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好生惡死

第十二章 好生惡死

忽聞「凌霄書生」鄂逸雲高叫道:「伏大叔,手下留情!」

「駝龍」伏雄聞聲又是哼了一聲,撲下之勢突然停住,又復上升三尺,斜飛出去。

這「駝龍」伏雄武功實在玄譎宏奧,令人嘆為觀止,就拿這身形凌空變化能意隨念動,可見一斑。

辜雲竹乍覺壓力一松,睜眼一瞧,只見「凌霄書生」鄂逸雲立在身前,微微含笑道:「寶劍利器,武林中人防身瑰寶,我輩無不紛欲攘有,何況「月魄劍」上古奇珍,而且關係武林劫運至大,不但鄧堡主志在必得,就是在下鄂某也想染指,但凡事不可強求,神物利器,善擇其主,我輩就該順天應人才是,兩位奉命而來,理所當然,鄂某豈能阻撓?桑老師大不該出言不慎后,出手下流,觸動伏老英雄盛怒,鄂某本想置身事外,為念道出同源,不想見這佛門聖地蒙上血腥污垢,才出言阻止。」

說著微微一頓,又道:「請上復鄧堡主,鄂某與其是友非敵,迎江寺那晚情景,鄂某親眼得見,何必為虎作倀,自取其禍,鄧堡主明白的話,請來雞鳴寺一敘,鄂某必為他解除痛苦。」說著,取出一顆藥丸,道:「請辜老師用濃茶給桑老師服下,傷體立時還原,鄂某還有事待辦,恕不奉陪。」

一聲走字出口「凌霄書生」兄妹與「駝龍」伏雄騰身而起,電逝掠入林內。

辜雲竹望著三人身形消失后,發了一陣子怔,才俯首凝視躺在自己手臂上的桑振乾,月色映在桑振乾的臉上,只見他的雙眸緊閉,面色灰白,口角仍然不斷地溢出絲絲黑血,辜雲竹忍不住長嘆一聲,充滿了英雄末路,-涼暮境的氣味。

辜雲竹撬開桑振乾牙關,將鄂逸雲所贈的靈丹喂服后,扶著桑振乾半僵的軀體,如飛走去。

皓月已臨中天,散發出銀樣光輝,胭脂井仍如前寂靜,寒-泣吟,秋蟲唧唧,幽徑秋林,濤囂西風中,無盡無休的落葉,飄旋一片,兩片……

在「天南二傑」離去不久,胭脂井旁掠來一條輕捷人影,嗖地在井旁石檻定住。輝澈月光照射下,那人身形相貌,看得極為清楚。

那人濃眉虎目,神光炯炯,只見他濃眉緊蹙,喃喃自語道:「想不到我」大力金剛「鄧旭,天南威望,也有求人之時。」說時,目光望了紅牆綠瓦一眼,又道:「究竟我要不要入寺去見鄂逸雲呢?」

一種自尊心在鄧旭心中盤繞做祟,猶豫不定,不禁在四外方圓十數丈曠地中徘徊踱蹀……

皆因「大力金剛」鄧旭與「三陰秀才」霍天奎、李翔三人出得迎江寺后,鄧旭不禁惘然若失,偷雞不著蝕把米「劍珠」未能到手猶自小事,還被李翔點上陰穴,挾制共事,恨不得就此死去。

他雖身為天南綠林盟主,卻個性較為直爽,不似一般陰險譎詐之流,只為貪念做祟,經「三陰秀才」霍天奎一再慫恿,遂種下此禍。

人之好生惡死,此為一成不變之理,不至真正絕望,豈能自求解脫,只好與李翔、霍天奎虛與委蛇,商量一陣后,派出多名手下,偵索得劍之人,他們三人也分頭行事,在一個隱秘荒谷小廟,設下臨時總壇,供發號施令之用。

