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三波兩折
狂道今天戲弄姑娘的本意,一則是幾天來玉鳳悶悶不樂,怕她悶壞了,找個機會使她開開心;再則是姑娘生得俏麗如花,與玉鳳兩相比較,真是難分軒輊。最怪是一雙俏眼流光,有如位內家好手,是以他想看清姑娘的路子,有心接納她,替玉鳳找個伴,哪知一句嘲笑玉鳳的話,竟然將人家羞跑。
玉鳳待發覺人家要走,自己正當嬌羞不勝,怎好意思出手把人攔下,別說自己還是一身儒生打扮。
狂道朱純飛參不透這個悶葫蘆,意興盎然的感到很有趣味。
不由哈哈一陣狂笑。
玉鳳猛的一抬頭,杏眼一瞪,沒好氣的低叱道:「你笑什麼?」
朱純飛一伸舌頭,頓將狂態收斂,一聲不吭。他知道適才的話兒有點過分,本想逗她開心,誰知弄巧成拙,這時見她一臉怒火,真怕她發了橫,那真夠瞧,忙哭喪著臉,哀聲說道:「我的好兄弟,適才是愚兄老糊塗啦,說錯了話,喏喏喏,你就饒了為兄這一遭兒,二弟,為兄這廂向你陪禮啦!」
狂道說得出,做得出,他哪管酒樓上百十對眼睛瞪定他,連打拱帶作揖躬身一個長揖。
玉鳳何嘗是真的生氣,狂道雖是口不擇言的一聲「媳婦兒」,倒把她心眼兒說得樂開啦!姑娘家心軟嘴硬,羞答答的,但又不得不一本正經的寒著臉說上幾句裝裝門面的話。
豈知朱純飛將玉鳳那副噘嘴翻眼的樣兒給當了真,才來上那麼一段,引得玉鳳不由衷的覺得好笑,狂道才一躬身,突然噗嗤一聲脆笑,接說道:「哎呀!大哥,誰怪你啦!」
朱純飛聽得猛愣眼,站直彎下去的身軀,氣得吹了幾下那把亂糟糟的須兒,心說:「好傢夥,原來你是存心冤我,好啊!這筆賬暫時替你記下來,等找到三弟,再慢慢的算。」
朱純飛一生狂盪不羈,到處找樂子,戲耍於人。誰知終朝打雁,倒被雁兒給啄啦!哪得令他不氣?
玉鳳輕咬嘴唇,俏眼一轉,宛若猜出狂道在算計她,懊悔太過火了點,更怨上自己說話露了馬腳,登時心想:「如果將這檔事放在他心中成了個死結,不設法解開,依大哥的脾性,正不知將來要出什麼新花樣來戲謔自己。」
念頭一轉,登時雙目微聳,香腮一嘟,白了狂道一眼,冷冷的說道:「大庭廣眾這下,看你……」
像是氣極,人已一屁股朝椅上坐了下去,端起杯兒,低頭悶不吭聲的喝了兩口。
玉鳳這一似嗔實喜的使小性兒,真靈,立刻將狂道嚇得一哆嗦,心中在打鼓的尋思:「原來她是真的生氣。」
他慌不迭的誠惶誠恐的道:「二弟,是愚兄錯啦!以後不再口不擇言。」邊說,邊一端酒杯高舉過頂的接說道:「喏,二弟,你就不要氣啦,喝了這杯,算是為兄向你陪個不是。」
玉鳳輕抬頭,向狂道淡淡的一笑,說道:「大哥,你知道就好了,自己弟兄,陪什麼禮?」話雖說得客氣,俏眼可是向狂道翻了一下,登時舉杯向唇邊一湊,一口喝乾。
這頓酒,連吵帶鬧,直吃到華燈初上,狂道朱純飛吃得飽醉興盡,步履歪斜的與玉鳳相偕返回客棧。
玉鳳進得房來,陡然想起來在酒樓中狂道代約了李家橋的那檔事,翩然反身撲進狂道房中,才一進來,只見狂道仰躺榻上,鼾聲大作,沉沉睡去。
姑娘氣得一跺小靴兒,白了榻上橫卧的狂道一眼,翩然轉身帶上房門。她回到自己房內,斜插上兩柄寶劍,換了一套青色的夜行勁裝,英姿勃勃,又是一位巾幗英雄。舉掌扇滅了燭火,推窗飛縱,略辨了下方向,急朝南縱去。
李家橋在城南約五里之處,日間兩人曾在此歇息過一會,官道上,橫跨了一座青石長橋,不下五丈長,據說是有三棵參天古樹,枝葉茂密,有如幾把大傘撐張開來。
初更才過,繁星滿天,她已來到橋上,略一打量,夜風清嘯,路的兩端寂無人跡,只有秋蟲的唧唧聲,與橋下河水的奔騰聲,大地像是進入夢鄉,一切是出奇的靜。
玉鳳心想:大約是時間早了點,人家還未來,她放眼一望,一眼就看到那三棵樹,立刻點足一頓,向樹下撲去。
秀立樹下,抬眼向三棵古樹搜索了一陣,絲毫未見一絲人影,隨向中間的那棵樹上一靠,不由的胡想一陣。想是心中有了得意的事。「嚶」的一聲脆笑,接著念道:「月上柳梢,呸!今天哪來這早,人說二十二三,月出兩頭單,怪不得來早啦!哼!我怎會沒想到早來了兩個更次。」
她在自言自語的娓娓念著,猛地頭頂「嗤」的有了笑聲,玉鳳忙舉掌護頂,一步橫縱三丈,接著嬌喝道:「什麼人鬼鬼祟祟的?」
她喝聲才起,靠左邊的那棵古柏上,簌簌的輕響一下,一條俏影宛如柳絮飛墜,輕飄飄的躍落地面。玉鳳拿眼一瞄,正是自己要等的人。
人家這份下落的輕靈身法,看得玉鳳直點頭。
日間與玉鳳在酒樓上鬥嘴的那位姑娘,身形才一落地,毫無敵意的蓮步冉移,腰肢擺得幾下,已俏生生的秀立在玉鳳身前一丈遠近。
黑夜中,只見那姑娘發亮的兩顆眸子在玉鳳身上溜了幾下,然後嗓音嬌甜的說道:「原來你跟我一樣……」
