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孤雲大師
麥無名跟在文判的後面,踱過了綠草地,穿入了桃花林,他故意地放緩著腳步,這種景色,「人間」是難得幾回見。
菌茵嫩綠迎金陽,朵朵桃花笑春風,該屬「天堂」,卻是「地獄」。
文判不由緩下步子,半回身、半轉頭地看看這個白衫年輕人,他們都已經悟出了這位姓麥的年輕人乃是誰了,心中有著驚奇、眼中露著羨幕,想啟口詢問,奈何限於門規,只有讓它郁著吧!
麥無名舒氣怡心的盪呀盪的、拖呀拖的盡量延宕著、趄越著,但是,不管他走得有多慢、有多緩,只要是腳下在動、腳下在邁,總有走不出、不想走出的地方,總會到達欲將到達的地方。
未幾,他們已經停立在一間四周繁花似錦、屋旁清泉長流的禪房前面了。
文判回首微微一笑說:「麥少俠,請你暫等一下,我先進去稟報一聲。」
這個文判身穿錦緞便裝,年紀二十不到,長得斯斯文文、清清秀秀,童心卻仍是未泯。
「好。」
麥無名含著笑意點著頭,他落得能在戶外多欣賞一下這地獄里的天堂、冷谷中的勝景,世外桃源。
好像沒有經過多久的時間,文判又出現在禪房門口、麥無名的眼前了。
「菩薩傳你進去,請!」他抬手肅客。
麥無名略整衣衫,舉步而進,文判又在身後報門了。
「來客麥無名晉見菩薩。」
「請進。」
意外的,禪房中卻透出了-個童音未脫的話聲來。
禪房不小,它隔成二間,外間壁上掛有詩畫,還有中堂對聯,幅幅都是鐵划銀鉤,件件皆布河嶽奇景,格局淬礪浩瀚,氣勢磅薄渾雄,是精品,是聖品、是絕品!
正中臨窗一副書桌、板凳,桌上左邊經藉,右邊簿冊,文房四寶,無一或缺。
二旁各放太師座一對,座椅中間嵌著一方茶几,是接待廳、會客處,也是筆硯齋。
內間則是卧室,合之稱為「禪房」。
這時左側上首的一張太師椅上坐著一個面目清癯、膚色紅潤的老和尚。老和尚歲壽已登「耄耋」,但卻精神矍鑠、銀髯垂晌。這叫童顏鶴髮、仙佛中人,他就是地獄門中的「菩薩」!
殿主他們穿的都是福壽錦袍,就是文判、武判,服飾也是湖錦短襖,而老菩薩身上只披著一襲月白粗布僧衣,並非未見寒酸,淡泊中透仁慈、仁慈中帶威嚴,麥無名一見心中不禁肅然起敬。
還有一個小沙彌。這個小沙彌露著炯炯的日光,站在老菩薩身邊,他不大不小,十五六歲,最最尷尬的年紀,剛才沙啞的「鴨子叫」一定是由他喉嚨中嘶喊出來的。
麥無名立即躬身一禮,口中喏喏說:「晚輩麥無名見過老菩薩。」
老菩薩眸子中頓時神光連閃,他看麥無名年僅弱冠,但骨骼清奇,卻英華內斂,果然是武林中一個不可多得的上駟之材,難怪對方小小午紀,即已經在江湖道上聲名斐然,即使是六位資深的殿主分鬥合擊仍不是對方之敵手。
文判低著頭倒退了出去,守在禪房門口,那個小和尚也已經捧上了-杯香茗擺在茶几之上。
老菩薩臉色開霽,語聲溫和地說:「小施主不叫麥小雲?」
「晚輩……晚輩……」麥無名心中猶豫不定,不知道在這裡是否應該報上真實的姓名。
他唯吶,他嚅囁,結果輕聲地說:「麥無名。」
他還是不欲掠人之「美」,其實,這個「美」他已經也有一半之份了,加強麥小雲不少的聲譽。
老菩薩是何許人?觀顏察色,他知道這個少年人必定就是兩個麥小雲中之一個,但對方卻似有難處、似有隱情未吐。
「小施主請坐。」
「謝謝。」
麥無名帶著些微的拘束在下位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老菩薩微微一笑,他依舊追問了下去。
「小旌主真叫『無名』?」他又加上了一句:「沒有名字?」
這話說得多麼赤露剖白,這話說得多麼的明顯透徹,麥無名不由怔忡了,麥無名不由心動了……
「晚輩本來是叫麥小雲,但江湖上卻出了另一個麥小雲,而對方出道在晚輩之先,是以不得不叫為無名。」
「天下同名同姓的人也不在少數,但聽說你們二人的面貌、年歲也很相近,是么?」
「是的。」
「又聽說你們的藝業也是在伯仲之間?」
麥無名謙沖地說:「我們彼此並沒有交過手。」
老菩薩感慨地說:「難得的是你們二人都能站在正義的一方,真是難能可貴,並且星月互輝,一時的瑜亮。」
「前輩誇獎了。」
「小施主的師門是……」
「家師上孤下木。」
老和尚聽了一點也不感到驚奇,他反而面露笑容說;「果然不出老衲的意料,是孤木,也只有孤木等幾個人才能培植出這樣的奇葩,他如今可好?」
「托前輩之福,家師尚稱粗安。」
「依舊駐錫『普陀』?」
麥無名一聽眼中不禁射出了狐疑的目光,他趄趑地說:「是的,前輩認識家師?」
老和尚按納著不先示明自己的來歷和身份,不答反問,他想弄清楚對方真正的目的和意向。
「小施主要探悉令尊的去向?」
「是的,家嚴麥文岳,二十年前居住太湖之南的一個『桑頭渚』小漁村裡。」
「怎麼樣呢?」
「一天夜裡為一柄翡翠玉如意而出了事。」
「那又怎會與地獄門有著關聯?」
「晚輩在故居的桌子上發現有地獄門三個字。」
「哦!」
老菩薩沉吟了一會,他心中似有所動。
「傳文判。」
「是。」
小沙彌合十一禮,他立即快步走了出去,須臾,兩個人一前後回進禪房之中。小和尚歸了他的本位站立,文判則在老和尚身前五尺處躬下了身子。
「菩薩有何聖諭?」
「你且查查『因由果錄』,看內中可有麥文岳其人的事故和記載。」
「是。」
文判探手入懷,摸出一本盈寸厚薄的書籍,略經翻閱,隨即恭聲地說:「稟菩薩,二十年前,麥文岳因一柄玉如意遭人覬覦圍殺,本門武判等人恰好有事路過桑頭渚,掠奪者見情況不妙而逸去,麥文岳因受傷過重,是以曾經帶回了地府,療養匝月,即已送出。」
