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宮中驟變--十六章
她睜開了眼睛,眼前的景象有些陌生。
這是一間寬敞華麗的屋子,屋裡的傢具製作精良,多半鑲嵌著金質的王家紋章。身旁不遠處的桌子上放著華麗的花瓶,上面的雕有古巴比倫的花紋,裡面放著新鮮的、嬌嫩欲滴的淡粉色蓮花。似有似無的淡淡香氣溢了出來,使人彷彿置身於荷花池畔。
她躺在一張潔白寬敞的床上。並不是那麼舒適柔軟,但多半是因為在古埃及沒有彈簧的技術原因。可以看出這張床被仔細過,上面鋪著的席子編織精細,甚至有金線鑲邊作為裝飾。她躺在一個並不舒適的枕頭上,那種典型古埃及枕頭,高高的支架上有一個弧形的托,將腦袋枕在那裡,她的脖子就不得不高高地架起。很難受。
不知是誰把她放成這樣的,她抬手將那奇怪的枕頭撤了下來扔到一邊,自己將胳膊彎曲起來暫時當作枕頭。銀色的長從她的手臂間傾瀉出來,靜靜地掛在床鋪邊側。這個角度可以看到沒有玻璃的窗子,外面是鬱鬱蔥蔥的植物,遮擋了陽光,不遠處可以看到荷花盛放的水池,雖然並不是上次她不慎闖入的那個。
大約楞了三秒鐘,她好像漸漸反應過來了是怎麼回事。自己早前在拉美西斯的懷裡睡著了,然後應該是被帶回了宮殿。這裡就是她的新住所,位於底比斯宮殿的中央,法老住所的附近。
「殿下,您醒了。」
轉過頭去,冬的身影一如既往地恭敬,靜靜出現在她旁邊。他的身後跟著侍女,手裡端著水、水果還有其他一些奇怪的瓶瓶罐罐。
艾薇支起身來,那幾個侍女就走了上來,微微行禮之後,便分兩側站開,列於她的身旁。
「殿下,您不用活動,需要什麼,就讓她們給您吧。」冬笑著對艾薇說,「這裡有放在陰涼之處的甘甜的泉水,有新摘下來的蜜果,喝過草藥以後,您就可以隨意享用了。」
「噢……草藥?」艾薇現冬故意淡化和掩飾的一個重要話題,「草藥是做什麼,我又沒病。」
冬的表情稍微劃過一絲絲變化,然後又恢復了平靜,「陛下吩咐您要喝。」
艾薇看了看侍女手中的各式瓶罐。古埃及的醫學十分達,內科、外科、婦科等均有涉獵,眼病、胃病、心血管疾病、囊腫、療瘡、骨傷等病患的研究和治療也被留載於莎草紙書之上,其科學性、廣泛性,即使由現代的眼光評判,依舊是令人驚嘆的。況且在那個世界大半地區都處於原始狀態的時代,這樣的研究不可不說是領先當時世界不知多少光年的程度。
但是……她抱著懷疑地態度又看了看那群大小不一的泥土瓶子。上面都是些奇怪的古埃及圖騰。
強迫自己喝這些藥水,多半是因為先前在朵面前展露的心臟病吧?他一定是不希望她在出行前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死了,才讓人準備了這麼多葯過來。
坦白講,若自己現在是骨折、或者是扭傷之類的毛病,她真的非常放心交給古埃及的醫生來處理,他們本著客觀、實用的方法加以治療,而且——她抬起自己在卡爾納克神廟前被刺傷的手臂,包紮得十分仔細,現在一點都不疼了——而且十分有效。
但是,如果去到心臟這樣的事情,就說不準了。她早有耳聞,心臟是古埃及人最重視的器官,認為它是人的生命和智慧之源。因此他們在製作木乃伊時,才把心臟留在體內。醫生也同樣重視心臟的存在,古埃及有記載,醫生秘訣的根本,就是心臟運動的知識,血管從心臟通過人體各部,因此任何醫生在觸到頭、手、手掌、腳的時候,到處都會觸到心臟。因為血管是從心臟伸向人體每一部分的。
這樣的理論給她的感覺是頗有一番神化的意味。即使在當今社會仍屬於相當複雜、具有極高難度和頗為微小的治癒率的心臟疾病,她實在無法相信三千年的人們能靠自己的摸索,從這些不知名的草藥中找出什麼安全、有效的治療方法。況且,
這些草藥一定會非常、非常地苦,不然剛才冬為什麼一直不停地強調「甘甜」還有「蜜果」這樣的話語。
想到這裡,她果斷地做了決定。
「我不喝。」她探身,從侍女端著的盤子里拿過一個椰棗放到嘴裡,然後又堅決地重複了一遍,「反正我就是不喝。」
彷彿早在意料之中,冬輕輕嘆了口氣然而他臉上的笑容卻絲毫沒有改變。他向侍女揮手示意,幾名侍女立刻整齊地將手中的各色水果、水瓶、藥品放到艾薇床榻不遠的桌子上,然後齊刷刷地退出了房間。冬從中撿出一個金色的小型容器,走到艾薇面前,單膝點地,半跪在了她的床榻旁邊。
陽光透過窗子灑在少年的身上,照射得他的皮膚宛若極薄白瓷,他淡淡的淺棕短柔軟地隨著他的動作微微飄動,深胡桃色的眼睛里映出了艾薇嬌小的身影。
「陛下很關心您的身體。」少年關切地說。
「我、不、喝。」艾薇將頭擰到一邊。
冬猶豫了一下,然後身體又向艾薇靠了一點過去,有點好像哄小孩子一般,「冬請侍女在裡面加了蜂蜜,不會苦。」
真是令人心中一暖的體貼話語,艾薇鼻子一酸,回到古代來,大家對自己都是視而不見、冷言冷語的樣子。一直以來只有朵對自己忠心不二,現在朵還走了。若不是還有冬在自己身邊……雖然冬是拉美西斯派來監視自己的,但是他身為一個男人,對自己的關心和照顧卻是如此地細緻。
但是,她還是不想喝……雖然身體不是自己的,但是她也要對它負責,亂喝東西萬一損失更多的壽命該如何是好。眼珠一轉,她轉過頭來,對冬說,「謝謝,但是我真的不想喝,不然我們偷偷把它倒掉,然後假裝我喝過了好嗎?這樣你也好交差。」
冬看著艾薇,為難地笑笑,然後說,「殿下,那麼請至少喝一半好嗎?冬……」他頓了一下,白皙的面孔染上了一絲粉紅,他靦腆地說,「冬希望殿下可以一直健康。」
艾薇看向他,深胡桃色的眼睛卻在四目交接時下意識地逃離。他只是恭敬地將藥水雙手遞給艾薇,視線停留在其他的什麼不相干的地方。艾薇接過藥水,湊過來聞了聞,好像確實有蜂蜜的味道。又看了看冬迫切的樣子,亦確實是希望她能夠喝下去的。她嘆了口氣,象徵性地嘬了一小口,然後就又遞迴了冬。
「我真的不想喝……這身體的情況,我最清楚,你不要擔心。」
「但是殿下——」
「還有啊,」艾薇轉過來看向這個靦腆的少年,「沒人的時候你就叫我艾薇,沒關係的。」
「啊?」好像沒有見過如此大大咧咧的人,冬愣了一下。
「反正這樣叫就好了。」艾薇懶洋洋地躺回床上,面對著天花板,閉上了眼睛,「我要睡一會兒,有什麼好玩的事情再來找我。」
雖然這樣說,她也早有心理準備。目前想要隨便跑出宮去已經不太可能,而自己身為一個政治工具,也無法期待在離開埃及前往古實的這段時間會生什麼特別有趣的事情。目前她唯一的期待,就是拉美西斯可以履行他的承諾,儘快將荷魯斯之眼給她找出來。若是如此,或許從某種意義上,她就可以感到更多的安全感。
然而,身體的四周彷彿還殘留著先前他懷抱的溫暖。那熟悉的胸膛,讓她有種回到另一個時空的錯覺。
或許,就是這樣渺茫的希望,便可以讓她捨不得、也無法離開這裡吧。
她想著,意識就慢慢淡去了。
看著艾薇漸漸地睡去,冬拿著金色的,儘可能安靜地退出了艾薇的房間。這金色的容器里,放置著底比斯最高明的醫師調製的草藥,據說擁有增強心臟力量,及安緩神思的奇效。想到可能會很苦,為了讓艾薇公主飲用,他親手在裡面調放了上好的蜂蜜,但即使如此艾薇還是淺嘗輒止,絲毫沒有要喝完的意思。
看著這個精細的瓶子,冬猶豫了片刻,然後將瓶口湊到嘴邊,輕輕地抿了一口。蜂蜜的甜味混合著草藥的苦澀味道一併進入了他的口中。這對他來種新奇的體驗,以前喝草藥的時候,他並沒有特別的感覺。只有這次,他感到了不同的味道。或許這種帶著苦澀的甜對於那個女孩子來說還是太難以下咽些,或許下一次他應該在裡面放更多的蜂蜜。
在艾薇房間的門口,他停下了腳步,陽光灑在他淺棕色的頭上和白皙的皮膚上,可能是陽光太強了些,面頰有些熱熱的。
是不是女孩子都會像她一樣柔弱和敏感,還是因為她是公主的緣故,所以格外需要別人保護。那麼,會不會每一位公主都好像她一樣善良,可以不顧危險地去保護一個與自己完全沒有關係的外國小孩。他輕輕勾起嘴角,深胡桃色的眼睛里映出了不遠處荷花池的景象。
「冬大人。」男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在那一瞬,少年收斂了臉上溫和的表情,精緻的面孔轉瞬如同極地的冰被,與依舊當午的炙熱陽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等他回過頭來看向身後恭敬下跪的金色服飾的武官,他已經完全彷彿換了一個人一般,視線里隱隱射出冰冷的光芒。
男人手中抽出一管細小的莎草紙書,遞給冬。
「次日,正午前。」
冬微微點頭,男人便行了一個禮,從冬的眼前消失了。
冬回頭看了看艾薇所在的屋子,將手中的藥瓶小心地收在懷裡,隨後快步離開了她的寢宮。
在後來的幾天,埃及一如既往地在瑰麗無比的晴日中度過。尼羅河水依舊蔚藍如昔,雄壯卻平緩地向地中海流去。在等待漲水之際到來的這段日子,農民們被法老征來修建工事,雖然辛苦,但不失為農閑之時賺取生活費用的好方式。同時,西塔特村的保鏢們也護送著外國的商團源源不斷地通過吉薩進入孟斐斯,繼續著日常的交易。而作為政治宗教中心的底比斯,雖然見不到與下埃及相同的繁華商事,各種祭祀活動依然有條不紊地進行。不時會有衣著風格不同的使者隊造訪,為平淡的日子算是增添了幾道靚麗的風景。
底比斯王宮裡的生活一如既往地令人煩躁。在冬的陪伴或者說是監視下,艾薇百無聊賴地在她新的住所里度過了幾個風平浪靜的日子。但與此同時,在看似平靜的底比斯王宮裡,生了一系列從政治上或許說是相當敏感的事情。若是處理不當,也許會引起諸多繁雜的後續效應。
先是一件非常小的後宮瑣事,生在皇后奈菲爾塔利與法老的側室卡蜜羅塔身上,二人在一次普通的遭遇時的禮節問題生了爭執。當時奈菲爾塔利帶著自己的妹妹舍普特以及部分侍女從法老的書房出來,在回到自己寢宮的路上,遇到了正匆匆走來的穿著妖艷暴露的卡蜜羅塔一行人。卡蜜羅塔在遇到這位法老唯一的正妻時,並沒有作出應有的、恭敬的拜禮,而是頗具有挑釁意味地稍微一欠身,說,「陛下今天請我過去,怎麼,殿下也是嗎?」
這讓剛剛喪女的奈菲爾塔利的精神受到了極大的刺激。原本法老的書房是只允許奈菲爾塔利一名妃子出入的,也是她一直以來的特權,然而卡蜜羅塔當日的所作所為分明是暗示自己也可以出入法老的書房。奈菲爾塔利雖然有各種特權和加封,但是法老對她並非真正寵愛一事,卻是後宮盡人皆知的。如今,在失去女兒之後,連這份特權都岌岌可危,讓她的內心不由無法保持一如既往的淡定。
但是真正將她的不滿爆出來的卻是她的妹妹舍普特,當時這位嬌小的埃及少女激動地站了出來,大聲地對卡蜜羅塔說,「放肆!見到皇後殿下還不下跪!」
卡蜜羅塔一愣,緊接著卻皺起了眉頭,偏偏不理舍普特,就這麼要從奈菲爾塔利身邊走過去。舍普特內心一急
,伸手就推了卡蜜羅塔一下,當下這位穿金戴銀的側室一個不穩就摔到了地上,將手腕扭傷,就地大哭了起來。
這本來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先奈菲爾塔利的想法只是一個誤會,拉美西斯叫卡蜜羅塔過去完全只是因為她的舞技天下聞名,想要她為來訪的使者展示一番,在前廳——這更說明了其實法老對她並不在乎。所以卡蜜羅塔的不恭與挑釁其實都是源於對奈菲爾塔利特殊待遇的妒忌,自己本身就有錯。再次,就算卡蜜羅塔非常不爽,動手的是舍普特,此時只要將舍普特關起來或者殺死,事情就可以輕易解決。
但,如果考慮到奈菲爾塔利與卡蜜羅塔各自身後的背景,事情就不這樣簡單了。雖然不乏身份各異的情人,拉美西斯在繼位兩年後總共迎娶的妃子並不是很多,並且,這些妃子的存在幾乎全部是出於政治考慮。
於數年前嫁給拉美西斯的卡蜜羅塔,是三朝老臣西曼的小女兒,生得美麗動人,而且舞技也是非常地好,曾被稱為上埃及
第一舞姬,當年由塞提一世指給了拉美西斯。此外,西曼的二女兒是塞提一世的側室之一。藉由自己的女兒,西曼在朝中的地位日漸穩固。即使沒有這椿聯姻,從另一方面考慮,王室對西曼的存在也多有顧及。雖然表面上對王國忠心耿耿,西曼在朝中擁有一大批死心塌地跟隨他的黨羽,若是觸動其一,則會牽連過半的國家中樞機構。
西曼在暗地裡的勢力不淺,剛登上王位僅僅兩年的拉美西斯在諸多方面自然要讓他幾分。況且西曼做足了面子上的事情,其對王室表現出來的有些誇張的忠心,任誰都無法挑出半分不是。於是在暗地裡一種微妙的平衡就這樣達成了。
為了維持這脆弱的平衡,這次卡蜜羅塔的手被扭傷,看似最好的也是唯一的解決方式,就是嚴懲舍普特。
但,從另一個角度看,舍普特也並非可以妄動的角色。
奈菲爾塔利在成為拉美西斯二世的皇后之前,是一名神殿的女祭司。雖然如此,這並無法抹殺其身上高貴的底比斯世襲貴族的血統。甚至有人考證,奈菲爾塔利是圖坦卡蒙之後的法老的孫女,具有純正的王族血統。然而,
第十九王朝的開朝法老拉美西斯一世並不是王族的後裔,而是
第十八王朝的末代法老軍隊里的一名將軍,來自尼羅河三角洲地區的統治者。對來自下埃及的拉美西斯家族來娶一位家世輝煌的上埃及名門之女,才可以得到大多數的底比斯貴族擁護,因此與奈菲爾塔利的結合,是保證拉美西斯家族地位的有力背書。這也是當年塞提一世將其精挑細選呈送至拉美西斯二世面前的重要原因之一。
雖然奈菲爾塔利的家道已經中落,但是她的存在是底比斯眾多貴族身份與地位的象徵與報障,從而得到了世襲貴族團體的大力支持。
舍普特身為奈菲爾塔利唯一的妹妹,自然也受到姐姐的全力保護,雖然在此事後被關入了底比斯的秘獄,然而對其的處決依舊久久無法定論。因此,原件十分渺小的後宮瑣事,在這種背景下,漸漸演化為了西曼勢力與支持奈菲爾塔利的世襲貴族團體的兩大勢力的暗鬥。
與此同時,就在幾天前,卡爾納克神廟的大祭司被不明殺手暗殺。
高官被暗殺本不是什麼新鮮的事情,但是這件事情生的時候十分不巧。這名大祭司是西曼勢力中核心的一位,生這樣的事情,氣得那名三朝老臣在家裡跳腳,一口咬定大祭司的死亡是世襲貴族暗地操作,從而三番五次地向拉美西斯進言說世襲貴族的勢力實在太過猖獗,要求立刻處死舍普特。雖然廢掉奈菲爾塔利的話並沒有說出口,但是看西曼七竅生煙的樣子,不難想象只要是誰提起了這件事情,他就敢站起來盡全力支持。
另一方面,在西曼公然的挑戰之下,朝中力挺奈菲爾塔利的世襲貴族團體,以掌管農業的大臣歐姆洪德為,開始從全力保護奈菲爾塔利的地位和權威。不僅公然彈劾卡蜜羅塔的不恭敬,甚至要求卡蜜羅塔向皇后道歉之後,將舍普特釋放。
兩大團體對峙的局勢逐日升級,導致雙方在議事廳里經常為一個小小的提議進行來來回回的爭執。
「或許,這對拉美西斯來說,並不是一件壞事。」
當冬把宮中生的事情講給艾薇時,她只是不以為然地將一個椰棗送進嘴裡,對冬不冷不熱地說,「我只能猜測,之前西曼的勢力已經相當強大,西曼團體的提議多半得不到反對與彈劾。如今生這樣一件事情,其實是激起了世襲貴族團體的團結與反抗情緒。當權者,也就是法老其實是希望看到自己朝中出現權力的平衡,這樣就不會有任何一方的權力對其造成威脅。」
這一點頗像中國的皇帝,舉明朝為例,為了平衡權利,皇帝賦予宦官相應的勢力,從而使宦官、文官和皇帝三者間維持微妙的平衡。雖然表面上看起來風起雲湧,其實皇帝的地位卻更穩固了一籌。
已經漸漸習慣了這名嬌小公主即興對局勢的點評,即使她說得非常正確且觀點犀利,冬也不會如最初一般花費時間來感嘆,只當這一切的生理所應當。聽艾薇說完,他已經自然地介面過來,「不過,因為這樣的情況,法老打算在三日後舉行一場晚宴。」
「怎麼?」
「陛下在這場盛宴中會請皇後殿下、卡蜜羅塔以及一些重臣到場,應該是為了調和日前生的諸多事情,或許也是想藉此機會對舍普特的事情做出一個了斷。」
艾薇又拿起一個椰棗,低頭看著自己的腳趾。其實對這些宮中的事情,她很有信心拉美西斯可以輕易處理乾淨。然而從冬的隻言片語中,令她十分不快的卻是在這個歷史里,他所迎娶的諸多妃子。
雖然是出於政治考慮,雖然歷史回歸了應有的正軌,但是聽說他的妃子這樣與那樣的事情,只會往她心中的傷口狠狠地撒上一把咸澀的鹽。她就好像一個旁觀者一樣,過去身為他寵妃的種種甜蜜回憶與自己再不相干。
如果說還有一絲擔心,便是舍普特的處置問題。雖然她對現在的自己百般憎惡,但在另一個時空里,她純潔的笑容與對自己直白的忠心令她久久不能忘懷。
「——所以,就只好麻煩您也一併出席。」冬的最後一句話將艾薇的思緒打斷,她愣愣地抬起頭,看向眼前俊美的少年,做出一副迷茫的樣子。
冬無奈地一笑,又將剛才說過的話簡短地重複了一次,「因為宴會比較重要,身為王室的重要成員,陛下希望您也一併出席。冬已經吩咐下人為您準備出席晚宴的服裝等,屆時請殿下務必到場。」
聞言,艾薇不由在心裡暗暗地嘆了一口氣。
其實如果有半分可能,她是真的非常、非常、非常不想見到他的任何一個妃子。更何況還是要以妹妹的身份與那群女人共坐一席。然而,或許只有自己去了,舍普特的命運才會有那麼萬分之一迴轉的餘地。這個時候,他那看不出明顯目的的邀請,反而幫助她消除了心中反覆的猶豫。
她思忖了片刻,最後終於抬起頭來,展露了應承的笑容。
「既然是陛下的命令,自然,我去。」
獵鴨
王家盛宴。
