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差不多是忘記了。
那年,那場激烈空襲像個爆點,開啟八個月後的停戰協議,叛軍在國際援軍的圍剿下,與中央達成共識,簽訂全面和平協議,六個月後,雙方重組團結新政府,展開戰後復甦活動。
某個煦陽輕照、青鳥凌空的春天上午,這個國家的街頭巷尾開滿艷燦繁花,鴿子群聚民族英雄廣場啄麵包屑,人民衣食無憂、不用再逃難避災,國家氣氛一派融洽,只是醫療部門尚有小混亂。無國界慈善組織因此受委託,留下三名師長代訓醫事人員、協助醫療體系回歸正常運作,出隊學生則由杜馨帶領,整裝拔營,欲返荊棘海。
多久了?他不記得,僅曉得來時未成年,離開送別的氣息滿是熟成酒香。
灌了一口黑麥啤酒,松亞傑站在彩繪著巨大青羽的專機艙門邊,眺望停機坪那幾位大人物,他揚出拿酒瓶的手臂,招來停在杜馨肩膀的鳥兒。老大降落他右肘,拍著翅,學著傳說中那隻聰明烏鴉,將尖喙往酒瓶口就。
松亞傑揚扯嘴角,傾斜瓶口,說:「馨爸正在和那些大頭打官腔,你別去亂。」
青鳥飲了一點酒液,發出長鳴,理理羽,跳上松亞傑的肩,靜待著。
引擎低沉轟轉著。話別完畢的杜馨登機,瞧著杵在艙門邊喝酒的松亞傑,開口道:「還沒到家就放鬆?你們六個以後要擔當頭領的兔崽子回學園后,得再嚴厲訓練訓練……無國界慈善組織更得擴大招生,多儲備一些人員——十幾年內戰沒那麼容易結束,和平只是表象,你、你的兒子,甚至孫子,往後一定會再回到這兒執行慈善大業——」
「嘎——」老大叫了一聲,振翅飛進座艙。
「那趕快回荊棘海吧,」松亞傑撇嘴,說:「我要一面接受嚴厲訓練,一面生兒子,兒子生孫子,好傳續我們無國界的精神——」
☆☆☆☆☆☆
松亞傑莫名其妙想起第一次戴著白色貝雷帽出隊回返時,自己說過的話,感覺像作夢一樣,他睜開眼睛,老大已不知飛哪兒去,徒留一根青羽沾在他灰紫色的敞領襯衫。
「你怎麼有辦法在這種地方睡著?」
紅色城堡的交誼廳正在舉行迎新舞會,水晶吊燈懸挂大梁,散溢金色流光,音樂是他愛聽的LeonardCohen,圓形迴廊圍鎖的舞池裡,老生逗玩新生,笑鬧聲不絕於耳,他竟能躺占窗檯嵌椅呼呼大睡,一雙穿著馬毛尖頭鞋的腳還囂張地壓迭絲絨抱枕。
「LeonardCohenf都唱得他要肛交了——」寇希德一手拿著酒杯,搖晃酒液,佩服帶調侃地說:「你真厲害,亞傑,該不會是太累了?聽學弟說你前天收隊回來,昨晚就夜宿女寢……」
松亞傑笑了笑,坐起身,伸伸懶腰,探手奪取寇希德的酒,一口喝乾。「是啊,你不知道我是回來積極努力地想要生兒子,好壯大無國界組織,將慈善事業發揚光大。」
「哈哈哈——原來如此!真有道理!」寇希德大笑。「那麼這個就不需要了!」掏出褲袋裡的保險套朝空一拋,他道:「身為慈善組織一員的我們都該有這種使命——增產壯大組織,發揚愛與和平的慈善大業,否則,惡魔的馬鞭都要揮向未來了,哈哈哈——」
「你們在這裡啊!」一個嗓音加入寇希德的長串笑聲里。「你喝醉了嗎?」戴著半片式眼鏡的居之樣用資料夾拍打一下寇希德。
寇希德回首。「喲!大學長現在才到?錯過太多刺激趣味了啦——」
「我是有家室的人,沒你命好。」居之樣往窗檯鋪墊嵌椅落坐。
