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青山碧血
人還未到身前,陸靈舒即覺一股寒風,如置身冰山雪窖,撲面而來,不由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寒噤,但他已勘破生死之念,凝神思慮,猛可里雙足一彈,拔地而起,離地一丈五六,闕光劍劃出一溜銀彩,環身一繞,翻身疾瀉而下。
老人身隨掌進,勢若排山,掌帶雷聲,驚心駭目,但是靈舒已避開掌風正面,頓使這一招,成為無的放矢。
老人狂笑一聲,縮掌成拿,想硬接舒兒凌空一擊。
少女驚吒:
「提防他傷你天庭!」
這一句,倒提醒了靈舒,遂趁勢疾落,闕光翻身而出,變成左足點地,就勢前傾,老人只有一隻獨手,再快也得減少半分靈活,只有縮手揮袖,用類似束濕成棍的功力,朝劍身震來。
一記猛攻硬接,雙方都如碰蛇蠍,一觸即退,靈舒虎口發熱,但老人衣抱被削落手掌大的一塊袖布。
陸靈舒慘笑道:
「祖母陰靈相助,讓孫兒手刃仇人!」
這聲音,在深更夜靜里,顯得至為侈厲,使人聽去,不免毛髮快然。
獨臂老人,陰險成性,殺人如麻,掌心中,已扣了一物,一擊未逞,立即游身疾轉,把舒兒緊緊裹定。
黑紗女朝身旁少年嬌笑道:
「蘇世伯到底與眾不同,離魂沙和他那獨門步法,都是要命之物!」
場中靈舒,心裡一動,懷抱寶劍,如龜峙淵停,靜以制敵。
地上塵沙突起,隨著老人,愈轉愈多,似沙漠里,突起旅風,將人裹定,老人獨臂微抬,几絲輕微破空之音,隨手而起,但為風聲所掩蔽。
靈舒一揮劍,突閃出無數銀雨,朝外一撐,旋風銀雨,外擠內扎,互見消長,雙方均以極快身法,作生死之搏。
但舒兒驟感腦脹,神劍招數,力不從心,才知道自己的劍術,尚無法完全祛去敵人的毒沙,隨著呼吸出入已略有沾染。
老人陰森森的不時發出冷笑數聲,風柱盤繞,壓力暴長,迫使靈舒護身劍幕,漸次萎縮。
黑紗女緩移蓮步,騰慢走近兩人劇戰之處,那少年,雖然臉上刻板,毫無表情,從他那猶豫不決的腳步看來,即可知道他滿懷憤嫉。
靈舒已愈感不支。
老人卻把身子轉得愈快,四方八面,幾乎都是他的影子,眼看舒兒危急異常。
黑紗女微微抖了一下,那情形,似是關心靈舒,但因身旁少年,一步一趨,監視得十分嚴密,使她有所顧忌。
正在此時。
陸靈舒的劍幕,已被老人掌風,壓得往南邊一退,闕光如電,朝少女身前驟落,老人掌風,也如石火電閃,跟蹤而進。
黑紗女一聲嬌吒:
「還不丟劍!」
玉腕微抬,揮掌朝舒兒前胸拍去。
那死臉少年,似表無限欣慰,不住點頭,可是舒兒前撲時,原是飛躍之勢,余勢已盡,沿著弧形直落。
少女打出的掌風,分寸拿捏極准,狂飆貼地飛出,但舒兒已從上面避開,緊跟著她微一閃身,舒兒正好落在她的身後。
前撲的獨臂老人,幾和少女掌風,碰個正著,一聲狂吼,獨袖一揮,身子朝左旁直穿而出。
就在此時,那獨腳老人,正好站在怪駁之夯,他拿指朝著這怪物肚下一捏,「冬冬」異嘯連聲,怪獸已人立而起,縱高逾兩丈,如天馬橫空,虎牙爪怒張之下,口裡噴出一股奇腥白霧,朝靈舒頭上撲來。
這孩子,懂得此物猛逾惡獅,此刻已無降服它之力,驀地一翻身,疾朝少女身旁閃去。
怪獸怒不可遏,狂吼一聲,前爪落地,石碎地陷,倏地又把身子朝上一彈,竟不顧少女身子擋著,狠狠衝來。
少女反手抽劍,紫光脫鞘而出,左手微揚一陣陰寒之氣,朝著那怪獸腹下,激射而至。
重逾數百斤,力能生裂虎豹的惡駁,被少女這一擊,竟如斷線風箏,撲落數丈開外。
身旁的少年,突然扔轉身來,朝少女冷聲問道:
「絳姊,你可知道,神駁確是家母心愛之物,普天之下,無人敢動它一根毛鬣,如果被你打環,我們如何向她交待?」
