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盪樂閣」是個怪地方,可是它的名字卻在每一戶貴胄人家流傳。說起來它也不過是一座舞坊,但是聽說坊主乃世家子弟,喜愛漢唐流傳下來的歌舞,因此花了半生的時間在收集已經失傳已久的歌舞,並且買下骨骼清奇的少年娃兒,從小教唱練舞,終於將那些失傳已久的舞蹈流傳下來。
第一個請「盪樂閣」獻舞的不是別人,就是當今太子,在皇帝大壽當天,將隋煬帝陽廣誇耀王朝強大富有的,在突厥染干來朝時,調集四方散樂蒼於東都洛陽的歌舞,再一次呈現於京都。
參加表演的人雖不及當年三萬之眾,但表演者個個貌美舞技精湛也教皇帝看歡了心,從此之後,凡是官家喜慶或是遇到特別的日子,都會邀請「盪樂閣」的人來搭台表演。
在他們的眼中,雖然舞伎依然屬賤民階層,但是「盪樂閣」的舞伎卻不一樣,在表演的時候總是可以得到一定的尊敬,因為他們心裡都清楚,「盪樂閣」坊主的身份必然不凡,而且當今皇上喜愛他們的表演,若是得罪了他們,也不是一件容易解決的事情。「哇!這官家就是官家,瞧瞧這些庭園水榭,光是一個小池塘就比咱家還要大個四、五倍。」孫二毛扛著這一次尚書府尚書大人大壽需要的糕點跟隨著老闆,從後門穿過庭園,往深處的膳房前進。
來做這糕點學徒還真的是對了,沒想到居然有機會可以出入官家,過去他也只能夠張著一雙眼睛遠遠看著,連裡頭是怎生一個模樣他都不敢想像,現在進來了,才曉得原來裡面的樣子,光在外面猜想是沒有用的。沒看過就是沒看過,完全無法想像起來。
唐朝陽笑了一下,溫厚的臉龐笑容溫煦得好似冬日陽光一般舒適溫暖。「你啊!小心走著,這樣四處張望.一個不小心跌到池子里,你扛的那些糕點就全部完了,你若不小心淋濕了身子還不打緊,到時候不知該怎麼跟尚書大人交代才是真。」這些糕點他花了不少的時間才準備好材料做成,因為尚書大人平時待他不錯,每次到了節慶日子都是請他來替他們做糕點,這一次又可賺取不少銀兩。儘管現在的日子並不缺這些銀子,但是錢多一點總是有腳踏實地的感受,要是哪一天需要一筆錢時,才不會湊不出個數目來。
「師傅哦!您別嚇我,我這可走得好好的,被您這麼一說,還真的腳步顫起來了。」
雙手稍微用點力氣抓住疊得高高的蒸籠,裡面的糕點他也有一小部分的功勞呢!那裡頭的餡兒有不少是需要好好熬煮入味的材料,這些天他光是瞪著鍋子等待餡料熟成,就差點將眼睛一起給瞪到鍋子里去了。
唐朝陽無奈地搖搖頭,想不透自己怎麼會收了這麼個寶徒弟,兩個人的年紀相差不過四歲,偏偏二毛的性子卻跟只猴兒似的。幸好當年看上的是他肯學習的態度,這些年的確是幫了自己不少,要不然以他這個性子,闖的禍說不成比辦的事情還多。
肯學就好,肯學就懂得認真的態度,再怎樣,也不會有多大的閃失。
心頭念著,一邊顧著後頭的二毛,一邊專心將自己做好的糕點順著已經熟悉的路徑帶人膳房。隱隱約約可以聽到間隔著一面矮牆的另一端十分熱鬧。
畢竟自己不過是個作糕點的師傅,儘管尚書大人人挺和氣,對他們這些附近的鄰居也好,但是自己熟悉的路也不過就是這條,其他的路不是他們可以擅闖的。
每次的節慶,都可以聽見那一頭有熱鬧的聲響,聽王管事說,那兒是比較大的院落,每次老爺夫人大壽的時候,都是在那兒搭棚子,邀請權貴來觀賞「盪樂閣」的舞戲。
很多他做的糕點,也是在那個時候讓眾位客人一飽口腹之慾。
說來,他「四色齋」的名聲也是這麼傳出去的,因為尚書大人喜愛他的糕點,每每都用他的糕點來招待客人,大部份的人吃了都會問起這糕點是哪兒來的,「四色齋」的名聲也就這麼傳了出去,聽說每次來齋里的小玉,還是太子偷偷派出宮買零食回去的侍從。
瞧那小玉的樣子的確是像宮裡頭的人,但是如果不是客人自己說,他向來是不會詢問人家的身份。喜歡他做的糕點就好,沒事道人長短問東問西幹什麼。
