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肥娘也在笑,但她的笑容充滿了無可奈何。

月下婆婆道:「看來,我這個老太婆的腦袋必然是穩如泰山的,人頭長廊用不著我這副不中用的腦瓜子。」

白世儒拉開呂足金,對月下婆婆苦笑道:「呂足金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前輩,真是萬分該死!」

月下婆婆搖搖頭,道:「她並不該死,該死的是天恨幫的混蛋!」

常掛珠道:「既知天恨幫的混蛋該死,就不該攔阻咱們前往東坑!」

月下婆婆道:「你們真的要到羊牯坑東邊?」

常掛珠道:「是的。」

月下婆婆道:「不怕危險?」

常掛珠道:「怕危險的就不來!」

月下婆婆沉吟半晌,終於點點頭,道:「好,你們跟我走!」

常掛珠立時為之精神一振,呂足金卻問道:「還要不要砍掉一顆腦袋才能前往東坑?」

月下婆婆笑了笑,道:「你以為這裡真的有什麼人頭長廊嗎?」

呂足金乾咳一聲,道:「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月下婆婆道:「楊大官人只喜歡搜羅神兵利器,又怎會對砍下來的腦瓜子有興趣了。」

呂足金不覺恍然道:「原來你是騙人的。」

月下婆婆笑道:「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呂足金道:「是羊牯坑。」

月下婆婆正容道:「你知道就好了,無論是誰來到這裡,都很容易會變成羊牯的。」

肥娘淡然一笑,道:「連錢有多也不例外?」

月下婆婆哈哈一笑,道:「別提這位錢老兒了,他以『九省棋王』自居,但遇上了楊大官人,還不是為之縛手縛腳嗎?」

肥娘道:「楊大官人除了棋藝高明之外,別的本領好像也十分厲害。」

月下婆婆道:「當然厲害,否則恨帝也不會視之為心腹大敵了。」

「恨帝也來了?」肥娘吃了一驚。

「不知道。」月下婆婆道:「東邊形勢吃緊,但恨帝是否已經親自來了,老太婆卻不怎麼清楚。」

常掛珠道:「前輩聽過桃源金殿與金殿桃源這兩個地方嗎?」

月下婆婆道:「那是慕容老人的老巢,近來不知道怎樣了?」

常掛珠嘆息道:「已盡落於奸人之手了。」

月下婆婆訝異地問道:「是怎麼一回事?」

常掛珠道:「是天恨幫的傑作!」

月下婆婆臉色一沉,怒聲道:「太可惡了,再鬧下去,中原武林還有一寸樂土可以剩下嗎?」

常掛珠道:「前輩此言,絕非杞人憂天,晚輩也有此同感。」

鮑正行卻大不以為然,道:「戰陣方興,鹿死誰手之數誰能妄下定論?但自古有云:

『邪不能勝正』,是以咱們最後終必能誅滅姦邪,造福蒼生百姓!」

常掛珠盯著他,乾咳著道:「如非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真難相信這番話居然會出自老五之口。」