「啊!你是我們這梯最早完成使命的嘛!之樣——你真是組織不滅的第一功臣!」寇希德跟著坐在居之樣與松亞傑中間,偏過臉,目光也斜地對住居之樣。「不過,我怎麼聽說你快要離婚了?你兒子不是才剛出生嗎?」
「你是醉了?還是不夠醉?」居之樣推推鏡框,鏡片下的狹長雙眼露出不輸猛禽的銳利眼神。「你再去喝兩杯,順便幫我取酒來——威士忌加水,去!」大掌一推,讓他離了座。
寇希德聳聳肩。「好好,命好的人為你服務。」舞池那頭有漂亮的新生學妹正對他釋放熱情呢!腳步輕跳,他愉悅地趨住閃盪的光影中。
「這舞會不比化裝舞會有趣。」看著舞池裡、迴廊餐台、吧台座位那些熟面孔生面孔,居之樣暗數一下,對松亞傑說:「安秦、阿莫、卡諾出隊未歸,扣掉他們的隊伍不算,老生依然沒到齊,新生也不全在——拿去,這是今年的名單,你看吧——」
「需要看嗎?」松亞傑接過資料夾,意興闌珊。
「這幾年,你不都要看?」居之樣挑一下眉。「今年不看嗎?早說嘛——你不看,我還省事,用不著趕著整理。」他負責組織各項人事以及出任務時的情報收集,加上家庭生活要兼顧,夠忙的了。「你大概不明白我有很多事情得處理;今早開會,馨爸還說最快明後年,要開始招收一般生——」
「一般生?」松亞傑瞇瞅疑問的眼。
「嗯。」居之樣雙手十指交嵌,扣住蹺起二郎腿的膝頭。「就是不像我們要穿制服戴貝雷帽到戰亂貧病處執行組織慈善義務的學生——叫『便服生』也行——總之,馨爸想把學園變成半個貴族學校,收些喜歡標新立異的富豪子弟,算他們很貴的學費,這麼一來組織不靠捐款也有固定入帳。」
「算盤打這麼快!」松亞傑哼笑。「真會有人來這麼冷的地方受教嗎?」攤開資料夾,他的眼睛看著窗架底端一層薄積白雪。
「馨爸很有把握。何況,我們的師長們享有世界級聲望。」居之樣深深覺得杜馨很有搶錢的本領。
早年無國界慈善組織的創建資金,是透過杜馨到處耍無賴搞來大筆捐款。荊棘海一帶享有傳統盛名的店家,諸如港口旅店「等待太陽」、堤岸餐館EyeContact皆被杜馨敲過大筆金額。「等待太陽」大老闆急公好義給錢給得爽快乾脆,倒是EyeContact安老闆心生不甘,索性把兒子安秦入學園吃住組織、領領零用錢、出隊金,還免費習得醫學知識,成為全科醫師。
安秦再過些年差不多要把他老爸當初捐的錢全數領回了,要是每個人都像安老闆這麼計較,組織很快會垮掉,杜馨說,當初他可是無條件奉獻所有家產在組織成立上,他也沒把兒子叫來啊——他心胸寬大的咧!是天生慈善家!他不會讓組織消失,更要以它來招財。
「馨爸做事只管開始的痛快,最後還不是我們接手。瞧——」松亞傑調移視線覽掠華麗高聳的拱門、光芒四射的地板。「他把他這座荒廢二十年的城堡送給我們當宿舍,說是愛護學生,其實存心搞累我們,他賺來免費產物維護工。」
「沒錯。我實在很懷念碼頭區的舊宿舍。」居之樣頗有感觸地點頭,一嘆:「唉——我們組織亂七八糟,做事常像在打游擊,馨爸老說我們是拓荒者,要能者多勞……」他哼笑,攤手。「總之,期待一般生來吧——這樣,多些人手整理宿舍,也不賴——」
「但願馨爸想要招收的富豪公子哥會做這件事。」松亞傑冷笑,垂眸,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起新生資料。
「也罷。一、兩年後,搞不好我們升師長,搬進組織新建的公寓大樓,不用管城堡事。」居之樣樂觀看待未來。「再者,用公子哥貢獻的錢請專人來維護,未嘗不是一個方法。如果我升師長,我會好好花錢花個痛快——」
