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這是一幢巨宅,坐落在開封南城靠城牆腳的一條橫巷裡,高聳的火磚圍牆,左右伸展,幾乎佔了全巷的三分之二,黑漆大門深深閉合著,從門樓的氣勢看來,不是豪門巨戶,也是閥閱世家。
約莫是華燈初上的時分,大門前來了一個俊美絕倫的錦衣書生!身後隨著一個書僮,長的也是眉清目秀。
錦衣書生一擺頭,道:「上前叩門!」
書僮立即上前叩動門環,別看他長得文弱,手勁可不小,把門環叩的震天價響,恐怕連巷子外都可聽到了。
宅門拉開了一條縫,探出了一個女孩子的頭,長的也著實俏麗,烏溜溜的眼珠一轉嬌聲道:「做什麼呀?」
俊書僮笑笑道:「大姐,我們公子特來拜訪夫人!」
門扇拉大了些,現出女子的全身,是個身段窈窕的青衣少女,她先朝錦衣書生瞟了一眼,才挑眉道:「你說什麼……夫人?」
俊書僮道:「是呀!就是此宅的主人!」
青衣少女瞟了一眼,道:「怪了,你怎麼知道本宅主人是夫人,而不是員外?」
俊書僮聳了聳肩,道:「我家公子與夫人是親戚,懂嗎?」
青衣少女兩彎秀眉深深地蹙了起來,再次打量了錦衣書生幾眼,狐疑地道:「親戚?……請問你家公子是……」
俊書僮把身往前——靠,斜了青衣少女一眼,臉孔湊過去,嬉皮笑臉地道:「大姐,你真美!」
青衣少女啐了他一口,道:「死相,我問你到底是哪一門子的親戚?」
俊書僮道:「這門親戚是新攀上的,請立刻通稟夫人,就說司徒公子拜見。」
青衣少女面上現出了困惑之色,期期地道:「怪了,沒聽夫人提起過……」
俊書僮道:「別讓我們公子久候,你進去便明白了!」
青衣少女將信將疑地道:「如此請稍候!」說著,轉過身,姍姍向里行去。
俊書僮一抬手,錦衣書生立即舉步,從容進門而去,俊書僮卻留在大門外,虛空一指,門燈應手而滅。
兩條人影,在門燈熄滅之後,閃入門中,俊書僮朝外把大門拉合上。
華麗的大廳里,坐著一個華貴的老婦人,兩名俏丫環在替她捶背,琉璃燈放散出柔和的光輝。
剛才應門的青衣少女匆匆來到門邊,福了一福,道:「稟夫人,有位司徒公子,自稱夫人的親戚,在門外候見!」
貴婦一怔神,道:「什麼司徒公子,我不認識,此地從無外人涉足,你太糊塗,連規矩都忘了,去回掉,同時叫呂四姑娘把惡犬統統放出來。」
青衣少女打了一個哆嗦,恭應了一聲:「遵命!」
就在此刻,一個聲音道:「夫人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人隨聲現,正是那錦衣書生。
青衣少女兩隻眼登時直了。
貴婦臉色一變,眸中倏射奇芒,微一抬手,兩名捶背的小丫環退了開去。
錦衣書生拱手一揖,春風滿面地道:「幸蒙夫人接見,榮幸之至!」不待請,便跨入廳中。
貴婦上下打量了錦衣書生一眼,臉色回復正常,帶笑抬手道:「請坐!」
「謝謝!」錦衣書生毫不客氣地在側方椅上落座。
貴婦雍容地道:「素未識荊,公子何來?」
錦衣書生朗笑了一聲,道:「晚生是來認親戚的!」
這一說,貴婦的臉色又是一變,詫異地道:「認親戚的?……老身不懂!」
錦衣書生道:「晚生一說,夫人便懂了,月娘便是舍妹,既蒙夫人收容,豈不成了親戚?」說著,又打了一個哈哈。