少女微扭柳腰,手上卻提著一柄三尺來長,紫光奪目的利劍。
未開言,銀鈴笑聲悅耳,黑紗隨著笑聲,不住飄拂,如姻籠灼葯,動人已極。
她那美麗的身材,剛好障著靈舒,似怕自己的愛侶,把人傷害。
笑聲一過,她語音突然變得冷峻,似含著質問神情道:
「神駁如果把我傷了,你又怎樣向你母親交待?」
「它是靈獸,如何會無故傷你?」少年語音已變得緩慢,似乎也帶著三分膽怯起來。
「蘇明師兄,駁的性情,你是否摸熟?」
「這個,我比絳妹明了!」
黑紗女冷哼一聲道:
「只怕未必,駁性殘酷貪婪,雖受小惠和強力,可以懾服一時,但是一聞血腥及有機可乘時,凶性畢露,適才如果我不用掌力制止,被它虎爪一帶,別說人是血肉之軀,就是一塊巨石,也難禁它一擊,想不到還會惹出你那冷峻話來。」
蘇明見她當著婢女和自己的家人,無情斥責,似乎也激起了真怒,立即冷語相向道:
「我如果在你身邊,什麼事你就得聽我規勸!」
少女笑道:
「凡事總得依理,你看駁兒並未受傷,還生個什麼氣呢?」
蘇明忽道:
「這少年,我不能饒他。」
「誰還脫得出你我手下?」話語說得極慢,又是清脆柔和,悅耳動聽之極。
少年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歡聲道:
「二十招一以內,我要拿他喂駁。」
愴然一聲,蘇明的腰身上,銀光幾閃,手上立多了一柄長約三尺,寬逾兩指的怪劍。
黑紗女柳腰微扭,綠羅裙長几及地,微一擺動,立從旁邊閃開。
靈舒毒勢本已發作,但在少女橫著自己的前面時,她手指微微一彈,飛出一粒豆大丹丸,正好落在自己手上,雖然暗裡奇怪,卻忖出與自己毒傷有關,趕忙納在口裡,用吐沫咽下。
丹田裡,一片清涼,擴及全身,頭腦疼痛,瞬即消失,不由暗裡感激。
少女避開后,立即嬌笑道:
「這廝劍術不弱,武功根基,絕不下於你我,可得小心在意。」
蘇明見她軟語嬌聲,款款深情,不由若念全消,雀躍道:
「不勞絳姊吩咐,包你拿他喂駁!」
少年仗劍出手,那獨臂和跛足老人,似乎對他關心已極,也圍了攏來。
綠衣婢已將傷者手臂包紮完畢,並把人負在背上,傍著小姐一旁,全神觀戰。
公子蘇明,為南天八奇中,小相嶺門下,武功最強的高足弟子,拳功劍術,據云,已深得個中三昧,這一出手,那能不使人注意?
靈舒和對方,相距不過七八尺,不由把雙目暗向蘇明瞧去。
他那刻板的臉,看似全無表情,此刻舒兒才知道他帶著一種製作精巧的面罩,不由心中一動,暗道:
「此人狡猾狂妄已極,連真面目也不願示人,我得挑開他的面罩!」
思念間,蘇明已緩緩舉起長創,由於劍身極簿,微風吹來,不住搖動,星月之下,只覺點點銀光入目,蘇明陰森森地冷笑連聲,也並未出語招呼,靈舒已暗中把真氣凝注劍身,蓄勢以待。
蘇明倏地震腕揮劍,一陣刺耳風聲和奪目銀彩,攔腰便卷,四周圍,葉飛塵起,狂風激蕩,翻翻滾滾,如大海中驚濤駭浪,疾從四方八面,紛紛迫到。
靈舒心中暗駭,更不知道來人所用,為何種劍路,遂把永字八法中的策略啄磔四式,全部施展,闕光劍迴旋招繞,全身真氣迸發,劍氣如虹,光幕如山,竟從蘇明中,爆射而出。
蘇明立覺滇緬鎮山之寶,彎虹印月,竟被這毫無經驗的少年,逼得劍身一軟,一式得手,奇招迭出,劍路之怪,幾乎使自己辨認不來,不由暗中駭然道:
「原來他有這種武功!」
遂小心在意,把小相嶺師門奇藝,盡量發揮,更暗中默察人家的劍路,也怪靈舒厚道,不能立下毒手,乘勢迫擊。
前後不到二十招。
蘇明已摸出舒兒劍路,覺得對手劍式,雖然綜錯複雜已極,但還不夠很辣,而且吃缺的還在寶劍太短,不能發揮所長,於是抖擻精神,把真力貫注彎虹,施出絕毒手法。
