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第一佳境是人間
雲逸聽到那語聲之後,臉色一變,清叱一聲,飛身飄出殿外,林淇連忙也跟了出去,但見荒草的亂石堆上站著一個白衣人,黑髯如漆卻是費長房!
雲逸一臉憤色怒罵道:「老魔頭,你來遲了,還要胡說八道……」
費長房哈哈大笑道:「雲仙子此言差矣!老夫跟你約好是天明雞鳴之後,再找不到你就算輸,只要在雞鳴之前,不管老夫甚麼時間到達都不算遲……」
雲逸不禁為之語塞,費長房又大笑道:「老夫現在已經找到你了,不知能否算勝?」
雲逸臉上忽紅忽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林淇忍不住問道:「仙姑,你就是跟他訂的約?」
雲逸無可奈何地點點頭,費長房又得意地道:「你現在該把賭注交出來了吧!」
雲逸鐵青著臉,既無動作也無表示,林淇忍不住又問道:「賭注是甚麼?」
雲逸不作聲,費長房卻高興地笑道:「一點小玩意,而且那東西現在對雲仙子來說已經沒有用了……」
雲逸怒叫道:「胡說……」
費長房奸笑道:「仙子何必還要狡賴呢!老夫剛才已經說過了,仙子既然已經……」
雲逸神色突地一變,厲聲叫道:「老魔頭,你敢再胡說一句……」
費長房聳肩乾笑道:「不說就不說,可是那賭注老夫已經嬴定了,仙子此刻所得比那東西珍貴多了,何必還要……」
雲逸鐵青著臉,在懷中掏出一個小布包,厲聲叫道:「給你好了,別再廢話了!」
費長房笑嘻嘻地伸手來等著,雲逸朝林淇瞟了一眼,終於一咬牙,將那布包朝費長房擲了過去!
費長房滿臉歡欣地接住布包,驀覺眼前人影一晃,一股勁風襲向面門,連忙伸手一格,劈向那人的手腕。
誰知那人的招式十分怪異,反劈一掄,居然對他手劈攻勢全部封死,接著胸前襲進一股潛力!
費長房大驚失色,連忙鼓足真氣,準備硬抗一下,可是那人十分乖巧,勁道僅在他胸前微微一觸,立刻飛退後,同時他覺得手上一松,那布包也被對方搶去了。
等他看清那搶奪布包的人時,神色不禁一變。
原來那人正是林淇,他一手綽住布包,一手布勢微屈,臉上笑嘻嘻地道:「費長房,算你運氣好,假若我手上有一支劍的話,現在你已經穿心而死了!」
費長房又急又怒,大叫道:「小畜生,你……你在找死!」
林淇含笑道:「你不要神氣,現在我可一點都不怕你,剛才攻你的那一招只是開始,你若是不服氣,我還有幾式更厲害的!」
費長房氣極反而說不出話,原來他們二人在攻守之間,雖然都是徒手,用的卻全是劍招,費長房使的是天魔十二式中的一招,林淇使的卻是花燕來所傳的伏魔四式中的一招「風生樹下」,剛好可以剋制住他,所以才能點中他的前胸,趁機掠走他的手中之物!
由於是以指代劍,雙方自然都無法使出這些招式的真正威力,也是林淇略沾即退的最大原因。
因為這些招式只有用在劍上,化為指功,縱然可以得手也只在於功力之深淺,林淇用式雖精,火候卻不如費長房,硬抗下來,也許吃虧還是他。
費長房一招受挫,到手的東西又被搶走了,羞怒之下,大喝道:「小畜生,那賤婦不過只傳了幾手劍法,老夫豈足懼哉……」
林淇哈哈一笑道:「費長房,你別嘴上硬,就憑我那幾手劍法已足夠對付你的了!」
費長房用眼上下望了他幾下,林淇連忙又笑道:「你可是以為我此刻沒帶劍,便奈何不了你?」
費長房口雖不言,目中的表情很明顯的就是那個意思,林淇心中暗驚!深悔不該將寶劍毀斷丟掉,表面上仍十分平靜地道:「我此刻雖無長劍,可是懷中卻藏著一柄斬金截鐵的短匕,真要施展開來,那威力並不比長劍差!」
費長房見他懷中凸出一根長形的東西,與匕首的樣子差不多,心中拿不定他說的是真是假,因此目光游移不定!