顧名思義本是只有王族的家宴。然而隨著王朝制度的展,到了拉美西斯時期,在王家盛宴里受到邀請的人員已經不僅限於王族血統,卻是擴張為在朝中頗有地位的人士,比如王室後裔、朝中重臣、得寵王妃等等。同時盛宴也不僅僅是晚上的歡慶活動,還會摻有一些戶外的休閑活動,最終演化為了一場王朝中頗有地位的人群的宮廷式娛樂慶典。
對於在如此慶典中受到法老邀請的人來說,得到出席的權利代表了莫大的榮譽,對於請帖的法老來說,在如此敏感的政治時刻,對於選擇參與王家盛宴的人,自然也是要格外小心。
當然,有禮塔赫的幫助,最後的到場者名單非常地講究。
西曼這一邊的當朝重臣、歐姆洪德那一側的世襲貴族、以梅和孟圖斯為代表的中立派均被平衡地邀請;在拉美西斯的妃子之間,皇后奈菲爾塔利、側室卡蜜羅塔是唯一被邀請的兩名女眷;此外還有一些在朝中扮演重要角色的王族後裔,拉美西斯的姐姐提雅公主以及其妹妹艾薇公主均收到了請帖。
慶典從下午的獵鴨活動開始。
獵鴨是古埃及宮廷式娛樂的典範,用曲型飛鏢獵取野鴨是當時社會的特權階層——王族、朝臣和其他當政要人——行使的特殊權力。雖然這樣的效率十分低下,並且古埃及的人民早就明了獵網這樣方便的東西來捕獲野鴨,但從捕獵者的角度來講,自己親手打下鴨子卻是十分有樂趣的一件事情。經常可以見到古埃及的貴族攜著自己的妻女來到尼羅河畔,男人拋出飛鏢,妻女則坐在草桿捆成的小船上,笑盈盈地採摘睡蓮,或者撿拾鴨子的屍體。
拉美西斯選擇了這樣一個保險而輕鬆的活動作為慶典的開始。
對於艾薇來說,能夠走出底比斯王宮,見識一下這種古代貴族式的生活,是一件很令她興奮的事情。大早起床,她便穿戴整齊——公主出行的服裝而不是她日常簡單隨便的短衣——乖乖地吃過早飯,在屋子裡面等著冬將她帶去會場。
但少年是帶著一臉的歉意來到她身旁的。
今天的冬不同於往日,俊美的臉龐平添了幾分英氣。這與他的穿著有著密切的聯繫。日常的冬總是一身淡色的亞麻單衣,或是白色或是米色,帶給他幾分文官獨有的安靜氣質。而今日,或許是因為戶外活動的原因,他選擇了一身頗有武者風範的休閑宮衣。白色的短衣上有燙金的邊紋修飾,赤金的扣飾上鑲嵌著象徵勇氣的荷魯斯之眼的紋章。
少年額頭上戴著金色的飾,上面精細地刻印著艾薇看不懂的象形文字,精緻的黃金映襯得他白皙的肌膚更加剔透。
「陛下說,您的身體或許不能承受猛烈的陽光,因此請您下午盡量休息,到晚上的時候冬會帶您前往夜宴。」說這話的時候冬面露難色,以他對艾薇公主的了解,獵鴨這樣的活動對她的吸引力大大過一次尋常的宴會。因此當拉美西斯將命令傳達給他的時候,他幾乎面露難色地想要反駁。
果然,艾薇的臉一下子就垮了下來。
「那麼……」當時進入冬腦海的唯一一個想法就是儘快脫身,於是他匆匆行禮,對艾薇說,「冬先告退了,今天下午就請侍女先服侍您的起居——」
起身,剛要邁步後退,艾薇猛地抓住了他碩大的披風,精緻的臉龐上帶著一副奇怪的神情,蒼白的嘴唇邊上勾起一些邪惡的微笑。
「我要去。」
「可是……」冬的片黑線,本能地有些埋怨交給他這樣一個苦差的人。
「反正我就是要去,」艾薇惡毒地笑著,「你總是需要侍者的吧,冬、大、人。如果我不能跟你去,我就自己跑出去,然後告訴別人是你把我丟在那裡。」
「但是……」
「放心,我會乖乖的。」艾薇義正言辭地就這樣保證下來了。
但是,事實證明,艾薇如此信口拈來的保證,是根本不具有任何參考價值的。
下午,底比斯東岸,生長著茂密蘆葦和睡蓮的尼羅河岸一角,上埃及最為高權重的人們正匯聚一堂,有說有笑地進行著一場熱鬧的獵鴨活動。西曼、歐姆洪德等人均帶著自己的兒子出場,而另一邊,奈菲爾塔利和卡蜜羅塔也都分別入席,在法老的座位兩側的草船上落坐,彼此互相不理睬。
法老尚未到場,卻扔下命令過來允許各位大臣先行開始娛樂,禮塔赫還傳令過來,獵鴨技術最好的人,可以得到法老豐厚的賞賜,於是朝中年輕的男子們紛紛躍躍欲試起來。
在禮塔赫的又一次提議下,一場獵鴨挑戰賽就這樣展開。
由一名男子先上前來扔鏢獵鴨,以三枚為限,看可以獵到幾隻,緊接著由另一名男子上前挑戰,同樣以三鏢為限,如果獵到的數量多於前者,則成為下一個被挑戰的人,反之則有獵到比較多的
第一個繼續接受下一個人的挑戰。這樣的車輪挑戰賽將會持續到法老到場,而留到最後的人,便是獵鴨最準確、最具耐力的人。
為了節省時間,侍者提前準備好了鴨子擔心當日周圍沒有鴨子而提前捕捉的),現在將會一隻一隻地放生出來。
西曼和歐姆洪德二人就好像小孩子一樣,居然在這種活動上暗暗較上了勁兒。雙方分別派出自己的兒子、或黨羽內年輕的朝官上前挑戰。好似感到兩位大佬的明爭暗鬥,扔飛鏢的年青人都十分賣力,挑戰賽十分精彩,引起連連地歡呼聲。但是如此一來二往下去,雙方有輸有贏,誰也沒有佔到什麼便宜。
冬與艾薇一起坐在距離法老座位不遠處的陰涼里的小船上。
應承了冬要「乖乖地」、「不引人注目地」,艾薇又重操自己最擅長的易容術——扮男生。今次她又戴回黑色的短,穿上侍者的短衣,以最不引人注目的方式躲在冬的身旁。
雖然是白皙的皮膚,但因為在冬的身邊,所以即使是外族的侍者也不會引起太多矚目。二人在華蓋的遮擋下,津津有味地看著場中獵鴨活動的進行。
「冬,你也去試試啊!」艾薇興奮地攛掇著冬,雙手不由抓著他的披風輕輕搖晃。
少年靦腆地笑笑,並不反感艾薇的舉動,「殿下……冬對這樣的事情一竅不通,還是不去丟人了。」
艾薇臉一沉,撅起了嘴,「叫我艾薇,我們說好的。」
「但是……」
「你曾經答應過我的呀,」艾薇頗有幾分無賴地說,「如果你不這樣做,我可就大叫一聲說你要參賽了。」
冬連忙伸手堵住她的嘴,年輕的聲音連連說,「是是,好的,艾薇……」緊接著他現自己的行為太過失去禮節,連忙將手撤回身後,迅地退到一邊。
場中猛地一片歡呼,艾薇轉過頭去,現是西曼那邊的官員又贏一場。這次是連贏三場了,西曼那個老頭子笑得十分燦爛,臉上就好像要開出花來一般紅光滿面。
雖然此時的西曼與那個歷史中的不同,但是艾薇始終對他抱著極為糟糕的印象。
在另一個時空里,西曼的小女兒卡蜜羅塔被指婚於十王子,對權力有著極為強烈興趣的老頭,為了能使自己的女婿有機會爭奪王位,竟然私通赫梯,出賣埃及情報。今次,因為卡蜜羅塔被塞提直接指為拉美西斯的側室,所以使得西曼成為內奸的動機已經不存在,他或許並不會成為一個叛國的人,但性格不會變化,他或許變成了一個對權力頗有興趣的忠心的老頭子。
艾薇輕輕地咬了咬指甲。似乎這個時空比起自己去往的歷史,其中的變化和出入比自己想象的要多。看來在那個虛幻的過去里,雖然自己只是間隔地出現了數個月,但她對歷史的影響,就好像一枚投入寧靜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向四面八方擴大的水紋,不僅改變了拉美西斯的未來,同時也將其他人的未來、甚至過去一併影響。
愣神之間,場中草船上西曼的官員十分囂張地叫著,「如何,還有誰敢挑戰我!」
艾薇抬眼望去,這確實是一名十分彪悍的男人。掛著汗珠的深棕色的皮膚在陽光的照射下微微亮,四肢的肌肉結實而大塊。他蓄著十分豪邁的絡腮鬍,光頭,穿著橘色的武官禮服,應該是法老四大軍團中的一位高級將領。此時他手中拿著木製的曲型飛鏢,囂張地擺動著。另一方面,剛剛與他對峙下場的歐姆洪德一方的年青人,額頭上留著鮮血,十分沒有面子地由侍者划著船,退到了一邊。
艾薇微微皺眉,顯然那傷口是被這粗野的男人故意打出的。
轉頭來旁的冬,少年彷彿什麼都沒有看到一樣,平靜地給艾薇倒了一杯水,笑眯眯地對她說,「殿下……艾薇,坐過來喝口水,天氣很熱。」
再回過頭去,那個男人囂張的臉龐和西曼得意的笑容好像重疊在了一起,或許是天氣太炎熱的關係,艾薇腦海里名為理智的那根筋「啪」地一聲就這樣斷裂了。
所以,當那個男人又一次高喊「有誰,敢來挑戰!」的時候,艾薇「騰」地一下子站了起來,
「我——!」
話音剛落,四周一片沉默。
如果艾薇的腦海里曾經進行過一點點思考的話,她就會想到,自己這樣站起來時毫無意義的。因為明明是兩大集團在爭風,自己明明是偷跑過來的、又是以冬的人的身份出現的,如此衝動只會給冬帶來諸多的麻煩與不便。
但她還是站起來了。
不顧冬端著一杯水愣在一旁,一頭冷汗的樣子。
數秒后,以中央的那名大漢為,全場一片爆笑,甚至連坐在一旁的卡蜜羅塔也不顧形象地哧哧笑了起來。
歐姆洪德臉色鐵青地看著艾薇,不知道這是哪根蔥,難道還嫌自己這邊丟人得不夠嗎。
西曼一邊笑一邊說,「年輕人,你很勇敢,報上名來吧。」
艾薇一愣,低頭掃了一眼坐在一邊本能地將臉別到一邊去的冬,硬著頭皮走出陰影,一步跳到眼前無人的小草船上,降低自己聲音的key,回答道,「我——叫做摩西。」
急中生智,她使用了腦海里
第一個跳出來的外族人的名字,拉美西斯時代赫赫有名的以色列聖者:摩西。不過顯然這個時候,這位有名的人還沒有露出水面。看著眾人迷茫的眼神,她笑著拾起船上的竹竿,探入河底,輕輕地一推淤泥,小船便輕盈地向中央前行,「對,我是摩西。」
「摩西?」中間的大漢又一次出轟鳴一般的笑聲,「你是哪裡來的?」
艾薇笑著說,「在司文做事,官職卑微,實在不好意思提起。」她偷偷瞥了一眼禮塔赫,所幸他好像並沒有注意這邊,更沒有要戳穿自己的意思。「只是想要與英雄切磋一下飛鏢的技藝,希望閣下不吝賜教。」
又是一陣嘲笑,「文官嘛,文官還敢上來——」如此議論的聲音小小響起。倒是突然,一直在一邊沉默的皇後站起了身來,溫和地對艾薇說,「摩西,你的年紀還小,不要逞強。」
艾薇看了一眼奈菲爾塔利,那溫和關切的表情全然是自內心。她不由一陣欽佩,立刻欠身行禮,「謝謝殿下的關愛,摩西不怕。」
西曼那邊的官員一陣鬨笑。大家只當艾薇所扮演的「摩西」是歐姆洪德這邊的人,誰也不認為此時一名毫不相干的「無黨派」人士會輕易挺身而出。那名身材魁梧的大漢輕蔑地撇撇頭,「那過來吧,你先上。」
艾薇划船過去,這才注意到自己並沒有飛鏢。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那個……沒有飛鏢。」
歐姆洪德終於要氣死了。一般的貴族都會有自己慣用的飛鏢,這個毛頭小子莫非是上天派來讓他丟人的。他顫顫巍巍地吩咐自己的兒子將他飛鏢遞給他,一邊心裡想著等查明這個摩西是何方神聖,一定將他配出都一輩子不見他。
艾薇接過歐姆洪德兒子遞過來的三枚木製飛鏢。這三枚飛鏢製作精良,上面凸刻著歐姆洪德家紋。艾薇連忙謝禮,轉身看向身旁橘紅色的大漢。
「那麼,我就不客氣開始了。」
在周圍人抱著一片輕蔑與看好戲心態下,艾薇在船上站直了身體,她握住一顆飛鏢的底端,向身旁微微舉起手臂。
「那麼,開始吧。」
她嘴邊掀起一絲微笑,回型飛鏢是她十分喜歡的一項運動。早在前往英國之前她就經常和同班的同學用回型飛鏢打淘氣地打樹下的水果下來,來到莫迪埃特家族之後,因為自己的愛好,父親也試過將澳大利亞的回型飛鏢高手邀請到自己的莊園,對艾薇傳授技巧。
她曾經試過將教練拋出的小球連續準確地打下來,何況是鴨子。
蘆葦后的侍者聽到前面的聲音,拉開了草籠,將裡面的野鴨拉出來,向天一扔,終於重獲自由的野鴨連忙揮動翅膀,忙不迭地向空中飛去。艾薇旋轉手腕,腰部用力帶動身體,輕鬆地將迴轉飛鏢扔了出去。
既快又准,木製的飛鏢劃破空氣,倏地打到了尚未能夠完全飛快的野鴨,只聽「啪」的一聲,野鴨應聲落了下來,噗通一聲掉到奈菲爾塔利所在小船的旁邊,濺起了一陣水花。
侍者連忙划船過去撈拾野鴨。鴨子依然活著,只是剛才打得很准落在了頭部,讓它一下子失去控制才掉落了下來。不靠蠻力而僅僅是靠準確和技巧,艾薇穩穩地先取一分。圍觀的人們沉默了半響,緊接著,以歐姆洪德為的一行人先後出了讚歎的聲音。
艾薇轉身過來,看向愣在一旁的大漢,手中拿起另一枚飛鏢指向他,嘴角彎起姣好的弧度,「該你了。」
大漢瞪回艾薇,接著便惱怒地舉起飛鏢,粗聲粗氣地喊,「放!」
又一隻鴨子被放了出來,大漢用力地一扔,飛鏢呼嘯地衝出去,將那野鴨狠狠地擊落,野鴨落入水中,被擊散的羽毛依然留在空中,稍後才緩緩地乘著空氣,飄落到水面。
侍者撈起野鴨的時候,那可憐的小動物已是半死不活的樣子了。大漢猙獰而挑釁地蹬了艾薇一眼,彷彿在威脅她這飛鏢同樣可以將她打成如此境地。西曼那撥人不約而同地出了歡呼聲,他們叫著大漢的名字,氣焰十分囂張。
艾薇依舊微笑,拿起迴轉飛鏢,抬眼,看到冬正站在不遠處的小船上擔心地看著自己。她微微搖頭,用嘴型告訴他自己成竹在胸,隨即清了下嗓子,「兩隻連放。」
侍者聞言,打開草籠,拉出兩隻鴨子一併向空中丟去。
野鴨拍打翅膀,各自向不同的方向低飛。艾薇舉起飛鏢,抓住千分之一秒的關鍵時刻果斷出擊,飛鏢在空中劃過一個優美而精準的弧線,只聽「啪啪」兩聲,兩隻野鴨竟然先後應聲下落,而扔出的飛鏢居然不改其運動的軌道,繞了一圈,準確地回到了艾薇的手裡。
這一次,全場的妃子、臣子、侍者、侍女全部不分敵我地出了驚嘆的聲音,就連一直在一邊的禮塔赫也不由轉頭過來,看向場中身體瘦小的黑異族少年。
艾薇舉起手中的飛鏢,嘴角微掀,看向大漢,「怎麼辦呢,我還有兩隻飛鏢噢。」
大漢臉色一下子由紅變黑,再由黑變紅。他當下惱怒地喊道,「兩隻!」
但是這個蠻人只是賭氣而已,當兩隻鴨子飛出來的時候,他大力扔出飛鏢,卻因為心氣不穩,一隻都沒有打中。當下西曼的臉就垮了下去,艾薇站在一邊看向大漢,不急不慢地說,「我已經打下了三隻,恐怕你是贏不了了,不如就此放棄。」
大漢將頭一擰,對艾薇的提議不加理會。艾薇便無奈地再次舉起手中的飛鏢,口裡說道,「不見棺材不落淚,那麼,繼續把。」
野鴨又一次飛了出來,艾薇正要舉手扔鏢,突然,腳下一涼,緊接著一陣劇痛猛然落在她的脛骨之上,尚未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眼前忽地一下天旋地轉,她的身體已經失去了平衡,只有腿部的刺骨的疼痛那樣清晰真實。她的身體傾斜了過去,重重地向尼羅河裡掉落。眼前最後的景象是那名大漢邪惡得意的笑容,緊接著,摻雜著泥土味道的水就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圍堵住了她的所有視聽。
那個大漢果然出手將飛鏢扔到了自己腿上。
她應該……考慮到這點的。
幸運的是,為了獵鴨方便和女眷的安全考慮,獵鴨所選的地點水比較淺,只要稍微一伸腿就可以觸到水底,所以即使始終都沒有學會游泳,突然掉到水裡的艾薇在腳觸到池底后,立刻掃去了自己的慌張,而開始好整以暇地、頗有自嘲意味地在心裡暗暗鄙視自己。從剛才的樣子看,這名橘色的大漢是一個有勇無謀的性情中人,換言之就是連害人都是最直白的那種不管不顧地樣子。
她如果這樣不痛不癢地上去了,也許這名大漢笑哈哈地道個歉就沒事了。或許她應該從別地上岸,鬧個失蹤的劇目,讓這名大漢就這樣下不來台,反正「摩西」這個人物本就不該在現在出現,正好在出了這個風頭之後,她可以完美地退場。主意打定,艾薇憋住口中的氣,偷偷地向人較少的地方潛去。走了若干米,突然,胸口猛地一陣悶痛,讓她不由一下子張嘴,所有的空氣化為數個水泡,衝上了水面。
忘記了,這身體禁不起折騰。
艾薇驚慌地想起這個事實,她竭盡全力地用腳踩住河底,直起身子,儘力讓自己的頭浮出水面。
但是心臟的疼痛來得劇烈兇猛,出了能夠碰觸到新鮮空氣之外,她完全沒有辦法讓自己叫出半分聲音,她十分狼狽站在蘆葦叢中,看著大家焦急地匯聚到自己落水的地方,卻沒有人來管自己。
這……呼、呼……不是開玩笑的,一直這樣下去,自己會死……
第一次,一種恐懼的感覺席捲而來。明明是炙熱的下午,她卻感覺周身冰冷,四肢難以抑制地微微顫抖著,嘴唇倏地變成了深紫的顏色。
誰……誰可以救救她,
冬,禮塔赫,誰都好……
比非圖……
忽然,誰拉住了她的胳膊,略帶粗暴地將她從水裡扯了出來。還沒有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她已經被狠狠地摔到船板上,有力的膝蓋猛地壓住了她的胸口,讓她動彈不得,不出話來,一把冰冷的重劍毫不猶豫地架到了她的脖子上,一雙淡漠的眸子沒有感情地看著她。
「你是誰。」
深棕色的長,琥珀色的雙眸,俊俏冰冷的容貌,華麗高貴的穿著。
只用了一秒鐘,她便反應過來眼前的人便是珊珊來遲的年輕法老。她又花了一點時間想明白他為何要將劍架到自己的脖子上。其實也並不難理解:在全場一片混亂的時候,一個外國人長相的少年鬼鬼祟祟地站在蘆葦叢遮蓋下的水裡,一動不動,換成誰都會懷疑吧——
但是,她實在是沒有辦法辯解。她虛弱而痛苦地喘著氣,灰色的眸子哀求一般地看回他。
那樣冰冷的神情,就好像她剛回到古代時的那般,那是隨時要置她於死地的訊息。
淡漠的眸子里,讀不出屬於人類的感情,就好像重重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冰冷刀鋒一般,找不出半分憐憫。
如果就這樣下去,她相信他會殺了自己,冷酷且毫不猶豫。
她只能祈禱他在錯誤動手前的一秒鐘,認出被他牢牢制住的人是那個對於他來說,非常重要的棋子、工具……不管什麼都好,總之,不要錯殺了她!
