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桃園誌異
黑儒!
武林史上不出世的奇人,沒人見過他的真面目,兩度現身都使整麻武武林之震顫。他現身的時間並不長,然而他的大名卻深深烙印在每一個武林人的心板上,他的事迹更為人津津樂道。
距了斷「九龍令」公案已經五易寒暑,黑儒再沒現身,連被疑為是他傳人的酸秀才丁浩也匿跡潛蹤。
師徒倆就此永絕江湖了么?
江湖之路能斷么?
然而,世事難料,尤其是武林事。
桃園。
桃花怒放。
奼紫嫣紅,妝濃抹艷,矮矮的圍牆關不住滿園春色。
翠綠的門框嵌著兩扇紅門,門頭上懸著一塊原木匾刻著「春之鄉」三個狂草,門外,是一片如茵的碧草地。
草地上,兩條人影對峙,一個是二十許的勁裝武士,另一個是年近三十的藍衣人,如果是常走江湖的人一眼便可認出這兩個都不是無名之輩,藍衣人是名動大河南北的黑邊巨魁一枝花伍庭勞,而勁裝武士則是洛陽震遠鏢局的少東小鷹何非凡。
兩人的劍都斜揚著,似乎已經過一場劇戰。
「何小鷹,你真的不到黃河不死心?」一枝花伍庭芳陰惻惻地說。
「伍庭芳,你怕死現在走還來得及!」
「一定要見生死?」
「多餘,這園門只許一個人進去!」
「那你是準備永遠躺在門外了?」
「恐怕是你!」
「呀!」栗叫聲中,劍芒打閃,驚人的場面疊了出來。雙方似有深仇大怨,彼此的劍都指向對方的致命要害,緊密的金鐵交鳴聲敲碎了這醉人的春之晨。森寒的劍光暴閃狂伸,散發出死亡的氣息。
忘命的搏擊,譜出了對戰神的禮讚。
劇斗持續。
太陽升得更高。
招式緩慢下來,喘息之聲遠遠可聞。
春之鄉的紅門始終緊閉,像一隻巨大的獨眼在欣賞這一幕動魄驚心的血劇。是已經見了紅,雙方都掛了彩。
「呀!」何小鷹劍出,迅厲無匹的一劍。
「嗯!」一枝花原地打了個旋,胸花乍開,刺目的紅,悶哼聲中坐下地去。
「姓伍的,承讓了!」何小鷹抖劍疾刺,他存心要對方的命。
「啊!」是一聲凄叫,何小鷹連打踉蹌,右手劍下垂,左手撫胸,鮮紅的血漿從指縫間汨汨冒出。
一枝花站起身來。
兩人的臉色都凄厲如鬼。
「姓伍的,你……你居然用淬毒暗器……」
「閻王並沒規定你該如何死!」劍平舉、上步。
何小鷹的劍抬起又垂下,身形連晃。「砰」然栽倒,手腳一陣曲伸,不動了。
「站住!」冰冷的聲音,冷得可以教人血液凝固。
一枝花止步,回身。
眼前是一個貴介公子型的錦衣青年,長得很俊,足以讓任何一個女孩子為之著迷,換句話說就是小白臉。最搶眼的是手裡橫提的兵刃,連柄約莫三尺六寸,黑黝黝的鞘套是蟒蛇皮製的,像似劍但柄卻是圓筒形,如果是見多識廣的可以看出這是東瀛武士刀,在中原道上極為罕見,因為這門刀法不在中原武林流派之中。
「朋友是……是」一枝花顯然地吃驚。
「流雲刀客!」四個字像四顆冰彈。
「流雲刀客?……第一次聽到。」一枝花膽氣頓豪,這名號不見經傳,看長相裝扮很可能是個繡花枕頭。
「不要緊,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後一次。」
「口氣不小,叫住區區何為?」
「好意提醒一句話!」
「哦!一句什麼話?」
「你還不配進春之鄉的大門。」
「哈哈哈哈……」一枝花大笑起來,像是突然聽到一句相當可笑的話,只差沒笑出眼淚,許久才斂了笑聲道:「區區不配那是朋友配了?區區也提醒朋友一句,進此門不是憑臉蛋,此地並非公子哥兒的溫柔鄉。」
「那該憑什麼?」流雲刀客並不生氣,冷漠如故。
「武功!」
「那就對了,所以我說你不配,差得太遠!」
一枝花臉色泛了青,用手一指身前不遠小鷹何非凡的屍體陰陰地道:「這是一隻自命非凡的小鷹,現在是死鷹,朋友是怕他一個人黃泉路上沒伴么?」
「你就是他的伴,你們同來就該同去。」
「拔刀吧!」一枝花揚起了手中劍,他剛才力搏何小鷹耗損了相當不少的內元,經這一折騰已經恢復。
「你準備好就可以出手!」冷傲得教人受不了。
「少狂!」一枝花怒喝一聲,閃電出劍。
青光乍閃即滅。
流雲刀客變成了騎馬之勢,一手執鞘,另一手的刀前指下撇,姿勢非常之怪,刀身映日一片青蒙。
一枝花口唇連動卻發不出聲音,左肩到右下腹裂開一道長口,血冒、腸流,仰面栽了下去,死狀厥慘。
流雲刀客微微一笑,直起身,連看都不看死者一眼,似乎被殺的不是人,而是羊狗雞鴨之屬。他從容至極地回刀入鞘,拍頭,目注紅門,以非常清朗的聲音道:「在下流雲刀客,能有幸進門一睹仙姿么?」
「不能!」聲音發自側方。
流雲刀客連頭都不轉,冷冷地道:「什麼人?」
一個面目陰鷙的年輕人從側方圍牆拐角處現身出來,沉穩地步入草場,直到距流雲刀客兩丈之處才止步。
流雲刀客徐徐側轉身,面對來人。
「開封大少,幸會!」
「你竟然認得本大少?」意態之間十分自得。
「這沒什麼,在關洛道上行走的彼此都不陌生。」
「可是本大少就沒聽說過你這玩刀的?」
「聽說無奇,直接見面不是更好么?」流雲刀客淡淡地說,可是那份冷傲卻自然流露,而且有些逼人。
「很可惜,這一直接見面,你便失去了揚名立萬的機會。」開封大少盛氣凌人地說:
「流雲刀客,這裡並非尋芳冶遊之地,如果你還不想結束江湖旅程,本大少奉勸你及早抽身,否則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狂傲自大之情溢於言表。
「本人正準備提出同樣的忠告。」最佳的反擊。
「哼!嘿!哈哈哈哈……」陰鷙而又狂妄的笑聲,他根本不把流雲刀客放在眼下,完全的蔑視。