林淇口中雖然說得雄壯,心下卻也在暗跳不止,因為他身上根本就沒有武器,那微凸的東西正是柳無非傳給他的金簫,可是他知道此刻萬萬慌張不得,費長房唯一忌憚的便是伏魔四式。
第四式劍招非劍器無法竟其全威,因此他只有唬他一下了!
林淇雙手背在身後,抬眼向天,裝出一番悠然的情狀。
費長房卻漸漸地被他的從容懾住了。
兩個人相持良久,費長房不禁略感泄氣地道:「小子,當初在王屋山中,老夫要取你性命易如反掌,可是老夫總是愛惜你這分人才不忍心下手,想不到今天你竟如此對我……」
林淇微微一笑道:「你我之間,最好莫談恩怨,你對我甚麼用心你自己明白,而且我之所以上王屋山,是因為你擄劫了娃狄娜而引起的,我離開王屋山,是從你的地牢中自己脫身的,也許你對我有過一些小惠,卻遠不如你加諸我身上的迫害!」
費長房十分震怒,厲聲大叫道:「忘恩負義的小畜生,你以為老夫真怕你不成!」
兩臂一抖,駢指如風,又搶攻過來,林淇知道自己在功力上要比他差多了,因此不願跟他硬拚,腳下輕錯,避開指上的主力,然後手撫腰間,裝模作樣地道:「你若是再不知進退,我就要用劍對付你了,雖然花燕來前輩的功力已經恢復,她發誓要自己找你算賬,可是你把我逼急了,我也管不得那麼多!」
這句話原是林淇隨意謅出來嚇嚇他的,然而費長房的反應卻大出他意外,神色立刻大變,急聲道:「你……這話是真的?」
林淇乾脆再唬他厲害一點,因此笑笑道:「我何必騙你,連進已經落在你的手中,花前輩的情形你應該很清楚,我再告訴你一個很不利的消息,你的女兒費冰已經跟梅華聯成一氣,目前她已與花前輩釋盡誤會,母女相逢,要是她們知道你從前種種不義之行,你可是吃不了兜著走……」
費長房臉色變得更為難看,口中發出一聲低嘯,可是他的眼睛仍戀戀不捨地望著林淇手中的布包,聲音中帶著一絲哀懇道:「小子,你那東西拿去了毫無用處,對我卻關係極大,你還給我吧!」
林淇也不知道這布包中究竟是甚麼?可是他在費長房的神情上看出它的重要性,因此輕輕一笑道:「不行!假若這東西對你有利,便是對花前輩有害,我身受花前輩成全之德,不能幫著你去害她……」
費長房的青筋都急得爆了起來,大叫道:「小子,你怎麼不要臉,那是我賭賽贏來的東西……」
林淇哈哈大笑道:「你這話講得才不要臉呢!這東西雖是賭注,然而是我先找到雲仙姑的蹤跡,賭賽是我贏的,賭注自然也該歸我才對!」
費長房怒叫道:「放屁!你又沒有跟她約定賭賽,憑甚麼要贏得賭注?」
林淇微微笑道:「你們在定約之時,可曾規定第三者不得參加?」
費長房不禁怔住了!良久才道:「這……用不著規定,像這種音律之爭,外人參加也沒有用……」
林淇笑道:「湊巧我對音律也勉強解得一、二,遇上你們這種盛會,不參加豈非太可惜了……」
費長房實在沒話說了,狠狠地盯他一眼,陰毒地道:「小子,你記住好了,從今以後,你我永遠沒有完的……」
林淇朗聲大笑道:「我絕不擔心這一點,論歲數我比你年輕得多,因此我有足夠的時間跟你磨下去,將來只有我看你倒下去……」
費長房神色一寒,轉過身來,疾奔而去……
雲逸見費長房居然就此走了,倒是一怔道:「這老魔頭武功已臻化境,怎麼會甘心受你的氣?」
林淇微微一笑道:「論武功我的確比不上他,可是我剛好會幾手專門克制他的劍法,使得他不敢跟我硬拚……」
雲逸這才點點頭,臉上微露憂色道:「可是你跟他作對仍為不智之舉,他心智狠毒……」
林淇漫不在乎地搖搖頭道:「沒關係,反正我也活得很不耐煩,有個人作作對也是件好事,至少我不會閑得無聊……」