果然李翔點穴手法異常陰毒,子夜須受那片刻嚙骨-心之苦,令他對李翔恨入骨髓,更使他對「月魄劍」上那顆「驪珠」起下必得之心。

他知「驪珠」功能通行百穴「驪珠」一得,不愁不能解開李翔陰毒手法。

第三日一早,鄧旭即得手下飛報,得劍之人是一英俊少年,在銅官城中迎江居酒樓現身,皖、鄂、蘇三省武林盟主「凌霄書生」鄂逸雲亦欲染指,被那少年兔脫。

鄧旭聽完,即判斷得劍之人系去金陵,自己立即起程,趕赴金陵而去;他較長孫驥早到一天,隨他往天南而來的堡中得力能手,悉數集中金陵,偵騎四齣。

無巧不巧,他在聚寶門外遇上長孫驥風塵僕僕入城,背上藍布包裹長劍,心中還不以為長孫驥就是得劍之人,暗躡其後,逕入得遊人繁雜的夫子廟中。

他只見長孫驥追蹤一個白衫中年文士,往廟外走去,跟著「凌霄書生」兄妹亦隨在那少年身後。

只因他看出「靈鷙生」身法過於玄奧,定是個武林高人,非自己所能敵,正巧好友「奪命神刀」顏飛雄也在附近,拉著他施展上乘輕功迂迴抄去,眼見長孫驥走入雞鳴寺。

鄧旭心懼「靈鷙生」絕世武功,不敢闖入雞鳴寺,片刻之後,見長孫驥走出寺門,一臉懊喪之色,俳徊在胭脂井畔,遂支使「奪命神刀」顏飛雄去尋長孫驥晦氣,試試長孫驥身後是否為那柄「月魄劍」?

果不其然,顏飛雄與長孫驥一陣交手之後,即亮出兵刃,一道奪目青光,沖霄而起,鄧旭大喜若狂,即飛身從天而降,卻見顏飛雄已慘死「月魄劍」下,怒極凌空出掌,把長孫驥震成臟腑離位「月魄劍」也脫手飛去。

鄧旭凌空倏換身形,迅如電光石火般右臂一探,逕朝劍飛方向追去,堪堪手指才觸及劍柄,驀覺胸后兩縷寒風透入「三焦」「命門」二穴,不由打了一個冷噤,真力一渙,全身似斷線之鳶般往下直墜,回頭一望,只見是「凌霄書生」兄妹,不由氣得頓了頓腳,一言不發,向林中逸去。

夢寐以求的珍物,一朝得知蹤跡,雖遇挫折,哪還死得了心?尤其是他體內受李翔所點的陰穴,每晚子時須挨那片刻-心嚙骨之苦,越發使他貪火猛熾。

他一陣急奔后,又立在途中發怔,遙遙只見「天南二傑」與吳麒三人電馳奔來,便謊言自己發現得劍少年落在雞鳴寺內,因有要事待辦,命他們三人先去雞鳴寺,謹慎從事,自己辦完事後,立即趕來不誤。

待「天南二傑」吳麒等三人走遠后,又折轉身形趕回雞鳴寺,隱在一株參天古木上,聽得駝背老者就是當年綠林怪傑,黑白兩道無不聞名喪膽的「駝龍」伏雄,不禁觸耳心驚,一陣忽忽若有所失的感覺,湧上心頭。

及至聽得鄂逸雲對辜雲竹所說的一片言語,愧赧之念,油然泛起,暗道:「鄂逸雲說的一點不錯,何必為虎做倀,顯然他說此話,想必定知解那陰穴方法,何不逕去找他?」

等到辜雲竹遠去之後,才飄身落地,只為自尊心做祟,又想到見面時羞於啟齒,不禁進退兩難。他仰望雲天皓月,銀河疏星,心中波浪起伏,思緒潮湧不禁感慨嘆息……

忽由林內傳出朗朗語聲道:「鄧堡主雅興不淺,清風明月之下,憑欄思古,枕流漱石,可容小弟俗人共賞乎?」

鄧旭悚然一驚,轉向望去,只見「凌霄書生」鄂逸雲神態安詳,漫步走出林中,向自己身前衣袂飄飛走來。

「凌霄書生」鄂逸雲微笑道:「久仰鄧堡主威望非常,小弟鄂逸雲只以俗務羈身,無緣得見,今晚幸會,快何如之?」

「大力金剛」鄧旭究竟是個豪邁人物,立時抱拳哈哈大笑道:「鄂莊主,鄧某有事相求,只是方才冒犯,無顏啟齒,鄂莊主有意成全,鄧某雖是粗蠢,這一點倒也明白得很。」

鄂逸雲見他自己說破,也不好再偽裝若無其事,只微微一笑道:「風聞鄧堡主不慎被李翔陰手所制,待在下看看有無可解之法?」

鄧旭一陣羞意涌面,燥熱異常,嘆氣道:「這李翔擅於易容,武功玄詭精湛,行事談吐令人莫測高深,委實狡詐難防,不知他是何出身來歷,那點穴手法,鄧某想盡方法,也無法解開,鄂莊主武學雖高,恐也無能為力吧。」

鄂逸雲道:「在下當勉難為之,實在不行,還有敝師叔「靈鷙生」定可解開,鄧堡主但請放心。」

鄧旭一聽「靈鷙生」在此,濃眉一展,大喜道:「鄧某何幸得見武林奇人,煩鄂莊主引鄧某拜見。」一語方落,月色——中忽見一條白影,隨風飄來,倏然落下。

鄂逸雲忙躬身道:「師叔。」

鄧旭慌不迭地拜伏在地,道:「武林末學鄧旭,叩見靈鷙老前輩。」

「靈鷙生」面含微笑扶起。

鄂逸雲道:「此位鄧堡主被李翔陰手所傷,望師叔替他解開。」

「靈鷙生」點點頭,命鄧旭褪下衣褲詳視一眼,驚咦了一聲道:「果然是這老怪物門下,如等他事成,武林中又掀起一場彌天浩劫了。」

鄂逸雲驚問何人?