「可知行兇者為誰?」
文判雙目未離手中簿冊,他繼續說:「當地土地事後曾經查報,乃是太湖水寇卓大川和吳世武。」
「唔——你去吧!」
「是。」
文判覆冊歸帳,躬身而出。
凡是進入地獄門之犯人,不論江湖宵小或是巨惡大輩,晦養中老和尚均時予召見,曉以大義,授之以理,是以冷谷內之人,他多少都有一個印象。
老和尚說:「令尊麥文岳並無功果,只因受傷而入冷谷治療,他曾經一再向谷內之人探聽其妻的下落,卻一無音訊,小施主該是他當時未出世的孩子?」
麥無名黠然地說:「是的。」
「令尊的文理很好,老衲與他接談過幾次,只是他受此波折,已經萬念俱灰,聽他語氣,好像也要跳出紅塵。」
麥無名長長地舒出下一口氣,他干辛萬苦摸進了地獄門,卻仍然沒有找著他的父親,不過,聊勝於無,至少也獲悉了父親尚在人世的消息,也不無可喜,也聊慰心懷。
「多謝前輩,晚輩這就告辭了。」他站了起來。
「且慢且慢,陰曹地府,雖然是旨在救世,但卻暗中進行,少施主豈能說走就走?」
麥無名惶恐地說:「那要怎麼樣才可以呢?」
「按照地府冥律,誰皆可投胎,誰都能還陽,但必須要喝碗『孟婆暢』再行離去。」
「孟婆湯?」麥無名驚奇地說:「喝下孟婆湯會怎麼樣呢?」
「喝下孟婆湯會渾忘地獄中的一切。」
「對身體是否有害?」
「應演不會。」
「對以前的記憶可有影響?」
「或多或少。』
麥無名躊躇了,麥無名為難了……
「不喝盂婆湯也可以,就有另-條途徑可行.」
麥無名精神一振,他衷心地追問了。
「哪一條?」
老和尚緩緩地說:「加入『地獄門』行列,成為『陰府』一員。」
麥無名還是感到為難,陰曹地府雖然宗旨堂正,雖然地在瑤池,的確是人們嚮往之仙境,只是自己的心愿未了,不然倒可接母親一同來此……
「麥無名……」
暮鼓晨鐘,震耳而驚心!
麥無名悻然而答:「晚輩在。」
他自一見到老和尚之面,心頭即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戚戚、惦惦,有敬畏、有孺摹;雖巨如廖不一,雖陰如龔天佑,他心中亦坦蕩泰然,而這位老和尚……
「你道本座何人?」
「前輩乃是治理陰府的地藏王菩薩。」
「你知老衲法號?」
「法號?法號……」
麥無名茫然、麥無名遲疑,莫知所以……
「孤木可曾告訴過你,世上還有一個孤雲和尚?」
老和尚終於要透露他的身份了。
麥無名二眼神光連閃,心頭不由狂喜莫名,他知道了,他明白了,霍然匍匐在地,口裡歡欣地說:「師伯您老人家萬安。」
靜立一旁的小沙彌倏然睜大了眼睛,展開笑臉甜甜然地凝望著麥無名久久又久久,他亦是家罹大難,父母雙亡,為孤雲大師所收養,幼小心靈飽受無情的打擊,在十四歲那一年,毅然苫求孤雲大師為之剃渡,終身皈依三寶佛門,雖然生性世故老成,但究竟還是-個孩子,他常聽地府中之人談起兩個麥小雲在江湖中的事迹。暗暗欽羨、仰慕在心,如今其中的一個也能算是同門師兄弟,怎不叫他高興雀躍呢!
孤雲大師慈顏展露,欣然地說:「好孩子,你起來,你起來。」他伸出雙手,彎著腰肢把麥無名給扶了起來。
「師伯,您老人家不是遠在天山清修嗎?怎麼會到這裡來做起冥王來了呢?」
「唉!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做點有益『人間』之事,總比長年青燈古佛要來得有意義,你不見近十年來江湖上消去了不少魔道戾氣?」
「這倒也是,師伯不愧為地藏王菩薩。」
孤雲大師笑笑說:「你也學會了捧人?孤木教的?」
麥無名儒意依依的也笑著說:「侄兒是實話實說嘛!」
「好個實話實說。」孤雲大師半真半假地說:「那你也要加入地獄門了?」
「當然要的。」麥無名也是半真半假地說:「不過等侄兒找到了家嚴之後吧!」
老少相對,禮尚往來,這大概是他們這一門系的家教源傳吧。
孤雲大師笑意依舊:「這是你師弟清心。」他隨即轉向身旁的小和尚說:「見過你師兄麥小雲,哦!麥無名。」
清心立即雙手合十,並且微彎下身子。
「師兄好。」
麥無名不管三七二十一,什麼和尚不和尚,喜滋滋的一把拉過了清心的臂膀,親切地說:「清心,你也好。」
清心和尚的童心被引發了,他偷偷瞄了孤雲大師一眼,見老禪師只是含著笑意閉著眼,膽子頓時就大了起來,也拉著麥無名的手依依地說:「師兄,你在江湖上的名氣可真大呢!」
麥無名卻是失意地說:「小兄雖然也在江湖中行走了一段時日,但人家都以為是另一個麥小雲呢!」
「如今他們不是已經知道有兩個麥小雲了嗎?」
孤雲大師聽了心中突然一動,他介面說:「小雲,你們二人可有血親關係?」
「應該不會,侄兒家中是數代單傳。」
孤雲大師不禁喟然嘆息了一聲。
「造物神奇,莫甚於此……」
「鏜、鏜、鏜……」
是膳鍾,膳鐘響了,是用午膳的時刻到了。
孤雲大師笑笑說:「走,我們用膳去。」
他站了起來,緩緩朝房門口行了過去。
清心心中不由慌了,他立即邁動了足步,惶恐地說:「師傅,徒兒這就去拿,徒兒這就去拿……」
孤雲大師卻是愉快地說:「今午不用拿了。」
清心聽了怔了一怔,隨即釋然地說:「師傅,你也要去膳堂?」
「當然,有客自遠方來,為師哪有不陪的道理?」
清心看了麥無名一眼說:「哦!原來如此。」
孤雲大師往常都是單獨在禪房中用膳的,一日三餐,早五分鐘前即由專人用飯籃將齋飯給送來了,安放在禪房門旁的一個夾櫃中,再由清心給提進來,今天因麥無名之故,小和尚卻樂昏了頭,竟然連吃飯也會忘記了。
禪房乃是孤雲大師的小天地,平時他很少外出,打坐在此,讀經在此,用膳在此,練功也是在此!