玉鳳「嘻嘻」一聲輕笑,嗲聲說道:「唷!我要真是個哥兒,哪有膽獨個兒來見你?」
那姑娘有若自尊心受了侮辱,冷哼了半聲,剛等發作,倏又一臉和平的眨了下俏眼,似乎是有所顧忌,強忍下冷哼的尾音。隨著一端臉色,柔聲說道:「請姐姐不要說笑,小妹今晚是誠心來請教……」
玉鳳冷冷的一哼,寒著臉接道:「這個……我早就知道……」
那位姑娘急忙分辨道:「姐姐誤會了!小妹是有一事不明,誠心請教。」
玉鳳「哦」了一聲,心想:「嗨!奇怪!本來是約好了打架的,誰知她會這樣和氣?」忙亦溫聲說道:「有什麼教言,就請不客氣的說出來,小妹只要知道,無不誠意相告。」
那姑娘淡淡的一笑,吃吃的說道:「其實倒沒有什麼大不了不起的事,姐姐與晚間在一起吃酒的那位道長是怎麼個稱呼?」
玉鳳隨口答道:「那是我大哥。」
姑娘又追問道:「那位道爺沒有跟你一塊來?」
玉鳳想是又會錯了人家的意,登時冷冷一哼,語音生冷的答道:「他醉啦!領教你的高招,我一人勉強還成,大哥來了還不是等於沒有來。」
那姑娘似是被玉鳳一諷,有點怒意,但她不吭聲的停了一會,宛如不願立刻翻臉,心中思緒翻騰,情潮紛擾得有點取決不下。
忽的溫婉說道:「姐姐會錯了小妹的意思!是我想到晚間在酒樓之上開罪了兩位,小妹想見一見那位老道長,表示點歉意。」
玉鳳透著一層迷惑,心想:「這人真怪!在酒樓上那副凶神惡煞的樣兒,像要吃人,這時又這麼隨和。」
大概雙方都是性情中人,玉鳳一看人家言語中肯,也就和顏答道:「姐姐太客氣啦!其實是我大哥過分了點,皆因他一生落拓形跡,玩笑慣了,還請姐姐不要見怪。」
一上來,本是劍拔弩張,誰知才三言兩語,兩個姑娘已談得十分投緣,顯得有點親密。
那姑娘微笑的說道:「小妹華燕玲,轉請姐姐芳名怎麼稱呼?」
玉鳳聽得訝然吃驚的心道:「怪道她身手不弱,原來是俏飛燕。」連忙上前幾步,一把執定華燕玲的玉手,興奮的說道:「失敬了!是華姐姐,今天有幸得很!」
隨又接著說道:「小妹玉鳳。」
俏飛燕俠名滿燕趙,但玉鳳在中原的名頭更是大得嚇人。年來,中原武林道上,不管黑白兩道,都把姑娘視做煞星,皆因她任性狂妄得蠻不講理,但凡是惹了她的人,多少都得留下點記號來。
這當兒,俏飛燕乍聽眼前長得美如仙女的人竟是那個聞名喪膽的女羅剎,怎不令她驚愕得睜大了兩隻鳳眼,再又細細的將玉鳳端詳一遍。
好一陣,反手一拉玉鳳,訝然的說道:「噯唷!今天可教我會到高人啦!姐姐的大名,響徹半個天,早一些時,我就渴望著能拜識你,今天真是玉幸了!得見姐姐,足慰平生渴念。」
玉鳳淡淡的一笑道:「姐姐快別聽那些人瞎說,人家是故意挖苦,我怎及得上姐姐你俠名滿燕趙!」
兩人本是肝膽相照的俠女,這一攀交,互一通了名,全為對方的俠名駭住,是以惺惺相惜的,大有相見恨晚之慨。這一會,兩人手兒相挽,齊坐在大樹根上,聊了個沒完。
原來俏飛燕自楊柳青走出后,南下萬里追尋她認為未來的夫婿柳劍雄,但她是俠門虎女,雖說心急覓郎蹤,但沿途碰到不平的事總要伸手管一下,是以延誤了不少日子,今天方來到淮陰。
誰知就有這麼巧的碰上了狂道,被他作弄了一頓,正當她心火上冒得不可開交的時候,驟聽狂道一聲:「柳家的媳婦兒……」,登時羞急得無地自容,這全是她誤會了。她人本冰雪聰明,在她想,道人必是與男方有點關連的老一輩人物,自己剛才左一句「姑奶奶」,右一聲「老雜毛」,哪還有臉待下去。
誤打誤撞的碰了巧,狂道壓根兒就不知道華氏雙雄屬意柳劍雄為東床坦腹這檔事。早先在楊柳青,華燕玲偷聽了華氏夫婦相商命華靈南下襄陽提親,她本從那時起,早巳認為自己未來一準是柳家的人,事隔近月,在她想來,二叔華靈不但去過襄陽,而且還接了柳家的聘。
因而,此刻她雖是有點急,但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輕快感覺,因為從「柳家小媳婦……」幾個字中體會,更證實了婚事一定已成了定案。當兒,芳心甜絲絲的,宛如服下了一粒定心丸。
俏飛燕今晚本不願到李家橋來,終究抵不住「柳家的小媳婦……」幾個字的誘惑,她實想將狂道與柳家的關係弄清楚,如果可能的話,很想問問狂道,更希望知道夫婿落腳的地點,是以她硬著頭皮的來李家橋應約。才有對玉鳳顯得非常客氣的由來。
且說兩個姑娘聊了一陣之後,俏飛燕抽冷子道:「可惜令兄沒有來,恐怕以後無緣拜識啦?」
玉鳳眨了下眼睛,茫然不解的問道:「為什麼?」
華玲一低頭,紅著臉道:「因為我必須立刻動身南下去追一個人。」
玉鳳輕哦了一聲,似是不太關心她去迫什麼人。
俏飛燕見玉鳳不再迫問下去,暗自定了下心,接著一聲輕喟,說道:「想來令兄也是一位聞名武林的高人?」