舒一照笑道:「所以嘛『狗嘴長不出象牙』這句話並不一定完全對的。」

鮑正行勃然道:「你敢罵我是狗?」

舒一照道:「俺只是說你長出象牙來了。」

月下婆婆輕輕揮了揮手,道:「在這關口上,大家別再作這無謂之爭了,還是跟我前往東坑吧!」

□□□

羊牯坑這地方,若單是聽這名字,絕對很難想像得到,它居然會是一片極其遼闊的地方。

月下婆婆帶著眾人往西往東走,總共經過了兩個池塘、三座林子,經過了幾十幢大大小小的房合樓台殿閣,才來到了羊牯坑之東。

至於東坑這地方有多大,眾人還是無法知道的。

月下婆婆把眾人帶到東坑一座八角亭下,便沒有繼續向東前進。

常掛珠道:「這便怎樣了?」

月下婆婆道:「西坑之人,只可到此為止,再往東行,必須先得到楊大官人允許。」

常掛珠皺了皺眉,道:「這麼說,咱們豈非要待在這裡嗎?」

月下婆婆道:「我已無法再向前行,但諸君想怎樣,卻大可自行定奪。」

常掛珠還沒有開口,呂足金已搶著說道:「這還用想嗎?自然是一直衝過去再說!」

肥娘卻搖了搖頭,說道:「不能衝過去。」

呂足金一愕,肥娘接著又道:「來者是客,咱們可不是來攻打羊牯坑的,所以,咱們只可以慢慢的走過去,以免發生誤會。」

鮑正行咧嘴笑了一笑,道:「言之成理!」

月下婆婆忽然嘆了口氣,道:「你們不愧是江湖上的好兒女,接下去的事情怎麼辦就得靠各位自己努力了。」語畢,掉頭折返西坑,瞬即身形消失得無影無蹤。

八角亭下,就只剩下了這群江湖兒女,其中一個還是躺在擔架上的。

鮑正行忽然說:「俺早就覺得,沈總調度是個很有福氣的武林福將。」

舒一照奇道:「他如今躺在擔架上什麼都不知道,又有什麼福氣可言呢?」

鮑正行道:「這才是福氣之所在,咱們走路走得連腿都軟了,但他卻悠哉悠哉,既不花費半點氣力,也不必擔心會有什麼事情發生,這還不是福氣十足嗎?」

舒一照想了想,居然點了點頭,道:「亦是道理!亦是道理!」

就在這時,八角亭外一片竹林后,忽然來了八個黃袍僧人。

眾人大奇,鮑正行首先迎了上前,合什叫了一聲:「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請問諸位大師從何處來?往何處去?」