或許是她在內心的哀嚎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他的眼神突然凝滯在她的臉上,緊接著,他有幾分難以置信地移開了她脖子上的重劍,伸手抓住她的頭。艾薇的頭被跟著拉了起來,但不出幾秒,她濕乎乎的假卻被沒有預警的扯掉——讓她的頭又重重地落回了船板之上。
與此同時,心臟陣陣傳來的猛烈劇痛讓她幾乎一下子背過氣去。艾薇睜開了眼睛,看向眼前拿著自己黑色假一語不的拉美西斯。她可以想到他現在是多麼地惱怒,自己又一次、不聽話地、還打扮成這個樣子跑出來,甚至被誤認為是間諜……一個君主體制上的王權獨有者,可以這樣三番五次地允許她對他權威的蔑視與挑戰嗎?非常悲壯地閉上眼睛,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又偷偷地睜開,小小聲地說,「對不起。」
話還沒有說話,眼前猛地一黑,他已經用柔軟的布巾——原本是用來擦拭獵鴨時可能濺上的水珠的寬大軟巾——包住她的頭部,輕輕地揉拭著她臉上和頭上的水珠。雖然依舊是略帶粗暴的,但是她能感覺到他的小心。然而因為胸口的疼痛,身體依舊很冷,在盛夏的陽光下,她不住地顫抖著。
「孟圖斯。」拉美西斯的手停下了,只聽他淡淡地說,「到那邊去維持秩序,再把冬帶過來。」
「是。」年輕而熟悉的聲音,是紅的將軍在回答。小船輕輕抖了一下,感到誰好像離開了草船。接著,又有人在自己身邊坐下,有些蠻橫地將她拉了起來,用布巾將自己包裹地更加嚴實。身體開始覺得有些溫暖,但卻不是因為水珠漸漸幹掉的原因。
或許是那雙手臂吧……確實很溫暖,就好像有一股暖流漸漸流到了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包括那顆疼痛不已的心臟。然後,慢慢地,她感覺痛消失了,奇迹般地,身體也漸漸熱了起來。
她睜開眼睛,看向抱著她的他。
他雙手環著她坐在小船里,沒有表情地看著不遠處的騷亂,「等你好點了,我們就回宮殿。」
「噢……」艾薇有些低落,若不是這具身體,她剛才可是風光無限,瀟洒地客串了一把少年摩西。但緊接著得意的想法就消失無蹤,她又小小聲地對拉美西斯說,「不要生氣好嗎?我只是很好奇……」
他瞥了她一眼,沒有理會她的歉意,而是另起了一段毫不相干的話,「你還記得小的時候嗎?」
「恩?」她一楞。這是她回到這個年代來,他
第一次主動和她說起什麼話題吧。她豎起耳朵,一副專註的神情看向他。
他繼續說了下去,「小的時候,有一次,我們去獵鴨。父王、母后、伊笛王妃、王兄、王姐、大臣,當然,還有你。」
他從來不曾給她講過的,關於他的事情,還有自己這具身體的事情。她專註地看著他,他的面孔依舊淡漠,但是話鋒卻並非如常般犀利,就好像一個普通人家的哥哥,慢慢地給妹妹講著往事,那樣一般,娓娓道來。
他的手臂彎成一個非常舒適的弧度,靠在裡面非常溫暖。能以這樣的姿勢與他交談一些平淡的話題真是太幸福了,艾薇又將自己的身體縮了縮,有意無意地將自己頭靠在他的懷裡。
「你總是喜歡躲在伊笛王妃的身後,鮮少與我們一起玩耍。」他似乎並不抗拒艾薇的動作,只是徑自慢慢地說著,「父王一向很寵你,希望你在獵鴨這樣的慶典禮也可以玩得開心,便安排你上了我和王兄的小船,讓我們帶著你玩,照顧你。那時候你才不過七、八歲,在船上嚇得直抖,一動都不敢動。」
他垂下頭來,看著倚靠在自己懷裡的艾薇,「我們想你是很怕水的,你還記得嗎?」
怕水?這具身體真是沒用啊!什麼都怕,怕水、怕光、怕劇烈運動還怕拉美西斯,提茜的女兒在過去的十幾年裡活得可真是窩囊。
艾薇在心裡暗暗鄙視了這位小公主一番,又強打著笑容看向拉美西斯,「然後,怎麼樣了呢?」
「然後……」他稍稍停頓,「然後,我們惡作劇一般將你推到了水裡!嚇了父王一大跳,親自跳到水裡去將你撈了上來。」
但是,提茜果然很受寵,她的女兒竟然可以讓塞提一世這位偉大的法老親自下水營救!
「你被撈上來的時候,面孔慘白,嘴唇青紫……就好像剛才看到你的時候那樣,」他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拂過艾薇蒼白的臉,最後停留在她沒有半分血色的嘴唇上,最後又慢慢移開,「一定很痛苦吧。」
他的表情放得柔和。
「我一直想知道,那個時候,你在想什麼呢?恨我們嗎?怨我們嗎?」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彷彿不想放過她的任何一個表情,琥珀色的雙眸好像要將她看穿一般,讓她腦海一片混亂,無法做出任何思考。
如果她能夠思考,她一定會問自己,為什麼他會提起這些問題。
為什麼他會關心自己如此厭惡的妹妹對非常久遠的過去的某件事情的想法,
為什麼他會願意如此溫柔地對待他在數日前還想殺死的女人……
但是,那一刻,他如此專註地看著她,他的眼睛令她迷茫。
心中只是本能地在疑問,這樣的眼神,關切的眼神,是在看她嗎?還是僅僅看著這具和他共享同一份過去的皮囊呢……難道這個時空竟可以這樣紛雜擁擠,以至於她想要的他心中的半分棲身之地都不甚可能。
一陣難過,她竟完全不加考慮地回答了他,就這樣敷衍似地對他說,
「不管難過與否,反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她抬起眼來,淺灰色的眼睛毫不避諱地與他四目相接,「妹妹怎麼會怨恨哥哥呢?」
他一愣,整個表情在那一瞬劃過了數個微小的變化。艾薇看得很清楚,那雙透明眸子里劃過的各種情緒,但在她能夠一一將其解讀之前,他早已恢復了原先的樣子。在那千分之一秒之後,她感到他原本平穩地擁著自己的雙臂在微微顫抖。
他雖然仍舊是平靜地坐著,他的神情雖然仍舊淡漠,但是有一種從心底而出的東西似乎在隱隱地衝撞著他看似冷靜的外表,就好像平靜的大地下隱隱埋藏著的炙熱熔岩。他不去看他,只是望著遠方,但是卻,從內向外地、無法抑制地,一種撼動他冷漠外殼的情緒,在猛烈地躍動著。
他盡量平穩著自己的呼吸,將艾薇不由抱得更緊了一點,腦海中飛快地盤算著,久久沒有說話。
「陛下。」
身後整齊的聲音,來自於孟圖斯和冬。二人恭敬地彎腰,得到拉美西斯的允許后,才輕盈地上了船來。
「怎麼回事?」
孟圖斯欠身,「官員們只是在賭獵鴨,一位叫做摩西的外族少年大顯身手,飛鏢技藝過人,但是卻不慎掉入了水中,一直沒有被打撈上來。」
艾薇把頭往拉美西斯的身體里縮了縮,又將蓋在自己身上的布巾稍微往上拉了拉。拉美西斯垂眼看了一下她,彷彿一下子全都明白了似的,對孟圖斯點點頭,「你和禮塔赫留下來,安排獵鴨活動繼續進行。冬掌船,和我一同返回宮殿。」
「是。」
「是。」
兩聲乾脆的回答,孟圖斯已經離開了小船。
冬站在後面,用竹竿輕撐河底,小船順著原路向河岸緩緩飄去,留下一波安靜的水紋,在蘆葦包圍住的河上輕輕地蕩漾,化為一片漣漪。
沙漠之水
「去準備沙漠之水。」一邊將艾薇小心地放置到舒適的床榻之上,拉美西斯一邊淡淡地吩咐著,琥珀色的眸子一直沒有離開過艾薇的臉。
外面的天色已經漸漸暗去了,太陽漸漸隱入了尼羅河,河面變為幾近黑色的深藍,星星開始在天空點點出現。返回底比斯的路程很順利,一下船就有侍從牽著馬等候,一行人在夕陽落下的最後一刻返回了底比斯王宮。沒有回到自己的寢宮或者書房,拉美西斯直接帶著艾薇回到了她的房間。全程,冬始終跟在一側,一言不。
有次艾薇與他的視線相對,她的
第一個反應是想沖他微笑一下,從而向他表達自己的歉意。但是在那之前,他的視線已經不著聲色地移開了。
她能看到的,是一張陌生的臉。
一樣的五官、一樣的膚色,卻沒有日常溫和的微笑、靦腆的恭敬、甚至連再見到艾薇之後的關心都沒有。他就好像變了一個人一般,就好像變為了一具並不擁有生命的機器,或者更好像一襲影子,靜靜地跟著法老,就像連自己的呼吸都要消失。
她甚至懷疑一直跟著他們的人並不是她日常所認識的冬。
但是他的一舉一動,卻並無異常。如果硬要說,只是徒增了幾分帶著距離感的肅殺之氣。是因為拉美西斯在場的原因嗎?她實在回憶不起來,因為以前拉美西斯在場的時候,她幾乎沒有注意過冬。
命令屋裡走動的人退下,法老淡淡地對站在自己眼前的少年說,「跪下。」
冬立刻單膝點地,一手撐住另一膝蓋,宛若一位武官一般跪在了地上。
拉美西斯握住掛在自己腰側寶劍,唰地一聲將劍身抽出。
這把寶劍並不華麗,亦看不到精雕細琢的裝飾,那烏黑的劍身看起來十分不起眼。但是艾薇只用看一眼便知道,這是一把在埃及極為少見的鐵劍,在那個時代里最強大亦最為鋒利的鐵劍。
此時,年輕的法老正將劍刃指向冬,冰冷的劍尖貼到了他的臉頰上。
「你做什麼!」艾薇驚訝地從床上支起身來,他卻將左臂伸向她,寬大的手掌在距離她的臉數厘米處擋住她的視線。
「安靜。」兩個字說得很輕,語氣也很平淡,卻帶著幾分讓人不敢抗拒的威懾力。她愣了一下,只見他的劍尖已經微微用力,冬潔白的臉頰上微微滲出了鮮紅的血絲。而,冬的表情卻絲毫沒有變化,彷彿這一切都是這樣順理成章,不管法老想要怎樣,他都不會做任何抵抗。
「保護艾薇公主的安全,是我交給你的命令。」拉美西斯慢慢地說著,手中的劍沿著他臉頰的曲線滑下去,拉出一道淡淡的血痕,最後停留在了他的喉尖,「連這樣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好嗎?」
他對著冬說話,淡漠的眸子卻用餘光掃向了艾薇。
那一刻艾薇立刻明白了他的所有意思,雖然用劍指著冬,但卻是他向她出的威脅。或許她聰明到知道在出行古實前,他不會輕易傷害她,那麼用她身邊的人呢?還會沒有效果嗎,她還敢無動於衷地任自妄為嗎?