麥無名不安地說:「師伯……」
孤雲大師慈祥地笑笑:「師伯是隨意說說,你別放在心上。師伯只是出去替你介紹、介紹地府中、也即是為武林服務、儘力的那些人罷了!」
麥無名噓了一口氣說:「謝謝師伯。」
「自己人你又何用客氣呢!再說以後辦事大家也會感到方便些。」
孤雲大師是有心人,這就是他有心的安排!
地獄門之中有一個膳堂,一個餐廳,膳堂是十殿閻羅用膳之處,是以它並不太大,餐廳則是獄了和犯人進餐之所,範圍也廣闊多了。
孤雲大師一步跨入了膳堂之中,十殿閻羅全都感到事出突然,他們個個肅然的站了起來。
「菩薩聖安。」
「殿王們吉祥。」
孤雲大師臉上笑意盎然:「本座替人家引見一位客人。」他指著身旁的麥無名繼續說:「這位就是江湖上盛傳中的二位麥小雲之-的麥小雲,如今暫叫麥無名。」
此話一出,全座震驚,尤其是同麥無名交過手的那幾位殿主。
麥無名謙虛的拱著雙手說:「殿主們好。」
十殿閻羅也都拱起了雙手,同聲說:「麥少俠好。」
「各位請坐。」
孤雲大師拉著麥無名在一張空桌子旁坐了下來,這張桌子就是孤雲大師專用的桌子,他很少出來用餐,是以這張桌子也一直的空曠著。
小和尚清心機伶,他早已經替孤雲大師二人擺上了餐具、飯菜,當然也有他自己的那一份。
孤雲大師歉然地說:「耽擱了各位用膳的時間,本座心中感到十分地過意不去,大家請。」
「菩薩言重了。」
膳罷返到禪房之後,麥無名又再次請辭了。
「師伯,侄兒想就此拜別了。」
「師伯我幾時答應你離開了?」
麥無名聞之不由張惶了。
「侄兒是心急父蹤。」
「我又幾時說不讓你離開此地?」
麥無名心中又感到迷茫了。
「師伯的意思是侄兒必須要食下孟婆湯?」
「誰說的?」
麥無名這次吏是聽它不懂了,他疑雲遍布,他滿心困惑……
孤雲大師從懷中摸出了一塊方鬼頭銀牌,然後一臉莊重地說:「麥小雲接旨,本座委你為地獄特使,巡查在外,暗察奸佞!」
麥無名心中個由一喜,他連忙整衣躬身,恭聲說:「屬下恭接菩薩佛旨。」
他雙手接過了那塊鬼頭銀牌。
鬼頭銀牌乃是地獄門的信物,它二寸見方,兩面都有鬼頭一顆,線條畢露,栩栩如生,真乃鬼斧神功!
孤雲人師黯然地說:「清心,送你師兄出谷去吧!」
麥無名這時又興起了孺纂之情,他殷殷地說:「師伯怎不去普陀走走?」
孤雲大師輕嘆一聲,他悠悠地說:「人生散聚,冥冥中早有大定,萬般勉強不得,回去時代我向你師傅問好。」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清心送麥無名出了冷谷之口,他們師兄弟又是臨別依依。
果然,不出麥無名所料,這冷谷果然是另有出口,而那個出口就在中村附近,並且的確建有一座莊院,他卻幾次兜著一個大圈子。
太湖一-
這裡又是太湖,江南水鄉中心的太湖。
太湖面積三萬六卜頃,它橫跨在江、浙二省,氣魄雄偉,景色綺麗。
太湖的名勝風物大致彙集在江蘇境內的蘇州、無竭等地,那裡最最出名的叫黿頭渚,黿頭諸形狀極像一隻碩大無朋的齲頭黿,半沉乍浮伸頸向湖中汲水而得名。
站立在黿頭渚的山丘上極目朝右遠眺,煙波浩渺,水天-色.碧螺似的小島星羅棋布,白帆、黃檣,更是點點滴滴,使人心曠神怡、濁慮盡消!
左邊望去,則是怪石嶙峋,林木蔥鬱,-塊光潔滑溜的山崖上,刻著「包孕吳越」四個大字,筆力雄健蒼勁,月鑿鬼斧神功,這一帶乃是昔日之吳國、越國的夫差和勾踐反覆爭霸之區域,但這裡卻是浙江境內南邊的南潯。
南潯是-個鎮,鎮當然要比村為大,它就比黿頭渚大了好幾倍。
左左右右,連前帶后,南潯鎮總共有二三百人家!