為首一名僧人,年紀最大,約莫五旬左右,聞言微微一笑,道:「洒家剛才大便,從茅廁出來,如今帶著七名弟子操他奶奶個熊去也!」

鮑正行一愕,繼而大笑,說道:「這麼洒脫的光頭和尚,俺已久未逢之矣,來來!咱們找個地方,痛痛快快喝個夠本如何?」

黃袍僧人搖搖頭道:「出家人不可喝酒,不可吃肉,也不可殺生,施主這番好意,貧僧敬謝不敏。」

鮑正行又是一怔,道:「佛門戒律,大師全都遵守?」

黃袍僧人忽然喋喋一笑,粗著嗓子答道:「戒律?有什麼鳥戒律可守?洒家喜歡幹什麼便幹什麼,就算是人血也照喝不虞!」

鮑正行哈哈一笑,道:「大師可認識『茹毛飲血鬼獨夫』練老宮主嗎?」

黃袍僧人的聲音忽然又平靜下來,道:「練老施主雖曾喝人血,心腸卻不是壞的。」

鮑正行瞧著黃袍僧人,奇道:「大師言行,奇哉怪也。」

黃袍僧人「呸」一聲,道:「洒家說話就是這樣的,正是一截斯文,一截粗魯,干你祖宗鳥事?」

說完,袍袖一揚,帶著其餘七個黃袍僧人向前直去。

鮑正行呆住,半晌才問常掛珠道:「這和尚好古怪,不知道是何方神聖?」

常掛珠搖搖頭,道:「不知道。」

方孟海卻插口道:「家師曾經說過,江湖上有一個武功極厲害的和尚,他的脾性就是這樣的。」

肥娘倏地目光大亮,道:「是不是鬼神和尚?」

方孟海連忙點頭不迭,道:「對了,就是鬼神和尚!」

肥娘吸了口氣,道:「鬼神和尚,一半是鬼,一半是神,可說是個奇和尚。」

鮑正行道:「但照俺看來,與其說他是奇和尚,不如說這和尚不倫不類。」

肥娘說道:「偏偏這個不倫不類的和尚,乃是少林第一奇僧了陀大師唯一的傳人。」

「了陀大師?」常掛珠吃了一驚,失聲道:「這和尚可乖乖的不得了,他武功猶在咱們之上!」

肥娘冷笑道:「你說錯了。」

常掛珠奇道:「難道了陀大師的武功,居然還及不上咱們嗎?」

肥娘道:「當然不是。」

常掛珠更奇道:「既然不是,為什麼說俺錯了?」

肥娘道:「你應該說,了陀大師的武功,遠遠在咱們之上!」

常掛珠吸了口氣,才說道:「常言有道:『名師出高徒』,了陀大師既然是少林第一人,鬼神和尚自然也絕不會是個弱者了。」

肥娘道:「弱是不弱的,但脾氣卻是古怪透頂,連說話也是一截斯斯文文,另一截粗劣得無以復加。」

鮑正行笑了笑,道:「俺喜歡這和尚粗劣的那一截。」

常掛珠冷笑道:「你這個混蛋本來就喜歡別人放屁,別人放的屁越臭越響,你就越是倍加欣賞!」

呂足金已大不耐煩,不禁吼叫道:「管他娘是放屁還是撒尿,老娘在這裡站得連腿都軟了,再站下去,只怕會變成一塊石頭?」

常掛珠瞪了她一眼,說道:「如此最好!」

呂足金怒道:「為什麼最好?」

常掛珠道:「這附近什麼都有,就只是少了一尊石像!」

呂足金更是怒氣上沖,肥娘卻把手一橫,沉聲說道:「這時候大家別再絆嘴了,還是先找到錢有多,和唐二十四少爺再說。」

方孟海道:「月下婆婆已走了,如今咱們應該何去何從?是不是一直再向東邊走?」

鮑正行道:「這主意不好,該向東南走才對!」

呂足金道:「何以要向東南走?」

鮑正行道:「你沒有看見鬼神和尚帶著七個弟子走往東南方嗎?」

呂足金道:「鬼神和尚往東南方又怎樣?咱們為什麼跟著這八個不倫不類的出家人?」

鮑正行道:「這和尚剛從茅廁大便完畢出來,便匆匆趕路,前面必然大有一番熱鬧景象。」

舒一照撫掌笑道:「這一次老五言之成理。」

呂足金冷冷一笑,道:「咱們千辛萬苦來到羊牯坑,究竟是為了找人?還是為了瞧熱鬧?」

舒一照道:「找人兼瞧熱鬧,兩者都同樣熱鬧。」

呂足金啐了一口,正要罵人,肥娘卻道:「反正還不知道錢有多和唐二十四少爺在那裡,先跟著鬼神和尚走走,也是好的。」

舒一照與鮑正行同時發出一聲歡呼,眾人立刻跟著肥娘,往東南方那邊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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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牯坑有多大?

這答案真不簡單,就算有人說它比整座洛陽城還大,也是絕對不過分的。

雖然由於要扛著沈必理,眾人前進速度阻慢下來,但單是東南方這一條鋪滿著鵝卵石的石路,就已使眾人足足花耗了一頓飯時光左右。

在這一段路途上,方孟海一直緊緊跟隨著樓丹楓。

她已很久很久沒有說話了。

自從她親娘自盡身亡之後,她就一直那麼悶悶不樂。

方孟海很擔心,但除了小心看顧她之外,也沒有什麼辦法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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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神和尚終於又再出現在眾人的眼前了。

他看來和剛才沒有什麼分別,仍然是那副隨時都可以忽喜忽怒,忽然斯文忽然粗魯不堪的樣子。

眾人是在一個小小山坡下找到這個出家人的。

他是少林寺了陀大師的唯一傳人,武功之高,自不待言。

鮑正行一看見了他,就大步大步趕了上前,合什著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鬼神和尚看著他,眉頭緊皺地說道:「究竟誰是和尚?是你?還是貧僧!」

鮑正行咧嘴一笑,道:「僧即是俗,俗即是僧,鬼即是神,神即是鬼,大師又何必如此執著呢!」

「放你媽的鳥屁!」鬼神和尚臉色一寒,沉聲道:「佛門禪機,並不是你這種冤大頭也懂得的,既不懂就該閉上鳥嘴,以免貽笑大方!」

鮑正行嘻嘻一笑,道:「大師言之成理,可是嘛!言之成理也即是言之不成理,大師……」說到這裡,忽然怔住,再也說不下去。

因為就在這時,鬼神和尚的身子突然仆前,而且一仆就直撲了下去。

也直到這時候,鮑正行才看見,鬼神和尚的背心,其實早已插著了一把長長的尖刀。

肥娘臉色倏變,道:「咱們再往前面瞧瞧!」

呂足金也在叫嚷著:「這鬼神和尚的七個徒兒哪裡去了?」

眾人立刻匆匆到處找尋,而且很快的已有答案。

小小山坡之後,還有另一座同樣的小小山坡。

在這第二座山坡之上,橫七豎八地躺滿著人。

都是死人。

剛才還一直跟著鬼神和尚走的七個和尚,現在都已斷了氣,沒有一個可以繼續活著。

除了這些和尚,還有十一個死人。

這十一個人,只有一個給常掛珠認了出來。

「潘五郎!」常掛珠在其中一具屍首面前站定,兩眼直勾勾地瞪視著那個死人,道:

「俺認得出,這傢伙就是『冷血毒心索命客』潘五郎,他有-個弟弟潘十郎,乃是卑鄙下流的採花大盜!」

「潘十郎!」白世儒陡地省悟。

常掛珠點了點頭,道:「對了,這兩個混蛋都不是人,甚至連豬狗也不如。」

舒一照看見遍地都是死人,不禁為之苦著臉,道:「這便如何是好?」

常掛珠緊皺著眉頭,說道:「連鬼神和尚也打不過邊些狗頭崽子,那就真真不怎麼好玩了。」

鮑正行說道:「鬼神和尚並不是打不過他們,只是跟這些雜種王八同歸於盡罷了。」

常掛珠「哼」了一聲道:「這也已很不簡單!」

鮑正行道:「潘五郎也是天恨幫中人嗎?」

常掛珠道:「這又有什麼稀奇的?說不定這裡很快又會有天恨幫的混蛋掩殺過來!」

呂足金望著他,冷笑道:「你莫不是有點害怕了?」

「不是有點害怕,而是大大的害怕!」常掛珠冷冷的說道:「有你這種不知輕重的女子,別說是天恨幫,就算是三幾個黃毛小子殺將過來,咱們也會為之陣腳大亂。」

呂足金大怒,卻忽然一手把白世儒揪將過來,喝道:「你這個老大是幹什麼的?老是瞧不起老娘!」

白世儒臉色發白,忙道:「大家都是自己人,犯不著為了這點小事,而傷了和氣。」

呂足金還想發作,肥娘已把她一手拉開,道:「這裡形勢十分兇險,你知道不知道?」

呂足金怔忡了片刻,忽然長長地嘆了口氣,道:「就算本來不知道,這地上的死人也會說出,這地方已變成了人間的地獄了。」

肥娘說道:「你能夠明白這一點就好了。」

常掛珠攤了攤手,道:「咱們現在怎麼辦?繼續向前走?還是改道而行?」

肥娘沉吟半晌,道:「倘若繼續向前進,說不定會遇上天恨幫中人。」

呂足金叫道:「如此最好,大不了轟轟烈烈打它一場硬仗,瞧瞧天恨幫的雜種是否有三頭六臂。」

肥娘搖搖頭,道:「要打硬仗,並不是單憑一股怒氣便可以獲得勝利的,一個弄不好,掉進敵人布下的陷阱,那便大大的慘哉也!」

方孟海聽得不住點頭,道:「肥姊姊言之成理,凡事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肥娘說道:「鬼神和尚帶著七個弟子趕到這裡,與潘五郎那一夥高手一決高下,結果弄得同歸於盡,由此可見,天恨幫與羊牯坑這一場爭奪戰,實在是十分慘烈的。」