玉鳳答道:「姐姐弄錯了!他是小妹的義兄,哼!他生就了副愛胡謅的脾性,你不知道他是誰?」
俏飛燕華燕玲輕搖搖頭。
玉鳳很認真的說道:「這也難怪,他很少去北方,他一向是在川湘一帶,他就是武林中出了名的瘋癲狂妄的青城狂道。」
俏飛燕「啊」的一聲驚呼,接著微抬頭螓首,凝視夜空,似有所思,口中娓娓的念道:「難怪得……」
玉鳳認為是狂道的名頭把俏飛燕駭住,豈知華燕玲那句「難怪得」三字之後的一串話可是咽回肚裡未說出來,大概是她羞於出口,但她小心兒可接說道:「難怪得是乾坤兩道的狂道,那冤家師伯的老搭檔,怪道是他對柳家的事情了如指掌。」她像是原諒了狂道在酒樓上的狂妄,自我解嘲的忖道:「他嘻笑慣了,認清自己后,哪還不謔笑一番?」
玉鳳見俏飛燕好半日管自凝望夜空的繁星,像是在索悟往事,無端的語帶親切,溫問道:「華姐姐,你想什麼呀!哦!我記起來啦!你剛才說是要往南去追一個人,追什麼人啊!姐姐,告訴我好么?」
俏飛燕原本是說漏了嘴,這刻被玉鳳一逼,不由一陣嬌羞,低垂了粉頭,遲遲的答不出話來。
華燕玲一看玉鳳光了火,急得她芳心忐忑不安,說嗎?人家已經多了心。
事情逼著她不能不說,只得猛抬頭,瞟了玉鳳一眼,慢吞吞的說道:「我說出來,你可別笑我。」
玉鳳睜大兩隻俏眼在期待著,輕點了下頭,算是答覆她話。
華燕玲結結巴巴的說道:「我是……是去追……追一個男人。」
「啊哈!她去迫一個男人,太有意思了!」玉鳳說不出有點怔忡,跟著也泛上來一陣羞意,暗自啐了一口,忖思:「我不也是為了去追三弟……」想到柳劍雄,一陣莫名的哀傷襲上心頭,不由衷的輕唉了一聲。
華燕玲為她這聲輕嘆愕住,疾抬頭,柔聲問道:「姐姐,你怎麼啦?好端端的要嘆氣?」
玉鳳凄惋欲絕的道:「我……我也是為了去迫一個人。」
俏飛燕鳳目一轉,脆笑道:「我猜姐姐是去追一個既年輕又漂亮,長得溫文儒雅的俊美少年,那人不但俊逸不群,而且還是個風流倜儻的可兒兒,是不是?」
玉鳳羞的早垂彎了粉頭,這時見俏飛燕問到心眼上,嘴還真硬,但見她猛地「呸」的一聲,啐了一口,紅著臉說道:「你不要亂說,我是同大哥去找三弟。」
俏飛燕「哦」的點了下頭,玉鳳像是記起什麼似的,追問道:「姐姐去追的那人,怕不也是一位天底下最美的奇男子。噯!華姐姐,他是你什麼人?為什麼要去追他?」
一句話問得俏飛燕春山乍展,秋水生波,一掠鬢邊被夜風吹亂的髮絲,俏靨紅得如晚霞燒天,只感到熱辣辣的難過,端的是位絕色美人,終於是欲語還羞的說道:「他……他是我……我的未婚夫。」
玉鳳聽得拍手跳腳的笑彎了腰,心說:「啊哈!真有趣,原來她去追老公。」
這一高興,只顧謔笑人,頓將自己適才的那陣哀愁為之沖得渺無影蹤。
俏飛燕似是羞急十分的道:「我教你別笑,我一說出來你又笑啦?」
玉鳳搶著打斷她的話說道:「我是替你高興,怎會笑你?我有了姐夫啦!天大的喜事。」略停,又接問道:「姐姐,那位姐夫叫什麼名字?是什麼地方的人?」
俏飛燕鳳目一亮,有點羞怯怯的,但又喜孜孜的說道:「他……他就是近日江湖中傳說的那個『飛天玉龍柳劍雄』。」
「飛天玉龍」甫一入耳,玉鳳「呀」的一聲驚叫,俏臉驟然變的煞白,一身軟弱失力的向樹上靠去。
華燕玲為她這聲慘然驚呼赫得芳心騰跳,連忙伸手握緊玉鳳的纖腕,情急萬分的問道:「姐姐,你怎麼啦?」
原來自己夢牽魂系,日夕想念的情郎,竟然已早結連理,這種事,還出自一個身旁的姑娘口,哪能令她不信。
人,特別是在情場上,妒往往令人失卻理智,亦會使人敏感。
何況情敵是名滿北國的俏飛燕,論人才,本就輸不了自己,論家聲,華家是北五省的武林的盟主,回想自己,依稀記得五歲時見過慈母一面,另外就只有寵愛自己的恩師算得上是最親近的人,可是對自己的身世,不但師父未提一字,便是兩個師兄也是守口如瓶。
門當戶對,自己連身世都不明,哪能在門第上與俏飛燕相比,頓感一切希望成了泡影,華燕玲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化成一把鋒利的小劍,向她脆弱殘碎的心房插去。
哀莫大於心死,她本是倔強孤傲成性的人,恨不得一劍把眼前的情敵揮為兩段,她沒有那份勇氣,強煞住妒念,咬了下嘴唇,勉強的露出一個凄愴的微笑,說道:「沒有什麼?我在替你高興呢!」
那一笑,太凄涼了,比哭還難看。彷彿是人在臨死之前,倔強地向人間作一掙扎的微笑,笑得多不自然,摻雜了血和淚的成分,可是那微笑的後面,卻是一片灰暗。
是晚上的星光太淡,抑或是俏飛燕為那陣喜悅衝激得心湖波動,忽略了五鳳臉上的神情。本來嗎?一個少女哪能不會為她有一位人同麟鳳的夫婿而自豪?玉鳳這一飾詞遮掩,不但將俏飛燕騙過,芳心還甜甜的認為人家真是在替自己歡喜呢!