「如果我升師長,我傾向讓學員多勞動。」松亞傑翻過氣色蒼白的新生資料照片,壞心地說:「我們是要救人,可不能落得氣虛體弱教人——」嗓音乍止,他翻回照片頁面,沉吟一會兒,合上資料夾,交還給居之樣。
「看完了?」居之樣沉問。
松亞傑離座,邁動雙腿。
居之樣昂首。「要去哪兒?」兩個半片鏡片反射燈輝,溜閃一抹精光,他埋眼,說:「舞會還沒結束——」
「你不是說新生也沒到齊……」松亞傑展露好學長風範。「我去看看他們,安撫關心一下——這些小朋友肯定是對新環境陌生,心有怯意,躲在寢室被窩裡——」邊說邊移腳。
「酒來了——你要溜哪兒?」寇希德像個侍者托著整個大銀盤過來。
「很有個架式——」居之樣起身取了杯酒。「你可以到安爸那兒兼差——」
「什麼?!」寇希德撇頭一看走遠七、八公尺的松亞傑。「亞傑要去安爸那兒兼差?」
居之樣坐回窗檯嵌椅,品味著酒水。「醉都醉了,你陪我喝個徹底痛快吧,希德——」
「借酒澆愁嗎?」寇希德回眸,戲謔地說:「沒問題!提前幫你慶祝恢復單身,我來叫個漂亮的新生學妹……」
☆☆☆☆☆☆
佟綺璐
女寢303
幾行字銘刻似地定在腦中,松亞傑受牽引地離開作為娛樂中心的碉樓,經過足球場大的堡內廣場,對那些一面跟他打招呼一面搬運書籍、勤奮地要把衛兵樓改造成圖書室的學弟們視而不見,徑自走往廣場東側堡壘。
那是女寢,和西側堡壘的男寢相對著。中隔的堡內廣場蔓延大片野玫瑰,組織買下城堡以來,他們尚無時間披荊斬棘,處理這些橫亘在男女寢之間的帶刺花兒。
松亞傑忍不住傾身,攀折一朵半開的花,直起背,雪花落進他敞領襯衫里,融化在他熾熱的胸口,使他心頭冰冰痒痒的,彷彿有條蛇爬過。他看著手中的花,歪歪嘴。是夜色映雪,才顯柔美,還是這花本身粉嫩過了頭?
「亞傑——」嬌脆叫聲在他踏進女寢門廳時,歡歡欣欣地飄揚。
松亞傑將視線移往一旁的人工鐘乳石洞,盯著掬水沐浴的愛欲女神雕像。
「你在看哪兒啊?我在這兒啦!」
肩膀被拍了一下,松亞傑別過頭,淡笑。「安平,水開始流動了。」他指指女神玉白胴體上的清泉。
韋安平笑得瞇細美眸。「是啊,多謝你了,要不是你,我哪可以泡澡……」她撥撥難得放下的嫵媚長發,提著裙襬轉個圈兒。
「你要去舞會嗎?」松亞傑察覺這位同梯中唯一的女性精心打扮過,美麗臉蛋化了妝、髮鬢夾著彩色鑽飾、身上洋溢緞質柔澤的長裙讓她完全成為杜馨說的「無國界公主」。
韋安平嗔睨他一眼。「舞會有什麼好玩的,不就是你們這些滿腹色心的男老生在釣女新生。今年的女新生比往年多呢——稱了你們的心,是吧?」
松亞傑攤手,不作反駁,隨公主怎麼說。
「你幹麼摘這葯啊?手都弄傷了!」韋安平注視著他掌中的花。
松亞傑這才發覺自己的手指被硬刺扎傷,在這供暖的廳里,冒出血珠。「披荊斬棘才能到這女寢,釣女新生。」自嘲的語氣,他把手探進鐘乳石洞,沖沖水,然後小心地拿著花。
「連你也這樣!我還以為你比較自愛……」韋安平喃念,哼了聲,穿好風雪長大衣,往外走,邊說著。「幸好威廉跟你們不一樣,他今天午夜要回來了,我們約好在『等待太陽』,先走了,拜——」
原來是要去幽會!松亞傑輕捻花梗,提腳過門廳,正式進入女寢。
不需要在無人的管理室翻名,更省了報備,他直接上樓找那沒去參加舞會的女新生。
☆☆☆☆☆☆
