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東街,即夫子廟。
金陵「夫子廟」,在秦淮河以北的「員院街」盡頭,背臨秦淮河,這地方,一如北平的天橋,吃、喝、玩、樂應有盡有,五花八門,層出不窮。由於它位居整個金陵之東,故冬地人多以「東街」代替。
時交四更,秦淮河上燈火已熄,舟舫停駛,也不復聞弦歌聲,大地一片沉寂。
但是,走到河邊那一座大草棚卻呼喝正激烈。
仇恨走近大草棚,掀開了厚厚的布簾,緩步定入。
布簾掀動,熱氣人聲外涌,汗珠煙味嗆鼻,這是秦淮河夫子廟一帶唯一聞不到脂粉香的地方。
如今可以看得很清楚,棚頂上懸著四盞大燈,那明亮的燈光下,擺著十幾張桌子,圍著桌子的人,黑壓壓一片,有站的、有坐的,形形色色,哪一類的人都有,這張桌子上冒煙,那張桌子上哄哄亂成一片。
有的桌子上是一翻兩瞪眼的牌九,有的桌上是在那大海碗里滴溜溜亂轉的骰子,有的桌上在賭桐寶。
敢情,這是個大賭棚,大賭場!
休要小看這座賭棚,雖然它是草搭的,可是在這棚子里,官府沒有人來找碴,沒有混混敢來伸手,可見這座賭棚手法通天,負責人罩得住。
仇恨走進賭場,東溜溜,西看看,這時走來一個頭戴瓜皮小帽的賭老鼠,圓胖胖臉上堆著笑,哈著腰道:「公子爺,您是……」
仇恨嘻嘻一笑,緊跟著手指撥弄了一下,道:「看看,先看看再說。」
仇恨手指這一撥弄,是什麼意思呢?但是看在賭老鼠眼裡,無異是告訴他,我是來賭的。
他——賭老鼠,臉上笑意雖濃,但心裡也開始捉摸,一個年輕人涉足賭場,不足為奇,偏偏是對賭道黑話能用手勢打出來,既懂暗語,便不是生手,金陵何時來了這麼一位年輕賭徒,怎麼沒有耳聞呢?
賭老鼠儘管心中捉摸,但並沒有忘記對客人禮貌上應有的招呼,伸手肅客道:「公子爺,您請!」
仇恨含笑點頭,邁步走進。
他進去不久,場子里多了兩位鬚眉皆白,身著黃袍的老者。
這兩位老人長相極為奇突,一高一矮,高個兒身似半截鐵塔,既高又壯,穿著服飾也很氣派,看上去是那麼闊綽。頭上扣頂皮帽,腰束一條寬皮帶,腳下套了氣雙鹿皮靴,蒲扇般毛葺葺的大手,握著一對鵝卵似的鐵蛋,在手心裡轉得格格直響。
好濃的眉,好圓的眼,一臉絡腮鬍,模樣象極了桓候張三爺,威猛逼人,有長板坡掩護趙子龍撤退,大喝一聲水倒流,跌死夏候將軍的威勢。
那矮的,頭頂盤著一條小辮,生得獐頭鼠目,一身土布衣衫,約莫五、六十歲,象個鄉下老頭,眯著一雙細眼,滿臉皺紋,模樣透著古怪。
這兩人走在一起,形貌長相,不但形成強烈的對比,而且令人頗有滑稽好笑之感。
仇恨已定到一張大賭桌前面停了下來,桌子上擺了三個大海碗,每隻大海碗前面都站著一個當庄的,桌子四周圍滿了人,只聽得段子在大海碗里「叮噹」地響,多少人興奮,多少人懊喪,在那殷子一停的剎那浮現。
那三個當庄的,有兩個一臉郎中相,瘦瘦的,鼻樑高聳,眼珠深陷,臉上雖透著狡猾詭詐,卻沒有一點表情。
城府深,夠鎮定,這才是行家,老賭徒,高手。
中間那個當庄的跟兩邊的一比,則截然不同,短短身材,一張臉既圓且胖,長眉綱目,唇上留著兩撇小鬍子,皮膚很白,既白又撤,簡直象個養尊處優的人,往外面一逛,准有人認為他是富貴中人,絕沒有人相信他是賭場抱台柱的賭棍。
三十多近四十歲的人,偏偏臉上找不出一絲皺紋,尤其是那雙手,十指尖尖,根根似玉,生似碰一碰就會破,誰敢碰!只便宜那隻大海碗和幾粒骰子!
他沒有那個當庄的那份道行,贏了笑,輸了寒臉,拿一條手絹兒不停地擦汗。
可是他通氣好,輸的時候少,贏的局面大,陪小注,吃大注,而且都贏得很險,都是大一個點兒。
俗語說:「牌差一張,骰輸一點。」就這麼一點兒能壓死人,仇恨初出道時,就接觸到各色各樣的角色,他知道,這種人才是賭場狠角色,別看他輸了寒臉擦汗,那是扮豬吃老虎呢!
仇恨到了賭桌跟前,用眼瞄了一下三個當庄的,然後往中間一站,賭老鼠陪笑臉走來,道:「公子爺,您要入哪一局?」
仇恨笑笑,用手一指胖小鬍子那一局道:「就是這兒吧!」
賭老鼠連忙替他找了個地方,同時搬來一把椅子,仇恨沒說話,大馬金刀往椅子上一坐。
他剛坐定,一個身穿黃絨長衫,手拿描金摺扇的俊美少年跟了過來,竟站在仇恨身後,微靠椅背。
仇恨回過頭來對他微微一笑,沒說話,轉過身慢條斯理探手入懷摸出一疊銀票往桌上一放,立刻掀起一陣議論,因為這疊銀票面額很大,面上那張是紋銀五萬兩,約二十幾張,如果每張都是同等面額,會計起來就是一百多萬兩,在那個年頭,百兒八十兩就夠數口之家一年半載的生活費,這一疊銀票,可以買下金陵大街,因此,對仇恨的身世,引起賭場議論揣測,有的認為是達官顯要的哲嗣,也有人認為是王孫貝勒……。
儘管賭場大家胡亂揣測,唯獨那當庄的胖小鬍子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他全神貫注在大海碗里,只顧輸贏,別的事兒他只當沒瞧見。
仇恨手指銀票面,道:「興用這個么?」
胖小鬍子瞥了一眼,道:「成!『寶壹』錢莊的票子,南北十三省到處都能兌現,只是面額大了點,最好還是先到柜上換籌碼,下起注來也比較方便。」
仇恨道:「你們這兒下注是不是有規定不能超過多少?」
胖小鬍子道:「沒有,去年就有位豪客在這兒賭了三把,第一把贏了,只不過輸了兩把,就輸掉每顆價值千兩的百顆明珠,賭注的大小由客人自己主張,處局沒有這種限制。」
仇恨笑笑,道:「敢情好,能用就成,我這個最怕麻煩,換來換去,那多煩人,我用銀票下注,輸光了拍腿走路,我贏了,你們用銀票賠注,帶著走也比較方便。」
說正規的,賭場輸贏是銀子,銀票固可兌現,但用銀票下注的可說是前無古人,更何況仇恨所持有的銀票都是大面額,賭場贏了,自然沒有話說,賭場輸了,有那麼多錢賠么?