什麼右右左左?什麼連前帶后?因為南潯鎮上的房屋並不密集,它四四散散,有的屋舍與屋舍之距離,中間相隔有數十丈之遙,
但是,它們也屬於南潯,他們也是南潯鎮里的漁民!
南尋鎮里的居民,大多還是靠著漁耕為生。
人是萬物之靈,有思想、有理智,當然他們不會放棄這太湖中大好的天然資源,取之不竭,用之不盡,魚魚蝦蝦總是那麼的多、多麼的多。
不過,人口逐漸的增加,生活逐漸的富裕,生意買賣也就應時而生,應時而興旺,人們除了醬醋汕鹽,還得有綢緞布匹和胭脂花粉!
天下每一鄉村都有一間土地廟,天下每一個城鎮也都有一座城隍廟,南潯它當然也不會例外了。
南潯鎮的械隍廟邊住著一戶人家,說是廟邊,其實就在廟裡,這戶人家所住的房屋也是城隍廟的房屋。
城隍廟大殿中住的是城隍菩薩、是判官鬼卒,而這戶人家住的則是靠西的偏房,因為,他們乃是這座城隍廟的廟祝,香火工人、管理人員……
這戶人家當家的姓范,叫范力仁!
范力仁的年紀已經很大了,但身體依然是健朗得很,俗語說得好:「養兒防老,積穀防饑。」就因為范力仁有-個好兒子,所以一切行當都傳了下去,歸由他兒子在外面奔跑,自己坐在家裡享享清福,這也是人生應有的樂事。
其實,他還沒有七老八十,其實,他還沒有老邁昏庸,這只是職務使然罷了!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范力仁年輕的時候豪放直爽,急公好義,如今還是一樣,在南潯地面,你只要隨便問聲范老爺子,沒有-個人是不知道的,也沒有一個人會不戳著指頭告訴你的,這就叫做人緣。
這一天,南潯鎮來了一位外地客人,這位客人英俊,這位客人瀟洒,這位客人專程來找范老爺子的,當然,他輕而易舉的毫不費力的就拔到范老爺子的家。
這位客人似乎對城隍廟、山神廟都含有一份特別的感情、微妙的感情,是以他先在廟中轉了一圈,看看祭台,看看鬼神,看看裡面的-切的一切,然後才走向范老爺子的家門去。
范老爺子原本好客,他殷勤的把這位年輕的客人請了進去,並且奉上了香茗。
這也是廟祝對善男信女們應有的招待,雖然這位客人一不燒香、二不拜神,他只是參觀參觀,瞻仰贍仰。
冷落客人是不禮貌的,是以范力仁隨口地攀談了。
「小哥兒是從外地來的?」
「是的。」
「來遊歷?」
年輕客人略一沉吟,然後笑笑說:「也算是吧!」
范力仁右掌一攤,熱忱地說:「請坐,請坐!」
「謝謝。」
年輕客人就在對方意示的那條凳子上坐了下去。
「貴姓呀?」
「姓麥,大麥小麥的麥。」
「姓麥?」范力仁聽了心頭一動,他遲疑了一下,終於又追問下去了:「那台甫是……」
「麥小雲。」
這次不只是「動」,而是「震動」下,這次不只是「脫口」,而是「刻意」所說了。
「麥小雲!」范力仁眼睛倏然睜了開來,震動的、刻意的說:「哪一個麥小雲?」他雖然顯得失態,這樣子問不太禮貌,但是,他還是這樣的問了。
麥小雲知道江湖上朋友對他和麥無名之間經常有所誤會,習慣下,例也不以為意,看樣子今日必定又是弄錯了,不由微微笑著說:「當然是這個麥小雲了。」
他也不願掠人之美,不過麥小雲原本是他的名字,因此探手入懷,想摸出頭頸項上所掛的銀鎖片,那銀鎖片上面鑄有麥小雲他的名字。
「前輩可要看看這塊銀牌證物?」
歪打而正著,麥小雲只是想證明一下自己的身份,並且,他看范力仁的形貌正氣盎然,再印證金泉元所敘述之語言,對方該是俠義道上的人物,以故稱之為前輩。
「屬下不敢。」范力仁立即肅容躬身說:「屬下參見特使。」
麥小雲聽了微徽怔了一怔,他迷糊了,他遲疑了,莫非麥無名就是地獄門中的特使?哦!是了,-定是麥無名的尊翁乃地獄門中的人,所以當年金泉元聽見有人叫了地獄門三個字。
哦!對了,麥無名本人也一定是地獄門中的人,所以他家中桌子上也留有地獄門三個字的痕迹。
「不敢,范老請起,范老請起……」
他好奇心起,隨之將錯就錯,以便探究個中的情由。
「屬下放肆。」范力仁恭聲說:「多謝特使之不罪。」
「哪裡的話。」麥小雲笑笑說;「近來情況如何?」
他不著邊際,有意無意的詢問著,以看對方的反應。
「最近尚稱平靜,太湖水寇勢力最大的一股,旬前被麥——被特使在桑頭渚擊退了以後,已經銷聲匿跡,其餘的也就不敢妄動了。」
范力仁的眼中有敬欽,也有不安的成分包括在內。
麥小雲心中瞭然了,瞭然何以麥家庭院整潔井然,瞭然為何麥家堂中供起了長生牌位,是他,是他,必定就是那個同自己長得極為相像的麥無名!
