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施家莊的母老虎
其實施家莊非但不小,而且規模之雄偉,範圍之遼闊,都不在「擲杯山莊」之下,施家莊的莊主施孝廉雖不是江湖中人,但施夫人花金弓在江湖中卻是赫赫有名,她的「金弓銀彈鐵鷹爪」,更可說是江南一絕。 
施家莊還有件很出名的事,就是「怕老婆」,江湖中人對「施家莊」也許還不太熟悉,但提起「獅吼庄」來,卻當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左輕侯和施孝廉本是世交,就因為他娶了這老婆,兩人反目成仇。有一次左二爺乘著酒後,還到施家莊門外去掛了塊牌子「內有惡犬,諸親好友一律止步。」 
這件事之後,兩家更是勢同水火。 
這件事自然也被江湖中人傳為笑話,只因人人都知道施老莊主固然有孝常之弊,少莊主施傳宗更是畏妻如虎。 
其實這也不能怪施傳宗沒有男子氣概,只能怪他娶的媳婦,來頭實在太大,花金弓雖然勇悍潑辣,但也惹不起她這門親家。 
江湖中簡直沒有人能惹得起她這門親家,只因她的親家就是號稱「天下第一劍客」的大俠薛衣人。 
薛衣人少年時以「血衣人」之名闖蕩江湖時,俠意思仇,殺人如草芥。中年後已火氣消磨,退隱林下,但一柄劍卻更練得出神入化,據說四十年來,從無一人能在他劍下走過十招。 
而薛衣人也正是左輕侯的生冤家活對頭。 
夜色深沉,施家莊內的燈火也陰暗得很。 
後園中花木都已凋落,秋意肅殺,晚風肅索,就連那一叢黃菊,夜幽幽的月色中也弄不起舞姿。 
楚留香的心情也沉重得很。 
他的輕功雖獨步天下,但到了這裡,還是不敢絲毫大意,正隱身在一株梧桐樹上,不知該如何下手。 
突聽秋風中隱隱傳來一陣啜泣聲,他身子立刻躍起,飛燕般掠了過去,在夜色中真是就宛如一隻巨大的蝙蝠。 
竹林中有幾間精緻的小屋,一燈如豆,滿窗昏黃,那悲痛的吸泣聲,顯然就是從屋裡傳出來的。 
屋角里放著張床,床旁邊有個蹬花的紫擅木妝台,妝台旁有個花架,晚風入窗,花架上香煙繞絛,又一絲絲消失在晚風裡。 
床上仰卧著一個女子,卻有個滿頭銀髮如絲的老婦人正跪床邊悲痛的啼哭著,彷彿還聞她喃喃道:「茵兒,茵兒,你怎麼能死?怎麼能死……」 
楚留香只瞪了一眼,便機伶伶打了個寒酸。 
施家的大姑娘果然死了,她閨房中的陳設果然和「那少女」所說的完全一樣,而且她身上穿著的,也猛然正是一件水紅色的織錦緞衣裳,上面也猛然綉了幾隻栩栩如生的紫鳳凰。 
但她的屍身為何還未裝殮,此刻跪在床邊哀掉的又是誰呢?楚留香知道這老婦人絕不是花金弓。 
那麼,她難道就是「那少女」所說的梁媽? 
