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這種日子簡直是人間仙境!

她過得卻是戰戰兢兢,就像是一個窮了好久的人,一旦得了財富,日日夜夜都被驚醒,怕一朝醒來只是好夢一場。

只怕……好夢還沒醒,她就被惡夢活活嚇死了。她嚇得坐起來,大眼不動聲色望著四周,確認這些時日與五哥的好生活不是作夢,這才鬆了口氣。

她又看見柜上徐家的白衣白裙,想起今日是夏王的大婚之日。

她趕緊赤腳跳下床,脫下身上的衣物,迅速換上她夢想十幾年的顏色。昨日她洗了好久的頭髮、好久的澡,就為了今天徐家的顏色。

南臨皇室子孫大婚,與民同歡,車輦儀仗會繞京而走,所經街巷挑重臣住所,重臣須換上他們家族的顏色,全門敞開,恭禮祝賀,待到繞街完畢,再入宮大宴。

這樣的婚事有夠辛苦,所幸,不干她事。那日,五哥牽著一直傻住的她回府後,曾與二哥談了許久,最後連二哥都發話,叫她這一、兩年少在京師走動,若受陛下召見,也儘力迴避夏王,以免拖累徐家。

最後那句話,真真她的死穴。

在她心裡,她就算死,也絕不要累及徐家。

她自認從未得罪過蕭元夏,他那神來一箭令她耿耿於懷。她左思右想,最多,蕭元夏是改變主意想與羅家小姐成親;最多,發現她是劣民身分……後者可能性大些,皇室對劣民皆無好感,如果蕭元夏發現她是劣民,說不得會割袍斷義,但……真有必要置她於死地嗎?

他……不是性格這麼激烈的人啊……

她心裡雖然疑惑,卻遵守承諾做到完全避開兩字,之後在宮裡遠遠見到他,就先拐到轉角等著,等他離去再去見陛下。

他也像有默契,陛下在見她時,再也不似以往會主動見陛下。

陛下這兩個月身子越發的不好,政事幾乎全交給大鳳公主與夏王,由這一對姐弟共同監國,至於她呢,就當個小佞臣時時說趣事給陛下聽。

陛下聽聞她與蕭元夏的友情破裂,也只是一笑地說著:無妨,以後他就想開了,小烈風以後還要靠他罩著呢。

想開?他懷疑陛下講的,跟蕭元夏想的完全不是同一碼事。

她將長發梳得齊齊,挑了根簡單的紅色簪子插妥,不再著其它髮飾,接著,她又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細心上著妝,務求能夠配得上今日的徐家白。

有人敲門。「阿奴,好了么?」

「好了好了,四姐請進來。」她連忙轉向推門而入的徐四。「四姐,可以么?會不會不配衣色?」

徐四一怔,冷冷道:「那種男人有什麼好?值得為他費心妝點么?」

徐烈風一頭霧水。「我是想不辱徐家……就算外人知道徐六沒什麼建樹,但至少外表別丟徐家的臉……」

徐定平沉默一陣,哼上一聲。「好,就是叫他看看,徐家人好欺負么?」她上前,接過墨筆,在徐烈風眉上輕繪著。

徐烈風幾手是屏住呼息,大眼望著她專註的四姐。這是第一次,她與四姐如此貼近……如果此時抱上四姐,不知四姐會不會一把推開她?

「好了,走吧。」徐烈風臨走前匆匆再看鏡子一眼,暗暗驚嘆。那張臉誰啊?

府里洋溢著喜氣,偶爾遠方有炮聲,她瞟著四姐定平的背影,無論何時,四姐穿徐家白就是那麼有氣勢,不知何時她才有此等功辦。

她心思胡亂轉著,眼波流轉著,看著徐府忙裡忙外。這陣子的生活她總是小心翼翼地過著,不時回味著,就怕哪日發現又是自己一廂情願……她知道自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而且她還不是一次被咬著,她這隻窮青蛙實在無法控制那偶爾浮現在心頭的恐懼與恍惚。

……會不會有一天她又誤會了?會不會哪一天她一覺醒來發現,五哥還是那個兩年不看她信的五哥,而學士解非是她幻想出來的人?

每隔幾天,她總要定定神,細細回憶一下那幾日的生活,確定不是幻想出來的才安心。

現在的她,規規矩矩生活,白日隨五哥上學士館,到最後五哥不在時她也打從心底盼著去。

那些外國來的學士知識浩瀚似海,她從一開始好奇旁敲擊他們的出生國家,到後來忙著學習都來不及,還管他們是哪裡人?以前她自學,只盼能幫助眼力不清的五哥,上了學士館后才知自己的渺小,每一天她都覺得追不上,五哥那雙翅磅飛得太高,她快要追不上了,這些學士怎麼懂得這麼多?都給她吧!都給她吧!她隱隱約約地明白,五哥時常與其他學士接觸的原因了。

一個人走不到的地方,一個人看不見的地方,由他人的眼跟腳來補足;一個人無法全才,那就奪取他人的專才。布兵戰略之道,原來不單單調兵遣將上戰場打一場就沒事,而是各國的氣候、地形,風俗民情、歷史、生活,甚至他國細微的時局變化都得納入考量……五哥在利用他們,他們也在利用五哥的專才成就他們自己,只是看誰厲害些。

原來,她一直是小窮人,她想著。

這裡也窮,那裡也窮,現在忙著塞飽自己,哪還有餘力惹麻煩?連前陣子去學士館的途中,遇見羅家小姐的轎子,她都恭恭敬敬跟著其他人在旁等著。

但,她不想惹麻煩,自有麻煩惹上她。羅家的丫環經過她時,忽然跟轎里的羅小姐說了什麼,轎窗的薄紗掀了一角,她與羅家小姐對上目。

她也不是沒見過羅家小姐,如今瞧她人逢喜事精神爽,整個人豐腴不少,想來蕭元夏與她兩情相悅,這……也算不錯吧。

「六小姐近日可好?」羅秋蘿問著。

她一句好字都還沒答,羅家婢女就趾高氣揚道:

「徐六小姐好得很呢,眼見夏王就要跟小姐大婚,六小姐失了良配,天天耗在學士館那種良家婦女不會去的地方,聽說近日還與一個生得像妖精的美麗男人廝混在一塊,好不快活呢。」

徐烈風瞪大了眼,發現這婢女說得甚是流暢,彷彿說上過千百次了。該不是這陣子的流言都是出自這丫環嘴裡吧?

