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臨終遺命

第一回 臨終遺命

九月里的太行山,木葉淅瀝凋零。

連日綿綿秋雨,山中寒意已濃,前往山裡燒香還願的香客們,比往常少了很多。

這晚約摸二更光景,山下突然奔來一條碩長黑衣大漢,冒雨衝風,沿著一條高崗向山中疾奔。

突地,山崗下一聲唿哨,衝出一群手執兵刃的江湖豪客,把去路擋住,黑衣大漢一驚之下,抱拳朗聲說道:「諸位是哪條道上的朋友,攔阻攔下有何教諭?」

就地說話的功夫,對方已擺開了圍攻陣勢,黑衣大漢不由怒火上沖,復又高聲道:

「兄弟陸子俊,久已不在江湖走動,諸位莫找錯了人?」

只聽人群中一聲暴吼道:「錯不了。」

呼地一把鋸齒刀當頭劈下,刀沉猛地帶起一片嘯風之聲。

黑衣大漢外號「鐵掌震三湘」,久聞江湖,經驗豐富。一見對方出手之勢,便知遇上勁敵,身形微偏,舉手一掌將刀震開。

盛名之下無虛士,陸子俊一雙鐵掌的威勢果見驚人,出手一招使傷了二人,但也因此激起了群豪的怒火,呼哨一聲,一齊猛攻而上。

陸子俊身手矯健,膘悍異常,掌招有若鐵槌擊岩,巨斧開山,圍攻的人數雖多,可並未佔得便宜,人群中不時傳出慘叫悶呼之聲,動手僅頓飯時刻,已倒下六七人。

雙方搏鬥了足足有一個多更次,參與圍攻之人已倒下了十之八九,而陸子俊也已渾身染血,步履踉蹌,當他奮起餘力,一掌把使鋸齒刀的漢子劈倒后,也頹然滾下崗去。

狂風仍自怒吼,雨後暴發的山洪,恍如千軍萬馬,順著山勢往低洼處奔流,昏厥後的陸子俊,經山洪一衝,倏然醒轉,他似具有一種超越常人的異稟,在洪流中翻滾掙扎了一陣,終於抓住一叢雜草,借勢爬上坡來,爬爬跌跌向一條空谷奔去。

這座空谷極是靜僻,谷內依山建有兩間茅屋,屋內一燈如豆。散發著暗淡的黃光,使屋內景物依稀可辨。靠牆一張木榻,卧有一個頭髮斑白,瘦骨嶙峋,氣息奄奄的婦兒。

一位年在廿上下的玉面少年,滿面愁容地立在榻前發愣。

只聽那婦人嘶啞著嗓音呻吟道:「孩子,娘……恐怕……不……不行了……」

少年俯下身去,柔聲安慰道:「您別傷心,爹今天就可回來了。」

婦人唉聲嘆道:「娘知道藥王的丹藥可以起死回生,可是對娘來說,縱有靈丹也沒有用了……」

少年耳聽門外風狂雨驟,山洪怒吼,暗忖:「似這等天氣,就算討了丹藥,恐怕也趕不回來。」想這事,不自覺地黯然搖了搖頭。

婦人感傷了一陣,突起一陣劇烈咳嗽。少年趕忙伸手輕輕在她背上拍著。

好半晌,少年對病婦人又道:「娘,您別想得太多了,好好歇歇一會見吧。爹一身武功,不是輕易受人欺的。」

婦人深沉一嘆,伸出雞爪似的手掌,緊緊抓住了少年的手,淚珠突然泉涌般地滾了出來。

驀地門外噗通一聲,似有重物倒地,少年駭然一驚,霍地轉過身來,喝道:「外面什麼人?」

婦人緊閉的雙目,突然睜開,沙啞地喊道:「快出去看看,一定是你爹回來了。」

少年暗中提功戒備,緩緩越近門后,傾耳聽了聽,門外隱隱似有呻吟之聲,當下猛地把門一拉,一陣狂風夾著雨點,撲面襲來,使他不自禁打了一個寒顫,急攏目光,向門外看去,赫然一個黑衣大漢,倒卧在雨水之中,心頭大吃一驚,急步衝出,顫抖著雙手,扳過身子細細一看,果是他母子朝夕盼望的「鐵掌震三湘」陸子俊。