只見那老婦人哭著哭著,頭漸漸低了下去,伏到床上,保是因為悲痛過度,竟在不知不覺間睡著了。 
水紅色的織錦緞,樹著她滿頭蒼蒼白髮,一縷縷輕煙,圍過了接著紫絨窗的窗子。 
遠處有零落的更鼓聲傳來,已是四更了。 
楚留香心裡也不禁泛起一種凄涼之意,又覺得有點寒意的,甚至連那漂渺四散的香氣中,都彷彿帶著種詭秘恐怖的死亡氣息。 
他隱身在窗外的黑暗中,木立了半晌,見到床邊的老婦人鼻息續漸沉重,似已真的睡著了,他這才輕輕穿窗入屋腳步甚至比窗外的秋風還輕,就算那老婦人沒有睡著,也絕不會聽得到。 
床上的少女面如蠟色,形色枯稿,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了,死前想必已和病魔掙扎了很久。 
這少女眉目雖和左明珠絕沒有絲毫相似之外,但依稀猶可看出她生前必定也是個美人。 
而現在,死亡非但已奪去了她的生命,也奪了她的美麗,死亡全不懂憐惜絕不會為任何人留下什麼。 
楚留香站在那老婦人身後望著床上少女的屍身,望著她衣裳上那隻鳳凰,想到「那少女」說的話,掌心忽然沁出冷汗。 
他趕快轉過身,拿起妝台上一盒花粉,只見盒底印著一方小小的朱印,上在寫的赫然正是「京都寶香齋」。拿著這盒禮粉,楚留香只覺全身的寒毛都一根根豎了起來,手上的冷汗已滲入了粉盒。 
突聽那老婦人嘶聲撼道:「你們搶走了我的茵兒,還我的茵兒來。」 
楚留香的手一震,花粉盒已掉了下去。 
只見那老婦人一雙已乾癟了的手緊緊抓著死身上穿的紅緞衣服,過了半晌,又漸漸放鬆。 
她發黃的脖子上冒了一粒粒冷汗,但頭又伏在床上,喘息又慚漸平靜,又漸漸睡著了。 
楚留香這一生中,也不知遇見過多少驚險可怖的事,但卻從來也沒有被嚇得如此厲害。 
他自然不是怕這老婦人,也不是怕床上的死,嚴格說來,他自已都不知道怕的是什麼。 
他只覺這屋子裡充滿了一種陰森詭秘的鬼氣,像是隨時都可能有令人不可抗拒、也無法思及的事發生一樣。 
「借屍還魂」這種事他本來也絕不會相信,可是現在。所有的證據都在他眼前,他已無法不信。 
一陣風吹過,捲起了紫絨窗帘,窗帘里就像有個可怕的幽靈要乘勢而起,令人恨不得立刻就離開這屋子,走得越遠越好。 
楚留香在衣服上擦乾了手掌,拾起了地上的花粉。 
他一定要將這盒粉帶回去,讓左輕侯判斷,否則,他真不知該如何向左輕侯解釋。 
這件事根本就無法解釋。 
但是他的腰剛彎下去就發現了一雙繡鞋。 
楚留香這一生,也不知見到過多少雙繡鞋,見過各式各樣的繡鞋,穿在各式各樣的女人腳上。他從來不曾想到一雙繡鞋也會令他吃驚。但現在他的確吃了一驚。 
這雙繡鞋就像突然白地上的鬼獄中冒出來的。 
嚴格說來,他並沒有看到一雙鞋子,只不過看到一雙鞋尖,鞋尖很纖巧,綠色的鞋尖,看來像是一雙新發的春筍。 
鞋子的其他部份,都被一雙水蔥色的灑腳褲管蓋住了,腳褲上還綉著金邊,繡得很精緻。 
這本是雙很美的繡鞋,一條很美的褲子,但也不知為什麼,楚留香竟不由自主想到,這雙腳上面會不會沒有頭? 
他忍不住要往上瞄,但還沒有瞧見,就聽到一人冷冷道:「就這樣蹲著,莫要動,你全身上下無論何處只要移動了半寸,我立刻就打爛你的頭。」 
這無疑是女人在說話,聲音又冷、又硬,絲毫也沒有女人那溫柔優美之意,只聽她的聲音,就知道這種女人若說要打爛一個人頭,她就一定能做得到,而且絕不會只打爛半個。 
楚留香沒有動。 
在女人面前,他從不做不必要的冒險。 
何況,這也許並不是個女人,而是個女鬼。 
