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至情釋怨
牟昆傲態畢露,譏聲如潮,大有視柳世傑為砧上肉之勢。
在他本心想來,柳世傑懷著武當奇書的真跡秘本,自幼即得真傳,加發他內勁充沛,此刻又習了武當派的「九龍連環步法」,如以掌法迎戰自己,大抵還能搪上三五十招,如今他舍長取短,要以劍術迎戰自己,窮目當今天下各門各派,有誰敢以劍術同自己過手?
他雖是驚於柳世傑剛才這手步法,已練得出神入化,但回心一想,自己何嘗不也是練得步掌通神。
這一自大,就免不了懷有輕視之心,三劍冠武林柳世傑與他是血仇不共戴天,那能忍得下他這種輕辱,振腕一劍猛搠。
但見漫天創虹耀眼,牟昆嘿嘿一聲獰笑,兩腳倒踩九九,雙掌一式「卧龍踞虎」,打出兩股罡風,震向萬道劍影。
柳世傑見他掌勁如削,猛如山嶽下塌,心下一驚,但這套掌法已被自己練得通神達意,知下掌是「盤龍刺虎」,猛的心中一動,陡然翻腕立劍,橫里一盪,掃出一股劍風擋住他的掌勢。
唰的一聲,冷虹經天,勁貫劍尖,招出「人環結蓮」,劍搖萬朵金花,划起數十朵寒蓮,穿雲透霧,錦虹突進牟昆那招「盤龍刺虎」,掌幕內,唰的一道冷光,直奔牟昆喉結要穴。
「好小子!」牟昆暴吼哪雷,雙腳連踩,慌不迭的暴退。
柳世傑不讓人,腳踏浮宮,虛點河圖,搶位進手,若行雲流水,電旋追到。
似驚虹著冷電,古劍冷虹盈尺,虛指牟昆前胸,一時間,牟昆臉色大變。靈修道長撫髯微笑,心中驚喜參半,喜柳世傑能與牟昆戰個平手,又驚於他劍術通神,不輸乃父的四式金剛神劍。
老道長喜得眉開眼笑,一面雙止慈光隨著柳世傑的古劍閃動,一面口中驚讚道:「這招『人環結蓮』用得恰到好處,妙到毫巔。」
紫電無影牟昆一聲陰笑,猛的雙臂一掄,左掌斜印南天,右掌橫推北斗,兩股大力平掌一分,斜印掌力截住柳世傑蓋世妙招,橫推的右掌翻腕吐勁,一股如山罡風,遙空印向老道長。
老道長一代宗師,雖是技遜牟昆,但他歷練何等老到,牟昆一掌推來,陡然神色一變,倉促間,兩雙肥袖向後猛拂,跟著蒼須一顫,道袍輕飄,足下連踩了兩宮,橫移半丈。
他闊袖才拂,兩旁隨扈的二三代武當弟子十多人,被拂得噔噔噔的退了丈多遠。
「咚」的一聲,牟昆橫推來的一掌落了空,將道長身後的一棵合抱古柏撞了一下。
葉墜枝搖,落葉紛紛中,一聲無量壽佛,道長慈眉一掀,嘴角翕合了一下,想說什麼,驀的見愛孫一招「天環指峰」將率昆逼退三步,又將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哎呀!」一聲慘嚎,活殭屍邱廉接著陰聲一笑,大聲大的道:「我道武當派的甚麼勞什子陣奇絕武林,原來不過如此!」語鋒帶刺,譏消刺耳。
老道長側眼望去,與邱廉苦戰的十二名第三代弟子中,一人被削落三指,十指連心,哀嚎一聲,劍落身退,天罡創陣立時大亂。
道長身後被拂退的弟子中,猛的青翼一晃,錦虹電旋,一人振劍射向亂了的劍陣。此人一到,劍影齊飛,喝叱連聲,天罡劍陣又復活似轉輪,將邱廉圍在劍陣中心,難移一步。
漸自,他感到劍風壓體,雙目頓時一皺,冷笑立斂,兩校烏金芒刺揮舞雷動,迎著劍風撐去。
剛才從靈修道長身後縱出的這人,是武當第三代弟子中傑出好手,妙玄的首座大弟子虛如。
虛如因是三代弟子中的好,才被選列隨扈祖師,可見他身手委實不凡,他一到,立時頹勢挽轉,又成了個持平之局。
雖說持平,邱廉打來已十分吃力。
那邊的訟面閻君鍾哲,此番純系被牟昆及師弟邱廉二人裹脅而來,未想到在武當山會碰上義釋自己的三劍冠武林柳世傑,一時之間他十分作難,可說純粹是硬著頭皮的出戰十二天罡劍陣
依他的超卓功力,戰這麼個十二名功力差的武當第三代弟子的劍陣確是遊刃有餘,礙於柳世傑,只好暗中扣了把力,與劍陣戰個平手。
三撥人打來,最為凶烈的還得數柳世傑與牟昆,牟昆掌沉力雄,招詭式異,真可說得上入海蛟龍,掌風呼呼,一枝獨秀。
可惜他今天碰上的是自小經段圭一手調理,且又服食千年金龜內丹的柳世傑,得天獨厚,這小夥子以蓋世絕學「三環劍法」,再加上柄紅穗古劍,饒你牟昆如何老到,兩人也打得昏天黑地,星月無光。
武當山的十餘名二三代弟子,一個個暗中捏了把冷汗,為這位師侄孫擔上了一百二十個心。
靈修道長又自不同,越看越勁,手捻皓髯,默察兩人招式,暗自慨嘆道:「這才真正是宇內的無上高手!」
他心裡有數,柳世傑雖說贏不了牟昆,但起碼也不會輸給他,是以別看他雙目神光如電,緊張萬分的看著他們的招式,暗地裡,心中處之泰然。
三撥人,一時之間,分不了高下,打得難分難解,牟昆卻心膽俱寒,暗中作了決定,今天非將這年輕的高手放倒不可,若不趁今天將他料理下,再過三年五載,養成氣候,自己那是他的敵手?