麥小雲不太自然地笑笑說:「事情過了也就算了,不提也罷!」他既末承認,也未否認,隨事情的發展而虛應著。
果然,范力仁的想法可不一樣了,他認為這是特使的謙虛,為善而不欲人知,他認為這是特使的隨和,對下屬一視同仁,不禁讚佩地笑笑說:「特使這次離開陰府,可有特別的任務和事故?」
就是因為對方的謙虛,就星因為對方的隨和,他才敢這麼的問、如此的問。
麥小雲心中又是一動,「陰府」?「陰曹地府」?這不就是「地獄門」的別稱?想歸想,答歸答,他又說活了。
「唔——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只是隨意的跑跑。」他所說的都是兩可之間,而卻不令人起懷疑之心。
「昨日『日游神』快馬傳報,說特使巡行江湖,屬下心中正感怔忡、彷徨,因為江湖中出現了二位麥……麥小雲,唯恐屆時會失了禮數,追問日游神老半天,日游神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結果,屬下還是失了禮……」
范力仁望著麥小雲尷尬地笑笑。
「范老言重了。」麥小雲撤開此事暫且不談,他已經證實了對方是地獄門中的人而無誤,不由想先聽聽以往麥家出事的事故,他說:「桑頭諸當年麥家的一段公案,范老也曾經參與其中?」
「是的。」
「其經過究竟是如何呢?」
范力仁的悟性很強,這也可以說是經驗累積所使然,他悟到了特使姓麥,又刻意的、不期然的在太湖一帶走動而救下桑頭渚的漁民,莫個成特使就是桑頭渚麥家的後人或者什麼的?為公為私,他不禁努力的思索了、追憶了,盡自己所知道的-切,全皆吐露了出來。
「當年有一班太湖水賊因覬視麥先生所購得之玉如意而夜犯麥家,恰巧屬下領著武判官踏過該村,哦!武判如今業已升遷為四殿殿主了,水賊們一見,倉惶而遁,而麥先生因負傷過重,四殿殿主讓他去了地獄門。」
「地獄門」三字終於再次的由范力仁口中吐露出來了。
「那後來呢?」
「後來,後來陰府飾令查報。」范力仁赧然地笑了-笑又繼續說:「屬下乃南潯城隍,當年只是本鎮之十地,事後也查出了那班水寇叫卓大川和吳經武。」
「可曾施於責罰?」
「沒有,因為他們犯行不深,陰府只示令待觀其後。」
「那其後呢?」
「其後也是彼等藝業不高,未成氣候,只屬騷擾,談不上什麼危害,以故也未再採取行動。」
「如今仍隱在太湖之中?」
范力仁略一思索,期期地說:「似乎一年多沒有聽到他們出沒之信息了。」
經過這一陣的交談,麥小雲對地獄門已經是了解了不少,他信心既生,不禁想轉探其他,就在這個時候,范力仁卻已經先自開門了,也想證實一下對方是否就是桑頭渚麥家的後代子孫。
「特使的府上是……」
麥小雲當然了解對方的心意,雖然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藉隸何省?但恩師曾經告訴過他是在浙江境內領養他的,因此就隨口說:「浙江。」
范力仁的信心也就增加了,他不由武斷地說:「可就是桑頭渚?」
麥小雲一聽頓時怔了一怔,他自己當時也曾經這麼的假設過,但如今卻又感到茫然了、感到迷惘了,只是微微地笑了一笑,無可無不可的隨著人家去猜想了……
這一笑就是表示了對方默認,范力仁也就更確定自己的看法,他欣喜,他驕傲,因為他和特使乃是一個小同鄉!
麥小雲心頭傷感,麥小雲心又黯然,他不願把這令人難受的話題再延續下去,不由找回了他原本欲說的話語。
「唔——日游神除了報傳特使出巡之外,可還有其他的消息或令諭布達?」
「有。」范力仁說:「日游神除了傳報特使外巡的消息以外,還囑屬下物色幾個資深的泥水匠。」
「找泥水匠?」
「是呀!找幾個泥水匠。」范力仁朝著麥小雲笑了一笑說:「因為要修改一下菩薩廟后的地獄門。」
「修改地獄門?」
麥小雲又迷糊了,但是他及時地驚覺了過來,隨之有意無意地說:「我的意思是說地獄門需要加以修改?」
「是呀!」范力仁又來了一個慣用語:「黑將軍身後的那個機關也得改造一下,免得又被旁人再摸了進去。」
他的眼球子骨碌碌的轉動了一下說得很輕,說得很委婉,而且還帶點不好意思,因為他知道對方就是由那個地道里潛進去的。
麥小雲當然仍是一頭霧水,不過他要允內行,不能過分的急切,不能過分的露骨,因此還是似真似假的說著。
「范老所說的是哪一個菩薩廟?哪一個地獄門?」
范力仁果真為麥小雲所糊住了,他以為對方在向他開玩笑,是以也就故意的明說了:「當然是九華山南麓的菩薩廟了,當然是地藏上菩薩廟后的地獄門了。」
「那個機關已經壞了嗎?」
「據日游神說,它已經過份地鬆動了。」
麥小雲不由暗暗地吐出了一口氣。
他慶幸此行不虛,隨之整理一下對方斷斷續續的話語,突然發覺還得獲悉一下九華山南麓的那一個地藏王廟。
因為九華山的地藏王廟似於有幾處,免得到時候四處瞎撞、四處窮摸而浪費了時間,浪費了精神。
「當地泥水匠多的是,陰府又何必舍近而就遠呢?」
「中村鎮內的確行不少的泥水匠,但地獄門乃是一個秘密地道,難保當地之人不會泄漏出去。」
「哦!原來如此。」
麥小雲辭別了范力仁,也辭別了南潯。
杭州西北邊運河的碼頭上永遠是車水馬龍,永遠是人潮滾滾,貨來貨往,不絕於途……
運河、乃是隋唐年間的產物。隋朝國庫富有,第二代皇帝煬帝廣生性自負、浮誇而又好大喜功,他恣意揮霍,除廣築宮廷、大事游宴之外,又開鑿了好幾條運河。
通濟渠,即北運河,起自洛陽西苑引谷,將洛水貫達黃河,復自黃河通入汴,由汴經泗,南通於淮。
邗渠.稱之里運河,從江蘇由陽至儀征入揚子江。
江南河,由京口南下浙江餘杭,灌入錢塘江中。
永濟渠,今叫衛河,是引沁水南達於黃河,北止於河北啄縣。
華夏之河流皆是由西向東,奔入大溜,而運河卻乃南北相串,這就解去了上下交通之困難。
從北邊的誨河流域而黃河流域,自黃河流域而長江流域,由長江流域而錢塘江流域,聯繫、貫徹,唯此別無水道可行,是以厥功至偉。
碼頭右方約十丈之地另有一個埠頭,這個埠頭就專為兩邊過往行旅所設的了,二條船順序的搖來搖去,相對的搖來搖去,不稍或歇,甚至連夜晚也是全天候的呢!