胖小鬍子僅是這家賭場抱台柱的,他沒有這份膽識,也不敢作主,望了望仇恨面前的銀票,遲遲道:「閣下的意思是……」
仇恨道:「如果你們認為這銀票是假的,可以拒絕我下注,我想,你們既然是開賭場,就沒有理由拒絕客人下注,同時你剛才也說過,下注的多寡由客人自己決定,所以,我要保留這份權利。」
仇恨說得不卑不亢,幾句話就把立場表明,也把賭場的嘴封住,假如真要拒絕他下注,那就別充字型大小,乾脆回家抱孩子。
胖小鬍子不敢拿主意,在猶豫間,身邊響起:「開飯店的不怕大肚漢,老尤,我們不能讓客人掃興。」
說話的是一個身材幹癟瘦小的者頭,臉黑得跟鍋底似的,偏偏又穿一身黑袍。
人長得不起眼,兩眼開闊間卻寒芒外射,分明是位內功精湛的高手,看他對胖小鬍子下令,似是這間賭場很有份量的人物。
胖小鬍子有了黑袍人的吩咐,象是吃了定心丸,那一對黑白分明的眼珠,向仇恨掃了一眼,很快的又垂下下眼瞼,道:「閣下,請下注!」
仇恨不知是不懂賭道呢,還是跟這疊銀票過不去,悶不吭聲把面前那一大疊銀票往前一推。
這一下,把賭場的人全看傻了,賭錢哪有這種賭法,黑袍老者目閃電芒更亮,一直盯著仇恨,老尤手上捏著四顆骰子,就是不敢往下丟。
原來亂鬨哄的賭場,這時卻變得鴉雀無聲,其他賭桌的賭客也都圍攏過來,瞻仰這場豪賭。
黑袍老者眼珠一轉,回頭低聲吩咐另一個抱賭檯的漢子后,才對胖小鬍子道:「老尤,沉著點,不要讓客人失望。」
老尤應了聲好,重新抓起骰子約離碗口數寸,五指一張一放,骰子在大海碗叮噹亂轉,一顆住了,是個一點,緊緊接著第二顆是個二點,第三顆是個四點,最後一顆骰子仍在大海碗里打轉。
骰子有六面,有六種可能的牌面,出現一點是「地八」出現二點就變成「皇上封」,出現三點是「小五對」,出現四點是「人一」,出現五點是「銅錘二」,出現六點是「銀屏三」,骰子不停,這六種情況都有出現的可能,誰也無法預料。當然,敵我雙方,都希望出現自己要的點數,莊家希望出現「二」點,下注的希望出現「四」點,但是,希望並非事實,最後要骰子作決定。
骰子由快而慢,眼看著「二」點快停的時候,突然翻了個身,變成「五」點,牌面是「銅錘二」,賭場的人臉上全變了色。
賭場幾個保鏢逐漸地靠近賭檯,就連兩個當庄的也挺直了腰干,眼睛看著胖小鬍子老尤,意思是說:「你怎麼會失手呢?」
老尤傻了眼,冷汗直冒,一變眼睛深深的注視著黑袍老者,沒說話。
黑袍老者掃了大家一眼,道:「別緊張,客人還沒有投呢!」
仇恨微微一笑,抓起大海碗的骰子隨手一拋,骰子在大海碗里叮噹一響,便停止了,兩個一,兩一字,全是紅點「地杠」,揪著心的賭客,總算鬆了口氣,此刻全叫了起來。
黑袍老者安撫著聒噪的賭客,用手一指檯面,道:「點點看,一共多少?」
一名漢子應聲而出,很熟練地點著銀票,一面數,一面計算面額數目,老天!總計一百二十五萬兩。
這真是一場豪賭,前無古人,恐怕也後無來者,在場看過這場豪賭的人,今後盡可在人前人後大大地吹噓誇耀一番。
黑袍老者上前一步,道:「朋友,你贏了,請換個地方喝懷茶,我這就通知帳房替你準備銀票。」
「不!」仇恨微一搖頭,道:「這是頭一把,好的開始,就要有始有終,再說賭錢也不能贏一把就走,何況我今天是乘興而來,就該盡興而歸,如今我正在興頭上,還不想歇手哩!」
黑泡老者忿然道:「朋友,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明眼人眼裡揉不進一粒細沙,怪只怪我們走了眼,今天我們輸了,認栽,如果你還要繼續賭下去,那就是欺人太甚,存心砸我們的場子……」
仇恨截口道:「閣下這種話,說出來實在叫我們做賭客的人寒心,你們擺下賭場,凡是賭就有輸贏,並沒有規定賭客只准輸,不準贏,贏了錢就是惹事、搗蛋,你閣下說話真和氣。」
黑袍老者冷哼一聲,道:「年輕人,鼓不打不響,你究竟抱著什麼目的,乾脆挑明擺出來好了!」
仇恨道:「進賭場的人,目的都想贏錢,我也不例外。」
黑袍老者道:「這一把夠你揮霍一輩子,朋友,難道還不夠?」
仇恨懶散地道:「人沒有一個能夠做到『知足』兩字,也沒有一個人會嫌錢多,我今天手風正順,很想多擲上幾把。」
黑袍老者想發作,似乎有著什麼顧忌,強自忍下怒火,道:「你究竟想扔多少?」
仇恨「唉」了一聲,道:「很難說,賭錢這玩意兒不輸即贏,我這人最大的毛病,除非不賭,只要進了賭局,就要做到輸干贏凈才肯歇手。有人說:『風水輪流十年轉,賭場的錢,沒有停手就不算是自己的。』這一把我贏了一百二十五萬兩,下一把說不定我就會輸個精光了凈,套一句閣下剛才一句話,開飯店的不怕大肚漢,貴局資金之雄厚,可以說富甲天下,區區數百萬兩銀子,對貴局來說,僅是九牛一毛而已!」
黑袍老者被仇恨說得一楞楞的,吶吶的道:「你怎麼知道敝局資金雄厚……」
仇恨微微一笑,道:「什麼理由,似乎不必深究,要緊的是,這場賭我們如何延續下去?」