兩人打了將近三四百招,柳世傑越戰越勇,牟昆氣得全身發抖,心氣大躁。
老道長睹此景象,心中大喜,暗道:「這一遭,牟昆不留下點什麼,恐也不可能了!」
正在此時,後山一聲慘哼,老道長面色大變,暗叫了聲「不好!」
似是心弦感應,柳世傑峰不由己的驚顫了一下,招式一慢,錦虹一縮,牟昆「嘿嘿」連聲,覷准這千鈞一髮的良機,探掌橫切,掌風穿過劍幕,印向柳世傑「乳根」要穴。
「乳根」是人身心脈所聚,如讓他點上,沒說的,柳世傑必得廢命當場。
柳世傑乃天聰地敏之才,一發覺漏了招,立時腳下一飄,盤肘回劍,錦虹自袖底獨吐,振腕一顫,在前胸削了十數朵劍蓮。
牟昆抖嗓一聲:「好劍!」跟著縮掌進步,另一隻手同時下切柳世傑胯骨。
錦虹猶自冷顫,全身門戶洞開,牟昆來招疾若風旋,眼看這一掌切上,柳世傑雙腿立時得廢。
靈修道長「啊呀」一聲驚叫,瞬息驚魂,鞭長莫及,饒他名震武林,已是望著柳世傑彈指就傷在牟昆掌下,但因一來過遠,二來自己功力幾何,心下有個數,閉目哀聲一嘆。
十幾道灰影齊飛,一眾年輕道士齊朝牟昆圍去。
就在一陣驚亂聲中,兩聲「嘭嘭」大震,老道長慈目一睜,大駭大跳,蒼須一吹,朝斗場中心走去。
牟昆一臉蒼白,怒目細瞪,望著跌坐在地上的柳世傑,柳世傑額上汗珠如豆,咬牙苦撐,但他右手握著的古劍仍自虹吐光凝,雙目威稜陡射,怒瞪著牟昆。
「真怪!」場內的每一個人心中都這麼驚問自己:「牟昆既是一掌打傷柳世傑,為什麼只站著不動,不再進掌傷他?」
這事超出常理,依牟昆的兇殘性格,竟會這麼輕易放過柳世傑?真是件匪夷所思的事。
靈修道長一步躍落柳世傑峰側,慈目蘊小,看著柳世傑這種痛苦神色,就知他傷得不輕,不由心中暴怒十分,陡然之間,慈目射光,斷然一聲大喝:「孽障!」跟著大袖一拂。朝牟昆推出一股大力。
怪事接踵而來,一拂之後,牟昆若只斷了線的風箏,飄出五丈之遠,落在蹬山道上,口中並大叫了一聲:「燕山二友走吧!」
聲落人動,灰影閃動,穿過松影,消失在一座松林內。
他這一聲叫,燕山二老如響期應,手中兵刃一煞,足下一點,雙雙一鶴衝天,衝出劍陣。
二十四名武當高手那肯甘休,齊一舉劍,欲待追撲,驀的老道長輕聲喝道:「燕山二老素無大惡性,讓他們去吧!」
一聲令下,齊將腳步煞住,老道長望著三人的影子消失在蒼茫夜霧中,慨然一嘆道:「我怎會看不出來,牟昆這狗賊必定是也著了傑兒一下重的!」
一點不錯,剛才是牟昆一掌切業,危於毫髮之際,柳世傑的錦虹尚在胸際顫阻牟昆插戳而來的指風,那有餘力化解下面的一掌。
好柳世傑,畢竟是一代高手,臨危不亂,驀的心中電動了一下,未及思考,足下一式「雙龍抱柱」,腿下猛動,掃出兩腿。
牟昆貪功躁進,招式用老,他怎料及柳世傑在這種危於剎那之間,尚會踢出這兩下冷腿?
