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章
十年之約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淮左名都、竹西佳處的揚州城,綠楊城郭的風光,盡在二十四橋中,然而滄海桑田,世事變遷,有些勝跡已經名存實亡了。
維揚城郊,一座斷橋之上,此刻正坐著三個模糊的人影。
天隱隱有雨意,夜靜得有點怕人。
這三條人影中,只有羅仙客的心情特別激動。
在鹽台衙門當了七八年的差使,他作夢也想不到衙門中那位老態龍鐘的柳師爺,竟會是名傳遐邇的武術名家簫聖柳無非,更想不到文質彬彬的林公子會是他的唯一傳人。
在斷橋的殘圮上佇立片刻,柳無非搖著斑白的頭髮,感慨地輕嘆道:「就是這個地方!
十年了,十年前我與白玫瑰在這兒隔著一道淺流,各據一頭,她用琵琶我用簫,作了忘情的一搏,那情景猶歷歷在目……唉!小河依舊,人事全非,十年後我雖然不能再以技藝赴約,卻遺留下這條命在,至於那白玫瑰卻不知怎樣了?」
羅仙客尊敬地問道:「柳前輩!當世之間,只有您是唯一目睹白玫瑰真相的人,她究竟是什麼樣的一個人呢?」
柳無非沉思片刻才道:「那夜我們隔橋較技,也是這樣一個陰沉沉的天氣,不太容易看得見對方,朦朧間我只覺得她是個四十左右的美婦人……」
羅仙客輕吁一聲道:「白玫瑰之秘密算揭開了,江湖上若知白玫瑰是一個女子時,不知將如何地震動,尤其是知道她折在前輩手中,更不知會有多少人拍手稱慶……」
柳無非正容道:「羅老弟千萬不可如此說,老朽當年雖然在簫曲上略勝一籌,將她震成重傷,其實自己也好不了多少,否則今日之約,何必要將淇兒拖入混水呢?浮雲一別後,流水十年間,老夫利用十年的時間造就了一個徒兒,白玫瑰在十年內也培育了一個人才,想不到當時各負盛氣的十年之約,都要靠第二代弟子來踐盟了。」語言十分感慨,羅仙客神色一動道:「前輩的話可能錯了一點。」
柳無非愕然道:「老夫哪裡錯了?」
羅仙客仍以詢問的口氣道:「據前輩所云,十年前與白玫瑰在此較技,前輩雖略勝一籌,卻是兩敗俱傷,大家都無法再施展功力了。」
柳無非點頭道:「不錯,老夫自那日會後,真元大傷,除了普通拳腳外,許多內家功力都因之喪失,白玫瑰的情形可能更糟……」
羅仙客搖搖頭道:「可是白玫瑰在近十年中並未停止活動,若非她本人,定是她的傳人代行其事,以之推測起來,白玫瑰授徒應在前輩之先……」
柳無非也凝重地道:「羅老弟的話不錯,假若白玫瑰別無傳人,則李芳菲的功夫比淇兒早學了幾年,今夜之約,淇兒可能會吃點虧。淇兒!你是見過李芳菲的,可知道她的實力究竟如何?」
林淇漫不在乎地笑道:「不清楚,那天我們並未正式交手,雙方的底細都沒有摸清,要不是我看見她的琵琶特別怪,根本還不相信她會與白玫瑰有關。」
羅仙客訝然失聲道:「怪不得林公子一直要問她借琵琶,原來早就已經看透她的行藏了,兄弟太慚愧了,妄自在江湖上混了這麼多年,說到眼光閱歷,還不如公子足不出門。」
