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黃河岸邊刀劍影

第一回 黃河岸邊刀劍影

春雪初融,春寒料峭。

大地蘇醒,平疇無垠。

北國的春天,腳步雖然來得較遲,但是,時序進入三月.塞外寒流已過,偶而,掠來陣陣春風,已經帶來暖洋洋的意味。

春風吹綠了原野,也拂開了一些早春的花草,點綴荒涼已久的塵封冰天雪地。

出了開封府城,原本是「無風三尺土,有雨一片泥」的野郊,而今,卻是一望無盡的桃樹,延綿足足有十餘里,密密麻麻,一直到「司馬山莊」。

這項很大的景觀改變,已經快十年了。

十年,不算長,可也不是一個短的日子。

十年間,很難得的是江湖上平靜無波,縱然有一些不關痛癢的「細節小事」,一枚「桃花令符」,都能夠比干戈為玉帛,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人在江猢,身個由己」,自古以來,武林中的門戶之見、或黑白兩道事理之爭,在所難免。

可是,在每年三次的武林大會上,大都能「理性」的解決。

提到每年武林的三次大會,都與「桃花」有關。

第一次是「賞花大會」,會期是每年的三月十五,正是桃花盛開時節。

數不清的株株花樹,萬蕊吐艷,形成一片淺紅,夾雜著疏落的嫩綠尖葉,煞是好看煞人。

更加上桃花林四周,沿著種上的一線垂楊,嫩芽淺黃,柔綠迎風,彷彿是一張奇大無比的粉紅地氈,鑲上嫩綠的花邊,蔚為奇觀,令人嘆為觀止,流連不去。

每年,不論門派、不分幫會,遠在塞外邊陲,或是西南的窮山惡水,較有分量的武林人士,不辭舟車勞頓,日夜兼程趕來赴這一年第一次的「賞花大會」。

司馬山莊的主人,「桃花令主」常玉嵐,在這一天,也偕同女主人藍秀,親自接待。

一連三天山珍海味,盛宴遍設於寬廣十餘里的桃花林蔭深處,款待三山五嶽的豪客,五湖四海的俠士。

第二次是「品桃大會」,會期是每年五月初五端陽佳節。

「品桃大會」雖然是選在端午節,但是沒有習俗的應景龍舟大賽,旨在品嘗桃花林特有的「灌蜜蟠桃」。

「灌蜜蟠桃」聞名天下,桃樹是從「桃花林」移植來的,加上桃花老人陶林多年釀製「桃花露」的經驗,再精心剪枝、修苒、除蟲、施肥,一點一滴的培養,結出的果實,不但碩大如杯,而且人口即溶,毫無渣滓,甜如蜜糖,芳香細嫩,郁而不膩,不同於一般仙桃,令人大快朵頤。

其實,武林人士並不是專為貪吃「灌蜜蟠桃」而千里迢迢趕來參加「品桃大會」,最大的目標還是在「品桃」之後的「餘興」

表演。

明是「餘興」表演,暗含「武技競賽」的意思。

因為「表演」是各門各派推出一人,當眾表演「絕活」。

於是「各種絕活」,自然受「各幫各派」的矚目,難怪參加「品桃大會」的人,總比「賞花大會」的人數多出許多。

第三個大會,是每年的九月九日。

九月初九,本來是登高的「重陽節」,然而,司馬山莊這一天卻搬出「只釀不賣」的「桃花露」,來大宴武林同道。

因此,武林中稱它為「暢飲大會」。

除了能喝到形同「瓊漿」的美酒之外,在大會上「桃花令主」常玉嵐夫婦,還準備了一份厚禮,贈送給一年中武功進境最大、或是武林聲譽最佳的人,算是鼓舞與表揚。

這裡所謂的「厚禮」,並不是一般的金、銀、珠、玉。乃是用金銀所買不到的罕見之物。

例如犀利神器、武家圖形跡近秘籍的寶物。

這三次大會,都是在司馬山莊舉行,十年如一日。

故而,司馬山莊沒有領袖武林之名,卻有武林泰山北斗之寶。

在一十三省黑白兩道之中,不但常玉嵐三個字叫得噹噹響,連藍秀的名頭,也是等量齊觀。

若提起司馬山莊或「桃花令符」,莫不敬畏幾分。

常玉嵐夫婦應該夠風光、夠快樂了。

然而,常玉嵐並不快樂。

十年整,三十次武林大會,常玉嵐在會後都會愁鎖眉頭,在席終人散之後,禁不住喟然一聲長嘆!

因為十年來他每次大會之後,都期盼一個人能出現,可是都落空了。

這個人是誰?