此時茅屋內傳來病婦人微弱的呼聲道:「飛兒,門外究竟出了什麼事,可是爹爹回來了?」

少年飛快將陸子俊輕輕放置在竹榻之上,深吁一口氣,迅速為他說去濕衣,只見渾身上下傷痕纍纍,血肉模糊。

病榻上的婦人,早為這景況驚呆了,啊呀一聲,暈厥過去。把少年驚得手足無措,急用棉被將傷者蓋好,奔到榻前,捏著婦人入中,一陣推拿,半晌方悠悠醒轉。

少年見她醒轉,顧不得和她說話,翻身又趕到竹榻前,摸摸傷者,鼻孔尚有微息,只是各處傷痕,經雨水泡浸,已呈白色,最重的一處刀傷,是在肩胛,已然深入肺腑,鮮血兀自汨汨冒出。

少年乃是陳子俊之獨子,名叫陸文飛,自幼經陸子俊送至一位好友處習藝,近因乃母病危,方行趕來探視,此刻見爹爹傷勢如此嚴重,心中早涼了半截,先行倒了一杯燒酒灌下去,跟著點了他幾處穴道。

陸子俊功力深厚,稟賦極佳,經陸文飛一陣推拿,緩緩地醒過來,張口噴出一灘瘀血,喘息著道:「飛兒,你娘的病況如何?」

他於傷重垂危之際,仍念念不忘病榻上的妻子,可見伉儷之間,情深意重,不同凡俗。陸文飛忍著悲痛,輕聲答道:「娘的病還是老樣子。」偷瞥了病婦人一眼,又悄聲問道:「爹出了什麼事,怎會傷成這樣?」

陸子使雙目之中,突然閃出兩道怨忿光芒,粗聲吼道:「爹遇伏了,這批人不是普通江湖草莽,至少有五個門派以上的人在內……」

他傷勢極重,經這一陣衝動,傷口進發,又流出鮮血。

陸文飛急揮手點了他二處穴道,將血止住,卻不敢再和他說話。

陸子俊喘息了一陣,復又開口道:「爹近日聽江湖傳言許多難惹的武林人物,都紛紛趕到太行山,是以連夜趕回,不想竟然逍伏……」

陸文飛忍不住插言道:「他們是來向爹爹尋仇的嗎?」

陸子梭搖頭嘆道:「爹近幾年來,深居簡出,極少行走江湖,自覺未結什麼怨仇,他們這次伏擊為父,只怕是另有原因。」

陸文飛睜大眼睛,看著父親,心中卻是疑雲重重。陸子俊斷斷續續又道:「爹擇在這荒僻的山谷居住並非避仇,乃是為了故主的一樁心愿……」

突然他似想起了一件急事,喘吁吁啞聲吼道:「快到我衣服內找找,我替你娘討來的丹藥只怕不能用了。」

陸文飛依言在濕衣內找了一陣,衣上滿是泥漿與血水,根本找不出什麼來。

陸子俊感嘆地道:「你娘得這病,全是為父害的,她若不是因為住在這樣一處荒僻山谷,怎會害上這場病,唉……」

病榻上的婦人雖已病危,耳力並未失靈,陸子俊所說的話,她聽得明明白白,一面為丈夫情意所感動,一面為他的重傷而悲哀,嗚咽著泣道:「子俊,你不必管我了,我已燈盡油枯,縱有靈丹,也難挽回劫運,只是你可萬萬死……死不得!」說到這裡已位不成聲。

陸文飛自幼離家,在外學藝,不想藝成迴轉時,雙親俱已命在垂危,心中有如刀割,急奔到病相前泣道:「娘,您不用難過,您的病一定會好的,一定會好的,一定會……」

病婦人強掙扎說了幾句話后,已是氣若遊絲,張著嘴不住地喘。

陸文飛著在眼裡,一陣強烈的心酸,直衝上來,熱淚奪眶而出。

突然,陸子俊大聲嘶吼道:「飛兒,此刻不是哭的時候,快過來,我有話對你說。」

陸文飛忍著悲痛,伏到竹榻之前,陸子俊圓睜雙目,喘息著道:「爹劍鞘之內,有張秘圖,乃是當年晉王所付託,須等待另兩位持圖的人前來,三方將圖拼湊,才可得知圖中之秘。」

陸文飛插言道:「爹,你還是靜靜養傷吧,想那晉王所付託之事,無非是金銀珠寶之類的財物,此刻提它幹什麼?」

陸子俊搖頭道:「你切莫將此事等閑視之,想那晉王天縱睿智,胸羅萬有,奉詔賜死,但文采武學誰不敬眼?所付託之事,自是十分重要了。」

陸文飛從未在江湖走動,也未聽過晉王其人其事,陸子俊雖在重傷垂危之際,將秘圖之事諄諄囑咐並未放在心上,當不輕聲安慰道:「爹,你少勞點神吧,飛凡先替你上點刀傷葯好嗎?」