舒兒立覺對手劍路,不可捉摸,似乎自己所倍出的劍招,四方八面,都被人家封住,還不出手。
彎虹劍可宜可卷,崩刺粘劈,奇險絕倫,燦爛銀光閃爍無常,如瀚海煙波,沙迷大漠,那身法更是百身千影,快似拿雲趕月,河漢飛星。
靈舒被迫還擊,招化「萬戶千門」闕光劍從身後疾卷而出,一道銀虹,朝蘇明長劍便絞。
倉琅之聲,如風歲龍吟,蘇明手上,彎虹軟劍,隨著闕光來勢一卷,立化作「盤絲緊腕」沿著劍身,纏繞而來。
這一式,運用得非常巧妙,只要被軟劍纏住,再用「輕雲掩月」的手法,就勢把劍朝後一帶,靈舒不但寶劍立時出手,脈腕也得割斷。
眼看萬分危急。
那惡駁突然怪叫一聲,從斜刺里疾撲而至。
蘇明大吃一驚,只好抽招後退,靈舒也用金鯉倒穿波的身法,倒縱五六步,額眉心也滲出冷汗來。
兩位殘皮老人,均同聲怒吼道:
「何人敢施暗算?」
「紫燕投懷」,人如電閃,朝前面撲去。
蘇明倒提劍柄,陰森森的發出幾聲冷笑,緩緩地又迫近靈舒身前,戟指罵道:
「無恥狂徒,竟敢在附近埋伏援手,暗中搗亂,可惜蘇某偏未中計,來,我連讓五招,就在第六招劍術上,我要你血濺五步,神駁得食!」
陸靈舒也慘笑道:
「陸某明知不是你的對手,但願捨命相陪,無所謂讓,只管賜招便了!」
蘇明毫不躊躕,不但提劍待舉,而且還從革囊里取出一把長約一尺兩寸的精鋼鐵扇。
靈舒雙目炯然,劍眉頻挑,覷機待發。
黑紗少女突作朗笑道:
「明師兄,且慢出手,聽小妹一言!」
她已撲近身來,偎依著蘇明,續道:
「小妹自人江湖,素來任性行事,順我者生,逆我者死,已被那些不知死活的人,加上了什毒手飛瓊綽號,這且不說,今晚卻給這廝攪了一個頭昏腦脹。還讓你惹下了如許閑氣。以為小妹存著了什麼不可告人的私心……」
講得此處,格格忍笑不住,酥胸迭起迭伏,綠羅裙隨風飄拂,勻魂奪魄綽約多姿。
靈舒卻暗中大起反感道:
「這女子,怎麼這等放蕩?和青妹比擬,直有雲泥之別。」不由冷然哼了一聲。
少女又道:
「我最恨你們男人發威,老氣橫秋,不可一世,這一場,乾脆讓我,拿劍在他身上,戳個血窟窿,也讓你看看雲嶺武絳珠,對你不喜歡的人,是怎樣一個痛快!」
最後兩句,說得至為輕鬆,更不讓蘇明有多少考慮,她已婷婷仗劍而出,還囑咐那綠衣婢道:
「慧娘,好好預備駁兒,我和明哥就得離開此地,你背著秋娥,必需小心在意,不能讓她傷上加傷!」
她臉上雖然罩著一幅黑紗,但那美妙身材,在星月之下,愈顯得隱約婷婷,婀娜無比!
靈舒把劍一舉,縱聲朗笑道:
「陸某父投母亡,祖母亦遭貴价毒手,而今暴屍山頭,凄然待殮,個人生死安危,早巳置之度外,就請賜招!」
少女嬌軀,微微一抖,但立即冷然道:
「這樣,正好成全了你,不也好么?」
一陣撲鼻幽香,俏影如電,人已欺身而入,靈舒只覺心坎上,被她左手微微一按,丹田真氣,立即渙散,幾乎當場栽倒,不由大感驚震,忙往左邊一彈,闕光劍朝上一揮,「孔雀開屏」,封住少女來路,勉強站定后,對手並未立時追趕,依然抱著寶劍,如一座大理石像,怔柯柯的立在當場。
舒兒大喝一聲:
「接招!」
闕光劍劃出一道銀虹,如迅雷疾電,朝對手攔腰便卷,那少女往旁微閃,避過來劍,左手五指微彈,絲絲寒風如箭,正中靈舒胸前要穴,立覺全身知覺已失,眼前銀光亂幌,少女長劍,斜刺而來,正中好兒左腰肋腹,立時倒地不起,鮮血長流,眼見難活。
蘇明正擬撲上前,把屍首喂駁。
武絳珠嬌聲喝道:
「明哥不可如此魯莽!」
蘇明立時怔住道:
「他已中了你九天奇寒透骨之陰指,又刺了他一劍,早已沒命,何必憐憫他的屍骸,讓駁兒失去一頓美食?」
少女嬌笑道;