「這好笑么?」流雲刀客冷漠如故,這份深沉的修養正是作為一個刀客或劍手所必備的基本條件。
「非常好笑,江湖上太多不自量力的人。」
「本人有同感。」又是一記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反擊。
「看來我們這一戰無法避免?」
「恐怕是的。」
「拔刀吧?」
「本人拔刀的先後要看對手而定,對你開封大少還沒先拔刀的必要,你先亮劍,想出手便出手。」目空四海的狂話令人無法忍耐。
開封大少沒被激怒,相反地反而冷靜下來,由這點看,他不是普通劍手,說是涵養深也可以,說是富心機亦並無不可,總之他忽然冷靜下來,原先所表現的浮躁之氣現在連半點影子都沒有了,神色一片深沉。
他緩緩撥出了長劍,劍身映日爆射出一片寒光。
名劍,明眼人一看就知。
流雲刀客也徐徐抽刀,他多少已估出對手的份量,狂傲之氣已經收斂,面色也沉得像一泓秋水。
「佔頭不佔先,你先出刀!」
流雲刀客把東瀛武士刀虛晃了一下算是出了手。傲氣已斂仍在,這種做法對於對手是一種輕視。
開封大少容色微微一變,臉上陰鷙之氣倏濃。
「看劍!」冷喝聲中,劍已劃出,一片森寒的劍光像午夜的迅電罩向流雲刀客,式中套式,太快,分不清劍路招術。
青光乍起,「鏘」地一聲,刀劍乍合倏分。
沒有任何過場言語,開封大少再次攻擊,從出劍到招式用實的這一瞬,一共有五個變化,就勢論事,他在劍術上的造詣已經是一流中的一流、在中原道上的劍手之中,還真難找到堪與匹敵的。
又是一聲震耳的金鳴,雙方各退了一步。
「你的刀法不錯!」
「你的劍術也不俗!」
「你還沒有主攻!」
「如此看刀!」
上步微蹲,青光閃出,如電花,如石火,快得不能再快,時間短得不能再短,勉強加以形害,就彷彿腦海里意念興起的那幾分之一瞬。
一聲幾乎聽不到的哼卿,開封大少問后電彈五尺,左上胸裂開了一道半尺長一道口,皮已劃開,血水滲出,很快變成了一朵艷紅的胸花。他的臉色變了,很難看,似乎不相信自己會挨上這一刀。
流雲刀客收回刀。
「到此為止如何?」
「你並不算贏!」
「我是替你珍惜這一身劍法!」
「言之過早!」早字餘音未歇,電閃彈進,長劍同時刺出,是直刺,不念任何變化,就像是庸手用劍,直來直往,是無變之變么?以這樣的劍道高手而如此出劍,是非常使對手困惑的,直覺上便不知如何應付。
流雲刀客出了刀,是攻招,在這種沒有任何考慮時間的情況下,以攻應攻是唯一可行之道。
「啊!」地一聲驚叫,刀與劍沒有碰出,流雲刀客彈退,右上臂迅快地被血染紅,濡濕,延到下臂,血滴下,刀已拄地。
一載三寸長的劍尖掉在草地上,晶亮,很醒目。
右上臂已被射穿,這是用刀的手、現在已無法舉刀。
如果這劍尖是射中要害部位,他已倒下。
開封大少上前兩步,拾起劍尖,重新接上劍身,抖了抖,芒影依舊。他笑了笑,目注流雲刀客。
「如何,不再珍惜本大少的劍術了吧?」
「這是下三濫的行徑,同道所不齒。」流雲刀客咬牙瞪眼。
「早知如此,就不該刀下留情,讓你逞陰!」
「本大少說過你不能進這紅門。」
「你能進么?」
「當然,草地上會多一具屍體。」揚劍正待……
驀地里,歌聲傳來:
「醉里念南無,
壺中現彌陀。
君不見太白放蕩長安市,
伴狂高歌!
人生朝露,
去日苦多!
韶光似水,
轉眼南柯!
管他事大如天,
不醉如何。」
歌聲似遠又近,不知其所自來。
流雲刀客與開封大少驚疑地轉自四望,不約而同地道了一聲:「醉書生!」
歌聲已歇,卻不見人現身。
開封大少回過頭,他當然不會忘了他準備要做的是什麼。陰陰一笑,手中劍再次揚起,眼中抖露出一片栗人殺機。
「流雲刀客,你是中原人,修習的卻是東瀛武技,能說說你的出身來路么?」
「少廢話!」
「你不想有人代你報喪?」
流雲刀客圓睜星目,閉口不言。
「你不領這份情也是沒法的事,祝望你二十年後又是這麼一個英俊的刀客。」手中劍放平,緩緩前刺。
「慢著,慢著!」叫喚言中,一條人影從拐角處搖晃而現。
開封大少斜瞟一眼,手中劍略略一滯又向前送。一樣東西突然電射而至,他本能地揮劍去格,「當」地一聲,射來物被格開了,但持劍的手有些發麻,心頭為之一震,轉目一望,飛襲而來的竟然是一個小酒葫蘆,不禁確些啼笑皆非。
抬頭,人已到了近前,又為之一愣。
醉書生這名號是從剛才的歌聲里認出的,他兩個實際上都沒見過醉書生本人,因為醉書生出現北方武林是最近的事,之所以出名是由於他在日前醉鬧少林寺,大唱其《醉酒歌》十八羅漢陣竟然困不住他。現在面對面可就看得一清二楚了,除了裝束怪異,只是個喝醉了酒的黑皮膚落魄書生,說什麼也不起眼。
一襲灰不灰黃不黃的儒衫全是皺褶,像是先揉成一團之後再抖開穿在身上,脅間斜跨了一個陳舊的織錦招文袋,腰系絲絛倒是新的,背上居然還背了口劍,用布套套著僅露出半截劍柄,看上去不倫不類,年紀可能三十不到。
他斜瞟了兩人一眼,撿起地上的酒葫蘆,拍了拍草灰,翻來覆去檢視了一遍,自顧自地喃喃道:「還好,沒被砍破,不然又得換新的。」
開封大少不由打了一個冷噤,一個小酒葫蘆劍劈無損,還震得自己手腕發麻,這份功力太驚人了。
「閣下就是醉書生?」
「然也!」晃晃頭,把酒葫蘆掛回腰帶上,斜起醉眼,「你兩個……為什麼在此地打架?這……不太好!」
「私人恩怨!」開封公子回答。
「嗯!」打了個酒嗝。「春之鄉,桃花灼灼……紅妝世界,在這裡動刀玩劍……大煞風影,到別處去吧!」揮揮手,身形打了個踉蹌,他是真的醉了么?