說她與夏王青梅竹馬十多年,夏王終究擇上羅家重臣千金;說她素行不良,與男子廝混,敗壞門風……嘿,她居然不生氣呢,隨便這丫頭吧。

那羅家婢女見她不以為意,還要開口,忽見人群里走出一名年輕男子。

他行到轎前施禮,雖然窗紗迅速被放下,但徐烈風隱約可見轎里的人正隔著紗瞪著她五哥。

「方才小姑娘說的男子是指在下吧。在下徐五長慕,是徐六的五哥,近日返回南臨,拉著徐六上學士館見識。現時各國相互學習風氣正盛,大魏貴族、皇室子女皆上學士館習得知識,南臨風氣尚不盛,實是可惜之至,若然他日小姐願與夏王同來,徐五必當掃榻以待。」

徐烈風還是瞪大著眼,心裡罵著:五哥你這妖精人……人家都發不出聲音了,看看那趾高氣昂的丫環像沒了舌頭似的,小臉跟煮熟的蝦子沒兩樣!看看羅家小姐只發了一個「嗯」,就起轎走了……那「嗯」多氣虛啊……

她心裡不快,想要抱怨,卻不知要從何抱怨起,難道要她跟五哥說:請你恢復原樣,你生得太好看,阿奴不舒坦!

遠方的鞭炮又起,令她回過神來。徐府正門已是半開,徐二在旁指揮,徐四朝他走去,徐烈風瞥見轉角一抹白迎面過來,連忙背過身去。

「阿奴?」

「……五哥,你可不能笑。」

他一怔。「我不笑。」

「只能讚美。」

「……當然。」那聲音已有輕淺的寵溺了。

她臉頰微紅,轉過身面對他。

良久,他沒有答話。

「五哥?」她抬眼對上他的俊目。

「阿奴,這……怎麼辦呢?」他輕輕撫上她的眼角。「我想將你……藏起來……不讓旁人看見你一絲一毫……」

她眼兒又微地瞪大。

我想將你身心都藏起來,只讓我一人獨佔著,只有我能碰著你摸著你,不讓旁人看見你一絲一毫……

五哥他……話沒說全,有些話他是含在嘴裡的氣音,她卻是聽得一清二楚。現在是怎麼了?五哥他……他……

他掩去眼底所有奪目細碎光采,輕笑道:「阿奴今日真是漂亮,這妝真是點得極好,將好好一個美麗的小姑娘原形畢露在大夥面前,旁人不知情的還當你不甘心夏王呢。」他打著趣,見她整個人呆住不言不語,問道:「怎了?」

「……沒……沒……」她的神魂好像整個從軀殼抽出,飛出南臨找不回來了。「五哥……對,我只是想說……別……別……老是熬夜……小心眼力……」

「你不是也陪我一塊熬么?」他笑。他在府里續寫《長慕兵策》,有時寫得太快那字亂到一如目力不清時,全仗她一字一字重頭抄寫。

她神魂終於拉回一半,想起他剛才未說全的話,面腮又紅。她連忙改話題,說道:「容生也說,將來要有機會,他希望我去小周國一游,他會隨我去盡地主之誼。」

徐長慕聞言,輕笑道:「那隻怕,你沒有機會再出小周國。」

那語氣,帶點對學士容生的不以為然。她詫異地看向他,問道:

「他想殺我?」

「傻子才殺你。」他笑,彈了彈她的額頭,慎重地說道:「阿奴,各國各管各事,唯獨興建學士館是各國共同的作法,你懂么?那正是各國極需專才之故。誘之威脅之收買之,無所不用其極,只有南臨,尚不知人才的重要性。」

她一怔。「我……能對小周國有什麼幫助?」說得好像她也有能力一樣。她只是一個替陛下解悶說趣的小丑而已。

「阿奴,你看輕自己了。」一頓,他又道:「小周國最需替換的,就是君王,人才次之。容生他們動不了君王,以為送上軍事專才,就能護住小周國周全。他豈會不知,君王不重用,就算送上千萬人才又有什麼用呢?」

徐烈風抿抿嘴,瞄著四周,確定沒有僕役聽見他的前半句大逆不道的話。她有點不好意思,上前摟了一下他的腰身,在他還沒反應過來前又迅速退回原地。

她低聲道:「陛下將五哥呈上的建言全都鎖入宮裡不採用,沒關係,將來……陛下一定會明白的。」她知道自己說得很空泛,陛下怕是一世都不會用五哥的建言,她只是想……再讓她多作作美夢吧。她沒忘了他在牢里薄情的那番話,如果家人有愚忠,君王也不肯用,那他就誰也不欠地一走了之。

他留在南臨,只會令他的才能被抹煞,她也不認為她自己真比他的前程還重要,他沒法等她太久的,遲早有一天,他一定會先走……

「不就說了,我不會先走,等到你能離開南臨了,我再帶你一塊走。」徐長慕看穿她神色極力掩飾的脆弱,不容置疑道。接著,他輕彈了下她額頭。「走了。晚些時候還要讓阿奴替我抄寫呢。」

她跟在他身後,忙著用內袖抹去臉上一些胭脂,不讓自己太過美色。現在她……她也覺得幹嘛妝得漂亮給外人看……給五哥一人看見……好像就足夠了……

她手裡忙著擦,嘴裡應道:「沒問題。五哥,別再寫得太晚了,我都覺得乾脆我搬去你房裡睡算了。」

走在前頭瀟洒的男子足下幾不可見地一頓,讓此刻敏感的她馬上脹紅臉。

蠢阿奴,你在扯什麼啊!她想著。

徐二領著徐家上下在門口,徐家人在門外,奴僕在門內全數跪著。徐二與徐五在前,徐四與徐六雙女在後。

夏王與王妃的車輦儀仗快接近徐府了。在不絕於耳的鞭炮聲里,她聽見徐二輕聲跟徐五說道:

「年後我跟定平將回去邊關,府里大小事就交給你,阿奴……陛下不會讓阿奴出事,但最好別讓夏王再靠近了。」

徐烈風瞄瞄徐二的背影,又看向身側的四姐定平。四姐一點也沒反應,是沒聽見么?怎麼她都聽得一清二楚呢?

