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吟到恩仇心事涌
李逸翟然醒起,他曾見過上官婉兒使這路劍法,怪不得如此眼熟。上宮婉兒是長孫均量的徒弟,這少年能夠使這路劍法,當然也是和長孫均量大有關係的了。
這時馬元通正使到一招「雲龍入海」,鞭勢指東打西,若虛若實,那少年欺身猛攻,一個疏神,竟給軟鞭纏著劍柄,馬元通正待將他的長劍甩出手去,可是那少年神力驚人,雙足釘牢地上,紋絲不動,馬元通反而給他拉上三步,他的劍鋒便沿著鞭梢徑削馬元通的手指,這一下反客為主,大佔上風。但馬元通身經百戰,經驗比那少年豐富得多,一見不妙,鞭悄一抖,義纏上那少年的手腕,勒得他的腕骨痛如刀割,彼此僵持,誰都不願放手,那少年固然皮傷骨痛,但他的利劍寸寸上移,馬元通堪堪就要給他刺著,雙方都是驚險非常!
那小丫環一看正是時候,嬌聲一笑,飛身驚下,短劍一挑,就在這時,與少年同來的那個女子亦自飛身掠起,兩人幾乎是同時到達,但聽得「錚」的一聲,馬元通的金絲軟鞭給那少女削去了一截,那少年的長劍波小丫環的短劍一粘一引,借力打力,登時也立足不穩,被她「帶」動,斜躍三步,這才定得住身形。
那少女望了武玄霜的丫環一眼,冷冷說道:「喚你家的大人出來。」小丫環笑道:「兵對兵,將對將,你贏得了我,再見我家小姐也還不遲。」言下之意,大是不屑。那少女秀眉一挑,淡淡說道:「好,那就來吧,我大你小,我先讓你三招!」她是名門閨秀,心中雖怒,神色上仍甚矜持。
那小丫環道:「且慢,我不鬥無名之輩,得先問問你的來歷,你是長孫均量的什麼人?」那少女被她激怒,再也忍耐不住,青鋼劍揚空一閃,虛劈一招,指著那小丫環道:「我父親的名字豈是你叫得的?再油嘴滑舌,我可要懲戒你了,」
原來這對少年男女正是長孫泰與長孫壁兄妹,他們的父親長孫均量聞知穀神翁在峨嵋金頂招開英雄大會,他和穀神翁乃是多年舊友,不過自他隱居劍閣之後,就未通音訊了,他只因自己武功未曾恢復,不便前往,便打發兒女出道,去拜見穀神翁,也好計他門開開眼界。兩兄妹動身稍遲,未到峨嵋,英雄大會己散。他們在途中遇到從英雄會上潰敗下米的人,得知英雄人會被一個少女搗毀,十分驚詫,但他們初生之犢不畏虎,便一路追蹤下去,想找武么霜較量,追到雙流縣的一個小鎮,從一個客店主人的口中,得知武玄霜的騾車昨日剛剛經過,他們一聽店主人的描述,不但武玄霜的形貌和那些人所說的搗毀英雄大會的少女相符,而且車中卧病的少年,也像是他們所說的那位王孫李逸。兩兄妹急忙快馬追趕,追了兩天,才在此地相遇。
長孫兄妹初次出道,躍躍欲試,一心想與武玄霜大斗一場,看看這個搗毀英雄大會的女魔頭,究竟是怎麼個厲害法?哪知武玄霜還未曾露面,只一個駕車的鄉下漢便與長孫泰打成平手,如今向長孫壁挑戰的,又只是一個稚齡的小丫鬟,而且這個小丫環還大言炎炎,狂傲非常。
長孫壁按著怒氣,冷冷說道:「讓你三招,趕快動手。」那小丫環一聲嬌笑,叫道:「好呀,那麼小婢子討打來了!」這乃是針對長孫壁剛才說要懲戒她的話而言,長孫壁柳眉一挑,手按劍把,陡然間,但見眼前紅霞疾涌,綢影翻飛,那小丫環用一條綢帶作為兵器,驀然在到,長孫壁吃了一驚,道聲:「好快!」身形一晃,隨著燈綢飄出二大以外。那小丫鬟腳尖一點,如影隨形,廄劍挽了一個劍花,立即跟蹤刺下,劍光人影之中,但聽得「嚓」的一聲,矩劍將路邊的一株樹枝削斷了!
那小丫環連發兩招,都被長孫壁用輕巧的身法避開,也是吃驚非小,她殺得性起,紅綢一翻倦,短劍迴旋反削,一柔一剛,一招之中,含有兩種截然不同的家數,於是她從武玄霜剛學會的一招最得意的招數,長孫壁霍地一個「鳳點頭」,驚鴻掠燕般的繞到那小丫環背後,那小丫環似乎早已料到她有此一著,短劍未曾放盡,倏然間往後一驚,「當」的一聲,竟把長孫壁頭上的鳳釵削為兩段。
李逸看得手心捏了把汗,低聲說道:「請你看在我的份上,不要傷害他們。」話一出口,忽地想起武玄霜乃是自己的敵人,有何「情份?」不禁面上一紅,武玄霜似是沒有察覺,嫣然笑道:
「明珠這回碰到對手了,妹妹的武功比哥哥好得多!」
長孫壁又驚又怒,嗖的一聲,青鋼劍脫鞘而出,立即一招「直指天南」,劍光如練,閃電刺去,那小丫環還了一招「橫架金梁」,說道,「承讓三招,佩服佩服!」她胸無城府,這話乃是出自真心。原來她起初見長孫泰的身形遲滯,只道妹妹亦不過如是,她自幼跟隨武玄霜,以武玄霜的本領作為標準,眼界自是甚高,故此一開頭便出言譏笑,倒並不是她素性驕狂的。
小丫鬟雖是真心稱讚,長孫壁聽來卻足刺耳得很,當下含嗔不語,刷,刷,刷!又是連環三劍,她的父親長孫均量與穀神翁尉遲炯齊名,乃兄當世三大劍術名家之一,長孫壁心靈手敏,除了氣力不及哥哥之外,輕功和劍法都比哥哥高明得多,這三劍一劍緊似一劍,端的劍勢如虹,變化無方。那小丫環好勝之心勃起,笑道:「剛才我使到第四招才削斷你的鳳釵,這個不算,咱們如今再好好的比劃比劃!」
長孫壁凝神待敵,這時她哪還敢因為對方是個小丫環而有絲毫輕視?但見那小丫環將綢帶抖得筆直,如箭射來,將近身前。驀然一翻一卷,當成軟鞭來使,長孫壁使出「飛鳥投林」的身法,回身一驚,衣袖一拂,將小丫環的紅綢拂開,劍訣一頓,登時一招「玉女穿針」,反客為主,劍尖刺到了小丫環肩后的「風府穴」,鄧小丫環一個車身,紅綢抖起了一道彩虹,將長孫壁的劍鋒引開,反手便是一招「仙人換影」,劍光閑閃,綢影飄飄,直把倚在車前的馬元通都看得頭昏目眩。長孫泰失聲叫道:
「妹妹,小心!」但見長孫壁展開她在劍閣上學得的絕頂輕功,隨著紅綢飄閃,運劍如風,瞬息之間,已連環攻了七八記精妙的劍招!