「閣下此來……」開封公子轉了下眼珠子。
「路過!」
「既是路過,可否請便?」
「不行,本書生……最見不得人打架。」
「插腳私人恩怨是江湖之大忌,閣下……」
「本書生沒這忌諱,識相的……快滾!」
開封大少臉上掠過一抹陰色,抬劍閃電般刺向流雲刀客,這是必然得手的一劍,距離近,劍勢疾,而醉書生人在一丈之外。
「當!」地一聲,劍被盪開,人也退了兩步。
流雲刀客感激地望了醉書生一眼,這才從身邊取出傷葯口服抹創。
醉書生剛剛用以解危的是「彈指功」。隔空彈指而能把劍震開,持劍的也被震得立腳不穩,的確駭人所聞。
「閣下一定要插手?」開封大少並無退身之意。
「管定了!」醉書生咧了咧嘴。
「不怕本大少得罪?」開封大少前飄五尺。
「你想怎麼個得罪法?」
開封大少抬劍前指。
流雲刀客急叫一聲:「當心飛劍!」就在他出聲示警的同時,一點寒芒已射向醉書生。
「啊!」他一聲驚叫,醉書生坐了下去。
流雲刀客目瞪如鈴,暴喝一聲:「卑鄙無恥!」不顧傷痛,刀與鞘左右手互換,一步一步前欺,每一步都相當沉穩踏實,東瀛刀法的特色是樁馬穩固,出刀快速狠准,而他的刀法又揉和了中原劍法,是以別具一格。
開封大少又自身邊取出一截劍尖接上劍身。
這本來是開封大少的秘密,非到萬不得已時不用,故而江湖上知者極少,今天為了要進春之鄉,他不惜自暴其秘。
流雲刀客心頭一凜,但腳步不停。
開封大少劍回指,面露獰笑。劍尖飛脫制敵相當陰狠,也可以說是一種卑鄙手段,如果是暗器,必在其發放的聯兆跡象與動作,而飛刃則是劍指必中,尤其是在對手不知情的狀況下,更是萬無一失。
「這不可以!」醉書生大叫一聲,突然站起身來,揚起手,食中二指夾著剛剛射向他的那一段劍尖。
開封大少陡然劇震,車轉身,劍滑醉書生,很自然的一個動作,但劍尖卻已飛射而出。
「叮!」地一聲,兩截劍尖問時落地。
開封大少亡魂盡冒,醉書生竟然以劍頭擊落劍尖,這等目力腕力已到了驚世駭俗之境,放眼江湖還沒幾個人能辦得到。
「打架要講公平,現在你們憑本事打吧!」醉書生醉態可掬,行所無事,彷彿在逗著兩個小孩子玩。
流雲刀客已到了開封大少身前出手的距離,止步、揚刀,雙腿微蹲。他用刀的右手上臂被劍尖洞穿,傷得不輕,現在改用左手,還能力捕劍術本就精深的開封大少么?雖然開封大少用的是沒頭劍。
開封大少不得已舉劍面對流雲刀客,但卻回顧醉書生道:「你閣下……不會插手吧?」
「不會,讀書人最討厭打架。」
「不管誰勝誰負閣下都不伸手?」
「當然,子不語怪力亂神,這打架便是『力』,夫子連語都不語,作為孔門弟子的豈能不遵聖訓。」
開封大少用話扣住醉書生之後他安心了,流雲刀客的刀法雖然厲害,但他受了重創,而且又改用左手,功力自然大打折扣,自己的劍雖然沒有刃尖,但對施展並沒有太大的影響。
流雲刀客沉穩如山,左手揚刀右手卻持鞘下垂,姿勢看起來無比地怪,但架式仍然無懈可擊。
開封大少凝神一志,浮狂之態盡斂。
對峙。
足足一盞熱茶的時間。
「呀!」栗叫乍傳。
寒芒乍閃倏滅,分不清是劍光還是刀光。
半聲悶嗥,怪象呈現,開封大少只剩下半邊頭,接著,劍掉地,人栽倒。
流雲刀客徐徐收回下劈的刀,入鞘,左手橫提,右上臂又滲出血水,是用力過猛而使創口迸裂。
醉書生點點頭道:「好刀法!」
流雲刀客上前兩步,躬下身去,顯得很誠摯地道:「敬謝兄台援手,無任感激!」
「援手?我可沒出手。」醉書生晃晃頭。
「如果不是兄台擋了他兩次飛劍,小弟已無倖免!」
「小事而已,不足掛齒!」
「小弟出道未久,但秉持恩怨分明的原則,兄台這份人情小弟會謹銘在心。」
「大可不必!」
「小弟……不知是否有幸高攀?」
「你的意思是交個朋友?」
「正是!」
「你會喝酒么?」
「這……勉強有五斗之量。」流雲刀客訕訕回答。
「差遠、差遠……」醉書生連連擺手。「本書生一向不喜交友,要交必是酒友,至少得有十斗之量,否則免談。」
「好!」流雲刀客立即露出豪雄之態。「十斗,小弟拚著醉倒也要奉陪兄台十斗,能得兄白青睞下交,實乃三生有幸,你我現在就……」
「別急,以後有的是機會,現場已三人伏屍,你且說說這怎麼回事!」
「這……」
「說話別吞吞吐吐,有失武士風度。」
「是!」流雲刀客面上一紅,挺挺臉,劍屑一軒道:「春之鄉主人乃是江湖絕色,如果想一睹她的風采,必須先展示武功,她認為滿意使會開門迎賓,故而……有不少同道或相約,或碰巧,在此地一顯身手,冀望能作園中之賓,這種場面常常出現。」
「唔!真不好,血腥遊戲,殘而且酷,即是天賦麗質,就應心地善良,豈能以欣賞搏殺為樂,正道之士所不取也,你就是為此而來?」
「這……小弟不敢否認。」流雲刀客的臉又是一紅。
「如果你剛才亡魂『開封大少』劍下又將如何?」
「流雲刀客」愣住無言以對。
「都是年輕人。」醉書生指了指草地上三具屍體。「如初升之日,前程未可限量,卻來此糟蹋生命。可嘆!」搖了搖頭又道:「奉勸你一句話,現在回頭還來得及,你未必能作桃花園主人的座上賓,『開封大少』的故事可能會重演。」
「這……」流雲刀客似乎不願回頭,但「醉書生」對他有援手之德,而他又刻意要和對方交朋友,臉上現出了十分為難之色。
「哈哈哈哈……」狂笑聲中,一條人影飛飄入場,停住,是一個面白無須的中年灰衫客。
流雲刀客眉毛一挑道:「段兄,你也……」
灰衫中年道:「看熱鬧而已,余老弟,以愚兄我的看法,你還是抽身為上,你該承認一個事實,今天的勝利者應屬這位醉書生,即使此間主人開門延賓,也必然不會是你,你老弟認為如何?」
流雲刀客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你閣下是……」醉書生斜睨著灰衫中年。
「區區『沒羽鶴』范宇,跟余老弟有數面之雅。」
「哦!沒羽鶴,沒毛的灰鶴,也有意尋芳?」
「區區說過是看熱鬧的!」沒羽鶴並不因醉書生調侃的話而動氣,臉色自然而平和,還帶點笑意。「醉書生最尊號,可否請教上姓台甫?」
「生平無大志,只喜醉鄉游,這名姓早付杯中了,不提也罷。」他這叫不狂而狂。
沒羽鶴聳肩笑笑。
「以區區所知,先後入園作客的半年不下十人之多,全都是年輕好手,但卻沒見半個出來,你老弟既然已經符合了作客的條件,必被邀請無疑,只奉勸一句,莫把春鄉作醉鄉!」
說完,轉向流雲刀客道:「余老弟,走吧,還猶豫什麼?」
流雲刀客的臉色不斷地在變。
就在此刻,紅門「呀」然大開,現身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標緻少女,粉紅短裝,美,美得像一朵花。
流雲刀客的眼瞪大,光看這現身的少女,她的主人美到什麼程度便可想而知了,受邀的會是誰?