玉鳳本已碎裂的芳心,為得知三弟訂了親而撒碎了,化成一縷縷的輕煙,冉冉的飄逝。她的情感已自麻痹,芳心深處,但覺灰茫茫的,俏飛燕再說什麼,她未聽進一個字去,只是唔唔以對。
沒有任何言語,能將她胸臆中的傷痛表達出來,想是哀傷到了極度,反而平靜得宛如一泓秋水,靜靜的斜靠在古樹上,乍看像在靜聆著華燕玲對柳少俠作得意的描述。
「啊!姐姐,我該走啦!我要在這幾天趕過江去找他,風姐姐,希望我們能再見。」俏飛燕已在向她告別。
「再見,姐姐,我也是一樣的希望將來能見你。」她漫應著,俏眼早已轉向外側凝思,畢竟華燕玲是什麼時候走的,她根本就沒有理會到。
樹后響起了一聲似幽靈般的哀嘆,首先探出來顆亂髮蓬鬆的頭,原來是青城狂道朱純飛,只見他一臉灰敗的轉了出來,誰都猜得出他的心情一如他的臉色一樣沮喪。
本想苦中作樂的尋點開心,豈適這番情景,一句話都沒說出。
他是苦透了心,果不然,眼看黃鶴三雄的金字招牌立時得砸碎。
狂道是什麼人物,他躡著玉鳳來到李家橋,不過他賊猾,並沒有跟踵闖到樹下,兩個姑娘談得蜜裡調油的時候,他才趁她們分神之際溜到樹后。
俏飛燕華燕玲一說出追柳劍雄真如晴天霹靂,狂道急得渾身直冒冷汗,差點兒牙關打顫。
狂道像幽靈似的哭喪著臉出來,玉鳳渾然不覺,一如木偶似的依在老樹根上,連看都不看狂道一眼。
朱純飛顫著手兒輕撫她那一頭漆黑的秀髮,哀慈兼有的凄聲溫慰道:「二妹,三弟不是那種人,其間也許另有原因,就是你不顧惜我們『黃鶴三雄』的招牌,亦要想想當日那幾個響頭,千不念,萬不念,三弟是我們的八拜盟弟,……依愚兄之見,說什麼你也得鼓起勇氣來,愚兄陪你到關外,找到三弟,問個明白。」
稍頓,又接說道:「要是三弟不幸已是含恨九泉。我兄妹也得為他報卻血仇,再履行我們同日死的諾言。」
玉鳳輕搖了下頭,顯得十分緘默。
其實,她此時的心情,柔腸寸斷,這種痛苦,怕不比證實了柳劍雄已喪生斷魂崖還得強些。雖說他死了,但他的靈魂屬於她的,她也可追隨他到泉下冥府去,那還算是沒有完全失去他。
如今,卻是什麼都完了,依她的狂妄脾性,在她的生命中,能容忍得下柳劍雄的心中存有俏飛燕的影子嗎?但這又是鐵錚錚的事實。
這種情感,狂道最為瞭然,他一生雖不知愛愁為何物,此刻,可是心版上壓下了塊萬斤重的鉛,哭喪著臉,毫無一絲生氣。
玉鳳靈智已失,渾渾噩噩,壓根兒狂道說些什麼?她就沒有聽進一個字,傻楞楞的目注寒星,一瞬都不瞬。
朱純飛急得六神無主,搓手頓足,不管她如何溫慰輕撫,玉鳳就是不理不睬。激得他狂性大發,陡然震天價響一聲:「哇呀!……」的怪嚷,愴聲震野,顯得漆黑的夜分外悲涼。
他功力何等精純,這一狂性怒發的陡然一吼,聲勢威猛,是一身功力所聚,有若禪門的「獅子吼」。
平地一聲焦雷,正在失神發怔的玉鳳,被這石破天驚的一聲狂吼震醒,轉著一雙星眼,詫然的瞪了朱純飛兩眼,心中七上八下,暗怪他怪嚷連聲,她反而顯得心平氣和的走了兩步,一扯朱純飛的破衣袖,急說道:「大哥,你幹什麼呀!可是在發神精病?」
狂道將一雙核眼骨碌的轉了兩下,玉鳳好端端的站在跟前,那像適才失魂落魄的模樣,不由為之愣住,登時嚷聲頓斂。嘴唇動了幾下,未吭出聲來。
這一下,可輪到玉鳳發急,將才氣得靈魂兒出了竅的事忘卻,慌的她又用力猛扯,焦急萬狀的說道:「大哥,你說話呀!」
朱純飛猛的一驚,眨了下眼睛似是不相信姑娘已生氣勃勃的俏立身前,疾探那隻臟黑的瘦手,撫弄了下玉鳳滿頭的柔發,顫著唇兒說道:「二妹,你沒什麼?剛才可把我給赫壞了!華姑娘的話要想開……」
一句話又揭著瘡疤,玉鳳「哇」的一聲,一頭鑽人朱純飛懷中,哭聲凄惋,有如杜鵑泣血,宛轉嬌啼,端的凄絕人寰,令人不忍卒聞。
狂道急得手足失措,慌手慌腳的軟語勸慰,又將適才勸慰姑娘的話說了又說。