「靈鷙生」只微笑不語,飛指在鄧旭鳩尾附近七處穴道點了七指,然後對鄧旭道:「三日之內,子、午兩時行那調息歸元坐功,氣運百穴后,自然痊。」

鄧旭大喜,連聲稱謝,只覺體內真氣流竄,知自己受益不淺。

「靈鷙生」正色道:「如今金陵群雄-集,風聞正派人士也陸續到來,莫非均與「月魄劍」有關么?」

鄧旭誠懇答道:「晚輩不敢欺瞞老前輩,此事誠然為「月魄劍」引起,但其中牽連一項陰謀在內,近來「八卦門」崛起西梁,網羅的均是現今武林中一時之選,乘此群雄聞風前來時,意欲將正派中人及異己者一網打盡,江浦城「金刀鐵猿」孟振飛,當年創設「廣泰鏢局」近年封刀家居,三日後就是七十大壽,只以他在鏢局時,執南六省鏢局之牛耳,結交滿天下,群雄紛紛趕來江浦祝壽,但孟振飛亦暗投在「八卦門」下,只有晚輩與孟振飛師門有深厚淵源,故而知道,別人概不知情。」

「靈鷙生」微微一笑道:「如此說來,那孟振飛定是設詞邀請鄧堡主加入「八卦門」了?」

鄧旭面上一紅,道:「晚輩雖然草莽愚魯,也不至於未考慮就草率首肯。」

「靈鷙生」望著他點了點頭,表示-許,轉面對「凌霄書生」鄂逸雲道:「此事有關武林噩運,難得鄧堡主深明大義,你和鄧堡主逕商對策,明日我們撤離雞鳴寺,免成眾矢之的。」

說著,望林中投了一眼,問道:「蘭妮子呢?」

聲猶未落,林中嗖然欺風追電飛竄而來兩條人影,只聽嬌呼道:「師叔,您老人家是找我么?」

鄂逸蘭玉頰緋紅立在「靈鷙生」身前,其後立著「駝龍」伏雄,聳著駝背,神態鷲猛。忽見「靈鷙生」眉梢一皺,逕抬右掌向左上方閃電揮去。

只聽得一聲鬼-慘叫,使人毛骨悚然,一條身形似斷索之鳶般,從參天古樹上倒墜了下,蓬咚聲響,那人四平八叉,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大力金剛」鄧旭認為是他的手下,一躍而前,察視之下,見是一個身著八卦道袍,高髻瘦削的道人,已氣絕多時了,他心驚「靈鷙生」一抬手就能制人於死,武功之高實在是登峰造極,暗暗慶幸自己方才不亂,才得轉禍為福。

「靈鷙生」望也不望那道人一眼,拉著鄂逸蘭往林側走去,只見他們說了一陣「靈鷙生」飄然離去,鄂逸蘭滿臉緋紅走向「凌霄書生」前,附耳說了幾句。

「凌霄書生」沉吟了一刻,道:「既然師叔有這意思,那只有這麼辦,不過還得你自己做主。」

鄂逸蘭不勝嬌羞,微點螓首,對「駝龍」伏雄道:「大叔,我們走。」

兩人身如離弦之弩般,點足飛起,往林中一閃而沒。

胭脂井畔,只-下「凌霄書生」鄂逸雲與「大力金剛」鄧旭兩人,端坐井檻上促膝談論。

西風蕭瑟,斜月傍西,霜降如霧,寒重沾衣,忽然天邊掠來一片烏雲,將月色淹沒,大地一片昏茫,兩人身形漸漸模糊不清,林中秋蟲如怨如訴的吟聲,此刻,像愈來愈盛了。

天下雨了,牛毛細絲一片,隨著西風撲面,生出不太重的寒意,地下潮濕泥濘,-滿了歪歪斜斜零亂足跡。

一個神俊氣秀的青衫少年,髮鬢衣襟沾滿了水珠,展出比常人略快的步伐,向城外走去。

只見他駐立在江岸之上,似在眺賞江景。

在平日大江如練,水光接天,檣櫓連雲,漁歌唱晚,秋水共長天一色,落霞與孤鶩齊飛,景色無邊,心曠神怡;但眼前碧波千頃,盡都在一片白——水氣之下,對江接天蘆葦,煙渚蓼汀,竹籬茅舍,似在虛無飄渺間倏隱倏現,九月斜風細雨最感人,由不得胸頭湧上一種落寞,惆悵的感覺。