黑袍老者道:「朋友,承您看得起光顧敝局,在別人的眼睛里,敝局還敢充一充字型大小,如今,閣下這一把可以說把敝局資金全部贏光了,再賭下去,我們實在拿不出東西來賠,再說,我們也不過是大家湊在一起混生活,真如閣下所說那樣的富甲天下的話,誰願意搞這種包娼包賭的勾當,為眾所不齒呢?」
仇恨嘴角噙笑,曬然道:「閣下太謙虛了,昔日『百毒門』的『黑傑尊者』,叱吒風雲,跺一跺腳能夠使關外震驚。楚大俠,居然自稱在賭場僅僅為了混生活,能相信么?再說明白點,人見人怕的『黑白雙煞』,和威鎮川、黔的黑道梟雄『斷玉掌』都在這間賭場抱台柱,真是叫人不敢相信,傳將出去,必然震動武林!」
黑袍老者兩道銳利目光盯在仇恨身上,由上而下,再由下而士打量了一遍,道:「閣下,恕我老聵目盲,我請教,是哪一位當面?」
仇恨正要答話,厚簾掀處,進來一位十七八歲的大姑娘,青布扎頭,鳳眉杏目,桃腮櫻口,身著水綠薄鍛緊身衣裝,外罩猩紅長披風,腰懸一口黑穗長劍,真箇是風姿颯爽,秀目澄波,好一個嬌秀絕倫的姑娘。
姑娘踏入賭廳,賭場上上下下執事人員均齊聲弓腰,道:「屬下參見宮主!」
美姑娘杏目一掃,道:「我來替各位介紹,仇大俠是『武林帖』得主,武林的盟主,受天下黑、白兩道共同尊仰,做盟主所贏銀兩倍如數賠上,今天這場過節,我為了尊崇『武林貼』,到此一筆勾銷。」
仇恨雙眉微揚,道:「在下叨天之福,偶得『武林帖』習得前人秘技,雖說此『帖』可號召武林黑、白兩道,但自問出道以來,並未藉此作為護身符保護自己,也未挾此『帖』欺凌同道,芳駕既然蒞臨,恕仇某不知好歹,得寸進尺,想向宮主討取幾件東西,不知芳駕能否作主?」
美姑娘道:「我不敢任何承諾,但只要是賤妾所有,必慨然應允!」。
仇恨道:「這要站在某個角度來講,對姑娘來說,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
美姑娘「噢」了一聲,道:「請說說看!」
仇恨道:「無他,只是想請姑娘高抬貴手,發還『鎮遠鏢局』失鏢,仇某則感同身受。」
美姑娘秀眉微揚,道:「據我所知,仇大俠與『鎮遠鏢局』毫無瓜葛,何苦趟這一塘渾水?」
仇恨道:「東西是從鎮遠鏢局手裡丟的,他們有義務找回自己失的鏢貨,在下受『武林帖』之累,徐總鏢頭千里迢迢到寒舍,為了不使前人蒙羞、『武林帖』遭人輕視,也只好勉為其難一行著手調查。」
美姑娘道:「調查出來沒有?」
「沒有,不過,在下卻掌握了有力的線索!」
「噢!仇大俠可否說出來讓我們一廣見聞?」
「事無不可對人言,不過,我想請問姑娘,『毒煞』、『攝魂』兩位是否還在此地?」
美姑娘微露潔齒,笑道:「『毒煞』、『攝魂』乃昔日『百毒門』教主座前雙衛,卅年前,天下各門派,在『天池』比武時,教主『辣手仙魔』擺下『迷天漫地百毒陣』,揚威武林,以絕毒暗器,殺傷『武當派』高手多達十餘人,但他自己也死在武當派所布『六子連房陣』內,毒煞、攝魂亦同時罹難,此乃眾八皆知,仇大俠從哪一點推測這兩位未死?」
仇恨道:「他們不該使用獨門功夫,留下予人可循線索,『攝魂』、『毒煞』秘技,普天之下能使用者,除雙衛之外,別無分號。」
美姑娘說道:「少俠敢莫是從鎮遠鏢局鏢師受傷的情形而推測他兩位尚在人世?」
仇恨笑道:「姑娘也知道鎮遠鏢局鏢師中了他們兩位的毒掌?」
美姑娘自知說漏了嘴,遲疑片刻,道:「鎮遠鏢局鏢師受傷之事,已經傳遍金陵,並非什麼秘密,再說,雙衛即使未死,也不可能投靠到這座賭棚,即使不圖東山再起,亦該遠走高飛,混到這樣一個睹場來,圖的是什麼呢?」
仂報道:「姑娘說得有理,鎮遠鏢局鏢師受傷雖非秘密,但知道他們中了毒掌的人卻少之又少,姑娘知道傷者受傷情形,不是親眼目睹,便是獲得下人報告。此地雖然僅是一幢賭棚,但卻風雲際會,『黑衣尊者』楚雲乃『辣手仙魔』魏善的總管,『黑白雙熬』、『斷玉掌』均系『百毒門』舊屬,所謂:『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如今黑白雙熬與斷玉掌均在這間賭場抱台柱,雙衛只不過是一對斷翅之鷹,匿身賭場,又算得了什麼呢?」
頓了頓,續道:「百毒天君魏三省之弟魏平省施用奇特葯迷暈胞兄,並將其禁姻,並盜取『武林帖』冒名替之,挾『武林帖』之威,橫行武林,無惡不作,幸魏三省功力深厚,自行解除禁錮逃了出來。魏平省怕事機敗露,當在下與百毒天君較技時,以『竹節索命針』暗算胞兄,後來被駝俠擊斃。據說,魏平省遺有一女、今眾人稱姑娘為『宮主』,諒必是魏平省遺孤……」
忽然,那猛似張飛型的老人竟奇異的在臉孔上浮起一層笑容,這片笑容是如此古怪,它完全沒有包含一點笑的意味在內,是如此陰沉、寒瑟、冷怖,象是用什麼東西塑造上去的,帶著濃重的血腥味,濃重的殺氣重重………
仇恨十分清楚這位仁兄的習性,由長輩們的傳說形成一個印象在他心田,這人出身邊陲,名可扎欽漢,終年不見歡顏,若是在此情此景之下,竟有笑容浮現,那麼這笑容便代表著死亡,武林中人曾替他這種笑容起了個名字:「閻王告示」!