雲逸白了他一眼,輕輕地道:「像你這樣的人也會有閑得無聊的時候?」
林淇略頓道:「仙姑這話怎麼說呢?」
雲逸微微一笑道:「貧道以為如你目前的年歲與造詣、機遇,應該是生命最充實的時候……」
林淇輕輕一嘆道:「生命的空虛與充實並不在乎年歲,憂慮與煩惱也並不是隨著歲月而增加……」
雲逸一笑道:「你煩些甚麼呢?情乎?愛乎?功名乎?」
林淇搖頭嘆道:「都不是!我一生中跟這些都沒有緣分?」
雲逸也搖頭道:「我不信!以你的條件,應該不乏傾心的佳人……」
林淇苦笑了一下道:「仙姑是個出家人,這些事告訴你也不會懂的!」
雲逸將美目一抬道:「你這話似乎太武斷了,出家人對俗情的了解,也許比世人還要深刻……」
林淇動容道:「仙姑的話不錯,唯其知之深,才能拒之堅!」
雲逸微笑道:「那你可以回答我的話了!」
林淇想了一下,才微帶惆悵地道:「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有幾個女子的確對我很好,她們也很美麗,可是……我卻無法接受她們的感情!」
雲逸頗感興趣地道:「為甚麼?是她們不夠愛你的條件嗎?」
林淇笑了一下道:「仙姑這話問得真好!使我知道該如何回答你的話了,愛情應該是沒有條件的,她們為了我合乎條件而愛我,她們本身也具有了可愛的條件,可是,這些條件並不能產生愛情,互相因為有所愛而生出的愛情,只能算是一種買賣……」
雲逸的眼中閃出明亮的光芒,出神地道:「高明!高明!這是貧道所聽過最高明的理論,那麼照你說來,如何才是真正的愛情呢?」
林淇想了一下道:「這很難說,當我們遇到一個異性,不為了任何原因,愛情自然生自心中,對方若也有同樣的反應,這兩個人之間才能生出至上至美的愛情!」
雲逸忽以異聲道:「你心中有這樣的對象嗎?」
林淇搖搖頭道:「沒有!我相信到現在還沒有。」
雲逸忽而一笑道:「你永遠都不會遇到這樣的人!」
林淇連忙道:「為甚麼?」
雲逸庄容道:「因為你對愛情的感受方法錯誤了,真正的愛情也許並不需要條件,可是愛情的發生絕不會如你所想的那樣由無中生出有來,愛之來臨,像蚊子在你身上叮了一口,當你感到癢時,它已經叮過了!」
林淇莫名其妙地道:「仙姑這解釋太玄妙了!」
雲逸笑笑道:「你仔細想一下,就會明白它毫無玄妙之處,我不妨說得明白一點,愛情之感覺,乃在你已經獲得它而又失去它之後,當你自己的生命到了盡頭,或是那個愛你的人死去之後,你才會知道過去所得的感情是多麼豐富與美好……」
林淇仔細地想了一下,才動容地道:「我明白了,最美的感情是保留在回憶里,它存在於過去而非未來!」
雲逸點點頭道:「可以這麼說吧!」
林淇不禁嘆了一口氣道:「那麼在現在的生活中,是永遠都無法摸索到它了?」
雲逸又點點頭道:「是的,不過人假如明白了這個道理,他就該把握住現在,珍重所能得到的,追求所得不到的!」
林淇若有深思地道:「仙姑的話我還有一點補充,得到的愈多,回憶愈豐富,得不到的愈多,回憶卻更美麗……」
雲逸的臉上浮起奇特的神情道:「你的想法比我更深刻、更透徹……」
林淇被她說得倒有點不好意思,沉默片刻,才想起手中的小布包,又把它遞迴給雲逸道:
「仙姑請把這個收回吧!」
雲逸並不接回,搖頭拒絕道:「這是你贏得的賭注,我不能收回!」
林淇也搖頭道:「我之所以把它搶回來,並沒有得到它的意思,只是怕那老魔頭得去了,更助長他的凶焰,其實我連裡面是甚麼東西都不知道……」
