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藤迦公主的最後一劫
我淡淡地冷笑:「葉先生,你扯得太遠了。」
手術刀在世的時候,對蘇倫百依百順,不捨得呵責半句話,現在葉薩克卻一直喋喋不休地啰唣下去,硬要把行動的安排失誤栽在她頭上。我發過誓要好好保護她,當然也包括了不讓她受任何委屈在內。
「風,你說什麼?」葉薩克的右臂三大關節、二十二小關節陡然「喀」的一聲響,那是發力攻擊的前兆。
「我說,假如你有本事,一早就安排十七鍊氣士困住顧小姐了,哪裡還會有現在的後悔?」
葉薩克的為人,我曾從幾個軍方人士那裡聽說過,貪婪、獨斷、陰險,並且做事從來不計後果,只謀求一己之私。對於這樣的人,跟他走得越近,便越容易受傷害。
「你在指責我?風,別以為師父看好你,就能——」他的右手發動攻擊時相當之快,像一條扁頸的眼鏡王蛇蓄勢待發、謀定後動時剎那間的前攻、后縮。
那一招包括虎爪、蛇鉗、鷹啄、豹突四種手法,當然也摻雜了擒拿、點穴、截勁、重摧的巨大力道,以一個外國人的身份,對中國功夫修鍊到這樣的程度,已經是個不折不扣的奇迹。
我沒有動,只是冷冷地注視著他。
這一攻勢的最後一節,他的五指呈「鷹啄」之勢停在我的右側太陽穴上,指尖恰好抵住我的皮膚,帶著一股瘮人的寒意。
「你不敢還擊?」他獰笑著。
「都是虛招,何必還擊?葉先生,你最擅長的並非中國功夫,如果存心對我下重手的話,為什麼不用泰拳?再說,你的身體里有一半的血統來自泰國,泰拳界的幾大高手對你的殺傷力都很肯定。」我推開他的手,不想再糾纏下去。
他是大師兄不假,但我是冠南五郎的客人,這種地位尊卑,他還是分得清的。
葉薩克怔了怔,忽然臉色一沉:「風,我知道你心裡怎麼想的,別以為師父要破例收你入門,就覺得自己——」
我揮手拍向他的肩膀,在他橫移、後退、扭腰閃避之後,仍舊「啪」的一聲拍中了他,然後正視著他的眼睛:「你錯了,我從來沒想到要拜入冠南五郎大師門下。在中國人的江湖規矩里,一個人要想另投師門,得先問過自己的師父。所以說,你在師門的地位是無人可及的,放心,放心吧。」
他此刻的心情,猶如貓頭鷹抓到腐鼠反而怕鳳凰來搶一樣,自己看重的,卻是我根本連想都不屑去想的。
「風,尊師是誰?難道比我師父更偉大?更有名氣?」他不甘心地叫起來。
我搖搖頭:「無可奉告。」
蘇倫一直在旁邊沉默地看著,右手插在口袋裡,此刻抽出手來,卻是一塊潔白的手帕,緩緩地遞給葉薩克:「大師兄,先止住傷吧。」
葉薩克的臉色變得難看之極,惱怒地嗥叫了一聲,撩開她的手,大步跑向金屬階梯。
「風哥哥,你師父到底是誰?這個問題大哥從來沒提起過,難道真的是不可說的秘密?」她挽住了我的胳膊,走向仍然留在地上的古琴。
「他是隱居多年的江湖過客,不想再提從前,所以,我入門之時發過毒誓,永遠不透露自己的師承來歷。」這是我的個人原則,絕不會毫無理由地逾越。
蘇倫微笑起來:「原來如此。」
現在,她的左手挽著我,右手仍然插在褲袋裡,發出「嗒」的一聲響,那是偷偷關閉手槍保險栓的動靜。
我裝作若無其事地問:「蘇倫,剛剛葉薩克發動攻擊的一剎那,我聽到了你打開保險栓的聲音,準備幫我還是幫他?」
人在江湖,如果不能做到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總有一天會死無全屍並且死不瞑目。
葉薩克五指上的勁風並不影響我注意蘇倫的一舉一動,特別是她的口袋裡還放著那柄軍用手槍,近距離內足以一擊斃命。
她慢慢地抽出了自己的右手,亮出滿是冷汗的掌心給我看。
葉薩克爬上階梯,正在向冠南五郎那邊靠近,而十七個白袍人靜默地站著,微微地縮著脖子,剛才發生的一場生死追擊,似乎對這群人毫無影響。他們面對著飛旋的齒輪,既不驚駭,也不退避,只是沉默地立在那裡,像是十七根毫無感覺的石柱。