可扎欽漢面上肌肉驟緊又松,他仍是和緩的道:「小輩你可知道你面前的這位姑娘是我老人家什麼人嗎?」
仇恨用手揉揉下齶,安詳說道:「她是你的養女。」
可扎欽漢的語聲突然柔和得出奇,道:「你不怕做我掌下冤死之鬼么?」
仇恨「嘿嘿」一笑,道:「怎麼不怕,只是如今怕也沒有辦法了,你不會饒我,是么?而且方才你已昏庸得連是非都分辨不清,我告訴了你我怕,你勢不會為了我怕而改變初衷的,嗯?」
他頓了頓,又滿不在乎的道:「不過,假如萬一我有了個什麼長短,也是我不識天高地厚,咎由自取,怪不得老人家你替天行道,怕我等會無法啟齒了,是而趁現在還有一口氣的時候,趕緊來個君子協定,假如我僥倖勝了,便請你大閨女高抬貴手,幫忙尋找鎮遠鏢局的失鏢………」
可扎欽漢冷莫地道:「你說完了?」
仇恨磋搓手道:「怎麼?你答應了在下這點要求了?」
可扎欽漢緩緩的,微微提起了他那兩條又粗又長的手臂,十指箕張如爪,周身肌肉驀地緊繃,雖然隔著一層衣衫,但仍可發現粼波一樣的顫動。
賭場的人趕忙退後,他們深深的了解可欽扎漢的功力,緊張得連呼吸也都在不覺中屏注了。
現在,一些賭容都走了,賭場清出了一大片空地,人們的喘息聲也變得那般的極濁與清晰。
可扎欽漢繞場兩圈后,突然喝道:「小子,接招!」
雙掌疾出,直撲仇恨,怪異的是他出掌的路數,竟完全是定購弧形,而且飄浮不定,聲東擊西,看來是劈向頭部,瞬息間抓向胸前,況此老掌力雄厚,勁道沉凝,使仇恨應對起來,頗有吃力之感。
可扎欽漢招式一發,便如長江大河滔滔不絕,仇恨也即平心靜氣,抱元守一,以「葯道人」的「苦盡甘來八式」應戰。
一時只見掌影翻飛,身形電閃,雙方全是以快打快,每招每式,皆是以內力發出,故此對掌、閃身,都帶著「呼嚕唱」迴旋游涌氣流。
論經驗,自以可扎欽漢為多,而招式之詭異,則是兩人不分軒輊,但若以身形之巧快,內力之悠長,可扎欽漢雖較跟前各人皆高,但比之仇恨先天後天的特異稟資,卻輸了一籌!
可扎欽漢此刻施展的,正是他苫心研出的「飛弧八方掌法」,只見掌掌相連,成弧形飛舞,且一招快似一招,出手方位奇幻,詭異莫測!
於是,大草棚在這一旋流的氣體里,把整個屋頂都揭去了。
仇恨很清楚,眼前的對手是強者之強,高手中的高手。因此,小心謹鎮的全力應戰,「苦盡甘來八式」也發揮至最高威力,只見兩丈方圓的地方,儘是縱橫掌影,和罡烈的風聲。
兩人出手,全是稍沾即走,有時招出一半,便又換招撤式,個中兇險處,一羽不能落,緊湊處,一發不能加,那波譎雲詭的奇妙變化,直把掠陣各人,看得目瞪口呆,心驚不已!
烏雲掩明月,微帶寒意,兩人在懸接氣死風燈之下,頃刻間已換了百餘招,可扎欽漢心中暗自驚憂不已,他忖道:「此子年紀輕輕,就具備如此身手,假以歲月,武林不復有第二人,今日當著眾多人面前,絕不能栽在他手下,否則,這張老臉,擺向何處?」
想到此處,他猛然吐氣開聲,雙掌勁力頓時暴增,風聲呼呼中,剎時已將仇恨圈於那罷烈掌風之內。
仇恨心中一驚,急忙長吸一口真氣,遍布全身,四肢百骸,頓時堅如鋼石,他身軀也隨著更快地旋轉了起來,手中絕招迭出。一剎間,已經使到那招「藥石罔效」,空中頓時掌影如山,那一身寶藍長衫飄忽飛舞,恍若陡然化成數千個仇恨一般。
可扎欽漢可說是一塊名聲響叮噹的金字招牌,也曾會過無數高手,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打得如此吃力。他大吼一聲,一個偉岸身軀,驟然後仰,在離地面兩寸之上,竟滴溜溜轉動起來,同時手腳並用,接連攻出九掌十一腿。
仇恨綽不及防,竟吃他逼得退出三步,但瞬息間,他又急攻而上,使的仍是那招「藥石罔效」!
這是仇恨聰明之處,他雖吃對方以此怪招逼退三步,但他卻已看出此式濁而不清,似有甚多破綻及空隙,想是對方尚未全盤了悟,因此,他又以這「苦盡甘來八式」中,最具威力的一招,反覆攻上。
仇恨猜得一點不錯,可扎欽漢這招完全是憑著經驗應付,並沒有固定招式。此刻他身形剛好立直,見仇恨身影又漫天砸地撲來,要想再使原先那種招式已是不及,他雙臂抖出,拔超五丈多高,避過來勢,但仇恨騰身清叱一聲,竟又如影隨形般跟了上來。
可扎欽漢暴喝一聲:「下去!」
身在空中,雙掌連揮,已擊出此掌,他此時身在半空,猶能如此自然,連續發掌,若非有一份精純功夫,確是極難辦到。
仇恨一見敵掌攻來,其勢極險,他雙腿一曲,巧妙的旋至可扎欽漢身後。可扎欽漢掌出落空,正值力竭下墜之際,在他一口真氣,欲提末提的剎那,仇恨已有形無影的在他背心輕輕一拍,兩人同時飄然落地!
可扎欽漢此時老臉通紅,真箇可以與關二爺媲美。
仇恨卻拱拱手道:「可扎欽漢,承讓了……」
可扎欽漢怔愕愕地愣在那裡,心中又是難過,又是羞愧,他知道,剛才仇恨那招,若是手心向外一吐,自己這條老命就算廢了。但這年輕人不但未施辣手,更不曾使自己當場出醜,試問自己,會有這份雍容寬懷的心胸么?