這是他的國度,他有權輕易抹殺任何忤逆他的存在……
一如從前。歷史不管如何變,他的地位毋庸置疑。
她跌跌撞撞地從床上爬了下來,跪到冬的斜前側,用手臂擋開劍身,在他還沒有說任何話之前,搶先大聲地回答法老,
「不是簡單的工作,都是我不對,我總是偷偷地溜出來,不管其他人的心情!我再也不會輕舉妄動!」她抬起眼,迫切地看著他,後面的話沒有說出口,但她焦急的神情說明了一切,說閱讀,盡在她只懇求他將一切責難都加諸於她的身上,這全部是她的任性,她不要害到冬。
「請懲罰我——」艾薇將頭深深地低下去,「我三番五次地妄自離開,毀約在先,請隨意用埃及的方式懲罰我。冬什麼都不知道,請不要為難他。」
房間被可怖的靜謐籠罩,她閉上眼睛,全身因為緊張而僵硬,雙手緊緊握起,手心裡沁出點點冷汗。
每次他不一語的時候,她都會有一種莫名的不安。而在這樣的情況下,這種宛若踩不到底的感覺更甚。就在短短的數天前,她明明答應過他不隨便亂跑,乖乖地呆在自己的房間。然而現在……
「陛下,沙漠之水準備好了——」侍者的聲音從門口傳進來,拉美西斯又看了一眼跪在自己前面的二人,沒有一絲表情的冬,和深深地垂著頭的艾薇。
他並不想傷害冬……他的劍里並不帶有殺戮的氣息,或許冬已經感覺到了,因此如常冷靜,甚至比平常更為冷淡。
而她,顯然並沒有察覺他的用意。
但這正如他所希望……因為,他只是想試她。
就好像在那隻小船上,就好像故意不邀請她來獵鴨,這次也是一樣,他對她說的話,他在她面前的動作,都僅僅是為了看到她的反應的一番試探。
如此,只因從朵離去的那天起,他心中便有了一個疑問,慢慢地撩撥著他的思緒,漸漸地,他現他已經拿出每天相當的一段時間來思考這個問題,並且,他無法抑制地想得知這個問題的答案。
這種渴望如此強烈,以至於他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理智,一天都不願意多做等待。
他很想知道,
非常想知道,
眼前的這個女人,
眼前這名他已經認識了十七年的女人
究竟是誰——
沙漠之水,並不是一種普通的液體。它呈昏暗的土色,就好像漫天飛舞的黃沙,因此得名沙漠之水。它是由沙漠中汲取的泉水混合藥劑師特殊的草藥製成,號稱是卸除一切偽裝的神聖之水。這種水有除色劑的效用。如果是依靠當時的染料而改變的色、膚色,經過沙漠之水的清洗均會褪去偽裝,變回原來的色彩。最初,沙漠之水的存在,僅是為了去除間諜的偽裝,方便辨認其身份。而後,因為染的流行,沙漠之水在埃及年輕的婦女間也被廣泛地使用著。
但是艾薇並不清楚沙漠之水究竟是什麼,也從未聽說過這水的效用。當侍者將這樣一盆奇怪的液體放到他們中央的時候,她本能地將身體向後縮了縮,將自己的一側藏到了冬的後面。她的
第六感告訴她,這或許是拉美西斯想出來折磨自己的方法之一,這種可疑的顏色,使得幾分厭惡的情緒從心底漸漸升了起來。
「你要做什麼。」
他看著她,淡漠的眸子里隱隱流轉著不易察覺的期待。她還在想如何可以逃過這一劫難,拉美西斯已經走到她的眼前,有些急切卻又儘可能不粗暴地拉起她的手臂,拽著她向沙漠之水走過去。
「那到底是什麼?」艾薇輕輕地叫著,求救一樣地看回冬,少年依然沒有表情,靜靜地立在一旁,看著這一切的生。
「不會傷害你。」聽著她驚恐的疑問,他的期待又加深了幾分,他一邊簡略地回答她,一邊拉起艾薇長長的絲,將視線柔和地落在上面,這銀色、透明的絲,這原本令人覺得奇怪的蒼老顏色,在這一刻,卻宛如由星辰的光輝製成,背後隱藏著無數種可能,名為「希望」的可能。
些微緊張的情緒幾乎要包圍他身體的每一個部分。他拉著她的絲,向沙漠之水放去。
「陛下。」一旁一直安靜的冬突然開口,打斷了拉美西斯的動作,「陛下,晚宴就要開始了,您是否需要先行參加?」
年輕的統治者微微地皺眉,
第一個反應就是想要忽視冬的提議。但話未出口,門口又傳來了平穩的腳步聲。一個恭敬的聲音平和地向法老問好。
一回頭,美麗的祭司出現在艾薇的房前,正向法老行禮。
「陛下,有件事請您……」禮塔赫露出了一如既往的微笑,好似黑曜石的眸子在看到艾薇的一刻停頓了一下,然後又好像沒看見似的將視線移回了法老身上,「臣下有件事情想向您彙報。」
「宴會的事情可以稍等。」拉美西斯淡淡地說,彷彿並不想就此停手。
禮塔赫再次用餘光掃了艾薇一眼,「無關晚宴,而是陛下之前吩咐要找的東西,出了一些意外……請這邊說話。」
拉美西斯思考了一下,鬆開了艾薇的頭。
「知道了。」他淡淡地回答著,表情恢復了一如既往的冷漠,身為法老的責任,是在他人面前任何情況下的冷靜與穩重。不管有多麼迫切,不管有多麼渴望,他必須克制自己……他大步向房外走去,禮塔赫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後。艾薇慌張地往旁邊躲了幾步,讓自己的身體儘可能地遠離那盆顏色怪異的水。她真的很擔心那是類似硫酸一類腐蝕性極強的藥水,萬一不小心碰到而將皮膚燒傷了一定會很疼,而且也會很難看。
見拉美西斯快步地向外面走去,她剛剛想鬆一口氣,但年輕的法老不回頭地扔回來一個命令,讓她剛剛稍微放鬆的心情又提了回去。
「冬,看住艾薇,這次再讓她亂跑,決不輕饒。」好了,這下子看來是晚宴也別想去了,舍普特的事情該如何是好。
淺棕色頭的少年深深地低下頭,平穩地說道,「是。」
他再一次抬起頭來的時候,拉美西斯以及帝國雙璧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門外的夜色里。艾薇注意到,冬的臉上已經恢復了原有的溫和神情,深胡桃色的眼睛裡帶著關心,嘴角染著日常的微笑。
「殿下……艾薇,你突然掉到水裡去了,沒事嗎?」
那熟悉而溫柔的語調,不再是剛才冰冷陌生的樣子。在經歷了一陣緊張與害怕之後,艾薇的眼眶突然酸了起來。
「冬……?」
「是。」
「冬……?冬?」
「是我,艾薇。」
艾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走了幾步,蹲到依舊跪在地上的冬面前,兩隻胳膊架在自己的膝蓋上,將頭深深地埋入臂彎環出的陰影里,喃喃地說,「太好了,你終於回來了,(剛才的樣子,完全不像你……」
只覺得剛才的冬就好像沒有靈魂的機器,如果拉美西斯的命令是要他就地自殺,她也堅信他會毫不猶豫地抽出寶劍,向自己的喉嚨用力刺去。這樣的冬,她並不熟悉。
但,或許她從來就不曾認識過冬。雖然她很喜歡他,雖然他對她很好、照顧她、保護她,但那都只是為了完成法老的命令。從一開始他就說得非常清楚了……只是她忘記了,他是一個被派來監視自己的人,本來毫不相干的人。
腦海里一亂,突然覺得自己很可憐。在這個世界里,什麼都沒有,她卻還抱著一絲絲幻想,幻想自己心愛的人也許能夠在某一天想起他們之間曾經生過的一切——即使這一切在這個歷史中都從未生。她蹲在地上,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銀色的長從她的肩膀兩側緩緩地流淌,落在地面上,被侍從不知何時點燃的搖曳的燈火照著,好似一泉細絲編成的流水。她縮成一團的身體是這樣地嬌小,好像隨時都會破碎的瓷娃娃一般,彷彿輕輕一推,就會摔倒在地上消失不見了。
冬看著她,忘記了自己還跪在地上。燈光下的少女令人感覺有些恍惚。他輕輕地伸出手,下意識地想要摸摸她的頭。但是手伸出了一半,他才想起這樣很不合禮節,猶豫之間,艾薇抬起了頭來,灰色的眼睛里一片濕潤,精緻的臉上帶著彷彿一觸即碎的脆弱。
「冬,你也會輕易就將我拋下嗎?就好像剛才一樣,冷漠地、冰冷地扔下我一個人。」在這樣陌生的古代世界里,在經歷了剛才莫名其妙的種種,心底驟然有種錯亂的軟弱,艾薇迷茫地問著,「或者如果是陛下的命令,你也會將我殺死,對嗎?」
心裡被輕輕地觸擊著,少年溫柔地用手扣出艾薇的雙頰,精緻的面孔一片冰冷,她的表情就好像隨時要哭出來一般,「萬事從艾薇出,萬事依艾薇之意,不讓艾薇受半點委屈。」他輕輕地念著,俊美的臉龐展露出一絲溫和的微笑,「艾薇,我說過的話,是真的。」
「但這只是陛下的命令。」她有點鬧起了小脾氣。
少年依舊微笑著,白皙而細長的手指輕輕地撫過艾薇濕潤的眼眶,就好像哄著妹妹的哥哥,又好像寵著自己愛人的青年,「曾經是為了陛下的命令。但是,請記住,我是站在你這一邊的。」
深胡桃色的眼睛裡帶著令艾薇安心的神情。不管如何,或許只有相信他了吧。不管出於什麼目的,只有冬對她是好的。不管她的地位如何變、處境如何變、周圍生什麼樣的事情,至少冬是一直在她的身旁的。如果連冬都無法相信,她在這個世界就只剩一個人了。
這種感覺實在是太恐怖了!
所以,她點了點頭。
「謝謝你……」
冬看著她,卻莫名其妙地輕輕說了另一句,「我該謝謝你……」聲音被吞進了窗外的風裡,艾薇看到的只是少年如常的微笑。他伸出白皙修長的雙臂,輕輕地拉住艾薇的兩隻胳膊,將她小心地從地上扶著站了起來。
二人站定,艾薇輕輕地咳了一下,可能是因為一直緊張而導致的口乾吧。她側身,不顧冬的反對,自行從旁邊的桌上銅壺倒出兩杯水,一杯遞給冬,另一杯留在手裡,略帶歉意地對他說,「冬,喝點水吧。」
冬有些受寵若驚地從這位令人頭疼的公主手裡接過水來,小小抿了一口。眉頭微微一皺,他抬眼看了下艾薇,這時候,艾薇也恰好側頭看回他,然後就自顧自地喝了一大口。或許是這稀少的液體勾起了他的乾渴感,或許是艾薇也喝下了這水,冬覺得沒有問題了,緊接著,他便又咕咚一下子咽了一大口,深胡桃色的眸子里彎出了溫和的笑意,「謝謝……艾薇,如果真的感到歉意,今天晚上就好好地呆在這裡吧。」
顧不上禮節,這樣的關心自內心。不是為了法老的命令,而是怕艾薇這樣隨性地跑來跑去,會遭遇不可知的危險。就好像那天在卡爾納克,就好像那天在狩鴨場……他不希望看到她受到任何傷害。
艾薇沒有回答,只是自顧自地低頭看了一眼剛才的沙漠之水,心有餘悸地對冬說,「這沙漠之水到底是做什麼用的,弄在身上會不會很痛。」
艾薇說這句話的時候,冬看向她,眼中不由閃過一絲奇妙的神情,他沉默,腦海里掠過陣陣思緒。
艾薇並不知道沙漠之水是什麼,這是非常不合情理的事情。即使是市井中的埃及年輕人,也知道可以用沙漠之水洗去自己染色的頭,而宮中的侍女、妃子等,更是經常使用這種有效的除色劑。艾薇即使是再封閉視聽的公主,也不應該對此毫無了解。
不過在她身上生過的,有更多其他的事情不合情理。比如她的堅強、比如她的智慧、比如她的頑皮、比如她的勇氣、比如她的平易近人。這並不像是眾所熟識的艾薇公主,她光芒四射,充滿著樂觀的活力,讓人無法移開視線。
他感覺到了,他相信,以法老的敏銳,定是同樣察覺這位公主的與眾不同……或者說,已經現她與原本的那位怯懦的公主儼然判若兩人了吧!所以,陛下剛才的所有一切都是在試探她。而沙漠之水,或許是陛下想要嘗試去除她偽裝的某個方式。
艾薇是藏於某個偽裝下的「其他人」嗎?
這個「其他人」的目的是什麼?間諜?殺手?如果法老得知了她的身份又會做何處置。
冬垂下頭,長長的睫毛擋住了深胡桃色的眼睛。
但似乎這個「其他人」,偏偏是他一直在尋找的人……
「……冬?」清脆的聲音叫著自己,冬從遐想中回過神來,看向眼前略微帶著幾分不好意思的艾薇。
一種不祥的預感本能地從後背緩緩升起,他下意識地後退一步,本著保護自己的出點,「陛下或許很快就回來,我們稍安毋躁。」
艾薇盯著冬,銀灰色的大眼睛忽忽地眨了兩下,嘴邊隱約勾起一絲歉意的微笑,「對不起,那個女孩子的事……我果然還是不能管。」
突然,少年的視線變得模糊,手中一個不穩,泥制的杯子幾乎要掉落到地上。銀的少女將杯子接住在手中,唇邊輕輕地動著,好像是在說著什麼,但是黑暗正在鋪天蓋地地壓過來,耳邊一片寂靜,雙膝一軟,他無法自已地向地面跌落過去。在朦朧的意識里,最後一刻,一雙略帶冰冷卻十分溫柔的手將他圍繞了起來。
腦海里的念頭,除了埋怨自己的輕心之外,全部都是揮之不去的擔憂。
她要去哪裡,她不會……有事吧。
對峙
底比斯王宮中廳,一場盛大的晚宴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衣著暴露的舞女跳著古老的舞蹈,在青花石的地板旋轉,豎琴手與響板隊的樂手們合力奏出節奏感頗強的優美樂曲。一時間,華麗的大廳內觥籌交錯,交談之聲此起彼伏,整個底比斯最為位高權重的人們被法老邀請集聚一堂,各懷心思地參與著這場暗波洶湧的慶典。
翠綠的眸子掃過了落座的臣子們,紅的將軍擦了擦腦門上的汗,身為帝國雙璧之一的他,是領兵打仗的能手,卻對如何處理這種暗涌的政治信號始終不甚了解。廳里較為明顯地分成了兩派,以奧姆洪德為的貴族團隊和以西曼為的政客幫派不經意間以廳中的空地為界,依照奈菲爾塔利與卡蜜羅塔的位置,落座兩側。彼此之見彷彿是在毫無間隙地交談,但是暗中又似乎有種一觸即的緊張情緒正在傳遞蔓延。
大家不約而同地認定了今天的晚宴是法老解決日前的舍普特事件的契機,其結果也是對雙方偏袒程度的風向標。
但是為何那位尊貴的人還不出現呢。
孟圖斯有些挫敗地看著大廳盡頭厚重的木門。
突然,木門出輕輕的聲音。響聲微小,卻吸引了場內落座的眾人的目光,只見侍者拉開精雕細作的木門,音樂隨著空氣飄離出去,明亮的燈光溫柔地漫溢,落在門外站立的男子的身上。
黑色的筆直長猶如流水,禮貌的溫和笑容宛若陽光。來人並非拉美西斯,卻是國內最年輕、也是最受重用的祭司,
第一先知禮塔赫。美麗的青年緩緩地走進門去,大門在他身後轟隆一聲重重合上。樂手們不約而同地停止了演奏,諸位臣子略帶緊張地看向他。
年輕的祭司卻只是微笑,輕描淡寫地傳達了法老的命令,「陛下因為重要公務,今夜會稍晚出席,請各位盡情暢飲。」
修長的手輕輕地向上抬起,樂隊的演奏在眾臣的一片錯愕與失落中恢復。祭司慢慢地走向前去,在孟圖斯身邊落座。紅的青年連忙湊過去一點,在他耳邊略帶急切地問道,「出了什麼事?」
今夜的宴會是陛下一手策劃,但卻在重要時刻拖延出席,實在不像是陛下的風格,說到底,只可能是更為重要的事情生了。那麼,那件十分重要的事情,究竟會是什麼,甚至連自己都不能告知嗎?孟圖斯不由有了幾分擔心,而恐怕有這種顧慮的不光是這位年輕的將軍,還包括在場的幾乎所有的權臣、妃子和侍者們。眾人假裝繼續欣賞著眼前的舞蹈,但眼神卻似有似無地都向禮塔赫這裡飄落。
禮塔赫卻淡淡地笑笑,紅唇勾起一絲美好的弧度,並沒有更多地言語。美麗的面孔像融入了陽光的流水,溫和卻不帶有特殊的情感與暗示。
紅的將軍撓了撓頭,卻仍舊不得其要領。他想繼續問下去,但禮塔赫卻只是微微搖了搖頭,使得他只好作罷,端起酒杯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悶酒,翠綠的眸子卻一次次不由自主地看向一旁的年輕祭司。
宮殿的另一側,法老的書房。
拉美西斯站在窗前,緩緩地來回踱著步子。他手中緊緊地握著三個精緻的小袋子,分別染著不同的顏色——金色、綠色和紅色。袋子的上面用寶石藍鑲金線繪出荷魯斯之眼的圖章,袋口由雙束繩緊緊地封著,上面分別扣著一把小巧的銅鎖。他看著腳下整齊而潔凈的青花石地板,腦海中飛快地盤算著什麼,稜角分明的嘴唇微微地抿起。
過了不知多久,好像終於下定決心一般,他停止了前後的反覆,轉身推開了書房厚重的木門,邁步向寢宮的方向走去。
雖然艾薇的住所移到了中宮,但因有冬在,四周侍奉的人手並未加增。此時已晚,中宮四周更是無人走動。是一個晴朗的好夜晚,沒有風,月光冷冷地灑在精細裝飾過的迴廊里,拉美西斯的腳步落在整齊岩石鋪成的地面上,咔嗒咔嗒的聲音在靜謐的襯托下顯得尤為寂寞。
轉過一個迴廊,耳邊響起了倉促的腳步聲,起音細碎而輕巧,是一個女人的步伐,似乎是有頗為要緊的事情。聲音快接近,眼見就要轉過另一側的廊角,與自己相遇。在這樣的時分,這種略帶緊張的步子,不能不說是可疑。下意識地,他將手中的三個小袋子收入懷中,右手搭向腰間的寶劍,稍稍清了一下嗓子。
他的低咳在夜裡顯得十分突兀,來人驟然止了步子,過了數秒,清脆的聲音帶著猶豫,輕輕,「誰……?」
熟悉的音調,熟悉的不識禮節,他不由眉頭一緊,大踏步地向前走了幾步,轉過拐角,不由分把抓住來人的胳膊,質問不經思索脫口而出,「為什麼沒有呆在屋子裡!」
艾薇猛地抬起頭來,十分尷尬地看著拉美西斯。她實在沒有想過他會這樣快地折返,都說今夜的皇家盛宴至關重要,她以為拉美西斯隨著禮塔赫走了,就隨即會前往宴會廳,不到午夜時分,不會輕易離席,就算離席,也不會在這樣關鍵的時刻想起她這點小事。因此她才大膽用藥,令冬入睡,自己則盤算著前往秘獄,在舍普特沒有被當作政治工具犧牲之前,有什麼辦法或許可行。
然而此時此刻在此地遇到了剛剛對自己大雷霆的法老,實在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令她一時不知如何應對,便不由下意識地緊了緊手中拿著的包囊。
「你在這裡,做什麼?」拉美西斯淡淡地打量著一臉不自然的艾薇,最後視線落在了她緊緊抱著的布包上。「那是什麼。」
艾薇下意識地將手中的布包向身後藏去,「什麼都沒有,女孩家的東西嘛,就不勞煩陛下過目了……」
拉美西斯不置可否,微微抬眼,將視線從那布包移開,看似放棄了那個話題,轉而漫不經心地問,「冬呢?」
「啊?」艾薇一楞,剛想說冬有事離開,可轉念一想,拉美西斯說過,如果冬再讓自己這樣隨便跑出來,絕對饒不了他,不由心裡一時猶豫,說不出話來。可就在分神的這一秒,年輕的君主已經伸手繞到她的背後,一把抓住布包,用力向下一扯。還不及艾薇反應,布包已經散開,裡面的東西一下子全都撲落在了地上。
明明是黑夜,但月光偏偏該死地皎潔,使得布包里的東西一覽無遺。
宮女的衣服、藍色的假、蒙面的絲巾,當然,還有一筆數目相當的金子。
艾薇只覺得握住自己手腕的力量漸漸加大,讓她幾乎要吃疼地輕嘆出聲。然而,此時她的腦海卻一片空白,平日的靈牙俐齒不知跑去了哪裡,此時偏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些道具太過可疑,其目的可輕可重,她必須冷靜下來,必須要在他給自己定下彌天大罪之前,趕快找一個由頭,降低自己被他一怒處死的可能性。
或許是真正的懼怕所驅使,電光石火之間,靈感蹦進了腦海,她匆匆抬頭,想要把自己的借口扔出來,而這一刻,拉美西斯也抬頭起來,琥珀色的眼睛看向了她。
四目相接的那短短一秒,所有準備好的說辭到了嘴邊,卻驟然被什麼強大的力量遏止一般,硬生生地吞回了肚子里。是時,心裡掀起一陣翻天覆地般的疼痛。
質疑。
質疑,該如何去解釋的感覺?