李逸躺在車中,但聽得叮叮噹噹之聲,恍若繁弦急管,從簾內窺出,已是不大情是,禁不住坐起身來,揭開了車簾,武玄霜忽地微微一笑,一手按在他的胸前,說道:「再過四天,你便可以起身行走了,何必心急。」李逸一看,日影當中,武玄霜每天早午晚三個時辰,都要按時按刻為他推拿療治,此際正是正午時分,又該是運氣療傷的時候了。
就在此時,長孫泰一眼瞥見了武玄霜與李逸二人,大聲叫道:「殿下寬心,長孫泰接駕來了!」疾奔而下,武玄霜倚著車邊,露出上半截身於,微微笑道:「叫你的妹妹一齊上來,明珠,你不是長孫小姐的對手,退下去吧!」話聲未停止,長孫壁不待那小丫環退讓,早已一招「神龍掉尾」,將她迫開,兄妹倆一先一后,雙雙奔至!
武玄霜笑道:「令尊翁劍術名聞天卜,難得相逢,請賢兄妹盡量施展,讓我開開眼界!」長孫泰想不到武玄霜竟是這樣美貌的少女,呆了一呆,但見她漫不經意的倚首車上的欄棚,只有一支纖纖玉手垂在車外,那神氣竟是毫不把自己放在心上,不禁怒氣陡生,大聲喝道,「你下車來,咱們較量較量!」武玄霜持劍在手,笑道:「我要看護病人,恕不能下車奉陪,請賢兄妹上來吧。」長孫壁立即凌空躍起,青鋼劍挽了一朵劍花,迎面刺來;長孫泰左臂一伸,便要把武玄霜拉下,武玄霜一聲長笑,劍鋒倏的向上一撩,隨即倒轉劍柄往下一撞,長孫壁在半空中一個鷂子翻身,好似斷線風箏般的跌了下來,長孫泰卻閃避不開,脅下被她的劍柄一撞,半邊身子登時麻軟。兩兄妹又驚又怒,長孫泰吸了口氣,喝道:「看招!」兩柄長劍奔雷閃電般的殺到,武玄霜短劍一引,長孫泰一劍劈去,剛好與長孫壁的青鋼劍相交。
長孫壁給他哥哥的猛力震退三步,長孫泰也幾乎立足不穩。
長孫壁瞪了她哥哥一眼,貼在他耳邊說道:「為什麼不用孔雀開屏?」這乃是怪她哥哥適才出招出錯了,聲音說得很輕,出於妹妹之口,入於哥哥之耳,旁人決計不能聽見。不料一言甫畢,武玄霜忽地笑道:「賢兄妹卡曾盡展所長,再來再來!」長孫泰臊得滿面通紅,長劍向武玄霜一點,刷的便是一招「孔雀斤屏」,長孫壁也搶著攻了一招「彩風舒羽」,雙劍齊到,一左一右,端的好似鳳凰孔雀,張開翅膀一般,剛健訓娜,美妙異常!
武玄霜贊了一個「好」字,順手招架,「當」的一聲,將兩柄劍同時格開,左手仍然貼在李逸胸口的「璇璣穴」上,輕輕給他推血過宮,李逸心頭煩亂,真氣運轉,略感不舒,武玄霜如有所覺,低下頭來,微笑說道:「你不用擔心,我自必看在你的份上。」言下之意,乃是答應他不傷害長孫兄妹,眼光溫柔之極,李逸心頭一盪,但覺一股熱力,從她掌心徐徐傳入,導氣通關,登時心胸寧貼,舒服無比。
長孫兄妹見她回首車中,低頭說話,雖然看不見車中人面,但亦猜得到定是李逸無疑,心中均是一怔,想道:「難道殿下竟然給這個妖婢迷惑了?」聽她話語,瞧她神氣,竟是滿不把比劍當做一回事情,而是心神另有所屬,只顧照料車中的病人。兩兄妹又怒又氣,不約而同的展開最車辣的進手招數,運劍如風,雙劍連環急攻。武玄霜頭也不回,雙眼只是凝視李逸,用溫柔的眼光撫慰他,唯恐他被外物亂了心神,以至加重傷勢。李逸甚是感激,漸漸如受催眠,果然不再理會她的比劍,順著她手心傳來的熱力,徐徐運氣,不過一盞茶時刻,便已氣通百穴,透過重關,比往日受益更大。這時伸智清寧,吐了口氣,雙目張開,但聽得兵刃相交的叮噹之擊,有如暴風驟雨。車廂外長孫兄妹一劍緊似一劍,攻得越來越急了。
武玄霜舒了口氣,微笑說道:「午間的功課完了。」驀然回過了頭,對長孫兄妹笑道:「峨嵋劍法,果是高明,小妹領教過了,兩位請歇歇吧。見到尊翁之時,請給我問候。我還要趕路,不敢再留兩位的大駕了。」話語一完,勁透劍尖,往上一桃,錚的一響,登時把長孫泰的那柄長劍削去了一截。長孫泰面色灰敗,長孫壁陡的轉身,一言不發,立即跨上馬背,刷刷幾鞭,催馬疾馳;長孫泰呆了一呆,自感無顏,跳上馬背,也追她的妹妹去了。
李逸坐起身來,靠著車廂,目送長孫兄妹絕塵而去,心頭有說不出的滋味。既感武玄霜的柔情似水,又從長孫兄妹想起了皇祖的老臣長孫均量,再從長孫均量想起了上官婉兒,們覺悟懷歷亂,不能自己!