貴婦窒了片刻,才極不自然地笑笑,皺起眉頭道:「哦!可是……月娘是誰,老身從未聽說過這名字,公子豈非找錯了人家?」
錦衣書生一派斯文地道:「舍妹幼遭孤零,蒙夫人收留,晚生感激不盡,夫人莫非懷疑晚生的身份?」
貴婦臉色突地一沉,道:「老身孀居多年,一向不接待男客,失禮,請公子自便!」
錦衣書生似無所謂地道:「難道夫人專接待女客?」
貴婦作色道:「公子是讀書人,說話自重些,要老身下逐客之令么?」
錦衣書生莞爾道:「晚生是自動上門的,除非自動告辭,否則不走。」
貴婦栗聲道:「公子,別以為老身寡弱可欺……」
錦衣書生打斷了她的話頭道:「豈敢,豈敢,夫人一門之主,晚生尊敬之不暇,怎敢僭越。」
貴婦一怔之後,反而笑了起來,雙目緊緊盯在錦衣書生面上,和悅地道:「公子,不要轉彎抹角了,乾脆直說來意吧?」
錦衣書生面色一怔,道:「如此,晚生直言了,舍妹月娘不適於貴門,所以晚生請求夫人俯允,讓晚生帶她回去,這樣彼此不傷和氣。」
貴婦的目光一直不曾從書生的臉上移開過,連瞬都不瞬,冷冷地道:「你們姐妹,一樣的天生麗質,是難得的名花!」
錦衣書生脆笑了一聲道:「夫人好眼力,不錯,我是月娘的大姐!」
貴婦微哼了一聲道:「以老身所知,月娘並無姐妹?」
錦衣書生淡漠地道:「那是夫人所知不深。」停了停,又道:「夫人把目光收回,行使這『迷神亂性功』,很耗內元的。」
貴婦神色大變,栗聲道:「你到底是什麼來路?」
「辣手仙姑司徒美!話已說明,請放人,否則,貴門將見百花凋零。」
貴婦正是「百花門」的門主「百花夫人」,司徒美是易釵而弁。
「百花夫人」果然收回了目光,以不自然的口氣道:「司徒姑娘,老身清楚月娘並非令妹,加入本門是她自己願意的,本門一向不涉江湖恩怨,姑娘能不管這閑事么?」
司徒美毫不思索地道:「管定了!」
「百花夫人」怒聲道:「姑娘是上門欺人么?本門從來不與任何江湖道動手流血!」
司徒美道:「說什麼都可以,放人,萬事皆休,不放的話,貴門將瓦解冰消。」
「百花夫人」道:「如果老身說不呢?」
司徒美寒聲道:「辣手仙姑不是濫得虛名,希望夫人別迫我施辣手。」
「百花夫人」冷哼了一聲道:「這宅子好進不好出,老身是看在令祖母份上,才容你張狂……」
司徒美冷笑道:「不必,不必,家祖母根本不知道這樁事!」
「百花夫人」目中驟現煞光,望著廳門外道:「翠雲,你還呆著,快去通知呂四娘……」青衣少女站著沒動,也沒有應聲。
司徒美淡淡地道:「準備放出那些惡犬么?不必多此一舉了!」
一條人影,橫飛人廳,「砰!」然一聲,摔落「百花夫人」座前,赫然是一個其丑無比的麻面中年婦人。
「百花夫人」霍地離座而起,厲聲道:「你們敢上門殺人?」
司徒美冷聲道:「這只是開始!」
一青一白兩個書生隨之現身,正是田宏武與徐斌,他倆悄然掩入,暗中制伏了宅中的高手,阻止對方放出巨犬,這宅子飼了數十頭兇殘無比的藏邊惡犬,作為護院,這類巨犬,性極兇殘,利齒有毒,而且憨不畏死,足可抵上百名一等的高手。
「百花夫人」一眼便認出了田宏武,激聲道:「追魂劍,原來是你在興風作浪!」
田宏武冷笑了一聲,道:「夫人,幸會,現在請交出人來,否則在下要大開殺戒,血流百花香巢,貴宅數十條人命,全在夫人點首之間。」