猜疑,懷疑,思疑,狐疑……
他一定是以為她是想要逃離王宮,在他用盡心思協助朵、恢復緹茜的身份並為自己尋找荷魯斯之眼后,背信諾言,將自己對他重要帝國的承諾,拋之腦後,一走了之。
他一定是以為,她不過是在利用他及他的信任。
他不信她。他從來就沒有相信過她。
挫敗的感覺鋪天蓋地席捲而來。
就好像坐在一隻不堪一擊的小木船上,漂泊在寬廣的海洋之中。船破了,海水爭先恐後地湧進那細小的船體。她卻手足無措,只能茫然地看著自己的軀體被冰冷的感覺深深浸透,看著自己在那片看不盡頭的漆黑海洋里越陷越深。
猛地,一隻大手輕輕地拍了拍她,他沒有表情地看著她。她不解,也看回了他——
「別哭。」
什麼?
他嘆了口氣,雙手輕輕地扣住她的臉旁兩側,略帶粗糙的拇指輕輕劃過她細嫩的臉頰,「我說,別哭,這樣的話,不要再讓我重複。」
他指尖的溫度,好似一束神奇的魔法。直到碰觸的這一刻,她才驟然感到自己臉上劃過一束液體。由炙熱、變溫頓、最終變為冰冷。
……她哭了嗎?
哭泣總是有理由的。
那為什麼又哭了呢。
因為他懷疑她,因為他不再愛她。還是因為——
即使自己是他的妹妹,即使他對自己已毫無情感,她還是、她還是那樣那樣地喜歡他,愛他。
這樣的感情如此強烈,使得他每次與她的接觸都好似掀起狂風巨浪,都會讓她如此不知所措,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面前失控,犯下各種連她自己都難以置信的錯誤。
不管多麼痛苦、不管多麼絕望,始終無法甘下決心就此放棄。
而他的溫柔,他許久不曾對她展現的這一分溫柔,就好像燃燒殆盡的灰燼里隱隱迸出的一顆細小的火星。跳躍著,噼噼啪啪地響著,微小地什麼都不能照亮,卻刺眼地令人無論如何都無法忽視。
但是……在這樣下去,她會離不開他!
她輕輕地後退了半步,躲避他的眼神,用手胡亂地抹去眼淚,「你不要想歪,我還在等荷魯斯之眼,才不會這樣輕易地就喬裝逃離皇宮,我只是好奇今夜的王家盛宴,只是,很想出席去見見世面罷了……」
他停在原地,雙手還留在她雙頰先前的位置,她硬生生地後退了半步,不帶感情的解釋彷彿擊破了他那一刻的下意識的行為。他愣住,不知說什麼才好,只是獃獃地看著自己懸在空中的大手,彷彿不清楚自己接下來該做何反應。過了一秒,他略帶強迫地將手重重放下,視線從她的方向撇開,淡淡地回了她一句,「是這樣。」
「恩……是這樣。我知道下午是我不好,但本來你應該也有邀我出席這次盛宴,我的在場,多半也是在你全盤籌謀之中吧,你帶我去,我一定全力配合你的計劃。」艾薇垂著頭,小聲地說著。被利用也沒關係,就算古實她都願意去,何況此等小事。她想要幫到他,她希望能夠幫到他。
「啊,是嗎……」他的聲音帶著從未有過的猶豫和不清楚,好像還在思考,卻又好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但終究,他似乎是不打算追究艾薇帶著這些喬裝用的東西到底是要做什麼,只是淡淡地說了句,「那就去吧。」
她抬起頭,硬是扯出一個勉強的笑容,銀灰色的眸子里映出了他沒有表情的臉,「好,我這就去。那……對了,你來這裡有什麼事情嗎?要不要先去辦你自己的事情?」
聽到這話,拉美西斯下意識地用手扣住藏在自己胸前的三枚小袋子,袋子里裝著的東西好像要燃燒起來了,他只覺得自己的手指被灼燒一般地疼痛。但只一秒,他便又將自己的神色深深地隱藏了起來,他轉身過去,背對著艾薇,冷冷地說,「不,什麼都沒有——」
「但是……」
「你不是要跟著我去參加晚宴嗎?如果再多話,我必然會追究你今夜的責任。」拉美西斯並不打算繼續剛才的話題,他已經邁開步子,向中庭走回去。艾薇顧不得細想,只好匆匆地將地上的金子、衣著等胡亂一包,跑地向拉美西斯離開的方向跟去。
看來自己必然會在夜宴中扮演重要的角色,不然剛才那樣的大事,他怎麼就輕易地放過了自己?
艾薇在在心裡暗喜。而忽然,只見快步走在前方的法老猛地停住腳步,轉過身來,琥珀色的眸子牢牢地盯著她。她一楞,也停下了腳步,又本能地將身體向後退了一退。
兩人對視了約兩秒的光景,艾薇終於找出了一句打圓場的話,但在她將話說出來之前,拉美西斯已經大步走到了她的面前,一把抓過她懷中的包裹,冷冷地對她說道,「如果你想要冬的命,便儘管溜走。」
喂,這分明是威脅!
艾薇很想大聲抗議,但只這一句,他便毫不猶豫地將那些喬裝的東西一把扔到了迴廊旁的矮木從里,隨即有些粗暴地拉過艾薇的手,全然不顧艾薇的不滿,就這樣繼續向中庭的方向快步走去。
「法老駕到——
艾薇公主駕到——」
門口的衛兵精神奕奕地報出晚宴姍姍來遲的最後兩名貴客的名字。話音一落,廳里的皇室、臣子、樂手、藝人全部不約而同地停止了正在做的事情,齊刷刷地站了起來,沖著法老的方向,深深地躬下身去,極盡恭敬地拜了一禮。拉美西斯走了進來,步伐如常般不緊不慢,他走到前面,在奈菲爾塔利與卡蜜羅塔中間的位置,穩穩坐下。修長的手指微微指了指廳下皇室的末位,立刻就有侍者端著椅子跑上前來,恭敬地對艾薇做出了一個「請入席」的手勢。
廳里的人們全部衣著光鮮,為了皇家盛宴而極盡奢華。艾薇只穿著普通的白色單衣,身上甚至連件象樣的珠寶都沒有。她環顧四周,人們表面上恭敬的面容下,不僅都暗暗對她投來幾分不屑與鄙夷。她不去理會那些帶著評判的眼神,只是抬眼向拉美西斯的方向望去。皇座,與皇室末位的座席。二者之間的距離是如此遙遠,而奈菲爾塔利和卡蜜羅塔與他卻是如此鄰近。她能感到奈菲爾塔利見到自己時的驚訝和不滿及難以抑制地自內心的憎惡與傷痛。
艾薇咬了咬唇,最終坐在了拉美西斯指給她的位置上。她看到坐在皇族席的一名女子,偏過頭來,隔著中間數人,對自己微微笑了一下。那人也有一雙琥珀色的眸子,在輝煌的燈火下顯得格外深邃而美麗。
她剛剛坐穩,不及向那名女子抱以回復的微笑,拉美西斯便已輕輕頷,語調淡漠,措辭客套地說道,「各位請就落座,今次的晚宴,是為了哈托兒女神而設,延續下午獵鴨活動的輕鬆氣氛。邀請的諸位,都是對我埃及至關重要的子民,是獲得阿蒙神信賴與依仗的人。大家大可盡量放鬆,沒有必要過分拘束。」
語畢,他舉起眼前的杯子,徑自先喝了一口。
眾臣連連謝過,紛紛隨著飲了口酒。但話雖如此,廳內暗涌的緊張氣氛,並未因為法老剛才的一席致辭而緩解。哈托兒女神也好、阿蒙神也罷,不管何種名目,不過是給這場皇家盛宴安上一個冠冕堂皇的由頭。誰都不知道此時就坐於正席的年輕統治者,會在這場宴會上做出如何反應。
只是一場單純的試探,抑或他心裡早下狠斷,將此次夜宴權作是數年前鴻門之宴的重現?
若是後者,今日就地正法的,會是哪邊?
西曼?還是奧姆洪德?
事關生死,誰敢就此真的放鬆下來。法老沉默不語,雙目注視內廳。樂隊又開始了演奏,大廳中央的舞女適時地又跳起了熱情四溢的舞蹈。眾人再次將視線聚集到了廳中,但是各人的心思,卻依然在揣測著法老的想法。西曼微微捋著自己的山羊小胡,奧姆洪德用巾帕擦拭自己的額頭,卡蜜羅塔不停地用指甲彈觸著旁邊盤子里的葡萄,而奈菲爾塔利則將雙手扣在一起,手指用力斑駁,弄得一塊紅一塊白。
艾薇就算是獃子,也能感到這擁擠中廳里潛伏的緊張情緒。雖然誇下海口說要幫拉美西斯,但其實她對即將要生的事情也是沒有一絲概念,當然,也不清楚,究竟拉美西斯是否將她放到了自己的運籌當中。她不由微微苦笑,強迫自己的視線繞開拉美西斯。
「艾薇。」慈和的女聲在耳邊響起,來得突兀,讓沉浸在自己思緒里的艾薇幾乎要從自己的凳子上跳起來。她連忙調整自己的表情,轉頭過去。來人正是剛才看向自己的女人。她約莫三十左右,身材高挑,舉止優雅,臉上帶著溫和而恬靜的笑容。
她還沒有反應過來,旁邊的幾人已經站了起來,畢恭畢敬地對著來人行了一禮,「提雅公主殿下。」
提雅公主?那便是拉美西斯的姐姐了,她找自己有什麼事情,這具身體與她又可曾有過什麼交惡。艾薇慌忙站起身來,也隨著行了一禮,「公主殿下。」
提雅輕輕一揮手,示意各人落座,自己則站在艾薇前面,「怎麼如此稱呼我,這樣生疏。你一直不是叫我王姐的嗎?」
艾薇愣了下,連忙笑著改口道,「抱歉,王姐,一時胡塗了。」
提雅點點頭,隨即從自己的手腕上取下一副沉甸甸的鏤空鑲翠金石的黃金鐲子來,不由分說地拉過艾薇的手,就這樣套了上去。「這次夜宴這樣重要,怎麼都不記得穿著得整齊點,再怎樣講你也是坐在王室列席里的人,不要讓人家看了笑話。」
艾薇下意識地看了看廳里的其它人,連忙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這時真希望冬就在自己身邊,她有些搞不清楚狀況,但是又不敢貿然問。
提雅微微頷,輕輕地對艾薇說,「最近聽說了一些你的事情,王弟願意承認你的地位,是件好事,不要隨意地反抗他的意思,否則你所珍惜的一切都會化為尼羅河水面的泡影……你明白我說的話嗎?他畢竟是大埃及的法老。」
話說至此,提雅公主的臉上划倏地過一絲陰霾,雖然只是轉瞬即逝,但仍被艾薇眼尖地注意到了。還未等她理清思緒,提雅已扔回給了她一個微笑,一邊說著「我多話了」,一邊徑自轉身向自己的位置走了過去,裊裊的身影落坐在了皇族的位。遺留在現世的各種記載都說拉美西斯與王姐提雅及生母圖雅太后之間的關係最好,也對此二者最為信任,那麼剛剛提雅公主臉上展露的愁容,又是因何而生,其言語中難以察覺的幾分哀怨又是從何而來,真教人百思不得其解。
無意識間轉頭看向拉美西斯,卡蜜羅塔正在親手剝開一粒葡萄,帶著嫵媚的笑容遞向年輕的法老。琥珀色雙眸的青年沒有表情地接了過來,自然地放入口中。雖然二者並沒有做什麼過分親密的事情,但很明顯拉美西斯很習慣卡蜜羅塔的剛才的舉動。想到這裡,心裡忽地一疼,呼吸又有些不順暢了起來。
「各位——」這時,拉美西斯突然開口了,淡淡的聲音緩緩地流淌而出,廳內恢復了先前他入場時的寂靜,年輕的法老緩緩起身,慢慢地對在場的眾人說道,「大家似乎覺得這場宴會少了些興緻,我也知道各位心中似乎都有些話想說。」
他停頓約有十秒鐘的時間,淺色的眸子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才又繼續,「不如我們來一場遊戲,贏的人,可以得到來自我的任一承諾。不管是黃金、寶石、權力、美女、寶馬,或者是某個奴隸或者侍者的性命之類,我都可以無條件地滿足他。」
場內一片嘩然,某個奴隸或者侍者之類,法老在暗示的不就是引這樣爭執的牢獄里的舍普特的性命嗎?奈菲爾塔利與奧姆洪德交換了下眼神,再不約而同地看向西曼,雙方對視著,在暗地裡較上了勁。
法老的手指向奈菲爾塔利,「王后,就由你來決定賭什麼。」
話音剛落,奧姆洪德臉上便浮現了一絲得意的笑容,而這樣的得意還來不及持續,下一秒,拉美西斯卻又轉向了卡蜜羅塔,「卡蜜羅塔,你來決定,由誰來參加賭局,二人互先。你們是規則的制定者,雖然可以自由選擇參加遊戲的人與自己的比較,但是即使你們二人其中一位贏了,也不能算是勝利。王后,就由你開始吧。」
這時,艾薇明白了,或許法老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給出答案,他也根本不在乎舍普特的死活,他只是想將這件事,在不偏袒兩大集團任何一方的情況下迅解決。兩大集團的對立,對他來說,並非壞事,偏袒任何一方,都會對他的統治不利,這樣的事情,他又何苦去做?採取這樣荒謬而出乎意料的解決方式,或許即是要說明,自己的毫不在意吧。
但是,就這樣講舍普特的性命交由一場愚蠢的遊戲嗎?想到那總是甜甜笑著、在身邊打轉的小侍女,艾薇只覺得心中一澀。到底應該怎麼辦呢?
還沒有想出個所以然,奈菲爾塔利已經站了起來,深綠色眼影下的雙眼露出幾分不快,她眉頭微皺,「不如就與我比場賽尼特棋吧,若贏過了我,就算勝出。」
場中一片小小喧嘩,塞尼特棋是古埃及很流行的一種棋盤遊戲,圖坦卡蒙王的墓中有多達六組的棋盤遊戲,其中就包括了塞尼特棋。這種棋的玩法主要是利用四根長條狀的棒子依正反面執出點數,然後在三十格的棋盤上按規則移動棋子,最先到達終點的人,就獲得勝利。
早有記載,奈菲爾塔利王后非常熱衷此棋,即使在她的墓里,依然可以看到她下棋的壁畫。既然敢在不知道誰人會上前挑戰的前提下說出此項目,必然是成竹在胸所致。
這時,卡蜜羅塔站了起來,甜美的嗓子裡帶著幾分慵懶,更顯出獨特的女性魅力,她環顧四周,最後,從坐在西曼那一列的人里選擇了一個。「就由你開始吧,吞忽。」
吞忽是建築院的人,建築大臣梅的下屬。梅本身對西曼或是奧姆洪德兩派之爭並沒有明顯的偏向,因此對建築院的人員也沒有過多地考慮過出身等問題。吞忽是下級貴族的長子,祖祖輩輩為建築院服務,同時,他也是出了名的博學多聞,精於各種演算術與棋術,是梅的得意門生。但眾人也知道卡蜜羅塔選擇他的原因,西曼是三朝老臣,早在拉美西斯一世期間,就於吞忽的父親有恩,吞忽一直心存感激,此時此刻,他必然是站在西曼這一邊的。倘若獲勝,吞忽必然會要求取了舍普特的性命,從而在氣勢上壓過老貴族那一派。
雖然盛傳王后的棋術非常了得,但是畢竟吞忽未曾與她交過手,卡蜜羅塔既然叫他上場,想必還是有一定的勝算的。
卡蜜羅塔坐下了,滿意地看著吞忽走上前來。侍者麻利地擺好了賽尼特棋盤及四根擲數用的骨棒。二人落座,有了法老的授意,旁邊立著一名文官,負責將每一步都大聲唱出來給廳里的所有人聽。
雖然艾薇對賽尼特棋完全不懂,應該說遠在三千年後的今天,這種古老棋術的具體規則全部早已失傳,並沒有人真正了解它在盛傳時期的具體玩法究竟是怎樣。但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艾薇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那便是奈菲爾塔利一定會輕易勝出,不留一點懸念。
她抬頭看了一眼拉美西斯,年輕的君主正微微眯起修長的眼,隨性地靠在舒適的座椅上,似是注意,卻又好似漠不關心地看著這一盤棋局。這時,禮塔赫走了上去,側身附在他耳邊輕輕地說了些什麼,突然,他的神色一凝,俊挺的眉緊緊地扣起,淡琥珀色的眸子倏而犀利地看向她的方向。她慌忙垂,讓自己的絲擋住自己的表情,朦朧中,她似乎看到他好像從懷中拿出什麼遞給了禮塔赫,緊接著,黑的祭司非常小心地將法老遞給他的東西收了起來,點點頭,隨即轉身向大門走去。
此時的拉美西斯臉上已經染上了十分的不快。他個很會隱藏自己情感的人,或者說,他本身並沒有很強烈的喜怒哀樂,而此時他的情緒,他的怒意,彷彿帶有了難以壓抑的意味,硬是透過那張稜角分明的臉顯示了出來。
不知道是怎樣的事情觸到了他的神經,艾薇心底暗暗地想著,並祈禱那件事與自己毫無關聯。
又過了不久的那麼一段時間,文官大聲地宣布,「王后陛下,勝出——」
艾薇坐的位置離棋盤尚遠,看不清具體那棋子是怎樣擺放,但吞忽的表情也足夠明顯地說明,奈菲爾塔利的勝利輕而易舉,不給他留有半分翻盤的機會。
西曼一臉挫敗的神情,看著滿是慚愧的吞忽灰突突地走回自己的座位。還未等奈菲爾塔利回到自己的位置坐定,卡蜜羅塔忽地站了起來,原本帶著慵懶的聲音里平添幾分激進的尖銳,「下一局該是我先選人吧。」
奈菲爾塔利的棋藝眾人皆知,西曼的下屬里顯然是不會再有人能夠戰勝她。不管卡蜜羅塔開口說選什麼人,只要奈菲爾塔利對最終賭局有選擇權,那麼最多就變成大家在這裡陪她下一晚上棋,誰也無法佔到什麼便宜。想到這裡,艾薇輕輕地呼了口氣,但突然,她感到什麼視線落在了自己這裡,剛要下意識地抬頭迎上去,卻只聽到卡蜜羅塔說,「下一個人,我選艾薇公主——」
聽到自己名字的時候,艾薇的腦里「嗡」的一聲不知如何是好。
第一個反應是竊喜,因為自己就這樣輸給奈菲爾塔利,到頭來還是可以保全舍普特的生命。
第二個反應是疑惑,為什麼卡蜜羅塔放著西曼團隊里的各人不選,偏偏挑中了自己。
她迷茫地抬起頭,看到了奈菲爾塔利一副滿是顧及的面孔,以及眾人期待的表情。
心裡一下子有了些計較。莫非,這名銀的公主,是個賽尼特棋的高手?這也不意外,身體贏弱,不善交際,她每天呆在深宮,會喜歡下棋倒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但為什麼選中自己,難道卡蜜羅塔就這樣有把握她會要了舍普特的性命……又一轉念,舍普特在這個世界里確實是非常厭惡自己,甚至口出惡言相諷。宮中多閑話,加上之前奈菲爾塔利的小公主的事情幾乎要了艾薇的性命,在眾人心中,就算她不屬於西曼那一派,對奈菲爾塔利會有不滿也實屬理所當然吧。
奈菲爾塔利的猶豫,或許就是怕選出一個艾薇偏偏擅長的項目,讓她不小心勝出,從而對自己或舍普特出手報復。想通了這裡,艾薇不由輕輕嘆氣。自己本無意傷害舍普特或者奈菲爾塔利,卻被所有人當作了最有可能對她們不利的人。
話又說回來,如果奈菲爾塔利選擇了賽尼特棋,她可是一點都不會下,屆時又該如何矇混過關呢?