「絕人之後,事出無端,這個孽,可造大啦!再行毀屍,豈不懼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么?」
蘇明笑道:
「如此依你,但闕光劍為大涼山慕容世伯之物,我們倒得把它取回!」
「算了罷,他自己的女兒,拿物贈人,你我何必管這閑事?」
慧娘已將怪獸牽來,請小姐和公子上坐,少女微扭柳腰,一縱而上,轉回頭,見蘇明猶望著靈舒屍體,不由嬌笑道:
「人死了,還發什麼厭氣?也不怕犯忌,再不來,我獨個兒坐駁跑了!」
那格格嬌笑,和動人的語聲,誘使蘇明心中大動,聳身一躍,立縱在少女身後,摟著她的柳腰,只覺軟玉滿懷,溫香在抱,惡駁嘶嘯一聲,四蹄飛動,一縱即到達山頂。兩條黑影,突從林中飛躍而出,少女嬌喚:
「蘇世伯,事情已完,趕緊走罷!」
來者正是那兩位殘廢老頭,聞呼不由愕了一愕,少女把駁角一拍,怪獸四蹄飛揚,如天馬騰空,綠衣婢和兩位老人,立即旋展八步登空,緊隨駁后,絕塵而去。
山頭上,除瞭望日底,被一團烈火,全部燒光,斷壁殘垣,猶在不住冒著白煙以外,已無其他聲息。
慧明慧和與慧性等三位妙齡女尼,已將禹氏屍體,和乃師遺體,放在一起。
敵人定后,靈舒幾乎卧在血泊之中,這是一幅慘絕人寰的畫像,三慧雖是佛門中人,也泣不成聲。
慧明叮囑兩位師妹,看守遺體,自己則縱到靈舒身前,仔細一瞧,舒兒藍衫之上,劍痕猶在,鮮血津津,猶從破口處,不斷流出。
她正待伏身把人抱起,待天明之後,隨同乃師一道埋葬,還未下手,腰身上,突然被人一把摟住,耳畔,有人發話道:
「稍許移動,只有加速其死,千萬魯莽不得!」
語音嬌甜,類似少女,但一字一句,卻極沉重有力。
慧明一怔聲,回首后望,卻是一位淡紅裝著的少女,含笑站在身後。
她幾乎叫出聲來,絕難相信人間有這種絕色美女,卻有如此武功造詣,不由仔細凝望,少女微微一笑,梨渦淺呈,賽似芙蓉的嫩臉上,容光四射,如碧落仙子,偶涉塵寰。
慧明不由面帶困惑,合什問道:
「女施主說得如此鄭重,難道傷者未死?」
她毫不遲疑地答道:
「全身穴道已閉,又受劍傷,心脈雖然未斷,但離死也不太遠了!」
慧明凄然道:
「女施主既能明察秋毫,想必醫道通神,如能妙手回春,小尼必在佛祖座前,念經求佛,保佑你終身平安!」
少女嬌笑道:
「他和你有什麼關係?你這樣代他關懷!」
慧明不由臉上一紅,只好嚅囁道: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陸施主少年有為,身世孤苦,小尼蒙佛祖慈悲,豈有不代他傷心之理,還望女施主救他一救!」
少女淡然說道:
「這麼辦罷!你將他祖母和其他屍體,衣槨成殮,一併埋葬,作墓立碑,儘力而行,這兒有白銀兩錠,辦理後事,綽有餘資,他傷勢慘重,能否治療,我無確切把握,只好勉為其難,歸語村人,陸家門前,不準隨意進入,否則,如有意外死亡,我可不管……」
語畢,只覺一道青蒙蒙的光華,裹著一條淡紅俏影,四周樹木,紛紛斷倒,場中,靈舒身軀,突然不見,白銀卻飛落慧明手中。
三慧對場中所見,只覺觸目驚心,雖然知道這些神出鬼沒,武功高強的人,與南天八奇有關,但這八位奇人,除老丐現形以外,余均只有耳聞,而且這種邪門異道,既然出現江湖,自屬武林里一種空前劫運。
彼此悲鋤一陣,立由慧明下嶺,出資購備瓦缸棺槨,焚化亡師和師姊,並代為安葬禹氏后,誦經超渡一番,立攜著兩位師妹,飄然下山去了。
就在靈舒家中,一位淡紅少女,風華絕代,卻伏身舒兒榻前,忙個不住。