陸子俊強提一口真氣,搖頭道:「不用了,趁爹還有一口氣在,聽爹把話說完。」

咳嗽了一陣,喘息道:「許多武林人趕來太行,事非偶然,爹突然遭人伏擊,更非無固,此地你絕不能呆了,爹死之後,你可護送你娘,去你師父那裡暫避……」

陸文飛當下輕聲道:「娘的病哪能長途跋涉呀?」

陸子俊嘆道:「情勢危急,這是沒辦法的事,見了你師父,可把交換秘圖的暗語,對他說明,他乃一代大俠……」

驀地一陣狂吼,傷口進裂,-口鮮血噴了出來,雙腿一蹬,一位鐵錚錚的硬漢,竟然飲恨長逝!含忿而死。

陸文飛本已悲不自勝,目睹慘狀,忍不住放聲大哭。

陸子俊堪堪氣絕,病榻的陸夫人突起一陣急喘,濁痰疾涌,也伸腿咽了氣。

陸文飛抱著爹爹的屍體,痛哭了一陣,轉過身來,發覺母親也已死去,只嗚咽著喊了一聲:「娘……」隨即撲通倒地,暈厥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刻,陸文飛才悠悠蘇醒,搖晃著身形立起,定了定神,緩緩行出門外。

此時雨已停歇,狂風亦停,朝陽穿過濃霧,放射出金色的光芒。陸文飛迎著晨曦,深深呼了一口氣,他原屬至情至性之人,突遭此重大變故,心靈大受創傷。

只覺腦際空洞洞,萬念俱灰。

在門外徘徊了一會,這才想到死人入土之事,尋了一把鋤頭,暫時把父母埋葬起來,心中暗暗盤忖道:「爹爹再三囑咐我去師父那裡,想是那秘圖之事,十分重要,我若不遵照他老人家遺命,豈不是陸門之不肖子弟……」

經這一陣思索,頓覺心急起來,匆匆收拾一個包袱佩上長劍,將門反鎖,隨即上路。

約摸未牌時光,已到山下一處鎮集,這鎮集他曾來過,往常來往之人皆系山居土著,此刻竟有許多挎刀佩劍的外來人,心中大感奇異。

突然一陣濃郁香味飄人鼻孔,抬頭一看,鎮上不知什麼時候,新開了一座酒館,裡面一片人聲,生意似是十分興旺,他本不喝酒,但一種好奇心,令他非進去看看不可。

跨進店門,裡面竟然十分寬敞,帳房之內,端然坐著一位滿臉黝黑的女掌柜,見他進來,站起身子,微微笑道:「容官是找人還是獨酌?」

陸文飛漫應道:「找一個坐位就行了。」

黑面女對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客官若是還要進山,本店有潔凈的上房可以往下。」陸文飛暗暗詫異,忖道:「這女子何以如此問我?倒得問個明白。」當下說道:

「你怎知我是進山去的呢?」

黑面女笑了笑道:「近日來來往往的江湖人物極多,大部分是朝山進香的,我見客官佩著寶劍,想來也是朝山的人了。」

陸文飛隨口應了聲道:「那你就替我留個單間吧。」

此時堂倌已為他找了個座位,上前招呼道:「客官這邊坐。」

陸文飛隨著他穿過幾張桌子,只見一位藍衫文生,獨佔一張桌子坐著,堂倌朝那座子一讓道:「客官請給這位相公空個位子來。」

那藍衫文生後頭皺了一下,抬頭看了他一眼,仍自低頭吃喝。

陸文飛對他點頭打了一個招呼,又對堂倌吩咐了酒菜,這才坐下,他實在想不透,平日冷落的小鎮,今天一下熱鬧起來。

一個練武的人,縱是毫無江湖閱歷,但對武林人物,可是到眼便知,陸文飛坐下暗中一打量,已然覺出這滿堂的酒客中,大部分是江湖人物。

對面那位俊美文生,雖叫了不少菜,吃起來卻是星星點點,他好象在等什麼人,拿著筷子,只是東瞧西看。突然目光停在陸文飛臉上徐徐道:「見台印堂晦黯,面帶優苦,想是新近遭逢了重大變故。」