「黑衣無情刀」紀無情。

常玉嵐與紀無情的交往非泛泛,一則常、紀兩姓同為武林世家「南劍北刀」,曾譽滿江湖不可分開。

二則常玉嵐與紀無情是「惺惺相惜」,兩人曾有三日三夜不分軒輊的琢磨武技,怎能等閑視之。

三則兩人連袂江湖,遨遊山水,情同手足。

最重要的是常玉嵐與藍秀結合,對於紀無情或多或少有「奪愛」之感,難在這等「感情交關」之事,沒有任何能夠「補償」。

所以,重情尚義的常玉嵐,十年來期盼著紀無情的心情,一直無法撇開。

而今,又是第十一年的開始。

桃花,眼看又要盛開了。

司馬山莊上上下下都在為「賞花大會」而忙碌。

紀無情的影子,怎能不在常玉嵐的心頭縈繞呢?

他把這份「無人可訴」的心事,寄托在今年的「賞花大會」上。

為了怕「刺激」藍秀,常玉嵐嘴裡絕口不提,私下裡,卻吩咐庄丁打掃好一間精舍,準備特別招待紀無情,好讓他在司馬山莊多盤桓一陣子,免得去尋客舍旅店的困難。

只因,每年「賞花大會」,各地來的武林同道數以千計,開封府城雖然六街三市商賈雲集,而陡然之間增加數千行旅,住的問題,也夠頭疼。

這種情形,做生意的人經過十年的經驗,已經相沿成習,每年三月初,早已加以整頓房舍,粉刷門面,準備發一筆小財。

怪事終於發生了。

已經是三月初五,離「賞花大會」只有十天了。

「司馬山莊」借大的桃花林,已經一片嫣紅,蜂、蝶紛飛,陣陣的桃花香息,早已隨風飄送整個開封府城。

可是,年年旅舍客擁的現象,並沒有出現,甚至,整舊如新的將十家客棧,比平時的客人還要少幾成,顯得格外冷清。

往年,「錦華居」酒樓,二月底早已座無虛席。

因為,「錦華居」是開封府首屆一指的大酒樓,前面是一排七間的酒座,後進五重院是客房。

富商巨賈不到開封府則已,凡是到開封的,均以居停「錦華居」為榮,所以,不管其他旅邸如何,「錦華居」都提前客滿。

為了搶「賞花大會」的生意,每年二月底起,「錦華居」的老闆,會推卻任何預約的婚喪喜慶,留下客房大廳給江湖人士,因為那些江湖豪客出手闊綽、氣派十足,用銀子像用水一般,有重利可圖。

現在——

「錦華居」從老闆到夥計,瞪了眼了。

偌大的大廳,只有一副座頭上坐著一個客人,好怪的一個客人。

一身黑得深沉的寬大袍子,寬大的顯得有些兒過分,說是穿在身上,倒不如說胡亂的披在身上。

一頭亂蓬蓬的烏黑頭髮,前面由額頭垂到鼻尖,連眼睛全給掩遮住了,其餘的散披在肩頭,最怪的是他由鬢角起的絡腮鬍子,像一大叢黑呼呼的茅草,整個臉看不出五官來,勉強,從亂髮的縫隙中可以發現兩道冷漠如電的寒芒。