柳世傑恨死了牟昆,這兩腿,全指向他的致命之處,左腿奔了牟昆的前胸,右腿點向的他的左肋。
牟昆嚇得臉色大變,前胸是人身六大主穴所聚,如一下點中,定夠牟昆聽一輩子,何況柳世傑這種內家好手,他自不敢輕嘗,匆忙間,下切之掌用老,一時無法變招,將計就計,指向柳世傑乳根之掌反收,拍賂柳世傑的左腿。
前胸雖逃過一腿,但奔向左肋的一腿卻無法擋搪,算他功登極峰,側身斜邁,一步橫繞,想讓開柳世傑一式彈腿。
饒他應變如何神速,但柳世傑足尖仍是結結實實的在他肋下踹了一腳。
牟昆咬緊牙關,心中悶哼了一聲,登時凝立當地,寸步都不敢動。
這一腳,竟然將他的肋骨蹬斷兩根。
牟昆雖傷在他的腿下,相反的,柳世傑也挨了他的一下重手。牟昆下切的一掌,也在柳世傑琵琶骨上狠擊了下。
尚幸柳世傑見機得早,猛可里一旋身,卸去了不少力,胯骨未為他這一大力神掌擊碎。即使如此,柳世傑也忍受不起,登時一屁股跌坐地上。
且說牟昆一走,靈修道長恨恨的望著他的背景發了陣愣,自怨自艾的暗怪當時自己未看清楚,由得牟昆逃去。及至他想通之後,又礙於自己的身分,不能下去追捕一個受傷之人。
他愕嘆了一陣,轉頭朝地上的柳世傑望去,但見那些二三代弟子,團團將他圍住。
老道長一臉哀傷的輕咳,邁步朝徒孫跌坐之處踱去,眾弟子慌的讓出一條道。
靈修一臉戚容,俯身柔聲道:「傑兒!傷得如何?」
柳世傑額上冒汗,搖頭苦笑道:「祖師,您老請不要替傑兒擔心,這點小傷,傑兒尚受的住,算不了什麼!」
他這是咬牙苦撐,雖說受的住,但立不直身子是事實。
老道長輕吧了聲道:「我知道你傷得不輕,告訴我!傷在什麼地方?」
柳世傑一指胯骨,忍著痛搖頭苦笑一下。
道長猛的探手朝懷中摸去,掏出一粒紅色蠟丸,二指一捻,裂開蠟衣,登時清香撲鼻,他顫著手湊向柳世傑唇邊,柔聲道:「吶!孩子!張開嘴,吃下吧!」
柳世傑雙目緊閉,一口將藥丸吞下,老道長慈笑道:「快!六神沖關,中無歸府,紫宮叩闕,氣聚下肢!」
柳世傑如言運氣調元,真氣在體內循環了一周天,猛的齊沖傷處。
他閉目垂眉,宛若老僧入定,兩太陽穴但見光華流轉,看得三十餘位武不手暗中驚嘆不已。
老道長輕聲念道:「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當年的柳劍雄,已經是出類拔萃,想不到這孩子年輕輕的就有此成就,不輸他父親當年的英豪之氣。」
「當、當、當!」他方感嘆之間,墓的深山之中,傳來陣告警鐘聲。
音韻驟密,有若狂雹驟雨,敲的人心惶惶。
用密鑼緊鼓這四字來形容那陣鐘聲,再恰當也不過了。
鐘聲一起,在場之人,全都面色大變,靈修道長自亦不例外。
在記憶之中,武當山像敲這種怪聲告警鐘聲,可說是很少有過,而今驀然敲出這種喪氣的鐘聲,可見武當山來了強敵,這強敵,功力之高竟然使武當四傑中的妙清道人與妙玄道人都接不下招,簡直是連這兩人主持的天罡便陣都無法阻止從武當後山玄都峰進犯的強敵,大有快要直撲武當重地三清殿之勢。
這下怎不教前山這人大驚大駭!