可扎欽漢驚異地看著仇恨,道:「好,好!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你這手是否就是『志遠高僧』的絕技——『極目滄波』!」
仇恨哈哈一笑,道:「好眼力,不愧是成名的老一輩人物,想不到一眼就能看出。不過,裡面有點變化,前半招是『葯道人』的『藥石罔效』,後半式才是『極目滄波』,但我使出來的時候誠心誠意,並沒有把狂妄放進去!」
仇恨轉著圈子,把可扎欽漢損了一頓,到頭來還是給他一個諱莫如深。但可扎欽漢並未因此惱羞成怒,強自一笑道:「老夫年登古稀,頭一遭落下敗績,不論是恩是仇,老夫定會還你一個公道!」
後面,美姑娘匆匆奔了上來,急促地道:「義父,你老人家無事吧?」
可扎欽漢沉重地搖搖頭,默默無語。
後面矮老人跟上來,低喟地道:「老友,要不要替換一下?」
可扎欽漢神色凝寒,冷厲地道:「矮子,你知道我已敗了?」
美姑娘猛的一呆,傻了,她迅速查視左右,才直著眼望向可扎欽漢,兩張面孔上,寫滿了驚駭與不敢相信的悵失。
可扎欽漢驀然仰天長笑,向眾人作了一個羅漢揖,黯然道:「老夫無能,沂人威風,本無顏續留此地,但老夫話已出口,自應有個交代………。」
一側的美姑娘見狀之下,惶然叫道:「義父,你老人家千萬不要灰心失望,你老人家還有許多獨門絕技沒有施展,你老人家只是一時的疏忽,義父,他敵不過你的,他不會勝得了我們的。」
可扎欽漢毫不理會,一伸手,向仇恨冷冷地道:「小子,這一回合你贏了,我作主,把鎮遠鏢局的失鏢交給你,連同那貨主……」
仇恨淡淡地道:「一向來說,老可扎在天山是一把名聲響噹噹的硬手,擲地有聲的金字招牌,仇某謹此謝過!」-
側首,回顧美姑娘道:「玫兒,去叫丁驥出來,把人家的東西以及擄來的那個人一併帶來。」
美姑娘道:「義父,你……」
可扎欽漢面上毫無表情,道:「玫兒,假如你還認我這個義父,就照我的意思做,其他什麼也不用說,我自有主張?」
美姑娘不吭聲地走了,不一會,連同一個中年人同來,果如店小二所說形相。那是這間睹場的賬房先生——丁驥,丁驥身後,是一個中年文士,大概就是鎮遠鏢局的東主了。
可扎欽漢從丁驥手上取過一個布包交給,仇恨道:「這是我履行的諾言,你點點看,有無閃失?」
仇恨原封不動地交給那中年文士,道:「東西是你的,你自己查看一下,有無短少?」
中年文士接過布包就地打開,裡面赫然是明珠十顆,玉尺一對,和一方玉盒。
可扎欽漢忿恨地望著眼前這位傲骨嶙峋卻又具有不怒自威的年輕人,他不知不覺退了一步,驟然間,然有一片洶湧的浪潮衝激在他的心田中,這片浪潮包含有驚優、疑慮、憤怒,以及不甘。多少年來,他沒有栽過這種可恥的筋斗,多少年來,他沒有受過這等的凌辱,現在,他卻全嘗遍了,全試過了,如果他此時離去,跟著來的,必是尊嚴的破滅,自信的毀散,以及聲譽的頹塌。但是,他如不退,或者能殘缺的保留那些,不過,他卻極可能須以生命來做交換,來做賭注。
這是向死神挑戰,一邊押著鮮血,一邊押著腦袋,無可置疑的,不論押准了哪一邊,其結果也都是殘酷的、凄厲的。
武林中人有一個通病,那就是寧折不彎的個性,所謂:「虎死留皮,人死留名。」可扎欽漢也不例外。
於是,可扎欽漢一聲怒吼,神色猙獰地怒叫道:「仇根,東西可以給你,而你必須留下!」
仇恨狂笑一聲,道:「老可扎,你要再試?」
可扎欽漢面容是可怖的,他暴突著一雙精芒閃射的巨眼,呲著牙,臉上的肌肉抽搐著,激烈地道:「仇恨小子,我就舍了這副臭皮囊跟你一搏。」
仇恨白玉也似的上齒咬著下唇,徐緩地,陰沉地道:
「可扎欽漢,你還不到歸去的時候,你卻還可以再享受一段美好的時光,活著,比死了強,你想到了么?」
夜風呼嘯著,將仇恨的語聲卷揚在冷例的空氣中,激蕩在沉寂的周遭,空洞洞的,孤伶伶的,宛如這些語聲真象來自深沉的夜空,來自復仇之伸的冥冥中的呢喃。
不可抑止地感到一股涼氣來自沉沉的夜空,來自心底升起,但可扎欽漢卻強制住心頭的顫慄,他狠狠地道:「仇恨小輩,你不會再有剛才那種運氣。」
仇恨點點頭,平靜中挾著一抹殘忍的微笑,道:「如果是別人,方才對你手下的留情必會後悔,但我不後悔,因為我知道我可以再次重演方才的經過,我仍然可以將錯過的性命再抓回來。老可扎,可憐你了。」
可扎欽漢筆直挺立不動,面孔上木然著毫無表情,風吹拂著他披肩的花白頭髮,扯動著他斑瀾的豹皮短衣,於是,血腥氣息又開始在空中慢慢凝結,慢慢成形。
仇恨斜走一步,雙掌也微提到了腰際,眼看著,雙方再一次生死決鬥又要展開。
可扎欽漢冷森地看著仇恨,一張惱黑的面容脹成了紫紅,彷彿連每一道皺紋都在抖動,他雙目中似是噴著熊熊的怒火,語聲卻一個字一個字冰珠也似的迸自他乾癟的嘴縫。可扎欽漢道:「仇恨,現在,你出手吧!又到了我們再分生死的時候了,你無意留情,就象我對你也不會留情一樣。」
仇恨聳聳肩,緩慢地道「老可扎,你不多考慮一下?」
可扎欽漢冷峻地道:「我已決定了。」
仇恨神色驟寒,道:「老可扎,你活了這大把年紀都很順當,何不想安享餘生,留得一個善終了呢?」
可扎欽漢深沉地道:「不要再講這些,仇恨,為你自己擔憂吧!」
仇恨冷漠的又道:「你真要再試?」
可扎欽漢憤怒得牙根「咯吱咯吱」擦響,他暴烈地道:「小輩,你話也太多了。」
仇恨一揚頭,傲然道:「好,老可扎,是你堅持要比試,怪不得我姓仇的不尊者敬賢了。」
大步走出三步,仇恨又道:「開始了,老可扎!」
可扎欽漢雙目精芒如電,死死地盯著仇恨,枯瘦黝黑的肌膚,忽然陰陰地泛閃起一波波白色暗流,他的一頭花白長發已刺蝟般根根倒豎,連呼吸也剎那間變粗濁了,那摸樣,活象一頭受激暴怒的老獅子。
