她臉上,不由得臉微紅,硬著頭皮說道:「將來在京師里,若然遇上先生,請讓徐烈風送上一桌酒席,以表謝意。」
夏園——
前面有人快步走著。
後面有人慢吞吞地跟著。
前頭的人突然回過神,左右一看,沒見著人,一轉身,就對上後頭尾隨的人兒。
「你走這麼後面做什麼?」
「我怕夏王不想見我啊。」徐烈風理所當然道:「一連兩個月,夏王閉門不見,烈風三番五次登門拜訪全叫門房給拒絕了,想是夏王痛定思痛,準備潛心修練奔仙了吧。」
「你在扯什麼……」他拉過她的手,垂著眼睫掩去眼色。半天,才抬起眼朝她笑道:「瞧,我不是一聽你被關著,就來找你了嗎?」
「平日我被關上個半天,也不見你特地過來。你不是說過,表面上不能厚此薄彼,教方家看了眼紅嗎?」
他輕輕哼了一聲。「我先去見方十二,他指環藏針,我教人把他指環取了下來,送回方家。平常雙方少年孩子打架無傷大雅,但刻意要讓人破相,那可就不是什麼無知小兒會幹的事。」
徐烈風詫異。「蕭元夏,我背後藏著你的眼睛不成?」居然這麼快就知道?
他瞪她一眼,又氣又好笑。他輕描淡寫道:「余延顯正好路過學士館,看見你們在打鬥,就差人來通知我。」
油炸魚?她想了想。「他也知會錯人了吧!余家與方家交好,他該去通知方家才是。」
蕭元夏聞言,順水推舟道:「也許是他看見方十二想令你破相,為了方家著想,這才來知會我。烈風,你瞧他,余家裡就他夠聰明,就算小時再怎麼打架鬧事,年紀一長,就懂得判別局面,明白如何做才能以最少的力氣,去獲得真正想要的東西。」
「他家的人都是一個樣兒。我就不懂,陛下怎能容得了他們呢?不管是方家也好,余家也好,都是先以自己的利益為出發點,再為南臨著想,這順序根本是顛倒了吧!蕭元夏,難道你要我學奸巧手段,矇騙你跟陛下嗎?」
他瞪她一眼。「你敢騙我!」她確實也說得沒錯,她要跟那些人學會勾心鬥角,對權勢折腰,就不是他心裡那個小烈風了。
他又將她拉近些,半圈在他懷裡,額面輕輕低觸她的額頭,對上她的美目。
她的眼兒微地瞪大,十分不適他忽如其來的親密動作。小時他在宮裡遇有不快樂時,他倆額頭碰額頭互取溫暖;長了些,他就算心裡有事,也不再做這種動作,只跟她說道,隔牆也是有眼的,別教她讓人抓著了把柄猛打。
但,無論如何,兩人身軀可沒這麼接近過,幾乎是半偎在他懷裡了,讓她有些不知如何回應。
她動了動雙臂,雙手被他反制在她身後,除非她施力踢開他,否則她是動彈不得的。
她抿了抿嘴,問道:「蕭元夏,你在氣我?」
「……」
「氣什麼呢?是因為去年秋獵我贏了你,你氣到現在嗎?」
他一怔,失笑:「傻丫頭,這事我怎會生氣呢?」
去年皇家秋獵,父皇下旨讓徐六同去,這實是意外的恩典,但他一點也不意外,父皇極寵烈風,尤其以近年為最。不巧,鳳皇姐的附馬首次去秋獵,見到徐六便有意無意說道:
「近年京城貴族子弟十分地嬌氣,雖說六藝學得全,不失名門面子,但搬上檯面總是遜色些。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王爺平日與徐家這種名門將才甚是交好,想來騎射之術大有進展了。」語畢,輕蔑地掃過徐六,又拉回目光略略停在徐烈風標緻的面上一會兒才挪去。
附馬出身南臨古老的方姓家族,是南臨少數與徐家不對盤的三朝元老,他在京師是六藝極為出色的全才,少年時跟徐長慕同為南臨天才,可惜一直排在徐長慕之後,直至徐長慕離開南臨后,他這鋒頭才健了起來。
此番,也不過是將氣撒在徐六身上。
狩獵才開始,他就不見烈風,直到落日,方附馬主僕系著成堆的獵物回來后沒多久,才見她跟著出現。
數目一樣。
附馬打了只獐,她的獵物便有了只獐;附馬射了串兔子,她那兔屍就掛在馬上;你來一隻我送你一隻,你來兩隻我馬上現上一雙。
她徹底無辜化的囂張模樣實是美麗至極,卻令人邪火上升想狠狠虐她一把。
「夏王與徐六為金石至交,甚至要說是刎頸之交也不誇大。他這騎射之術,絕不比徐六差,只是夏王一向心慈,所以,承秋獵比試,請以徐六所獵之物暫且充當夏王所獵。夏王看似溫馴的貓兒,但實則山中猛虎,烈風怕他一用心,讓附馬吃敗,那就對公主不起了,這姐友弟恭的道理他是深深懂的,還請附馬見諒。」她不疾不徐不驕不傲,就用那一雙清澈的大眼望著他。
附馬的臉都黑了去。
這真是跩得徹底了,當下,蕭元夏心裡直想笑,直到看見父皇那渾然不在意,反而甚是歡喜她的騎射功夫時,他笑不出來了。
「……我真的沒氣。」他輕輕嘆息,道:「以後別在附馬他們面前太猖狂,退早鳳皇姐會是南臨帝王,結這梁子對你沒好處。」
「陛下尚未立儲君,未必是大鳳公主。」
「是啊……歷代皇帝哪個不先立儲君,唯有父皇,至今未立。」他喃喃自語,終於放開她的腰身,拉著她慢步在花園裡。
這夏園,是他在京城買下的,裡頭只種些名貴花草,只收購古人詩詞歌畫,平常也是讓一些有才無勢的文人進園聚會,唯一算有勢的,也只有她。