少女妙目流波,梨渦淺淺,露出迷人的微笑。
從門內望望,小徑上落英繽紛,桃花朵朵含笑。
醉書生醉眼斜睨,搖頭晃腦地吟哦道:「今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桃花自有褪紅時,人面依舊迎春風!」胡謅的,但頗也有點貼切。
少女的微笑綻開成春花,素手一搶道:「恭請醉書生入園!」聲音像出谷的乳鶯,足以動人心旌。
流雲刀客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原先對醉書中的那份感激之情頓時化為烏有,他想:
「醉書生本是有為而來,卻詭稱是路過,此地又不是通衙大道怎會路過?他故作援手,實際上是最高明的表現手段,自己錯在起初對開封大少時一念之差沒下殺手,否則開封大少根本沒有飛劍的機會,卻讓醉書生揀了便宜……」
愈想愈不是味道,恨意已經萌動。
醉書生望著那美得迷人的少女點頭又搖頭。
「醉……書生……大俠……不,……」掩口笑了笑,意態更引人遐思。「公子,快請進呀!」
「我得想想。」
「還有什麼好想的,能入園作上賓別人求之不得。」
「這春之鄉的主人是誰?」
「進去不就知道了!」
「我現在想先知道。」
「這不是秘密,很多人都知道,桃花公主!」
「桃花公主,好,好,很好!」
「請吧?」少女再次抬手。
「還有,你叫什麼?」
「小桃紅!」
「小桃紅……唔!更好,而且絕妙!」頭晃了一個圓。「裡面有酒么?」
「咕!」小桃紅又掩了下口。「當然有,市上難買的佳釀,公子就算海量,喝上三年八個月也喝不完。」
「啊!那實在是太好了,帶路吧!」腳步一挪。
「慢著!」流雲刀客橫跨一步,俊面寒如冰雪。
「老弟,怎麼啦?」醉書生皺眉。
「既然有緣遇會,豈能入寶山而空回,閣下背負長劍,諒來是此中高手,在下不才要討教一招。」他不再兄台小弟,稱呼全改了。」
沒羽鶴急插手道:「老弟不可!」
流雲刀客恍若未聞,仍盯視著醉書生。
小桃紅微笑著不再開口,她似乎有意要看好戲。
「老弟!」醉書生大搖其頭。「看樣子本書生得改稱你大刀客了。我說過最討厭打架,我身上背的劍只果配相,從來就沒用過,你要討教只好讓你失望了,其實我並無意作桃園之賓,既然你定意尋芳,我禮讓就是!」
「不必假惺惺,你明知這裡的規矩,勝者為尊。」
「可是我並沒勝!」
「哼!你的手段很高明,以第三者的姿態插手,抓住機會拔了勝籌,如你無意,為何應允入園!」
醉書生嘆了口氣,再次搖頭。
「大刀客,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
「我是小人,你是君子,現在小人向君子挑戰!」武士刀出鞘,眼裡竟然泛出了殺機,與半刻前判若兩人。
沒羽鶴又道:「余老弟,不可任性、就算是事實如此,你無法作桃花公主座上之賓,又安知非福?」
小桃紅披了披嘴,斜瞟了沒羽鶴一眼。
流雲刀客心裡只想著傳言中美容天仙的桃花公主,又自命人材武功高人一等,什麼忠告也聽不進去。
「醉書生,拔劍!」刀已揚起。
「本書生不能因你破例!」
「恐怕非破例不可!」
「就讓你砍一刀怎樣?」
「你如果不拔劍,一刀足可使你喪命。」
「你的刀勝過開封大少的脫刃飛劍?」這句話是提醒流雲刀客,如果不是他插上一手,他早已喪命。
流雲刀客臉皮手抽動了數下,他明知自己的作法違情悖理,但理性敵不過私慾,兼之為了維護流雲刀客的名頭,他只有橫心到底。
「閣下一試便知道!」
「本書生認輸如何?」
「不行,非較量不可?」
「可是本書生一向籍酒壯氣,現在酒意已消,功力也告乏了。」醉書生偏頭想了想,吐口氣道:「這樣吧,等哪天在我酒意正濃之時碰頭,我們再見個真章,你愛怎麼打都可以,一準奉陪,如何?」
「別裝佯賣傻,要見真章就是此時此地。」
「那我走,算是怕你,這總成了?」
「不成!」流雲刀客揚刀上步。
醉書生一偏身飛閃而走,疾如划空的流星,只一眨眼工夫使消失得無影無蹤,身法之直奇令人咋舌。
流雲刀客氣得一頓腳。
小桃紅輕聲一笑,掩上了紅門。
流雲刀客的俊面泛了紫。
醉書生疾奔了一程之後緩了身形,搖頭嘆息了一聲,唱起歌來
醉里念南無,
壺中現彌陀。
君不見太白放蕩長安市,
佯狂高歌!
人生朝露,
一條嬌俏的身影划落身前。
醉書生一看,不由呆了。
這不期而現的,赫然是春之鄉的小桃紅。
她何以會趕來攔截?