那是教人一見心頭會發毛的眼神。

連店小二也嚇得躲的遠遠的。

那黑袍漢子也只顧悶著頭啃著白面饅頭,放著面前的筷子不用,抓起大盤的牛肉,胡亂向一堆亂鬍子里塞,嚼得「喳喳」直響。

日正當中。

一陣蹄聲亂響。

接著笑語聲喧。

六個粗壯獷野的黃衣大漢,眾星拱月似的,蜂擁著一個少婦跨進了店門。

那少婦一身鵝黃勁裝,外罩一領赤紅斗篷,約莫三十上下年紀,粉面桃腮,姿容尚稱不俗。

只是,一雙星目之中,閃爍著陰沉,兩道黛眉上揚,隱含幾分殺機。

她大刺刺地跨進店來,不理會店小二的招呼,逕向正中一副座頭上正位坐下。

六個彪形大漢,並不像平常人一樣一步步走來,但見他們不約而同的,由店門外擰腰幌肩。

唰——

衣袂帶動勁風,快如鷹隼般,掠過三丈余的兩副座頭,然後分為兩翼,每邊三人,輕飄飄的分踞在那黃衣少婦左右,與少婦坐了一個「品」字形。

「哼!」

一聲短促的冷哼,在空闊的大廳內格外刺耳。

六個黃衣大漢,不由倏然從坐位上弓腰站了起來,四下搜巡,十二道目光精碌碌的,一齊落在那個黑衣蓬頭漢子身上。

每個人的右手,也按在腰際的彎刀柄上,只是沒有抽刀出鞘而已。

黃衣少婦雙目略一掃視。

六個彪形大漢忙不迭的低下頭來,垂手肅立,分明是對黃衣少婦恭敬備至,畏懼十分。

那少婦微微一笑。

不料——

「哼!」

又是一聲冷峻異常的聲音。

這一次可聽得個清楚,這聲表示「不屑」而又十二萬分的「輕視」之聲,正是從那黑衣蓬面漢子口中發出,半點不假。

有了先前一次經驗,六個彪形大漢並未有何舉動,可是,六人十二隻眼,都瞧著黃衣少婦。

這六個彪形大漢,看樣子似乎很是不耐,只不過憚於黃衣少婦不敢發作而已。

黃衣少婦嘴角上翹,也已有怫然不悅之色,施施而起,離座走向黑衣蓬面漢子,粉面微帶慍意,腳下卻步步沉穩。

黑衣蓬頭漢子仿如不覺。只顧斟滿自己面前杯子,緩緩的端了起來。

黃衣少婦輕啟朱唇,半嗔半笑道:「朋友,閣下連番冷笑,其意何在?」

雖然,黃衣少婦已到了黑衣蓬面漢子身前五尺之處,說話的聲音又不算低。

但是,黑衣蓬面漢子像是既聾又啞,沒事人一般,只是一仰脖子喝乾了杯中酒,順手拈起一大塊醬牛肉,吃得津津有味。

黃衣少婦的雙眼神色一沉,嬌聲叱道:「閣下是又聾又啞嗎?」

「他XX的!」六個彪形大漢之一的彈身而起,一個箭步衝到黑衣漢子桌子對面。

他用蒲扇大的巴拿重重的向桌上猛力一拍,吼道:「咱們堡主問你話,你敢不答應!你是壽星老弔頭,活得不耐煩是嗎?」

「哼!」

又是一聲冷哼,短促的冷哼。

黑衣蓬頭漢子只咧咧泛黃的雙唇,亂蓬蓬的鬍鬚縫裡,露出兩排白森森的牙齒,只是那麼一閃,又啃起手中的半個饅頭來。

這個怒吼吼的黃衣大漢真的惱了。

同時,另外五個黃衣大漢,也早已沖了過來,把那黑衣漢子圍在核心,其中一個黃衣大漢還順手向脅下一拉!

「嗆!」

二尺五寸帶鉤的彎刀出鞘,二寸來寬的刀身太薄,顫巍巍的抖動不已,可見他出刀之快,膂力之猛。

彎刀出鞘,口中也厲聲喝道:「站起來,快回堡主的話!」

站起來了!

黑衣蓬頭漢子果真站起來了。

忽然,像一團平地而起的黑旋風,一團黑影之中,有一縷冰似的寒芒,一掠而過,一現而沒。

「啊——」

「哎呀——」

兩聲慘厲的尖嚎,兩個石柱般的黃影,「卟通!」倒在當地,血花四濺,兩條活鮮的手臂,揮出三天丈之外。

只見兩個黃衣大漢,像殺豬般嗥叫,在地上帶起血腥打滾。

快,太快了!

沒人看出這黑衣蓬頭漢子是如何出手的,而連他的人也隨之看不見了。

黃衣少婦粉面蒼白,驚慌失色,忙不迭扭轉身來。

她身後插腰而立的,不是那個黑衣蓬頭漢子還有誰?

黃衣少婦不由嚇出一身冷汗。

因為,假若黑衣蓬頭漢子存心置她於死地,此刻,他早已向閻羅王報到了,怎能不出了一身冷汗呢?

她急切間暴退三步,探手抽劍,作勢設定子午,嬌聲叱道:「閣下何人?出手如此狠毒,心狠手辣,傷我屬下,須知血債血還!」

黑衣蓬頭漢子,依然故我,只是冷冷一哼!