佟綺璐整理好房間,敲門聲就響起。她把擋路的空行李箱移開,去應門。
門外,隔壁寢室的女孩圍著浴巾,露出求救表情。「我浴室的水流斷斷續續的……突然沒了,你這邊咧?」她說,略有抖音。
「我看看。」佟綺璐旋身,往裡走。「你要不要先進來——」
「喔,好。」女孩理理滴著水的長發,肢體一動,浴巾鬆脫至腰際,她沒及時抓住,踏進門內,才又探出半個身子撿門外的浴巾。
閉合眼,松亞傑定在女寢三樓琉璃窗扉長廊彎角。他剛走到樓梯上來,進入這七彩燦麗地,以為自己眼花看錯那名光著身子的長發女孩。
張開眸,松亞傑確定見著撿浴巾的身影。他徐緩走過去,在303室門口,聽見女孩對話聲。
「我這邊也沒水!是停水嗎?」不敢置信的喊聲,聽來清美,很容易讓人聯想羽毛觸及皮膚的感覺。
松亞傑跨入房門大開的303室。
那名圍裹浴巾的女孩,雙手交抱胸前對著浴室里發話。
「那怎麼辦?人家的頭髮還在冒泡泡……」女孩曲著鷺鷥般的瘦腿,伏跪在地,哀聲抓著頭。「為什麼停水沒有事先通知?」
昨夜是五樓,今晚是三樓,女寢的供水系統真是出了問題。韋安平說,女人沒有水是不行的!
松亞傑將手中的花朵放在床鋪上。「我幫你檢查一下。」他出聲。
團在浴室門口的女孩抬頭偏轉過來,沒有嚇到、沒有驚訝,立刻站直一雙鷺鷥般的腿,走近男人,兩手拖扯他,往自己的寢室去。
浴室里,佟綺璐愣了愣,跨出浴缸,走到外頭。她好像聽到男人在說話,只是——人呢?怎麼連她同學都不見了?地毯倒是濕了一大塊,她步向床尾,欲蹲身取床尾凳下的鋪墊,眸光一個流轉,瞥見床上的野玫瑰。
「啊——」一陣尖叫阻斷她要拿花的動作。
佟綺璐微頓,跑出未關掩的房門。隔壁房門也沒關,房裡的燈光旖旎地暈出門外。
「有水了耶!」女孩喊得好響亮。「我可以繼續洗澡了!謝謝你——」
松亞傑步出浴室,女孩赤裸著身子從後頭跳到他背上,不斷道謝。
「謝謝你,學長——」
「可以了。趕快進去把頭髮沖乾淨、泡泡熱水,不要感冒了。」他說著,眼睛映現一抹纖柔綺影。
他說過,無疆界學園的女學員全是個性大膽的美女……
佟綺璐站在琉璃窗扉長廊,如夢似幻,凝望被女孩纏抱住的男人,心頭像是開了一道裂縫,話語跟著騰冒出口。「你忘記我了……」嗓音幽微,只有她自己聽得見。「是嗎?」
男人對她笑了笑。「你那邊也有問題是嗎?」他說:「我馬上過去。」
男人朝她走來。恍惚之間,佟綺璐似乎聽到了他在唱那首歌——她從來沒忘記,即使此刻他不穿制服、沒戴貝雷帽,一身舞會氛圍……
她覺得她的耳朵不只能聽見,也像眼睛一樣有看見的功能。她閉眸,耳里有個男人在唱歌,他穿著綠衣衫、黑色行軍褲和皮靴,髦亮髮絲大半不馴地露在白色貝雷帽箍束外,她喜歡他帽上的青羽徽飾,想知道他唱的一千個吻的深有多深?什麼深?吻深,還是情深?或者,是思念、掙扎的深?
千吻之深是不是有種開不了口的沉重……
佟綺璐抑抑氣,睜眸。男人定在她眼前。
「嘿!你的浴室也沒水,讓學長去幫你看看,他很厲害喔!」光著身子的女孩滿足一笑退進浴室里,啦啦啦的歡樂歌聲傳出。
「你也要洗澡了吧?」安沉和煦的嗓調,永遠好聽、迷人。
佟綺璐卻是退了一大步,快步走回自己的寢室,甚至用跑的進去。
松亞傑跟緊了她。她直往浴室,他也是。
她人在浴室里,踮著腳尖,舉高雙手,試圖構住陶磚牆上的固定式蓮蓬頭,她要拆下它,看看哪兒有毛病,為什麼流不出水?