常掛珠吸了口氣,緩緩道:「慘烈之戰,武林中屢見不鮮,想不到在羊牯坑也發生了。」

鮑正行卻忽然憂形於色,道:「連鬼神和尚也已犧牲,倘若錢有多跟天恨幫的嘍羅火併,只怕……只怕……」

「怕個鳥屁!」呂足金道:「錢有多是個老騙子、老江湖、老狐狸,無論是誰想要他死,都是絕不容易的事。」

忽聽一人怪聲笑道:「還是呂家妹子最懂事!不愧是肥娘的金蘭姊妹!」

方孟海一聽見這人聲音,立刻就高興得直跳了起來,大聲的道:「是錢大哥來了!」

□□□

「九省棋俠」錢有多果然真的在羊牯坑裡。

他人未到,笑聲先到,但等到他看見鬼神和尚已死之後,臉上就再也沒有半點笑容了。

方孟海神情沉肅地盯著錢有多,道:「這裡形勢很不妙嗎?」

錢有多嘆了口氣,答道:「不算很妙,但也不見得很快就會給天恨幫可以一口吞掉。」

方孟海道:「楊大官人呢?」

錢有多道:「他正在吃羊肉。」

「什麼?」鮑正行大感奇怪,道:「他是羊牯坑的主人,居然也吃羊肉嗎?」

錢有多眨了眨眼,道:「為什麼不吃?他可從來沒有把自己當作是羊牯。」

方孟海道:「錢大哥什麼打算?」

錢有多嘆了口氣,道:「這就是天下雖大,難有容身之所了,愚兄以為,跟楊大官人商量一下,也許可以暫時在羊牯坑棲身一時,暫避災難,孰料羊牯坑也已殺得烽煙四起,真是始料不及。」