黃衣少婦益發不耐,長劍一領「長虹貫日」,劍走中宮,直取黑衣蓬頭漢子迎面五大要穴,怒極出手,凌厲無儔。

黑衣蓬頭漢子吸腹後撤,並不還手,險險的閃過劍鋒,一手戟指著黃衣少婦,冷冷的道:「江上碧!」

三字冷漠平淡,話落人也彈身而起,衣袂不振,紋風不驚,穿向店外。

「要走?」黃衣少婦飄身追出。

正當午飯時候,街道上只有幾個閑人在趕路,那有那黑衣蓬頭漢子的人影。

「這是誰?」黃衣少婦失神的喃喃自語。

轉身對那身後肅立垂頭喪氣的四個黃衣大漢沉聲喝道:「丟人現眼,狂人堡出師不利,也算給你們一點教訓!」

黃衣漢子之一的低聲道:「堡主,咱們不能就這麼栽了!」

黃衣少婦道:「依你之見?」

「咱們追追呀!」

「追?」黃衣少婦冷冷的道:「追上了又如何?」

「這……」

「多送兩個是不是?」黃衣少婦沒好氣的道:「就在這兒住下,先替他兩人止血療傷!」

「是!」

「我們的計劃不變!」黃衣少婦口中說著,又喟然一嘆,用極為細微,幾乎只有她自己才能聽得見的聲音道:「這是誰呢?」

殘月一鉤,霧重星稀。

夜涼如水,魚更三躍。

繁花滿樹的桃花林,一望無際。

就在那花樹梢頭,一個碩大的黑影,起落之間,已到了林蔭中途。

好快的身法,好俊的功夫。

不像是人,簡直似一頭大鵬,一隻大鯤掠風而過,三幾個縱躍,已到了司馬山莊五丈左右的林邊,落在一棵垂楊樹上,紋風不起,柔嫩的柳條連彎也沒彎一下,「乳燕歸巢」姿態妙極!