驀然,從江岸之下有一舟子身著箬笠-衣,由石級奔了上來,往青衫少年哈腰笑道:「客官,要去江浦么?」

青衫少年茫然的頷首,隨著舟子步下石級。

那是一條小船,艙中已坐了六、七人,顯然差不多滿了,青衫少年微微笑了笑,欠身擠了進去。

他一坐下,船身一陣歪斜,隨著長篙擊水,已悠悠晃了開去,跟著櫓聲咿啞一片。

船蓬壓著頭頂,青衫少年殊感不舒服,探首艙外-望江上雨景。

雖然下著雨,仍是船隻來往穿駛不絕,間或有一隻兩隻江鶩刺出水面,撲撲飛起,卻看得不甚清楚,如同霧中看景,略有模糊的感覺。

江面遼闊,約有八、九里水程,船隻小,又在斜風細雨之中,半個時辰過去,還沒駛出四分之一江面,艙中揚出談話聲,俾解除這漫長水程中岑寂。

青衫少年轉首微微瞥了艙中諸人一眼,大半都是商賈行販,此刻均在口沫四飛中,只有身旁一人令他深深注意。

這人約莫四旬多年歲,作商賈裝束,兩眼神光獃滯,凝望著窗外,似是懷著很大的心事,不禁多望了兩眼。

青衫少年暗道:「我從來就沒有見過這麼憂鬱的眼神,令人不由生出同情、憐憫的感覺。」

那人好似發覺青衫少年在注意他,不禁移面對少年頷首露齒一笑,少年也報之一笑,心說:「這人眼神好憂鬱啊。」

兩人點點頭后,未交一語,均投目江面細雨煙絲,沉默久之,那人突腰-一挺,似乎知他這樣無精打采,令人注意,強自打起精神來,哈了一聲,道:「秋風秋雨愁煞人,飄萍四海,睹景懷景,能不凄愴。

閣下有此感觸否?「

說話之時,雙眼移視青衫少年。

少年笑道:「四季景物變幻,春放秋謝,花開花落,能令人愉悅,亦能令人悲愴,不然太平淡無奇了,尊駕以為然否?」

那人微嘆了一聲道:「閣下年歲雖輕,才華吐屬不凡,有幸識荊,請問台甫上下稱呼?」

青衫少年道:「在下-姓長孫,單名一個驥字,尊駕可否轉告?」

那人道:「敝人陳寬仁……」

陳寬仁說話時,忽雙眼直覷著,臉上微現驚容,長孫驥心中詫異,循著他的眼光望去,不禁大吃一驚。

只見一條巨大烏蓬快艇,順著急流江水直淌而來,船行似箭,只差七、八丈距離,因為長孫驥這條小舟系橫渡水面,若被撞上,定會齊中折斷,舟毀人亡,倘僥-避過,仍被烏蓬快艇排水漩浪擠迫,這條小舟也免不了傾覆噩運。

心驚之下,只聞舟中高叫之聲,眼看烏蓬快船已自相距三、四丈,長孫驥不禁起立,邁出艙外,舟子夫妻慌不迭地扳舵揮櫓,想讓開撞來飛船,但那條烏蓬快船宛若如影隨形地迫到。

艙中之人均大聲驚叫,長孫驥見危在眉睫,忙掣起擱在舷旁長篙,對準那條快艇船首一撐,這真是險到毫髮,烏蓬快船隻差五尺便要撞上,只聽得嘩地一聲,那條快船登時震回出去一兩丈,這渡舟經長孫驥雙足一踹,亦刺出了三、四丈,順流而下,只在江心打漩轉,長孫驥長篙往回一抽之際,忽覺耳旁勁風颯然一掠,只見一條人影迅捷在眼前飛去,向江面一落,又騰身再起,躍向那條烏蓬快船而去。

長孫驥轉面一望,陳寬仁已失蹤影,暗道:「這陳寬仁好俊的輕功,那一手登萍渡水,端的驚人。」

艙內乘客驚悸之容猶未減除,卻面露感激之色,舟子夫妻好不容易定住漩盪之勢,走了過來,叩謝長孫驥大恩。

長孫驥雙眼覷著那條快船,只覺那船行之勢有點可疑,何以艙面未見一人,忖念之際,只見陳寬仁已出得烏蓬船艙內,躍向江面,兩足平平落下,才一沾水,雙肩向外一振,又自竄起,輕靈之極,兩三個起落,已距渡舟近前,艙內之人七嘴八舌,驚嘆連聲。