原來他劍傷極重,左胸下,有一道寸余長口子,幾乎對穿而過,而且,他還被人點中全身穴道,更是傷上加傷,少女的淡紅衣上,還沾染著不少鮮血,她好潔成癖,在平常,絕不使身上稍沾微塵,這次,算是特殊,不但毫無厭惡之心,而且見血憐人,對舒兒處境,至為同情和憫恤。
她將靈舒藍衫打開,就在傷口四周,用手指按了一按后,立從腰旁革囊里,取出一瓶白色葯末,把劍傷封住,而後再就藍衫之上,撕取一塊長布,把傷口包紮。
她似乎並不關心他穴道被封,任他昏迷,一七過後,創口已平,立運推拿之法,不到兩個時辰,舒兒手腳稍動,口中卻不住低聲夢喚:
「青娥,青娥……」
少女本含笑榻前,運掌撫按,聞聲,不由嬌軀微抖,如中蛇蠍,往後一縱,粉臉上,薄怒微呈,但又極力忍隱。
靈舒人已蘇醒,睜眼一看,幾乎叫出聲來,遂從榻上,一躍而起,忽發覺自己衣裝未整,趕忙把青衫扣上,剛下榻著鞋,背朝少女,忽聞身後有人嬌吒道:
「接掌!」
一股熱可炙人的掌風,緊對舒兒,透體而過,耳際,轟然一聲巨震,遂伏撲榻上,人又昏迷不醒,也不知經過若干時日,靈舒耳旁,突聞有人嬌喚道:
「趕快醒來,粥已大涼。」
舒兒重又睜眼,立覺身子已靠在枕旁,紅衣少女,正坐在榻前,替自己喂粥。
面對玉人,自然不免作劉幀平視,暗中還把她和慕容青娥,互相比擬。
有道是:「情人眼內出西施」,靈舒總覺娥妹妹無論那一處,均能獨擅勝場!
但是,眼前玉人,明眸皓齒,肌膚如雪,顧盼生姿,與青娥殊無多大遜色。
少女見他目光流轉,連粥也含在口裡,忘記吞吃,不由掩口微笑道:
「別認錯人了,我可不是你的娥妹?」
「那麼姊姊為何對我這般關懷?」
少女格格笑道:
「拿你喂胖了,讓駁兒得頓美食,豈不也好?」
靈舒一聽駁字,立時想起祖母,不由他青筋暴發,推粥欲起。
少女粉臉一變,嗔道:
「你已經有九天粒米未入,不是靈藥,早已無救,趕快啜點薄粥,使腸上恢復功能,否則,提防我在你背上,又拍上一掌!」
靈舒凄然道:
「反正我這條命,算是撿來的。」
又把少女全身,看了一眼,只覺她細柳蠻腰,削肩酥胸,柔媚入骨,笑可傾城,猛可里,突然憶及:
「她這身材,似曾相識,那黑紗少女幾乎和她一樣,而且她對惡駁,也知道那麼清楚,武林中人,狡詐百出,防不勝防,莫非她來故作討好,另具陰謀。」這一想,不由臉色大變,劍眉一挑,冷聲問道:
「陸某雖為姊姊所救,可是,這身傷,是何人賜予,姊姊可願明說?」
他這種說法,紅衣少女已頗涉嫌,明確地說,他懷疑黑紗少女就是眼前這位少女。
少女微娥雙蹙,怫然不悅道:
「你受何人所傷,自己總該知道,為何反問起我來?」
「他和姊姊一樣!」
「那就算我把你戳傷好了。」
「你為什麼又要把我救活?讓我無聲無息的死了,豈不遂你心愿?再說,我如活著,看到祖母的墳墓時,那只有燃起我復仇的怒火對你極為不利!」舒兒慷慨陳詞,語音中充滿激動。
「然則你很恨那傷你的人?」少女臉帶微笑。
「她與我無冤無仇,毀我一生,怎麼不恨?」
「但那傷你的人,甘冒大不韙,把你從死亡中救了出來,這種苦心孤詣,你可領情?」
「那她為什麼要這樣重重傷我?」靈舒氣憤已極,話語不由衝口而出。
少女冷笑一聲,把粥碗朝桌上一放,怒道:
「我妹妹自從身入江湖,連父母在內,還沒有人敢這樣對我無理,姊姊毒手飛瓊一向任性殺人如麻,對你偏生特別,這事情已超出常理,最可笑,還是你不但不心存感激,反把她恨之入骨,甚至懷疑我就是刺傷你的人,把我三盤四詁,算我瞎了眼睛,無端管這閑事……。」
她話語愈說愈快,最後終於落下淚來,扭轉柳腰不加理睬。
靈舒不由羞愧交作,趕忙跳下床,長揖為禮道:
「這隻怪小弟疑心,但是眼前的事,莫不突如其來,使人困惑不解,弄錯了,就請海涵罷!」