灰色的眸子又落回了奈菲爾塔利身上,高貴的王后靜靜地思忖了一下,略帶緊張的臉又展現了如常的笑容。她如釋重負地看向艾薇,輕輕地說,「那麼,艾薇公主就請到場中隨意跳一段舞蹈吧,如果陛下說好,那麼就是過關了。」
四周臣子一片竊竊私語,眾人的眼光不約而同地落在了呆坐在自己位置上的艾薇身上。她分明地看到奧姆洪德眼神里流露出了必勝信心。這也難怪,奈菲爾塔利的選擇,其實是一項規則,三重保險。
先,身體贏弱的艾薇公主,不太可能會跳舞;其次,就算勉強跳了出來,依法老對艾薇素來的態度,想從他的口裡得到讚許,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最後,就演算法老出於某種目的想要有意讓艾薇過關,在場的眾人都看著,法老身為帝王,以他的性格,無論如何也不會顛倒黑白,輕易說好。
奈菲爾塔利,果然不愧是從眾多美女中脫穎而出,穩穩坐住后位的女人。
「陛下,您看如何呢?」見拉美西斯遲遲沒有表態,奈菲爾塔利轉而微笑地又問過了一次。
拉美西斯舉杯輕啜一口美酒,淡淡開口道,「艾薇身體不好,這次的遊戲將她排除吧——」
這是本場晚宴里,法老唯一一次有偏袒傾向的話語。對在場的絕大部分人來說,這句話分明是著意維護了奈菲爾塔利那一邊。話音一出,卡蜜羅塔的臉立刻就沉了下來,人是她選的,法老有意排除艾薇這個對奈菲爾塔利相應棘手的人選,就是暗地裡傾向了另一側。她與自己的父親西曼對視了一眼,然後又十分不滿地看回年輕的法老。但拉美西斯卻不打算進一步解釋,也不看誰,只是微微垂眼,自顧自地飲著酒,眉間微微地扣著,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
奈菲爾塔利臉上止不住地露出釋懷的微笑,連忙轉身對艾薇說道,「陛下都這樣說了,你若沒有意見,就請卡蜜羅塔再選一位……」
「沒關係。」清脆的聲音打斷了王后的話語,眾人的視線再一次聚回了那名嬌小的公主身上。拉美西斯停止了飲酒,琥珀色的眸子冷漠地看向她。但她卻只是靜靜地站著,精緻的唇畔掀起一絲完美的弧度,不去顧及四周不住傳來的驚訝,她只是平穩地說著,「沒關係,我願意接受這個規則。」
獨角雙人舞
寬闊的中廳一片寂靜,列席的王族、大臣、政要人物、文書官、傳令官、侍者、侍女、樂手在這一刻,將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到了那名決定接受挑戰的公主身上。
嬌小的身體如常挺直站立,如月光般閃耀的銀色長靜靜地沿著她的脊柱流淌了下來。艾薇的唇邊勾起一絲微微的笑意。
雖然不是專業的舞蹈演員,但是擅長交際的艾薇,對必要的社交舞蹈十分了解。從優雅華貴的華爾茲,到熱情動感的現代舞,艾薇或多或少都在暗地裡做了一些練習。雖然這是遠在三千年前的古代,但看到樂隊里的鼓、響板等打擊樂器一應俱全,她不假思索,當下決定跳一曲自己十分擅長的拉丁舞。即使自己跳得並不能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但是在拉丁尚未被明的那個時代,自己必然是跳得最好的,如果想勝出,也並非沒有機會。
況且,即使輸了,也不過輸點面子,而一旦贏了卻可以解決自己心頭的一大煩惱……怎樣想都值得冒這個風險。
贏的關鍵,就是如何烘托氣氛,讓法老大為稱奇吧!
她走到大廳中央,小巧的下巴微微地抬起,透明的灰色雙眸毫不避諱地看著高高在上的法老,「我願意獻舞一曲。」
提雅公主從位子上站了起來,開口對拉美西斯說,「陛下,艾薇身為王家的公主,在這樣公眾的場合……」
拉美西斯沒有說話,倒是卡蜜羅塔接過話來,「今天是王家的盛宴,君臣不分,猶如一家。公主是在自家的廳中舞蹈,提雅殿下不要擔心啊。」
此話一出,拉美西斯「砰」地一聲重重地將手中的酒杯放到桌上,嚇得卡蜜羅塔連忙噤聲,乖乖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凝神坐定。此時,琥珀色雙眸的青年緩緩站了起來,他緊緊抿著唇,站立了數秒,然後開口,「艾薇,不要胡鬧。」
又是那副哥哥對妹妹的口氣,艾薇心中一緊,偏是來了脾氣,「陛下之前應承過的事情太誘人,艾薇有非想要不可的事情,請讓我一試。」
未得到法老的應允,卻只見銀的少女果斷地轉身,大步走到樂隊旁邊,自顧自地對其中尚是一頭霧水的樂手說起了什麼。眾臣一片嘩然,各人同時倒吸了一口冷氣,可看到法老冷若冰霜的臉,不敢吐出來,便又硬生生地將那口氣吞了回去。拉美西斯眸子一緊,置於身體兩側的大手竟在不經意間握緊。可感受到一旁奈菲爾塔利與卡蜜羅塔不解的視線,他硬是強迫自己恢復平靜,就這樣坐回自己的位置,再一次拿起了酒杯。
而離此不遠的孟圖斯注意到,這一次法老並不像之前一樣僅僅是隨意地持著杯子,他的手緊緊地握住弧形的杯身,就好像要將它握碎一樣,健實的手背上隱隱凸顯了青筋。
所幸沒有過多長的時間,至少,在絕大多數人眼裡,在法老還沒有氣炸前,艾薇又站回了大廳的中央。她始終帶著完美的微笑,灰色的眼睛里卻閃動起惡作劇的光芒,隨即她彎腰下去,拉住自己拖地的長長裙擺,一用力將白裙撕到自己的膝蓋之上,將兩邊捲起,在腰間隨意地打了一個結,露出她纖細而潔白的小腿,就好像穿著一件小小的白色禮服。她將自己灑落腰間的銀色絲攬起,從侍女頭上摘下一個簡樸的飾,輕輕別在腦後。
古埃及的女子都頗為開放,穿著也十分暴露,但是一向衣著保守、性格內斂的艾薇公主會作如此扮相,真是令人不得不將注意力全部集中到她的身上。只見她屈起小臂,輕輕地扣合雙手,鏤空金翠石的黃金鐲,出動聽的碰擊聲。三、二、就在這時,身後的樂隊合起了陌生的節拍與律動。
將四拍拆為八分,每逢四、八是兩聲稍重的鼓點,之間穿插著響板,在一、二又二分之一、四、六和七拍介入,最後,在一、三、五、七加入了敲擊聲。貌似有些凌亂的組合,竟搭配出了十分有韻律的節奏。在這樣的音樂里,艾薇敏捷而熟練地踩起了在場任何一個人都未曾見過的舞步。
身體的扭動與埃及的舞蹈有類似之處,但是卻別有另一種韻味,跳舞之時手臂所擺出的動作充滿力量和奇妙的造型感,而尚未等人反應過來,快的旋轉又讓人應接不暇、眼花繚亂。鼓點的聲音不斷加快,許是因為樂手漸漸熟悉了這樣的節奏,艾薇的步子也越跳越快。她的臉上卻始終帶著充滿精神的微笑,不住地旋轉使得她的臉上泛起一絲微微的紅暈,染在蒼白的臉上,別有一番特別的風情。
這時,原本呆坐在一旁的弦樂手們也彷彿現了節奏的奧妙,紛紛加入了這盛大的舞曲,一時音樂如潮水般湧來,浸過大廳每個人的頭頂。艾薇位於其中,是吸引所有人目光的焦點,她不住激烈而平穩地旋轉著、舞動著。銀色的長隨著她的搖動瀟洒飄逸,輕盈的裙角在空氣中劃出完美弧度。
王族、臣子、侍從,每個人都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看著這奇妙而充滿著魅力的舞蹈。就連身為全國
第一舞姬的卡蜜羅塔也無法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只是獃獃地看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突然有一個年輕的臣子喃喃地說,「她好像不是在一個人跳舞一樣。」
誰說不是呢?雖然她僅僅在獨舞,雖然每個動作都十分飽滿、充滿漏*點,但她的每個步伐、每次舉手投足、每個眼神、每個微笑,就好像對面還站著什麼人。不用想,這分明是一場別開生面的雙人舞。
但是這樣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陌生舞步,又有誰可能站在她的對面,與她共舞呢?
音樂猛地加快,艾薇也更加旋轉,灰色的眸子死死地盯住眼前空氣的某點,好像在熱情地望著自己的戀人。突然鼓聲達到終點,一曲驟然停止,她彷彿習慣性地將手一伸,身體輕輕後仰,好像等著誰人將她接住。可這一剎,她方才好像突然意識到自己只是一個人在跳舞,身體一顫,猛地失去了平衡,眼看就要摔倒在了地上。
她嬌小的身體落入了一雙結實的手臂,因為快舞動而鬆開的飾掉落在地,銀色的絲瞬時散開,如流水一般傾瀉到青花石的地面上,好似閃耀鑽石光芒的瀑布。臉上掛帶的汗珠猛地被擎落,她依舊保持著原有的姿勢,自然地將所有的重量充滿信任地交給眼前抱住自己的人。她微微閉眼,隨即雙手用力地扣住那人的手臂,灰色而幾近透明的眼睛倏地睜開,毫不避諱地看著眼前的人,略帶吃力地喘著氣,儘力調整著自己的呼吸,「我……贏了嗎?」
深棕色的絲劃過法老的臉頰,落到艾薇的面孔兩側,俊俏的臉擋住了由上而下的燈光,將影子投在了銀色少女的身上。他微微皺著眉,幾近透明的琥珀色雙眸里流露著令人難以形容的複雜神情,他久久地沉默,直到四周的一切都變得同樣安靜。
如底比斯西岸一般,失去生命的安靜。
「你……」他頓了一頓,「你」這得困難,日常淡漠的聲音裡帶有了一絲莫名地挫敗,但細細品味,卻也有一番解脫,接下來二字便說得異常輕鬆和果斷,「贏了。」
他鬆開了手,艾薇身體自然後傾,就這樣摔在了地上。所幸已經離開地面不遠,也不覺得十分疼痛。她還來不及抱怨,他已經快步走回了王座,嘴邊帶著點點難以察覺、甚至是有些自嘲的微笑,對她問道,「想要什麼,你說吧。」
她贏了嗎?她真的贏了嗎?顧不上賭氣,艾薇開心地幾乎要跳起來,自己臨時將拉丁雙人舞改為自己一個人的獨角戲,最後還差點忘我地摔一個狗啃泥,幸好幸好,拉美西斯不知道哪根筋斷了,竟然這樣輕易地放過她。真是太幸運了!
「你想要什麼?財富?地位?就算是不想去古實,你但講無妨,」拉美西斯雙手抱在胸前,看似漫不經心地說著。
艾薇連忙站起來,匆匆地說,「不、去古實沒關係,我只想要一個人。」
這一刻奈菲爾塔利和拉美西斯的臉一併沉了下來。
「別誤會,」艾薇無意製造懸念,更不想讓奈菲爾塔利更添憂愁,「我想要舍普特免責——做回王后的貼身侍女。」
此話一出,西曼的額頭上幾乎蹦出了青筋,卡蜜羅塔的臉色更是難看得要緊,而就連最大的受益者奈菲爾塔利都帶著一副難以置信的迷茫表情。艾薇瞥了一眼西曼,他那雙下垂三角眼也正看回她,絲毫不因年邁而渾濁的眼裡無掩飾地閃著銳利的光芒。不用說也知道,在這一遭歷史里,和這個老臣的梁子算是再次結下了。不過反正自己都是要去偏遠國家的不受寵的公主,結一個梁子,還是結一群梁子,也都無所謂啦。
「你確認?」拉美西斯又問了一次。
艾薇趕快點點頭,灰色的眸子里流露出熱切的光芒,生怕他變了主意,「恩,就這樣決定下吧!」
拉美西斯微微仰,不著痕迹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輕輕將右手舉起,對身旁的侍者淡淡說道,「依她。」
侍者一躬身,匆匆地下去了,艾薇如釋重負一般地放鬆了下來,方才緊張得幾乎僵硬的表情變得柔軟,蒼白的臉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她撓了撓頭,輕輕地說,「謝謝陛下啦!」
總算,做了一件正確的事情!
總算,沒有白跑這一趟……就算是吧。
她開心地一退身,全然不在乎西曼和卡蜜羅塔足以將她殺死一百次的眼神,幾乎帶著幾分雀躍地向自己的位置走了回去。就在她剛剛坐下的一刻,拉美西斯也從自己的位置走了下來,俯身對身旁的孟圖斯說了什麼,然後便大踏步地走向她。在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一把拉住一頭霧水的她,對廳內同是一片不解的臣子說,「各位接下來請自便吧。」
往外走了幾步,他又停下了腳步,側身冰冷地丟下了一句話,「各位關心的問題,想必也解決了,這件事到此為止,如果以後再敢有過激的結派行為——立斬不赦。」
那冷漠肅殺的表情,不帶絲毫波動的語調,竟一時讓場中眾人如同凍結一般,無法出聲,更無法移動。
是時,偌大的中廳里竟鋪天蓋地瀰漫著如同死亡般的靜謐。琥珀色雙眸犀利地看向西曼,穿破空氣,只是一瞪,那蒼老的臣子猛然一激,手中的泥杯忽地掉落於地面,嘩啦一下碎成數瓣,在如此的凝滯的場景下,更是令人心驚。
只見西曼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無法抑制自己單手不住地顫抖,他猛地伏倒在地,用盡全力地拜倒,額頭緊貼地面,甚至可以隱約聽到「碰」的聲音。緊接著,奧姆洪德,以及雙方身後的一干臣子,全部齊刷刷地從座位上站起來,紛紛拜倒在地。牽連的所有侍者、侍女、樂手等廳內的所有人全部行大禮。
眾人叩,卻一句話都不敢再說。
艾薇抬頭看向身邊的年輕君主,不過二十七、八的年紀,一副俊美英挺的容顏,卻可以有如此的魄力及影響力。腦海里又迴響起方才圖雅公主所說的話語,「不要隨意地反抗他的意思,否則你所珍惜的一切都會化為泡影。」
他是埃及王,在這片屬於太陽之子的廣袤領土上,所有一切的生死,都隸屬於他。心中暗暗湧起幾分不安。在這個世界里,她已經一無所有了,他還可以奪去她的什麼呢?正在呆時候,拉美西斯加大了幾分力量拽著她快步走出大廳,不帶一名侍從,就這樣,二人的身影潛入了外面的茫茫夜色之中。
拉美西斯扯著艾薇的右臂,向中宮走去。年輕的君主步伐平穩而闊大,讓身體嬌小的艾薇跟起來十分吃力。但他卻絲毫沒有放緩的意思,只是武斷地錮著她,一言不走著。
「到底什麼事情……?」艾薇勇敢了。看他的臉色,貌似沒有過分陰沉,那應該不是太糟糕的情況吧。就算他剛才嚴肅地警告了所有參與派系對立的人,這件事也應該和她無關。就算她剛才頂撞了他的命令,但是舞蹈也跳得差強人意,沒有給王室丟臉,而且他最後畢竟上前扶住了她,不管如何也應該沒有生很大的氣。那現在唱得到底是哪一出,她的臉皺了起來,如此一言不,真教人猜不透,這樣快地走起路來真的很辛苦厄……
「那個……啊!」再一次問還未成功,她一下子被他打橫抱在了懷中。結實的雙臂緊緊地位固住她瘦小的身體。他腳步如常迅,並沒有因為多抱了一個人而有所變化。縮在他的胸口,可以聽到他的心臟有力而略急地跳動。但是,他的側面依然如常般沒有任何錶情。這樣一句話都不說,在如此深黑的夜裡,還真是令人有點害怕。艾薇不由輕輕地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小聲的嘟囔,「說句話好不好,不然我還以為我是在古墓里迷了路。」
「艾薇。」他猛地停下了腳步,也嚇了她一跳,連連辯解,「我說的古墓不是那個古墓,是說……」說了一半,她覺得他的注意力並沒有放在這裡,才小心地放棄了這個話題,沉默地打量起了四周。
四周一片寂靜,鬱鬱蔥蔥的樹木包圍著他們。看不到明亮的燈火,只有淡金色的月光透過樹隙散落下來,柔和地照射在他們的身上。這顯然是宮裡一處相當隱蔽且私密的地方,如果艾薇沒記錯,便是法老的書房附近了。而再不遠處,應該就是之前她曾經掉落過的蔚藍荷花池。顯然,這附近,除了法老的禁衛兵和禮塔赫、孟圖斯這樣的親信,其它人一概不許靠近。有什麼話,需要特意走到這裡來說?莫非是什麼需要避人耳目的事情……艾薇不解地看向他。
他的雙手依然緊緊地抱住她,看著前面,視線卻在有意地迴避著她。
「你……為什麼不向我要求其他東西?」他慢慢地說著,言語間好像在竭力隱藏著什麼,想了一下,他又補充了一句,「除了你之前向我要求過的東西。」
「我?可是我現在就需要荷魯斯之眼——」艾薇無奈地說。難得他如此大方地開口想要有所饋贈,但是除了荷魯斯之眼,她還能要什麼呢?要他想起根本就不存在的記憶嗎?或者要他承諾根本不能實現的愛情嗎?既然知道不可以,還是不要傻傻地開口比較好。
他緩緩地搖頭,「我已知道荷魯斯之眼的秘密。」
聞言,艾薇心裡一驚。這句似有玄機的話,莫非是暗指她其實並不是艾薇公主的事情,還是他有其它想法?一時間腦海混沌,悲喜一併湧上心頭,緊張地竟不知道做何反應才好。
月光落在法老王稜角分明的臉上,沿著俊挺的鼻樑繪下一抹濃濃的暗影,令他的面孔染上了一種難以明喻的哀傷意味。沉默了半響,他淡淡地說,「先不談這個,你若不想去古實,便不要去了。」
「那荷魯斯之眼——」艾薇小急,話說了一半,他用手指擋住了她的嘴。
「我知道,你想要荷魯斯之眼。」濃密而好看的眉緊緊地鎖著,琥珀色的眼裡流轉著複雜的光芒,「但我卻不想給你。」
「不想給我?」艾薇能感覺到自己的聲音是扭曲的?這是什麼意思。荷魯斯之眼,是連接古代與現代的唯一樞紐。他不願給她,言下之意許是拿到了那珍貴的秘寶卻不願給她。難道是要她一輩子當他的妹妹,任其差遣,直到老去?腦里一亂,她不由輕輕掙扎,想要從他的懷裡脫出身來。
拉美西斯垂,看著她一臉驚慌的神情。
心裡突地一跳,就好像被碎石碾過了一般不是滋味。
「你怕什麼,我不會殺你。」他輕輕地說著,隨即順著她的力量降低身體,讓她的腳恰好可以舒服地落到地面。
雙腳一接觸地面。艾薇不由下意識地退後了兩步,她雙手尷尬地放在身體兩側,不由稍稍用力地抓住自己的裙擺。疑問的話語就在口邊,卻不知如何能夠問出來。
他皺眉看著她失措的樣子,有意地將視線移開,淡淡地問,「在卡爾納克神廟,你提到過,那個叫你『薇』的人。」
艾薇為這突然轉換的話題愣了一下。
拉美西斯見她沒有回答,便又補充了一句,「你想要和他在一起?」
眼前瀰漫起一陣濕潤的霧氣,他俊挺的面孔變得模糊。因為看不清楚吧,在他如霜的臉龐上似乎可以看到一絲久未見過的溫柔。如果這是夢,請不要醒,請繼續下去。
她重重點頭,「想,非常……想。」
想到不遠千年,不遠萬里!就算這個人早已忘記了她……將她從他的生命里全盤抹殺,不留一點痕迹。但至少,她相信,還有百萬分之一的可能性。
好久的沉默,然後他又說,「那個人,在哪裡?」
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在關心她的事情,關心她在想的人!狂喜幾乎要瀰漫過頂,心裡溫暖得好像要破開最外層的硬殼,開出絢爛的花朵。
就在這裡,就在眼前!