輕身功夫,真的達爐火純青。

「好!」

一聲清越的叫好之聲,隨著那黑影落定同時而起。

白影一線,飄忽而起。

常玉嵐如同一隻仙鶴,人已站立在離黑影不遠的另一株垂楊之上,做了個迎客的姿勢,拱手帶笑道:「何方好友夤夜遇訪?常玉嵐迎迓來遲,尚請海涵!」

「哼!」那黑影冷冷一哼,並不回答,一雙寒芒四射的眼神,不住的四下打量。

「朋友……」常玉嵐微笑依舊道:「司馬山莊從不設防,閣下但請放心,除你我之外,找不出第三人!」

「哼!」

那黑衣人彷彿有「冷哼」的習慣,回答的也只是一聲冷哼。

常玉嵐微笑依然,淡淡的道:「閣下既來敝庄,必有所為,何不進庄一敘,容常某稍盡地主之誼——」

那黑影一言不發,但見他一矮身,原來式子不變,「飄絮隨風」人已騰空而起。

「閣下為何來去匆匆?」

常玉嵐話音未落,人也一衝而起。

誰料,那黑影更快,像一陣風,掠過樹梢,直向桃林外撲去。

常玉嵐那裡肯舍,如影隨形,銜尾急追,口中叫道:「閣下縱不說出來意,何妨留下人名?」

回答的又是一聲冷哼。

一前一後,一黑一白,黑影如星飛丸瀉,白影如追風趕月,就在平疇無垠的夜空兔起鶻落,掠空而過。

盞茶時分。

眼前已到黃河古渡。

滾滾濁流,來自「天上」的黃河,整日皆奔騰澎湃,發出雷鳴般怒吼。

夜風,凄厲的颳起河岸的泥土,狂拂而過,落時沙沙作響。

沿著河堤,頹傾殘破的河堤,那黑影「飛」得更加快速。

常玉嵐一面窮追不捨,一面心想:「——此人看來對司馬山莊並無歹意,為何引我出庄?是要試一試我的輕身功夫?」

十年來,常玉嵐沒有踏出司馬山莊一步,除了享受閨房畫眉之樂,也潛心於武功的修為,苦練「風雷秘籍」。

然而,十年只是埋首苦練,從來沒有與人對招過手,究竟進境如何,連常玉嵐自己也不清楚。

而今,黑衣人引起他的豪情,試著凝聚真氣,但覺通體真氣運行無阻,四肢百骸毫無著力阻礙之感,一股內力可以隨心所欲。

他當然知道,這是內功修為向前大大的邁進了一步,要趕上前面的黑衣人,諒來不難只需眨眼工夫,自己就能搶在黑衣人的前面,把他攔擋下來。

然而——

常玉嵐沒有。

他找不出黑衣人引自己遠離司馬山莊的理由,除非是在預定的地方有埋伏。

但是,常玉嵐是藝高人膽大,他正要看看「埋伏」的真相如何。

還有多一個想法。

常玉嵐料著黑衣漢子也許是一個「釣餌」,受人唆使來引誘自己遠離司馬山莊。

若是要找到「唆使」的幕後主人,也不能不隨著黑衣漢子看個水落石出。

他有了這兩個假設,因此,三不遠四不近的尾追著黑衣漢子,意存一舉看穿他的底細。

但出乎常玉嵐的意料。

黑衣漢子沿著頹廢的河堤一味狂奔,眼看到了黃河古渡口的一片曠地之上,突然收勢立樁停了下來,聳立場子正中,雙目精光閃閃,盯住常玉嵐。

常玉嵐也飄身落實地面,哈哈一笑道:「在下有意待客,閣下無意小住,引常某來此,不知有何見教?」

誰知——

黑衣漢子冷哼一聲道:「哼!亮你的斷腸劍!」

聲如悶雷,略帶嘶啞。

常玉嵐竭力思索,也想不起來這口音是在何處聽過,說它從來沒聽過,也不盡然。

練武功的人,耳目之聰明,超於常人,尤其像常玉嵐這等已有極高修為的練家子,當然更加反應靈活。

然而,挖空心思,也想不起來,這個「似曾相識」,而又「十分陌生」的聲音。

常玉嵐凝伸傾聽,四野靜悄悄地,斷定沒有他先前預料的「埋伏」,游目用眼角八方掃瞄,也找不出何處有岔眼的東西。

左首,是滔滔黃泥漿的巨流,右首,是一列高可及人的土堤,雖然,土堤之外為視線所不及,但是,先前就是從那坦蕩的地方來的,若是有所「埋伏」,是絕瞞不過常玉嵐的。

常玉嵐猜不透,只有打量那黑衣人。

但見他一襲寬大不倫的黑袍,漆黑髮亮,頭上亂髮蓬鬆,連上捲成一堆的絡腮鬍,說是頭,不如說是一個「大毛球」來得恰當。

霧濃,月淡,星稀。

常玉嵐貫足了眼神,也只能看見一蓬亂髮上中那兩道寒芒似的冷酷眼神。

那是令人蔘不透的神情,沒有憤怒,卻有不平,沒有怨懟,卻有憤慨,沒有惡毒,卻有鬱結,沒有殺氣,卻有掙扎。

那是一種極為複雜而非常強烈又難以遏止的氣魄。

搜盡枯腸,常玉嵐也想不起武林之中有這麼一號人物。

因此,他劍眉緊皺,苦笑一笑道:「朋友,常某十年未曾用劍,實在沒有與各方同道兵戎相見過,尤其與閣下尚未敘敘來龍去脈,為何逼在下亮劍呢?」

黑衣蓬頭漢子沉聲道:「常玉嵐,你是不是武林中的漢子?」

常玉嵐微笑道:「在下濫竽充數,忝列武林之中,實在慚愧得很!」

「違心之論!」

黑衣蓬頭漢子語意冷漠,一股憤憤不平之氣表露無遺,兩道眼神,也放射出怕人的寒芒。