少女本面壁而立,滿腔怒火,經不住舒兒軟語哀求,只好緩緩轉過身子,見他低眉垂眼,一個勁的不住打恭作揖,不由瓠犀微露,噗哧一笑,右手食指,朝他額上輕輕一戳,啐道:
「你呀,真是狗咬……」
旋又覺得這有點近於輕薄,底下的話,勉強忍住不說,故作莊嚴道:
「快把剩下的粥吃完,我有話和你細說!」
靈舒不但感覺困頓,而且飢腸轆轆,疲備不堪,一口氣竟喝了五六碗,還想再吃。
少女立笑阻道:
「久絕飲食,腸胃極強,如果過份,必招傷損,要吃,也得小停,我再親手略備肴饌,陪你一同食用如何?」
靈舒自然點頭應允。
壁上,掛著一張古箏,烏光閃爍,制式奇古,上有一十三弦,而且一端有數十根長短不同的鋼簽,另一端具有手柄,箏形雖古,這一陪襯,倒顯得有點不倫不類,舒兒頗知音律,不由問道:
「大約姊姊能懂古樂,故而酷愛箏琶!」
少女微微一笑,道:
「這是無音之箏,可不是悅人而設,你要聽,我也不敢輕彈!」
舒兒淡然笑道:
「我就不信它能殺人!」
「豈止殺人,而且死後還不留一點痕迹!」她頭上秀髮,略顯蓬鬆,對鏡理裝若無其事。
「然而死在它弦下的人,可也不少了!」
「我雖然沒有數過,約略估計,大約總在百人以上,而且都是武林頭等高手!」她可答得輕鬆。
「難道俠義門中,就沒有一個制止你的人?」
「眼前為止,除你以外,其他的人,可沒有一個在我眼內,否則勾魂仙子的雅名,也不會加到我的頭上!」
「如果,我是女人,一定會把這種富有侮辱和誘惑性的綽號,加以洗刷。」
少女一聽,不由笑得前伏後仰。
靈舒頗有怒意,大聲道:
「我所勸的,都是好話,何笑之有?你和令姊,簡直如出一轍。」
勾魂仙子武月嬋,知他對乃姊誤會,猶未消除,只好正容說道:
「別看大姊為人,手辣心黑,但她對正人君子,卻是優禮有加,這次,奉命而來,察看慕容青娥,卻被你鬧下天大亂子,同行者,不但有小相嶺玄衣仙子的愛兒,還有天殘二絕,獨臂老人蘇正奇,青面鐵拐韓天昊,這三人,不但武功卓絕,而且陰險殘酷,凡碰在他們手下的人,絕難保有性命,玄衣仙子,在南天八奇中,除了慕容師伯以外,幾乎無人能和她打成平手,你闖下這種奇禍,誰能饒你?姊姊費了很大的心機,只好用點穴治把你制住,還用寶劍把你刺傷,星月之下,他們以為你已死去,故棄屍而行,這一著,姊姊用的非常危險,因為二絕狡詐異常,這種計謀,可以騙過蘇明,如有這兩位老怪在場,則絕難逃過他們的眼下,當時如沒有我,伏身岩后,助你一手,你也一樣完了。」
語聲一頓,嬌波流盼,頗有得意之狀。
舒兒介面道:
「我知道了,蘇明一招得手,眼看我得慘敗,於是在你惡駁身上動了手腳,不但解去我的危險,還把那兩位殘廢老人引開,當時你姊姊下手又巧又快,於是計謀得逞,看來我的生命,都是兩位姊妹把我從死亡中拖了出來。……」
月嬋抿嘴笑道:
「能知道就好,你以後怎麼報答我們?」
靈舒一怔神,不由黯然道:
「我伶仔孤苦,既怕叔伯,終鮮兄弟,姊姊雖與我不同姓氏,也就認我作為自己的親弟弟呢!」話聲甫落,竟朝著這位紅妝麗人,拜了下去。
月嬋意想不到,他會來這麼一著,正擬阻止時,人家已經跪在地上,這與自己的心意,大相逕庭,而且日後還能產生種種顧忌,雖然一萬個不願,但人家盛情難卻,竟也不由自主地跪了下來,喚了一聲「舒弟!」相對四拜,一笑而起。
當晚靈舒就到祖母墳前,哭了個死去活來,月嬋也陪了不少眼淚。
突聞身後有人高宣一聲佛號。
舒兒和月嬋,大吃一驚,扭回頭,卻是一位貌相清癯的老僧,仔細一看,正是白蓮寺閑雲禪師。
靈舒忙依禮相見,又復引見嬋兒。
禪師悵然道:
「老僧自從燕子嶺受傷以後,曾赴祝融峰報恩寺進謁掌門人衡岳大師,師兄為當代聖僧,名垂寰宇,曾就此事在空中默察,醒來頗多指示,謂此處兩位武林高人,恐難脫魔掌,老僧亦因事滯留,此日重來,果然人已作古,受人之惠,無以為報,耿耿此心,殊難自遣」,語罷,竟朝禹氏墳前,拜了下去。