讀面相對,看得更真切。她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嫩蕊嬌香,美得很含蓄,嫵媚得彷彿清晨含露的小名花,肌膚的粉柔細緻不是丹青妙手所能調配的,肢體曲線五官的勻稱就像是刻意的描繪,尤其那一份清新自然的神韻更具有無比的吸引力,令人神往,令人無法移目。
她只是一個下人,不知桃花公主是如何揀選到的。
她輕輕一笑,彷彿帶動了駘蕩的春風。
「公子,你為什麼要走,害得我好趕!」柔嫩的話聲帶有磁性,悅耳熨心,使人有喝下第一口香醇之感。
醉書生也笑笑。
「小桃紅,我不想因為作客而跟人打架。」
「可是……流雲刀客太沒道理,也欠風度。公主要我請的是公子而不是他,沒聽說過自已強要作客的,對不對?」
「很對,但也不對。」醉書生一本正經。
「怎麼說?」小桃紅眨了眨靈秀的鳳眼。
「說很對是沒有被邀,說不對是我跟他沒正式功手,強弱未分,如論年貌,他比我強出甚多,誰也無法否認他是個英俊瀟洒的武士,所以他更有被邀的資格。」
「公子怎麼反而替他說話?」
「這是就事論事!」
「公子可能錯了,我家公主迎賓並作只看外貌,武功跟風度顯重點,要是沒有公子援手,流雲刀客恐怕已毀在開封大少的劍下。公子雖然沒正式跟他較技,但所表現的已經證明功力在他之上……」
「這點要加以修正,流雲刀客的刀法不說無故也是上乘,他之失手是因為不知道開封大少的兵刃有那種不光明的裝置,可以說是遭了暗算,只看他後來負傷出擊的那一刀對方連還手的餘地都沒有,這不夠證明?」
「不錯,公子說得對,可是還有更重要的一點……」
「噢!哪一點?」
「流雲刀客在初時對公子表現了無比的崇敬與感恩之情,後來卻一反初衷要跟公子爭鬥,這是非常或鄙的自私,而公子非但不計較,還替他說好話,這一份修養與風度才最令我家公主激賞的重點所在。」
「不,我始終認為流雲刀客是一塊武林奇材,只是年輕不更事,有時難免任性,這是可以諒解的。」
「公子!」小桃紅撅起了櫻紅的小嘴。「說了半天,您到底要不要進春之鄉作客嘛?」
一頓又道:「多少人不惜流血想一瞻公主的丰采而不可得,而公子卻等閑視之,實在是令人不解。」
「我想……改日再專誠拜訪。」
「錯過今天這機會……恐怕就很難說了!」
「那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公子像是對流雲刀客有什麼顧忌?」
「沒這回事!」
「那就請吧?」
醉書生肚裡暗自尋思:「看春之鄉主人的作為分明相當邪門,焉有任人在門口殺人流血之理,雖然小桃紅的表現還歪派,但不能代表她的主人,照無羽鶴的說法,半年來進入園中作客的年輕高手不下十人之多,但都沒見再現身,這當中的文章大了。同時實在不宜跟流雲刀客結怨。」心念之中,一拍腦袋道:「不成,我還有個重要的約會要赴,得趕快走,小桃紅,上復你家公主,改日再拜會!」說完舉步便要……
「什麼重要的約會?」小桃紅橫身一欄。
「這……灑會。」
「園裡有更好的酒!」
「那不同,我從來沒有失信……」一句話沒說完,身形一偏,如一抹淡煙般飄閃而去,快得不可思議。
小桃紅急攔但沒攔住,憤憤地一跺腳道:「怪人!」
醉書生一口氣奔出了兩三里,他不是順路而行,是盲目飛馳的,眼前一條小河橫亘,他只好停了下來,所謂赴約只是託詞,根本沒這回事。游目之下,只見河岸垂柳發新技,楊花隨風舞,襯著春水綠波,野鴨浮遊,微風輕送泥土的芳香,野花爭奇鬥豔。令人心曠神怡。
突地,一聲慘叫遙遙傳來。
醉書生心頭一震,不假思索便朝慘叫所傳方向奔去。他的速度極快,直如電掣風弛,盤算著已到了地頭,但卻一無所見,他緩了身形,銳利如鷹的目光四下掃瞄,原野一片空寂,剛才那聲慘叫從何而來?
邊看邊行,大路在望。
忽見一條人影橫越大路投林而沒。
身形一緊,疾如流星般掠去。
大路中央躺了一個人,看來已是一具屍體。
醉書生急剎身形,走近一看,不由駭然,陳屍道中的竟然是無羽鶴,殺人者是誰?自己離開時,他與流雲刀客還留在春之鄉的門口,是流雲刀客下的毒手么?應該不會,他倆多少有些交情。
無羽鶴手腳動了一下,還沒斷氣。
醉書生跨前兩步,蹲下身去,用手一探,心脈若有若無,已然無救了,只是全身不見傷痕不見血。
「誰是兇手?」他急聲問。
無羽鶴口唇抖動了好一陣之後,才吐出細如蚊蚋的聲音道:「半月……教……半月……」頭一偏斷了氣。
醉書生直起身,吐了口大氣,喃喃地道:「半月教前未之聞,想來是新屈起的一個江湖門戶,殺人的目的何在?」隨即,他翻檢無羽鶴的廣身,希望能找出致死之由,但查遍全身不見任何傷痕,也沒有中毒的跡象,人是怎麼死的?當然,一個武林高手不可能無緣無故獄死,而且自己是聽到慘叫聲而來的,既發慘叫必是被殺。
他不死心,非要查出死因不可。
干是,他重新檢查,比仵作驗屍還要仔細。終於,他在死者肩腫骨發現一粒米大的血珠,登時心頭一緊。
「難道會是……這怎麼可能!他自語了一聲,用指甲挑去血珠,然後以手掌貼上運功一吸,翻起手心一看,不由「呀!」地驚叫出聲,手心裡是一粒極小的芒刺,他全身發起抖戰,喃喃道:「真的是無影飛芒,無影……」抬起頭,目注長空,努力整理紊亂的思緒,這是怎麼也想不到的事,他加以分析
無影飛芒是業已冰消瓦解的金龍幫幫主雲龍三現趙元生的獨門暗器,趙元生五年前已經伏誅,難道他還有傳人?
這種歹毒暗器發時無聲無影,中者立斃,含有無影之毒,從表面觀察,受害者絕無中毒的跡象。
無羽鶴延遲這麼久才斷氣是因為射中肩腫骨,毒性不若柔軟或是要害部位散發得快,否則早完了。
照理,中了無影飛芒不可能發出慘叫聲,如果說他先受內傷,對手便沒有再發無影飛芒的必要,這該如何解釋?
想著,目光下意識地四下掃瞄。
「呀!」他輕叫一聲,一顆心又告抽緊,不遠的草叢中還有一具屍體,難道會是流雲刀客!他惶急地沖了過去,一看,是一個陌生的漢子,抽緊的心才告鬆了開來。死者口鼻溢血,顯然是受了重擊,現在有了答案,慘叫聲是這陌生漢子所發的。可是,這陌生漢子跟無羽鶴又是什麼關係,何以雙雙被殺?