他內心的情緒,像一座火山,隨時有爆炸的可能。

而且,看得出來,一旦爆炸,必然不可收拾。

常玉嵐不由雙眉緊皺道:「司馬山莊十年來,毫不設防,沒有明樁暗卡,閣下來去自如,可以思過半矣,難道閣下出入桃花林,沒有感受到嗎?」

黑衣虯髯漢子冷哼不改道:「哼!你,哼!你敢說你十年來沒有練劍?」

「有。」常玉嵐爽朗的道:「在下十年來從來間斷,朝夕都在練劍。」

「哈……」

黑衣蓬頭漢子仰天打個哈哈。

笑聲高亢入雲,久久不絕,驚得宿鳥振翅卟卟飛起,內功修為不是庸手。

常玉嵐微笑道:「在下練劍一則強身,二則志在宏揚武學……」

「住口!」黑衣蓬頭漢子一反冷笑的態度,怒吼如雷,暴躁的喝道:「明是毫不設防,暗地裡隱藏禍心,君臨黑白兩道,壟斷武林是非,瞞得了別人,瞞不了我!」

「哈哈!」常玉嵐揚聲一笑道:「誤會太大了,常某既無這份野心,也沒有這份能耐……」

不料——

黑衣蓬頭漢子不等常玉嵐說完,厲聲道:「我不是來扯這些淡的!」

常玉嵐也接著道:「閣下來意為何?」

「伸量伸量你的斷腸劍!」

「何必。」

「是漢子就亮劍!」

「常某從來不打沒有意義的架!」

「真的?」

「常某堅持如此。」

「哼!」黑衣蓬頭漢子又照例的一哼道:「任你舌燦蓮花,今晚你非亮劍不可!」

他的話落,人也霍地騰身斜飄七尺,雙掌合力「啪」的一拍,發出脆響,作勢沉樁。

常玉嵐皺起劍眉道:「閣下打算用一雙肉掌逼在下出劍?」

「哼哼!我還沒狂到那個地步!」

「錚!」

一聲脆響,寒光一縷,在夜空之中十分刺眼。

忽然,一個七尺來大的銀色弧光,像一朵銀光泛泛的雲堆,帶起勁風,掃起地上沙石斷枝,平地上掠丈餘。

一柄閃光霍霍的單刀,在黑衣蓬面人手中亮出,抖得刀身不住顫動。

常玉嵐不由心中一懍,好怪的出手,根本沒有看清二尺七寸的刀是怎樣出手的,好厚的內力,偌大的刀鋒,被振得隱隱發出「嗡嗡」輕嘯。

最令人駭異的是這人出手的架式。

對於江湖各門各派的功夫,常玉嵐可算是家學淵博,十年來,他除了練劍之外,幾乎整日埋首在「金陵世家武庫」堆里。

對於各大名門正派的招式,固然是耳熟能詳,即使是邪門歪道的怪招異著,也莫不摸得透徹。

但是,對於當面的神秘黑衣客的出手,卻完全看不出路數。

常玉嵐特別提高了警戒之心,朗聲道:「閣下武功修為與你的性格令人莫測高深。」

黑衣蓬面人的樁式馬步不變,口中卻道:「什麼意思?」

常玉嵐道:「武功修為是第一流,沉穩得令人敬佩,個性暴躁,常某就不敢冒昧進言了。」

黑衣蓬面漢子道:「武家對陣,只講手上分上下,不要在嘴皮子上見高低!」

常玉嵐岳立依舊道:「我們真有非見真章不可的必要嗎?」

「廢話!」

黑衣蓬頭怪人二字出口,人也挫步而動,略微側移,漸次向前。

這又是一種怪異的步法。

無論高手也好,平庸之輩也好,凡是動手過招,馬步沉穩或浮動,可以見出功力的深淺,但是,進退絕不草率,從來沒有半側退、半前欺的「猶豫」動作。

「動如狡兔,靜若處子」,尤其像黑衣人盛怒之下,應該是全力一搏,撲身前欺的架式。

如今,這種怪非同步法,怎能瞞過大行家常玉嵐的觀察入微。

因此,他不敢大意,右手按上劍柄,口中依舊道:「看閣下進身修為,不應該有好勇鬥狠的行動,是否與在下有何過節?如有,但請言明,否則……」

「只說不練是假把戲!」

黑衣蓬面怪人沉聲一喝,人也彈身上縱丈余,揚起手中刀挽動斗大刀花,如同千萬梨花,罩定常玉嵐迎面九大要穴,洶湧如潮,煞是驚人。

常玉嵐淡淡一笑道:「閣下好凌厲的刀法!」

一語未落,但聽——

嗆!一聲脆響,火星四射。

一白一黑的影子乍合即分。

常玉嵐後退丈余,凝視手中劍鋒。

黑衣蓬頭怪漢也側退五步,橫刀當胸。

這第一招平分秋色,乃是不分上下的局面。

兩人只是互望了一眼,彼此一言不發,都沒敢貿然進招,伺機而動。

顯見得兩人心中,都在衡量對方。

常玉嵐手中劍一垂道:「閣下的刀法特殊,在下愚昧,請問可否將師門見告,令師是哪位前輩?」

黑衣蓬頭怪人冷兮兮的道:「怎麼?要用你的「桃花血令」飛書江湖?」

「不。」常玉嵐道:「閣下為何遇事都向壞的一方面想呢?」

「問我師承門派是何居心?」

「增廣見聞而已。」

「會讓你見識見識!」

黑衣蓬頭怪人話落刀出,手中刀走偏鋒,斜刺里半撩半掃,直取常玉嵐脅下。

這一招快逾風馳電掣,若是落實,常玉嵐不但左脅齊腰開膛,連一條左臂也會齊肩削去。

常玉嵐冷然不防,欲待用劍化解,已是不及,只被逼得向右倒身,整個人與地面平行射出一丈五尺,險險躲過,刀風過處,把常玉嵐的衣角振得獵獵聲響。