靈舒也在一旁答拜。
月嬋頗具少女天真,不免笑問道:
「貴派掌門,既為一代宗師,為何不能挽回劫運?」
禪師肅容對道:
「敝派掌門師兄,六十年來,早已絕口大談武事,否則,他也不至袖手旁觀了!」
忽從袖口中取出一幣法碟,遞與舒兒,並鄭重告道:
「老僧此來,系奉師兄法旨,謂來日武林劫運,非比尋常,特將佛門大乘禪勸和師兄法碟一份,一併授與施主,大乘禪功,和菩提妙諦,可以互相參證,這兩種玄門秘學,雖然極端深奧,尤以大乘最難,急進不得,法碟不可離身,如有危難時,出示此碟,或有奇效!」
靈舒接過法牒,拜謝上人,老和尚朝著嬋兒,點頭為禮,旋即下山而去。
月嬋怔了一會,突笑問舒兒:
「你對青娥如何?」
靈舒至誠不欺,遂將別離盟誓之言,一一道出,復鄭重表示,此生如論婚配,除娥兒外,絕不作第二人想。
月蟬嬌軀,暗裡抖顫一下,續道:
「她身有惡疚,不能近人,這一層,你可知道?」
舒兒如中斧鐵,愕了一陣,才悟出她那種拒人千里之外的奇異特性,原因在此,不由追問:
「什麼惡疾使她這樣?有無對症藥物治療?」
月嬋嘆道:
「我那能懂得這樣清楚?既稱惡疾,自然無葯可治,但據傳聞,武陵山中,有種奇異蛇類,還有一種年代久遠的紅鱗穿山甲,他們的皮和內臟,如浸酒服食,可治百毒,但是否能治療這位有毒玫瑰,就非姊姊所知了!」
靈舒仰望長天,雙眸里流下了兩行清淚,慨然發話道:
「無論如何,我得救她,縱令危及本身,亦在所不計,明日清晨,我必須離開此地,天涯海角,投訪明師,出藝下山之期,也就是我親訪南天八奇之日,辱承恩姊,搭救危難,感激無已一,語罷,深深一揖。」
月嬋怔了一怔,但粉臉上,立現出一種笑容,如一朵鮮花綻開,艷麗無比,朗聲道: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賢弟上丁祖母之尤,復慮白酋之盟,專情若此,天意必憐,愚姊無物可贈,但幼受家父愛憐,將他畢生精研的一套劍法,暗中傳授,這是雲嶺絕技,家父稱為救命神招,又叫天儀劍法,傳劍之時,一再嚴厲告誡,絕不準傳諸外人,不到危急之時,也不準隨意使運,違之者死,我就把這套劍法,作為贈禮吧!」
「小弟不管怎樣,也不能讓妹妹違反誡語,致干不便!」舒兒堅辭。
月嬋嗔道:
「我是姊姊,不聽話,怎麼行?縱令父親知道了,你可不是外人呀,怎能算是違犯誡令?」舒兒無奈,只好依她。
這十四招劍術,可以說窮百家之長,精微隱奧,變化無端,只一施展,立發出一座渾圓劍幕,隨著劍勢飛舞,竟隱含推拉之力。
月嬋武功,實臻化境,而身材之妙,姿式之奇,是舒兒大為嘆服。
別看這隻一十四招,舒兒悟性又強,但由晨至晚,無休無歇,把靈舒累得筋疲力盡,才把這種招式,強記下來。
月嬋喜不自勝,嘆道:
「想不到你天份特高,一教即會,爹爹傳我時,整整費了三月時光,還稱讚我比大姊聰明呢?」
靈舒滿臉羞慚,紅著臉道:
「姊姊雖然費了三月時光,但已得到劍術神髓,小弟所悉,僅粗獲皮毛而已,其中精微隱奧之處,還得於練習時,觸發靈機,慢慢領悟才行!」
月嬋嬌笑道:
「爹爹窮畢生精力,窮研劍術絕學,短短時間,我那能得它神髓呢?你能把招式學會,已超常人,絕非過譽!」
武陵山在湖南西北,介乎沅灃之間,廣袤千里,絕嶺飛岩,奇松古柏,高聳人云,沿西南直下,穿渡沉江,與楚西出地相接,直與黔連。
這時,正是深秋。
山麓傍,卻有兩位少年男女,並肩而來,男則溫文俊雅,女則皓齒明眸,冰肌玉骨,容光照人,使人暗中產生無限傾慕。