這聲音道:「你是誰,偷偷摸摸的在這裡幹什麼?快老老實實說出來。但記著,我只要你的嘴動。」 
楚留香考慮了很久,覺得在這種情況下,還是說老實話最好,「楚留香」這名字無論是人是鬼聽了也都會吃一驚。 
只要她吃一驚,他就有機會了。 
於是他立刻道:「在下楚留香……」 
誰知他的話還未說完這女子就冷笑了起來道:「楚留香!嘿嘿,你若是楚留香我就是水母『陰姬』了。」 
楚留香只有苦笑每次他說自已是「張三李四」時,別人總要懷疑他是楚留香,但每次他真說出自己的名字,別人反而不信,而且還似乎覺得狠可笑。 
只聽這女子冷笑道:「其實我早就已知道你是誰,你休想瞞得過。」 
楚留香苦笑道:「我若不是楚留香,那麼我是誰呢?」 
這女子厲聲:「我知道你就是那個小畜牲,那個該死的小畜牲。但我卻未想到你居然還有膽子敢到這裡來。」 
她的聲音忽然充滿忿怒,厲聲又道:「你可知道茵兒是怎麼死的么?他就是死在你手上的,你害了她一輩子,害死了她還不夠,還想來幹什麼?」 
楚留香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什麼,只有緊緊閉著嘴。 
這女子更憤怒地道:「你明明知道茵兒已許配給薛大俠的二公子了,居然還有膽子勾引她,你以為這些事我不知道?」 
楚留香現在自然已知道這女人並不是鬼,而是施茵的母親,就是以潑辣聞名江湖的金弓夫人。 
他平生最頭痛的就是潑辣的女人。 
突聽一人道:「這小子就是葉盛蘭么?膽子倒真不小。」這聲音比花金弓更尖銳,更厲害。 
楚留香眼前又出現了一隻腿,穿著水紅色的鞋,大紅緞子的弓鞍鞋尖上還有個紅絨。 
若要看一個女人的脾氣,只要看看她穿的什麼鞋子就可知道,這隻鞋子看來就活像是兩隻紅辣椒。 
楚留香暗中嘆了口氣,世上還有比遇見一個潑婦更頭痛的事,那就是遇見了兩個潑婦。 
他知道在這種女人面前,就算有天大的道理也講不清的,最好的法子就是趕快腳底揩油,溜之大吉。 
但他也知道花金弓的銀彈必定已對準了他的腦袋,何況這位「紅褲子」姑娘看來八成就是薛衣人的大女兒,施家莊的大媳婦,薛衣人劍法獨步天下,他的女兒也絕不會掛省油燈。 
他並不是怕她們,只不過實在不願意和這種女人動手。 
只聽花金弓道:「少奶奶你來得正好,你看我們該把這小子如何處治。」 
施少奶奶冷笑道:「這種登徒子,整天勾引良家婦女,活埋了最好。」 
楚留香又好氣,又好笑,也難怪施少莊主畏妻如虎了,原來這位少奶奶不問青紅皂白就要活埋人。 
花金弓道:「活埋還太便宜了他,依我看,乾脆點他的天燈。」 
施少奶奶道:「點天燈也行,但我倒想先看看他,究竟有哪點比我們家老二強,居然能害得茵姑娘為他得相思病。」 
花金弓道:「不錯,喂,小夥子,你抬起頭來。」 
楚留香倒也想看看她們的模樣。 
只見這位金弓夫人年紀雖然已有五十多了,但仍然打扮得花枝招展,臉上的粉刮下來起碼也有一斤。 
而且她那雙眼睛仍是水汪汪的,左邊一瞟,右邊一轉,還真有幾分銷魂之意,想當初施舉人必定就是這麼樣被她勾上的。 
那施少奶奶卻不敢恭維,長長的一張馬腦,血盆般一張大嘴,鼻子卻比嘴還要大上一倍。 
她若不是薛衣人的女兒,能嫁得出去才怪。 
楚留香忽然覺得那位施少莊主很值得同情,娶得個潑婦已經夠可憐的了,而他娶的簡直是條母馬。 
楚留香在打量著她們的時候,她們自然也在打量楚留香,花金弓那雙眼睛固然要滴下水來,就連少奶奶那又細又長的馬眼也似乎變得水汪汪了,臉上的表情也緩和了些道:「果然是個油頭粉面的小白臉,難怪我們的姑奶奶會被他迷上了。」 