林淇輕輕一笑道:「羅兄太客氣了,我們所學的不同,羅兄技屬外剛,兄弟習的是內宗,講究藏而不露,其實那天一開始我也沒有看出李芳菲的底細,直到她彈弄琵琶后,那第四根琴弦的色澤特異,才引起我的注意,所以才借故要用她的琵琶,她再三拒絕,我才摸清她的底細,所以要求更急,她沒有辦法,只得以彈曲為號,提早將喬裝的白玫瑰叫進來了。」
「公子心細如髮,令人十分敬佩,江湖流言說,文士婦女僧尼道,這幾種人最不可輕視,兄弟可真的領教了,公子與李芳菲不必說,就是那喬扮白玫瑰的小丫頭,也是不容輕視……」
林淇大笑道:「羅兄是被她的先聲所奪,更為她的突如其來而懾,所以才過分重視,其實她早已潛伏在船上了,羅兄若膽氣壯一點,斷乎不會受她的騙。」
羅仙客苦笑道:「公子別替我掩丑了,那日若不是公子暗中出手解圍,點了她的穴道,兄弟不知要吃多大的虧呢。」
林淇搖頭道:「羅兄之言差矣,以羅兄的身手,若是一上來就使用全力,您那伏虎拳雖不一定能贏她,至少也不會幾招之內就吃上大虧,若無真正把握,兄弟也不會故意叫羅兄上去,令羅兄受委曲了。」
羅仙客被他說得臉上一紅,吶然無言,回想那天的情景,果然是自己先存怯意,才弄得灰頭土臉,大出其丑。
柳無非看出他的尷尬,忙出言解圍道:「其實也怪不得羅老弟,白玫瑰的名氣是大了一點,經一事長一智,以後再遇上這種情形,自然就有經驗了。」
羅仙客訕訕地道:「前輩說的是,晚輩是被白玫瑰三個字嚇破了膽子,否則也不會這麼緊張的,在江湖傳說中,白玫瑰手段極毒,手下血腥無數,晚輩一則自知技不如人,再者又心切林公子的安全,處事不能無所顧忌……」
柳無非微笑道:「羅老弟可能是被江湖傳言誤會了,白玫瑰雖然殺孽很重,可是行事很正,從未錯殺過一人;淇兒就是不會武藝,以他那種淳厚作風,絕無性命之慮,就是你老弟這種血性漢子,她也不會無故加害的。」
羅仙客一怔道:「前輩這話晚輩又不敢苟同了,白玫瑰曾殺死過家師叔,那是無可厚非之事,晚輩絕不是以此對她而有成見,至於陝中雲飛劍客狄一毫與黃河沙展熊堡主,俱是有口皆碑的正人俠士,為何也在誅戮之列?」
柳無非長嘆一聲道:「武林之中,頗不乏假冒偽善之輩,這二人我雖不知他們的劣跡,但白玫瑰手下,絕不殺無罪之徒。」
羅仙客聞言正欲有所辯解,突然對岸有人笑著道:「柳老頭,十年前的一場苦拚,雖然打成不解深仇,就憑你這番知己之情,今晚我倒要對你客氣一點。」
三個人聞言俱都一驚,連忙抬頭望去,只見對面橋垛上不知何時,也一式排開三條人影。
李芳菲懷抱琵琶,臉色寒如秋水,小丫頭紫鵑猶自嘟著嘴,她們中間站著一個中年婦人,白髮如銀,神容肅穆,峻厲中別具了一種莊嚴,正是江湖中聞名喪膽的白玫瑰。
羅仙客目睹她的威儀,雖然知道她的功力已失,猶情不自禁地心頭一寒,背上透過一片森森寒意。
柳無非哈哈大笑,遙空一揖道:「白仙子別來無恙,匆匆十載,流光如駛,仙子華容不減,只是鬢上秋霜,又深著一層歲月痕迹矣!」
白玫瑰哼了一聲道:「柳老頭別貧嘴!你也老多了,上次見你時,還是個風度翩翩的松下佳客,現在可真的像頭老烏鴉了。」