武玄霜曼聲吟道:「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借《楚辭》中《湘君》一篇的辭意,問他有什麼心事猶豫不前,是不是想念一位妙麗的佳人,若是那樣,就該催桂木做的船快走啊。那小丫鬟微微一笑,道:「馬大叔,快趕車!」李逸怔了一怔,驚詫這兩主婢怎的如此聰明,竟好像猜到了自己的心事?
隨著車輪的轉動,李逸的心情也越轉越亂,低聲問道:「我的琴呢?」武玄霜道:「琴劍無恙,都在這兒。」
李逸斜靠錦墊,撫弦歌道:
日居月諸,
胡迭而微?
心之憂矣,
如匪瀚衣,
靜言思之,
不能奮飛。
這是詩經中的一章,寫的是一個胸懷大志的人,被群小所制,不能奮飛,又不甘退讓,懷著滿腔憂鬱,無可告語,因而有了這一篇纏綿婉轉的申訴,若譯成白話詩那意思就是:「問過月亮問太陽,為何有光像無光?心上煩惱洗不凈,好像一堆臟衣裳。我手按胸膛細細想,怎能高飛展翅膀?」李逸彈這章詩,正是對武玄霜問他有什麼心事的答覆,他將自己比作那位「不能奮飛」的「君子」,境況相同,情真意切,滿腔憂憤,都從琴聲中發泄出來。
武玄霜道:「還不止此吧?公子興猶未盡,我還想兩聽一闋。」李逸想起了上官婉兒,不能自己,又丙撫弦歌道:「
綠兮衣兮。
綠衣黃裳。
心之憂矣,
燁維其亡!
綠兮絲兮,
汝所治兮。
我思故人,
仰無憂兮。
這一儒詩本來是詩人睹物懷人,思念故妻的。李逸卻藉此詩意,來懷念他的知己上官婉兒,若譯成白話詩那意思就是:
「綠色的上衣啊,黃色的裙裳。心裡的憂傷啊,怎能夠遺忘!綠色的絲啊.你親手理過。想念著我的故人啊,糾正我多少差錯。」他想起上官婉兒去行刺武則天,定然吉少凶多,只怕當真是生離死別,相見無期。不覺悲從中來,難以斷絕,琴聲彈得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武玄霜接過琴來,也撫弦歌道:
芳與澤其雜揉兮,
羌芳華自中出,
紛鬱郁其遠承兮,
滿內而外揚。
情與質信可保兮,
羌居蔽其聞章。
再用楚佯「思美人篇」的辭意,答覆李逸。意思是說:「香的和臭的混在一塊兒,像君了與小人共處一朝,但傑出的香花在凡卉之中也能自別,它的芳香四溢怎也不會散消。美好的品質總能保侍,美好的聲名在荒僻的地方也總能傳出去,用不著你替她心焦。」她把上官婉兒比作傑出的香花,終必能夠從凡花之中把自己分別出來,懂得好壞,識得是非。由於她美好的品質,她絕對不會被埋沒。那就是說她必然會給武則天賞識的了。
李逸很不想她提起上官婉兒,但聽她借琴音表達,說得那樣肯定,好像上宮婉兒將來終於與他背道而馳,不覺惘然。
騾車轆轆,琴韻悠揚,李逸抬起頭來,正好與武玄霜的目光相接,李逸一片茫然,不覺問道:「你到底為了什麼救我?」武玄霜笑道:「我是要為國家保存一個人才,也好讓你將未可以有機會奮飛啊!」李逸淡淡說道:「那除非是滄桑換了。」意思明顯得很,他在武則天的治下絕不能出頭,武則天也不配用他。除非是恢復了李唐的江山,他才可以一飛衝天。武玄霜深深的看他一眼,微笑說道:「可惜你的知音之人不在。嗯,我思故人,俘無憂兮。若是有這樣一位故人,時時思念,倒也不錯。」「我思故人,俾無憂兮」。正是剛才李逸所撣奏過的兩句詩,意思是思念故人可以糾正自己的差錯,那是李逸想起了上官婉兒有所感而發的。如今武玄霜就用這兩句詩來暗諷他,意思是說道:
「若果你的知音人上官婉兒在這裡,她一定會指出你的錯誤的。」
李逸與武玄霜各用琴聲問答,各用說話試探,但心靈之間,總是不能融洽。聽了武玄霜那兩句活,李逸再也忍受不住,心中想道:「上官婉兒未必就如你所想的那樣,甘心忘了父母之仇,顏事敵。縱然婉兒變了,找也絕不會向武則天折腰!」武玄霜看他面色,一笑說道:「我不懂說話,可是有什麼觸犯你了?」李逸冷冷說道:「多謝你一再指點,可是我不是三尺小毫,香的臭的,相信自己還可以分辨出來。」武玄霜嘆口氣道:「但願如此。」這時騾車已進入悶峰夾峙的谷口,山花夾道,鳥語迎人,李逸的心情稍稍寧靜,忽聽得那小丫環說道:「有人趕在我們的前頭入山去了,咦,馬大叔你看這路上馬蹄的痕迹,敢情就是剛才那一對長孫兄妹?」
不錯,長孫兄妹這時正在氓崍山中,意外的見著了一位遁世高人。那日長孫泰被武玄霜削斷了劍尖之後,羞惋之極,縱馬急馳,許久許久,才追上他的妹妹。長孫壁比她的哥哥更不憤輸,埋怨她的哥哥出劍不快,變招不靈。長孫泰苦口苦臉的說道:「我也不知是怎麼攪的?敢情那妖女真的會使妖法,不論咱們怎樣急攻,眼看劍尖就要刺到她的身上,卻被她輕輕一擋便擋開了。」長孫壁道:「那是仆么妖法?這都是你不能好好的和我配合之故。」長孫泰只好順著妹妹的口氣說道:「是啊,咱們到底是第一次和敵人交手,吃虧在經驗不夠,要不然也不會這樣莫明其妙的便輸了。」長孫壁道:「我一路琢磨那妖女的劍法,喂,咱們再拆一拆剛才的招數,明天追上去和她惡鬥一場。」長孫泰心中暗笑:「妹妹比我還要好強。」可是他也想挽回面子,而且知道妹妹素來聰敏,說不定她真的琢磨出了所以然來,心中想道:「縱然再斗也未必勝得了那個武玄霜,但我拆一拆剛才的招數總是好的。」於是點頭同意,兩兄妹跳下馬背,便在山邊拆起招來。