意念又回到了無羽鶴臨斷氣前所透露的半月教,這是個什麼樣的門戶?殺人是為了私人恩怨還是幫派之爭?如果能了解無羽鶴的出身來歷,也許能揭開這謎底,憑空忖測等於是浪費時間。
轉念一想,江湖恩怨殺伐,無時無地無之,自己要辦的大事還沒頭緒,犯不著去理這些不相干的事。
他準備離開,腳步才一挪……
「站住!」一聲暴喝倏告傳來。
醉書生心中一動。
人已到了跟前,是一個英氣勃勃的年輕人。
醉書生一見來人心頭為之劇震,但表面鎮定如恆。
「嗆」地一聲,年輕人亮出了長劍。
「朋友這是……為什麼?」醉書生退了一步。
「醉書生,你居然敢殺人!」
「在下,……殺人,你看到在下殺人?」
「不必狡賴,殺人償命!」寒芒暴閃,長劍攻山,迅厲詭辣臻於極致,一劍接一劍,劍劍指向要害大穴。
醉書生在交織的創芒中左閃右突,口裡大叫道:「君子動口不動手,朋友……得讓人把話……說明!」
劍勢如狂風暴雨,疾卷猛灑,涵蓋了每一寸空間,根本不理會醉書生的叫聲。醉書生滑溜得像水中游魚,在劍浪中穿梭,明明是躲不開的一劍,他卻神奇地以栗米之差避過了。轉眼工夫,年輕人攻出二十六劍之多。醉書生一聲怪叫,七拐八扭,竟然脫出了劍網之外,站著直搖手。
年輕人收住勢,劍仍前指,滿面殺機。
「醉書生,說,殺人的目的何在?」
「在下沒殺人!」
「現場只有你一個活人,對不對?」
「對!但活人並不一定就是兇手,如果現在又有第三個活人來到,你我誰是兇手?有話慢慢說,說不清再動手也不遲。在下是在附近聞聲而來的,兇手早已逃之夭夭,別『偷牛的逮不到抓拔樁的』……」
「你能證明你不是兇手?」
「當然能!」
「就證明給本人看?」
醉書生伸出握拳的手,攤開,掌心裡一粒芒刺。
「無影飛芒?」年輕人栗叫。
「不錯,這正是五年前金龍幫主雲龍三現趙元生的獨門暗器,在下是從無羽鶴身上起出來的。」
「趙元生已死,這……」
「也許他有傳人或是同門。」
年輕人前指的劍緩緩垂下,但兩眼仍直盯在醉書生臉上。緊抿著嘴,深深一想之後劍又揚起。
「醉書生,說說你的出身來路?」
「酒劍佯狂一書生,沒什麼可說的。」
「如果我說你就是趙元生的傳人,以飛芒殺人之後又予以收回巧言搪塞?」年輕人這幾句話是從牙縫進出的。
「哈哈哈哈!」醉書生狂笑一聲。「朋友,如果是如此,你豈不已經倒下,在下又何必多費唇舌?你出劍在下不還手,要是想走諒你也攔不住,要反擊也未見得不是你對手,用得著搪塞么?」
年輕人語塞,一時說不出話來,對方說的合情合理,無法反駁,單隻從對方閃避攻擊的身法而論,功力高低已見,而自己現身時對方並未逃避……
「死者是朋友的什麼人?」醉書生又開口。
「同門!」
「那貴門是……」
「沒有奉聞的必要。」
「至少……,朋友的名號……」
「也用不著!」
「既然朋友如此守口,在下從無羽鶴口中間出的最後一句也就沒必要奉聞了。」說完,舉步就待離開。
「慢著,本人外號掌空劍!」
「掌空劍?唔!相當別緻的名號,不管真假,反正是你朋友的代號,至於姓名,看來朋友不願說,在下也就不問了!」這幾句話像是醉話,但其中似有某種含意,換句話說是話中有話,聽的人心裡有數。
掌空劍面色微微一變,但沒有深究。
「無羽鶴臨終說了什麼?」
「在下聞聲而來時,以為他已經是一具屍體,檢視之下人已無救但有一線遊絲未斷,追問兇手下之,他勉強掙出三個字『半月教』!」
「半月教?」掌空劍皺起了眉頭。「從沒聽說過有這門戶,不知是新崛起的還是原本就有的秘密門戶,這……」想了想又沉疑十分地道:「很可能是他發現了這江湖上尚未公開傳名的秘密門戶被對方察覺而殺人滅口。」
醉書生的臉色也沉了下來,他知道掌空刻的身份,只是故裝不知。連掌空劍這等身份都不清楚半月教的路數,看來要查究相當困難,說不定自己要辦的大事跟這神秘門戶有關,從無影飛芒可以見其端倪,這非要查個水落石出不可,以掌空劍的立場,同門被殺,他是不會甘休的,雙方攜手合作是最好不過的事。
「朋友,在下很不幸已經捲入這場是非之中,想置身事外恐怕也不可能,我們分頭追查保持聯繫如何?」
「可以!」掌空劍沉吟了片刻才回答。
「一言為定,在下告辭!」一彈身風飄而去。
翠雲峰。
峰巒滴翠,毓秀鍾靈,置身其間,俗塵盡消。
這時,峰頂平陽之上,兀立著一個文士裝束的接近中年的青衫客,腰懇長劍,仰首雲天,大有超塵出出之概。
他不知已經站了多久,姿態始終不變,他是在等人,還是探幽覓勝?傍著危石虯松,頗具詩情畫意。
然而在江湖人的感受中,美景不美,勝境不勝。
現在,已經有人出現,是一個錦衣蒙面人。
青衫客緩緩轉身面對錦衣人。
「酸秀才,你很守信!」錦衣蒙面人開了口,聽聲音年紀並不大,應該是個年輕人。
青衫客赫然就是第二代黑糯,現今的離塵島主人酸秀才丁浩,五年前他就已打算從此退出江湖,然而殘酷的現實迫使他重作馮婦,再次進入了險惡的風濤中,江湖人,有太多的無奈,身不由已。
「嗯!」丁浩冷哼一聲,目芒已如鋒利的白刃。如果說目芒真能殺人,他現在就已經殺了人,而目不止一次。「你是誰?」
「只是個傳話的!」錦衣蒙面人陰聲回答。
「好,你說吧!」
「你那寶貝兒子小強受到很好的照顧,這點你盡可放心。當然,你現在還見不到他。」
「綁架一個無知的幼童,你們不怕人神共憤?」每一個字都包含著無比的怨毒,令人聽來不寒而慄。
「在下只是個傳話的。」
「你們的目的是什麼!」
「麻煩你請黑儒出山。」
丁浩全身的血管幾乎要爆裂開來,對方綁架了愛兒小強,竟然是要迫使黑儒出山,這種手段可以說是邪惡卑鄙的極致。他有一股殺人流血的衝動,但他硬忍住了,他的心在滴血,恨毒在心裡和著血凝固成形。
「迫使黑儒出山的目的又是什麼?」
「不知道,這不在傳活的範圍內。」
「發令之人是准?」
「目前是秘密。」