簫聖柳無非另有一個外號叫做松鶴居士,現在白玫瑰卻將他比成烏鴉,羅仙客聽了心中想笑,表面上卻不敢流露出來,柳無非也不生氣,仍是豪邁地一笑道:「杜郎雖老,不減輕狂,秋娘遲暮,風情存否?」
唐代詩人杜牧曾出宦揚州,縱情聲色,出入娼寮無忌,留下無數風流佳話,秋娘即其一,曾經是瘦西湖上的名妓,柳無非一生放蕩不羈,說起話來自是不肯饒人。
白玫瑰啐了一口道:「胡說八道,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柳無非笑道:「令高足在維揚高張艷幟!不是繼承仙子的事業嗎?」
白玫瑰慍然色變道:「老色狂!你說話放乾淨點,我這徒兒委身青樓是件不得已的事,一來是為著要重踐十年之約,再者是為了我探訪一件重要的東西……」
柳無非點頭笑道:「我知道你在打螭龍鼎的主意,想藉它的妙用恢復你的功力,這下子你可白費心思了。」
白玫瑰怒道:「當然了,你已經捷足先登了……騙了人家的寶物,還教壞了人家的子弟,你真是個無恥的老賊……」
柳無非搖頭道:「仙子這就想錯了,老朽早先投身林府,原是有那層意思的,只是後來發現那鼎上的珠寶已失,全無效用,恰好又發現林公子的資質無雙,這才退而求其次,不僅收了一個好弟子,也替武林中造就一位人才。」
林淇聽到這裡,才知道家中所藏的螭龍鼎有這份用處,也才了解到師父當年毛遂自薦進府的用意。
白玫瑰卻似不相信地道:「鬼才相信你的話,螭鼎神珠之秘,知者無多,怎麼會失去的?
而且珠鼎缺一無效,即使有人動腦筋,也不會只取去一件……」
林淇連忙道:「前輩這話可錯怪家師了,鼎為寒門世傳之物,那上面原來是有一顆珠子,只是在二十年前即已失去,家師並不知情。」
白玫瑰這才哼一聲,微有失望地道:「柳老頭也是白費心思了,只是他不該教你武藝,你本來是官宦世家,前程似錦,卷到江湖人圈子裡幹什麼?」
林淇微微一笑道:「家父已經倦意仕途,所以不讓晚輩求取功名,晚輩本來個性也不喜此途,再者晚輩學武之事,是由家父力懇家師收錄的。」
白玫瑰怒道:「那是你父親糊塗,早知如此,我就不會如此客氣對他了,留花寄柬之時,便該割了他的腦袋。」
林淇微笑道:「人各有志,前輩未免也太多管閑事了,事實上前輩也把事情想得太容易,那一天前輩命那個小丫頭前來留花寄柬之時,晚輩與家師早就發現了,她只要再多一點行動,只怕不會那麼容易離去。」
白玫瑰勃然怒道:「混帳小子!柳老頭教了你多少功夫,你膽敢對我如此張狂,換在我當年,你馬上就有一番好受的。」
柳無非哈哈一笑道:「白仙子不要生氣!你我都是紙糊的門神,外面裝潢得好看,講到真材實學,不得不讓他們小一輩的了。」
白玫瑰黯然一嘆,半晌無語。
柳無非雖然嘴上講得好聽,心中卻同樣的惆悵,默然片刻后,才對林淇道:「淇兒!我與白仙子的十年之約,要看你的了!李姑娘年歲雖然與你差不多,但是入門卻比你早,兩代的盛名,全在你一個人身上,你可得好自為之。」
林淇庄然道:「徒兒知道,徒兒儘力不使師父失望。」