一條寬約三凹尺的石道,自山麓迤邐而上,夾道兩旁,桂子飄香,虯松翠竹,挺秀如恆,颯颯秋風裡,絕無肅然之氣。
這兩位少年男女,行不數里,突從斜刺里,轉出兩位驃形漢子,把路攔阻。
少年男女,不由一怔,那背負古箏的淡紅少女,微促雙娥,旋往右橫跨半步,不由冷笑道:
「尊駕橫路相邀,是何用意?」
那腰系飛槌的漢子,忙含笑答道:
「不知姑娘和這位公子,屬那位高人門下,煩見示請簡,好作通報。」
少女見他尚無渺視之意,似覺怒氣全消,遂含笑答道:
「愚姊弟純系游山而來,事前並未接獲任何簡帖!」
飛槌漢子把兩人上下打量一眼后,神色上似覺為難,但終於把話說出。
「這一七之內,為敝幫五十周年大慶,曾飛函中原武林道派,在此聚首,姑娘和公子,想是練武的人,不會沒有門幫,既有門邦,必有簡帖,否則……」
「否則怎樣?」少女把雙蛾一挑,似又重新為最後兩字,掀起一種怒火。
與飛槌漢子同來的,卻是一位背負峨嵋刺的武生,此刻嘿然一聲刺耳長笑,大聲答道:
「姑娘如無請簡,在下兄弟委實無法通報,只好委屈姑娘,此日武陵之游,且請俟諳異日!」
紅裝少女淡然一笑道:
「這倒新奇,歷來名山大澤,供人遊覽,如今遊歷武陵,卻需憑貴派書簡請帖,未免過份霸道?」
拋身後美少年,立即介面道:
「大約他們門幫之內,有什麼不軌圖謀,深恐外人知道,嬋姊姊,我們改日再游罷!」
原來這兩位少年男女,正是靈舒和月嬋,舒兒老誠,恐事弄僵,力勸嬋姊,卻不料「不軌圖謀」一語,深犯江湖忌諱,那背負峨嵋刺的少年漢子,不由大怒,雙眉上挑,怒吒道:
「請問不軌圖謀一語,究何所指?如解說不來,事無住證,只好把你兩人委屈幾日!」
武月嬋有名的勾魂仙子,平日殺人已慣,那肯吃虧,當即冷笑一聲,扭頭招呼舒兒道:
「弟弟,不必和人鬥口,既來武陵,那有白跑之理?且隨姊姊一道上吧!」
餘音猶裊裊耳際,男女兩人,已縱躍而起,青紅兩條人影,如蟄龍騰空,從攔路漢子的頭上,疾掠而過,但對方也非弱者,狂笑聲中,暗器破空之音,疾奔而來。
陸靈舒首先發難,暗裡一提真氣,立覺全身輕靈,雙臂微抖,竟又騰高數丈,那暗器,卻似漫天銀雨,碧雲天高,寒芒刺目,但靈舒已脫出暗器範圍之外,月嬋縱得較低,立被暗器緊緊包圍,但見紅影翻飛,錚錚之聲大作,銀雨如箭,均反彈而回。
勾魂仙子武月嬋,有意懾服守山壯漢,將天空暗器,用背上古箏,一一震落之後,突地嬌笑連聲,柳腰微斜,人如天馬行空,往前飛駛。
空中一條青色俊影,直飛而下,如星隕丸瀉,奇迅無比。
那腰系飛錘的壯漢,正擬披錘突襲,靈舒卻極為乖著,腳枝梢點,身子往前一彈,借著這股前沖之力,幾和嬋兒碰個正著,勾魂仙子突伸皓腕,把靈舒肩膀輕輕扣住,低聲告道:
「你武功已精進很多,可不準隨意稱強,眼前便是天大麻煩,必須小心應付!」
對方已發出一枝響符,厲嘯騰空,山谷爭鳴。
月嬋和靈舒,可不管山上情形,朝著半山,疾躍而進。
尤以靈舒初入江湖,不知武林險惡,竟掙脫了嬋兒的手,在樹梢之上,兔起鶻落,一縱便是六丈余遠,他平時頗為沉默,月嬋見他高興,自然歡喜,眼看他在自己之前,超過十餘丈。
突聞刷的一聲,半空里,突現出一蓬黑索,轉眼間,竟化作一張奇形巨網,正從舒兒頭上疾落而下。
這事突如其來,迫使靈舒措手不及,立用巧墜千斤之法,擬朝下落,避開網羅,不料那奇形巨網,四周朝下一搭,如一朵烏雲,被高空風力,朝下一卷,把人網個正著,人和巨網,立時消失在樹林之內。
月嬋驚叫一聲,背上古箏,隨手而起,蓮足幾點,踏著樹梢,猛朝前面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