丁浩忍了又忍,他明白用口頭是問不出來的,那非得憑本領挖根刨底不可,他有太多的經驗,但又不能不問。
「為什麼要區區請他出山?」
「因為你是他的傳人!」
「不是,區區鄭重否認。」
「至少你們同路?」
「黑儒早已歸隱,不知所蹤。」
「酸秀才,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如果你不想骨肉永遠分離,就儘力履行這條件吧,我們會等。」
丁浩眸子里迸出栗人的殺光。
「酸秀才!」錦衣蒙面人已然覺察出丁浩的心意。「你最好冷靜些,別打算動武,那對你的小寶貝非常不利。要傳的話就這麼一句,你估量著辦,我們會隨時主動跟你聯絡,在下告辭!」一晃身電閃而逝。
丁浩木在當場,有一種被支解的痛苦。
他本來可以逮住錦衣蒙面人通問口供,但那並非上策,愛子小強在對方手上,魯莽行事可能會鑄成終生之憾,他必須以當年師父所琢磨的忍耐心冷靜工夫按照自己原先擬訂的計劃去做,無邊的怨毒只有暫時埋在心底。
忍字心上一把刀,這是「忍」的代價。
人似已僵化,不知過了多少時候……
「姐夫,我跑遍了整個北邙在找你!」
「是你……」丁浩從僵化中醒,「宏弟!」
不速而至的赫然是流雲刀客余宏。
「姐夫,我在城外聽人說發現你的行蹤在郊山,便急急追了來,想不到你上了翠雲峰,你不是說永遠遁跡……」
「發生了意外!」丁浩咬咬牙。
「噢!什麼意外?」
「你甥兒小強失蹤了!」
「有這種事?」余宏栗叫出聲,雙眼瞪大。
「就在你離開離塵島的第三天。」
「這……這怎麼可能,島上的布置可以說固若金湯,別說人,雀鳥也難進出。姐夫,事件的經過……」
「唉!」丁浩喘了口大氣,憤憤然地道:「那天下午我跟你文蘭姐姐在花園涼亭里小酌,丫頭突然來報到處找不到小強,我和你文蘭姐大急,發動家中所有的人搜索,搜遍了島上每寸地就是沒影子,最後管家方萍發現渡湖的小舟少了一隻,尋到對岸,在小舟里找到字條,說小強已被帶走,要我今日此時到翠雲峰頭見面……」
「什麼人乾的?」余宏迫不及待地問。
「字條上沒具名。」
「姐夫見到了對方?」
「剛才跟對方見了面,是一個錦衣蒙面人,不肯報來路,只說是奉命傳活,聽聲音對方年紀不大。」
「傳什麼話?」
「說是……要我請黑儒出面,見人放人。」
「黑儒!」余宏瞪了半天眼。「百年來中原道上首屈一指的人物。小弟我在東瀛時便已耳熟他的大名,姐夫跟他……是什麼關係?」目光緊盯在丁浩臉上,似乎在期待這一個非常重要的答覆。
「關係……其實也不怎麼深,只是五年前偶然遇上,蒙他的青睞,對我頗有好感,多接觸了幾次而已。」丁浩不能說實話,這師門秘辛他必須終生奉守。
「可是……中原道上傳言姐夫是他的傳人?」
「以訛傳訛,根本沒有的事。」
「那姐夫打算怎麼辦?」
「要找黑儒恐怕是難如登天。」
「那……如何救小強呢?」
「儘力而為,設法查出綁架者的來路再看事應事。」
「小弟我誓盡全力,這種手段太以邪惡,該殺!」余宏義憤填膺,激動非凡。
「宏弟,我以為你已經回南方?」
「這……姐夫,我是在東瀛長大的,對中原武林陌生又好奇,蒙大伯收留,要我作齊雲庄的繼承人,齊雲在是南方武林的領袖門戶,小弟我……想多歷練歷練,以免辜負大伯的期望,所以留了下來,已經馳函稟報了。」
「也好!」丁浩點點頭。
「對了,姐夫,你知道醉書生其人么?」
「哦!我聽說有這麼個酒狂好手,沒見過,怎樣?」
「小弟我倒是跟他碰過頭,還受過他一點好處,人的確是相當狂,也相當怪,雙方沒正式較量過,不知道他的功力深淺,從表面觀察,絕非泛泛。姐夫,你以後可能有機會跟他碰面,無妨伸量一下他。」
「呃!」丁浩微微一笑,「我早已沒有跟人爭長競短的豪氣,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笑容斂去,沉重之色又上臉,「只要救回小強,再不涉足江湖了。」
「姐夫,酸秀才的大名能讓它埋沒么?」
「唉!什麼大名,想穿了還不是一個『空』字。」
「我不這麼想,人生一世,草逢一春,尤其是江湖人,應該在武林中轟轟烈烈創一番事業,揚名立萬!」余宏眉飛色舞,一副自負的樣子,「不談黑儒,至少也要像姐夫一樣,在中原道上叱吒風雲。」
「我……算什麼,一個武林小卒而已!當然,宏弟是新發於硎的利刃,自應大放光芒,有所作為。」
「姐夫過譽了!言傳正傳,小強是在島上被人帶走,這證明島上的機關布設已被外人識破。這安全……」
「這個……」丁浩四下里一陣掃瞄,才以極低的聲音道:「宏弟,你記住,上島的水下樁道已經重新整頓過,改為左八右七中六,你以後走時不可踏錯,空檔之間布了鉤網,一失足便難脫身。」
「左八右七中六,小弟記下了!」余宏深深點頭。
「宏弟,你落腳何處?」
「不一定,總是幾家大客棧,隨興之所至,姐夫呢!」
「我也是一樣,不過,我不可能長留洛陽。」
「那……以後如何聯絡?」
「我會找你,反正流雲刀客不是無名之輩。」
「哈!怎能跟姐夫相比。」
「宏弟,我得下山了,你我在一道不太妥當,就此分手,關於小強的下落,我們誰得到線索彼此呼應,別單獨採用行動,我判斷對方絕不是泛泛之輩,很可能是意想不到的巨憨大擘。」想想又道:「宏弟,你聽過『半月教』這名稱么?」
「半月教?」余宏皺了皺眉頭。「從沒聽說過,怎樣?」
「我也是無意聽說,隨便問問。」
「半月教……」余宏吐了口氣,「好古怪的名稱,想來一定是個新門戶,或者是個神秘門戶,哪兒聽來的?」
「是在酒樓中,有酒客提起,不相干,閑話一句。」
「既有人提及,諒來知道的人已經不少,說不定很快就會公開在江湖亮牌子,要了解應該不難。」
「說的也是,宏弟,我走了!」
「姐夫請便,別忘隨時聯絡!」
「好!那我就走了!」
身形一起,如巨鳥般飛掠下峰。