人已如鬼魅般到了「百花夫人」身後,沒人能看出他是如何行動,彷彿他本來就站在那裡。
「百花夫人」不由亡魂大冒。
臉上的肌肉陣陣扭曲,久久,長嘆了一聲道:「好吧!老身認栽了,這輩子第一次吃虧,翠雲,去把人帶來。」
徐斌伸指解了青衣少女的穴道,青衣少女「啊!」了一聲,轉身便走。
工夫不大,青衣少女引著月娘姍姍而來。
徐斌跟著她,激動地叫了聲:「月娘!」
月娘沒理他,只漠然地掃了他一眼,漫步人廳,眼前的情況,使她略感驚愕,但表情並不太明顯,她木然站在「百花夫人」身前。
司徒美起身道:「夫人,解鈴還須繫鈴人,夫人就麻煩一下吧?」
「百花夫人」上前一步,伸手在月娘身上連點了三指。
月娘木然的神色逐漸消失,目光一掃過眾人,最後停在徐斌面前。
「月娘!」
「斌哥!」
兩人突地緊緊擁在一起。
司徒美望了田宏武一眼,笑著向「百花夫人」道:「夫人,失禮之至,我們告辭了!」
「百花夫人」發著愣,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徐斌放開手,輕推了月娘一把,道:「妹妹,你記得這幾天的經過么?」
月娘道:「模模糊糊,像做夢似的,有時明白,但一下子又迷糊。」
司徒美顯得十分關切地道:「妹妹,住到我家如何,我一見你便投緣,我是誠意的。」
月娘眼圈一紅,道:「多謝姐姐,我要代爺爺報仇,他老人家……死得好慘……」
司徒美低下了頭,神色極不自然。
田宏武心內「咚!」地一跳,這件秘密只他知道,殺他爺爺的,是司徒美的祖母,司徒美為什麼對她這樣好,是個不解之謎。
徐斌深深揖了一下,道:「兩位義伸援手,使月娘能脫魔掌,大恩不言謝,小弟銘感五內。」說完,又向月娘道:「月娘,向兩位告辭吧?」
田宏武心念數轉之後,道:「我們到那僻靜些的地方,小弟有話要說。」
四人到了城跟腳空地上,田宏武鄭重地道:「月娘姑娘,在下有些話請你坦誠相告,你是自幼被收養的,知道自己的身世?」
「不知道,據我養母說,是個月圓之夜,我被棄置路邊,養母便把我帶回去,所以……就叫月娘,我一直不知道是養女,直到……爺爺帶我入關時,才告訴我的!」
田宏武道:「你背上有個胎記……是那夜在鬼宅,她們在你背上做記號,在下……發現的。」
月娘閃動著眸光,聲音帶激動地道:「田少俠,你問這些話……一定有特殊的目的?」
田宏武頷首道:「是的,姑娘由徐兄陪同到伊陽寶鼎庵,謁見『了因師太』,說是在下指引你去的,便可揭開身世之謎。」
月娘激動地道:「這……這是真的?能多告訴我一點么?」
田宏武道:「在下只能告訴姑娘這麼多!」
月娘望著徐斌道:「斌哥,你願意伴我去,我們連夜上路好么?」
「好!當然,那還用說!」
月娘朝田宏武抱拳道:「田少俠,我不知該如何感激你,俟諸異日了!」說完,又向司徒美道:「大姐,我們相識很淺,但你對小妹的情份卻很深,來日方長,小妹慢慢報答,就此告辭了!」
徐斌朝兩人一揖,與月娘雙雙相偕而去。
一條人影,飛奔而至,是那假扮書僮的侍婢。
司徒美道:「小雯,我要你守在門口,你到哪兒去了?」
小雯道:「婢子守在門口,忽然有個髒兮兮的和尚,從前門經過,口裡嘀嘀咕咕地不知在嘮叨些什麼,後面有個人在追著他,小姐絕對想不到的,追臟和尚的是『風堡』朱大小姐,婢子見事有蹊蹺,才跟了去。」