「朝陽啊!太好了,你來得正好,我這裡正忙不過來,還缺一道點心,就先用你的糕點來替代吧!」尚書府廚房的李大廚一看見唐朝陽扛了好些籠的糕點進來之後,原本忙得焦頭爛額、連說話時間都沒有的緊繃神情馬上鬆懈下來。
「這麼忙啊!二叔?」唐朝陽將一個個蒸籠疊上灶上頭的水鍋,孫二毛扛的冷糕點就放在另外一頭已經滴著水的大冰塊上。
因為他長跑尚書府的關係,跟廚房的大大小小僕,人都熟悉得很,還跟廚藝直逼御膳房的李大廚成為好朋友,兩人私下常常交換不少心得,所以即使要唐朝陽當場獻出幾道知名食膳,那也不是一件難事,而且保證做出來的菜肴盤盤色香味俱全。
「這一次的客人比往年還要多不少,畢竟不只咱老爺在朝當官已久,我們家少爺也有了高位,這一次啊!來的不僅是老一輩的大人物,連年輕一輩的官兒都來少不少。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這些官兒就喜歡攜家帶眷,可以在這種熱鬧的時刻里順便替自己的兒女找找親家。看來你這幾籠糕點大概也撐不了多少時候,我等等去跟王管事說一聲,再跟你包幾籠,你方便嗎?」李大廚手裡一邊俐落地替還活綳亂跳的魚兒去鱗,手中的尖刀輕輕一劃就將裡頭的內臟取出,下鍋時整條魚都還活著呢。
「當然方便,您要哪幾種糕點?」
李大廚皺眉,大鍋往上一甩,仍在跳躍的魚翻了面,面上的部分已經呈現漂亮的色澤,鼻間聞到的儘是生薑青蔥及辣椒花椒混在一起的香味。
「這你去問問王管事,那些新來的公子千金我一個也不認識,不曉得他們喜歡吃些什麼樣的糕點,王管事可能清楚些。他現在應該是在多福軒,你知道在哪裡吧?你繞著池子的長廊過去,那兒是戲檯子的後面,雖然遠了點,但是不會遇到那些公子千金。」
他不是不想讓唐朝陽有機會跟那些官人認識認識,而是以朝陽這溫厚的性子,筆挺的身材,還有俊挺的容貌,再加上一身的粗布衣,一定會被人給嘲弄。
並非他愛說,那些少爺千金,個個都被家裡的大人給慣壞了,沒事就喜歡欺負下人,也不是惡意,但是玩起來還真的會傷人。
「我知道了,二毛,你就先在這裡待著,看看能不能順便幫李二叔的忙,我很快就回來。」要人內院呢!雖然他並不是很羨慕好奇這些奢華的園景,但是尚書大人的園景蓋得很美,能看看也是一種見識。
孫二毛不挺認真地應了聲,很好奇地看著李大廚放到盤子上的那條魚,整個身子已經被油淋得金黃酥脆,偏偏那魚嘴巴遺不停開閩動著。
有錢人真是怪,連這東西都敢吃,換成是他,光是在餐桌上與那隻魚眼瞪眼嘴對嘴就可以耗一個上午的時間。
果然……還是個孩子,瞧他傻丁眼的樣子,唐朝陽無奈輕笑,想起當年自己第一次看見李二叔做這一道菜時的臉,不曉得是不是也跟二毛一樣,目瞪口呆的傻楞模樣。
自己……已經不是個少年了……
走出廚房,雖已經過了艷陽高照時刻,陽光仍刺眼,這樣好的天氣,不能出去走走真的是太可惜了。
雖然是說繞了一段路過去,但是這種林木與琉璃牆扶疏相間的設置,還是可以隱約瞧見另一頭熱鬧的景象,一群世家子弟坐在陰涼的亭閣中,專註看著小池上亭子裡頭的節目,在這裡他也可以聽得很清楚,可惜他不愛看戲,聽不出亭子裡頭的人唱的是那一齣戲的曲子。不過唱曲的人歌聲婉轉,原本渾圓的嗓音逐漸地拔高,一層疊著一層,像攀梯子似地往天際傳去,開始尖銳的嗓音不會令人覺得刺耳,倒有種整顆心被懸起來似的難以呼吸,直到嗓音頓止的那一刻,還不曉得到了吸氣緩息的時間,非要到下一段曲子開始,才恍然回神,但是剛剛的了亮依然盤旋在耳中。
怪不得不管王宮貴族還是他們這等市井小民都愛聽曲子了,雖然他不明白曲子里的內容,但聽著也覺得舒服。
「第一次聽戲?」柔柔微帶俏皮的聲音在身邊不遠的地方響起,讓唐朝陽好生嚇了好大一跳,連忙半轉過身,怕自己的一時失神,得罪了那個官家子弟。