只盼讓父親、皇姐看見他想當閑散王爺的心意。
「蕭元夏,你悶了兩個月要是結還沒打開,可以說出來,我比你有義氣,能幫的一定幫!幫不了的就跟你一塊扛吧!」
他心裡微暖,笑道:
「怎辦?小烈風的美貌我看不見,只想著你的義氣了。」
她跟著笑了。「蕭元夏,你有事直說吧,用得著拍馬屁么?」
「那,咬咬我的手?」他伸出手到她面前。
「你當我小狗嗎?我不要。」
他心裡不悅,收回手,淡淡說道:「你五哥要你咬,你肯定是會咬的吧。你要知道,你五哥永遠也只能是你五哥,不可能有其他身分。」
她踢他一腳,恨恨道:「我五哥自然永遠是我五哥,難不成是你五哥嗎?」她生平最恨有人說她不是徐家人。
他嘆息,又把她拉近些。「我只是怕,你太過在乎你五哥了……烈風,以後,等鳳皇姐為皇后,我討個小小的領地,我的烈風陪我一塊過去終老,好么?」
她一怔。
他本想順勢吻上她誘人的唇辦,但見她雙眼大睜,知她對男女情事根本沒有自覺……俊秀的面頗微熱,他啞聲道:
「我對皇位沒有興趣,也沒想過留在京師當個輔國王爺。我討個南臨偏遠的小領地,就我跟你過去,不再理會京師的任何事……」
他終究掩不住心裡遐思,想吻上她唇瓣。徐烈風總算回過神來,及時側避開來,那吻輕輕擦過她的頰面。她心頭一惱,用力推他一把,掌心劃過身邊花梗小刺。
她不在意地要抹去奔竄出來的鮮血,卻被冰涼的雙手執起,白色的帕子輕輕壓住她的傷口。
她抬眼看著他認真擔憂的面容,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她有沒有想歪啊?就他倆?
如果在平常,她會拍胸脯保證,哪天他成為一方王爺,無論如何她都會去看他的,住上幾個月,甚至一年也沒有問題,她跟他間的鐵交情,遠遠超過他與大鳳公主間的姐弟情。
如果先前那個容止獨秀的解非沒有那麼明示的言語,讓她像被轟天炮打在面上,她也不會想到蕭元夏其實是在……是在……他不是跟羅家小姐么?難道是跟羅秋蘿吵架了?
「難不成,你還想去邊關守南臨?」
「……我是徐家之後,自當為國盡忠,也許哪天我爹需要我了,再跟陛下請命……」她氣虛道。
「你爹……徐將軍么?」他漫不經心地問:「徐家要你做什麼,你就一定要做么?」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吧。蕭元夏,你……你跟羅家小姐吵架了嗎?」
「羅家小姐?」他昧起眼,忍著氣,拭乾她掌心上的血珠,直到血不再滲出來,他才將帕子撕了一半,乾淨的那頭替她包紮好。他淡聲說道:「我對她,沒有感覺,沒有情意!若是因政治聯姻,有鳳皇姐一人足矣。」
那陛下這幾年的苦心就要付諸東流了……她想著,又發現他打量著她半天。
他忽道:「你跟我長得一點也不像。」
她聞言,掩不住笑。「要長得像還得了?我可不想頂著蕭元夏的臉出門。」
他也笑了,柔聲道:
「烈風,當我的王妃吧!父皇那兒你先別說,也不準允其他人婚事。父皇真要賜婚,我會拒絕。再等幾年,我帶你去我領地再成婚……」
「蕭元夏你……」
「心知肚明的事,只是沒人敢說穿而已。這種心底話我也只會跟你說,其他人,還換不到我真心話。」
父皇近年身子越發的不行,怕是熬不過這幾年。父皇他……沒有明說過,但他一直心裡隱約有底,父皇不會讓他倆攜手白首的。
以往,他是又惱又怕,怕父皇是想讓烈風成為他母后,惱父皇既無意讓他倆在一塊,為何又要讓烈風時時入宮陪著他這個軟弱皇子,讓他……讓他……了解她的好,喜歡她的好,憐惜她的好呢?
直到兩個月……直到兩個月前……他無意間明白真相……明白有些人,是他永遠也碰不得的……
當他離開夏園時,天空雨勢漸猛。他不經心地掃過天際,想著最近一直在下雨,入夜雷電交加,直到天白方有稍減之勢。往年這種情況少有,也不曾維持一個多月過,希望不會帶給南臨災害。
僕役立即撐過傘,恭敬道:「王爺,是要轎子還是馬匹?」
「馬擾民,用轎子吧。」他答著。驀地,他想起牢里那個學士解非看烈風的灼熱眼神,要不是烈風自幼習慣她五哥平凡的相貌,甚至對平凡相貌的人有特殊好感,只怕她會被那妖精似的男貌給迷了去。
是啊,她年紀尚小,是不是自己過去老念著她年紀小不敢妄動,如今卻嚇到她了呢?羅秋蘿在她這年齡早在為家族盤算,在主動親近他了,怎麼這傢伙的情竇還傻傻地不開?他嘴裡泛起一絲苦澀,心裡又微微甜蜜。
他取出先前她擦血的帕子,盯了良久,命令著:「去生火來。」
僕役手腳極快,帶著幾名衛士返回。天空還下著雨呢,卻在片刻變出乾燥的落葉生起小火來。
蕭元夏毫不考慮將帕子扔進火堆里,親眼盯著那浸血的部分燒個精光,這才一腳踢翻火堆,淡聲說道:
「回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