司徒美「哦!」了一聲道:「這倒是怪事,後來呢?」
小雯道:「婢子追出城外,恐怕小姐責怪,所以又折回來了。」
田宏武敏感地想到了「悟因」和尚,如果朱嬡媛追的真是他,「影子人」的話便將要得到證實,當然這件事也不能讓司徒美知道,於是裝作像忽然想起什麼事來般的道:「司徒姑娘,在下還有事待辦,告辭了!」
司徒美道:「少俠既然有事,就請便,改日再見!」
田宏武拱拱手,匆匆離去。
出了城,他直朝南走,逐漸到了無人之處,停下來仔細觀察。
突地,他發現右方約半里之處,有片烏雲似的林影,可能是寺廟,他立即彈身奔去。
到了臨近,果然發現林子里有座大廟,朱媛嬡追的是否「悟因」和尚,對方是否會來此地,他毫無把握,一切都是猜想。
「噓!」聲音發自林中,接著一個極輕的聲音道:「田老弟,這邊來!」
田宏武大吃一驚,循聲閃了過去,只見一株古柏后,隱著一條人影,運足目力加以辨認,又是一驚,對方赫然是久未謀面的童梓楠,他隱身在此,顯然此事有蹊蹺。
他走了過去,童梓楠立即示意他噤聲,同時用手指朝前面指了指,只見廟門口一座大石香爐旁,對立著一大一小兩條人影,正是「悟因」和尚與朱嬡媛,他的心弦立即繃緊了。
只聽「悟因」和尚沉重的音調道:「你真的什麼也不知道?要說實話,否則我和尚袖手不管……」
朱媛媛道:「真的不知道,晚輩一直伴隨家母住在許州,幾年前才到先父身邊。」
田宏武困惑了,如果照「影子人」說的,「悟因」和尚便是「武林至尊」,那朱媛媛該稱他師祖,不該稱老前輩,如果不是,他為什麼要插手,而有四大堡的人對他敬畏十分?
歇了歇,「悟因」和尚又開口道:「你要明白,我和尚伸手是不忍見四大堡土崩瓦解,『復仇者』來路不明,行事十分可怕,他打出的旗號是替『鳳凰庄』報復血仇,如果這樁血案真是四大堡所為,我和尚插了手,豈不罪孽深重?」
朱媛媛期期地道:「小女子誓要報殺父之仇!」
「悟因」和尚宣了聲佛號,道:「如果事實真如『復仇者』所宣稱的,你將如何打算?」
朱媛媛咬牙切齒地道:「我不管,我只知道盡為人子女的本份,父仇不能不報!」這口吻,與田宏武初次邂逅她時的味道完全一樣,任性而不講理。
「悟因」和尚搖頭道:「四大堡的高級人物,全都否認此事,『復仇者』又不肯明裡現身,我和尚真不知如何是好?」
朱媛媛激動地道:「對方的手段,陰險而毒辣,如果確有其事,為什麼不明裡叫戰,公諸武林,行為鬼祟,顯見做賊心虛,晚輩決不相信『復仇者』編造的藉口。」
這幾句話,不無道理,田宏武下意識地把目光投向童梓楠的臉孔,想看看他有什麼反應,但天色太暗,不容易看出來。
「悟因」和尚沉凝地道:「我原來判斷『追魂劍』是對方一路,費盡心機想從他身上尋出謎底,但事實證明,他的確不知內情,但他與『復仇者』手下有瓜葛倒是事實。」
田宏武心頭一動,原來「悟因」和尚是懷有目的與自己親近的。所不解的是一個出家人,為什麼定要插手這樁武林公案,表面上說消弭劫數,實際上可能另有原因。
朱嬡嬡低頭不語,她曾真心屬意過田宏武,也深深地恨過田宏武,她的感受是相當複雜的,火堡少堡主簡伯修對她十分傾慕,千方百計追求她,而簡伯修已死於「復仇者」之手。