她聽見五哥一口承擔下來。徐二接著道:「你再想想,如果心裡決定了,無論如何我們先讓定平回來與你成親。」

徐烈風垂下目,盯著自己的衣角。都不是親兄妹……是不是因為她是劣民,所以二哥從不考慮她嗎……她傻了啊,她在胡想什麼啊,五哥是五哥啊……

車輦儀仗已至徐府面前,她微微瞟著,入目儘是綿綿不絕的大喜色。

「臣,徐姓一家,恭祝夏王與王妃,百年好合。」徐二高高朗道。

她的聲音混在其間,不算特別明亮,沒有任何恨意,就當是祝賀以往自己認定的朋友。

良久,她腰都有點酸了,才聽見蕭元夏道:「原來是經過徐府了啊。」

「正是。眼下正是徐將軍府邸。」她聽出這是附馬的聲音。她又偷瞄著,騎馬穿著綉有銀線的紅袍,原來附馬是婚禮的開道人。

開道人是每至一府,替皇室新郎倌解說此處住的是哪位重臣,新郎倌須感謝這位臣子為南臨的盡心儘力,才有今日的皇室,彼此禮尚往來一番。

果不其然,白馬上一身喜袍的夏王,說道:

「快起來吧。這麼多年多虧徐將軍一族給南臨百姓安定的生活,本王一直沒有好好謝過徐將軍呢。」

她的腰板終於可以挺直了,但她目光還是依著禮俗不能直視皇室新郎倌。

似乎有道目光落在她面上久久不去,她前頭的五哥動了一步,巧妙地掩去那道目光。

「走吧。」夏王淡聲道:「別誤了時辰。」

她忽然想起,以前曾跟蕭元夏說過,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她能穿上徐家的白色,定要他看看好不好看。

原來,還不用等到人老,物是人非就已經先到了。

「哎啊,瞧我忘了什麼。」附馬俐落地跳下馬。

隨行的公公立刻送上聖旨,附馬接過笑道:

「徐二公子接旨吧。開道郎君多半是選擇與皇室親近之人,夏王這一回婚禮的開道郎君是本附馬與王妃的堂兄,但,陛下也不舍徐家,所以,由此開始,咱們換手吧,接下來的開道就交給你們了。」徐家四人同時抬頭。

她正巧對上夏王的目光。

他撇開頭。

徐烈風心裡惱怒。什麼陛下下旨!陛下不但早已交給這對姐弟監國,連夏王的婚事都是大鳳公主一手操辦的,居然讓徐家當開道人!

「別動怒。」徐定平輕聲道。「別丟徐家的臉。」

「……阿奴懂得,阿奴再怒也不會自找麻煩的。」她回以同樣的低聲,只讓徐定平聽見。「就算父兄跟四姐都不喜歡阿奴,……阿奴也不會為了再引起你們注意而惹麻煩。這種事本也簡單,何苦痛了這麼多年?你們不喜歡阿奴,阿奴喜歡你們就夠了。」

徐定平一怔,轉頭深深地看著她。

附馬笑著讓太監呈上銀盤。盤上,兩件是銀線綉著的鮮紅大袍。

「請。」方附馬微笑。

徐二凝目盯了半天,再抬眼看向夏王,夏王皺著眉頭卻也沒有多說話。他嘴角隱約帶諷,恭聲道:「謝陛下恩典。定平,你跟我……」他伸手欲拿其中一件,徐長慕輕笑地取過另外一件,道:

「二哥,咱倆一塊吧。我不從軍,無所謂的。」

「你怎可……」徐二話還沒說完,他指頭下的那件也被人取走了,他轉頭一看,正是笑臉盈盈的阿奴。

「二哥,我來吧!」她爽快道。

「阿奴你……」她不以為意說道:

「只要南臨人都知道,徐家人從不穿紅色,因為那是鮮血的顏色。迷信也好,觸霉頭也好,怎能拿南臨開玩笑?徐家人要全身是紅,那只有流盡鮮血的時候,到時受苦的將是誰呢?二哥是要去邊關守護南臨百姓,怎能穿上這顏色。」她聲音清脆悅耳,並不高聲也無激動,但長街之上,人人皆得聞。

一時間,鼓鑼樂音盡停,就連未來的王妃也自車裡掀了一角,往這頭看來。

她一律視若無睹,又道:

「但,此番既然是夏王大婚……」她終於與蕭元夏目光交接。「我與夏王,勉強算是青梅竹馬,曾在宮裡見過幾次面,曾在京師里說過幾句話,那,由我這個還沒上過戰場的徐六烈風送夏王一程,也是合理之至。即使要見血,大不了也是我頑性,跟人鬧鬧事受點小傷罷了。」

夏王微微一笑:「六小姐此法甚好。」

徐烈風走到徐長慕面前,低聲說著:「五哥,阿奴總要陪著你的。這都是迷信,我不信的。」

徐長慕眉目沉靜似水,凝望著她無比明亮的眼神。

「正是如此,不過迷信而已。」他清聲道。

兩人相視輕笑,抖開大紅長袍,雙臂一揚,衣袂翻飛,頓時一身紅袍套在身上,甚是喜氣。

徐烈風走回自己的開道馬匹前。她這頭,正是附馬所騎,她見這年輕附馬還怔怔看著自己,她一臉莫名但仍是笑道:

「附馬爺兒,你不把韁繩讓給我,我怎麼上馬?」他面上抹過狼狽的淡紅,一連退了數步。

徐長慕躍上另一匹馬,朝這頭微微頷首。「請附馬見諒,徐六雖是不拘小節,但男女畢競有別,這馬鞍還是換新的好。來人,去拿六小姐平日的馬鞍。」

徐烈風又想瞪大眼了。這五哥,是替她生潔癖呢,還是……其實是個獨佔欲很強烈的人呢?她嘴角很想揚起,但此時此刻她實在怕人友現她的害羞。

附馬本要諷刺幾句,但徐六此刻就站在他的身側,隱隱帶著香味。陽光照在她麗容上,流光熒熒,居然色艷異常,讓他一時間說不出半句損話。

附馬又往徐長慕看去。一身紅袍襯著徐長慕好生的瀟洒風流,明明他正心不在焉撫著馬背,舉手投足間卻是舒暢悅目。

現在到底是怎麼了?附馬心裡十分不甘。徐家子女骨子裡個個是膿瘡,卻在外貌上硬生生搶了丰采,公平么?這徐五明明出國了,如今回來卻變了個樣,又要跟他搶去南臨第一的鋒頭嗎?出去了就死在外頭吧!居然也沒人提他劣民身分,真真火大!

馬鞍送來,徐二親手接過,上前道:「附馬借道。」

附馬忍氣吞聲,多看徐六一眼,才退至夏王身側。

蕭元夏淡淡地掃過附馬一眼。

徐二替她換好馬鞍,平淡道:

「阿奴,今日你不辱徐家之名。」

她瞪大眼。二哥……這是在讚美她嗎?有生以來第一回啊!怎麼跟臉部表情一點也不搭?

「你這身白衣留著,不必歸回。父親那兒我說去。」

她已經目瞪口呆了。二哥你是被誰打傻了?我去替你報仇!

「當然,沒有徐家主事的允許,你平日是不能穿出去丟臉的。」

「嗯!」她偷偷對上五哥那灼光裡帶著明顯憐惜的目光,掩不住燦爛一笑。

徐長慕轉頭朝著夏王,漫不經心恭聲道:

「那麼,就請容徐家二子為夏王開路吧。」

夏王微地點頭。「有勞二位了。」

徐烈風翻身上馬,輕柔紅袍飛揚,與底下白衣交疊翻騰,那樣鮮目似血的璀璨光芒,灼入長長車隊每一個人的眼底,成為他們這一生記憶里最難忘懷的畫面。

「好!開路了!」

一年後——

徐烈風匆匆隨公公入宮,迎面而來的是余延顯。

他一看見她,先是一呆,而後低目考慮半天,對著領他來的公公說了什麼,隨即朝她走來。

「徐烈……六小姐!」他叫住她,再對她身邊的太監施禮。「公公,廷顯與徐六小姐有話說一說,不知可否?」

那太監機靈,笑著道:「怎麼不可以呢?余大人將要入朝為官,是南臨國之棟樑,自然是可以的。」

余延顯挑眉笑道:「這大人公公是喊早了些呢,將來延顯定不忘公公的。」語畢,往另一頭走了幾步,但不脫那太監的目力範圍內。

她心不甘情不願地上前。「余公子,有事么?」

「以往不是叫我油炸魚么?」余延顯上上下下打量她。「怎麼每隔一陣子,你身上的躁氣又少了些,這要怎麼惹是生非?」

她輕輕哼了一聲。「余公子你每隔一陣子,身上貴氣也多了些,想來貪贓……大富大貴指日可待了。」

「是啊,眼下我將有大富貴。我與方家、羅家走得近,這兩家是大鳳公主與夏王的背後勢力,當年你真真可惜了,否則如今的王妃怕是你了。」

「你少亂說話,我跟夏王清清白白,對他並無任何想念!」

他勉強一笑,嘴裡動了動,沒有說出話來。

……我要是早知道就好了……

她讀出他的話來,微地一怔,又聽見他心不在焉道:

「這事,尚在保密。王妃有喜脈了。」

「哦,恭喜。「

「一年多來沒有一點消息,怎麼到了最近忽然有了?這麼巧合?」

徐烈風古怪地看著他。她都快十九了,該懂的都懂了,這不算巧合吧?該來時就來,不該來時求也求不來。大鳳公主一直沒有子息,如今夏王有了,南臨皇室將有延續,這是值得高興的吧。

余延顯見她不開竅,又看了遠處等候著的太監一眼,道:

「夏王是刻意的。徐烈風,你注意了!過去一年多,夏王是故意沒讓他的王妃有喜訊,卻在最近有了動作!南臨皇室子息過少,因此曾有一名朝臣重罪受剮刑之罪,碰巧遇見皇室中人有了身孕,為讓皇子順利誕下,便赦免那重罪碎屍之苦,改為保全屍。」

「……夏王……想對付徐家?」她簡直一頭霧水。這人的話能信么?沒了徐家,誰來守護南臨,誰敢害三百年前的胥人一族?又不是傻了!