「他——」
「算了,」他卻突然打斷,琥珀色的眸子里充滿了厭惡的神情。「那是你的事情,王兄不該多問。」
就在這裡。
自己愛的人,自己用全部熱情、全部生命去愛的人,就在這裡,就在眼前!
為什麼
世界卻好像轟隆一聲。碎了。
究竟怎樣才能讓一個人徹底的死心?
明明是一個人,卻偏偏存留著兩個人的記憶,就好像明明是雙人舞,卻只有她一個人跳一般。
但卻這樣堅持,但卻這樣努力。
不惜一切代價,用自己最真摯的心,鑄成世上最剔透的水晶罩,拚命保護那若隱若現、或許是根本就沒有存在過的希望。
就算疼也不離開。
就算疼也不離開。
她強迫自己笑了,心中的苦澀逐漸暈開,沁入每一個細胞,苦得她的靈魂恨不得就此飄離身體。為什麼他還要這樣地刺傷她呢,既然他要刺傷她,為什麼還要留給她希望呢?
「那麼,你會叫誰的名字呢?」
「什麼?」拉美西斯皺起眉頭,好似不能理解她的問題。
人到痛苦的時候,就會微笑吧。越是平淡的微笑,就越代表自己要走去崩潰的邊緣。然後,在邊緣勉強維持著一觸即碎的平衡,等待著最後一刻,然後掉入無底的深淵。
「薇,永遠不要離開我。」
「薇,你要記得,我愛你——」
「你深愛的人,是誰呢?」
反而不怕了。
但他的面容竟在這一刻變得更加峻冷。四周好似瀰漫起了鋪天蓋地的大霧,他雖然只離開她兩步之遙,但是她卻從來沒有感覺過他們的距離會是這樣地遙遠。
還需要問嗎?
所有人都知道,三千年後。他對她的愛情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那宏大的阿布辛貝勒神廟附廟,那極盡精美的王后陵墓——他與奈菲爾塔利的愛情,才是歷史導向的正軌、才是諸神斷定的命運。就算他們現在看起來還不過相敬如賓,但時光推移,歷史的腳步卻永遠不可阻擋。
她深深垂,不去看他的表情,只聽到他冷冷地開口,漠然的聲音好似從遙遠的虛無漸漸飄來,「艾薇,這件事情,和你沒有關係。」
眼只是努力地不要流淚,心卻是強忍著不想流血。
但這錐心刺骨的疼痛,讓她如何不能萬念俱灰。
多此一問的她明明知道,明明知道。她嘴角一扯,實在忍不住,淚水漫過視野,眼前一片模糊。她纖細的手指更是用力地抓住潔白的裙擺,指甲透過布料嵌進掌心,微微的疼痛順著血液絲絲沁入心裡。
「那……你要和我說什麼呢。」
「噢,差點忘記了那件事情,」他的聲音淡漠得好似深邃的海底,「艾薇,我有了新的計劃。迎娶你為我的偏妃,你覺得如何?」
俊美的青年輕輕地說出這句話,尾音轉瞬被吞入了驟起的風裡,飄入了沙沙作響的樹葉里。腦海中掀起了巨大的潮汐,尼羅河緩緩流動的聲音鋪天蓋地席捲而來,淹沒了所有的空隙。
拉美西斯二世,新王國
第十九王朝的
第三位法老,塞提一世之子。在他長達92年的一生里,曾經有過六名王后、近兩百名妃子與情人,以及過一百名的兒女。他迎娶的女人,包括眾所周知的「偉大的妻子」奈菲爾塔利,數名高官和貴族的女兒,他的妹妹甚至他和奈菲爾塔利的女兒。
每一天,每一次,看到這些文字,艾薇的心就會被緊緊地揪住。她曾試過如同瘋了一般將書狠狠地摔倒地上,或者難以置信地搖著頭,將寫有這些記錄的那一頁撕下來,在風裡慢慢地、一點一點撕開、散掉。再後來,她便躲著不去看,一邊認真地研究著他的成功,一邊小心地繞開任何有關他感情或婚姻的記載。
而不管再怎樣注意,歷史彷彿在有意捉弄,竟偏偏讓她親臨了這位著名法老對妹妹的求婚——
「計劃……」艾薇站定,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淺灰色的眸子難以置信地望著眼前衣著華貴的統治者,本就蒼白的臉此時更是缺少血色,露出彷彿隨時要死去一般的慘白,婚姻是計劃嗎?是怎樣的計劃呢?「那古實呢?那荷魯斯之眼呢?那你愛的人呢?」
「艾薇,」拉美西斯往前走了一步,健碩的身體離她只有半步之遙,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愛情與婚姻是兩件不相干的事情。」
他始終沒有否認,否認他有一個愛的人呢。
或許迎娶一兩個側室,在這樣的年代根本就不算什麼吧。
「但是,此舉又對你有什麽幫助呢?一個側室所生的公主,長相甚至不是埃及人的模樣。我,既不能帶
來土地,也不能鞏固權力,更無法讓眾人信服!」她驚動地說著,聲音語調因為起伏的心情而變得有些微顫
抖,「王兄為何要費盡心思做這樣一件對帝國沒有好處的事情……」
「艾薇!」拉美西斯的聲音里染上了不悅,但是他卻沒有辦法反駁她的話,「這是命令,你要違抗法老的
命令嗎?」
「但是,你忘記我們的約定了嗎?我想要的,是荷魯斯之眼。你早已答應我,我也願意恪守諾言。」
他迷茫的看著她,琥珀色的眸子幾乎不能聚焦。
眼前的女孩,這枚不受控制的棋子,在他平靜的心裡激起了一陣漣漪。仔細想想,或許不得不承認,自
從她走進了那蔚藍的荷花池,他便不再是他不屑一顧的軟弱的妹妹,她嬌小的身影在那一刻已經悄悄進駐了
他的心底。而後來,他與夢中的少女影像的重疊,更是令他迷茫。究竟是因為艾薇的轉變令他心動?還是僅
僅因為光線的流轉,使得他數次將她誤認作金髮的奈菲爾塔利?
他不願去想,他心底的這份迷茫是什麽。
他不敢去想,他心底的這份膽怯是什麽。
月光落在她的身上,潔白的她籠罩在一片銀色光芒下,覆過她深邃的眼睛,她挺立的鼻子,她精緻的
嘴。她好似一幅虛幻的畫,或許一碰,就要碎掉,飄進風裡了。
要如何才能讓他不要輕易消失呢?
留下她,留下這名銀色的少女!不管用何種手段,不管將面對什麽。
拉美西斯眼神一緊,「我改變主意了——古實可以讓其他人去,你要留在我這裡。」
「那荷魯斯之眼呢?」脆脆的聲音裡帶有絲絲哭意,她就那麼想要荷魯斯之眼嗎?
「艾薇,我告訴你,」琥珀色的眼睛蒙上一層白霜,在月色的映襯下顯得尤爲冷漠,「我不可能容許
你,
第三次和我談條件。」
他是埃及的法老。從他年幼的時候起,他便堅信自己將是這隸屬於太陽的王國的統治者,是神與人之間
唯一的中保,是這片富饒土地上所有生命及非生命的主宰者。自他坐上這至高無上的王座,就再也沒有任何
人能逃離他的控制。何況這枚一直被他牢牢掌控的渺小棋子。
「難道你寧願死在酷熱暴旱的古實,也不願意留在富饒美麗的埃及?」
「我不在乎去哪裡,我只要荷魯斯之眼。」艾薇堅持著,彷彿溺水的人死死拽住這跟救命稻草。
「艾薇!你真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他猛地說道,冷厲的話語穿破寂靜的黑夜,艾薇愣住,獃獃
地看著他,硬是說不出話來。一絲風都沒有,月亮被濃雲重重擋住,四周瞬時就像沉入了漆黑的深海,明明
是炎熱的沙漠氣候,卻驟然冰冷得令人窒息。
「陛下,祭司院一直保有著這個秘密——真正的荷魯斯之眼,力量異常強大,所有得到它的人,都可以
在最短的時間內以比思想更快的度去往任何時間,去往任何地方。」
「因為這顛覆時空的秘密,從很久以前,秘寶即被封存,四大神廟分持秘寶之鑰。而時空流轉,如今我
可以提供給您的,就只有這三枚鑰,
第四枚……」
禮塔赫的話在腦海裡一次次地響起,他好像聽不懂。到最後,他只得出一個顯而易見的結論:她不過是
想離開他,不管去哪裡,她都可以拿著荷魯斯之眼,遠遠地,永遠的離開他——去那個她喜歡的人身邊。荷
魯斯之眼,荷魯斯之眼……她不停地重複著這個該死的東西,她不停地強調著她那麼迫切地想要逃離他的心
情。
她不是金髮少女,她不是他所迷戀的那位奈菲爾塔利。
但是他不想讓她離開,他希望每天都可以看到她,看到她勇敢,她的聰慧,她的出乎意料。
他堅信這不是愛情,但是他卻不願意毫不吝惜地施捨婚姻。這樣的殊榮,為何血統下賤的她還要作勢抗
拒?
「秘寶之鑰只餘三枚,你永遠都別想得到荷魯斯之眼!」他帶著憎惡地說著,故意忽略她因絕望而蒼白
如紙的神情,挑選著最嚴厲的話語,竭力隱藏著心底的迷茫和不安。
「我會在十天之後迎娶你。不許你再和我提半句關於荷魯斯之眼的事情!」
啪——
她狠狠地抬起手,重重地落在他的面頰上。
她捂住心臟,灰色的大眼睛里滿是淚水。
烏雲被吹開,月光灑在她羸弱的身體上。
「我絕不,嫁作你的偏妃。」
隨都好,偏偏不願意是他……
請不要再撕毀,踐踏,蹂躪那份只要她記得的愛情了。
她的心已經要碎了。
她的心臟在疼嗎,所以連話都說得這樣鋒利?那為什麽他也在疼呢?難道他也得了同樣的毛病嗎?
拉美西斯的嘴角漸漸浮起一絲冰冷的笑。
不識抬舉的女人,她真以為她很特別嗎?
難道一定要他毀了她,她才知道自己的分量嗎?
他眉頭緊鎖,居高臨下。
他看著她,琥珀色的眸子里看不出半分情感。
高大的蕨類植物在驟起的狂風下沙沙作響。
「很好,很好。那麼後天,你就立刻啟程去古實吧!」
嫁行
如果這是夢……
這真是一個恐怖得令人落淚的夢!
但是,為什麽我還是捨不得醒來呢……
埃及公主出嫁的那一天,是一個普通卻美麗得耀眼的晴天。
陽光射出鉆石般的光芒,華麗地灑落在黃金的沙地上,天空湛藍而晴遠,尼羅河寬厚而平穩。底比斯東
岸綠色的蕨類植物映襯著巨大石塊建成的神廟,巨石雕成的啊蒙*拉神冰冷而慈和地看著為公主遠行而忙碌
的祭司和侍者。人們泛著小舟趕到底比斯王城的附近,他們手持青蔥的樹木,穿戴著整潔的亞麻白衫,前來
為那年輕的公主送行。
艾薇公主出嫁的事情,充滿著反復。從最初的籌備,到後來的拖延,到前日的倉促。這一天,並不是阿蒙拉伸所賜予的吉日,也不是星相運轉特別的慶典。只是在前一天,恢宏的王家盛宴結束,法老趁夜召集祭司院及內勤官,吩咐日夜兼程,以最短的時間將王室最低限度的婚禮物質及後勤籌備完畢。傳達命令的士兵連夜啟程,程快馬飛馳出底比斯南門,前往古實。艾薇公主預備出發的這天,說不定古實的國王還未收取到相應的消息。而對於祭司院來說,時間更是緊之又緊,甚至連必要的占卜與祈福都無法完成。而法老指定了這天,便不顧反對,再無更改,眾人也只好在焦頭爛額之際,快馬加鞭。
然而沒有人對此存在任何不滿。
法老的命令是最英明的決策,民眾堅信艾薇公主前往古實將會是為埃及帶來巨大的利益,雖然很多人並不清楚這利益具體會是什麽。但是他們知道的是,自拉美西斯成為攝政王子之後,直到既位兩年後的現在,他的每一舉動都使埃及走向了更為繁榮的明天。
不管是蟄伏三年一舉肅清宮中毒瘤的鴻門之宴,還是略施小計平定王兄叛亂的吉薩之戰,法老的軍事與政治才能都得到了淋漓盡致的揮;而之後對農民賦稅的調整,修建工事的安排有一次顯示了他在內政方面的有條不紊。對於老百姓而言,如果說法老是人與神之間的中保,那麼拉美西斯就是最接近神的中保,拉美西斯的決定就是神的決定,拉美西斯的想法就是神的旨意。
因此,他們順應拉美西斯的想法,並堅信此次將艾薇公主遠嫁努比亞,雖然啟程不免倉促,但也必會使埃及前行至強盛的另一巔峰。
即使他們的心中還是沒有抹去因艾薇公主低賤的血統和早前犯下的大錯所造成的陰影,每個人仍會以自己最虔誠的方式,祝福屬於拉美西斯的埃及。
底比斯,尼羅河畔。
百名士兵組成的護送隊,整齊地立於距尼羅河岸邊數米遠的城門兩側。他們身著整齊乾淨的白色短衣,棕色單兄護甲,手持繪有精細花紋的短劍。繪有象徵下埃及蓮花的旗幟在空中輕輕飄舞,那是略帶女性化的旗幟,但作為埃及公主的送行隊,卻是十分適合。十幾名侍女身穿鑲金的白色長衫,手裡捧著各種象徵吉慶的物品,恭敬地立在尼羅河畔的船上,還有數名男性侍者,正扛著華麗而的沉重的箱子慢慢走上船去。
艾薇瞇起了眼睛,強烈的陽光反射在一襲白色的隊伍上,讓她的眼微微有些疼痛。
這是一個簡樸的婚禮,人員稀少的護衛隊,毫不奢華的侍女隊,簡單的小船,唯一的華麗是要賞賜給古實王國的禮品。沒有陪應的文官,唯一擁有官位可以入議事廳的人,便是冬。下嫁給埃及的附屬國,能有這些也算尚可了。
「殿下,該走了,小心腳下。」俊俏少年的聲音適時地在身後響起,語調平穩,就像給他下藥令他昏倒的事情從未生。想到他剛一醒來,便被通知要隨著艾薇前往古實時他那迷茫的樣子,讓艾薇竟有一種想笑的衝動。
她硬是讓自己嚴肅了起來,點了點頭,輕輕地向前走了一步,身上的裝飾隨著步伐的移動出了些微的碰撞聲。突然,腳裸一軟——腳上的腕飾比想象的要沉重,她一個趔趄幾乎要摔下台階去。
一旁的冬連忙牢牢地扶住她,結實的小臂充滿與外表有些不符的力量。
「對不起。」艾薇帶著歉意地站穩身體。
「殿下多慮了,」冬退後一步站在一側,年輕的聲音裡帶著幾分隱隱透出的英氣,「冬說過會一直保護殿下,不遺餘力。」
艾薇笑笑,「不是這個。」
冬一頓,隨即也微笑了,深胡桃色的眼睛里染著清透的柔和,「還有什麼事情嗎?冬早已不記得了。」
艾薇感激地點點頭,隨即將視線向不遠處望去。白色的船隊已經集結完畢,整齊地面向尼羅河上游,隨即代。
看來是不得不走了。他鐵了心不將荷魯斯之眼給她,此一去,真是生死難卜,只能自求多福了!