柳無非苦笑一下對白玫瑰道:「我們只好退作壁上觀了,記得十年前你走的時候,曾經說十年之後,一定要重來此地將我擊敗,想不到大家都虛擲了十年光陰,假手別人來完成此約了。」
白玫瑰初是一嘆,繼而厲聲道:「柳老頭!你別太得意,十年前我輸給你,今天卻不見得再輸,要是芳菲勝不了你那徒兒,這橋下清流,就是我葬身之所。」
林淇一愕道:「前輩何苦這麼決裂呢?您與家師也沒有什麼深仇大恨,較技論得失,正是切磋之道……」
白玫瑰怒聲道:「小子,我不需要你來教訓,白玫瑰一生只有一次失敗,縱然玫瑰年年香,幾見落英重登枝。」
林淇默然無語,他知道這批武林前輩將一個名字,看得比性命還重,自己的師父雖然口頭上沒有表示,心中定然與白玫瑰一般看法。
片刻之後,他凝神在橋墩上坐下,從懷中掏出一根短簫。
這是簫聖柳無非的成名寶器,柳無非雖將一切譜曲心法早巳傳授給他,這枝短簫卻等到今天臨出發時才交給他,那時他師父的手顫抖著,眼淚在眶中滾著,好像交出了自己的生命一般……
李芳菲也在對面坐好,她手中還是昨天那面琵琶,不過將浮面所塗的油漆都颳去了,夜色中兀自閃出清輝。
雙方都在靜靜地等待著,等待那決定性的一奏。
良久之後,李芳菲輕輕問道:「公子可準備妥當了?」
林淇瀟洒地一笑道:「準備好了,在下學技九年,第一次出手,即遇上這盛大的場合,以及姑娘這等美麗的對手,縱然是一敗塗地,也算不負此生了。」
這一番話在豪放中又夾著一絲溫柔,李芳菲不覺為之一動,明眸中閃起異樣的光彩。
白玫瑰在旁厲聲叫道:「芳菲!這一曲決定我的生死,你可不要視同兒戲。」
李芳菲神容一震,立刻誠意正心,縴手按著工尺,箏箏琮琮地彈了起采,聲聲如碎珠濺玉,敲在人的耳鼓,再敲進人的心中。
羅仙客昨夜已經聽見過她的彈奏,卻不知會與今夜大不相同,昨夜只是空虛的聲音,最多牽人神思而已,今天卻如同是許多有形的物質,尖銳如針,一下下地刺在身上,疼痛難當。
幸而林淇的簫音也跟著開始了,那一縷輕音,像一根綿綿不斷的長線,由一隻纖纖玉手拈著,把那些尖針都串了起來。
琵琶更急,簫聲更綿,一邊是大珠小珠落玉盤,一邊是天絲展開錦繡絹,珠散得廣,絹鋪得遠,始終不讓那些珠子有一顆遺落在地上。
兩個老人則閉目深思,臉上一副神往之態,好似在這曲簫琵琶合奏中,他們都回到十年前的往事中了。
橋下平靜的河水忽地起了波瀾,那涓涓淺流居然掀起了震耳的怒濤,衝擊著河岸,衝擊著橋基。
大地在震撼了,簌簌地落向水中。
羅仙客知道這是由於他們樂器發出-的聲音所刺激的緣故,不禁怵目驚心,膽顫神搖。
「音響禦敵」是一種內家最上的功夫,他所學的外門武功,完全不通其竅,可是,在當世有限的幾個內家高手間,他也沒有聽說過,誰具有此等功力。
現在這種奇迹卻發生在他的眼前,而且創造這奇迹的竟是兩個年輕人,怎不令他在詫然之餘,也生無限羞慚呢?
交奏更激烈了,琵琶聲中恍如有千軍萬馬,奔騰衝殺而來,聲勢雄偉,無可抗禦。
白玫瑰的臉上開始有著得意色,而柳無非卻開始耽憂了,他沒想到李芳菲的技能居然會凌駕於昔日的白玫瑰之上,可是他再一聽林淇的簫聲,卻簡直驚奇了!