哥哥氣力充沛.妹妹身法輕靈,雖然只是拆招,也打得十分緊張精采。打到分際,長孫泰將劍訣一頓,彎腰插柳,劍尖在地上一按,倏的反彈削出,長孫壁舉劍撥開,說道:「這一招『六起巫山』使得不對,你看我的。」拗步彎腰,刷的一劍刺出,喝道:「撤手!」但聽得「當」的一聲,長孫泰蹬蹬蹬連退三步,虎口發麻。然而那柄長劍居然沒有撤手。長孫壁滿面通紅,長孫泰道:「我雖然沒有撒手,但我的氣力比你大,卻被你借力打力,將我迫退三步,已是十分難得。嗯,這一招確是比我高明。咱們剛才若同時使出這招,寧可敗中求勝。」
忽聽得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嘆道:「要別創新招,真是談何容易?以長孫均量的學力,峨嵋劍法的這一破綻,也是至今還未補好。」
長孫兄妹嚇了一跳,急急收拾,只見一個白須飄拂的老頭兒,不知是什麼時候走來的?這時正站在旁邊,看著他們微笑,眼光中卻是一股蒼涼的神色。長孫壁暗暗嘀咕,心中想道:「父親常說,臨敵之際,要眼觀叫面,耳聽八方。若然他是敵人,在背後偷襲,豈不糟糕:峽,奇怪,憑我的耳力,怎麼聽不出他的聲息?」
長孫泰心思沒有妹妹靈敏,一時之間竟未想到別人能夠這樣的突如其未,到了面前,才給自己發現,武功定是比自己高明;聽他評論自己父親所創的劍法,竟似意存輕視,不禁勃然火起,怒道:「好呀,你說我們的峨嵋劍法甚有破綻,你定然是個大行家了?小子冒昧,倒要請你下場試試,讓我明白破綻在什麼地方?妹妹,把你的劍給他!」他見那老頭沒有帶劍,便叫妹妹將劍給他,那當然是堅持著要和他比劍了。
那老頭兒搖了搖頭,說道:「我已發誓終生不再使劍和人動手了。不過你們要請我指點,我倒是義不容辭!」長孫泰怒道:
「好,那就請來指點吧!」長孫壁道:「老前堆,你是誰?」兩兄妹各有想法,口吻不同,爭著說話。那老頭微笑道:「好吧,你們兩人再繼續拆招,待我看到高興的時候,便來指點你們,那時也許你們就會知道我是誰了。」
長孫泰見他倚老實老,甚是不服,長孫壁忙道:「哥哥,咱們再練一練,喂,留心接招!」嚓的一劍便刺,長孫泰素來順從妹妹,況且她劍已刺到,非接不可,只好和她再繼續拆招,過了許久,還未見那老頭開聲指點,長孫泰正自不耐,長孫壁卻是心中一動,,驀然一記「雲起巫山」攻出,就在這,只聽那老頭兒哈哈一笑,兩兄妹但覺微風颯然,那老頭兒倏的攔在他們之間,雙掌一分,笑聲未停,他們的兩柄長劍早己被人家奪去!」
長孫壁尖聲叫道:「你是躡雲劍穀神翁屈老伯伯!」須知躡雲劍乃天下最輕靈飄忽的劍法,這次穀神翁雖然沒有用劍,但他那妙絕天下的「躡雲步法」,卻已給長孫壁認了出來。長孫泰心思較鈍,這時亦已想到:「對晚,爹爹說過,勝過本派輕功的只有飄忽莫測的躡雲步,他能夠在舉手之間就能奪去了我們的兩支長劍,當然是穀神翁了!」想起剛才說話暴臊,甚是尷尬,只好上前陪禮,尊了一聲「谷老前輩。」
穀神翁哈哈笑道:「好極,好極,找不到老子,卻找到了兒子了。」長孫壁問道:「谷老伯曾經到過劍閣找尋家父么?」穀神翁道:「正是,你當然知道我和你們的爹爹以前是最要好的朋友。
廿五年前,我們在峨嵋淪劍,那時你們都還沒有出世,你爹爹新創了一套劍法,對『雲起巫山』這招尤其得意,這是敗中求勝的好招,變化奇幻,確實有鬼神莫測之釩,我也甚為佩服,但這一招卻有個漏洞,因為要敗中求勝,所以走的使是冒險一搏,快速進攻的路子,已方十三路便不能不露出空門。當時我向你爹爹說了,你爹爹說這誠然是個破綻,但敵人怎能料到我突然出此奇招?而且對方在勝招之際,也必然要乘勝追擊,他的下盤也自然要露出空門,又怎能拆解我的招數,我不以為然,但當時也確實想不到怎樣去破他這一招。後來我見了尉遲炯,彼此琢磨,才想出了破招的妙法。所以剛才你們若不是恰恰使到這招,我還未必能這佯快便奪了你們的劍呢。這次我因事入蜀,聽說你爹爹隱居劍闊,前幾天我便去找他,一者敘舊,二者想和他再研究這一招,卻不料撲了個空,他不知搬到哪裡去了。」
長孫泰道:「家父已搬到青城山玄化和尚的寺中避仇去了。」穀神翁道:「避仇?避什麼仇?」長孫壁將父親受了惡行者與毒觀音暗器所傷,失了武功的事,詳細說了一遍。穀神翁道:「真是該死,這兩個魔頭惡性兀是不改。好在找這次沒有邀請他們。不過,你父親也未必需要再練十年,我有一位朋友或者可以助他早口康復。」長孫兄妹正要請問是誰,穀神翁道:「我還有一事未明,你們剛才拆招之際,說是再要和什麼人大斗一場,這是怎麼一回事?」
長孫兄妹知道了是穀神翁之後.早就想邀他去截劫騾車,再鬥武玄霜了。但轉念一想,他們曾聽過道路傳言,說是這次英雄大會之所以瓦解冰消,便是因為穀神翁敗給了那個女了。他們不知道是虛是實,但怕傷了穀神翁的面子,故此遲遲不敢開口。如今谷伸翁問起,只得將實情告訴於他。穀神翁長嘆一盧,道:「罷了,罷了!」隨即又焦急的問道,「你們當真是見到了李逸被抓在她的手中么?」
長孫泰道:「怎麼不真?我還聽到殿下呻吟的聲音呢,敢情是傷得很重,所以一直躺在車中沒有露面。」長孫壁插口道:
「那妖女定是要將他解上長安,領功請賞,咱們可得趕快去救。」穀神翁道:「車上還有何人?」長孫壁道:「還有一個小丫環和一個駕車的漢子。」