老道長慈眉動了一下,回首向一個在五十開外的道人輕喝一聲道:「妙化!」
那位長髯道人是老道長的師侄,他登時舉手垂眉恭答道:「弟子在!」
老道長慈目一望地下盤坐的柳世傑,匆匆的吩咐道:「你帶著十一名弟子,守住前院,並留看護傑兒。」
妙化躬身應諾,轉身一擺手,登時躍過十一名年輕道侶,朝他身後一站。
靈修道吩咐完之後,慈目朝其餘的弟子掃了一眼,輕喝了一聲:「走!」
走字一落,他領先縱步,道袍一飄,疾躍上山。
二十多名二三代弟子一臉焦急神色,拼合的搶奔。
老道長一面猛力飛登,暗中念道:「難怪,剛才後山玄都峰方面傳來的那聲慘哼,莫不是妙清他們遭遇強敵……」
一想及此,不覺周身血液奔騰,暗中向祖師默禱了一陣,亦向上蒼禱告道:「若然此人使靈山蒙羞,弟子罪過真大了!」
他心在想著,足下一點都不敢慢,本來心中夠急的了,那知後山別院中的告急鐘聲,宛如春天的雷聲,一下接著一下,敲了好大一陣。
人心惶惶,夜色蒼茫。老道長登上三清殿的山門之時,驀的殿後傳來陣暴喝。
他三腳兩步的搶先趕進丹房,發覺守衛丹爐的弟子仗劍揚眉,瞪著後院。
老道長一步跨出后,神目一舉,朝院中掃了一眼,心中大叫了一聲。
目光到處,大院之中,以妙清為首,十二天罡劍一個銀須皓首,白髮蕭蕭的古稀老人圍在劍陣中心。
柳彤正自與那人對峙劍陣中心,似在辨說,大有一說翻就大打出手之勢。柳慧娟凝劍立在陣外,俏目含威,怒瞪著那古稀老人。
靈修道長霜眉連著聳了兩下,揚聲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啊!你倒說說看,你無故上我武當山,是故意生事來啦!」
老人怒哼了一聲,兩隻神目電動了一下,揚聲大叫道:「老雜毛!老夫無故不登三寶殿,我說你想清楚些!快將我孫子還給我!」
老道長一步躍道到場中,哈哈一聲朗笑道:「孫子!……」
那老人雙目神芒如電,向靈修身後掃一瞥,看到陸續落的那些人中,竟沒有一個是他所要找之人,不由怒發如雷的揚聲厲叱道:「老雜毛!你將我孫兒藏到那兒去啦?」
老道長壓住滿腔怒火,淡笑問道:「你孫兒?誰?」
「誰?嘿嘿!」古稀老人怒得咬牙大叫道:「老雜毛!你明知故問,誰是我孫兒?哈哈……」
他仰天大笑了一氣,倏地止笑愣目,直截了當的念道:「段靈!」
此言一出,道長哈哈一聲朗笑道:「段靈!此地沒有段靈,柳彤的孫兒柳世傑倒有!」
誰都知道這古稀老人是段圭,上武當山滋事,是為找柳世傑來啦老道長
「廢話!」段圭雙睛怒突,厲聲大喝,一面咬牙沉叱那:「孩子我替他取名段靈,你們這些雜毛真多事,替他改個什麼柳世傑?陰陽顛倒,難叫死啦!」
柳彤壓低嗓子沉聲一哼,氣昨冷聲冷氣的道:「認祖歸宗,這孩子本就柳世傑,都只怪你這老糊塗多事,害得這孩子此刻天涯奔波,為的是找爹尋娘。」
他心下確實有點馬,怒段圭行事太過孤僻冷傲,太不近人情。
段圭瞪口冷笑一聲道:「算啦!算啦!不提你那寶貝兒子,老夫倒還不怎麼氣,一提起那狗娘養的,老夫恨不得生啖他的肉,寢他的皮!」
柳彤冷哼一聲,大叫道:「住嘴!」接著氣得臉色鐵青,不屑的望了他一眼,緩緩的道:「枉你是武林三大奇人,怪僻得連點翁婿之情都沒有,你還算是人?」
柳彤一生正直不阿,行事剛毅,向未這般冷聲冷的對人過,今天大反常態,可是,他此時心中著實有點怒,怒段圭不通人性。
段圭的冷傲是出了名的,但他也有他的苦衷,自己愛如掌珠的女兒,不明不白的給柳劍雄湊在一堆,還生下孩子,在他來說,委實是件丟面子的事,是以對柳劍雄恨之入骨。
柳彤一提及翁婿之情,段圭陡的暴際環眼,長笑一聲道:「什麼翁婿不翁婿,誰承認他是我女婿?」
柳彤哈哈一笑道:「你這話不通情量,沒有女媚,外孫何來?」
「哈哈!」段圭得意的縱聲一笑道:「是我閨女養的啊!所以我才替他取名叫段靈。」
此言一出,在場之人一齊哄然大笑。
「你們這些雜毛笑什麼?」他震天價一聲怒吼,雙目冷光灼灼,怒掃了四周一眼。
靈修道半天不吭聲,見他說話這般橫蠻,簡直不可理喻,真是氣破肚皮,亦復笑破了肚皮,登時插言按說道:「不管他是段靈也好,柳世傑出好,這孩子是柳彤的孫子,你的外孫。」
段圭一時目愣,張嘴結舌,訥訥半響,氣唬唬的道:「不管你怎麼說,老夫還叫他沒靈!」
老道長淡然一笑,不再與他空作口舌上的爭辯。