陸文飛心中大為駭異,點頭道:「寒門不幸,近日父母雙亡……」

文生一語觸動,竟令他止不住滴下淚來。

文生經喟一聲道:「人生禍福無常,見台要節哀順便才是。」

陸文飛忽感自己不應如此失態,暗啄一口氣,壓下悲痛緩緩說道:「兄合所差極是。」文生又道:「兄台似是從山裡來,莫非尊府就住在太行山內?」

陸文飛暗裡又是一驚,忖道:「他怎知我住在山裡,莫非此人乃伏擊爹爹有關之八?」文生見他臉上驚疑不定,微微笑道:「兄台不必多疑,近日山中大雨,小弟因見兄台靴上沾滿黃泥,所以猜想你是從山裡出來。」

陸文飛低頭一看,果見靴面褲上均濺滿泥漿,不禁啞然失笑,忽覺文生年齡與自己相仿,竟能覺察入微,確比自己強多了,禁不住抬頭對他望去,而文生也恰正望著他,四目相接,只覺對方雙目,瑩澈有如秋水,於是訕訕一笑道:「見台尊性大名?」

少年文生笑答道:「小弟王孫,祖藉燕京。」

陸文飛又道:「兄台一派斯文,看來不像在江湖行走之人。」

王孫笑道:「兄台問得太奇妙,難道不是江湖人,就不能來太行尋幽覽勝嗎?」

陸文飛不擅言詞,對方一反問,頓時語塞,想不出什麼來回答。

王孫笑一笑又遭:「小弟果不是江湖人.只因小弟性喜遊山玩水,故而常在江湖中走動。」

此時陸文飛已吃喝完畢,摸出銀子丟在桌上,吩咐店小二道:「連王相公的酒帳一起總算,多餘的銀子賞你。」

堂倌哈腰謝了,王孫並不謙讓,起身道:「小弟就住在這店內,兄告如若沒事,何妨屋裡談談。」

陸文飛想了想道:「小弟也住在此店,兄台有興,小弟遵命就是。」

隨著王孫轉入後院,裡面竟有好幾個院落,王孫所住乃是上房,獨佔一個院落,甚是寬敞潔凈。

王孫側身讓客,陸文飛舉步入內,道:「真不曾想到小小山鎮會有這麼大的客寓。」

王孫嗤的一笑道:「不曾想到的事還多呢。」

陸文飛知他話中有話,隨道:「兄台是指什麼而言?」

王孫為他倒了一杯香茗道:「兄台家住太行,應該想得到,雖然山中時有香客來往,但以土著居多,能化得起錢吃喝住店的,恐怕太少了,像近日這麼多江湖豪客前來,算不算是頭一次?」

陸文飛點了點頭道:「王兄可知是什麼緣故呢?」

王孫笑道:「你這話也許是明知故問,但我說的,井不是這件事。」端起茶呷了一口,把聲音放低道:「我所說的是這家店主人。他花了甚多的銀錢,來此山村開這樣大一個客棧,難道預知會有江湖人來吃喝住店嗎?」

陸文飛恍然大悟道:「是啊!若是和往常一般,只是幾個趕集的鄉下人,不用二、三個月,准得關門大吉。」

王孫微微一笑道:「是以小弟斷定他是有所為而來。」不待陸文飛接話,又道:

「這和令等選擇山居,似乎有異曲同工之妙。」

陸文飛立時變色,霍然起立,冷冷喝道:「閣下是什麼人?」

王孫端坐不動,微微笑道:「你不嫌這樣子太過衝動嗎?」

陸文飛自覺失態,緩緩落坐,沉聲道:「兄弟乃是一介武夫不喜轉彎抹角說話,你把我請來此地,就是為了打聽這件事嗎?」

王孫搖手道:「稍安勿躁,你好好坐著,聽我說。」抬頭見他仍然滿臉怒容,禁不住笑道:「兄弟一看便知你是初出茅廬,是以才突然約你來此一談。不用多談,兄弟對閣下絕無惡意。」

王孫跟著又道:「小弟對兄台的姓氏,以及令尊是何許人物,均一無所知,所有言語,均屬依情理推斷之詞,兄台如此沉不住氣,到引起小弟甚多疑竇。」

陸文飛道:「小弟姓陸名文飛,至於先父的名諱,怨我暫時不便奉告。」

王孫一笑道:「兄弟一向不拘小氣。」跟著一整面色又道:「據兄弟推斷,不論會尊是在此地擇居甚久;或是最近遷來太行,都是旨在有所圖謀,既被人伏擊,那證明他所謀之事,與另外一伙人有了衝突,陸兄今後倒真得提防一些呢。」