斯時,玉鳳是感傷逾恆,好在她神智非常清楚,一面想,想來想去,亦覺得唯有狂道所說的一途可循了。
狂道任得她在懷中哭得一陣,玉鳳兩隻俏眼紅腫如桃,想上哭得力竭聲嘶,將滿腔怨恨泄盡,頓覺心胸一暢,疾收淚止聲,嘶啞著聲音叫了聲「大哥」。
狂道愛憐橫溢的答道:「走吧!早點回去歇歇,明日一早好上路。」
玉鳳默不作聲的輕點了下頭,跟定狂道折返客店。翌日上道,玉鳳愁鎖春山,一語不發的默隨著狂道,狂道可就擔了千重心事,快活不起來,兩人就這樣死氣沉沉的來到通州府。
憑兩人身手,探了劉相國的別業一次,未發現古檜蹤影,再又兼程出關。
兩人雖說是一路急趕,未到遼陽的時候已是十月天了,玉鳳本是長得麗質丰姿,美比天仙。悲莫悲於精散,再加上月來的旅途勞累與萬斛相思的折磨,這當兒,一個如花嬌容,亦已折磨得清瘦憔悴得不成人形,但卻掩不住那股高貴秀逸的氣質。
柳劍雄來到遼陽,玉鳳與狂道也在天黑時分落了店。就會那麼巧,一投下店,比鄰住的竟然是酒樓外鎩羽的李珍文冬元二人。
敢情好,兩人栽了跟頭,哪能就此甘休,文冬元跟上柳劍雄,踩實了他落腳的地方。這當兒,兩人在店中相議,商量如何在晚間去找柳劍雄報仇。
隔鄰鬼鬼祟祟的一番計議,狂道聽得齒牙一哼,心中有了打算。但亦有說不出來的狂喜。
他摸到玉鳳房中,將文、李二人商量的話向姑娘一說,隨說道:「你先去照顧三弟,免得落了四霸的套兒,這兩個兔崽子交給為兄,我將兩個傢伙收拾后,就來三弟住的客店與你倆會齊。」
乍聽心上人活生生的近在咫尺,一陣沖眉驚喜,哪還慢得了!
心想著不一會她可得見情郎,訴盡相思,頓時俏靨舒展,掃盡愁眉,心如雀躍,疾的背上兩柄寶劍,順手挽起柳劍雄的金珠包裹,向狂道甜甜一笑,一溜煙似朝向城南縱去。
狂道輕吁了一聲,將月來的愁煩掃盡,不由的周身一松,雙肩抖一兩下。看樣子,他今晚准要找點樂子,兩霸怕不要吃足苦頭。
且說玉鳳歡天喜地朝南奔來。一陣衝心的甜蜜,頓時周身骨骼輕了四兩,眨眼之間,就來到柳劍雄所住的客店。
玉鳳到時,天方起更,華燈初上,她照狂道說的小院,找到了柳劍雄所住的上房。她輕悄的躍落地面,躡足溜到窗下,拿眼打窗一瞄,登時血脈賁張,狠狠的啐了一口。
院中積雪盈尺,狂風怒號,雪花亂舞,屋中春意盎然,好戲正自要開鑼。
她眯著眼所瞄到的,霍然正是陶玉蘭仰躺嬌軀,春色撩人的一幕。
玉鳳一生中幾曾見過這種景象,氣的她粉臉失色,怒如火焚,咬碎銀牙的忍著羞憤看了下去,她要試試三弟的定力,並看看他的人品。
情人眼裡揉不進沙子,越看越糟,柳劍雄一雙朗目竟然放射出兩縷懾人異采,拖著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的向床前走去。
玉鳳心頭一酸,兩泡熱淚,簌簌的順腮滾落,忽覺心被劍穿一樣,怒哼一聲,猛咬牙,蓮足一頓,拔步飄身倒縱。正當其時,柳劍雄眼含情焰,揚手一把猛朝仰躺著的陶玉蘭酥胸抓落。
她那對尖挺高聳,微微顫動的玉峰,襯上那陣星目半闔,情態嬌柔,櫻口嬌喘連連的誘人媚姿,使得他心情更形慌急,恨不得一把將她抓起來吞下去。
千鈞一髮,這一把如果抓實,柳彤一生的俠名,黃鶴三雄的金字招牌,還有靈真道長的畢生清譽,都在這一掌之中毀去。便是柳劍雄本人,真要淪入萬劫不復之身,正應了柳彤在襄陽家中告誡的話。
他指風險險就沾上陶玉蘭的酥胸羅衫,猛的窗洞開,一聲嬌叱「接著」,朔風怒捲入內,兩件黑乎乎的東西迎面疾電射到。
變生肘腋,寒風使他打了個冷噤,似是神智一清,疾的將下落的掌勢硬煞猛撤,變勢雙手一探,將迎面射到的兩件東西抓實。
玉鳳在擰身猛拔之時,心痛如絞,但她乃聰慧極頂之人,又極端愛煞柳劍雄,雖是怒恨交進仍起了一種雖欲訣絕他又救他的念頭,登就空中拔躍之勢,左手揚掌一推,窗戶洞開,右手向背上一探,拔下斜插的青虹寶劍,連那個包袱及劍鞘一齊甩去。