花金弓道:「他居然還敢冒充楚留香,我看他做楚留香的兒子怕還小了些。」 
要知楚留香成名已近十年,江湖中人都知道楚留香掌法絕世,輕功無雙,卻沒有幾人真的見過這位香帥。 
大家都想楚留香既然有這麼大的名氣,這大的本事,那麼年紀自然也不會太小,有人甚至以為他已是個老頭子。楚留香只有苦笑。 
那老婦人梁媽不知何時也定到前面來,像是也想看看這「登徒子」的模樣,楚留香覺得她看來倒很慈祥。 
他心裡忽然想起個念頭,但這時花金弓已大聲道:「無論我們要活埋他還是點天燈,總得先將他制住再說」 
只見金光一閃,她手裡的金弓已向楚留香的「氣血海」穴點了過來,原來她這柄金弓不但可發銀彈,而且弓柄如韌刀,兩端都可作點穴鑷用,認穴即准,出手更快,居然還是點穴的高手。 
楚留香現在自然不能裝糊塗了,身子一縮,已後退了幾尺,他身子退得竟比花金弓的出手更快。 
花金弓一招落空,轉身反打,金弓帶起一陣急風,橫掃楚留香左腰,「點穴鑷」已變為棍棒。 
楚留香這才知道這位金弓夫人手下的確不弱,一柄金弓竟可作好幾種兵器用,難怪江湖中人都說她是江南武林的第一位女子高手。 
這時楚留香已退至妝台。已退無可退,這一招橫掃過來,他根本不能向左右閃避,再向後退,便要撞上妝台。而金弓夫人這一招卻顯然還留有后著,就等著他撞上妝台之後再變招制敵,反點穴道。 
誰知楚圖香身子又一縮,竟輕飄飄的飄到妝台的銅鏡上,忽然間又貼著牆壁向旁邊滑了出去。 
他身子就彷彿流雲一般,可以在空中流動自如。 
花金弓臉色這才變了變,頓道:「好小子,想不到你還真有兩下。」 
施少奶奶寒著臉道:「這種下五門的淫賊,偷雞摸狗的小巧功夫當然會不錯。」 
她伸手一探,掌中忽然就多了兩柄寒光閃閃的短劍,一句話未說,已向楚留香刺出七劍。 
這種短劍就是古代女子的防身利器這位少奶奶更是家學淵源,一出手就用的是「公孫大娘」所創的「長歌飛虹劍」。 
鮑孫大娘乃初唐時之劍聖,劍法之高,據說已不在「索女」之下,此刻施少奶奶將這八八六十四手「長歌飛虹劍」施展開來,果然是刃似飛虹,人如游龍,矢矯變化,不可方物。 
何況,這屋子不大,正適於這種匕首般的短劍施展,她的對手若不是楚留香,人既已被逼到牆角,是再也避不開她這七劍的了。 
只可借她遇著的是楚留香。 
楚留香嘆了口氣,喃喃道:「就算我是葉盛蘭,兩位也不必非殺了我不可呀!」 
他一共只說了兩句話,但這句話說完時,他的人已滑上屋頂,又自屋頂滑了下來,滑到門口。 
花金弓頓道:「好小子,你想走,施家莊難道是你來去自如的么?」 
她出手也不慢,這兩句話還未說完,但聞弓弦如連珠琵琶般一陣急調,金弓銀彈已暴雨般向楚留香打了過去。 
銀彈的去勢有急有緩,后發的反而先至,有的還在空中互撞,驟然改變方向,有的卻似乎射失手了,射在門框上,但在門框上一彈之後,立刻又反激而起,斜斜的打向楚留香前面。 
金弓夫人的「銀彈金弓」端的不同凡響,不愧為江南武林的一絕,但楚留香身子也不知怎麼樣一轉,已自暴雨般的銀彈中飛了出去,身子再一閃,就已遠在十丈外。 
金弓夫人怔了怔,一步竄到門口,大聲道:「喂,小子,我問你,你難道真是楚留香?」 
楚留香身子落在竹梢,輕輕一彈又飛身而起,只見他揮了揮手,但卻看不出是在招手,還是在搖手。 
施少奶奶咬著牙道:「楚留香和我們井水不犯河水,怎會到這裡來?」 
金弓夫人出了會兒神,忽然一笑,道:「無論他是否是楚留香,反正都跑不了的。」 
施少奶奶道:「哦?」 