這不轉身還好,一轉過身就瞧見了此生從未見過的美麗容顏在距離自己不過半個臂長的地方淺笑著。這半個臂長還不是指兩個人之間的間隔,而是高度。美麗的人兒幾乎是貼著自己站著。
古銅色的臉龐立刻誠實反應思緒,頰上的色彩不斷加深還開始發燙。
鳳舞瞧他的反應,本來淺淺的笑容器出潔白貝齒,這人真是可愛,就跟他的外表一樣忠厚老實。
本來他一個人在屋子裡無聊著,外頭唱戲的聲音根本吸引不了他,這曲子幾乎是天天聽,聽得都膩了。尤其還是每天晨起時,凰曲、夜鶯幾個師兄師姐的拉嗓,更是討人厭地擾人清夢。唱得再好聽也沒用,記憶深刻的依然是吵他起床的拉嗓拔尖。心裡正想著該不該先練習一會兒,等一下就換他上檯子了,這個傻大個兒就這麼跑進他的眼睛裡頭。
一身粗布白衣,不像是尚書府裡頭的下人,這尚書府里的人,連個喂馬的小廝都穿得比他好。
當然更不可能是來看熱鬧的官人,離了這個範圍,他也就猜不出了,大半個日子與之為伍的不是下人就是那些官啊富貴人家的,要他分辨哪一個官大哪一個官小他倒是可以很清楚告知,但是像這個大個兒,給他一輩子的時間也猜不出來。
瞧瞧他聽曲子時專註的模樣……哼!要是看見他的表演,那一雙好看的眼睛肯定會掉到地上。
就是被那一雙眼睛、還有那高大的身型給吸引住,在這種地方待久了,還沒見過那樣乾凈溫暖的眼珠子,精壯的體格也難得一見,雖不如護院那般強悍橫肉,可是看起來就是實實在在得教人覺得舒服。
「傻了嗎?還是你原本就是個傻子?」呵呵笑,笑唐朝陽過了半天仍不見迴轉的精神,早知道自己生得好看,但是被這樣無聲地讚賞還是第一次,心裡頭甜滋滋地。
「我、…我不是傻子。」好不容易回過神來,老實的個性馬上反射般往後退了一步,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
唉唉!果然是老實人,雖然他不用像花街的小官一樣賣身,但是對他垂涎三尺的男人可以繞京城一圈了,難得他自己先靠近,這傻大個兒卻笨笨地先一步拉開距離。
「不是傻子,怎麼在這裡發愣?」
「我聽曲子聽得人迷了,真對不祝」回過了補,自然連性子裡頭的鎮定穩重一塊兒恢復,打量跟前;這個美麗的人兒,身上衣服穿得輕飄飄的,即使自己小小的一陣風,也可以吹得衣裳拂撫動,好似會這麼連人一起給吹跑一般。
好嬌小的模樣,年紀絕對不超過十六吧……
「沒啥好對不住的……我是男的,你不用猜了。」看他眼神直在自己身上打量,想也知又是一個搞木清楚他性別的傻瓜。
「我知道。」豈知,唐朝陽露出淡淡的笑容對著他,害他愣了好半晌。
「你知道?」沒忽略掉他的笑很好看。
「是啊!要是個姑娘,身子會豐腴圓潤些。」跟他買糕點的大多都是女性,看多了自然可以分辨得出。女娃兒跟男孩子就是不同,女娃兒瘦歸瘦,但構架整個身子的仍是圓融的線條,可是男孩子若是一瘦,就給人一種平板的感覺。
其實那感覺很巧妙,大多數人還是分不清楚,他是因為看多了人,才能夠發現。看著他溫和的臉龐,莫名地,心頭有說不出的溫度,暖得連自己雙唇掛上微笑了也不自覺。
「盪樂閣」的歌者舞者多半是孤兒,有的來自戰地、有的來自各地的災區、還有不少是城裡的乞兒……當然,還有被父母賣到這裡來的孩子。
他就是被父母賣來這裡的孩子,可是他從來也不曾怨過,他在這裡生活得很好,雖然累了點,身份低賤了點,但是他一個人就可以使全家溫飽,對這一點,他很自得。
若是他一個人就可以養活全家十一口,那也沒什麼好難過的了。
十一口,多驚人的數字,除了爹娘之外,還有奶奶跟八個弟弟妹妹,當然不全是爹娘生的,有幾個是在戰;場中死去的伯伯留下來的孩子。家中九個小孩,他年紀最大,也是最好看的,還有著比一般人靈巧的身子。這樣的條件,被賣到這裡來的,自然是他。
都多少年的歲月了?