玉鳳難忍難捨,迎著寒風,兩行熱淚早似碎珠般的卦落,倏回頭,向洞開的窗內一瞥,房中漆黑一片,情郎倩影茫然地不可得見。
她疾的使個身法,向對面屋頂飛去,蓮足頓了幾下,俏影已自消失在茫茫雪影中了,柳劍雄接得兩物,神智一清,暗罵了自己一聲「該死」,慶幸自己未鑄成大錯,嚇得冷汗漣漣,為之怔愕住。
猛地想起那聲喝,好熟,正在凝神思索。「嚓」的一聲,燈火又已點燃,陶玉蘭氣得鐵青著臉,白了柳劍雄一眼,縴手仍自在剔著燈蕊。
柳劍雄不理她的幽怨情愁,忙運目就燈下將手中之物一看,劍鞘一人眼,睹物思人,已知是什麼回事,雙腳頓處,一聲「二哥」,跟著穿窗飛去。
灰茫茫,空蕩蕩的,窗內傳來一聲嬌呼:「你這沒良心……」尾音已是不清了。
玉鳳雖是冰雪聰明,但人世不深,兒女情懷的心湖剛動,在洞庭湖為陶玉蘭氣得嘔血,淮陰城錯聽了柳劍雄與俏飛燕聯姻的話,心中對三弟登時愛恨交進;巧不巧的再又碰上這一幕熱鬧戲,一切希望落了空,她一決定離開客店,心中就下了最大的決定,永不再見三弟。
忙中有錯,電光火石的信手一探,哪有思考的餘地,誤將背上斜插的兩枝寶劍記差,出手的竟然是「青虹劍」,「銀闕劍」倒還牢牢的安插在背上。
這一刻,她不但恨死了陶玉蘭,並且將三弟恨之入骨,須知情之一字,愛之深,恨之切,千古皆然。
因愛生恨,惱極了令她傷心的地方,就想早點離開,心念著「越遠越好」。她沒有回客店去再看朱純飛,也不知道自己要到什麼地方?一味的拚命朝前狂奔。
且說柳劍雄躍出房來,一逕的向前疾飛,快如流星趕月,順著風雪,朝向南急奔。少時,出得城外,順著官道盲目飛馳,一逕的朝前猛進,其快如電,宛如風飄,這還是他坐關以來的第一次展力急奔,大非兩月前可比了。
他這般發狂的捨命飛縱,兩個更次之後,怕不飛躍了百多里了。眨眨眼,人已躍撲山巒層疊的萬山之中,他哪管山路險阻,奔得性起,一連翻了六七座山頭。躍過無數深淵絕壑,來到一處插雲矗立、秀出群立的高峰。
他住足凝望,蒼穹一陣混沌,天地相連,只覺的茫茫霧影中疏落的有幾座奇峰在幢幢聳立。他抖開嗓子一聲長嘯,一連串回聲,充滿了凄涼的氣氛,哪有二哥影蹤?
他猜測中,二哥一準是西渡遼河入關,豈知他一陣情急狂奔,竟然立在遼東半島的一座高峰上,這座奇高的參天峭峰是綿羊山的主峰。
腳步猛的一停,精神登時為之鬆弛下來,起了一陣疲累的感覺。皆因他今天趕了一程,臨到遼陽又與文冬元、李珍苦鬥了一陣,才說吃飯,又被陶玉蘭鬧得粒米未能下咽;現下又是發狂的一陣急奔,一整天,可說未歇得一刻,即便是鐵打的金剛,也得累壞。
一陣狂奔,全憑心思著二哥所提的那口真氣,一停身,真氣一泄,額上直冒熱氣,顯得有點喘。
才喘得幾口氣,懷中的雪龍陡然蠕動,他探手人懷內一抓,將雪龍撈了出來,心想:「讓它透口氣。」
手未放,雪龍掙扎著猛扭了幾下,想是它銀麟滑膩,一扭就滑脫柳劍雄的手掌,但見它一弓猛彈,眼晃處,一條銀箭疾閃,向嶺下激射。
柳劍雄對雪龍珍愛利用如性命,忽的見它向下飛射,怕他丟失,疾地拔步飛追。
積雪皚皚,堆塞了滿山滿谷,雪龍一身閃光銀麟與積雪輝映,在這般灰蒼蒼的寒夜,若非他面壁功深,幾難分辨得出那是雪龍來。
眨眼間,翻下一座峻岭,這是雪龍從沒有過的現象,他心知必有緣故,雖是疲累,仍打起精神隨定雪龍飛奔。
又是一刻功夫過去,轉過兩個山坳,順著一條峽谷竄躍,瞬眼之間,前面豁然開朗,但見群山環抱,眼前是一片乎緩崗巒,崗上全是參天古柏,蔥翠欲滴。
風不舞,雪不飄,暖如春日,與谷外朔風酷寒相較,迥然不同。
這種地方,怕不是一處風水甚佳之地?
崗上寂靜沉沉,林木扶疏,萬籟肅肅,連蟲的嘶鳴聲都聽不見,出奇的靜,靜得簡直可怕。
午夜深宵,來到這種陰森可怖的荒谷中,強如柳劍雄身懷絕世奇學,亦不禁毛骨悚然,暗中打了幾個冷噤。
是幽冥地府,抑或是世外桃源?