柳彤面色冷冷的,唇兒動了幾下,很想再反駁他幾句,但又礙於恩師接上了腔,一時作聲不得。
段圭見柳彤不吭聲,不知是他想左了,還是氣順不下,突然氣沖沖的怒目喝道:「柳彤!你這狗賊,快將我孫子交將出來,否則,別怪老夫給你……」
柳彤正憋滿一肚子的怨氣沒處出,猛的大聲大氣的接喝道:「你要怎樣?」
段圭怒得怪眼圓睜,哈哈一陣狂笑道:「我要怎樣?我揍你!」
柳彤氣得臉色煞白,大聲道:「我姓柳的活了這大把年歲,有人說揍我,還是生平第一遭。姓段的划道吧!」
段圭一聲輕喝道:「慢著!」他雙拳一擔,上前一步,冷冷的道:「打架是另處一回事,你先告訴我,段靈呢?」
柳彤沒好氣的道:「我孫子的事你管不著!」
段圭大聲叱道:「你這麼不通理!」聲落欺身,雙掌一亮,一式「怒風震雷」,扇動兩掌強風,勁打而下。
柳彤在武當之中,除開師伯靈真之外,真可說得上是第一高手,龍虎玄陽掌他苦練了十來年。段圭雖說早年奪得柳世傑,亦復盜了牟昆的那冊武當奇書真跡秘抄,掌意通神,一掌開山劈來,柳彤豪笑一聲,雙掌迎後來,兩樣家翁硬對了一掌。
一掌交接,勢均力敵,各人被震退三步。
大體上說,段圭掌底稍強半籌,只因適才對的這一掌,段圭是單掌,而柳彤是雙掌應敵。
兩人齊退之後,像兩隻伸長脖子的公雞,豎毛瞪眼,誰都不敢輕易再出手。
斗場特別的靜,靜得地下落針的聲音都聽得見。武當數十位高手,屏息靜氣,凝神目注這兩大高手,誰都知道,這兩人若果真死力硬拼,要分出個輸贏,尚非三把兩式能解決得了的。
靈修道長心中火急萬分,立掌輕念了聲:「善哉!善哉!」
當此之時,他無法出聲阻止兩人,他知道,依段圭的冷傲,絕不會接受自己的勸說,今天他這種氣咻咻的樣子,大有找不到柳世傑不罷休之勢。
相反的,他敢知道,此時此地,武當山少不了柳世傑;再說,他此刻傷的不輕,正在調息,如果坦言相告,段圭是冷性之人,那會想得這多,必然的會將傑兒搶走,如此一來,傷養不好是必然之事,最大的可能,段圭會從此以後,挾著傑兒遠走邊荒,說不定還要東渡異域,以至使柳世傑與他父親見不了面,豈不大悖倫常?
再說,柳劍雄的大伊,削指之恨,誰替他報?這些都不說,再從最現實的方面去說,當今之世,能與牟昆頡頏相抗之人,遍數宇內,實在找不出幾人,不是老的太老,便是有些逍遙世外,涵養天性,懶得管這些塵俗之事,那麼事情太也明顯,目前能與他打得平手的,果真除了傑兒之外,難找第二人,在如此情形之下,傑兒怎能由得老怪物領走!
一想及此,不由慈目抬望了愛徒柳彤一眼,電話中頓感一陣蒼涼。明擺著兩人斗下去,愛徒志向輸,不但輸,而且輸得還十分慘。
依柳彤的磊落胸懷,自不會在萬分緊要之時藉重他人的助力。就在此刻,最為心急之人,可和柳彤的孫女柳慧娟,她對爺爺的安危,擔上了一萬個心,但見她玉手扼腕,俏目淚光閃射,櫻唇緊咬,暗中某籌為爺爺解脫之策。
想了好久,她實在想不出妥善的方法。
猛的俏目一轉,玉手飛快的握向劍把。
「快將我孫子交出!否則!今天要血說武當山!」段圭厲聲大
柳彤一代英俠,何嘗沒有想到這事與靈修道長所想的一些問題,一聽段圭出語這樣惡毒,不由氣往上撞,冷板著臉孔道:「你我算是一家,要想得開,小兒柳劍雄算是你的半子,他日你百年歸天,送終之人,舍犬子之外,還有什麼人呢?」
段圭哈哈大笑,惡聲惡氣的道:「你省省邑!有我段靈孫兒呢!」
柳彤啼笑皆非,但心中著實氣,氣段圭這種橫蠻得情理不通,不由大聲道:「柳世傑是我的孫兒,你不想想,他日他們父子相見,送你的終,還是我那賢兒同賢媳嗎?」
「呸!你別臉上貼金!」段圭鄙薄訕笑道:「犬子難配虎女,也是我那丫頭命薄……」
柳彤那容他胡謅下去,抖嗓大叫一聲:「住口!」切斷段圭的話,接著虎威貫目地沉喝道:「你這人真怪,千不念萬不念,你該念在傑兒頭上,你如此斥貶他的父母,不怕那孩子傷心!」
段圭嘿嘿一笑,冷聲道:「直到現在,我只承認他姓段,孩子與那兩個沒良心的東西風馬牛相及。」
柳彤氣得大聲叱道:「你這麼說,那孩子也不會理你啊!」
段圭似是想將起來,挑眉問道:「我忘啦!那孩子現下在什麼地方?」
柳彤搖搖頭道:「前兩天,老夫差他下山,去找他爹去啦!」
「下山!」段圭雙眉皺得緊緊的,良久,搖搖頭道:「我不信,我那孫兒此刻定在山上。」
柳彤一生從未扯過謊,不想此刻事關大局,不得不搪塞上這麼一句,但他心裡奇怪,何以恩師已回上院,愛孫此時仍未現身!