杭州乃是省市的大城、人間的天堂,運河乃是水路的幹道、南北的要渠,是以人群擠擠而熙攘,一批批、一波波,有永遠載不完的客人、永遠渡不完的貨物。
天上午,辰牌時分,運河上渡船也不知已經往來的搖過多少次了,這一次埠頭上等候的人群中有二人顯得頗為特殊,-個中年人雙手抱著,一隻紅布封蓋的大酒罈裝著老灑,十分的沉重。
還有一個是少年人,這個少年人長得瀟洒、穿得入時,但是他肩膀上卻橫背著一個油布染成的包囊,看起來也是那麼重甸甸的,刺眼而個相襯,讓就破壞了他的風度。
對河搖過來的渡船緩緩地靠了岸,船上的人們紛紛上了路,中年人抱著灑壇就-腳跨了上去,由於腳步倉促,由乾重心欠穩,渡船競是一沉二搖擺,中年人一個踉蹌,酒罈中忽然發出了一陣「咯落落」的聲音來。
「哦!」
「啊!」
這是岸邊人們的驚嘆聲、呼叫聲。
「小心呀!掉下水是你活該,翻了船可累著了大家。」
搖渡船的船老人不知是好意或不知是挪愉的數落著。
中年人立即蹲下身子,然後坐在渡船中間的橫舨之上,重心-定,船就穩了下來,其他行旅隨之陸續的上了船。
以船老大經年累月的技巧,以船老人經年累月的經驗,渡船很平穩的、很順利的撐過了浪濤洶誦的運河,們在它尚未靠實碼頭的時候,那個中年人又匆忙的、爭先恐後的抱著酒罈往人縫裡鑽了。
可能是客人太擠了-點,也可能是灑壇太大了一點,不知怎麼搞的,他竟然會撞上身背油布包袱的少年。
「哎呀!」
「撲通。」
雙臂亂舞,船身搖擺,浪花四濺……
還好,中年人幸虧倒在渡船裡面,只是酒罈入掉運河之中了。
物沉墜急,河深浪高,一下子就已經無蹤無影了。
沒關係,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人無恙就好了,沒火系,錢財原是身外物。何況那只是區區一壇酒!
可是,那個中年人卻憂急萬分、卻驚惶失惜的拉住少年人的衣衫不放,並且大聲地嚷了起來。
「哎呀!完了,這下子完了,你怎麼撞落了我的酒罈,我的一家家當呵!」
「大叔,明明是你撞我的呀!」
年輕人適當的分辨著。
「誰說的?你不撞我我怎麼會跌倒?你不撞我灑壇怎麼會掉到河裡去?」中年人反而理直氣壯的責問著。
「這……」
午輕人可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了。
「這可怎麼辦?你一定要賠我的酒罈……」
「好、好,我賠你一壇酒也就是了。」
「哦!你以為這只是一壇酒呀?這乃是我一生的積蓄,後半輩子的棺材呢!」
年輕人聽了不由怔了一怔,他說:「裡面裝的莫非是銀子?」
一語點醒了不少的夢中人……
「對!是銀子。」
「不錯,我曾經聽見酒罈中有滾動的聲音。」
「難怪這個人那麼慎重的一直緊抱著酒罈不放呢!」
人們又是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了。
「哎、哎……要吵你們請到岸上去吵,可別阻擋了旁人的通路,耽誤了別人的時間。」
「好,走,我們到上面去說。」
中年人拉著年輕人踏上埠頭,並且向左邊的一片空地上去。
「大叔,你且將手放一放。」年輕人無可奈何地說:「我就賠你銀子。」
在杭州那邊上船的時候,年輕人曾經看見對方落船而渡船下沉吃水的情形,在杭州那邊上船的時候,年輕人也曾經聽見對方落船因渡船擺動而酒罈中發出物體滾動的聲音,是以他也認定對方所說倒是可信,反正幾十兩銀子,甚至幾百兩對他來說,並不在乎。
「那就好。」
中年人吐出了一口氣,隨之鬆開了緊抓衣衫的那一隻右手。
上面曾經說過,運河二岸的行旅永遠是擁擠的、渡不完的,是以愛看熱鬧的人、等候渡船的人,三二兩兩的走了過來看熱鬧。
「酒罈裡面裝有多少銀子?」少年人問。
中年人立即伸出了一根手指頭。
年輕人不由苫笑了一聲,既然人家想乘機敲他一筆,也只有啞子吃黃蓮,認了!挨了!
「一百兩?」
中年人搖搖頭說:「不,是一千兩。」
「一千兩?」
這倒是出了年輕人意料之外,一千兩銀子他不是賠不起,而這隻酒罈能裝得下那麼多的銀子嗎?他抬起火看看那些瞧熱鬧的人們,而瞧熱鬧的人們也正是為這個偌人的數目驚得睜眼凝望著他呢!
「大叔,你不會說得太多了嘛?」
「太多,一點也不多,裡面裝的整整一千兩。」
中年人的神情已經沒有剛才那麼焦急了,因為對方答應了要賠他的損失。
年輕人也搖頭了,但他搖頭的意思不一樣,他是無可奈何,苦在心裡,只有無言的伸手入懷,摸出了一張杭州金氏錢莊的銀票。一千兩正,遞了過去。
「大叔,我身上沒有帶如許多的銀子。這銀票可好?」
「可以。」
中年人點-點頭,也伸手把銀票接了過來,但是,一看之下,他立即又將銀票退了回來。
「這是一千兩銀子的銀票呀!」
「對呀!一千兩銀子的銀票……」
年輕人心中有些懷疑、有些迷惑。
中午人冷冷地說:「我幾時說是銀子了?指的乃是一千兩黃金。」
果然,他並沒有說是銀子,他只是說「一千兩」三個宇而巳,銀子是年輕人自己所說,是同船的人們所說。
「什麼?一千兩黃金?」年輕人這下子跳起來了:「你是說黃金?」
「是呀!你答應過要賠我的,那你就賠我一千兩黃金吧!杭州金氏錢莊開出來的銀票也可以,只是數目不夠。」
午輕人的臉色不山變了,一千兩銀子,一般的人家,能平平安安的、舒舒坦坦的過上二三十載,而一千兩黃金?