記得是在娘生下第二個孩子,家裡不過七口時被賣到這兒,那時他才五歲大的年紀。
五年的生活,不記得有人的臉上有過笑容,每一天爹娘就在田裡忙活,家裡的孩子也還小,沒啥糧食的生活哪來的力量讓他們跟其他孩子一樣滿山滿地亂跑。一早睜眼爹娘就離開屋子,中午吃著水水的又沒啥米粒、滿是菜跟甘薯的東西,才幾口的量怎麼也吃不飽。
同樣地,晚膳也是這麼過了,接著閉上眼睛,又是一天過去。
這樣的生活,連含淚的時間也沒有。
直到那天,坊主的人經過村子,瞧見蹲坐門邊的他,這一見,就決定了他接下來九年的生活。
他被爹娘賣到「盪樂閣」,一個聽都沒聽過的地方。
忘了那一天大家的臉上是什麼樣的神情,只記得那一天午膳,每一次都是米湯的飯碗里堆了粒粒晶瑩的白米,那時候覺得米粒真是美麗的東西,一粒粒閃爍光澤,聞起來還有淡淡的香。
最後的記憶也就到了這兒,除了定時讓人將賺取來的錢財送回家裡去之外,沒機會回老家去瞧瞧,連爹娘的模樣都忘了,怎麼可能還記得他們的神情。
米飯,至少還是天天看著吃,要回想一點兒也不難……早巳忘卻的容顏,要記也沒個憑藉……
「你笑起來真是好看。」坊里的哥哥姊姊們個個都跟他一樣好樣貌,跟這些官人打交道,還真數不出有什麼時候是不帶笑容的,可是個個笑起來都跟自己一樣虛偽。
不像他,笑著的時候眼裡好像有星星,亮得讓人忍不住想要一瞧再瞧,伯是自己花了眼才以為天上的星星跑進眼睛裡頭。
偏偏讓人覺得溫暖……溫暖的星星……呵!想來是他夢做得多了,才會有這些笑掉人家大牙的想法。
「等一下。」
「嗯?」唐朝陽明知自己的身份實在是不適合在這裡跟這個花一般的少年閑扯,可是他就是抬不起腳去找王管事,就好像若是這少年站在這裡瞧他一輩子,他也會這麼跟他站一輩子。
「等一下換我上台。」眼裡發覺他寬闊的肩上有些兒白色粉末,很自然地伸手替他拍去。
他的動作教唐朝陽又微微紅了臉頰。
等一下換他上台?那麼,他也是尚書大人請來的戲子嗎?
戲子?
打從心裡不喜歡這個字眼放在這小人兒的身上,好像這麼稱呼他,一不小心就會污了眼前的人兒似的。
「你叫什麼名字?」想知道他的名,不願意想起他的時候,腦中就僅有戲子這兩個字眼。
粉色的雙唇,勾起像是歡愉的笑容。「鳳舞,鳳凰鳳,舞蹈的舞。」以前的名,也忘了,「盪樂閣」的人哪一個有出生的名字?
沒等著唐朝陽回話,笑著的雙唇接著道。「等會兒,要看我的舞,一定要看呵!」
不曉得為什麼,想讓那一雙有溫暖星星的眼睛中有自己的身影,想讓自己永遠留在那個看不見深處的黑瞳里。
還是沒讓他有機會回話,檯子上的曲已經快唱到最後一折,該是他去準備的時候了。
瞧見那嬌小無比的身影在眼中隱去,話就這樣留在耳際,移動不開自己的雙腿,因為這一個地方雖然看不清那些千金少爺們,卻可以很清楚看到湖心亭上的戲檯子。
那嬌小飄揚的身子,等一會兒會在那裡舞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