「悟因」和尚又道:「我要你們暫時隱忍,等待查明真相,你們偏偏不聽,公然冒充『復仇者』,在邙山殺人,這是不可恕的惡行,當可自取滅亡。」
田宏武暗自點頭,原來在邙山假借強索頭骨藏寶圖,濫殺無辜,企圖嫁禍是四大堡。
「悟因」和尚嘆了口氣,道:「女施主,你可以走了!」
朱嬡媛施一禮,默默離去,「悟因」和尚也跟著轉身入廟。
童梓楠開口道:「田老弟怎會到這裡來?」
田宏武道:「小弟是聽說朱大小姐在追一個和尚,所以才找來了,兄台呢?」
童梓楠道:「我盯蹤這和尚很久了,『復仇者』判斷他是『武林至尊』,今夜證明他不是,但他的來歷和用心,仍然可疑。」
田宏武略作沉吟,道:「那小弟太白山之行仍有必要?」
童梓楠點頭道:「是的,這是必須麻煩老弟跑一趟了。」
田宏武心裡不期然地又起了欲揭開謎底的衝動,脫口道:「為什麼『復仇者』對小弟如此神秘?」
童梓楠悠悠地道:「田老弟,再忍耐些時,快了!」
田宏武吐了口悶氣,道:「據『影子人』相告,兄台當年也是參與『鳳凰庄』血案之一,黑名單是依據兄台提供的線索而列的?」
童梓楠栗聲道:「什麼……黑名單?」
田宏武一時大意,脫口滑出了黑名單的事,索性硬起頭皮道:「實不相瞞,當初小弟被廢功毀容,蒙兄台救到古墓中,無意中發現紅玉觀音底座里的殺人名單……」
童梓楠怔了好一會才道:「那名單上所列的,老弟全知道了?老弟不是外人,實告老弟,目前的行動目標是元兇『武林至尊』伏誅后,便可指名索仇,不必再掩藏面目了。」
田宏武劍眉一挑,道:「當年作案,『武林至尊』親身參與了么?」
童梓楠道:「當時我並沒見到他本人,但他是四大堡之主,沒他的許可,四大堡不敢胡來,也許他就是策劃的人,我在『風堡』雖是總管的身份,有些高度機密,仍是無法參預的。田老弟,『武林至尊』本就功深莫測,經過了這麼多年,他的功力更加難以想象,所以你到太白山,如有發現,切不可逞氣動武,否則便誤大事了。……」
田宏武沉重地道:「這點小弟知道,『影子人』已經交待得很明白。」
童梓楠道:「很好,這兒算沒事了,我們走吧,為了避人眼目,我們分頭走!」說完,先自閃身奔離,身法之快,與「影子人」一樣,瞬息而杏。
田宏武已不感到驚奇了,自己也習得這一式身法,他想:「也沒有去見邋遢和尚的必要!現在已經知道這來路不明的臟和尚有心要代四大堡出頭,消弭這場血劫,說不定有一天彼此兵戎相見,現在見他也屬無益。」
心念之中,他離開護廟的林木,重行到了官道。
口口口口口口
太陽剛剛升起,草葉上的霹珠,還在閃著亮光,原野一片清新。
在「鳳凰庄」故墟的老神樹下,有一條白色人影,靜靜地兀立著,正是田宏武,在離開開封之前,他來此做一次臨別憶舊。
野草蓬蒿,掩蓋著斷瓦殘垣,連接著遠方的田疇。
物非人亦非,一切都不存在了,但記憶是鮮明的,恨,也是深的。
他的意念,浮遊在童年的記憶里,大眼睛、蝴蝶結、天真、無邪的歡笑,與天真的歲月……
在記憶的領域裡,唯一存在的真實,是這株老神樹。
「小秀子,小秀子……」他在心裡千遍萬遍地呼喚。
「五師哥!」一聲熱切的呼喚傳人耳鼓。
田宏武被從迷茫中喚醒,迴轉身去,陡地怔住了,站在眼前的,竟然是小師妹上官文鳳,她兄妹早已帶著門中叛逆夏侯天回南,怎麼又會在此現身呢?