方孟海道:「楊大官人足智多謀,應該會有抗敵良策吧?」

錢有多道:「楊大官人雖然是個厲害之極的智多星,但天恨幫中人也不是個獃子,總之,這場災劫,只怕是很難避免的了。」

常掛珠神情凝重,道:「鬼神和尚怎會在羊牯坑內的?」

錢有多道:「說來話長,且跟著老夫回到『聚羊廳』再說。」

眾人聽見「聚羊廳」這三個字,都不禁為之一陣怔忡,接著,有人啞然失笑,有人面露忿然之色,也有人高興得叫了起來。

這個高興得叫了起來的是鮑正行,常掛珠忍不住瞪著他,道:「咱們馬上就要變成『聚羊廳』里的一群羊牯了,你為什麼這樣高興?」

鮑正行道:「管他羊牯不羊牯,咱們經歷這許多風波,就是要找尋這個地方,如今終於找著了,為什麼不能高高興興呢?」

錢有多點了點頭,道:「說得好,咱們是應該該高高興興的。」

常掛珠冷笑道:「否則,也就不像是羊牯了。」

□□□

「聚羊廳」並不寬敞,但廳前的一座花園卻大得驚人,簡直可以容納千軍萬馬在園內一併廝殺。

許多人都感覺得奇怪極了,為什麼有偌大的地方,所建造的廳子,居然那麼細小。

根據楊大官人的解釋,是:「有資格進入聚羊廳的人太少了,既然如此,這廳子造得再大,也是枉然之至。」

這種解釋,一百個人之中最少有九十九個不能接納。

但楊大官人也不在乎別人接納不接納,反正這廳子是他自己的,就算他把廳子建造得比一口井還細小,別人也是無可奈何的。

但這「聚羊廳」總算還可以把肥娘一干人等完全容納。

楊大官人今天很客氣,不斷叫肥娘:「坐呀!坐呀!你吃不吃羊肉?」

肥娘看著他,又看了看他面前的一張梨木圓桌。

圓桌上有一隻圓碟子,碟上有羊肉。

一塊羊肉。

楊大官人的筷子正指在這塊羊肉之上,兩眼卻直視著肥娘的臉。

肥娘固然很胖,楊大官人也不見得比她瘦了多少。

肥娘看著這塊羊肉,半晌才對楊羊山說道:「這碟子好像只剩下一塊羊肉而已。」

楊羊山微微一笑,道:「不是一塊,而是一大塊。」

肥娘一怔,道:「這塊羊肉,看來最多還不超過一兩重。」

楊羊山道:「你認為一兩重的羊肉很細小?」

肥娘道:「就算不能算是很細小,也不算是一大塊。」

楊羊山笑了笑,道:「但在螞蟻的眼裡,一兩重的羊肉,就和咱們眼裡的一幢房子沒有什麼分別。」

肥娘目光閃動,忽然若有所思,道:「咱們是不是一群螞蟻?」

楊羊山道:「不錯。」

肥娘道:「你呢?」

楊羊山道:「當然也和你們一樣,只是一群螞蟻里的小螞蟻。」

肥娘道:「羊肉又是誰?」

楊羊山道:「羊肉在坑外。」

肥娘把目光一閃,道:「你是說天恨幫?」

楊羊山哂然一笑,緩緩道:「又豈僅只有天恨幫而已。」

肥娘眉頭一皺,道:「難道除了天恨幫之外,還有別的幫會門派想打這裡的主意?」

楊羊山淡淡道:「當然有。」

「有多少?」

「那也不算很多,大概十七八路人馬左右。」楊羊山一面說,一面把碟子上最後一塊羊肉挾起。

肥娘忽然笑笑,道:「這塊羊肉很香,我想試試。」

楊羊山淡淡一笑,把筷子向前一伸。

肥娘也向前踏出兩步,把短短的脖子盡量伸前。

但那塊羊肉忽然已拋進楊羊山的嘴裡去。

□□□

羊肉的確很香,但肥娘除了可以嗅到它的香味之外,已無法嘗試一下它的肉味是否真的又香又甜。

若換上別人,一定會感到既憤怒又尷尬。

但肥娘既不憤怒,也沒有半點尷尬,她只是靜靜地瞧著楊羊山的面頰。

楊羊山在吃羊肉時,兩邊面頰不停地抖動,等到他把羊肉完全吞進肚子之後,他才淡淡地笑了笑,對肥娘道:「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肥娘也淡淡地笑了笑,然後隔了半晌才慢慢的說道:「我若要吃這塊羊肉,就該早點開口,更尤其是應該在你第一次邀請的時候便撲了過來。」

楊羊山緩緩地點了點頭,微笑道:「對了,你若要吃這塊羊肉,就該早一點立下決心,拿定主意,你卻一直遲疑不決,坐失良機。」

肥娘道:「良機一失,羊肉就會在眼前跑掉了?」

楊羊山悠然道:「不錯,一且良機消失,任何物事都會在眼前消失。」

肥娘嘆了口氣,道:「看來,我一點也不像個精明的人。」

楊羊山說道:「但照我看,一個人精明與否,實在並不重要,最重要的還是福氣。」

「福氣?」肥娘眨眨眼。

「不錯。」楊羊山眉毛一挑,淡淡道:「一個精明的人,固然會比糊塗的人優勝,但有些人雖然糊塗,卻天生下來便命中注定福氣十足,而這一種人,往往會在糊裡糊塗情況之下,把最精明最老辣的對手擊敗。」

肥娘微一聳肩道:「倘若福氣十足的人,一旦敗在精明老辣的對手之下,那又該怎樣解釋才對?」

楊羊山說道:「這太容易了,那是因為有福氣十足的人,還欠了一點點火候之故。」

「一點點火候?」

「嗯!」楊羊山搔搔頭皮,乾笑著道:「欠了一點點火候,那就不是十足十啦,既沒有十足的福氣,那就最多只有九成九,唉!

這叫做百密一疏,終於還是難免為奸人所乘,想逃避也逃避不了。」

肥娘閃瞟他一眼,笑道:「大官人解釋得清楚極了,但我還是有點不懂。」

楊羊山凝聲道:「你還有什麼不懂之處?」

肥娘道:「羊牯坑如今正面臨強敵,大官人何以在這聚羊廳內悠哉地品嘗羊肉風味?」

楊羊山又是悠然一笑,道:「你在怪責楊某過於輕慢了?」

肥娘搖了搖頭,道:「豈敢!豈敢!肥娘只是感到奇怪而已。」

楊羊山忽然臉色一沉,道:「天恨幫既然來了,羊牯坑中大大小小的羊牯自然是要捨命奉陪到底的,實不相瞞,這幾天以來,羊牯內已損折了不少武功高強的老羊牯,女羊牯和嫩羊牯。」