「哼!」

黑衣蓬頭怪人冷哼聲道:「雖有進境,不見得高明!」

常玉嵐也引起了胸中怒火,吼道:「在下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何不全力一搏?」

黑衣蓬頭怪人話到,刀也同時遞到,從一招到二招,像是一氣呵成,雖然中間兩人各說了句話,但都沒有停下手中的招式。

常玉嵐在一招失去先機之後,心知憑嘴上的言語,絕難消弭今天這場拚鬥。

因而,一緊手中劍,不再出聲,領起劍訣橫身前跨三步,似封還閉,有守有攻。

須知,常玉嵐十年來未出司馬山莊,潛心鑽研「風雷秘籍」,在劍術的造詣之上,何止增加了一倍以上的功力。

招式中,也一改當年常家斷腸七劍的方式,雖未到化境,卻是變化萬端。

只是,他自幼及長,都是家傳的「斷腸劍法」,根基深植,偶而會自自然然不知不覺之際,也使出了一招半式,這一來,使風雷劍與斷腸劍交替施為,越發的難以化解,神妙至極。

除了偶而與庄中的劍士因傳授指點而過招之外,十年來常玉嵐真的未曾與人動手,一旦遇上黑衣蓬頭怪人這等高手,不自覺的傾囊施為。

斷腸劍是「金陵世家」幾代的武學,風雷劍是一代絕世秘籍所教劍招,焉同等閑。

黑衣蓬頭怪人似乎知道厲害。

他悶聲不響,手中刀擋、攔、架、砸,極盡能事的化解,另一方面一守之後,必然掃、砍、劈、磕,凌厲的還招搶攻。

高手過招,快如閃電。

黑白兩團人影,夾在刀光劍影之中,先還分得出招式,看得出攻守,五十招以後,只聞勁風嘶嘶,偶而夾著金鐵交鳴的暴響,完全分不出誰是誰來。

一百個照面,二百個回合。

忽然——

常玉嵐長劍猛然一揮,硬磕上橫架出的刀背之上,人也忽的躍出圈子,急退丈余,大聲問道:「閣下究竟是誰?」

那黑衣蓬頭怪人被這一劍大震,也急退向後,沉聲道:「這重要嗎?」

常玉嵐道:「當然重要。」

黑衣蓬面人嘶啞著道:「你不是自認博學多才,江湖見多識廣嗎?二百回合該心裡有數呀!」

「不錯!」常玉嵐洒脫的道:「在下心中正是有些兒疑惑。」

「咦!」黑衣蓬頭漢子微微一震,急忙道:「你疑惑什麼?」

「疑惑你的刀法!」

「刀法怎樣?」

「似曾相識。」

「似曾相識?」

「對。」

常玉嵐的一雙朗目,射出兩道懾人的光芒,腳下也漸漸前移,一寸寸的前移,他的目光如同兩道冷電,從頭到腳,不離黑衣蓬頭怪人的身上。

黑衣蓬頭怪人手中刀作勢不變,片刻才道:「姓常的,你少耍花招!」

常玉嵐道:「我在揣摸閣下你的刀法。」

黑衣蓬頭怪人冷漠得很,但卻大聲道:「刀法?刀法怎樣?刀法不如運氣。」

「運氣?」常玉嵐大惑不解,追問道:「此話怎講?」

黑衣蓬頭怪人道:「你的運氣好。」

「嘻嘻!」常玉嵐哈哈一笑道:「武家過招,講的是真才實學,碰運氣只怕靠不住。」

不料,黑衣蓬頭怪人道:「假若兩人手上功夫半斤八兩,運氣就可以決定一切,甚至結果完全不同了。」

「哦——」

常玉嵐長長的哦了一聲,冷不防的高聲道:「假若常某的運氣好,就是今晚遇見了你!」

黑衣蓬頭漢子莫名其妙地道:「把話說明白一點,少打啞謎!」

常玉嵐道:「樹打根上起,水從源頭流,說話,總有個起根發苗,才能明白來龍去脈!」

黑衣蓬頭怪人道:「你要從三皇五帝說起?」

「哈哈!」常玉嵐帶笑道:「閣下真會說笑。」

「那麼長話短說。」

「好。」常玉嵐收回眼神,腳下踱著步子,不疾不徐的道:「應該從十年前說起,十年來,我都想見到閣下這麼一個人,可是,都辦不到,料不到今夜,你閣下終於大駕光臨,一償在下十年心愿。」

黑衣蓬面人不由仰天狂笑道:「哈哈哈哈,桃花血令令主,原來是個神經錯亂的瘋子!哈哈哈……」

常玉嵐提高了聲音道:「我沒有瘋,瘋的是你!」

黑衣蓬頭漢子沉聲道:「你說你沒有瘋,誰能相信?你滿口癲痴,誰是你十年思念的人!」

「你。」

「欺人之談。」

「句句實話。」

「常玉嵐,你坐擁嬌妻,天下第一美人,傲視江湖,勢壓黑白兩道,南面王不易,你會想到別人?」

「我沒說我想到別的人,我想的是你。」

「我?哈哈哈,我是誰?」

「你是黑衣無情刀紀無情!」

「哈哈哈……」

黑衣蓬面漢子笑聲更大,仰面朝天,笑聲震動四野。

歷久,才驀然收起住笑,用半吼半哼的道:「我這身黑衣,這把刀,難怪你說是黑、衣、無、情、刀、紀、無、情,哈——」

「不!」常玉嵐大聲道:「在下不是憑你一襲黑衣加上把刀。」

黑衣蓬面人道:「憑什麼?」

常玉嵐脫口而出道:「憑你的刀式,難以改變的無情刀法!」

黑衣蓬頭人略一遲疑,又暴起了狂笑道:「哈哈!無情刀法?