雲逸笑了一下道:「裡面是一塊頑石!」
林淇怔然道:「一塊頑石?那老魔頭為何要如此重視……」
雲逸笑笑道:「這可不像普通的石子,它來自大須彌山之陰,聚地府五氣之精,凝結成這麼大一點,至少也有幾千年的歲月,尋常人佩之,可以祛病延年,修道人得到它,尤有意想不到的妙用,因為它可以幫助抵制心魔的侵襲,進而達到元神與軀體分離的身外化身之境界……」
林淇訝然道:「難怪費長房要急於得到它了,只是我不是修道人,它對我一點用都沒有,倒是仙姑還用得著它……」
雲逸忽而臉上一紅,輕聲道:「我也用不著了,因為我現在才發現與道無緣!」
林淇又不懂了道:「仙姑是個出家人,怎麼會與道無緣呢?」
雲逸輕嘆道:「修道像是爬一座崎嶇的高峰,一個人的道心與根基就是體力,有的人在開始的時候就知難而退,有的人可以支持到一半,也有人在將要到達時而失足,所以從古至今,嘗試者千萬,成功者幾稀……」
林淇不肯放鬆地追問道:「那仙姑是……」
雲逸立刻介面道:「我可以算是半途而退,也可以算是個失足者……」
林淇又不懂了,可是雲逸繼續解釋道:「說我是半途而退,是因為我的確已無上進的能力,說我是失足,是因為我開始選擇這條路就錯誤了,你若是有過登山的經驗就會明白我的話了!」
林淇點頭道:「我明白了,登高峰而俯首腳下,固然覺得世界很小,可是舉頭一望,遠處仍有更高的山峰,那似乎是一條永無盡頭的路!」
雲逸訝然道:「想不到你的悟性如此之高……」
林淇想想又介面道:「話雖如此說,然而人只要堅持鍥而不捨的精神與毅力,總有一天會登上那最高的山峰的!」
雲逸一嘆道:「也許有此可能,可是登上之後又如何呢?」
林淇搖頭道:「我不知道,我不是個修道人!」
雲逸道:「我可以告訴你,那上面是個無比寂寞與冷酷的世界,除了滿眼的冰雪外,你只能看見仰不可接的天空,那時你對已經所花的努力會很後悔,原期有所得,結果卻一無所得,等到你覺悔想下山時,生命已經虛渡了!」
林淇想了一下,忽然道:「仙姑為甚麼要跟我談起這個問題呢?」
雲逸道:「這話題是自然而然地談起的,然而對你的影響卻十分重要,因為你能在我的笛曲中領悟到其中的空靈意界,足證你心中已萌了出世之念,你還記得我那笛曲的名稱嗎?
它叫迷蹤神曲,知其為迷徑,你就不該再往裡面闖了!」
林淇將手一拱,感激地道:「謝謝仙姑,你給了我很寶貴的指示……」
雲逸將臉一紅苦笑道:「應該由我謝你才對,是你將我從迷境中引導出來的,塵世的生命遠比一切都美好而充實,希望我還沒有失去的太多!」
林淇又頓了一下道:「本來家師曾命我以簫曲向仙姑與『鼓王』雷天尊請教一番的,雷天尊已經碰過面了,只可惜拘於許多原因,大家未能盡情一較……」
雲逸動容地道:「我一直也想有這個機會……」
林淇道:「雷天尊現在大概在臨潼,仙姑若有興趣的話,我們不妨一起去找他,笛、鼓、簫三音齊奏,一定是場很有趣的盛會!」
雲逸欣然色動,幾乎要同意了,可是她想了一下卻搖搖頭道:「你先去吧!我還要等幾天,最遲不出半個月,我一定到臨潼來與你們會會。你們願意等,不妨等我來了大家再開始,否則你們先比高低也行!」
林淇微感失望地道:「仙姑目下有甚麼要緊的事嗎?」
雲逸的臉又紅了道:「是的,由出世到入世,我必須先在心理上作一番準備與學習,才可以慢慢習慣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