金弓夫人目光遙控那邊的一座亭子,道:「你那寶貝二叔既然送了我們回來,沒有吃宵夜的點心他怎麼肯走呢?我算準他現在一定還在亭子里等著。」 
施少奶奶嘴角也泛起一絲惡意的微笑,道,:「不錯,只要寶二叔在亭子里,無論是誰都走不了的。」 
亭子里果然有個人,正坐在石級上,仰面望著天,嘴裡念念有詞,也不知在說些什麼。 
仔細一看,他原來在數天上的辰星。 
「—千三百二十七,一千三百二十八……」 
他年紀最少也有四十多了,鬍子已有些花白,身上卻穿著件大紅繡花的衣服,繡的是劉海灑金錢,腳上還穿著雙虎頭紅絨鏈,星光下看來,他臉色似乎十分紅潤,仔細一看,原來竟塗著胭脂。 
他一心一意的數著,一面用手指指點點,手上也「叮叮噹噹」的直響,原來他手腕上還戴著幾隻接著鈴鎖的金圈子。 
楚留香一心想快離開這地方,本來也沒有法意到亭子里還有個人,聽到亭里「叮叮噹噹」的聲音,才往那邊瞧了一眼。 
只瞧了一眼,他已忍不住要笑了出來,若是換在平時,他一定忍不住餅去確瞧這活寶是何許人也,但現在他卻已沒有這樣好的心情,腳尖微微點地,人已自亭子上掠了過去,只要再兩個起落,便可出這片庭園。 
誰知就在這時突聽「颼」的聲,一條人影清般自亭子里竄了出來,擋在楚留香前面。 
楚留香掠上亭子再掠下,這人卻自亭子里直接溜出,距離雖比楚留香短了些,但這種身手卻還是驚人的很。楚留香再也想不到會在這用遇見輕功如此精絕的高手,再一看,這「高手」居然就是那忙著數星星的活寶。 
他站起來后,就可看出他身上的衣服又短又小,就像是偷來的,頭髮和鬍子梳得很亮,上面還像是塗了刨花油,再加上股花粉姻脂,看來真有幾分像是綵衣娛親的老萊子。 
楚留香也不禁怔住了,他看不出這麼一個活寶竟會有如此驚人的身手。 
這活寶也在上上下下的打量著他,忽然嘻的一笑,道:「這位大叔你是從哪裡來的呀?我怎麼從來也沒有見過你呢?」 
這老頭子居然明他「大叔」,楚留香實在有些哭笑不得,幸好花金弓她們還沒有追過來,楚留香眼珠一轉,也笑道:「老先生不必客氣,大叔這兩字在下實在擔當不起。」 
誰知他話剛說完,這活寶已大笑起來道:「原來你是個獃子,我明明只有十二歲,你卻叫我老先生,我大哥聽到了,定要笑破肚子。」 
楚留香又怔住了,忍不住摸了摸鼻子,道:「你……你只有十二歲?」 
這活寶扳著手指數了數,道:「今天剛滿十二歲,一天也不多,一天也不少。」 
楚留香道:「那麼你大哥呢?」 
這活寶笑道:「我大哥年紀可大得多了。怕比大叔還大幾歲。」 
楚留香道:「他是誰?」 
這活寶道:「他叫做薛衣人,我叫做薛笑人,但是別人都叫我薛寶寶……薛寶寶……薛寶寶。你說這名字好聽不好聽?」 
這白痴竟是一代劍豪薛衣人的弟弟,這才叫做:「龍生九子。子子不同」。楚留香暗中嘆了口氣,實在不願和這人多說,笑道:「這名字好聽極了,但你既然叫寶寶,就應該做個乖寶寶,快讓我走吧,下次我一定帶糖給你吃。」 
他居然將這四五十歲的人叫做「乖寶寶」,連他自己也不禁覺得有些好笑,一面揀著手,一面已飛身掠起。 
誰知這薛寶寶竟也突然飛身而起,順手就自腰帶上抽出毒蛇般的軟劍,「刪蹦,忽」,一連三劍刺了出來這三劍當真是又快,又准。又狠劍法之迅速精確,就連中原一點紅,黃魯直這些人都要乎其後。 
楚留香雖然避開了這三劍卻己被逼落了下來。 
只見薛寶寶一隻腳站在對面的假山上,笑嘻嘻的嚷著道:「大叔你壞了我的大事,還沒有賠找怎麼能走呢?」 
楚留香望著他已弄不清這人究竟是不是白痴了。 
看他的模樣打扮,聽他的說話,明明是個不折不扣的大白痴,但白痴又怎會使得出如此辛辣迅急的劍法? 