仇恨斜斜站著,雙手緩緩下垂,睹狀之下,他嘿嘿一笑,道:「乖乖,可真嚇人。」
一旁呆立的美姑娘,突然機靈靈的一顫,她宛似惡夢初醒般尖叫一聲,伸開雙臂,哀泣慘呼道:「養父……不要這樣……義父……留得青山在……」
猛的大吼一聲,可扎欽漢雙掌當胸推出,兩股斗極的白蒙蒙的凝形勁氣便有如兩條巨蟒,「呼」的自他掌心斜卷而出,挾著雷霆萬鈞之勢,直撞仇恨。
「好,『白蟒氣』!」
仇恨斷叱如雷,兩掌掌心向下,微揚猝翻,同一時間,一大片「嘩啦啦」的無形罡氣也迎兜而上,在漫天的砂石飛舞里,空氣似一下子沸騰起來,打著呼嘯往四周涌排擠,於是,宛如響起了一陣悶雷,在一片狂磊的肆掃中,仇恨與可扎欽漢同時踉蹌後退——
仇恨退了五步,可扎欽漢退了七步半。
可扎欽漢喘息著,斷續地道:「『彌陀真力』……非非和尚的絕技……這是第九重的『彌陀真力』……」
仇恨潤潤嘴唇,也呼吸急促地道:「老可欽……我苦練到了第十重……你就不止多退兩步半了,勢必把你的『自蟒氣』逼回你的肚子里,活活脹死你這老小子!」
仇恨抖抖雙手,迅速地移動了幾步,他又道:「這麼以真力硬拼硬打,最是不上算,這全都是死功夫,沒有巧勁在裡面,來,老可扎,我們玩玩別的如何?」
可扎欽漢怒吼道:「莫不成還怕了你?」
仇恨大笑一聲,衣衫飛舞,猝然撲到道:「這就來了,老可扎!」
藍色的身影有如一片藍色的雲塊,又象一隻飛翔的雲鶴,就那麼一閃之下,已到了可扎欽漢的頭頂。
可扎欽漢雙腳急速卻幅度極小地移動著,全身做著幾乎不可察覺的精奇擺挪,他雙目聚集於撲來藍影的那一點,兩掌驀然探出片片、條條、溜溜、股股的勁力,掌連著掌,指接著指,肘合著肘,閃電般奇幻而緊急地布成了一面尖銳的攻擊網反罩過去,不分先後,他雙臂上的兩枚金環也「掙」然分向左右飛出,只見金芒候閃,亦已撞向了敵身。
兩掌相觸,只見周圍物件亂飛,飛砂走石,強勁的疾風甚至掃得地上帶超一個個小旋渦來。
美姑娘只得飛身竄過一邊,待她回頭時,只見仇恨衣衫微亂,但卻悠閑站在原處,而義父可扎欽漢面色煞白,卻盤膝坐在地上,閉目調息,滿頭黃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淌,顯然是已吃了虧。
過了盞茶時分,可扎欽漢一躍而起,半句話不說,厲叱一聲,又猛撲過來,一上手便施出自己稱霸江湖的「青木十一式」掌法來。
仇恨見對方調息過後,非但不感激自己未乘人之危的磊落行動,反而不問青紅皂白又撲擊過來,不由氣得冷哼一聲,更不答話,「苦盡甘來八式」也倏然施出。
只見一團青光圍住一條藍影,以極快的速度,往來飛搏,空自急壞了一旁的美姑娘,她自己竟覺得絲毫插不進手去,只得暗自為義父提心弔膽不已。
瞬眼間,已十餘招過去了,不但可扎欽漢心中暗自嘀咕,連仇恨也不由心中微詫,他暗想:「自己施展的『苦盡甘來八式』甚為玄奧凌厲,等閑高手,不用施展到一半的招式,便可將對方擊敗,但這可扎欽漢卻硬和自己拼了六七式,尚還有攻有守。」
他哪裡知道,這可扎欽漢所施出的「青木十一式」亦為一江湖異人所獨創,加以在可扎欽漢這種身負極佳硬底子的高手施出,更是威力無匹。
頃刻間,兩人又連對五掌,此刻雙方心中皆已不耐,那可扎欽漢首先大喝一聲,使出一掌,到後來越轉越急,口中喝叱一次比一次快,掌聲如風起雲湧,越來越重,而隱約有風雷「轟轟」之聲,威勢煞是不凡。
仇恨見對方喝聲出口,便即刻小心防範,果見對方掌勢忽變,不但身形急轉,掌影如風,並且帶著風雷之嘯聲,四周更彷彿全為一排排巨大的青色光幢所圍繞,翻翻滾滾,向自己壓到。
他聚覺壓力增加,不由厲嘯一聲,全身真力一收一放,呼呼之聲,驟然而起,那護身之「彌陀真氣」竟激然反震而出。
只聽得「砰」的一聲巨響,在滿天塵土迷濛中,一條人影被震得翻出一丈多遠,那人落地后,一連幾個踉蹌,吐出一口鮮血,但仍強挺腰桿站住。
美姑娘方才被兩人拚鬥時的景況嚇呆了,直到一聲暴響后,才驚然驚醒,眼見其中一人受傷而退,她已瞧出,正是自己義父——可欽扎漢,她瘋狂似的揮舞著手中青鋒劍沖向了仇恨。
仇恨皺了皺眉,還未及開口說出什麼,那邊乾癟的矮老頭已攔住了她,道:「玫兒,你先去察看你義父的傷勢,仇混這小子交給愚叔。」
說罷,回顧仇恨厲喝道:「小輩,快亮兵刃,老夫利劍之下,不斬赤手之徒。」
仇恨已不耐地道:「你動手吧!只怕我兵刃出手,你已沒命了。」
此言一出,不由使各人齊皆變色,矮瘦乾癟老頭狂吼一聲,道:「休說大話,待老夫打發你上西天吧!」
語聲一落,只見他將身後一支奇形似旗的兵器一展,「刷」的一聲,便向仇恨當頭劈下。
這柄兵器名叫「九鬼奪命幡」,乃用十年冰蠶絲絞合人發銀絲編織而成,色作純白,上塑九個黑色骷髏,看來恐怖至極。
此旗連在一根純鋼鐵棒之上,棒尖有兩個小孔,於對敵交手時,發出尖銳的嘯音,奪魂異響,產生擾敵作用。
此時他一擊之下,那「嗚嗚」異響隨即發出,仇恨並未受其所擾,身形微閃,已轉至矮瘦老頭身後,矮瘦老頭此招本為虛實互用,見仇恨一閃,他已大喝一聲,「奪命幡」拆回,一招「斜插柳」自左方斜斜揮出。
仇恨冷笑一聲,單掌向襲來之「九鬼奪命幡」棒沿用力一敲,右掌閃電也似劈向矮瘦老頭后腰。
矮瘦老頭驟感手中一震,自己獨門兵器,已被對方震歪,同時勁風起處,向自己腰間擊到,他忙一錯身,於手中兵器震斜時,自己硬生生挪開兩步,這種收發由心的武技,確顯他有根底。
仇恨露出雪白牙齒,笑道:「馮奇,方才那一下子確是不錯,硬底子,不帶唬的,更得謝謝你出手前先向我打了招呼。」