穀神翁沉吟不語,似有什麼心事令他很是為難,長孫泰心直口快,衝口說道:「我妹妹可以贏得那小丫環,我可以贏得那駕車的漢子,谷老前輩,你只要能和那武玄霜鬥上百招,我們擊敗了敵人之後,就來幫你,何須懼她?」谷伸翁哈哈笑道:
「我生平縱橫南北,對付任何強敵、也從來未請過朋友助拳。那丫頭武功雖然厲害,在一千招之內我確是沒把握勝她,到了一千招之外,嘿嘿,老朽自信還可以將她降伏!」長孫泰道:「那更好了。何以尚有猶疑?」穀神翁嘆口氣道:「可是我已答應了一位朋友,今後不再使劍了!」
原來穀神翁那日被天山符不疑將他引走,兩人另外到峨嵋千佛頂去比了一場劍,結果鬥了一天一夜,是符不疑勝了一招。
符不疑取笑他道:「你在金頂的英雄會上贏不了一個小姑娘,如今又打不過我,你自己說該怎麼辦?」穀神翁在英雄會之後,早已心灰氣冷,如今義被他一激,立即拗折長劍,發誓終生不再使劍去對付敵人。
長孫兄妹面面相覷,他們知道像穀神翁這樣大有身份的人,一言既出,那就是永無更改之理。心中均在想道:「糟糕,穀神翁不肯幫忙,我們的招數練得再熟,恐怕也不是人家的對手。」要知長孫壁起初雖不憤輸,但她還有自知之叫,穀神翁剛才在舉手之間便能將他們的劍奪出於去,而聽穀神翁自言,非到千招之外,不能贏得了那個武玄霜,如此說來,自己如何能是人家對手?
但見穀神翁沉吟半晌,忽地雙目一睜,說道:「李逸是我捧他出來的,我可不能讓他落在武則天手中。我既不便動手,只好再去麻煩老朋友了。好吧,你們現在就跟我來!」長孫壁問道:
「谷伯伯去邀請的是哪位老前輩?來得及嗎?」穀神翁道:「金針國手夏侯堅就住在這氓崍山中!」
長孫壁又驚又喜,原來這夏侯堅也是她父親的好友,不但醫術極為高明,武功亦是深不可測,只是他為人淡泊,不求名利,行蹤飄忽無定,他也像穀神翁一樣,與長孫均量有二十年以上不通音訊的了。故此,長孫均量受傷之後,曾對兒女提起此人,說是只有此人可以為他療傷,只是苦於無法尋覓。想不到他就住在這氓崍山中。長孫壁喜出望外,想道:「這真是雙喜齊來,不但可以請他去救李逸,而且還可以請他幫助父親恢復武功。」
一行三眾,便即登山,但見山巒起伏,幽澗重雲,清靈之氣,不減峨嵋。山坡上幾座平房,依著地形起伏之勢建造,外面有紅牆圍繞,青藤盤瓦,一看便知是高士所居。有一條人行路直通到門前,路邊秀草沒徑,榆柳成行,門前還有一個草坪,花草樹木修剪得甚為齊整,那自是主人有意經營的了。
園門虛掩,長孫兄妹隨著穀神翁進去,觸目所見,皆是奇花異草,幽香撲鼻,一個白須老者正在指揮著一個葯僮,在澆水灌花,觀穀神翁便即嚷道:「老谷,你又給我招攬些什麼事情來了?」
穀神翁:「長孫世兄請醫生來了。」長孫兄妹便即上前請安,夏侯堅一聽是故人子女,十分歡喜,哈哈笑道,「原來均量兄也與我同隱川中,要不是你們到來,我還當真不知呢。有什麼事要請醫生?」長孫泰將父親受傷的事情說了一遍,夏侯堅再詳細詢問了一些傷后的癥狀,嘆口氣道:「要是他剛受傷之時便由我醫治,那就好辦,現在卻是有點遲了。」長孫壁驚道:「連老伯也沒法可想么?」夏侯堅道:「這種惡毒的暗器,若是及早療治,即算本人有內功根底,也要十天才能恢復原狀,現在嘛,最少可也得一年了。」在夏侯堅的心目之中,耍醫上一年才能給病人醫好,內心已甚感不安,長孫兄妹聽了,卻是大喜過望。穀神翁笑道:「長孫均量本來要打算十年才能恢復武功呢。好,過兩天我便去將他接未,請你悉心調治。」夏侯堅道:「好極,好極,我呵以有個老朋友作伴了。」
穀神翁道:「還有一樁事情要麻煩你呢。」夏侯堅道:「你說說看。」穀神翁道:「救尉遲炯的徒弟,」夏候堅道:「尉遲炯的徒弟生了什麼怪病?」穀神翁道:「不是生病,是落入了仇人的手中。」將事情說了一遍,夏侯堅道:「你為什麼不自己去救?」穀神翁嘆口氣道:「可惜我已答應了天山老符今生不再用劍了。」夏侯堅大笑道:「你不幹的事情卻推給我干。你如今才退出江湖,找則是早二十年前已退出江湖了。」穀神翁急道:「尉遲炯的徒弟名叫李逸,他乃是大唐的王孫。」夏侯堅淡淡說道:「我不管江山是姓李的還是姓武的,王孫也好,平民也好,爭鬥之事,我都不予理會。老谷,你也忒多事了,我前些時聽說你召開什麼英雄大會,我就極不贊成。英雄不死,大亂不止,天下紛紛,何苦來哉?我只求安安逸逸的渡過一生。」夏侯堅服膺老莊學說,主張清凈無為,因此雖具有絕世武功,卻壯歲便深山歸隱。穀神翁雖是他的老友,卻也勸他不動。
谷種翁正在苦求,忽聽得外面隱隱傳來年輪轆轆的聲音,長孫壁道:「糟糕,定是那武玄霜追蹤我們來了。」穀神翁大笑道:
「別人到你門前生事,看你管是不管?」一把拉著夏侯堅,同出草坪去看。
只見一輛騾午直上山坡,越來越近,車上坐著的人已經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了。長孫泰雙眼圓睜,呆了一呆,突然叫道:
「是她,果然是她!」穀神翁道:「夏侯兄,你出不出手?」夏侯堅嘆口氣道:「我總不能眼睜睜的看著長孫世兄在我門前受人欺負。」說活之間,那輛騾車已至草坪停下,但見一個風華絕代的女子笑盤盈的跳下車來,正是武玄霜。