「我很擔心,風哥哥,每次面臨重大變化時,我幾乎無法分辨哪是對的,哪是錯的,也不清楚自己即將開始的行動會不會對大局造成不可估量的錯誤影響。大哥在的時候,我可以全心全意地相信他、依賴他,向他請教,但在搜索阿房宮的行動上,自己突然發現,沒有人能永遠值得信賴。那時候,席勒一直陪著我,一直小心地替我做好每一件事,但我卻很清楚的知道,我跟他,是永遠沒有交集的平行線。他只能是我生命里的一個朋友,而且是無足輕重的,就像夏風捲起的蒲公英——」
我心疼地握住那隻白皙的手掌,千言萬語,只化成一句:「對不起。」
她帶淚而笑,輕輕搖頭:「不,風哥哥,你沒有對我承諾過什麼,不必說對不起。」
回想起來,她在西南邊陲的窮山惡水裡穿行時,我卻和關寶鈴在一起,沉迷於另一個與她無關的世界里。
「那時,我發誓要找到『第二座阿房宮』,證明給所有人看,證明給哥哥的在天之靈看——沒有一個真正呵護我的人,我一樣可以做到任何事。不過,意外終於還是發生了,在阿房宮裡的時候,我每天都要想你一兩百遍,因為瑞茜卡曾描述過關寶鈴的一切,她毫不掩飾對關寶鈴的激賞,不斷地說,不停地說,以至於我一直在自我檢討到底做錯了什麼。關寶鈴是全球男人的夢中情人,你那麼做,我絕不會怪你,也許有一天會真誠祝福你們。風哥哥,在十三號別墅里第一次見你時,你在露台上端著酒杯沉思的樣子,早就烙印在我心裡,無法忘卻。」
她的眼淚無法抑制地落下來,撲簌簌地跌在我肩膀上。
這是她第一次向我坦呈心事,我沉默地擁著她,心裡充滿了自責。外表看起來,她比關寶鈴堅強、冷靜、果敢,但兩個人的內心裡卻是同樣脆弱,甚至在對待個人感情這一方面,她比關寶鈴更不成熟。
我們相擁著從白袍人身後經過,一大群人全部靜默著,老僧入定一樣。剛剛那被炸彈傷了耳朵的人,渾似忘了曾經發生過什麼,只是雙掌合什站著,狙擊步槍又收回到白袍下面。他們有一個共同的最取巧之處,穿著又肥又大的長袍,下面可以藏下任何武器。現在表露出來的只是一支長槍,誰知道接下來還會有什麼?
蘇倫漸漸冷靜下來,我在她耳邊柔聲說:「我說過,從現在起,沒人再能把我們分開,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
現在,我們其實是在一種前所未有的困境中,深陷山腹,不清楚如何才能從阿爾法的晶石坑裡回到懸崖之上。顧傾城離去那個變化來得太快,她甚至沒有告訴我們,是通過何種方法到這個世界里來的。
蘇倫搖搖頭:「風哥哥,這一次,我們的處境——」她縱目四顧,指向那條通向外面的甬道,「那裡,才是真正的危險之源。大哥在開羅的七號、九號別墅里有著兩個巨大的地下藏,咱們去過那裡,不知你有沒有注意到,他在那裡收藏了幾千套短兵格鬥的資料片?」
我沒能迅速領會她的意思,只是點點頭:「嗯,我看到過。」
那些資料片演示的全都是狹小空間里的格鬥技巧,粗略算來,大概有井底格鬥、閣樓格鬥、電梯間格鬥、封閉的箱子里格鬥、浴室格鬥等一百多種,來自於全球各國的特警教材,甚至還有江湖上最出名的貼身短射門派高手做的實戰演練。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七十三歲的南派詠春拳大師查信良的「短橋窄馬一百零八式」,還有日本劍道大師宮本千雄的「忍道刺殺術」。
憑心而論,這種特殊地形下的格鬥術很少用得上,基本只有解救人質或者刺殺要人時才會用到。
「哥哥說,總有一天,會用上那些武功。他在進行土裂汗金字塔的挖掘項目之前,曾經閉關三年,全力研究這些東西,你也知道,像他那種人,是從來不做無用功的。」蘇倫的話說得並不透徹,似乎在遮遮掩掩。
我們已經到了古琴旁邊,自然而然地停了下來。
一架古琴,牽扯到我生命里的三個女孩子,藤迦公主、關寶鈴、顧傾城,只不過現在心裡只有蘇倫。
「小蕭說,你本來是這架古琴的主人,卻輕易地揮手送給了顧小姐。在你心裡,她是一個怎麼樣的女孩子?」蘇倫明知故問,掀開木盒蓋子,撫摸著那顆醒目的朱印。
顧傾城在我心裡已然消失得無影無蹤,況且當時被她美色所迷的是大亨,而不是我。現在,她做為美國間諜「龐貝」,已然在我的世界里漸去漸遠了。所以,我不想回答蘇倫的問題,只是輕輕按住了她的左肩,一起沉默地望著古琴。