余延顯淡淡道:「陛下這兩日召你的次數未免多了些,你心裡早該有底了。現在就等遺詔了,但,將是誰繼承大統,你我心知肚明。徐烈風,你時常罵余家是豬狗不如不盡忠的臣子,眼下,余家將被保全,徐家呢?你好自為之吧。」他轉頭即走。

徐烈風隱有不安。余廷顯的話哪能信?夏王這事太牽強,就算被蕭元夏發現她是劣民而拒絕往來,也絕不可能想害徐家吧?他心裡該有底的,誰都能對付,誰都能整,但不能動搖整個徐家,動搖徐家就等同動搖南臨!余延顯真真莫名其妙。

現在京師里的徐府上下只有她一個主子,前幾個月五哥暫時離開京師,她知道他心裡有事,他一直在追查如何破解西玄陰兵,三百多年前的神話軍隊令他如此執著,早已出乎一個學士所追求的程度。

她又想起五哥離開前的那一晚,她抄寫熬不住睡倒在他房裡,早上她醒來時卻在他床上,雙手居然還緊緊攥著被包好的暖石。可能是她作夢,她夢見……唇上有點疼……有點……有點溫暖……

至今一想到,她仍是臉熱無比,無比臉熱。前兩年她還小,以為五哥在巷裡那句不再飛,等著阿奴這隻小青蛙一塊走的話,是兄妹間的承諾,但這一年多來,她反覆地想著,覺得不是自己一廂情願……是另有含意。

五哥他根本是……另一種承諾……不只兄妹……還包含了……

「到了。」領路的公公輕聲道。

她微一施禮。「多謝公公。」

那公公受寵若驚,回禮道:「陛下這幾日直想著六小姐,這才一天連召兩次,六小姐如今如此大家,陛下這從小看到大的,想必寬慰不少。」

她微微一笑,入了陛下寢宮。

「都下去吧。」南臨帝王有氣沒力道。

宮女太監無息地退下,只留一名年邁的公公立在角落。

徐烈風不由自主地緊繃了。

「過來,小烈風,朕總覺得很久沒有看見你了。」

徐烈風寒毛直立,眼眸卻是無法控制熱了起來。她上前柔聲道:「陛下才見過我呢,哪有很久。」窗口大開,明亮的陽光在寢宮裡打著轉,眼前坐靠床頭的男子才四十多歲,卻是無比削瘦,面容有病氣,卻比昨晚的精神好上太多……太多了!

「坐上床,沒關係的。」他笑道。

她仍是輕輕顫著,坐上床緣后,任著這位南臨陛下拉過她的雙手。她不懂,真的不懂,這種最後時刻理當找那對姐弟來,為什麼找上她?

他又噓寒問暖一番,她一一做答后,他望著她老半天,笑道:

「小烈風這兩年,真是越發的沉穩了。朕本以為你那外向的性子,會到老也不變的。」

「人總要長大的,烈風今年也要十九了,再不穩一穩,怎麼對得起徐家列祖列宗呢?」

「你夠對得起現在的徐家了。」他不以為意道。又朝她慈愛地笑著:「都這麼大了,可有中意的人?」

「唔……還沒有。」

「從你十六開始,朕就極想為你婚配啊,但,放眼南臨貴族,哪個男人能配得上你徐烈風呢?」

她笑道:「陛下真是寵我。這說起來,其實是我心野,還沒有想要為人妻呢。」外頭多少有些流言,說她是被夏王拋棄不要的人,誰敢碰夏王不要的人?多虧這些不三不四的流言,她這才能安安靜靜地追著五哥走。

「朕,替你下了道手諭。自今而後,沒有人能為你婚配,只有你選中的人,沒有人可以為你代選。你要一生不婚,徐家人各自成家,皇室可養你一世,直到你終老。」

她怔怔地看著他。陛下怎會力她做到這地步……

「小烈風,你大可放心。將來的天子,決計不會違背朕的手諭。他對你,或者心裡還調適不過來,但他絕不會違背朕的話。」

角落裡的老太監眼底抹過一道光。

徐烈風心一跳。這句話……分明在對她暗示下任的君王!她不及多想,自床邊退下,跪在地,清楚地說道:

「烈風願一生不婚,只求守護南臨,請陛下撤去烈風不得出京的旨令,烈風願一世駐守邊關,為南臨盡忠。」

床上的人沉默一陣,帶著怒氣問:「是徐家人要你這麼說的嗎?」

「不,是烈風衷心之言。這兩年烈風時有所感幼年張狂無知,所幸陛下容我……烈風心裡始終忠於南臨,但性子直衝,不管將來是哪位皇子……烈風留在京師,遲早會冒犯天子而獲罪,還不如在邊關盡忠,不負徐家之名。」

「你坐上來。」

她心裡悶著氣,恨這個老人一點也不幹脆,垂首坐在床緣。

「當日,夏王娶羅家小姐,你氣么?」

她答道:「不氣。」

「抬起臉,讓朕看看。」

她無懼地抬眼,讓這老人好好打量著。良久,他才滿意地笑道:

「小烈風莫怕,以後你照樣叫他元夏哥哥,他也會當你是妹妹看待。他有王妃後過得甚好,還將京師里的文人園子給封了起來,他已經明白羅家對他日後的幫助,以後,他只會代朕替你頂天,不會再胡干一些事了。」

徐烈風很想用力啊他一聲,想問問這個老人是怎麼了?就算她是貨真價實的徐家人,也不必疼她至此,逼自己不情願的兒子替她頂天吧?

他再度拉起她的雙手,輕輕拍著。「你記不得你娘,是不?」

「我娘難產,烈風自是記不得了。」

「是啊,你怎會記得呢?瞧朕說的。」他微微笑著,痴痴看著她的面容。「你跟你娘生得極像,幾乎是一個模子出來,只是沒你飛揚跳脫的性子,她總是體弱多病著,南臨標準的身子骨。這一年你穩上許多,眉目更似了。」

徐烈風聞言一呆,下意識回頭看看角落的老太監,再看看眼前這老人。她娘……在陛下眼裡她娘該是爹的妻子,娘親哪體弱多病了,哪跟她眉目相似了?這老人開始胡言亂語,怎麼這長久跟著他的江公公不去請太醫?

「那徐家,就算存心縱容你又如何?一心想讓你有辱徐姓又如何?朕巴不得他們這樣做,你愈是驕縱朕愈是開懷,朕要你無憂無慮一世,為所欲為一世,快快活活的,難道,朕這個南臨天子就護不了你嗎?」

徐烈風心頭一跳,猛然抽回雙手。「陛……陛下或許累了……烈風、烈風先行告退……」

「別走!朕還想跟你多說說話。老江,把那東西拿過來。」

她心頭顫得極快,一時間只覺這老頭昏頭了在亂七八糟說話了。現在是怎麼了?說得她好像……好像……

真是笑話了,她要是公主,又何必把她送到徐家去?