楚留香只有苦笑道:「我壞了你的大事?什麼大事?」 
薛寶寶瞬起了嘴道:「方我正在數天上的星星,好容易已將月亮那邊的星星都數清了,可是你一來,就吵得我全忘得乾乾淨淨,你非賠我不可。」 
楚留香道:「好好好,我賠你,但怎麼樣賠法呢?」 
他嘴裡說著話身形已斜竄了出去。 
這一掠他已盡了力,以楚香帥輕功之妙,天下有誰能追得上。 
誰知薛寶寶竟像早己知道他要溜了,楚留香身形剛動,他手上套著的金圈已飛了出來。 
只聽「叮鈴鈴」一連串聲音四隻金調子在晚空中划起四道金弧,拐著彎兒到楚留香前面。 
楚留香只見眼前金花一閃,「叮噹,叮噹」兩聲響。四隻金鎖在半空相擊,突然迎面向他撞了過來。 
這「白痴」不但輕功高,劍法高,發暗器的手法更是妙到極點,花金弓的銀彈和他—比,簡直就像是小孩予在耍泥丸。 
楚留香的去勢既也急如流矢眼看他險些就要撞上金鑰子了,在這間不容髮的剎那鬧,他別無選擇,身形斗然一弓,向後退了回去兩隻手「分光捉影」抄往了三隻金鎖子,剩下的一隻也被他用接在手裡的三隻打飛。 
這身子一縮,伸手一捉,說來雖容易,其實卻難極了,無論身、眼、時間、部位都要拿捏得恰到好處,錯不得半分,若沒有極快的出手,固然抄不到這四隻金鎖,若沒有絕頂的輕功,也無法將金鎖的力道消減,那樣縱能勉強抄著金鎖虎口怕也要被震裂。 
只不過等他抄住金鎖,他的人已退回原處。 
只見薛寶寶跺著胸道:「大叔你明明說好要賠我,怎麼又溜了,大人怎麼能騙小孩子?」 
楚留香忽然發現這白痴竟是他生平罕見的難纏對手,他雖然身經百戰,一時之間卻也不知該如何對付才好。 
薛寶寶還在跺著腳道:「大叔你說你究竟是賠,還是不賠?」 
楚留香笑道:「自然要賠的但怎麼賠法呢?」 
薛寶寶立刻展額笑道:「那容易得很,只要你將月亮那邊的星星替我數清楚就行了。」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哪一邊?」 
薛寶寶伸手指了指,道:「就是那邊。」 
其實這時天上根本沒有月亮,卻有繁星滿天,一個人就算生了二百雙眼睛,一百隻手,也沒有法子將這滿天繁屋數清楚的。 
楚留香笑道:「哦,你說的是這邊么?那真好極了。」 
薛寶寶眨著眼睛道:「為什麼好極了?」 
楚留香道;「這邊的星星我剛就已數過,一共是兩萬八千四百三十七個。」 
薛寶寶道:「真的?」 
楚留香道:「自然是真的,大人怎麼會騙小孩子,你不信就自己數數看。」 
他心裡早已打好主意,這「白痴」若是不上當,那麼他這痴獃就必是裝出來的,楚留香雖不願和真的白痴打架,但對假自痴可就不同。 
誰知碎寶寶已笑道:「你說是兩萬八千四百三十七個,好,我數數。」他竟真的仰著頭數了起來。 
楚留香暗中鬆了口氣,身子如箭一般竄了出去,這時薛寶寶竟似已數得出神,完全沒有留意到他。 
楚留香這才知道真的遇見一個武功高得嚇人的白痴,他只覺有些好笑,又有些訝異。 
這件事的確有些不可思議,但他決定暫時絕不想這件事,因為還有件更不可思議的事還未解決。 
借屍還魂 
施茵的魂魄似真的借了左明珠的體而復活了。 
左二爺看到他拿回來的花粉時,也不禁為之目定口呆,汗流澳背;足足有盞茶時分說不出話來。 
張簡齋皺著眉問道:「那屋於是否真和她所說的完全一樣?」 
楚留香道:「完全一樣。」 
張簡齋道:「那位施姑娘真是今天死的?」 
楚留香道:「不錯,她體還未收,我還看到那身衣服也……」 
左二爺忽然跳起來,大吼道:「我不管那是什麼衣服,也不管姓施的女兒死了沒有,我只知道明珠是我的女兒,誰也搶不走。」 
張簡齋道:「可是,她若不承認你是她父親呢?」 
左二爺怒吼道;「她若敢不認我為父,我就……我就殺了她。」 
張簡齋道:「你真的忍心下得了手?」 
左二爺怔了怔,道:「我為何下不了手?我……我……我……」廷 
說到第三個「我」字,眼淚不禁已奪眶而出,魁偉的身子倒在椅上,彷彿再也無力站起來了。 
張簡齋搖頭嘆息道:「造化弄人……造化弄人竟一至於斯,你我夫復何言?」 
左二爺雙手府著頭,滄然道:「可是……可是你們難道要我承認明珠是那潑婦的女兒?你們難道要我活生生的將自己的女兒送給別人?」 
張簡齋用手摸著自己的鬍子,來去的踏著方步,這江湖名醫雖有妙手成春的本事,對這件事卻也束手無策了。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她還在睡么?」 
左二爺躇然疆道:「還睡得狠沉。」 
楚留香站了起來,道:「二哥你若相信我,就將這件事交給我辦吧。」 
張簡齋長嘆道:「世上若還有一個人能解決這件事,那必定就是楚香帥了,左二爺著不相信你,他還能相信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