他心在想事事,嘴裡面信口說道:「不信算啦!就在山上也不給他見你!」
這一下宛如火山爆發,段圭抖嗓一聲大叫,嚷鬧震天道:「反了!今天不見靈兒,老夫要血洗武當!」
柳彤憋了半天,已知勢所難免,拼著今天落個兩敗俱傷,說什麼也不能教他將愛孫帶走。
有此決定,他故意冷著嗓門子道:「好豪壯的口氣,要血洗武當嗎?」
他話到此一停,移腿橫邁一步,一指自己,豪迅的道:「那隻一法,就是先將我姓柳的……」
「哈……」段圭仰天一聲狂笑,岔斷他的話道:「料理你還不易於反掌折枝,三十招內,准要你好看。」
柳彤沉叱道:「咱們試試看!」
一句說崩,兩人互一扣掌,掌影橫尺,震起幾道無影罡風,盪的滿院木葉蕭蕭。
冷風卷體,狂飈寒心,兩人全是當世有數高手,又全都含怒挾怨,這一搭上手,出招都是些龍虎玄陽掌中的精絕妙招,你來我往,眨眼就已劈出十來掌。
一個是誇下海口;一個是衛道師門,且又英名修關,兩人全出了真力,打得地修天悉。
靈修道立掌暗念了聲:「祖師慈悲,但願今晚功德無量,化戾氣為祥和。使靈山英氣永茂,道法庇佑,蒼生普救。」
老道長道高德重,數十載劍盟宗主,私心不想使靈山蒙羞。再說,段圭與柳門多少沾點姻親,為公為私,總想愛徒與段圭間的紛爭,得個圓滿收場。
靈修雖有慈悲之心,但天下,常不如人意,正當他暗中向上蒼默禱之時,陡然之間,場中有了變化,原來段圭功力稍強半籌,二十招一過,柳彤真力大耗,頓感心躁氣浮,運掌發力遲鈍。
段圭尖著嗓子冷颼颼的一笑,雙掌一掄,飛快的連著換了一手絕招,頓時一招「天雷怒嘯」,左掌大力猛吐,印向柳彤前心,右掌圈肘盤掌,夾打后心。
這兩掌如果擊實,柳彤准有得好瞧,沒說的,吃輸落敗尚是小事,好不好,今晚定志向要命度當場。
柳彤力疲心衰,兩掌齊發,明知自己明目張胆刻雙掌合力,尚勉強能拒擋一下,提也只限於擋拒段圭的一掌,搪得了前心,就顧不了後背。
匆促之間,他浩嘆一聲,跟著側里卸步,雙掌一式雙推,拼盡余的一招「力推雙虎」,迎著段圭印向前心之掌推去。
「爺爺!」殿頂起了一聲錐心慘叫。
在同一時間,段圭猛聞身後金風破空之聲,似是兵刃朝自己身後刺來。
段圭與柳世傑自幼相依為合,舐犢情深,乍然一聞愛孫相喚,喜極發狂,脫口愴聲和淚呼道:「靈兒!爺爺在這兒……」
他這一喜,喜得老淚橫流,頓忘了兩件事,一件是身後破空襲來的金刀,一件是狠力印掌去傷柳彤。
天知道,那殿頂上抖嗓大叫之人,是叫誰?叫他!還是叫柳彤?