長孫驥心說:「陳寬仁既有這好的武功,為何露出憂鬱神情……是了,他必有一場私人恩怨鬱結於胸,不得解決。」

轉眼,陳寬仁毫無聲息地落在船首,抹了抹滿面雨水,望著長孫驥微微一笑,自顧走進艙中坐下,不發一聲。

長孫驥知他心有顧忌,亦自走進艙內挨在陳寬仁身側坐下,只見那條烏蓬船已是打橫,漸漸飄向下流而去。

艙內之人大難已除,興高采烈地高聲談論,言中話意均離不了陳寬仁、長孫驥及那條烏蓬船。

陳寬仁趁眾人高聲談論之際,傾耳低聲道:「想不到閣下竟是英俠之士,陳寬仁竟失了眼,閣下那兩臂神力端的驚人。」

長孫驥微道:「豈敢?在下只習了數年拳棒,恃以防身,說不上英俠二字,哪裡及得上陳大俠登萍渡水這種絕技,在下實在望塵莫及。」

說時微微一頓,又道:「陳大俠飛入艙中,究竟有甚麼發現么?」

陳寬仁猶自未盡除那憂鬱的眼神,低喟一聲,搖了搖頭道:「沒有,沒有甚麼發現,那是一條無人之舟。」

長孫驥似乎一怔,兩眼平視著陳寬仁,想從他臉色中找出這話是真是假,只見陳寬仁目中,亦滿是疑惑不解之色,跟著又問道:「真是個無人之舟么?」

陳寬仁默然半晌,才仰面道:「陳某生平不打誑語,有是有人,只是全死光了,所以說是無人之舟。」

長孫驥不由愕然,道:「那麼死去的人都是遭匪徒所殺的么?」

陳寬仁冷冷一笑,道:「與閣下想像正好相反,死的都是一些江洋大盜,窮凶極惡之輩。」

長孫驥默然,片刻又道:「那殺死這些匪徒的,必然是身手非常,正派俠士所為,我輩自應慶辛,為何陳大俠竟面露不豫之色?」

陳寬仁雙目茫然地望著窗外,冷哼了聲道:「以暴易暴,有何不可,艙內死者盡都死在陰毒暗器之下,顯非正派人士所為。」

說著苦笑一聲,道:「方才見那烏蓬快船飛撞而來,即料出那是條無人之舟,心想出艙制止,又恐驚世駭俗,為自身惹出災禍,不制止吧,一定舟毀人亡,躊躇無計之下,閣下已出艙刺篙,猛生同舟共濟之感,才飛出船。」

說著目光往艙中乘客飛掠了一眼,低聲道:「這班人一泊對岸,必然加油加醬,誇張其詞,江湖傳聞甚速,看來,我們兩人登岸不久,就身陷危境,這等江湖兇殺之事,斷非我們二人能夠應付,閣下武功雖高,這幾日,金陵近郊,江湖好手驅集,雙拳也難敵四掌。」

說罷竟又長嘆一聲,不勝重憂。

長孫驥只微微一笑,似未將陳寬仁言語放在心上,陳寬仁見他無動於衷,尚面有笑容,心中暗嘆道:「初生之犢不畏虎,好高騖遠,少年人總免不了這種習氣,到了自己這般年歲,逆折挫磨,鋒芒盡-,那時就會知道了。」

此刻舟已行駛在江心,水流涌急,船身側盪不止,風雨漸大,蓬面一片淅瀝之聲,水面之上儘是白——水氣,散珠濺飛,江岸景物均遭湮沒。

長孫驥及陳寬仁坐在艙首,被江風湧來的雨淋得全身水濕,艙內乘客為感激兩人,紛紛讓邀兩人入內委曲擠一下,暫避風雨,兩人推辭不允,陳寬仁說是既然已被淋濕,何必礙事。

船身飄搖了近一個時辰,才泊抵江岸之下,長孫驥及陳寬仁諸乘客給了船資,紛紛踏上石級,陳寬仁對長孫驥道:「陳某已經想開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既在江湖行走,四海為家,哪還顧得了兵凶災危這回事?我們不妨先去衣庄購置兩身衣履,覓一客棧,再去酒肆共謀一醉,驅驅寒氣如何?」