一會兒功夫,她滿頭是汗,眼鼻蒙了濕氣,她比這個有上百出水孔的東西更容易出水!那是當然!
她已經把所有的開關打開了——
她身上有千千萬萬個細膩的洞,每個洞都會出水,溢流感情豐沛的汁液,一千個吻那種深度的汁液。她吸吸鼻子,眨一下熱熱的雙眼,曲肘抹拭額鬢,紮成馬尾的髮絲掉了一綹下來,掃著她清麗的輪廓。
「你怎麼不去參加迎新舞會?」低沉的詢問近在腦後。
佟綺璐嚇一跳,猛轉身,半秒不到,頭上突有怪聲,嘩地——水瀑淋得她和他全身濕。
「喔——」松亞傑大笑。「看來我真的很厲害。」他將佟綺璐抱往浴缸外,自己站在浴缸里,伸手把被她弄得有點搖晃的蓮蓬頭轉緊。他沒關掉水源,只說:「等會兒看看……」長腿跨出浴缸,拉上防水簾。
她在大理石鏡台里,對上他的臉。他額前發梢的水滴滑過鼻樑,他的唇掀動著,他的眼睛看著鏡子里的她。
佟綺璐定定神,發現自己的濕衣服透明地顯露出美好胸形。男人就這麼毫不迴避地瞅著她,一瞬間,她忽然對鏡子里的男人說:「我這樣是不是符合無疆界學園個性大膽的美女形象?」
他沒說話。鏡子里的影像被蒸氣弄模糊了。水聲烈烈,把著魔似的時間衝進浴缸排氣孔。佟綺璐臉龐一轉,目光從鏡子里拉至真真實實的男人身上,她這才明白自己前兩秒說了什麼,雙頰倏地染紅。
「你變了——」他這時才開口,大掌往她肩膀放,定睛看著她。「跟照片不一樣——」
「什麼?」熱水的蒸氣漫進眼裡,她連他的聲音都聽不清楚了。
「為什麼不參加舞會?又遲到嗎?」松亞傑將她頰邊的髮絲撩至耳後,指節若有似無地摩過她耳垂。「你剛來,環境不熟,明天我帶你去逛逛。上午十點,在橋堡花園,別再遲到了……」
☆☆☆☆☆☆
又遲到了……
別再遲到了……
走出浴室,男人幽邃的嗓音仍在迴旋,在她耳畔迴旋,像山谷迴音,飄渺而清晰。
佟綺璐什麼都來不及對松亞傑說,他已經離去。
她追往寢室門外,像那年她在碼頭追著載走他的軍車,她奔跑著,喘著氣,跌跤了……
不,這次,她沒有跌跤,她站在房門邊,看見他悠徐拐進琉璃窗扉長廊彎角。
她記起他說,女寢的供水系統有點問題,要她趁著熱水如洪,蓄存一缸,好好泡個澡,他今晚不會再過來,不再理其它女人無水可用,他要回去睡覺,明天要在橋堡花園等約會的對象。
佟綺璐輕輕抬起一隻手,柔緩摸著脖子,拉出潮濕衣物下的項鏈,像往常那般,一有思念,就用纖指描觸著,可今日寶石出奇藍艷,令她驚訝,她解下項鏈,包覆於掌,回房裡,心狂跳不已。
原來他還記得她!
佟綺璐趕緊進浴室,蓄熱水,泡了澡。睡前,她看到那朵野玫瑰不知何時從床尾被移至她枕畔,花下還壓著一張紙——
我把刺都拔了,便可在枕畔擁抱它。
讀過留言,佟綺璐難以平抑的心跳,又怦怦怦地敲擊她。
她好怕他忘記她,特別在入學資料上貼十四歲的照片,那照片是他們分離后第五天,叔叔佟奧罕差人補辦證件拍的,那時,她體重驟降、身形消瘦,和逃難那段日子差不多模樣——他應該能輕易認出她……她想賭一賭,他是否能像在戰地荒野的歧路上看到她那樣,朝她跑來。
感謝蒼天!