老太監將錦盒呈上,取出裡頭的絲絹。絲絹一層層地鋪在陛下腿上的棉被。徐烈風本以為裡頭藏有東西,哪知絲絹長及垂地,上頭居然是一副畫。

南臨帝王問道:

「小烈風可聽過西玄陰兵?」

她不知為何轉移話題,照實答道:

「聽過。是一支無堅不摧的軍隊。」

他淡淡地說道:「前兩日,八百里快騎捎來消息,小周滅了。」

她一震。原來……五哥這一年多來一直在趕……就是為西玄陰兵已現世了嗎?

南臨陛下又道:

「說滅了也不算,小周國國主自請降郡,願從此依附西玄,與西玄共為一體。」

「……自請降郡……」

「小烈風知道一個國家自請降郡的下場嗎?」

她咬咬牙。「國主親自出城門送降郡書,可保皇室所有人的性命,讓他們雖無實權但仍可一世無虞的生活,可是百姓就要憑運氣了。西玄作風強悍,曾在戰場上失去多少士兵,就會從人民身上雙倍討回來,也許……一場屠殺免不了。陛下,小周之下就是南臨,請允烈風去邊關盡一己之力……」

「當年,胥人一族在戰場上,南臨君王在宮裡不出,你道他是在做什麼?」

「……烈風不知。」她實在不知為何他還要扯陳年舊事!

南臨帝王冷笑一聲:

「朝臣跟皇族在逼他寫降書啊!南臨過了太久的太平日子,已經不知道戰爭為何物了,大魏大軍一來,居然沒有一個能鎮得住場面的將軍,胥人一族實是南臨百姓的恩人,歷代的先皇都因此感念徐家,盼他們能永遠保家衛國,但,就連在宮裡安穩生活的南臨皇室都少有子息,駐守邊關時時生死一線的徐家子息又能豐厚到哪去?到最後,徐家只剩下一個多病的女兒而已。」

她心裡咯噔一聲,顫聲道:「陛下!」

「南臨怎能沒有徐姓?沒了徐姓,南臨還會存在么?於是先皇做了點手段,讓胥人將主身邊跟隨的劣民改姓徐……」

「陛下!」她大叫。

他枯瘦的手想要抹去她滾落的淚珠,她直接閃避。

「……你是貨真價實的胥人,是貨真價實的徐烈風。你身邊的,都是代替品,都是冒充的。他們三代為徐,也許,早以為自己真姓徐,而曾輕辱你,但你身分何其高貴,若然真有一日,非我所願,你穿上戰袍,徐家將主唯你而已,世上再也沒有第二個南臨胥人了。」

……這就是徐家一直被賜將軍之名,卻無將主的原因嗎?她心裡發著顫,連牙齒也顫了。

劣民?那該是她啊!替代品?那該是她啊!怎會是她的父兄?怎會?

「你娘多病,所以,她一直在深宮裡,沒有出過宮門一步,知她的人甚少,如今,只怕屈指可數了。你……願不願意喚我一聲……」他猛地咳了幾聲,被稱老江的公公立刻上前輕輕拍著他的背。

他振作了下,見她往床尾退去,忍住未競的話語,撫過擺在被上的絲絹。

「小烈風聽過南臨雲山神佛的壁像嗎?」他有些氣虛地問。

「……嗯。」

「你……過來些看看,這是自雲山洞壁上照實描繪下的。」她猶豫一會兒,有些顫抖地湊了過去。「這是……是地圖……」

「嗯?就這樣嗎?平常好奇的你,不是該要追問,明明是神佛壁像,怎麼變成地圖了呢?」

「……是啊,怎會是地圖呢?」她魂不守舍地喃道,一點也不想關心那個南臨平常人無法進入的雲山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那都是騙人的。那裡長年派兵駐守,不準平常百姓入內,誆騙天下這裡是神佛飛升地,只允南臨皇室參拜,其實裡頭,是永遠不能讓人得知的秘密。」

「那讓我先離……」

「你仔細看看,這是四國啊,四國還沒有分裂前的地形啊!」

徐烈風勉為其難地瞄去一眼。確實是四國合一的地形,裡頭沒有四國的邊界之分。絹布之上,不只有地形,還有其它,例如幾個顯眼的人,例如幾幕生死一線的畫面,又例如一個女童跪在廟前,金刀由天空落下。

她心不在焉地看著,滿腦子發脹得好痛。

「金刀真是神物,是不?」他輕聲道,拉過垂地的絹布讓她看最後的畫面。「而當年胥人一族能擋得住大魏金刀,也算是神人了,是不?那朕是否,因此褻瀆了神人,這才讓西玄平了小周,下一個是已經沒有胥人的南臨么?小烈風,你知道為什麼歷代君王守著這個秘密嗎?他們找了許多神師來解讀,最終只有一個結果——四國本是一姓天下,那一姓的天子才真真正正是上天派遣下來的人,金刀就是她所持的神物,只是不知為何,最後被凡人奪去四塊天下,而金刀落在大魏國土上。等到有一天,那個神人將歸來,四國將合一,再也沒有南臨蕭家天下了,凡人的帝王就此命亡。神師們懷疑,神人將會轉世在能持金刀的後代人身上,也許在大魏,也許在西玄、在北塘,更或者,她將出現在南臨。你,來看看,就是此女,將來你若看見她,你這胥人不見得能再一次擋得了持金刀的人,還是避開吧……」他看向那最後畫面上的女子,咦了一聲,對上徐烈風驚懼的美目。

畫里最後的那個女人,坐在地上,抱著金刀,身穿古時男子衣物,長發飛揚。她的面目其實有點模糊不清,僅露側面,像是正在回頭看向畫外頭,與徐烈風目光交接,明顯可見她鼻樑橫至右頰有道平線的疤痕。

但,更明顯的是那側面,與她生得一模一樣啊!