英雄酒店。
龍蛇雜處,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俱全,光顧這裡的可能都自命是英雄,當然,其中是會有些真正的英雄。凡是江湖朋友聚集的場所,有其一定的特色,說好聽點是豪邁不羈,說難聽點是烏煙瘴氣,亂七八糟。如果你趁過墟,趕過集,參與過廟會,那味道便差不多了,嗓門不大便甭想開口,耳朵不尖就免交談。
時方近午,酒店裡已經座無虛席。
臨窗靠門的座頭,被一個看似潦倒的書生獨佔,說他潦倒,桌上的菜可不少,四碗六盤,足夠四五個大漢撐飽肚子,這書生喝酒的方式很特別,不用杯不用碗,用的是一個小酒葫蘆。喝光了再從罈子里舀了灌。
他,正是名氣不小的醉書生。
整間店喧鬧得只差沒掀翻瓦,但他卻怡然自得,保持安靜,彷彿座間只有他一個人,夾菜喝酒有板有眼,想來是要維持斯文一脈,配上他那身古里古怪的行頭,誰見了都忍不住要笑,的確夠滑稽。
一個蓬頭垢面的老丐站在窗外,望著他桌上的菜直吞口水,他不知已站了多久,可能是忍不住了而開口。
「喂!小書生……」
「什麼事?」醉書生偏過頭。
「你……一個人能吃這麼多?」老丐伸脖子咧嘴。
「我有個毛病,桌子擺不滿便吃喝不下。」
「那不……太糟蹋了么?」
「沒辦法,剩就由它剩!」
老叫化嘻嘻一笑,吞泡口水,貪婪地盯著桌面。
「能不能……嘻嘻,賞老要飯的幾口?」
「當然可以!」醉書生毫不猶豫。
老叫化離開窗邊進了門,公然在醉書生對面坐下,打狗棒靠在膝頭,從麻布袋裡取出一個碗,一雙竹筷。
「老要飯的……可以吃?」老叫化揚起被子。
「當然,我說過可以!」醉書生笑著回答。
「可是……嘻嘻!」
「怎麼啦?」
「這麼豐盛的菜,不喝幾口實在難過。」
「喏!罈子就在桌邊,自己舀,愛喝多少喝多少。」醉書生行所無事地說,他似乎完全不在意對方是個叫化子。
「小書生,天上降下來的仙人?」
「非也,上天豈會降我這等酒仙,是金榜上遺漏下來的!」
「哦!不弟秀才,縱情黃湯,可悲可喜!」
「什麼可悲可喜?」醉書生大感興趣。
「可悲者,功名無份,可喜者,深得人生三味!」說著,舀了一碗酒,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光。咂咂嘴道:「好酒,可惜窖藏的年份不夠,否則可成極品。」邊說,又舀了一滿碗,拿起筷子夾菜。
小二可能這時才發現老叫化居然上了桌,氣呼呼地沖了過來,橫眉豎眼。
「喂!老要飯的,別攪和好不好?」小二大聲嚷。
「咦!怪了,又不要你付錢,你心疼什麼?」老叫化翻起白眼,抬頭挺腰,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
「老要飯的,我們可是做買賣的,不能得罪客人,你等在門口,自然會揀好的剩菜給你,你……像話嗎?」
「為什麼不像話?這位小書生吃不完好心邀請老要飯吃喝一頓,干你屁事?做買賣的是賺錢,人家又不是白吃白喝,你才不像話。」
小二目注醉書生,一副哭笑不得的樣子。
「是我獨酌無聊,特別請的!」醉書生正經地說。
「這……是!是!」小二搖頭走了。
這一鬧,招來了不少訝異的眼光與笑聲,但江湖人多是見怪不怪,很快便若無其事了。
「醉書生」與老叫化更沒事,很自然地吃喝,老叫化像是三年沒沾過魚腥沒聞過酒,一筷接一筷,一碗接一碗,饞相著實驚人。
酒罈已不能舀改用倒的,很快便空了。
醉書生彷彿碰到了酒中知已,又叫了一大壇。
雙方都已醉意畢現。
「老……老……呃,你老怎麼稱呼么?」
「要飯的……還有什麼稱呼,老要飯、老叫化、站門的、討口的……這不是現成的稱呼?不過……為了紀念這一頓,你……就叫我老酒蟲吧!」
「老酒蟲!嗯,太好,善飲而成為蟲,永蟄壇底,壇中自有乾坤,值得浮一葫蘆!」說著,仰頸喝了個葫蘆底朝天,又灌滿,然後以筷擊蘆,唱了起來
「醉里念南無,
壺中現彌陽。
君不見太白放蕩長安市,
佯狂高歌!
人生朝露,
去日苦多。
韶光似水,
轉眼南柯。」
老叫化跟著應和
「管他事大如天,
不醉如何?」
「哈哈哈哈……」一丐一書生相顧放聲大笑。
笑聲掩蓋了嘈雜的聲浪,滿座側目。
此時,一個面目陰森的中年人走到醉書生桌前,後面隨六名橫眉豎目的大漢,座間的聲浪頓時平息下來。
「你就是醉書生?」中年人陰惻惻地問。
「在下……我……沒錯!」
「聽說你醉鬧少林寺,連敗五大長老,大破羅漢陣,有這事么?」
「這……」醉書生斜著醉眼,搔搔頭。「忘了,好像……有這麼回事,呃……醉人醉事作不得準的,江湖……無風三尺浪,無中生有,黑白混淆,是非顛倒……別聽那些,在下……幼讀詩書,不會跟和尚……」
「醉書生,少裝蒜,規規矩矩回話。」
老酒蟲歪起頭,醉眼迷離地望著中年人,吐字不清地道:
「你……你不是……什麼冷的……」
中年人轉過目光,麵皮抽動了幾下。
「臭要飯的,快滾出去!」
「你……要我老要飯的滾?」老酒蟲指著自己鼻子。
「不錯,要你滾是本人一念存仁!」
「喲呵!要是不存仁呢!」
「拖他出去!」中年人揮揮手。
六名大漢之中的兩個立即上前架起老酒蟲。
座間酒客紛紛起立看熱鬧,但卻噤若寒蟬。
老酒蟲掙扎了幾下大聲道:「別動手動腳,老要飯的……自己出去就是。」說完向醉書生道:「小書生,老要飯的……吃飽喝足,是該走了,下次……有機會……再叨擾。」接著打了個酒嗝。
兩名大漢鬆開手。
老酒蟲慢條斯理地把碗筷放回麻布袋,抓起竹棍子,嘴裡不知嘟噥些什麼,一歪一斜踉蹌出門。
醉書生醉態可掬,伸了個懶腰,想說什麼卻說不出口,眼皮子直往下垂,揮了下手,雙肘朝桌邊一擱,伏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