這年青人的臉上洋溢著一片祥和之氣,面對洶湧的聲勢毫無所懾,他的簫聲中不是對抗,也不是抵禦,卻像是一片浩瀚無際的大海,平平的鋪在前面。
奔騰的兵馬涌到海邊,立刻就停住了。
再洶湧的軍隊也無法對大海作戰,他們只能站在海邊咆哮著、嘶罵著,然而那都是白費氣力。
柳無非不禁在心頭暗喜道:「這孩子真了不起,這闋『滄海吟』原來是教給他吹來玩玩的,誰知他竟溶入武功中去了……」
白玫瑰的喜色也消除了,代之以一片焦躁。
李芳菲則陷入憤怒的狀態中了,她的手指撥得更快,簡直像在弦上飛著一般,樂曲中的殺氣也更盛。
千萬軍馬的主帥也像是瘋狂了,躍馬揮戈,殺氣騰騰地沖向大海,後面的士卒也瘋狂似地衝進去。
柳無非輕輕地露出一絲笑意,暗自道:「淇兒真行!那丫頭已經喪失理智了,只要再把曲調變為『狂風引』,馬上驚濤駭浪,就會將她的軍馬一起消滅。」
可是林淇並沒有照他的心意變換曲調,平靜的簫聲中仍然顯示著一片大海,而且是淺淺的海灘。
千萬軍馬衝進海洋之後,仍是毫無目的地前進著,沒有敵人,也沒有盡頭,一任他們在海中馳騁。
柳無非暗暗地覺得可惜:「這孩子怎麼自棄良機呢?你那『滄海吟』能維持多久呢?現在不擊敗她,要等到什麼時候呢?」
他抬頭一望,只見白玫瑰臉色如灰,眼睜睜地望著橋下的河水,不禁突然明白了。
「我真該死!這麼大歲數了,還不如他的修養……即使勝了這一場,逼死了老婆子,又有什麼好處呢?上次我跟老婆子拚死相抗,結果弄得兩敗俱傷,大家都落個雖生猶死,又有什麼意思呢?」
想到這兒他忽然明白了,卻有一種愧意自心裡萌起。
白玫瑰長嘆一聲,慢慢走向橋邊,正準備跳下去,因為她也聽出曲中的勝負了,林淇縱然不相逼,李芳菲一意地逞強衝下去,到了最後,也只有力竭而死。
柳無非想出聲喊她,可是他知道自己功力已失,縱然能發出聲音,也蓋不過強烈的琵琶聲了。
白玫瑰走到一半,腳步突然也停住了,原來這時李芳菲的琵琶曲調也變了,變得輕柔了。
好像那個意氣用事的主帥也領悟了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立刻下令回師,改向岸上進發。
衝鋒時覺得海洋很大,回頭時海岸就在目前。
那位將軍頓感殺機全滅,心中更有著無限的感慨,脫下戰袍,朝那批忠心的部下揮揮手,回塵疾駛。
他不奔向朝廷,也不奔向人間,冥冥中有一陣鐘聲在引導著他,紅牆綠瓦,一寺巍然,經音梵唱,有山僧怡然笑立。
將軍毫不猶豫地下了馬,在它臀上輕拍一掌,讓它自在地到林中去自由生活,然後毅然地跨進寺門……
琵琶停了,簫也停了,河水也平靜了。
李芳菲輕吁了一口氣,粉臉上汗跡盈然,林淇則舒泰地站起身來,口角帶著欽佩而讚許的笑意。
李芳菲庄容一襝衽道:「公子技藝無雙,婢子自嘆不如。」
林淇也笑著道:「姑娘太客氣了,在下技不過僅此而已,姑娘再堅持下去,在下也不知該如何收場了,耗到最後,一定又是個兩敗之局,幸而姑娘慧珠光明,急流勇退,使在下勉強能扳個平手,承讓太多了……」
李芳菲臉上一紅道:「公子何必還謙虛呢?方才公子明明有取勝之機,卻棄而不用,謙沖自守,婢子才有機會退身自保……」
林淇搖頭笑道:「姑娘錯了,在下修為實不如姑娘,勉強能支持不敗,全靠著這一點平和之氣,若是一生敵念,恐怕馬上就會被姑娘所乘。」
李芳菲若有所思,低首無語。
兩人的這一番對話卻將兩個老人聽得如痴如呆,良久之後,柳無非一聲長嘆道:「白仙子!咱倆的不了之局總算了了。」
白玫瑰也舒然一笑道:「柳老頭,恭喜你收了個好弟子。」
柳無非哈哈大笑道:「仙子的弟子也不差,十年前我們若有他們兩人的這份胸懷,我也不會落到今天這副模樣了。」
白玫瑰凄然一笑道:「晚了,後悔也沒有用了,大可安慰的是我們還沒有陷溺太深,垂老之年,總算把這點功夫有了交代。」
一場戰霧,化為祥雲,這其中的曲折只有四個當事人心中明白,羅仙客與紫鵑是不會懂得的!可是他們知道這件事已經過去了,羅仙客感到很安慰,紫鵑還有點不服氣!昨夜為了林淇,她挨了一頓打,這口氣還沒出呢!