長孫驥頷首道:「悉聽尊意。」

言說之間,已自步上江岸之上,走向一條泥濘滿途的街心,雨勢漸大,像密浪般一片一片地壓了下來,地面上滿-紛岐,流淌污水,雨水激飛下,現出密麻凹洞,並濺起泥漿。

天空密-烏雲,昏沉陰暗,天才交未時不久,已仍在暮靄籠罩之中,兩旁店肆屋-雨水瀉噴如泉,嘩啦嘩啦繁囂盈耳。

長孫驥隨著陳寬仁挨著-下如飛疾走,進入一家衣庄中,每人選了兩身衫履,匆匆出外又奔進一家客棧之內。

店夥迎入,兩人抬目一瞧,只見川堂之內,據坐滿了江湖人物,肩頭絲穗色彩鮮艷,尚有共舟而來的兩個賣布負販在內,見兩人進來,不免投之以目。

兩負販均起立欠身為禮,陳寬仁佯裝似未目睹情狀,拉著長孫驥快步飛走而入。

長孫驥不由大奇,暗道:「此人好生無禮,負販雖然是下層人士,打個招呼也不至有失自己身份。」

隨著店夥走進房中,陳寬仁急命店夥送上熱水盥洗,俟店夥離去之後,對長孫驥道:「閣下可知我不理會兩負販,急拉閣下入內緣故么?

須知這等人口舌甚多,倘我們答之以禮,定然逢人便說,渲染其詞,最易引起誤會,何況店中泰半均是江湖豪士,將是非招在自己身上而不自知,我們不理他,說不定他們還會悶聲不語,不過防口甚於防川,天下事甚難預料,我們已漸陷危境中呢。「

長孫驥道:「陳大俠所說極是。」

心中暗暗忖道:「我倒錯怪他了,一分見識,一分經驗,老於江湖之人,閱廣見豐,自非我們初出茅蘆之人可能企及。」

店夥端來兩盆熱氣騰騰的滾水,兩人盥洗拭身,換好潔凈衫履,又自向店外走去。

長孫驥走在頭裡,見川堂群豪紛紛將目光投射他們兩人而來,這眼光較進來時又自不同,心知必受了那兩負販言語誇張過份所致。

出門處有一煞眉獰目大漢據坐板凳之上,見長孫驥走在跟前,驀然一個伸腿,長孫驥眼中已有警覺,煞著身形猶來得及,心氣這班窮凶極惡之輩,到處無事生非,裝做未見,竟然飛步撞去。

只聽得一聲慘厲-叫揚處,長孫驥身形已出得門外,陳寬仁隨後追來,皺眉笑道:「老弟,你真是豪氣凌雲,愚兄又失了一次眼了。」

陳寬仁自動改口稱長孫驥老弟,顯然比方才稱他閣下,更熱絡親切些。

只聽陳寬仁又道:「那人自做自受,一條腿齊膝而斷,看來不殘疾也等於廢人了,不過我們又向危境再邁進一步。」說罷哈哈大笑。

長孫驥轉眼望去,陳寬仁面色神光煥發,方才在舟中那種令人難以想像的憂鬱,全被一掃而光,當下微微一笑,兩人疾馳向一家酒樓走進,步上樓去。

兩人坐在一個雅座之內,四面均有屏風圍著,在三分酒意之下,各自寒氣已驅,熱血上涌,陳寬仁劍眉一軒,道:「老弟,你可知酒店中來得這麼多的武林人物之故么?」

長孫驥頷首道:「無非是明日「金刀鐵猿」孟振飛七十大壽,這些人都是祝壽而來的。」

陳寬仁似含有深意地望了長孫驥一眼,道:「老弟亦是去孟府么?」

長孫驥道:「小弟與孟振飛素無淵源,只是意欲瞻仰天下英豪風采。」

正說之間,忽聞步履響亮,上得樓梯之聲,不禁目光均向屏風孔隙間望去。

只見走上三個身穿金-八卦道袍羽士,均是面目森冷,向一座空座上走去,長孫驥立起身來,挨著屏風凝視外面情景,陳寬仁趨了過來。

跟著又是一陣步履登登響亮,湧上十數武林豪士,其中尚有一個鬢橫翠玉,身著白色衣裙的中年婦人,容顏甚美,華貴端莊。

十數群豪眾如同星拱月般,據坐一張大桌面之上,隱隱瞧出那美艷端莊中年婦人是群豪之首,舉動之間,有種凜然不可侵犯之色。

長孫驥心中大奇,忖道:「這婦人一臉正氣,竟不帶絲毫邪惡之色,可是其餘的人卻與她截然不同,她是誰呢?」

心念一動,便低聲問陳寬仁可知這婦人來歷,陳寬仁搖頭表示不知。

目光凝處,又見兩個灰色老年僧人走了上來,低眉合十在窗前座頭坐下。

陸續走上五人,兩老三少,目光望了?l人一眼,向一副座頭走去,只聽陳寬仁低聲道:「秦嶺二老來了,好戲有得瞧啦。」

樓上眾客紛紛趨離,整座樓面上均是武林群豪,店夥走向三位道人身前,哈腰道:「三位道爺可是吃素,還是吃葷?」

一個瘦小道人兩目一瞪,喝道:「道官如要吃素,還會跑上你們店裡來嗎?」

說著,重重往桌面-了一下,那麼硬的麻栗桌面,經道人一-,竟深深的凹下一個拳印。店小二驚得面如土色,連聲稱-而退,只聽得一個灰色老年僧人道:「店家,與老衲準備素席。」