自然,那人正是三劍冠武林柳世傑。
就在柳世傑驚呼,段圭愕剛之時,斗場有了極是明顯的變化。
首先是一條妖小的俏影如只紫燕,亮翅迴翔,自空和身撲到,跟著血光崩現,「嚓」的一聲,一劍削向段圭打向柳彤后心的那隻掌上,頓時之間,血染衫濕,一隻長袖頓為鮮血染透。
慘的還不止此,柳彤雙掌力推,身子也就不由己的往後飛飄,恰好趕上,「嘭」的一聲,段圭的大力掌在他背心上一貼。
還算好,一是段圭失神,二是他正好挨了一劍,是以掌力貼上之際,並未吐勁,否則,柳彤心脈准要被段圭震斷。
縱屬如此,他也有點禁受不起,「哇」的一聲,鮮血如雨,張口噴出口熱騰騰的鮮血。
他搖搖欲墜,上身晃了兩下,身形正要倒地之時,身邊突然伸來只玉掌,一把將他扶定。
柳彤強顏一笑,倏地虎目一睜,厲聲叱道:「你這丫頭葬送了爺爺一世英名!」
在此同時之間「唰」的一聲,殿頂縱下來位英挺少年,劍眉緊皺,一下躍落段圭身前,朗目望向那隻血淋淋的手臂,哀叫了聲:「爺爺!」
段圭似是忘記了痛楚,一見那美少年落在跟前,凄聲顫叫道:「靈兒!可讓爺爺將你找到啦!」
雙手帶顫,緩緩的舉起,朝愛孫抱去。
他猛的啊呀一聲,頓感到臂間痛楚難耐,痛得老淚盈眶。
那美少年自然是在前山調元的柳世傑,到他調理好牟昆打他的掌傷之後,猛問祖師那裡去?那些衛護著他的師伯叔告訴他老道長因後山有警,上了後山。
一聞後山又來強敵,他也不管腿傷是否真箇完全好了,躍步飛身,朝密林之中疾馳趕去。
他身形如電,一到三清殿,就聽出後院之中掌風呼呼,猛的躍上房坡,抬眼一望,嚇得脫口驚呼了「爺爺」。
你道為何?原來他來的恰是時候,抬眼一望的瞬間,入目是兩個驚險萬分的場景:一個是祖父眼看要廢在外祖父大力神掌之下;第二個驚險的場景是妹妹正玉手擎劍,咬牙朝外祖父狠力劈下。
千驚萬險,柳世傑孝心何等重,外祖父自幼對自己愛護撫育,恩重如山;祖父是自己的嫡親尊稱,兩人都不能有所傷損,姑不論傷了誰,自己是一千個不願,一萬個不願,是以脫口收了那麼一聲。
不叫還不會如此大糟,一叫可就不得了,也許是天意,這兩位當世有數高手,竟然雙雙受了傷。
以柳彤精湛如海般深邃的功力,一掌之下,竟然搖搖欲墜,可見他傷得不輕,內腑定必震得受了重傷。
相反的,段圭這種武林奇人,被這麼個女娃子砍了一劍,就無法舉臂,可見這一劍必是政中要害。
且說段圭雙臂冷顫,另一隻手倒是抬了過來,傷了的那隻就不同了,冷顫了幾下,猛的一垂,額上冒了幾粒汗珠。
他顫抖著蒼老的聲調,凄涼的叫了聲:「靈兒!」
柳世傑望望祖父,一身是血;又望望外祖父,也一身是血。他猛的一頭朝段圭懷中鑽去,雙臂一張,抱著段圭魁梧的軀體,仰臉哀叫了聲:「爺爺!」
段圭焦枯的唇兒顫了幾下,另外一隻掌緩緩的上舉,在他頭上撫了一下,輕吐出幾個低啞的音符:「靈兒!走!……吧!爺……爺好久沒有見你啦!你想爺……爺嗎?我們還是回……回去。只有你同爺……讓……爺……死的一天,有你替爺……守……靈牌……」
「哇」的一聲,柳世傑天性流露,抱著段圭失聲痛哭,大叫了聲:「爺爺!」打斷了段圭的話。
瞬息之間,段圭像是老了百歲,早先那陣凶豪乖戾之氣,頓時一古腦兒的被毛到九霄之外。
人間慘凄之事,莫過像這種天性流露的至情至性的親情。
四周那些執劍之人,一個個收劍垂手,不作一聲,全為這老少二人的至性感動。
靈修道長驀的鼻孔一酸,翕了一下鼻孔,撩袖一擦老淚。
柳彤低聲吁了口大氣,倚著柳慧娟,嘆口英雄氣,說不出此刻心中的味道,想不到段圭一生冷傲,竟然天性這般純樸,有若赤子。柳慧娟羞愧難當,偷偷抬眼望向哥哥,心中大是不忍砍了段圭一劍。
柳世傑一聲「爺爺」,岔斷他的話后,凝淚哀聲道:「您老人家天年正健,孫兒怎敢忘爺爺大德,等此間事了之後,孫兒才能隨您老人家回去,侍奉您老人家的天年。」
靈修道長朝一旁呆立的妙清使了個眼色,妙清說的收劍,自懷內掏出個玉瓶,緊趨一步,趕到段圭跟前,欠身恭聲道:「第前輩,晚輩看看您老的尊臂。」
段圭只顧一臉驚異之色的望著孫兒,未理會妙清,他似是為柳世傑的話得住,霜眉緊蹙,愕然望著柳世傑。
妙清利落的將他那隻低垂的肥袖卷高些,猛的凜然失色。