柳無非笑著道:「白仙子!往事已告一段落,新誼不妨小敘,是我們過來呢?還是你們過來?隔著這盈盈一水,難免令人有在天之涯的感覺,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這滋味可不好受。」
白玫瑰笑道:「柳老頭,你嘴裡怎麼總是長不出象牙來,這地方黑漆漆的有什麼意思?
大家到芳菲的船上去吧!」
柳無非大笑道:「那地方我們窮師爺可去不起,一夜一千兩,那是老夫子一年的束修,你最好念在故人份上打個折扣如何?」
白玫瑰也笑道:「你收了個闊徒弟還怕沒人花錢嗎?」
柳無非還想開兩句玩笑,忽然看見李芳菲神色一變,手中的琵琶朝外一揮,口中厲喝道:
「什麼人鬼鬼崇崇的?」
暗中傳來幾聲悶哼,原來她的琵琶中暗藏機關,內蘊無數梅花針,顯見得是將來人射傷了。
繼著悶哼之後,四下人影幢幢,一齊向她們圍過來,居然有數十條之多,而且個個身形靈活,步伐穩健。
柳無非見狀連忙對林淇道:「不好,她們可能有麻煩了,我們趕快過去看看。」
這條小河,不過兩丈來寬,再去掉每邊伸出的斷橋,只有丈許距離,柳無非功力雖失,基礎猶在,輕輕一縱,便飛了過去,林淇也趕緊跟了過去,羅仙客本來也想過去的,不知怎地又停住了腳。
柳無非師徒剛定住身形,那批圍攏的人影中已有人叫道:「柳大俠怎麼也到此地來了?」
柳無非一聽聲音很熟,連忙定眼望去,不禁大聲道:「哦!中州雙傑、黔中四豪、巴山葉道長、少林鐵木大師,是什麼大事,居然將各位都驚動了?」
少林鐵木大師是個年約半百苦行僧,上前合掌道:「貧僧會同各路英豪,是為了殲除一個武林凶徙而來。」
柳無非心中已有幾分光景,裝作不解地問道:「各位找的是誰?」
鐵木大師庄容道:「方今武林,除了白玫瑰之外,還有誰值得我們這麼多的人一起出動?