字里語意,暗暗譏刺道人不守清規,那道人鼻中濃哼一聲,目光有如寒電利刃,逼視著說話僧人,只見老僧微微含笑,有意無意地對道人平視過來,那目光蘊含一片慈悲安詳之色,瘦小道人突地目光一凜,轉首凝向窗外。

長孫驥暗中笑道:「究竟是邪不勝正,那道人這般凶煞,此時也不敢面對老僧慈湛的眼光。」

目光轉處,中年婦人那張席上,有兩人一陣耳語之後,其中一人喚來店夥問了幾句,便自起身,逕向長孫驥雅座方向走來。

那人一色玄衣勁裝,勾鼻豹眼,年約三旬,還未走出數步,只見中年美艷婦人說道:「回來!」

臉上涌滿極其嫵媚之笑容,豹眼漢子聞言一呆,立時煞住腳步,神色慘變,風快地轉回身軀,中年婦人黛眉一展,笑意愈發嫵媚,只見豹眼漢子全身篩糠般地顫抖,同席之人均露出恐懼之容。

中年婦人吐出曼妙無比的語聲,道:「王偉斷折一腿,是自取其禍,人家又沒招惹他,怪得誰來?你焉能伸手找場,憑你這點技藝,在人家眼中可不算甚麼,有我在此,問都不問一聲,像你這種驕橫跋扈之人,有何用處,你還呆著幹甚麼?」

豹眼漢子突拔出背上鋼刀,向左腕墜下……

長孫驥幾乎驚叫出聲,只見豹眼漢子「哼」一聲,左腕應聲而落「篤」的一聲,落在樓面上,血漬淋漓。

鮮血如噴泉般在他左腕斷處湧出,豹眼漢子飛快地鋼刀往肩頭一插,從懷中取出一包金創藥粉向傷口一敷,撕下大幅衣襟包-停妥,向中年婦人一躬身,步下樓去。

樓上一片寂然,連根銀針落下,均會嗡然大響,須臾,一個身長頎偉冷笑道:「堂堂「天星幫」幫主,竟會懼怕對頭,拿自己手下出氣,與其如此,何必跑來此地出乖露醜,不如將「天星幫」解散,武林中從此永無「笑面羅剎」閻鳳嬌一席之位。」

長孫驥大吃一驚,料不到「天星幫」幫主竟是一個婦人「笑面羅剎」閻鳳嬌突然響起一串銀鈴的笑聲,縴手一揚而出,道人笑聲一起,也急起一掌推去,但見「笑面羅剎」若無其事般要坐基處,那道人身軀微微一陣晃動后才予定住。

道人面目一沉,嗖然立起身來,雙眸射出二股寒芒,使人不寒而慄。

這時樓下如風走上兩人,一是「三陰秀才」霍天奎,一是偽裝面目舉動詭異的李翔。

「三陰秀才」霍天奎才一踏上樓面,眸子就流蕩滾轉地向內掠了一眼,竟呵呵大笑道:「這家酒樓三生有幸,竟一時之間光顧了如此之多三山五-、五湖四海高人,齊集一堂,窮酸何幸?得以瞻仰諸位風采,快何如之!快何如之!」說完,又拖著一長聲詭笑。

樓面上沉寂無聲,無人理會與他,李翔搶先向窗座頭而去。

霍天奎似是自知無趣,目光陰森地乾笑了兩聲,隨著李翔亦步亦趨。

長孫驥自李翔一現身,目光就為他所吸引。

且說瘦小道人長身立起,目光怨毒地凝視在「天星幫」幫主「笑面羅剎」閻鳳嬌臉上,閻鳳嬌視若無睹,面上浮著絲絲淺笑,忽然瘦小道人獰喝道:「我八卦西梁向以息事寧人,容忍為上,但卻容不得人前賣弄、猖妄無忌之輩「天星幫」是甚麼東西?三月之內,道爺就要血洗「天星幫」。」