他愕然望著對他一往情深的小師妹,一時說不出話來。
上官文鳳含情脈脈地道:「五師哥,你感到意外,是嗎?」
田宏武吃吃地道:「是的,小師妹,你不是……回家了么?」
上官文鳳笑笑道:「是的,我與大哥回了家,又來了!」
田宏武眉頭一緊,道:「為什麼又回到北方?」
上官文鳳小嘴一噘,道:「你不高興我來?」
田宏武面上一熱,道:「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奇怪……」
上官文鳳向前靠近了些,調皮地一笑道:「放心,這次不是偷跑,是爹娘允許我來的啦!」
「哦!」了一聲,田宏武道:「三師兄呢?」
上官文鳳粉腮倏地一變,道:「在南回的途中,被人劫走了!」
田宏武心頭一震,栗聲道:「有這等事,被什麼人劫走?」
上官文鳳道:「不知道,可能是四大堡的高手,爹要我傳達幾句話……」
田宏武面色一怔,道:「請講?」
上官文鳳抿了抿嘴,才幽幽地道:「頭一樣,爹對你的委屈,十分愧疚,希望你諒解他老人家,你仍是本門的弟子……」話到此一頓。
田宏武誠形於色地道:「我怎敢怪他老人家,過去恩師對我的處置已夠寬的了。」
上官文鳳又接下去道:「爹授命你,如碰上夏侯天,代他老人家執行門規,就地處決。」
田宏武咬了咬牙,道:「我會執行師命的!」
上官文鳳道:「爹的意思是如果碰上他便照命執行,碰不到便等以後再說,他希望……」
田宏武道:「希望什麼?」
上官文鳳的雙頰,立刻飛上了紅霞,垂下了目光,嬌羞地道:「娘也再三囑咐,要你……隨我一道回去!」
話在不言之中,田宏武的心卜卜地跳了起來,俊面也隨之發紅,不用說,這是暗示師父母已經定意小師妹的婚事。
一時之間,他感到有些手足無措,他還是不忘小秀子,但小秀子已不在人間,小師妹深情可感,照理是無法拒絕的。
久久,他才進出一句話道:「我現在還不能回去!」
上官文鳳抬起頭來,道:「為什麼?」
田宏武鼓足勇氣道:「我還有大事未了!」
上官文鳳粉腮一沉,道:「我知道你還未忘情於未婚妻,但你說她已經死了……」
田宏武目光一掃廢墟,道:「是的,她已經不在人間了,但我要替她復仇!」
上官文鳳道:「仇家是誰?」
田宏武搖搖頭,道:「你不必知道!」頓了頓,又道:「你怎麼會找到這裡來?」
上官文鳳道:「司徒姐姐告訴我,你可能會在這裡,昨晚你們曾一道辦過事。」
田宏武沉默了片刻,道:「師妹,你還是先回家,我這裡事了之後,便馬上南歸,你看怎樣?」
上官文鳳努力一咬牙,道:「我只問你一句話,到底你……喜不喜歡我?」
田宏武深深透了口氣,道,「喜歡!」
上官文鳳秀眉一揚,紅著臉道:「是真心話?」
田宏武毫不思索地道:「當然!」
上官文鳳咬了咬下唇,道:「那我跟你一道,我不要一個回去。」
田宏武苦苦一笑,顯得十分為難地道:「師妹,聽我說,這不成,你用不著陪我去搏命,再說,我得東奔西走,仇家並非尋常人物……」
上官文鳳賭氣地翹起小嘴道:「我知道,你嫌我功力不濟,對你是個累贅。」
田宏武無詞以對,她說的,正是他心裡所想的。
空氣一時變得冷僵。
僵持了好一陣,上官文鳳冷笑了一聲,突地跺跺腳,彈身飛奔而去。
田宏武窒了窒,大聲道:「師妹,你別走,聽我說!」
上官文鳳恍若未聞,馳行如飛,轉眼間,已雲了數十丈。
田宏武苦笑著搖搖頭,正待彈身追去……
驀在此刻,只聽見一聲尖叫,上官文鳳飛馳的身形突然栽落草叢。
田宏武亡魂大冒,閃電般掠了去,只見上官文鳳在草叢裡痛苦地扭抽,口裡不斷地呻吟,粉腮已完全變了色。
他俯下身去,惶急地道:「師妹,師妹,怎麼回事?」
上官文鳳氣促地道:「我……我……中了暗器……」
田宏武單膝跪地,抓住她的手道:「暗器,傷在哪裡?」