陸文飛道:「王兄所言極是。」

王孫大感意外,想了想道:「令等對你難道沒有什麼遺言?」

陸文飛沉吟良久,默然無語。

王孫又道:「近日江湖紛紛傳言,當今天下武林人物,都趕來了太行山,見台定是早已聽到了。」

陸文飛道:「小弟來到鎮上時,才覺事情有些蹊蹺,但卻不知是為了什麼?」

王孫道:「此是一件震驚江湖的大事。只怕不出幾天,便有熱鬧好瞧了,你我躬逢其盛,豈可錯過大好良機?」

陸文飛暗忖:「莫非均是為了那張秘圖而來?」

王孫見他沉吟不語,復又道:「就以店主來說.只怕也不簡單呢!」

陸文飛想起掌柜的那個黑女子,果覺得有些可疑。

就在這時,一個店小二推門而入,欠身對陸文飛道:「客官的屋子收拾好了,可要去看看?」

陸文飛起身拱手道:「小弟且去看看房子,有空再來討教。」

王孫微微笑道:「陸見請便,過一會小弟當去致候。」

隨著店小二行入一間室內,那是靠近過道的一個單間,裡面也很潔凈,他久處山林,生活極是簡樸,當下點頭道:「很好!很好!」

小二退出,陸文飛隨即往床上一躺,腦際思潮起伏,暗忖:「我若此刻趕去廬山五老峰,謁見師父他老人家,往返至少要二三個月,萬一現二位持圖之人前來,豈不是錯過了會面機會……」