日前聽說白玫瑰又在揚州城中出現,貧僧等得訊后,連日趕到,根據線索剛找到此地,誰知晚了一步,中州馬氏昆仲的弟子又受傷了。」
柳無非知道必是剛才李芳菲出手所傷的人,眉頭微皺,剛想說明,白玫瑰已挺身而出,怒聲道:「柳老兒,你走開!這是我的事。」
四下之人一齊懍然而驚,因為白玫瑰馳譽武林數十年,大家也才是第一次見到她的真面目。
鐵木大師怔了一怔才道:「你就是白玫瑰?」
白玫瑰傲然地道:「四十年來,只有柳老兒認識我,你們不相信的話,無妨叫他證明一下,我是不是白玫瑰?」
大家聞言,都把眼光盯著柳無非,他只好點點頭道:「不錯!這位就是白仙子。」
鐵木大師訝然失聲道:「柳大俠素負俠譽,怎麼會與白玫瑰在一起?」
柳無非神色一變,剛想開口,白玫瑰已冷笑道:「你們別把柳老兒拉在我一起,我們也是對頭冤家,剛才還打了一場,只可惜你們沒趕上,我白玫瑰是何等人,一身做事一身當,你們的來意我都很清楚,姓白的以前殺過不少人,那些人大概與你們都有點關係,所以你們想找我報仇是不是?沖著我來好了,姓白的當年敢殺他們,便不怕你們有今日之舉,而且我遺憾你們來得太遲一點!」
鐵木大師虎目一睜道:「難得施主如此爽快,倒免了許多口舌之煩。」
白玫瑰冷笑不語。
中州雙傑中的老大馬思駿立刻對柳無非諂媚地一笑,討好似的:「難怪我們老遠就聽見簫聲悠揚,原來是柳大俠在此大展雄威!真可惜兄弟們遲了一步,沒趕上好熱鬧,不過我們能得柳大俠之助,對今日剿魔之戰,定可增加不少助力……」
柳無非看不起他的樣子,冷笑一聲沒有答話,林淇卻忍不住道:「閣下弄錯了,家師與白前輩在十年前就比過一場了,結果無分軒輊,大家都十分欽佩,乃訂十年之約,兩位老人家都不願再出手了,乃由我與白前輩的傳人李姑娘較一場,依然平分秋色,我們兩家化盡嫌陳,正想好好地敘一敘,各位就趕來打擾了。」
他說得很技巧,不僅將柳無非與白玫瑰的關係解釋清楚,而且隱隱將自己歸到白玫瑰一邊的意思也透露出來了。
李芳菲望了他一眼,微露感激之意。
白玫瑰卻不領情地道;「小夥子真嚕嗦,告訴他們這些幹嘛?」
林淇頑皮地一笑道:「晚輩把話講講清楚,免得他們又拖著家師來跟您作對。」
白玫瑰傲然地道:「柳老兒一定要幫他們,我也不在乎!」
柳無非被她用話擠得頗為著急道:「白仙子不要誤會了,柳某對仙子的作為並無非議!
再說柳某縱然要與仙子一較上下,也不會乘人多之時。」
馬思駿卻臉色一變道:「柳大俠為武林泰斗,怎麼會與這種人交往……」
林淇怫然地道:「白前輩仗義鋤奸,手下從未錯殺過一人;你兒子馬鳳飛仗著你們雙傑的名頭,在外胡作非為、魚肉鄉里,死有餘辜,天假白前輩之手以除之,你自己不閉門思過,還有臉來找白前輩報仇……」
這件事他聽柳無非說過,所以義正詞嚴,侃侃而言,馬思駿被說得滿臉通紅,惱羞成怒地對柳無非叫道:「柳大俠,這是你教的好徒弟?」
柳無非微微一笑道:「小徒說得也許過分一點,但令郎的確疏於管教。」
馬思駿神色大變,然而懾於簫聖的名頭,不敢過分發作,只是冷笑幾聲,對四周煽惑地道:「今日之事,有柳無非插手,恐怕又要成畫餅了。」
其餘的人也跟著受了震動,紛紛把跟睛望著鐵木大師,因為論功夫是他最強,論背景也數他最硬。
鐵木大師沉吟片刻,才凝重地道:「柳大俠私人之交往,貧僧自是無權干涉,只是為著大俠的清譽起見,貧僧等今日圍剿凶人之役,盼大俠萬勿參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