李逸一路思潮起伏,尤其在進了氓崍山後,心情更是動蕩不休。武玄霜說要將他交給一位神醫國手,究是誰呢?李逸心中想道:「惡行者和毒觀音的暗器,乃是天下最毒的暗器,據武玄霜說,那位國手非但可以給我解毒療傷,而且可以助我恢復武功,這樣說來,那位國手,本身也非具有極上乘的內功不可,莫非是她的師父不成?」想起武玄霜乃是與他敵對的人,自己昂藏七尺,自負英雄,卻弄到要受敵人恩惠,想到此處,大為詛喪,幾乎就想跳下車去;然而可想到武玄霜在一路之上,對自己的殷勤呵護,似水柔情,感激之念,又不禁油然而生,但覺恩仇糾結,有若亂絲,盤塞胸中,剪它不斷,理也還亂!當真是「別有一般滋味在心頭」!
正在情思惘惘,忽聽得車聲嘎然而上,武玄霜對他笑道:
「到啦,難得你的幾位相識都在這兒。」李逸坐了下來,靠著車墊,揭簾一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見迎而而來的竟然是穀神翁,在穀神翁背後的,又正是剛才在路上截動騾車、被武玄霜打敗的那對青年男女,另外還有一位白須飄拂的老者,也好像是在哪兒見過一般。
夏侯堅搶快一步,迎上騾車,這剎那間,這位心如止水的世外高人,也不禁起了一詫意,他曾聽谷伸翁說過英雄大會的事,心中想道:「難道竟是這樣一位花朵般的小姑娘,她把天下英雄都打敗了。連穀神翁的躡雲劍法都討不了便宜?」
武玄霜盈盈一笑,施禮說道:「晚輩武玄霜拜見夏侯先生。」夏侯堅又是一愕,心道:「她怎麼知道我的名字?」要知夏侯堅雖然身懷絕技,但他一向自甘淡泊,從來曾在江湖上出過風頭,而且壯年歸隱,除了極有限的幾位老朋友,根本就沒有什麼人知道他。然而這個看來還不到二十歲的小姑娘,卻一見面就叫出了他的名字。
夏侯堅怔了一怔,瞅著武玄霜道:「你驅車上山,就是專誠為了拜訪我么?」武玄霜道:「無事不登三寶殿,夏侯先生,你身負金針國手之名,自當知道我的來意。」夏侯堅平生確是治過不少疑難怪症,但他從來不肯向病家透露過真實的姓名,這「金針同手」的封號也只是幾位老朋友私下稱呼他的,武玄霜卻說得那樣自然,竟似早就熟識一般!
夏侯堅疑心人起,問道:「嗯,你是找我看病來的么?」武玄霜道:「不錯。有一位朋友中了惡行者的一枚碎骨錢鏢,又中了毒觀音的兩口透穴神針,想當今之世,除了你老先生,別人斷斷不能醫治。」
此言一出,在場人等,均感意外,長孫兄妹想道:「原來她不是為了追捕我們來的!」谷伸翁卻在想道:「李逸怎的會給那兩個魔頭傷了?那兩個魔頭不是受了裴炎之聘么?怎的會打起李逸來了?若非李逸,她又為誰求醫?」原來穀神翁剛才聽說李逸受傷,心中就一直以為是武玄霜將他打傷,好押上長安領功人的。
但其中最感到意外的還是李逸,他一路猜測,不知武玄霜要將他交與何人,不知還要受什麼折辱,做夢也想不到武么霜所說的名醫,原來就是亘侯堅!是他帥父幾個最好朋友之一的夏侯堅,李逸雖然沒有見過夏侯堅,卻曾聽師父描繪過他那清奇的相貌,待所到了武玄霜叫出夏侯堅的名字,這才霍然省起,心道:「怪不得好像在那兒見過一般。」
武玄霜道:「明珠,你將李公子扶下車來。」轉過頭笑道:
「我將你交託給夏侯堅老先生,你總可以放心了吧!」李逸心上的陰霾一掃而空,想道:「我當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原來她給我安排得這麼妥貼!」既是慚愧,又是感激,怔怔的看著武玄霜,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忽聽得夏侯堅淡淡說道:「老朽雖然略通醫術,卻並未掛出招牌,懸壺濟世,醫不醫病,可行看我喜不喜歡。」李逸頗感奇怪,想道:「咦,難道他還未曾知道我的來歷?」
武玄霜笑道:「別的病人,你不高興醫治也還罷了,這個病人嘛,你想不收,只怕你的老朋友也不答應,谷老盟主,幸好你也在這兒,似乎不必找多費唇舌了。」穀神翁一時間猜不透夏侯堅的用意,遲疑未答。只聽得夏侯堅冷峭說道:「是你來向我求醫的,可是?」武玄霜道:「怎麼?」夏候堅道:「那麼我就只衝著你說話,你的帥父是誰?」
這句話正是大家早已存在心裡的疑團,連李逸也堅起耳朵來聽,武玄霜眼光一掃,從李逸與穀神翁的面上掃過,最後在夏侯堅的身上.微笑說道:「夏侯先生是世外而人,難道也像世俗醫生那般勢利,必須問求醫的有什麼足以誇耀的親戚師友才肯留醫么?」夏侯堅給她用說一迫,長須一拂,半晌說道:
「我不是白白給人看病的,你知道么?」武玄霜道:「醫生收取診金,那是天公地道的書。」夏候堅道:「金銀於我無用,但我也不敢壞了行規,我看一個病人,就要收一件禮物,這禮物可得我歡喜的才成。你有什麼禮物可以送我?」
穀神翁詫異不已,他聽夏候堅言中之意,分明是籍此出個難題來考武玄霜,心內想道:「若然她的禮物不合你的心意,難道你就袖手不管了么?」要知穀神翁與武玄霜雖然是居於敵對的地位,但此際的心思卻完全與武玄霜相同,那就是切望夏侯堅將李逸留下來醫治,卻不知夏侯堅何以要一再刁難。
但見武玄霜微微一笑,儉衽施禮說道:「先生世外高人,小女子不敢以世俗之物褻瀆先生,只好借花敬佛,聊表寸心!」說罷,解下束腰綢帶,揚空一卷,附近是一棵花樹,輕綢過處,有如利刀快剪,將十幾朵大紅花都「剪」了下來,紅綢一卷一收,驀然撒出,但見滿空花瓣,連成一線,向夏侯堅激射而來!