姓常的,你若是自認失敗,我可以放你一馬,用不著胡說八道!」

常玉嵐正色道:「紀兄,何必故弄玄虛,你我之交非泛泛……」

「住口!」黑衣蓬面人怒吼道:「不要東扯西拉!」

常玉嵐忽然一改溫和態度,也大吼道:「瞞得住外行,瞞不住行家,你的刀法的確大有變化,百分之九十九的變化,但是,變不掉那剩下的百分之一,不要忘我們曾經有三天三夜的切磋,常某不會看走眼。」

誰知黑衣蓬面人咬牙切齒的道:「一派胡言!坐而言不如起而行,臨淵羨魚,何不退而結網,看刀!」

他真的揚刀撲了過來。

常玉嵐紋風不動,垂手按劍道:「假若我看走了眼,願受你一刀。」

黑衣蓬面人刀勢已成,眼看即將削上了肩胛。

常玉嵐岳立不動,氣勢磅礴,笑道:「紀兄!」

就在千鈞一髮之際,只是毫釐之差,黑衣人刀身急旋,冷風掠過常玉嵐的耳畔。

喳!卟通!

一棵足可合抱的大楓樹,被黑衣蓬面人揮刀攔腰砍斷倒地,壓得枝葉紛落沙石四濺。

常玉嵐氣定神閑的道:「為何不砍?」

黑衣蓬頭人怒道:「不殺不還手的人!」

「不然吧!」常玉嵐含笑道:「你的刀法進境何止十倍,霸道氣勢尤其熾烈,不會在重要的一剎那改變心意,看來你我的這份交情歷久彌新。」

黑衣蓬面人道:「那只是我先前說過的,你的運氣好而已!」

「不,只要毫釐之差,我這條手臂已不是我的了,甚至這半個常玉嵐也分了家。」

常玉嵐口中說著,忽然快如驚虹的一躍而前,探手抓向黑衣蓬面人的左手小臂,其快無比。

他快,黑衣蓬面人更快。

但見他一個旋轉,人已飄出七尺之外,口中厲吼道:「你待怎的?」

常玉嵐抓了個空,盈盈而笑道:「士別三日,刮目相看,閣下的修為精進,令小弟代為欣喜。」

黑衣蓬面人似乎焦急的吼道:「你到底存的什麼心?目的何在?」

常玉嵐道:「我想知道你是誰?」

「我……」黑衣蓬面人手中刀空中一盪,大聲道:「告訴你也無妨!」

常玉嵐道:「正是在下所願。」

黑衣人揚刀大聲道:「聽清了,我就是恨海狂蛟,恨、海、狂、蚊!」

吼聲未落,人已騰身而起,蜻蜒點水,在河堤上略一借力,人像一縷灰煙,早在數十丈之外。

常玉嵐躍落堤上,只看到一點星丸似的黑點,消失在遠處,不由發出一聲嘆息。

黃河的水,嗚咽東去,也似陣陣嘆息,只是,那嘆息的聲音更大、更不休不止。

又是一個春夜,暮春之夜。

小雨霏霏,雨絲在風中斜飄,雨勢不大,但密密麻麻的很稠。

司馬山莊靜靜的,躺在桃花壓枝的盡頭。

本來是很寧靜的夜色,尤其雲層掩蓋了應該露面的月亮,顯得更寂寥。

通往開封府城的路上,突然暴起了數十個黃點,奔向桃花叢林。

黃點漸來漸近。

原來是二三十個黃衣夜行人,每人手中一柄帶鉤彎刀。

帶著鉤的刀,這是十分怪異的兵刃,不是鉤鐮刀,刀尖卻有一個明顯的尖鉤,倒回三寸左右,十分鋒利,不是朴刀,朴刀沒有鋸齒。

為首的三十左右年齡少婦,正是「錦華居」受了窩囊氣的江上碧。

雨中一陣狂奔,快如追風,眼看已到了桃花林的邊緣。

江上碧剎住勢子,高舉左手。

一眾黃衣大漢全都收勢停身,圍攏上來。

江上碧回過身來,遙指著一大片看不到邊際的桃花林,低聲道:「分成三組,從三面動手,越快越好,不要驚動庄內的人。」

人群中一個漢子道:「堡主,小的長期觀察,司馬山莊十年來絕對沒有例外。」

另一個漢子接著搶功似的道:「從來沒人巡更置哨,也沒設樁卡。」

「知道了,第一組隨我來。」

江上碧一揚手中刀直奔桃花林正面。

另外左右各有一組散形分開兩側。

江上碧將手中刀向下虛空著力一壓,率先向前。

數十人一排波浪似的,撲向前去,連縱帶躍,手中刀舞成一團,竟然向繁花壓滿枝頭的千百株桃樹連揮帶砍,全不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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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紅花花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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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黃河岸邊刀劍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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