「不對啊,朕幾年前才取出看過一回,根本不是你啊……」他喃道:「怎麼轉眼成了你?」

徐烈風反應極快,立時退到床邊,跪伏在地上。她驚魂未定但語氣堅定道:

「烈風從未對南臨有不忠之心,我父兄也始終忠於南臨,絕無二心,請陛下放寬心,烈風願在京師留作一世人質,再也不提離京師之事,請莫要將劣民之罪冠於他們身上。」她心思混亂,一時實在想不透為何陛下要如此栽贓他們徐家,這是殺頭的死罪啊!她急切脫口:「若是因夏王之故,烈風對夏王確實沒有非分之想!如果夏王尚氣烈風,陛下要為他出氣,烈風願在他面前行磕首……烈風絕無謀反之意,若有此意,出去遭雷劈,遭萬箭穿心!還請陛下寬恕!」如果因為她,為徐家帶來滅亡,她死也賠不起。

「你!」他聞言,惱怒了,又咳上數聲,才勉強道:「你以為朕在騙你嗎?朕騙你這個小丫頭做什麼?神師早就懷疑神人姓徐,但歷代南臨君王將轉世的毀滅神人與胥人分開得清清楚楚,我們從不動他們、信賴他們,你以為是為了什麼?正是胥人把命都送給南臨了,我又怎會故意栽贓你這個胥人?朕根本不把你父兄放在眼底!如果不是為了安撫南臨百姓,朕早就叫這群世代劣民滾回他們自己的地方,他們姓你娘的姓,簡直是侮辱了胥人,侮辱了你娘!」

「陛下!」她又大聲叫著:「我娘姓杜!我爹姓徐!他們若是劣民,徐烈風必也是劣民!不管我們祖先是誰,我爺爺我父兄事事為著南臨,守護南臨,陛下怎能如此侮蔑他們?就連……就連……宮裡那個不知道是誰的女人,也早已遠遠不如我父兄他們了!」說到最後,她聲音劇烈顫抖,幾乎不成句子。

「你在辱罵你娘?」

「烈風不敢!我娘為我難產,我……我……」她在地上的雙手成拳,淚珠滑落,仍是大聲說著:「請陛下守住秘密,不要將此事宣揚天下。他們實不該……不該受此委屈……」

「你可以放心。這些事我都寫在遺詔上,只有繼位的君王才能看到,這必須歷歷代代傳下去,胥人的血統不能被混淆,將來繼位的皇子也不會將你父兄是劣民說了出去,我選的人,對你,只有好處。將來,倘若南臨真有不幸,朕……想保住你,他個性溫和,必選擇降書……朕下了秘詔,要他到那時恢復你公主名號,全力保你。這是萬不得已的下策,你出生即在南臨,去哪都生存不了……不如讓你兄長保你一世……」

徐烈風渾身忽冷忽熱,彷彿冰火交纏,讓她一會兒痛得想哀嚎,一會兒又茫茫然地不知身在何方。兄長?她的兄長有四個,陛下是說哪個啊?降書?為什麼要為她寧可送降書?這又干她什麼事了?

「西玄陰兵如何破解至今仍無人知曉,但朕已下旨,你父兄曾送秘摺要重守邊防,徐五長慕所列軍策皆可一試,若在以往,朕是連理都不會理的,要不是為了保你……嘿,朕居然要聽這些劣民的話……」

「……烈風代父兄……謝陛下恩典……」一顆顆淚珠輕輕擊在地面上。那些軍策、那些秘摺,早在許久以前就已呈上,盼能慎防杜漸,陛下卻不聞不問,直到現在才……又是為了她……她何德何能啊?

「老江,去燒了最後一幅畫再收起來。」老太監恭敬地出去了。

「當年,真是我看錯了么?怎麼畫上會成你呢?明明你娘只想生一個快快樂樂無憂無慮的孩子啊。你要真是畫上的人……也罷,原來我們這些凡人帝王只是在替神人守江山啊,我們這些凡人帝王戰戰兢兢這麼多年,就只是替神人守住天下嗎?如果讓其他三國知情,怕也是自覺諷刺一場了。」一頓,他又道:「小烈風,你留在京師,不是很好嗎?你的胥人祖先已經為護南臨天下犧牲許多了,我絕不讓你步上你祖先的路,你比南臨的任何人都有權利過上世上最無憂的日子,所以,我左思古想,不讓你成為一國公主,我要那些劣民……我是說,你那些父兄好好保護你、寵著你,讓你頂著南臨子民最尊敬的姓氏,讓你無憂一世,這西玄陰兵來得真不是時候,要是早來二十年,朕必要與他一拼……你奉我口諭,一出寢宮就去見夏王,就說,朕下秘令要江公公立時走,早朕一步吧。」

她怔住。

「他與你感情曾是那麼好,自然明白你不會無故害人的性子。他會照做的,我何嘗想害人呢?但,那畫上是你,讓我怎麼也不安心,要是有人泄了出去,這豈不是害死你娘的孩子嗎?我怎能允許!就算畫上將成真實,我也絕不允任何人傷你半分毫髮。」他累極躺了回去。

她嘴巴動了動,仍是沒敢抬頭,瞪著冰冷的地面,淚珠滾滾直落。

「眼下,朕的子女都不在身邊,朕忽然想聽聽有人喊朕一聲爹,你……喊一聲吧。」

她沒有答話。

「連這……都不肯嗎?」

「……陛下要烈風現在心甘情願地喊,那自是不可能……烈風自幼就一直認定自己的父親是邊關的徐將軍,從來沒有想過……喊別人一聲爹……如果陛下……要烈風虛偽地喊上一聲,那……也是可以的……」

「是么?你不是已經穩上許多,怎麼還是這麼直……將來夏王護你費心了……你娘……我若敢公諸天下,你娘是徐家人,將她封后……若敢讓人知道南臨邊關已經沒有胥人庇護了……是不是今日咱們就能一家三口呢……」語畢,長長嘆息,再無聲響。

她眼眸緊緊閉上,悶聲痛哭著。現在到底是怎麼了?這場夢作得未免太久了,她一直以為她是劣民出生,是真正徐六的替代品!搞了半天,根本沒有徐六!替代品是五哥!是其他父兄!