馮奇沉緩地道:「仇恨,你破我那招『斜插柳』的招式,可是『葯道人』的『急病投醫』?」
仇恨一眨眼,喝彩道:「好眼力,好見識,不錯,是叫『急病投醫』『苦盡甘來八式』中的第四式。」
他笑了笑,又道:「怎麼樣?還差強人意呢?」
馮奇寒著臉,道:「仇恨,先別得意,這手『急病投醫』的確稱得上奧妙玄奇,但並不是說它無人能破,今天,我倆總得分出一個勝負出來。」
仇恨嘿嘿一笑,道:「我早就預料到我們這一斗在所難免,你跟老可扎可是一對歡喜冤家,別看平常一天到晚鬥嘴,打打鬥斗,但骨子裡卻是最要好的朋友,老可扎這一傷,你還能坐視么?捨命相陪是必然的事!」
馮奇沒有說話,將「九鬼奪命幡」插回旗套,緩緩將手上戴著的手套脫下來,這一脫下,大家便清清楚楚地看見了他的一雙手掌。馮奇這雙手掌宛似寒冬結的冰柱,那十根手指頭也宛似屋檐下接的冰棍,玲瓏剔透,幾可鑒人,那指端渾圓而極厚,一眼看上去,除了令人感到一股特異的「力」和「猛」的震撼外,便是那種極端恐怖和暴厲的感覺。
當然,仇恨明白這是一雙什麼樣的手掌,他曉得,除了精練「玄冰雷」掌的人以外,是不會將兩手搞成這種情形的。顯然的,馮奇的「玄冰雷」掌已經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了,光看他那一雙手的顏色,原來生著指甲的部位圓潤而粗厚的程度,便知道對方在這掌力上的修為了,難怪他舍兵器而改用掌。
仇恨淡淡一笑,口中「嘖」了兩聲,道:「好傢夥,馮奇,你老練那『玄冰雷』掌可真是不借功本啊!連一雙手都豁出去了。」
馮奇冷漠地看著仇恨,深沉地道:「老夫在這『玄冰雷』上下過六十餘年的工夫,仇恨,你是,『武林帖』得主,自然劍掌雙絕,我們便以肉掌對肉掌,分一個強弱勝負如何?」
仇恨將手上「金龍赤火劍」納回劍鞘,笑嘻嘻地道:「好得很,但怕只怕我這短短几年時光練不成前輩你那等火候,交上了手,前輩,你可得包涵著點。」
馮奇微一仰頭,道:「來吧!你先出手。」
仇恨搓搓手,道:「那麼,在下便有所不敬了——」
「了」字還在他的舌尖上打著轉子,一片掌影便有如魔鬼的獰笑般飛到了馮奇的喉間,馮奇的鼻孔中冷哼一聲,在哼聲里,他瘦小的身形微偏,十六掌已突然奇異的自斜刺里急劈敵人。
這十六掌來得古怪而玄妙,在掌勢閃動之間,竟有一種隱隱的眨骨寒風襲來,這聲音「呼啦啦」似北國嚴冬,北風怒吼,大雪紛飛,又似雲層般降落的冰雹,驚人極了,也雄渾極了。
電也似的掠出六尺,又比掠出更快的速度飛回,仇恨這一來一去,快得象是根本沒有移動過一樣,在移挪的短促的空間里,他已三十三掌併合成一次猛然反罩馮奇。
迅捷的只有人們眨眼的百分之一的時間,馮奇身軀暴閃摔斜,連連騰展,在他這快得無可言喻的展動中,「玄冰雷」掌已漫天撲地地呼轟湧起,只見掌影連著掌影,狂磊滾著狂飆,飛沙走石,氣流洶湧,而那隱隱的風雷之聲頓時已變成尖厲的霹靂呼號,「砰——嗤嗤」、「嘩啦啦」,掌影的焦點是如此準確,估計的部位是那麼精密,一圈圈,一溜溜的勁力似已成為有形,縱橫交織著,上下穿刺著,宛如一面寬闊而嚴緊的羅網,在網中,則充斥著死亡,充斥著狠毒!
仇恨的面容冷漠而深沉,他內心的平靜如古並不波,眼前的敵人任是這般強大,這般兇猛,但他卻毫不慌亂,多少年來經歷的艱險危困,千百次的血雨腥風,已將他的心肝鑄成似鋼鐵一般強硬,鑄造磨成了堅鑽,他能在死亡面前冷靜想到如何的擺脫死亡,在危殆的情勢下如何扭轉危殆。現在,他用「武林帖」上藥道人「苦盡甘來」掌法的前四式變幻施展著,或是狂如暴風般連施第一招「南山採藥」,或是急似驟雨般環使第二招「良藥苦口」,或是猛如怒濤般飛出第三招「藥王落鋤」,或是捷如鷹隼般閃展第四招「急病投醫」。他有時連續使用單招,有時四式並出,有時循環使用,有時雙招聯舞,雖只一共四招,看上去卻是千變萬化,難防難測,尤其是那種快法,根本就使觀戰之人看不出他的掌式步眼。
雙方激鬥狠拼的角色,全是兩道武林上高超的人物,一個是上一代的武術宗師,一個是現今的霸主奇才,彼此間全是走的快攻猛打的路子,誰也不肯相讓,誰也不能留情,只見掌影翻飛,串串溜瀉著,象飄絮,象浪舞。象流雲,象山崩,這等威勢,別說賭棚中這幾位角色,雖也曾夜武林佔了一席地位,也不禁目眩伸迷,嘆為觀止了。
於是,百招過去了。
仇恨自出道以來,可以說還是第一次遇上這麼厲害的對手,對方修之精湛,功力之雄渾,反應之快速,藝業之超絕,全是他前所未見的,因此,他知道恐怕不易善了。當然,他自信也不會失嗷,但那勝負之間,往往不是單憑自信便可解決的。
這時,馮奇閃掠中又是一百掌同時施出,雙腿也不分先後地掃截向仇恨可以躲避的任何一個位置,仇恨冷笑著,雙掌暴起,同樣一百掌同時齊出,翻飛硬迎,身子卻穩立不動,在連串肉掌互擊聲里,他快速的幾乎看不出的將右掌拍向天空。
馮奇目光尖銳無匹,他一眼看見仇恨這一個動作,正覺有些奇異難解,而不可置信的,一股如利錐般的動力已自從後方無聲無息,卻又奇快至極的飛刺背心。
這股勁力實在來得太快、太奇,以致連馮奇這等頂尖高手也不由大小出了意外,他怪叫半聲,七十七掌猛然掃劈,身形修縮獰閃,那股銳風已擦著他的面頰「刷」地掠過,雖未擊中,卻火辣辣的有如挨了一記耳光。
在七十七掌中閃電般挪讓著,仇恨嘿嘿一笑道:「承讓,得罪!」
嗯!那是「懷寶先生」的「千手閃」中的一招——「網疑虹!」
這一下子,馮奇硬是接不住,他狂叱一聲,不再以纏戰游斗的方式分出勝負,出手之下,便是他立威武林,功垂數十年的壓箱絕技:「三手伏龍」。