鮑正行嘆了口氣,道:「剛才又有八個禿頭羊牯給幹掉了。」

楊羊山的臉色忽然變了,眉峰之間甚至倏地現出了殺機。

「鬼神和尚死了?」他緊蹙著眉,目注著錢有多問道。

錢有多乾咳著,隔了片刻才緩緩地點了點頭,黯然道:「不錯,還有他的七個弟子,都在春雨坡那邊犧牲了。」

楊羊山倏地用力一拍桌子,罵道:「這禿顱為什麼不早一點跟我說?」

錢有多道:「鬼神和尚才知道天恨幫殺將過來,立刻便要出戰,誰也沒法子可以阻攔得住。」

楊羊山氣呼呼的說道:「這個既不像鬼不也像神,更不像個出家人的和尚,簡直沒有把我當作是朋友!」

錢有多道:「他的確沒有把大官人當作朋友,他只當你是主人,救命恩公!」

「放屁!」楊羊山又再用力一拳打在桌面上,咬牙的道:「他是了陀大師門下弟子,就算我救他一百次一千次也是應該的。」

鮑正行怔怔地瞧著他,皺眉道:「這又是什麼緣故?」

楊羊山道:「沒有了陀大師,早在二十五年前楊某就已死在武當派牛鼻子劍陣之下。」

鮑正行道:「大官人跟武當派的道士有仇怨?」

楊羊山道:「那也不算是什麼仇怨,只是一時之氣,大家有點誤會。」

鮑正行道:「這誤會嚴重嗎?」

楊羊山道:「不太嚴重,也不算輕,但武當派卻用了兩座劍陣要殺楊某。」

鮑正行道:「殺得了還是殺不了?」

常掛珠「呸」一聲,罵道:「當然是殺不了,否則你現在還會對著楊大官人說話嗎?」

鮑正行聳肩一笑,道:「說不定俺現在看見的是個鬼魂,亦未可料。」

常掛珠臉色一變,喝道:「閉嘴,別在那裡給老子丟人現眼。」

楊羊山卻揮了揮手,道:「不打緊,不打緊!總之,楊某這條命是了陀大師救回來的,也正因為這件事,了陀大師脫離了少林寺,其後鬼神和尚也來到了這裡潛修佛法。」

舒一照「哦」一聲,道:「在這羊牯坑裡潛修佛法?」

鮑正行卻道:「鬼神和尚真的懂得念佛經嗎?」

楊羊山嘆了口氣,道:「鬼神和尚雖言行怪異,但對於佛學極有研究,連了陀大師也十分讚許。」

常掛珠道:「連了陀大師也十分讚許,這就真的大不尋常啦!」

楊羊山臉色倏地一寒,說道:「但那又有什麼用呢?到頭來還不是死在春雨坡了?」

常掛珠道:「這都是天恨幫可惡!」

楊羊山兩眼一瞪,道:「天恨幫固然可惡,鬼神和尚更可惡,他若不是獨斷獨行,就絕不會在陰溝裡翻船,死得不明不白。」

常掛珠道:「鬼神和尚先行向大官人請示,那又怎樣?」

楊羊山道:「楊某決不會讓這八個禿頭羊牯衝出去!」

常掛珠嘆道:「也許鬼神和尚就是看穿了這一點,所以偏偏不向大官人請示,便帶著七個弟子殺將出去!」

楊羊山仰首嘆了口氣,道:「莫非這就是天意了?」

「天意!天意!真是天意!」鮑正行喟然地說。

呂足金早已聽得大不耐煩,一跺粗大的右腳,道:「老是哭喪著臉又有什麼屁用,既然天恨幫咄咄逼人,咱們就跟這些狗雜種倒路屍烏龜王八蛋拼個天崩地裂,水落石出。」

白世儒聽得不住搖頭,道:「你後面那一句話用得不大恰當……」

「一刀砍翻他娘的十九代祖師爺就最恰當!」呂足金「哼」聲道:「到了這關口上,咱們還能退讓下去嗎?」

楊羊山怔怔地瞧著她,又看看她腰間插著的足金金刀。

「你就是『江東老娘』?」

呂足金一拍胸口,大聲應道:「好說!老娘就是呂足金!」

楊羊山「嘖」一聲,淡淡道:「你也可算是個女中豪傑了。」

呂足金道:「過獎之至。」

楊羊山道:「老娘之見,咱們是否該當與天恨幫展開殊死之戰?」

呂足金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難道大官人還有別的途徑可以選擇嗎?」

楊羊山道:「最少還有一種。」

呂足金道:「是哪一種?」

楊羊山道:「可以跑得掉的就跑。」

呂金足陡地一呆,道:「是什麼意思?」

楊羊山道:「廟是跑不掉的了,但和尚卻還有腿,大可以一溜了之。」

呂足金吃了一驚,道:「你不想要羊牯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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