上官文鳳吃力地道:「傷在……胸口,發麻……像是有……毒!」
田宏武虎地站起身來。
一個陰冷的聲音發自身後:「田宏武,別動,動一動便粉身碎骨!」
緊接著,左右前面,冒出了四五條人影,一色勁裝,高揚著右手,手中握了不知是什麼東西。
田宏武心膽皆裂,他聽出身後是夏侯天的聲音,不用說,對方手中握的都是極霸道的火器。
以他現在的身法,盡可以撲殺對方,但他顧慮到上官文風,對方連夏侯天在內,有六人之多,而且各佔一方,他一次只能撲擊一人,對方任何一人火器出手,小師妹勢將會粉身碎骨。
夏侯天嘿嘿一聲陰笑道:「田宏武,我得不到她,你也休想!」
田宏武目眥欲裂地道:「夏侯天,我要殺你!」
夏侯天獰笑道:「你功力雖高,但你辦不到,你一動,六隻火雷梭便會出手,五丈方圓之內,無人能倖免!」
田宏武回頭一看上官文風,只見她已是氣息奄奄,手腳全不動了。
看來已離死不遠,縱有仙丹妙藥,也沒機會救她了。
一陣錐心劇痛,使他立下決心,身形一晃……
夏侯天只覺眼一花,人影頓杳,意念未轉,劍尖已抵上了后心,他打了一個哆嗦,驚魂出了殼。
田宏武激動地道:「慢慢走過來,替她解毒!」
夏侯天猛一挫牙,道:「辦不到,我要你看著她斷氣!」
田宏武厲聲道:「你想死?」
夏侯天冷酷地道:「本來你不會放過我,我還不至於笨到去救活她,我死,你也活不了,我手中的火雷梭一落地,兩人同歸於盡,你想不到有今天吧?哈哈……」
「嗯——」田宏武的劍尖,已破皮入肉。
夏侯天凄哼一聲之後,突地厲叫道:「你們出手,毀了他,別顧我!」
五支火雷梭,挾破風之聲,集中電射而來。
忽地,「轟隆!」之聲,震空爆起,砂石草屑,漫空成幕,五丈方圓之內,一片烏天黑地。
砂塵消散,五名武土奔了過來,現場炸了幾個大坑,殘肢碎體,零星拋散,肝腸五臟,沾連滿地,處處猩紅。
武士之一栗聲道:「怪事,對方穿的是白衣,怎不見布片?」
「呀!」另一個像半夜碰到了鬼似的怪叫了一聲。
其餘四個也跟著齊聲呼叫,頓時面如土色。
白衣書生橫長劍,站在他們身前八尺之處。
原來田宏武在夏侯天發令攻擊之際,施展玄奇無匹的身法,閃射到五丈之外,伏倒了身形,是以毫髮無傷。
他雙目赤紅,像要噴出火來,口角抿得緊緊地,一臉都是栗人的殺氣。
五名武土,悸怖地一步一步往後退。
「呀!」
暴喝身起,寒芒撕空,慘號倏傳!
只那麼一剎那間,慘號雖自不同的口發出,但卻像是出自一人之口,五聲連成了一長聲。
五具屍體,沒一具是完整的。
田宏武是第一次用這種辣手殺人。
他在屍身上擦去了劍上血漬,歸入鞘里,然後奔向上官文鳳。
事情的後果,他早巳料到了。
上官文鳳膚色泛紫,寂然不動,已經毒發身死了。
由於她是躺在地上,所以方才的爆炸,沒有損及她的屍體。
田宏武發狂地厲吼道:「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他的淚水,隨著吼聲滾落。
但,殘酷的現實,偏偏那麼真實。
他俯身抱起了上官文鳳的屍體,屍體猶溫,但人已斷了氣。
他的心被撕裂了,腦海里呈現一片空白,靈魂似已被剝離了軀殼。
渾渾噩噩地,一步,一步,蹣跚地走向了這株老神樹,到了樹下,他面對廢墟,淚水不斷地流瀉。
這裡是他傷心之地!
現在,又一次灑上了他的血淚!
同一地方,損逝了兩個芳魂!
一陣野風,拂起了野草,露出了頹垣殘基。
一片巨大的烏雲,掩蔽了日頭,大地頓呈黝暗,似乎老天也為他的遭遇而掩面,大地也與之同悲。
他就這麼木然地兀立著,像一尊石像。
淚流盡了,殘痕已乾涸在他的臉上。
他仍然緊緊地抱著小師妹的屍體,一動不動,似僵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