語氣狂傲,不似玄門清修之士,閻鳳嬌仍是若無其事般,囅然微笑,露出一列潔白如玉編貝,神態愈顯得無比之高貴端莊,同席群豪個個濃眉上剔,似按捺不住,可又不敢發作。

忽從秦嶺二叟那張桌面揚起語聲,長孫驥循聲望去,只見是兩個發-皓白,土老兒一般裝束的老頭,互相你一句我一句說了起來。

身穿葛布大褂的老頭說道:「老二,咱們來此為了吃喝而來,餓著肚子聽人家胡吹,究竟算啥?」

另一灰布大褂老者哈哈笑道:「挨餓也是活該,就拿人家那份殺氣騰騰,咱們就該噤若寒蟬。」

葛布老者哼的一聲冷笑,道:「憑他這副德性,也能動「天星幫」一根毫毛么?」

說時,大搖其頭道:「真是欺人之談。」

瘦小道人斷眉一剔,喝道:「兩個老鬼也敢侮蔑道爺,哼……依得道爺性起,今晚在座的人都算上,一個也不容漏網。」

只見李翔寒著一張青慘慘面孔,緩緩立了起來,漫步走在瘦小道人面前,冷冷一笑道:「道爺,恕在下眼拙,竟認不出道爺仙山何處,上下如何稱呼,卻瞧出道爺面露暗晦,顯然是受了甚麼暗傷,道爺如再這樣心氣浮動,恐怕活不了一個時辰。」

道人不禁一怔,高叫道:「你說甚麼?」

李翔陰陰說道:「道爺如若不信,且請脫下衣服,仔細瞧瞧有無異樣,就信在下所說不虛。」

說時,手指一伸,指向道人右肩。

長孫驥眼力特好,只見李翔伸出手指上戴有一枚黑玉戒指,令人奇異的是,黑玉戴著的方向,竟是掌心那面。

李翔伸出手指時,那枚黑玉面上噴出一蓬淡得令人無法看見的煙霧,又在眨眼工夫收去,長孫驥若不是深深注意李翔,更眼光銳厲,卻也無法在這閃電的一剎那,瞧得清楚,心中慨嘆道:「此人果然詭譎陰詐,這種傷人於無形中,真正使人難測難防。」

且說李翔語驚四座,群豪不禁移目視向「天星幫」「笑面羅剎」閻鳳嬌臉上,原因方才閻鳳嬌與道人對了一掌,是以群豪認做道人是受了閻鳳嬌陰掌所傷。

卻見「笑面羅剎」閻鳳嬌也面露驚容,顯然並不是她所傷,真正情形,只有長孫驥一人知道得最清楚。

瘦小道人不由目光發怔,同伴雙道倏然立,只見一面目陰森道人喝道:「師弟,寧可信其有,且瞧瞧真假如何?」說著,迅如電光石火般探臂飛出,五指逕朝右肩抓去「嘶」地裂帛聲響,袍衣盡皆撕去,露出瘦骨蒼白的肩膚,卻見矮小道人右肩「巨骨」穴上,赫然現出一個宛如錢般大小的瘀紫翳痕。

那團瘀紫翳痕暈圈逐漸擴大,膚面上透出慘慘紫色血球,矮小道人此刻驚得如受雷擊,面上神色,倏青倏白,難看之極,群雄齊驚喟了一聲,紛紛起立。

兩個灰白老僧同聲低誦道:「善哉,阿-陀佛!」

兩個道人亦驚得呆了!矮小道人右肩暈翳擴展得有如茶碗蓋大小,滲出血珠聚集著手膀緩緩淌下,全身微微顫抖著。

只見李翔用著極漠然的眼光望了紫翳一眼,冷冷說道:「早六個時辰發覺,還有可治,此刻,縱然華佗再世,也無法救得他的性命了。「

語氣字字陰沉,令人魂顫神飛。

長孫驥局外之人,聽得也不由心頭一寒,只覺比那窗外吹來江風,猶勝十分。

矮小道人強自屹立著,面上湧出冷汗如雨,驀地,另兩個道人望著李翔大喝道:「你怎麼知道貧道師弟身有暗傷,莫非就是你所為?」

長孫驥心笑道:「倒被你們兩個猜中了。」

卻見李翔緩緩退後一步,冷然一笑道:「如是在下所為,你們此時焉能立在這兒說話?傷你們之人,必然是一武林隱世已久的魔頭,如在下猜測不錯,你們兩人也有同樣暗傷,趁著翳影未出,急往投醫,若再高聲呼嚷,氣血浮動,瘀翳一現,只怕大羅金仙降凡,也無藥可救了。」說著飄然回座。

兩道人神色慘變,一語不發,霍地架起瘦小道人,往窗外竄去。

長孫驥向窗外探望去,只見三道人落在江岸之上,順著江邊如飛馳去。

不知何時,雨已止歇……

大江之上-上一層薄薄白色浮動水氣,遙望對岸龍盤虎據,蜿蜒如帶的秣陵城垣,隱隱可見,桅牆連雲,雲帆片片。

長孫驥呆倚窗前凝望,胸頭波瀾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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灞橋風雪飛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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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好生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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