長長吁了一口氣,又自忖道:「爹爹忽遭人伏擊,可證明這秘圖之事已然泄露,我若留在山中,那是等著人來劫奪。」

他反覆盤算了許久,終想不出一個妥善辦法,於是,當於起身,舉步向門外行去。

步入大廳,只見廳中燈燭輝煌,人頭晃動,至少坐有七八十人,他心中有些煩躁,不願細看,昂頭挺胸,行出店去。

這處集鎮,總共不過百十戶人家,有三四十間店鋪,除了這家「不醉居」酒館外,大多已關起店門,街上冷清清的,已然沒有行人。

陸文飛漫無目的,信步行出街頭,突見一條人影,由山上奔下,直向鎮集行來,心頭一動,身形在道旁一閃。

來人身法極快,晃眼已到鎮內,不走前門,徑向客錢後門越牆而入。

陸文飛心念一轉,急步奔至後門,也越牆而入,目光掃處,瞥見那條人影已進入一座樓閣之內。

這客棧那座小樓閣乃是店主人居住之所,陸文飛略事遲疑,也縱身飛向樓閣,隱於窗外,向內探望。

只見聞內紅燭高燒,一個身著黃衫、手扶竹杖的老者,盤坐在一張大椅子上,一個身著玄衣的江湖漢子,正自躬身對老者說話。

陸文飛屏息側耳細聽,只聽玄衣人微喘著氣道:「弟子今晨至那窄谷,發現那『鐵掌震三湘』夫婦已然死去……」

盤坐的黃衫老者身軀微微一震,雙目一翻,睜起一雙白果眼道:「快說下去,如何死的?」

玄衣人接道:「弟子曾至他茅屋內查看,床前瘀血極多,想是被人襲擊,傷重而死。」黃衫老者急道:「可有人比你先到?」

玄衣人道:「他夫婦已然下葬,並立有一塊簡單的墓碑,看來似是他的子侄輩所殮……」

黃衫老者頹然一聲長嘆,復又把雙目閉上。

陸文飛暗忖道:「此人雖非殺死父親之人,但對父親似是十分注意,那是定有所圖了。」

只聽玄衣人又道:「這日山中搜尋人極多……」

驀聽盲目者者一聲沉喝道:「什麼人?」

陸文衛吃了一驚,還未及轉念,颯然一陣風響,一條人影穿窗而入,嬌聲道:「是我……」

落地竟是柜上那黑面女子。

盲目老者道:「雲娘,今天店內有些什麼人來呢?」

黑女道:「今天來的人更多了,有黑龍幫的易曉天,川西張門的張南,金陵謝家的謝一飛,好像白骨教也有人來了呢。」

盲目老者聽了似是十分激動,深吁一口氣道:「看來咱們要栽了,黑龍幫、白骨教,還有謝家、張家,哪一夥咱們都惹不起,唉……」

黑面女道:「那可不一定,要憑藉人多勢眾,咱們人雖不多,可是人多不一定就有用啊!」

盲目老者一皺眉頭道:「再想想看,可還有什麼扎眼的人?」

黑面介人想了想道:「有個神態飄逸年輕文生,還有個愣頭獃腦的佩劍少年,也都住在咱們店裡。」

盲目老者呼了一聲道:「後生晚輩提他作甚,爹問的是老一輩的人物。」

黑面女搖頭道:「沒有了。」盲目老者又問道:「落在店裡的,有些什麼人?」

黑面女子道:「落店的都是單幫客人,像黑龍幫、白骨教之類的幫派,都進山了。」

盲目老者霍地立起,一頓竹杖道:「看來咱們也不能久等了,即刻進山。」

黑面女道:「爹爹,何必著急?就算他們都進山了,到只有什麼用呢?」

盲目老者激動地道:「爹守在家裡等了八九年,不見本人來尋找,是以才想了個守株待兔辦法,開設這間客棧,近日太行風雲突緊,定必是爹等待之人出了事。這消息才傳遍江湖,萬一東西落入邪魔之後,爹怎對得起故主一再囑託?」

陸文飛心中大為駭異,暗忖地道:「這位老者所說的話,和爹爹所說的甚多相同之處,莫非說是另一位持有秘圖之個?」

但聽一陣腳步聲響,三人已行出闖外,剛想出聲招呼,總感自己這種偷窺行動有欠光明,正自猶豫不決之際一側陰暗處,突起一陣哈哈朗笑,緩步行出一人,對那盲目老者一拱手:「多年不見,原來公孫兄竟在這裡納起福來了。」