長孫兄妹看得目瞪口呆,這才知道武玄霜的功力之深,遠非他們所能比擬。穀神翁與李逸更看了出米:那滿空花瓣竟是排成了一行草字,凝神細辨,隱約認得出排的是:「不可說,不可說!」六個草書。兩人均是心中一動,不曉得這是什麼意思。
心念未已,但聽得夏侯堅一聲長嘯,雙抽一拂,滿空花瓣登時改了方向,而且排成了另外一行草書,這時連長孫兄妹也看得清清楚楚了,那是:「如之何?如之何?」六個草字。
穀神翁猛然一醒,恍然在悟,武玄箱用花瓣排出的「不可說,不可說。」六字,敢情乃是答覆夏侯堅剛才的詢問,不願透露她師父的姓名,但她師父的姓名,卻何以「不可說,不可說」呢?這就非穀神翁所能參透了。更難解的是:夏侯堅那「如之何?如之何?」又是什麼意思?他們兩人暗較武功,所排出的這兩行草書,又像謎語一般的各隱機鋒,又好似各自點破對方的來歷,局中人想來明白,局外人卻是一片茫然!
穀神翁與夏侯堅雖是三十年以上的朋友,但對他少年時候的事情亦是一無所知,見此六字,心中詫異不已,忽聽得夏侯堅喃喃自語道:「不可說、不可說。如之何?如之何?」穀神翁一凜,知道夏侯堅是示意叫自己不可發問,即算問她,她也是不會說的。
夏侯堅輕輕吟了這麼兩旬,雙袖又是一拂,滿空花朵,如遇狂風,片片飄落。夏侯堅黝然說道:「病人我收留了,你回去吧。」頓了一頓,又道:「你給我問候你的師父,嗯,不問候也罷。」
武玄霜將李逸輕輕扶起,交給夏侯堅,夏侯堅招手叫長孫泰過來,將李逸背起,李逸回頭一瞥,正好與武玄霜的眼光相接,但覺那眼光中似含著無限的欣慰,又含著無限的悲哀。
這一剎那,李逸亦自心弦顫抖,心事如潮!這真是一段奇怪的感情,連他自己也莫名其妙!這幾天來他一直在擔心害怕,不知武玄霜將他怎樣處置。更害怕隱入武玄霜情網之中,焦慮著不知怎樣才能脫離武玄霜的掌握?現在謎語揭曉了,武玄霜也要離開他了,他反而悵悵惘惘,不知怎的,竟是難以自抑的生起了惜別之情。
他急忙避開了武玄霜的眼光,伏在長孫泰的肩頭上向穀神翁點首示意,答謝他的慰問。長孫泰剛行得兩步,忽聽得武玄霜的腳步聲又追了上來,李逸不由自己的又回過去,只見武玄霜一手抱著他的占琴,一手拿著他的寶劍,凄然笑道:「我幾乎忘記了,你的隨身琴劍,還留在車中。」李逸喉頭唾咽,舌頭打結,含含糊糊的說了「多謝」兩字,聲音如此之輕,只有他自己才聽得見,然而他卻看到武玄霜的眼睛閃過了一線光芒。
長孫壁替李逸接過了武玄霜手中的琴劍,她懷著恨意的瞪了武玄霜一眼,然而武玄霜卻似絲毫沒有留意她。長孫壁看了一眼李逸的神情,若有所感的低下頭來。
車聲轆轆,武玄霜已上了騾車走了。李逸好似從夢裡醒米,茫然的望著她的騾車遠去。這幾天來真似做了一場大夢,那是令人心悸的惡夢,又是令人依戀的美夢,然而不管是惡夢也好,是美夢也好,這場大夢終於是結束了,李逸心上忽然掠過了一個念頭,「今生今吐,不知還能不能再見她一面。」
沒有人向武玄霜道別,人家都有著一股異樣心情。穀神翁輕輕吁了口氣,說道,「這女孩子的行事真是古怪,我怎也想不到她會把李逸這樣輕易的便交給了我們。」
長孫泰將李逸背回屋內,安置在一間靜室里,眾人環繞病榻之前,焦慮的在看夏侯堅替他診治的結果,夏侯堅閉口凝神。
把了一下脈息,有點奇怪的問道:「是不是遲了一些?」夏侯堅道:「不,他體內氣機流暢,即算沒有我替他醫治,也可以保全性命。不過不能恢復武功罷了。」穀神翁明明知道李逸不可能有那樣深湛的內功,大感詫異。李逸淡淡說道:「那大約是武玄霜替我調理的。」他極力裝作漫不經意的說出來,然而從他故作平靜的語調中,仍然聽得出他心情的激動。
夏侯堅在他的肩井穴、天樞穴和風府穴上各插了一口金針,說道:「我用金針替你拔除餘毒,大約半個月的時光,你的武功便可以完全恢復。」穀神翁若有所思,問夏侯堅道:「我可以和他說話嗎?」夏侯堅道,「他的危險時期已過,稍為用用心神也無妨礙的了。」穀神翁期期艾艾,半晌說道:「李賢侄,我對你甚為抱愧。」
李逸嘆了口氣,說道:「肚事變化,本來難測,盡了人力,天意難回,那也是無話可說的了。」他以為谷柳翁所說的「抱愧」,乃是指「英雄大會」的失敗,弄到他做不成盟主而言。穀神翁對這一件事確實也是耿耿於心,不過此際他卻是另有所感。
他默然兀語,半晌問道:「你是怎樣受了那兩個魔頭所傷的?」李逸將那日遇見惡行者與毒觀音的事告訴了他,穀神翁喟然說道:
「我也知道這兩個魔頭惡性難馴,可還沒有料到他們竟敢暗害太子,又來傷你。在巴州那一晚,我沒有將他們潛來的消息告訴你,這,這——」李逸截斷他的話說道:「我明白老伯的用心。