難怪父兄這麼恨她怨她!

不管他們做了多少事,永遠無法留名,因為他們不姓徐!不管他們犧牲多少,不會有人記得他們!只會記得所有的功勞恩情都是胥人的!

她寧願自己是劣民啊!她怎會不是呢?必是陛下病重了,昏頭昏腦的!她從未當陛下是父親過,從未懷疑自己是公主,現在她該怎麼辦?

能不能出去后當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她還是過去那個阿奴!什麼都不要變動!

腳步聲停在她顫動的身軀旁,接著,有人走到床邊,良久,詫道:「父皇駕崩了啊!」那聲音微微哽著,卻又無比的理智。

是大鳳公主,她想著。然後,她意識到駕崩兩字,嚇得傻了,連忙抬頭的同對,鏘的一聲,瓷碗碎落在她身側,湯藥灑了一地。

有幾滴熱水掠過她的頰面,讓她一陣生痛,但她無暇顧及,茫然地看著眼前的蕭元夏。

「夏王……」這又是怎麼了?他在她身邊摔破碗,有何用意?

蕭元夏漠然看著滾燙的水珠在她頰上印成小小的紅印子。他溫聲道:

「徐六,你……怎會想毒害父皇呢?」

「我毒害陛下?」她迷惑著。「不,陛下是自然……」

「人證物證都在啊。」他輕聲道:「你怎麼可以……因為陛下陣前換將,就這樣衝動呢?」

「什麼……等等,什麼陣前換將?」她掃過四周,只有大鳳公主與夏王,還有角落的……江公公?

她看見他懷裡的錦盒,心頭劇烈一跳。他沒有去燒掉那幅最後的圖,也沒有收起來?

大鳳公主自袖裡取出聖旨,道:

「徐家烈風,這不就是陣前換將的聖旨?」

「你偽造聖旨!」

「什麼偽造聖旨?近年父皇已將許多事務交予本公主與夏王,這聖旨即便是本公主寫的又如何?南臨徐家居然是劣民,這事你們隱瞞了多久?你這劣民,取代胥人,享盡了多少榮華富貴?你生性驕縱,一年多前怨恨陛下賜婚夏王與王妃,已是心懷歹毒惡意,如今查清你們徐家不過是劣民假冒欺君,下旨陣前換將,你居然惡膽頓生,想毒死父皇,幸得天可憐見,不教父皇死在一個劣民手上,人證就是目睹一切的江公公。徐烈風,你的膽子究競是誰給你的?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大鳳公主咬牙切齒道。

現在是換戲了么?怎麼她認不出眼下唱的是哪一出呢?徐烈風恍恍惚惚地想著,當她聽完大鳳公主羅織又臭又長的罪名后,已是錯愕地無法言語。

「來人啊!」

「不對!」她大叫,連忙揪住夏王的袍袖。「蕭元夏,為什麼要栽贓我?我不計較你怎麼對我啊!你大婚時我替你開路便是兩清,我不恨你,為什麼要這樣害我?我到底是做了什麼錯事!徐家為了皇室做了這麼多,為什麼要害他們!」蕭元夏一時推她不開,大鳳公主跨步向前一腳踹向她的肚腹。

大鳳公主轉頭朝他冷聲道:「你對她心軟的話,就是自己找死!」她上前又狠狠踹了痛得滾在地上的徐烈風兩腳,恨聲道:「就是你這般狂妄,才叫人恨之入骨!南臨皇室是欠了你什麼?什麼叫徐家為了皇室做了這麼多,即使是真正的胥人一族為皇室做牛做馬都是理所當然,怎麼?給了一個梯子就想爬上天?小小的劣民也敢爭寵!來人!把徐家老六關入天牢!」

有衛士將她拖了起來。她不甘心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怎麼剎那風雲變色了?今早她還想著年節將至,今年不知誰自邊關回來?徐府大小事她也在幫忙打點著,她得再用點心,好讓父兄無後顧之憂,好讓五哥盡心他自己的事,怎麼轉眼間成這樣了?她拚命掙脫,一個接著一個衛士試著押住她。

「用力抓!都不敢抓么?她意圖謀害陛下,你們是想跟她同罪?」

一個衛士拖她走過夏王身邊,拉扯著她的長發,拽下她的耳飾,讓她活生生耳垂裂開,鮮血直流,蕭元夏眼底微縮,道:「連抓個人都沒有點訣竅嗎?」他直覺伸手要讓那衛士放鬆力道,哪知她猛地撲了過來,一口咬住他袖裡臂肉。

狠狠地,沒有餘地的咬。

他的面色驀然發白,卻沒有抽回手。他對上她燃滿恨意的眼眸,輕聲道:

「你,不該出現在山壁畫像里。沒有人,可以允許,自己足下的王土,到頭只是一場笑話,是為一個不知哪裡來的神人守護。」

有人卸去她的下顎,痛得她神智遽散,鬆了口中利齒。

她頓時失去聲音,無力地被拖走了。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才走到床邊,淡然地看著父皇遺憾的合目神色。

他又喚來江公公攤開絹布,再次確認最後一幅那個帶疤的女子就是烈風。

他輕輕撫過那女子的臉失了神,臂上時鮮血滑落,滴在那女子的衣裙,他一愣,連忙要拭去血珠,哪知愈是用力擦拭,鮮血愈是暈開,一時間,仿如……仿如女子坐在殺戮戰場間鮮血環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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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臨阿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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