盲目老者聽音辨人,接道:「原來是『玉面神判』易當家的,是什麼風把你吹來了這荒村野店。」

來人冷冷道:「雪山盲叟名不虛傳,竟脫口說出易曉天之名,兄弟佩服。」

盲目老者冷笑:「好說,好說,兄弟久已不問江湖之事,不知易兄簧夜來此,有何教諭?」

易曉天踱前兩步,徐徐道:「有一項買賣欲請公孫兄合作,若公孫兄能答允,你我雙方彼此有益。

雪山盲叟心頭一震,故作不解道:「黑龍幫高手如雲難道還用得我這殘廢之人嗎?」

易曉天陰森笑道:「答應不答應,但聽公孫兄一句話。」

雪山盲叟斂去笑容道:「什麼話?」

易曉天道:「請公孫兄答應與我們合作!」

雪山育叟張口向外突喊道:「什麼人?鬼鬼祟祟躲在窗外?」

陸文衛心頭一驚,易曉天已拍窗一拳擊出,他被拿風一掃,不得不從隱身處,一長身站起跨入屋內。

「在下是住店的。」陸文飛稍微紅了臉回答道。

「既是住店的為何藏身在樓閣窗下偷聽?」

陸文飛不擅詞令,一時之間竟無言可對。

易曉天見他默然不答.不由怒道:「老夫問你的話,你聽見沒有?」

一派教訓的口吻,頓時激起陸文飛怒火,反唇相譏道:「半夜三更大呼小叫,攪人清夢,是以出來看看,難道有什麼不對?」

易曉天在黑龍幫地位極高,平日對幫內之人頤指氣使已慣,冷哼一聲道:「你小子是對老夫說話嗎?」

陸文飛冷笑道:「閣下出口傷人,這把年紀,怎的毫無教養!」

易曉天大怒道:「你敢對老夫如此。」揮手一掌推出,一股巨大潛力直涌過去。

陸文飛斜跨半步,嗆了一聲,長劍出鞘,隨手劃出一道劍光,掌力滑身而過。

易曉天一笑道:「好身法。」

呼地又是一掌推來,他功力深湛,第二掌力道強猛,猶過第一掌。

陸文飛馬步沉穩,長劍揮處,銀虹電閃,狂濤巨浪似的掌風一入劍影之內,竟然無影無蹤。

易曉天暴怒之餘,目注劍尖。不言不動,忽然想起一個人,心頭不覺一粟,脫口問道:「看在令師的份上,老夫不與你一般見識,去吧!」

陸文飛對江湖上的事,知道的不多,以為對方果與師父認識,雖滿懷怒火,卻不便發作,聞言納劍入鞘,正待回房。

只聽易曉天哈哈朗笑道:「既承公孫鳳千金一諾,此間不是談話之所,咱們找個地方詳談。」

雪山盲叟翻著白果眼道:「就在寒舍不行嗎?」

易曉天道:「兄弟那面還有幾位朋友等著公孫兄呢。」

雪山盲叟淡淡一笑道:「大家如此看重我,真叫我受寵若驚。」

一陣腳步聲,幾個人都隨著易曉天行去,那黑女有意無意之間,回頭瞥了陸文飛一眼,急步追上了盲叟。

陸文飛靜立庭中,突起一陣孤獨悲涼之感,想到這短短數日之內,父親慘死.生母病亡,業師雖是一代大俠,但已然成為廢人,茫茫人海,竟無一個可資臂助之八。

回到房中,已是更鼓三響,突然想起爹爹的遺言,隨手解下佩劍,借著昏暗的燈光,細細察看,劍鞘乃是古銅銀花,古色斑爛,用力一抽,裡面果有夾層,襯著一塊寬有一寸,長約半尺的金牌,牌上紋路縱橫,並有唐詩一句,乃是陳子昂的五言短歌一句:

「前不見古人」。

只因陸子俊重傷垂危,語焉不詳,看了這塊似圖非圖的金牌,竟是茫然不解,把詩句反覆念了幾遍,強作解忖道:「是了,想那晉王定是自覺才華絕代,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但因恃才傲物,難獲朝廷信任,是以寫下這樣一句,以排遣胸中抑鬱之氣……」

旋又暗自搖頭道:「這種推斷也是不對,想那晉王,位列親王,門下賓客中奇人異士極多,何以僅把這件事囑託三人?」

想了一會,恍然有所悟道:「是了,定必是這件事十分重要,如果參與的人太多,萬一所託非人,其後果影響極大,是以僅選了三個可資信託的人。」

跟著再把太行山近日突然殺機密布的情景,前後作一對照,頓覺自己所作推斷不差,當下長吁一口氣,把創鞘重又收起。

連日來,這遭變故,雖是短短几日,他似歷盡了入世滄桑,心情忽然感到蒼老起來,長嘆一聲。閉目盤膝而坐。

他功夫正在進境之時,坐息時間甚長,一覺醒來,已是已牌時分,跳下床來,只覺店內冷冷清清的,沒有一點聲息,走到前面酒店,竟也杳無一人,怔了怔,突然大悟,暗叫道:「糟了,他們都進山去了。」

當下佩上長劍,疾奔出門,茫無目的地奔走了一程,突然把腳步收住,暗忖:「我這般亂跑一通,究竟到底是往哪個地方去呀?」

忖思之間,驀聞一個悲愴的聲調,順風飄了過來,隱約似有人高吟:……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陸文飛心裡一動,順著吟聲奪去,只見雪山盲叟,手扶竹枝,立在一方岩石之上,掌柜的黑女,秀髮飄飛,緊傍他站著。

雪山盲叟的聽力十分靈敏。陸文飛離他尚有十幾丈遠,便已覺察,沉聲問道:「雲娘,是什麼人來了?」

黑女回頭看了陸文飛一眼道:「是咱們店裡住的那少年。」

雪山盲叟頭也不回地道:「是與易曉天交手的那人?」

黑女道:「正是他。」

雪山盲臾冷哼一聲道:「鬼鬼祟祟,絕不懷好意,不用理他。」頓了一頓又道:

「黑龍幫來了嗎?」

黑女四下看了看道:「還沒有呢,他們會不會失約?」

此時陸文飛已離雪山盲叟不遠,霍地把腳步收住,他已把雪山盲叟的話,聽得清清楚楚,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措詞。

就在他這一怔的功夫,路上突然並肩來了兩個人,一個年約五旬上下,穿一襲錦衣的高大老者,一個卻是勁裝背劍的紅衣女郎。腳下都極迅快,晃眼到了岩石之後,老者乾咳了一聲,道:「公孫見,還記得區區在下嗎?」