佟綺璐躺平,把留言紙抓在胸口,合掌閉眼五秒,再側過美眸瑩亮的臉龐,看著野玫瑰像在看一個人躺在身邊一樣。
☆☆☆☆☆☆
這晚,松亞傑有點失眠,他喝了幾杯酒,好不容易睡著,佟綺璐就跑進他夢裡。她的外表仍是當年十四歲的模樣,像他採的那朵半開野玫瑰,一回身,她變成擁有性感完美身軀、容貌嬌媚絕倫的女子,她柔聲細語,學起他唱。她唱男人的歌,無比誘惑,他整夜都聽見她。醒來后,以為還在夢中——
「你遲到了。」她穿著和這個城堡有搭配的復古式連身裙,低低的方領使她露出大片白皙胸口肌膚和頸了。
他猜她的腰只有二十二吋。撇唇沉眸,松亞傑抓揉額前頭髮,喃言:「出太陽了嗎?」
「還下著雪。」佟綺璐坐在他的床畔,床頭鄰邊窗戶射進一道光芒,打在她膝蓋,她手裡拿著一朵全然綻放的野玫瑰。
松亞傑知道那是他昨晚摘的那一朵。「原來它開了,是這個色澤……」熟成無花果剖開的顏色。他嗅著香甜氣息,勾勾唇。「幾點了?」翻個身,他拿過床頭桌上的鬧鐘。
他遲到一個小時二十九分鐘了,秒鐘跳著,很快又圓了一圈——一小時三十分鐘,時間繼續在推進。
他說:「我昨天在迎新舞會上喝了點酒……宿醉了——」大掌抓抓凌亂的發,坐起身,赤裸胸膛肌理結實分明,泛出古銅光澤。
佟綺璐美眸盯著他俊邁颯然的臉龐。「我以為你忘了……」
松亞傑抬眼,視線與她交凝,一笑。那表情,略帶諷刺又情感豐沛,並且漫不經心。「我醉了,哪兒也去不了,一直在這裡——門沒鎖,她進得來,找得到我……」他說著,下了床,長腿碰著她的膝蓋,像邀請拉著她的雙手。
佟綺璐順著松亞傑的意思,站立起來。
松亞傑點了點頭,唇畔保持淡笑,抽走佟綺略手中的野玫瑰,插在她綁成馬尾的波浪長發上。
「新生應該要順從一點——」右手臂往她腰背箍攬,他帶著她移動步伐。「學長特地為你們舉辦舞會,怎能缺席?」他哼起歌來。
這個遲到近七年的女孩——
如果他一天給她一個吻,哪是千吻之深可衡量?
「我是松亞傑——」托起她的下巴,他望進她眸底,那眼神像一個獵人要捕捉她。「往後,我就是你的學長。你呢——叫什麼名字?」
佟綺璐快一步,踮腳昂首,吻他的唇,深深地,勾獲他的靈魂。「學長……」嗓音性感地喘息著。
「新生應該順從一點。」松亞傑封實她微微空出的間隙,緊緊擁著她,舌尖探入她唇里。
比起那年在樹林里的吻,這個吻,吻在她嘴上,也吻在他嘴上,她不再是那個十四歲的小女孩,比任何新生還成熟、大膽,響應起他,絲毫不退讓,甚至咬痛了他。
「學長……我叫佟綺璐,請多多指教——」
☆☆☆☆☆☆
多多指教——
好的,首先,他帶她認識環境。
他們住的地方叫做紅色城堡,是一座以紅色斑岩為主要建材的龐大物體,處於雲霧薈蔚的林野山崗之上,有座入口橋堡橫跨碧波煙渚的大河。當地人說這是一座禁忌城堡,像妖冶舞娘在迷夢雪地中散發縱慾韻律,這或許與原堡主是著名紅燈區——O邊境——大投資者有關。
「這代表我們也是紅燈區的一部分嗎?」
松亞傑覺得佟綺璐把無國界的精神學上了。
站在瞭望塔最高點——戶外天台——她聽著他說歷史,眼睛透過架在堞口的望遠鏡,俯瞰著完整的城堡。
這個他們一起居住的所在,最早住的是一對夫妻——O爵士和他的夫人。後來,O爵士的妻子死了,O爵士便將城堡賣給杜馨,帶著自己和妻子的愛情結晶——四歲的獨子——離開傷心地,遠遊去。