「玄冰雷」掌的威力,現在才真正顯示出來,象旱天的金雷「嘩啦啦」的暴響著,而雷聲翻飛在閃動交織的掌山裡,馮奇象是偶然間多出了八臂八腿,急厲而狂猛的功力排涌回蕩,漫天的掌影式成弧形,式成一線,式如半圓,式似並排,在一圈黑色的霧影中穿射飛撞,它們無隙不容,無間不含似的籠罩過去,豎砍的、斜劈的、反兜的、例掃的,各個攻擊的角度與位置全然巡異,但卻包含了敵人任何一個可以躲閃的空間,這種力量,這種威勢,幾乎不敢令人相信會是單單一個人在同一時間裡所表示出的功力造詣。
仇恨驀然尖嘯如泣,他「苦盡甘來」八式的「南山採藥」、「良藥苦口」、「藥王落鋤」、「急病投醫」、「飲鴿止渴」、「藥到病除」、「華駝轉世」、「藥石罔效」也傾籠合力推出,八掌合在一起施展,彷彿是八個仇恨同時出手一樣,呼嘯的狂飄有如龍捲風似的繞體而起,片片如刃的掌影朝四面八方飛旋展舞,一串連著一串,一溜接著一溜,一陣壓著一陣,一波推著一波,象浪花進灑,雨水濺數,那麼密,那麼急,而這瞬息,天與地都變色了,只見掌影翩翩,上下齊舞,好狠厲,好歹毒。
在掌影的穿刺飛騰里,兩條人影摔然分別向兩個相異的角度搶出,於是,一剎間,聲寂形斂,方才所發生的一切,又頓時消形無蹤,兩個對手,相距一丈左右,全靜靜地卓立著互相凝視。
側旁,美姑娘驚恐地奔向了馮奇,邊低呼道:「馮叔,你不要緊吧?」
馮奇枯乾皺癟的面容上沒有一絲表情,他搖搖頭,目光竟是如此平靜而深湛,沉緩地,說道:「仇恨,你說對了,長江是後浪推前浪,而你,不愧是那推動前浪的人,你勝了。」
一丈之外,仇恨的臉色蒼白得出奇,他笑了笑,猛然張口吐出了一股鮮血,連嘴邊猩紅的血跡也不抹,仍然弔兒郎當的,聲音卻帶沙啞地道:「好說,還虧你老人家成全。」
美姑娘震駭地尖叫道:「馮叔,你輸了,你也輸了。」
「黑衣尊者」楚雲不服的跟著吼道:「但明明是姓仇的小子輸啊!前輩,你已擊傷了他!」
馮奇帶著凄涼的意味一笑,緩緩地道:「不,是老夫栽了……楚老弟,他已用『紅拂女』的『分脈手』閉了老夫的下身經脈。」
一句話有如在賭棚每一個人的頭頂響起了一聲焦雷,美姑娘更是驚得退後一步,瞪眼張嘴,一時竟連話都說不出了。
馮奇低愴的道:「其實,他剛才可以不用分脈手法,在他施展分脈手的時間裡,他可以在老夫身上劈四掌足有餘,若他真箇如此,只怕老夫如今已站不住了,而且,你們看——」
說著,馮奇向自己肩胛上一指,隨著他指的位置,大家目光移了過去,這一看,更是心弦猛震,幾乎驚呼出來,老天,一枚金閃閃的臂環竟完全拍進了馮奇肩胛肌肉處,只露出半圈圓脊在外,而這枚金環,正是方才可扎欽漢擊仇恨東西。
馮奇凄涼的一笑,道:「這枚金環,原本老可扎擊中他嵌在腿根之處,但是,他卻能在眨眼間運氣逼飛出來對付老夫,這枚金環原本可以直擊老夫咽喉,但仇恨卻手下留情,偏擊到老夫肩上,前後兩次,他若全下毒手,各位,老夫怕已休矣……」
美姑娘呆了半晌,黑衣尊者楚雲又道:「但是……馮前輩,姓仇的那小子亦未得到便宜。」
馮奇咳了一聲,低沉地道:「他中了老夫三掌一腿,傷是傷了,但卻不是要害,他的『彌駝真力』已經到了第九重,內力生生不息,這點傷勢對他來說,實在無關緊要的下」
他頓了頓,又道:「玫兒,老夫和你義父先後都輸了,今夕之戰,最好就此罷息,是為上上之策。」
一側,神色默然的美姑娘忽道:「馮叔,如今激戰正烈,便是我們有意委曲求和。對方願不願意尚未可知,況且,姓仇的正好佔了便宜,他會不會拿驕!」
馮奇唇角的皺紋深深陷了進去,他平靜地道:「老夫看,仇恨不是那種得勢賣乖的人……」
他正說到這裡,對面仇恨已調息緩過一口氣來了,聳聳肩,他略為挪進一步,語聲有些乾澀地道:「馮前輩,我與你的這場架是打到現在為止呢?還是要繼續下去?」
馮奇凝視著仇恨,緩緩地道:「老夫想,該可以罷手了。」
他頓了頓,又道:「非僅如此,今天這場過節,你是否也可以暫作停息?」
仇恨微微感到了意外,表面卻不動聲色地道:「在下也不是嗜殺成性的人,能得善了,當然求之不得,不知他們是否也同意?」
美姑娘道:「仇恨,馮叔的話,就是諭令,今天這場過節,我們遵從馮叔的指示,但是,我們的過節,今後仍有清償之時。」
仇恨笑道:「仇某一定奉陪,假如各位沒有意見,容在下先走一步,老可扎只是受了點外傷,只要調息得宜,很快就可復原。」
仇恨走了,帶著鎮遠鏢局的東主走了,此刻,黎明的曙光正迎著朝曦,也迎著仇恨的勝利。
連雲客棧鎮遠鏢局上自總鏢頭,下至鏢師真是感激之至,面對仇恨來說,只是盡了武林人的本份而已。
當然,擺脫鎮遠鏢局這一家人的挽留不是一樁容易的事,但仇恨總算好歹掙了出來,不過卻留下後會的日期。
往往,誠摯與善意有時候也是一種莫大的負責。
仇恨殺過人,也救過人,生死之間,在他看得極為平淡,他堅持的只有一點……生與死的內涵。
救人在於他的良知,正如殺人在於他的正義感,他救人不思人報恩,殺人也不懼人報仇,只是,他不得不承認,流血太多了,會引起一種精神上的疲乏,一種情緒上的厭倦,陰陽兩界的輪轉是如此平易而迅速,時常使得他活著的感受也談泊了。
「武林帖」使他平地一聲雷,成為武林的霸才雄主,他站在頂層,眩惑於那一片茫茫的將來與過往,但也帶繪他無盡的紛擾,鎮遠鏢局只是開端,是否還有其他……。
離開金陵,他往南的方向走。
不是南方的繁華與秀麗吸引了他,而是嬌妻愛子象一塊吸鐵石似的將他吸住,他要迅速地返回,免得嬌妻——魏葦、雪兒日夜地惦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