雪山育叟身形不動,冷冷道:「來者可是川西張門張五爺?」

老者哈哈朗笑道:「公孫兄聽音辨人之能,果是叫人佩服,區區正是張南。」

雪山盲叟仍然背著身形冷冷地道:「貴門極少涉足中原,這番遠從川西趕來太行,定然有什麼緊要之事了。」

張南斂去笑容,陰森森地道:「公孫兄何必明知故問,你來太行非只一天,想必對此事早有計劃頭緒了。」

雪山盲叟朗聲道:「江湖上把這件事傳得沸沸揚揚,我瞎子卻是一無所知。」

張南暗中對身旁的紅衣女郎一呶嘴,身形倏起,突向盲叟身旁的黑女撲去,黑女大吃一驚,身形往盲叟身後一挪,縱手一渾.拍出一掌。

可是那張南去勢如電,黑女手掌才舉,已被他一把將脈門扣住,孫順勢一帶,落下岩石。

雪山盲叟厲喝一聲,竹杖一舉,青芒一點,快逾一道閃光,點向張南腦後玉枕穴。

只聽身後一聲嬌喝,紅衣女郎雙手連揚,一片寒芒挾著嘶嘶破空之聲,兜頭罩向雪山盲叟,雙方距離既近,女郎暗器又歹毒無比,雪山盲叟顧不得再攻張南,竹杖輪動,幻出一片青芒,將暗器震飛。

這原屬一瞬間事,那張南外號「追命閻王」,為張門中傑出高手,他存心擄獲黑女,又有紅衣女郎配合行事,果然一舉成功。

雪山盲叟厲聲道:「張南,你若是傷了她一根頭髮,瞎子和你們張門永遠沒完。」

張南哈哈笑道:「豈敢,豈敢,兄弟如此舉動實非得已,只要公孫兄身藏晉王秘圖,如肯與我張門合作,兄弟不僅全力維護你父女倆安全,而且答應不論什麼寶物,都做二五均分。」

陸文飛同言心頭一震,暗忖:「原來他們乃是趁火打劫。」

一時同仇敵汽之心油然而生。

他與雪山盲叟距離二三丈遠,那張南離他只有一丈左右,心念一動之下,倏地撤劍向前攻去,他身法快捷,劍勢有如狂風暴雨。

張南一心和雪山盲叟說話,不防他驟起發難,等到覺察,森森劍氣已然臨頭,急怒之下,挪身一閃,將手中的黑女一松。

張南眼看煮熟的鴨子,竟被它飛了,氣得一瞼鐵青,舉目看去,原來襲擊他的竟是一個少年,心中更為惱怒,厲喝道:「你小子好大的膽子!」

張南橫劍當胸,直衝上來,暗提功力,冷冷道:「你小子是什麼人門下?」

陸文飛道:「不用問我是什麼人門下,只問你自己作得對不對?」

張南仰面哈哈笑道:「好啊,你竟敢教訓起我來了!」

只聽紅衣女郎一聲嬌喝道:「站住,咱們的事情還沒有談妥,你們怎麼就走。」

張南偷眼一看,只見雪山盲叟扶著黑女,緩緩向山谷行去,紅衣女郎一手執劍,一手扣著一把暗器,挺身擋在前面,顧不得再攻擊陸文飛,身形一躍,飛射出三四丈,輕輕落在盲叟父女的身前。

雪山盲叟竹杖一頓,沉聲道:「張五爺,凡事不可欺人大甚,我瞎子也不是好欺侮的。」

張南亦知雪山盲叟不是好惹的人物,如果動起手來,自己確無必勝把握,當下微微一笑道:「兄弟並無欺凌公孫兄之意,乃是與你誠心合作。」

雪山盲叟嘿嘿一陣冷笑道:「瞎子已都領教過了,咱們一切免談。」

張南臉色一變道:「公孫見真箇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雪山盲叟暗中凝功,冷冷道:「瞎子這條命值不了幾個錢,你瞧著辦吧。」

張南雖是大援在後,但眼下之勢,卻是以一敵一,另外還有一個來意莫測的少年,自知難操勝券,微微一笑道:公孫兄可曾也細盤算過,黑龍幫能保萬無一失嗎?」

雪山盲叟輕哼了一聲,還未及答言,山坡忽又行來一位身披玄色大氅,背插長劍的老者,朗聲道:「張兄說得不錯,目下武林人物,大部分來了太行,黑龍幫勢力再強,只怕也難於抗衡!」

張南回頭見是謝家堡的謝一飛,暗中不禁連連皺眉,表面卻故作輕鬆,哈哈笑道:

「眼下情勢,分則絕無所得,合則彼此有益,公孫兄有沒有算算這個帳?」

雪山盲叟喟然一嘆道:「你們究竟從哪裡聽來消息,瞎子什麼也沒有,你叫我合作什麼?」

謝-飛大笑道:「公孫兄昨晚與易曉天商量之事難道忘了?」目光一瞥張南又道:

「川西張門、金陵謝家論人材、憑武學,哪一件也不弱於黑龍幫,公孫兄何苦薄此厚彼?」

張南跟著接腔道:「若是鬧翻了,可怨不得我們得罪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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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臨終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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