「高山流水,知音難覓。『千花之鳥』的香氣至今難忘,風哥哥,你為了救藤迦公主而奮不顧身地進入金字塔下的深井時,我曾有一種預感,自己在你心裡是毫無位置的,就像埃及女將軍鐵娜,只不過是槍林彈雨中的戰友——」
蘇倫觸物生情,越來越深地沉浸在回憶里。當然,如果她肯把內心裡對我的怨言全部傾訴出來,我們兩個的感情反而會變得柔韌結實,毫無瑕疵。
「沒有人能跟你相比,你會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一個人。」我打斷她。
「但你卻是我生命里唯一重要的人,是唯一,懂嗎?」她終於爆發似的低吼出來,那才是內心裡的真實情感,有如地心裡達到承受極限的岩漿,會一下子迸發出來,無法控制。
「我懂。」我試圖給她一個擁抱,但就在此刻,琴弦「錚」的一聲怪響,似乎是醉酒的人故意大力扯出了一個尖銳的高音,帶著撕心裂肺的詭異力量。
三滴血緩慢地從蘇倫右手的中指、無名指、小指指尖上溢出來,她抬起手,血珠無聲地凝聚著,懸在指尖上,殷紅怵目。
發生震顫的琴弦距離她的手指最遠,並且中間還隔著兩根弦,不知為什麼一下子彈過來,割傷了她的手。
「蘇倫,疼不疼?」我伸手去握她的腕子,因為我們身邊並沒有任何緊急止血用品,只能通過嘴的吮吸來消毒。
「風哥哥,別動,別動,我好像感覺到了什麼……」她肩膀一橫,猝不及防地撞在我腰間。我側滑出三步,被她弄得莫名其妙。
「別碰我,我感覺到了古琴上的靈魂,它教會我很多東西,它一直進入我的思想和身體——」血珠跌落下去,恰好塗在朱印上,如同乾涸的河床得到了三滴水一樣,迅速吸收進去,連一點痕迹都沒留下。
我的後背上寒意陡生,人的鮮血天生是能夠與古物上的陰魂溝通的,滴血辟邪和滴血入魔只是丁字路口的兩端,既可以向左,也能夠向右,但只要古物吸收了血液之後,接下來發生的事,就不是人類所能掌控的了。
「蘇倫,離開那古琴!」我提高了聲音大叫。古琴里禁錮著藤迦的靈魂,我怕她會對蘇倫構成傷害。
蘇倫挺身站了起來,仰面向上,神情困惑,伸手自己頭頂、臉上、肩膀上撫摸著,又緩慢地轉動身子,凝視著這個銀色的世界。空氣中瀰漫著濃烈的香氣,那是專屬於藤迦的「千花之鳥」,原本不該在這裡出現的。
我愣怔的時間絕不超過三秒,立刻衝上去,用力抓住蘇倫的雙肩搖晃著:「蘇倫!蘇倫!看著我,看著我!」
她還能聽懂我的話,遲滯地眨了眨眼睛,向我綻出一個陌生的笑容。那種傲慢、凄楚、傷感、沉鬱複雜糾結在一起笑容是不屬於蘇倫的,相反,只有在幽篁水郡里跌坐彈琴的藤迦臉上,才可能有這種表情。
「你是誰?」我凝視著她的眼睛,隨即咬著牙,一字一句地迸出幾句,「假如你是藤迦,假如你不趕快離開蘇倫的身體——我不會放過你!即使你僅僅是一道靈魂,我也能糾集全球的異術大師,把你砍成一萬片,浸在五鬼畜、五黑煞的罐子里,永世不能翻身。」
說完了這段話,我已經迅速冷靜下來,咬牙切齒是毫無意義的,可惜身邊沒有銀針更沒有任何驅邪的工具,能夠把侵入蘇倫身體里的靈魂趕走。
「青燈黃卷之下,春櫻秋菊之前,盈盈秋水之末,魂魄灰飛之始。雖無花容月貌撼動他心,卻能閉關橫鎖千年情根,日月星辰兮流年暗轉,離人離別兮不得再見。」蘇倫艱難地張開嘴,背誦了這幾句話。
那是日本著名的文學家佐藤三野的著名緋句,早在五十年前就是青年男女相互表述愛意的名篇了。
「藤迦?」我停止了雙手的搖晃。
「是我?」她反問,又好像是自問,低頭看著那張古琴,皺著的眉一下子舒展開來。
「不管你是誰?這是蘇倫的身體,離開她!」我空有一身絕技,卻無處施展。這明明是蘇倫的身體,但一言一行,卻都與過去的藤迦神思。
她的肩頭一扭,一股澎湃的內力驀然發作,直撞入我的雙掌,如同大河流水、千里湍瀑一般衝過來,根本無法抵擋。我只能以左腳為軸,嗖的旋身,用「陀螺轉」的身法避開這股力量。
「那是我的琴,天皇有令,攪擾藤迦公主彈琴者,殺。」她冷笑著,彎下腰去,隨隨便便地揮動右手五指,在琴弦上漫不經心地一掃,一陣高亢尖銳的琴音爆發出來,充滿暴戾殺伐之意。
「這是『皇帝破陣歌』——」她冷笑著。
十七名白袍人被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