你大約是以為這兩個魔頭最多是將太子劫持,不會下此毒了的。
裴炎大約也是想如此布置,想借太子的名義反對武則天。而你呢,則是怕我不贊同此事,可能與那兩個魔頭衝突,故此沒有將你所知的一一言明。」其實暗殺廢太了李賢之事,確是裴炎所指使,好把這筆賬寫在武則天頭上,李逸與穀神翁兩人都還未估計到裴炎如是之壞。
穀神翁嘆道:「只此一事,已足見裴炎用心的卑劣,比將起來,倒顯得她們的光明磊落了。」「她們」當然是指武則天與武玄霜而言,李逸一片茫然,心頭有說不出的難過,良久良久,這才說道:「武則天是竊國神奸,縱然做了一些好事,也不過是沽名釣譽之舉罷了。倒是武玄霜這個女子,確乎呵稱得上是女中英傑。」他本來想說的是「俠骨柔腸」四字,話到口邊,方始改為「女中英傑」。長孫壁有點酸意。但她與李逸初次見面,而且李逸又是王孫身份,正在病中。她對李逸的話雖然甚不舒服,卻也不便反駁。
李逸又道:「幸好英國公徐敬業還是一個正派的忠臣。」穀神翁道:「是是非非,我而今也有一點糊塗了。不過我已發誓不再使劍,也樂得脫出是非之場,從今之後,我與世兄交誼仍在,但對你們恢復江山的大業,請恕我無能為力了。」李逸想不到穀神翁竟是如此心灰意冷,不禁心情黯淡,連自己也振作不起來。
長孫泰忽然問道:「聽說英雄大會臨近潰散之時,有一個女子出現,吃了雄巨鼎一拳,我聽他們所描述的那個女子的相貌,似乎是我的師妹,不知是也不是?」李逸道:「不錯,她正是上官婉幾。」提到上官婉兒,他雙限漸漸有神,似乎找到了支持的勇氣,長孫泰更是喜形於色,急忙問道:「殿下早就認識了她的?」李逸道:「我在她六七歲的時候,就認識她了。」想起在路上相逢,琴詩唱和,互憐身世,彼此相投,回味起來,仍是如痴如醉。可是,上官婉兒的影子雖然在他的心頭漸漸擴大,卻仍然不能把武玄霜的影子完全遮蓋。
長孫泰沒有他妹妹那樣細心,未曾留意到李逸神情的變化,這個時候,他也正在激動之中,以見他雙眼閃閃發光,那份喜悅的神情實不在半逸之下,跨上一步,迫不及待的問道:「後來呢?」李逸微笑道:「什麼後來呀?」長孫泰道:「上官婉兒,她,她後來怎麼樣了?」李逸道:「後來嗎?在混亂之中我們離散了。」長孫泰極為失望,顫聲說道:「你以後就不知道她的消息了么?」李逸道:「聽說她去行刺武則天去了。」長孫泰大驚失色,道:
「真的?」李逸道:「說這個消息的人是一位很靠得住的朋友,她還說不必為婉兒提心,料她定可平安無事。」長孫壁道:「不錯。婉兒素來聰敏機智,當可見機而作,趨吉避凶。」
李逸不便說出武玄霜的名字,只說是「一位靠得住的朋友。」他說到這幾個字時,禁不住心頭動蕩,臉上微紅,立即想道:
「我但願她的話並不全然可靠,若然婉兒真的如她所料,歸順了武則天,那也就等於死了一般,同樣的令人傷心難過!」
長孫泰雖然經他的妹妹慰解,仍是如何重憂。穀神翁道:
「李賢侄精神未復,不可太用心神,有什麼話以後慢慢再說吧。
夏侯兄,事不宜遲,我此刻便即動身,將長孫均量接來與你作伴。」長孫泰道:「妹妹,你留下來服侍殿下,我隨谷伯伯去接爹爹,」長孫壁道:「你順便也可以探訪一下婉兒的消息,免得大家掛心。」說話之間,有意無意的向李逸微微一笑。
按下穀神翁長孫泰等暫時不表,且說李逸在夏侯堅金針妙手的治療之下,又得長孫壁的盡心調理,病休一日好過一日,過了二七一十四天,不但可以行動自如,武功也恢復了十之八九。
這一日他在靜室之中獨坐無聊,想一會武玄霜,又想一會上官婉兒,但覺情懷悵悵,心事重重,這時已是初秋時分,從窗子里望出去,庭院里已是落時滿階,殘紅待掃,李逸翹首長空,緩緩的吟出上官婉兒送他的那一首詩:「葉下洞庭初,思君萬里餘。霧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欲奏江南調,貧封薊北詩。
朽中無別意,但悵久離居。」嘆口氣道:「呀,但悵久離居。你思念我,真的是如此之深么?」懷念遠人,更是不能自己,調好琴弦,再彈倔詩經中那篇思念故人的「綠衣黃裳」,他想念的是上官婉兒,但卻記起了這一篇詩曾在武玄霜面前彈過,不禁又想起了武玄霜來,想起武玄霜當日曾用楚辭來酬和他的詩篇,暗中勸諫。想起這些舊事,心如亂絲,於是再撫琴彈奏「離騷」中自己最喜歡的那幾句,「日月忽其不淹兮,有與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琴韻悠揚,忽聽得有一個清脆的聲音笑道:「彈得好琴!彈得好琴!」
風雲閣主掃描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