他在凝神尋思,雪龍已穿林竄去,連忙舉掌護胸,隨定雪龍猛追。
進得柏林,但覺濃蔭蓋地,幽寂的很,偶然一層灰濛濛的天光自林空下瀉,也分外的顯得陰森。
總算雪龍銀麟閃煥,仍能看的清楚,眨眼之間,又竄過一層黑黝濃密的樹影,撲上崗頂。
眼到處,岔事驚人,但見一片廣約十數畝的柔茵草地,三面為這些參天古柏環圍著。草坪中央,霍然的一座佔地畝許的高大陵墓。向南一面甚為開朗,遠處但見峰巒重疊,怪道是風水恁般好。
奇事尚不止此,墓前一個半畝水池,波光瀲灧,浮動著無數睡蓮,環池遍植,瓊花瑤草,看來令人猜測不透,這種地方,似是人跡不到,偏又毫不荒蕪,一切井然有序。
呆看了好一陣,連聲「嘖嘖」稱奇,他不禁為之愣住。
怔神之間,猛悟道:「既是陵墓,總該有墓碑,不難找出此陵是何路數。」念動身閃,疾的朝墓前躍去。
看氣勢,這確像是帝王陵寢,向南一瞄,一條青石道延伸出去,看不見盡頭,兩旁排列著無數高可及人的石人,他躍到墓前,展眼一看,除石人像外,還並列著幾對石牛石馬,橫卧側立,形態不一。
靠南盡頭,還有一對大象,高達丈五,宛如陵墓的兩扇大門般聳立著。
在這鳥獸絕跡,數百里不見人煙的窮山僻谷,忽而藏著這般四時長春,風雪不染的妙境,本就教人稱奇不置,更何況再有恁大一座古墓。
柳劍雄運目一掃,竟然是這座青石砌就的古陵,碑碣大概是因年深日久,業已斑剝片片,字跡模糊,依稀在那塊高達尋丈的雙龍戲珠大碑上,上下兩端仍有「金」與「陵」的字跡。
柳劍雄天資稟賦特異,再加上他八斗高才,稍為琢磨,就已揣摩出個大概來,事實上,這確是早年大金國一位帝王的陵墓。
陵墓雖被推敲出來,乍然一驚,這陣工夫,雪龍自一竄進古柏之後,就失去影蹤,他登時急煞,疾的圍著古墓搜了好幾轉,就是不見這小東西。
墓壁四周的石縫,想是年久灰脫,到處齜牙裂縫,雪龍只須隨便一竄,任令你找上三天五日,恐怕也找不到這小東西。
找了幾轉,可把柳劍雄急得頭上冒汗,倒把他出來追尋玉鳳的事給忘啦!
雪龍不見,他又捨不得獨個兒走開,而且,他確實是疲累了,不但累,簡直是飢腸轆轆的食指大動。有點骨軟筋酥,再也走不動了!一屁股坐向那隻馱著大碑的石龜上。
兩眼一閉,靠在碑上凝目養神,一面探手入懷,摸出枝百年氣候的野參,一陣大嚼,聊以充饑。
遠方天際的曉色才現,東面天邊剛染上片魚肚白色,柳劍雄舒了下腰站將起來,朗目一睜,一看天色尚早,忙又盤膝坐下,氣聚丹田,神凝玄關,走黃庭,入內經,做了一陣早課,頓覺氣朗神清,疲累掃盡。
這當兒,朝霞電射,看來今天是個好天,外面怕不早已風停雪止了。他抬眼一看,幽谷凝翠,遠山如黛;柔草如茵,琪花吐艷,芳蘭含芬,令人神情爽然。心想:「可惜是個陵墓,要是闢為清修的福地,真是一個妙絕的好所在。」想著,想著,想是他觸動玄機,不由對燦爛如錦的朝霞,按照武當內功心法,做起吐納功夫。
良久,似是有點感覺,宛如雪龍也在傍身遊走,連忙睜眼一看,正是失蹤了半夜的雪龍。
幾個時辰不見,乍看之下,雪龍一身銀麟光澤似比前精瑩明麗,身軀似也長了寸許。
他扭動著細腰,那陣鍍銀靈光更見閃爍搖曳,柳劍雄不由愛極的伸手一捧,想將雪龍盤放懷中趕路,豈知事情有了變化,雪龍似已不願就範,陡的小腰一弓,激射丈外,登時將他怔愕住。
柳劍雄雖身手不凡,但在不防得的情景下,雪龍又是搶先了一步,這小東西何等滑溜,講快,差不了他多少,是以能脫出手去。
年輕人氣盛,他不由有點光火,半旋身,躍落雪龍存身之處,仍是慢了一步,雪龍已向墓壁石縫中疾游進去,倏忽而沒。
他空有一身上乘功力,望著寸寬石縫發橫,似是莫奈何的兩手一攤,搖了搖頭,衝口一聲輕嘆。
柳劍雄生性耿介,外和內剛,骨子裡不折不扣的牛性脾氣,使起性來,怕不要摘天上的星星。一看雪龍進了石縫,雖是一嘆,人卻大大的不自在,冷哼一聲,心說:「看我可有辦法把你弄出來。」
心有餘,力是否足?皆因這塊畝許大的陵墓,是一塊三五尺見方的青石砌就。雖是年久脫縫,但每塊大石均重逾千斤,憑他現下功力,推開倒沒有多大困難,難在怕狠力一推,石縫一合,把這小東西給擠扁了。
他稍一猶豫,但又勢在必推。
他猛的一亮式,氣聚丹田,功行兩臂,兩掌平抵石塊,才一運勁,一聲「咿呀」輕響,奇迹出現,那塊碩大無朋的墓石倏然大開,霍然是一道墓門。
原來這塊大石竟然有兩個大門栓支撐著。是以才一輕推,就已敞開來了。裡面一片漆黑,憑他的精銳眼神,驟然之間,仍自難得將墓中看得清楚。