「陛下——」身後傳來整齊的拜禮聲音,四周的侍者,侍女一併齊齊下跪。艾薇身體一顫,幾乎難以置信。轉念一想,畢竟是公主出嫁,無論這公主多麼不被喜愛,於理法老也須出場,送公主起程,也算是給附屬國一個面子。
艾薇回過頭去,他的臉龐依舊冷漠,看不出任何明顯的喜怒情緒,彷彿昨日激烈的爭執何他荒謬的提議從未生過。她一面越佩服他面癱的功力,一面又為自己也不確定未來是否能再見到這張撲克臉而感到絲絲悲意。正在猶豫時,他先開口了:「準備的如何?」
這話是對著冬說的,跪在地上的少年還未來得及回答,艾薇搶先邁前一步,帶著疏遠的微笑看向琥珀色眸子的主人,「比非圖,我已經準備好出了。」
他一愣,有些意外她沒有任何驚慌,隨後俊挺的眉毛就微微地擰了起來。
「從哪裡知道這個名字的?」
他眨了眨眼睛,「你告訴我的。」
他又看向她,視線依然冰冷,「不可能。」
艾薇自嘲地撇撇嘴,然後呼了一口氣,轉向尼羅河的方向,「對,我是騙了你,這名字是朵告訴我的。」
朵是老侍女,知道他的乳名也在情理之中吧。她如果想,強迫自己把湧出的情感壓到心底,逃跑般像尼羅河畔快步走去。可剛走了兩步,她的右手臂猛地被用力箍住,回頭看去,他正在緊緊地盯住自己,深黑的瞳仁穿破透明的琥珀色看著自己。
她不解地看著他,但這對視只持續了不足一秒的時間,下一刻他已牽過她的右手,輕輕地搭在自己的左臂上。
好像要灼燒自己的熱度從二人接觸的地方傳出來,艾薇白皙的手微微顫抖,幾乎無法穩穩地搭在他結實的手臂上。她拚命地咬著嘴唇,竭盡全力穩住自己的手。但是,不知道是不是身體尚很陌生的緣故,她始終無法停止這並非理性的反應。為難中,溫暖的手掌蓋在艾薇冰冷的手上,穩住了她的抖動。
她抬頭,他也正低下頭來。
深棕色的絲沿著稜角分明的臉頰垂落下來,寬厚的嘴唇微微抿起,琥珀色的眸子靜靜地看著她,宛若一片望不到底的深湖,淡漠,寧靜,卻看不透其中究竟蘊含了什麼。
半晌,他說:「無論如何,我承諾了你是王家的血統,那麼我便有義務陪你走過這一段路。」
她想開口,但是言語卻止在嘴邊,什麼都說不出來。
遠處的禮兵敲響了大鑼,民眾的呼聲漸漸在耳邊響起。冬一揮手,帶著白衣的士兵從他們兩旁走過,整齊的列隊從城門延續到尼羅河畔的砂石路上。
她要走了,她要出了。她又要離開他了!
艾薇看著他的眼睛突然盛滿了炙熱的液體,喉嚨里好像梗著什麼硬塊,突然疼了起來。
「我還可以給你一次機會,留在埃及。」他的聲音很低很低,低到她幾乎聽不到,低到好像根本就不是說給她聽的。
留在埃及,留在他的身邊。
不想離開自己千辛萬苦回來的埃及,不想離開自己捨棄生命才見到的他。
但是……
艾薇腦海中出現了奈菲爾塔利不知所措的臉,以及卡蜜羅塔嫵媚的笑容。
他可以將她嫁給別人,他可以對她的生死不屑一顧,他可以輕描淡寫地以一句「愛情婚姻是兩件事」將她的自尊踩在腳底。
是誰都好,她卻偏偏無法忍受做他的偏妃。
那已經消失的愛情,她不能忍受它再次被踐踏。
硬生生地將即將崩潰的情感受了回去,她淡淡地笑了,「不。」
他好看的眉毛重重地蹙在了一起。
「就那麼想要荷魯斯之眼嗎?」
艾薇纖細的眉輕輕地擰起,將自己全部的力氣都凝聚在聲音上,讓它聽起來盡量平靜,盡量緩和,此時她的雙眸靜靜地注視著他,灰色的瞳仁里映出了他的影子,「你問過我一個人,這個世界上唯一叫我『薇』的人。」
他不語,也並非邁動步伐,雖然沒有表情,卻好似正在等待她的答案。她微微苦笑,輕輕頷,「是的,他是我愛的人。」
他的臉沉了下來,稜角分明的面孔覆上冰霜,「你的事情,我不感興趣。」
她卻置若罔顧,透明的淺灰眸子略帶哀傷,看向尼羅河畔白色的船帆,內里流轉著淺淺淚光。
「沒關係,我只是想要找個人說說。」
「我不想知道。安靜。」莫名的焦躁湧進了拉美西斯的心裡。他不想聽,不想聽她所愛之人的半點事情。
她反正就要走了,她反正就要離開埃及了。不管她怎樣,全部都沒有關係。
「在很久之前,他保護了我……以生命為代價。」
肌膚感到她的指尖漸漸冷去——她在想著另一個人。
在出嫁之前,在他將她遠嫁之前……
拉美西斯的心裡莫名其妙地焦躁起來。
「我說了!我不想……」
他正要怒,她卻搶先一步,不合禮節地打斷法老的話,「但你知道嗎?他沒有死,所以我一直在找他。
「我找了他好久……就像尋找了一輩子。我從沒有忘記他,即使時間流逝,我已經開始懷疑他是否真的存在,我開始懷疑我是否得到過他的愛,我也沒有放棄過尋找。我只是想再次見到他,我想看到他幸福,就算我不能……再說愛他。
「所以我嘗試了所以尋找他的方法,即使是捨棄生命的辦法。然後終於有一天,」她重重地呼氣,輕輕地敘述,「我以為我找到了他,但從那一天起,我卻現,我永遠都找不到他了。」
破碎的木盒,灑落的陽光。恢宏的卡爾納克神廟,偉大的阿蒙·拉神。他站在眼前,卻如此陌生。從未聽過的稱呼——「艾薇」,把最後的希望打成細碎的粉末。
細細的眉毛緊緊地擰了起來,她看著他冷冰而略帶怒氣的臉,看著他俊挺卻緊縮的眉,倔強的眼淚在眼眶裡盤旋這就是不肯落下來。
回到這個過去,經歷了這麼多事情,她總算讓自己明白,眼前的這個人,已經不是他。
不是那個等待她十年的男人,不是那個承諾她的男人,不是那個愛她的……男人。
她必須承認,愛她的他……不在了。
心,用力保護的微小希望——
熄滅了。
淺灰色的眼睛掛住淚珠,映著陽光,就像透明的鑽石。
她看著他,「以後,我再也不會讓你煩惱了。」
分別的來臨讓她痛苦,卻又是一種萬念俱灰后的解脫。她想抽身離開,而那一刻,原本搭在她手上的大手突然變得很重,重到她完全無法移動半分。
艾薇不去看他。也不去管他是否在看自己。
扣在一起的手,毫無間隙。指尖卻感受不到溫暖,就這樣冷卻了。
過了不知多久,禮兵的鑼聲有一次響起。他抬頭看了一下尼羅河上潔白的船隊,微微地吸了一口氣,才慢慢地鬆開蓋住她的手,開始以非常自然、緩慢卻穩重的步伐,帶著她,向尼羅河畔走去。
年輕的法老陪同銀的公主向河畔走去,\砂石路旁白衣棕甲的士兵整齊地邁動步伐,漸漸地列隊到法老的身後,不急不緩地跟著兩人向尼羅河邊停靠的行船前進。炙熱的陽光灑落了下來,映得他們好似化為了一束白光。早已趕到河邊的民眾一直翹以盼,當身被金色斗篷的法老出現在他們的視野里,潮水般的歡呼聲鋪天蓋地地響了過來。
「法老萬歲!埃及萬歲!願尼羅河賜予埃及永恆的幸福。」
站在船邊,他終於停下了腳步,把艾薇的手交給了兩邊恭敬待命的侍女。艾薇回頭看他,他琥珀色的眸子裡帶著幾分她讀不懂的情感。
一些許久以前似乎見過的神情,在他眼中,以百分之一的度,輕描淡寫地劃過。
淺淺的,卻深刻得彷彿已經生在她心上的神情。
然而他始終沒有解釋那情感的意思究竟為何。她輕輕嘆息,轉身就要踏上行船。而那一剎那,他突然拉過她,俯身在她耳邊,帶著充滿濃濃挫敗感的惱怒炙熱的氣息輕輕地擦過她的耳郭,低低的聲音沁入了腦海。
兩旁的侍女小心地將她扶上了船,禮兵敲響了最後一聲大鑼,民眾的歡呼聲蓋過了船離岸的聲音,蓋過了帆舞動的聲音,蓋過了木漿觸水的聲音。
風吹過蔚藍的尼羅河,白色的船隊緩緩地南下,她始終站在船側,用力向北看著。琥珀色的眼睛看不到了,底比斯岸邊法老的儀仗隊漸漸看不到了,雄偉氣魄的底比斯王城漸漸看不到了,而他剛說的那句話卻始終在耳邊轟鳴著:「好好地跟著冬,我要你……回來。」
從最開始認識冬的時候,他就一直帶著一種恭敬、靦腆,卻又疏遠的微笑。
行船數天,他總是不離身側地跟隨著艾薇。他隨意地坐在艾薇的對面,微微歪過頭去,漫不經心地看著黃沙堆砌的尼羅河西岸。
艾薇則十分沒有淑女形象地蜷著腿,縮在船板一角的遮陽帆的陰影下乘涼。金色的飾、複雜的新娘裝飾早被她扔到了一邊,「反正還不知道接下來會生什麼」,抱著這種想法,她索性穿回了自己最喜愛的白色短衣,將銀色的頭在腦後束成一個馬尾,一邊喝著侍者榨好的果汁,一邊享受尼羅河上行船帶來的涼風。
她不時偷偷地打量他,有時看的時間長了,他才會慢吞吞地看著自己,臉上微微暈起一絲粉紅,令她也有幾分不好意思起來。深胡桃色的眼睛是那樣的無辜,讓她根本不知道怎樣把拉美西斯最後和她說的那句話問出來,於是疑問越來越強。
不要離開冬到底是什麼意思?難道是要他保護她不成?靠逃跑嗎……
但是她確實是聽到了的,他確實說過那句「我要你回來」。
目前來看,她已身處古實了,嫁給古實國王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荷魯斯之眼的秘寶之鑰本應有四枚,他說過秘寶之鑰只餘三枚,看來是解開秘寶下落之謎無望,她哪裡也別想去。如果他只是利用她,那麼自然,事情完成了,她不會來也無處可去。
就是這樣吧。其他的事情,不去想了。
艾薇喝完了
第三杯果汁,清了清嗓子,強壓住掀起的嘴角,終於開口:「冬——」
可是冬也在這個時候開口了:「該準備下船了。」
「啊?」艾薇一愣。
冬抬頭看了一眼太陽,「還有一刻時間就要到尼羅河
第二瀑布了,從這裡開始行船不便。過了這個瀑布就進入了古實的腹地。殿下快些重新穿戴好,我們要徒步半日,到達古實方面的接應地,然後再轉乘船隻前往都。」
「嗯?」艾薇眨眨眼,那一套「穿戴」都是金飾,實在是沉重得讓她吃不消,況且還要走半天的路,我先這樣穿,等到了接應地附近再穿著整齊不好嗎?」
冬這次卻好像沒有聽到艾薇的疑問,徑自喚道:「來人,為公主殿下換好禮服。」
不知從哪裡冒出來數名侍女,走上前來,開始往艾薇身上裹衣服、戴飾。冬回過身去背對著艾薇,用依舊是恭敬的聲音慢慢地給她解釋:「殿下放心,侍者會用抬轎將您送到目的地,不會讓您感到不適。」
但這可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啊!
艾薇一邊很不爽地任由侍女將衣服和飾堆砌在身上,一邊無聊地看向船下。這是一片荒涼的土地,四周凈是寸草不生的岩山,隱約有成型的路的痕迹,但舉目望去,四周根本沒有任何村落或植物的痕迹。侍者們正忙忙碌碌地講金銀箱子搬到岸邊,轎子準備好了,侍女也跟著走了下去,船上白色的士兵隊伍也走下來了一部分,在岸邊列隊整齊了。
「就只有這些士兵嗎?」侍女攙著掛滿各種金銀飾的艾薇往下走。艾薇的身體感到很沉重,每走動一步都出叮叮噹噹的聲音。她看著船下稀疏的士兵,有些華麗得幾近誇張的陪嫁品,「我們一定要走6路嗎?肯定還有別的路可以走吧?這種地方,這樣的配置不是很安全吧?」
冬依舊不說話,在轎前站定,靦腆地對艾薇笑笑,做出了「請上轎」的手勢。艾薇瞥了他一眼,反而甩開侍女的手,不去理他。
見艾薇不滿地站在原地不動,冬只好走上前來,慢吞吞地解釋幾句,「士兵要將船帶回埃及,殿下放心,我們會選擇比較安全的路,而且很快古實方面的人員就會前來接應。」
艾薇突然一抬頭,看向比自己高了足足有半個頭的冬,然後一言不地向他慢慢走了幾步,猛地一把抓住冬的領子,有點兒惡狠狠地說:「可以,但是你不許離開我三步以外。」
冬的笑容凝住了,象牙色的臉頰上泛起了一絲粉紅。
「怎麼樣?」看他不好意思的樣子,艾薇也有點兒尷尬了起來。她鬆開了冬的衣領,輕輕地推了他一下,一邊吃力地往轎子的方向走去,一邊嘟囔起來,「你不要當我是傻子,古實是埃及的附屬國,但是兩國邊境的摩擦從來就沒有停止過,不然我也不會被嫁到這裡來。在兩國邊界靠岸走內6,穿得這樣招搖華麗,攜帶了這麼多金銀珠寶,只帶了這麼少的士兵,古實的接應又不知現在何處,這簡直就是在找死嘛!就算不被牽扯到邊境糾紛里,也會被盜賊之類的盯上。
在侍女的幫助下,她勉強爬上了轎子,然後氣喘吁吁地看回冬,「不管你有什麼打算,我都賴定你了,如果我要死,你絕對不要想著自己能活著。」
冬又是一愣,深胡桃色的眼睛定定地看著艾薇,好像不能理解她的話的意思。
「是命運共同體的意思啊,冬。」艾薇笑著,拿過侍者遞過來的一杯果汁,看著行船上的士兵恭敬地向她和冬行禮,然後慢慢地向來時的尼羅河南面離去。
「快走吧,不要在這裡停留太久了。」
冬的眸子里終於恢復了平時的神色,依舊略帶靦腆地笑著,「是,艾薇殿下放心吧,冬絕不會拋下殿下的。」
艾薇點點頭,喝了一大口果汁,「走吧,快前進。」
隊伍開始緩緩地向前移動,艾薇一邊喝著果汁,一邊輕輕地皺起了眉頭,雖然冬答應了不會離開自己,但是是否能平安到達古實都還完全是個未知數。
這樣的配置和前進路線,簡直是有意不讓公主平安到達古實國王面前。拉美西斯安排的這出遠嫁的劇目,究竟是為了什麼?還在她身邊安插了這個靦腆的少年冬,究竟有何用意?
事情果然經不住猜想,艾薇手中鮮美的果汁還沒有喝完,這段寧靜的旅程就被突兀地打斷了。
眼前努力抬著轎子的侍者突然莫名地倒下了,艾薇坐著的轎子一下子歪了下去,她也面朝前隨著慣性向一旁跌滑下去,手中泥塑的杯子先行落地,轉眼被摔了個稀巴爛。所幸冬是走在轎子一旁的,她毫不猶豫地向冬的方向撲靠過去,狠狠地砸在了冬的身上,將他一併帶到了地上,這才抱住她的臉免遭劫難。
艾薇壓在冬的身上,支撐起身體,定睛一看,一隻細箭不偏不倚地從側面貫穿了侍者的脖子,如果仔細看下箭頭箭尾,就會現那並非埃及所產。
艾薇猶豫之間,耳邊又響起利箭劃過空氣的聲音,隊伍里先後響起了惶恐的尖叫聲,陪嫁品、轎子被徹底扔下,為數不多的士兵們勉強擺出保護艾薇的陣形,但是沒幾下就被高處射來的快箭一個接一個地放倒。
「強盜啊!劫匪……殿下,快逃!快逃啊!」
惶恐的呼喊聲還沒有完全結束,就被利箭劃過空氣的聲音突兀地截斷。四周一片混亂,艾薇甚至不敢爬起來,只是緊緊地抓著冬的衣角,竭盡全力地靠近他的身旁。
艾薇在心底還抱有一絲幻想。冬跑得很快,有時候又帶著幾分難以抑制的英氣,最關鍵的是,拉美西斯畢竟在最後說要她始終與冬在一起。她的幻想便是冬或許武功蓋世,此前不過是深藏不露。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冬好像確確實實絲毫不懂武功,真出了事情,他居然與艾薇一樣手忙腳亂,根本別指望他像電影裡面的大俠一樣,猛地抽出一個什麼武器將那些利箭擋開。看到冬手腳並用地站了起來,艾薇索性閉上了眼睛,跟著立起身來,但拉住冬衣角的手卻更加用力。
反正是死也不鬆手了。死也不要一個人死。
就相信拉美西斯一次。就算冬不會武功,也相信他會有級好的運氣吧……
不知道冬在往哪個方向躲,艾薇只是縮著身體跟在他後面,一會兒左一會兒右,最後停在了一個什麼地方,所幸好像一直沒有什麼特別鋒利的東西突兀地插進身體。四周驚恐的叫聲漸漸減少了,利箭帶來的紊亂氣流也好像被他們避開了。似乎還可以感覺到呼吸,似乎緊拉住那個衣角的手還有感覺。
艾薇小心翼翼地睜開眼,面前的冬十分窩囊地縮在岩石的一角,而自己因為跟著他,竟然也幸免於難!
果然是有很好的運氣啊!
吁了一口氣,艾薇為自己有些奇迹般的逃脫感到慶幸。繞向岩石另一邊,箭雨依然猛烈地墜落下來,侍女、侍者、士兵的生命氣息均已漸漸消失,金黃的沙地染上了猙獰的血色。她的心底又是一陣隱隱的疼痛——這些無辜的侍者倉促地隨著自己出行,卻落得如此凄慘的下場。而接下來又該如何是好?箭雨來源居高臨下,能躲過這一時半刻,但那些神秘的攻擊者遲早會走下來搜刮戰利品,然後就會現自己。
她剛想對躲在岩石旁的冬說點什麼,少年只是伸出一隻手,向不遠處指著,小聲地對艾薇說:「殿下,那裡好像有一座木橋,可以搭到尼羅河對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