O爵士是個矛盾怪人——投資紅燈區,卻對妻子專一、痴情。
目光直鎖女人憑欄遠眺的孅孅倩影,松亞傑走近佟綺璐背後。「想去看看真正的紅燈區嗎?」他沒回答她的問題,直接進行下一個「指教」。
佟綺璐美顏一轉,瞅睞他表情沉穩的俊顏。松亞傑扯開一個習慣性的諷刺笑容。
「城堡是不正經的馨爸敗家買下的。」大掌覆住她被戶外寒風凍紅的臉龐,他說:「那年,我們收隊回來,開始住進這兒,算一算,沒有公主的日子,也過了兩千多個,難怪王子都成了邪惡魔王——」
「不是成為O爵士嗎?」佟綺璐抓著他暖熱的掌,沒等他回答,順從學和的安排。「我要去紅燈區。」
松亞傑凝頓一下,微笑。「那——走吧。」他把她的高領大衣拉攏,仍覺得她的脖子太過裸露,便拿下自已的圍巾,在她肩頸繞了三圈。
☆☆☆☆☆☆
一個男人帶著一個女人走出O邊境,沒什麼;一個男人帶著一個女人走進O邊境,就很怪異,何況——
O邊境的建築,一景一物乃至街道名稱,無不具流穢隱喻性,儘管路邊遮寒的花草小亭看似溫馨、純真、阿爾卑斯山的少女般的爛漫,但那可能是個即興的「交易所」。
皺眉注視著走在前方五公尺的男女,夏初晨不認為無國界的男人懂什麼紳士儀禮——帶女人出場,還親自送回?!
「不可能……」夏初晨喃言。
松亞傑感覺到了,打從他和佟綺璐踏上O邊境最著名的入口廣場,那些在廣場中央巨大無羽鳥雕像下舒服抽煙喝酒的男人們,全將目光往佟綺璐身上聚,甚至,坐在禮拜堂階梯的男人已經戲狎地問著價碼。
所以,他是來賣女人的?
夏初晨聽到那些隨著男女行進,此起彼落的叫價,教他深感不可思議。雖說這兒是O邊境,這種事可能司空見慣,但看著女人束上插著野玫瑰,使他聯想稻稈……下一秒,憤怒尋上他、狠推他一把。
大跨幾步,夏初晨手一伸,扳住男人的肩膀。「先生——」
松亞傑轉身,身旁的佟綺璐跟著回頭。
夏初晨凜震,話語衝出口。「你要多少錢,才肯放過這位女士?」眼睛直盯佟綺璐。
佟綺璐微愣,偏仰臉龐,望著松亞傑。
松亞傑斜扯唇角,眼神開始打量起這個走進O邊境的男人。「那麼,先把你昂貴的長大衣脫下——」
夏初晨表情僵凜,強調。「多少錢?」
松亞傑攬住佟綺璐,旋足就走。
在這個猶似花園、路旁有熱泉伏流、街道幾乎不見積雪的荊棘海成人特區,女人穿得少少的,沒一個怕冷,男人進來更不需要穿衣。
「拿去!」夏初晨卸下灰色長大衣一丟。
松亞傑轉回身來,接個正著。
「外套口袋裡有現金和我的名片,不夠的話,大可來找我。」夏初晨冷聲說完,拉走佟綺璐。
「先生——」
「別擔心,我馬上帶你離開這兒。」
佟綺璐一開口,即被夏初晨打斷。她美顏恍了恍,盯著這個西裝筆挺、儀態優雅端正的俊美男人,她不明白他為什麼拉著她走,可他和松亞傑說了相似的話——
「別害怕,沒事的。」他說:「他追上來,我會處理。」
佟綺璐安靜地和夏初晨走著,一手揪抓胸前的長圍巾,美目回盼。
邊境的大廣場,被無羽鳥大爪扒出好幾條岔道。禮拜堂階梯下,四面八方各有通往男人幸福鄉的天堂路,松亞傑就停在那兒,他掏出男人長大衣口袋裡的名片,瞧了眼,不屑似地撇唇,揚眸看向回首的佟綺璐,對她做個手勢,慢慢邁步——
朝她移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