雪龍早一步已竄了進去,不見裡面有何動靜,他信得過這小東西,墓中別無兇險之事。但他謹慎慣了,仍是立掌當胸,一腳向尺半高的門檻跨了進去。
「吱喳」一聲,他嚇得忙將跨進去的腳縮了回來,心中頻頻騰跳,強自定了下神,低頭一看,不由暗笑。
笑意才起,另一個念頭陡然升起,疾的彎腰一抓,竟是一枝半禿的燒殘松枝,凝目細看,火把煙痕猶新,最多未超過半年,不禁為之怔愕住,心想:「半年前有人來過?」
他伸手人懷內一掏,摸了個空,想起來火折放在店中桌上。
他稍一怔神,探步跨了進去,展眼向墓中央瞥掃,眼到處,依稀有一副石棺停放著。他輕躍了兩下,飄落石棺前,棺蓋似已被人揭開,棺前一張丈長石案,看來是供奉陪葬器物的,但此刻已是空無一物,顯然案上的珠寶早被盜墓的人洗劫一空。
他不想走過去看,要看,也無非是在石棺中躺著一具骷髏。
墓穴中一片漆黑,極目尋遍全墓,再未見那條銀線。
柳劍雄似是有點失望,心方叫糟,突然一陣「嘩啦」之聲自墓穴里傳來,跟著一條銀虹疾竄,柳劍雄陡然一驚,他怕雪龍有失,飛快的抽出青虹劍,仗劍飄身疾躍過去。
青虹劍千年神器,尖端三寸青蒙蒙的劍虹,伸縮不定,照得墓穴景物隱約可辨。
劍影映照下,霍然竟是一具完整的骷髏,蜷側地上。雪龍對主人的到來,宛若無睹,一逕的對著骷髏輕嘶,像是在吸什麼?他暗念道:「這小東西老遠的跑來,就只是為了來吸幾口……」
他為雪龍的舉動愕住,暗自在猜測雪龍為什麼要吸氣?確然,雪龍老遠的跑來,正是為了來吸取附在骷髏上的一點氣,此中大有文章。
他在一怔神之後,舉劍一照,劍虹射向墓壁,不由驚詫得輕噫了一聲,陡的運力將內勁一逼,青虹暴漲三丈,光華倍盛。凝目處,墓壁青石之上,霍然有四塊刻著圖畫及字。
第一塊是一個凝目參禪的老僧,刻痕深達三分,宛如用金剛指一類工夫刻就;第二三塊也同樣是參禪圖像,所不同的是三幅像跌坐的姿態大有區別,但指力似已不若第一圖深厚,人石僅得一分。
移目看第四塊,看得他心弦猛的震顫了一下,霍然石上刻了三行字,筆力雖仍蒼勁,但人石僅得半分,似是後力不繼,勉強刻就。
第四塊刻的是:
達摩三式,留贈有緣。
習余技者,葬余骸。
少林門人林少峰
「林少峰」三字一入眼帘,他腦中登時「轟」的響了一聲,不禁大大的詫愕住。
百年來,天下武林中各門各派,莫不有人常常駐留關外,所期冀的是探察出追雲劍客的確實地點,但恁多高人,幾將關外每一寸地方踏遍,誰知林少峰竟然是葬身在這等隱密的墓穴之中。
林少峰三字一現,他飛快的就想到答應過覺愚上人,相助少林尋還那部失落百年的武林奇書——大羅金剛寶錄。
他手上又加了點力,青虹暴漲得寸許,連忙運劍向骷髏倒卧之處照去。想是骷髏原先成跌坐狀,被雪龍吸倒了,坐處隱露跡印。
霍然所坐之處,有一塊方可及尺的青石,除此之外,骷髏四周別無長物,一陣失望,有若兜頭澆了一盆冷水,涼透了心,他心念道:「有人捷足先登了。」
奇書雖失,而壁端的三式達摩坐功圖對他這種深領武當正宗內功法髓的人說來,可說是一無用處,但追雲劍客是前輩大俠,柳劍雄也是俠門虎子,怎能忍心任令林少峰暴骨寒屍。不加埋葬。
他在怔神沉思的這一陣工夫,雪龍似是大功告成,停止噓聲,柳劍雄連忙將劍置放一側,就地向這位前輩大俠拜了下去。
拜罷立身,雙手一抄骸骨,輕移旁側。在迫雲劍客屍腐之地掘坑掩埋。
他順手先將那塊尺許的青石板一揭,怪事驚人,猛的心弦又是一動,舒眉凝視,石板下竟然放置了一個精緻的白色玲瓏玉盒。端的晶瑩可愛。登時血液沸騰,猜知玉盒內必是盛放那部足以震動天下武林的蓋世絕學。
他飛快的將玉盒的四周的泥土挖松,雙手微顫的將玉盒捧了出來。心中一陣「怦、怦、怦」,心有如要跳出口腔。
他顯得有點猶豫,雙手搓了兩下,遲遲的不敢立刻開啟玉盒,說不出此時的心情,真是驚喜交集。
良久,他鼓足勇氣,神情有點緊張,小心翼翼的雙手一揭玉盒,兩隻朗目電閃,眼到處,俊臉倏然色變,原來盒中除了一張箋紙外,那本蓋代奇書又是鴻飛冥冥。
這一著,太出人意外,令人失望。
他執定素版,失神的踱到墓穴門口,就天光下一看,但見一手行草,字如龍飛鳳舞,揮灑自如的寫道:「余奉師命,懷寶出關探葯,不幸身罹重病,師門奇書失落,無法歸還師門,自愧罪孽深重。重寶失落迄今亦已將旬日,余已病人膏肓,惟有坐以待斃,死後不知能否得免暴骨之苦。如遇有緣,少峰以『銀闕劍』相酬,務望葬余陵前峰左四棵蒼松之間,面向丙丁,余泉下感戴殊深。林少峰甲丑絕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