「那請你等一等,我雇個人把它給撈起來。」
「好吧!」
客船腿頭都是往來的客人,雇不到人的,年輕人就朝貨運碼頭那邊而去了,那邊不是有一二十個工人嗎?
中年人亦步亦趨的跟隨在後面,萬一年輕人若是一走了之,那他後半輩子的生活費、棺材費,不全都泡湯了嗎?
果然,碼頭上有十幾個腳夫在搬上搬下、扛進扛出,有兩個工頭在指指點點、照顧管理,年輕人含著笑意向其中的-個工頭說:「這位大哥,麻煩你了。」
「什麼事?」
那個工頭回首看見了說活的年輕人,也看見了午輕人身後的中年人,他的臉色不由變了一變。
「在下不小心碰落了這位大叔的一個酒罈子……」
「碰落灑壇你賠他一個不就完了嗎?」
年輕人生硬地笑笑說:「在下原本也是這麼想,但那隻酒罈實在太貴重了一點,所以……」
「所以怎麼樣呢?」
那個工頭隨口問。
「所以想請大哥幫幫忙,能否派一個或者兩個工人過去打撈一下,在下願意付出五百兩銀子作酬勞。」
工頭的心中不禁動了一下,五百兩銀子是大數目,不要說是工人,就是他工頭白己,也得要幹上一年半載的時日,工頭舉目又看看少年人身後的中年人,那個中年人愛理不理的,沉著面孔遙望著雲天,工頭立即搖頭了。
「你不見這裡忙得不亦樂乎嗎?哪裡有閑工夫去幫你撈一隻灑罈子呢?」
「一千兩。」年輕人毫不猶豫地說:「你只要派人把酒罈子給撈上來,我就出一千兩銀子!」
工頭的心中早已有了底,因此他就施出了白眼說:「這位公子,你可知道這運河有多深?你可知道這風浪有多凶?-
干兩銀子就能買人的性命嗎?」
年輕人不禁怔住了,不禁語結了……
「小哥兒,你就認了吧!」
旁邊的一個腳力,突然冷冷的冒出一句話來。
「去、去!」工頭立即狠聲地說:「快過去工作!」
那個腳夫無言的拭去了額角上的汗水,又去大包小包的扛上扛下了,這是他的聰明處,剛才他址忍不住才吐出一句話,如今氣過了,也就認命的去干他的活,不然,嘿!有得他受的呢!
跟在後面的幾個好事者聽了,也有人在心動了,這叫做「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其中一個壯年漢子在開口說話了。
「假如我下去撈的話,你是否也給一千兩銀子?」
「當然,不管什麼人,只要誰將酒罈撈上來,在下就給誰-千兩。決不食言。」年輕人一揚手中的一張銀票說:「這就是一千兩銀子的銀票。」
壯年漢子的眸子中露出了貪婪的眼光,他正想躍躍欲試的時候,另一個聲音卻在他的耳邊響了起來。
「你可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哼!人家是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不要命的可以儘管下去。」
這話是出自好事者之中另一個人的口內,那個人大慨有五十來歲,生得精瘦,二眼炯炯,擺出了一副不屑的神色,輕蔑的形態。
語中有骨、骨中有刺,這是譬語;這是處世之道,那個壯年漢子果然也是一條「光棍」,他一點就透,不由立即閉上了口,收起了心。
午輕人無法了,他快快的又回到了客渡埠頭,內心不住地考慮、腦中不住地思維……
「大叔,這裡的工人既然抽不出時間來,那我到杭州去雇幾個……」
「這怎麼可以?」那個中年人大聲嚷了起來,他說:「我也沒有這個閑工夫跟著你竄跑呀!萬一……」他抬眼瞟了年輕人一下又繼續說:「說得難聽一點,萬一你溜……萬一我跟不上,那不就什麼都完了?」
年輕人立即臉色一正,他昂然地說:「不會啦,我金……」
中年人的腦袋搖得猶如一隻撥浪鼓,他囈著聲音說:「咳,不行、不行,我可不敢冒這麼大的險。」
「那該怎麼辦呢?誰又會帶著這麼多的錢往外跑……」
「那可說不定,你就把背上的包裹給我吧!」
年輕人聽了臉色不由一變再變,他心中早就懷疑對方必有企圖,如今瞭然了,對方終於藏不住馬腳,露出了狐狸的尾巴,既然如此,何不也逗人一逗?
「大叔,你說只要我背上的包裹就可以?」
「是的。」
「但我背上的包裹值不了那麼多錢,你不是要吃虧了?」
「事到如今,吃虧我也只好認了。」
「真的嗎?」
「真的。」
「不後悔?」
「不後悔。」
年輕人不由展開五臉微微地笑了。
「我可以答應你,但是有人卻不肯呢!」
「是誰?」中年人環首四面探了一下,瞠目地說:「什麼人不肯?」
年輕人兩手一攤說:「就是這兩個人,我的一雙手不肯。」
中年人這才知道自己遭人戲弄了,他臉隨之一變,不由狠聲說:「好小干,敢在本堂主的面前賣乖,你就吃罰酒吧!」
他是誰?自稱為堂主,不錯,他就是萬里船幫寧杭總舵的內三堂堂主袁吉恩。袁吉恩雙手一劃,右掌隨之拍了出去。
年輕人瞼上的笑意未袒,他又是誰呢?他的名頭也自不弱呵!乃是宇內三庄一幫中的金氏山莊也就是金氏錢莊的少莊主、小東家金耿煌。
金耿煌是來杭州錢莊收取賬款的,他背上包袱內所裝的果然是四大封黃金,每封二百,共計八百兩,不知怎的竟會被萬事船幫所探悉?真是神通廣大!
搏對之初,凡是第一掌、第一式多是開路之掌,多是試探之招,說書的稱之開場白,歧黃中叫做藥引子,武術上則名為「跑頭」!
金耿煌乃是名家子弟,他當然不會不知道,是以只略略仰一仰上身、偏一偏腦袋,那一掌就這麼輕易的過去了,隨之,他右手上翻,出其不意地回上了-掌。
袁吉恩心中不由悚然而驚,他倉促,他匆忙,立即暴退了二三步,這才險險的閃過了神來一掌!
武學之道,道在招式,招式新奇,叫人難除,就稱之為「凌厲」。
武學之道,道在智聰,智聰靈慧,應變隨心,就稱之為「利落」。
武學之道,道在體能,體能充沛,拳威腳猛,就稱之為「氣勢」。
是以,練武的人千方百計的尋求秘本。
是以,練武的人跨達嶺峰的須憑天賦。
就這樣,兩個人你來我往的在運河邊的空地上打了起來,袁吉恩乃是萬里船幫寧杭總舵的二堂堂主,為人精明幹練,功力也屬上乘。
俗浯說得好:「沒有三分三,豈敢上梁山?」袁吉恩既然是寧杭總舵內三堂堂主,袁吉恩既然要攔截金耿惶身上的黃金,對他本身的修為當然有他的自信,當然有他的把握,果然,一經施展開來,滿天是臂影,臂影模糊,四面皆掌風、掌風霍霍!
旁觀的人們拔腳退了,他們全都退了開去,免得遭受到無妄之災。
金耿煌焉是庸碌之輩、泛泛之人?
金氏山莊宇內稱最,他雖然已是第二代了,年紀尚輕,經驗或許不夠,功力或許不足,但是他腦睿心慧,但是他耳聰日敏,並且身蘊天竺奇學,是以一-避過了威猛牟利的掌勁,每每回上了奇幻不測的招式。
就這樣,袁吉恩驚心了,衰吉恩不敵了,十幾招一過,他是退的多,進的少,他是躲的多、攻的少,大有搖搖欲墜之勢!
好事者之中竟有這麼好之人,只見有一越了出來,只聽有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你請退下,讓我來試試這位不講理的年輕人。」
「好。」
袁吉恩喘著氣退了下來,有人替他出頭,他又何樂而不為呢?
「年輕人,碰掉了人家的東西,在光天化日之下,在眾日睽睽之中,說好了要賠人家的,怎麼一下子就變卦撤賴?」
好事者質問起來了,果真是冠冕堂皇,果真是理正辭嚴,准怪他心中不平而好事了。
這個好事者乃是一個五十來歲的壯年人,也就是在貨運碼頭冷言冷語諷譏另一個欲下河打撈酒罈的壯漢的那一個人。
「是么?」金耿煌吶吶地說:「真是這麼一回事么?」
好事者洪聲說:「怎麼不是?人家都聽見你說要賠給人家的。」他轉向圍觀熱鬧的人群繼續說:「你們可曾聽見?」
「有!」
「聽見了。」
「我也聽見他這麼說的。」
金耿煌不由氣餒了、情急了,他果然是經驗不足,他果然是理虧於人,但是,這乃人家蓄意的圖謀,任你能說善道、任你老於世故,換誰也決難脫出這個縝密的圈套。
他急中生智的說:「一個酒罈,怎能裝得下一千兩這許多的黃金?」
好事者冷冷地說:「你怎知道裝不下?」
金耿煌怔住了,他家是經營錢莊的,什麼容器都曾試過,一個酒罈最多能裝五百兩銀子,黃金的體質較重,可裝七百,但那也只有他們白己,他們同行,他們同業,一般人怎能知道?沒有證明,說出去又有誰會信?
「那裡面裝的真是黃金?」
好事者蹇然地笑了起來,他說:「哦!只許你家有錢,別人就不能家有黃金?酒罈中裝的究竟是什麼?誰都沒有見過,誰也不敢論定,它或只是石塊,但它也可能乃是珍珠!」
好充足的理由,好犀利的詞鋒。
「你可知道那個人是哪一路之人?他自稱『堂主』。」
「不管是哪一路主人都一樣,不管是哪一庄的堂主也沒什麼不可以。」
「這……」
「這怎麼樣?一句活,賠給人家!」
「那我找人把灑壇給撈上來,原物奉還總可以吧!」
「可以,但是你已經嘗試過了,碼頭上無人有空,並且也不敢罔顧性命.幫你向怒濤洶湧的運河下去打撈呢?」
「我回杭州……」
好事者立即接著說:「這要等到什麼時候呀!你有你的事要辦,人家也有人家的事要辦,再說,萬一你只是找藉口,乘隙溜了腿,這也不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呀!」
「照你們的意思又該怎麼辦呢?總得留一條路讓人走呀!」金耿煌早就懷疑對方是一夥之人了,是以他明確的說出了「你們」兩個字來。
好事者聽了果然並不加以辯駁,他依舊順著話意說了下去,他說:「有。這個人剛才不是已經表明了?你只要將包袱給他,從此二散,各走各路,不是么?」
「這……」
有道是「一拳難敵四手。」殊不知單戶也擋不了雙嘴!
「你不肯是下是?事情明顯得很,理屈的一方卻是你呢!」好事者說得振振有詞,頭頭是道。
金耿煌已經是水盡山窮、欲說無語,他玉臉不由漲得通紅,氣急地說:「你這是強詞奪理,蓄意挑釁!」
「你既然這麼不識好夕,那就要看看究競是誰強了,出手吧!我們也來較量、較量!」
好書者口中所說的「強」字,包含了好幾種的意思。
金耿煌又第二次被*上了梁山,他不上行嗎?
就這樣,兩個人又打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