原來段圭一隻本已乾癟的胳膊,鮮血汩汩,自大臂間一條五寸傷口內如泉涌流,傷口血肉模糊,但有一點看的十分清楚,那是筋斷骨現。
妙清心口一陣大跳,惋然的忖念道:「難怪!怪不得他舉不起臂來,原來筋絡斷啦!唉!他!他這條臂,便是華佗再生,也沒法醫好啦!這條臂,廢定啦!」
他飛快的運指在他肩膊上連點三指,頓時將血止住,拔開瓶塞,濃香撲鼻,將瓶底一翻,和瓶倒了下去。
妙清撕下一塊白衣襟,替他裹扎了一番。
他這些動作做得很快,段圭根本就未留意,只凝目望著愛孫。
柳世傑知外祖父此時的心情,對自己所說的話,多少有點失望,亦復有點不能明白。
他猛收淚,望著段圭堆滿一臉的甜笑,依人解語的溫聲道:「爺爺,等靈兒找到我媽媽之後,再找牟昆替我爹將削指之恨洗雪掉,然後我陪著我爹,還有我娘,一塊來迎你老人家到襄陽,安享天年,我爺爺他老人家……」
放此一停,轉面朝一側低首無語的柳彤凄哀的一望,倏的淚珠盈眶,泣聲接道:「我爺爺也會歡迎您老人家跟我們住在一道……」
話到此,聲音有些嘶啞,接說不下去。
赤子親情,最是動人,在場這人,全都感動得黯然神傷。柳彤向愛孫凄愴愴的點點頭,低應了一聲道:「你外公若是肯移駕哀陽,我與你奶奶都非常歡迎,我們會將他待如上賓,唉!孩子!現在的問題是……怎麼找你爹同你兩位母親的消息……」
「爺爺」柳世傑猛的揚臉接說道:「踏遍天涯!誓必找著父母!孫兒立刻就去。」
段圭凄戚的伸手抹了把老淚,搖搖頭道:「孩子!爺爺生了個苦命。當年指望你娘,不想你娘太傷爺爺的心,現在只有望你……可是!爺爺引刻想透啦!你是柳家的人,對!對!親情至孝,為人不可忘父母的生身大恩,去吧!你找到你娘,叫她來看我一下,爺爺一切都原諒他啦!」
柳世傑猛的一步跪了下去,伏地痛哭道:「爺爺,孫兒立刻就去,他日不但是我娘去侍候你老人家的金安,連我爹都去。」
一提及柳劍雄,段圭似是不能釋懷,慈眉動了兩下,猛的沉聲道:「好吧!孩子!好自為之,爺爺等著你!」
聲落袖拂,他冷傲的環目一掃數十位武當高手,飛身猛拔,縱上殿脊,撲向茫茫沉夜。
「爺爺……」柳世傑一步站了起來,望著他的背影,力竭聲嘶的震天大叫。
星月冷冷,夜務沉沉,幾十年作性妄為,一朝頓憶前非,段圭走了個沒影。
任柳世傑叫破喉嚨,他外祖父再未回應一聲。
嘶音裊裊,穿谷繞林,震出線姜涼音符。
柳世傑轉身朝柳彤一跪,哀聲道:「孫兒不孝,使您老人家……」
柳彤慈笑朝孫兒一擺手,止住他往下說,接著輕聲豪邁的一聲蒼咳道:「孩子!若非你適時現身,今晚真要不堪設想,爺爺這點傷算不了什麼,你……」他話到此止住,轉頭望向恩師。
靈修道長立掌沉聲念道:「善哉!善哉!」接著慘然一笑道:「段圭總算是頑石點頭,今晚他雖是傷了妙玄與你,但總算他一朝悟道……」原來那後山的一聲慘叫是妙玄在玄都峰下挨了段圭一掌。
略為停頓,他轉頭朝柳世傑道:「你的傷勢怎樣了?」
柳世傑朝他垂眼恭答道:「托師祖的洪福,此刻已是大好啦!」
老道長點點頭道:「你爺爺的傷有我照顧,不要緊,快!你外公年老氣衰,慧丫頭砍他那劍,傷得不輕,血流得太多,萬一中途有個三長兩短,乏人照應,你該快追他去!」
柳世傑猛揚臉,朗目望向柳彤,柳彤將頭輕點了幾下。
柳世傑慌忙應諾,朝老道長拜了四拜,又拜過妙清,然後再拜辭柳彤,他還要拜那些師伯權,妙清已低喝一聲道:「你拜得完嗎!還不走!去遲了誤事!」
一言點醒柳世傑,他猛長身,回目瞪了妹妹柳慧娟一眼。
這一眼,多少有點恨她傷了外祖父。
柳慧娟被他瞪得芳心大跳,清淚一滾,似是受了極大委屈的尖著嗓子叫了聲:「哥哥!」
空山寂寂,風動本葉蕭蕭,柳世傑躥上殿脊,朝著段圭去路,走了個沒影。
※※※※※
柳世傑追出三清殿,放眼四顧,夜霧茫茫,藍天星光閃燦,白雲浮過玄都峰巔,飄向蒼穹。俯視下院,殿燈螢螢,四下蟲聲唧唧,一片冷清,外祖父彤蹤杳然。
他心中充滿了哀憐凄愴,人生最苦之事,莫過於親情乍斷,他對著玄都峰下山道路拚命追去。
追了一程,似未見動靜,他抖嗓直著喉嚨大叫道:「爺爺!爺爺!」
口音悠悠,穿林繞谷,一如杜鵑泣血,震的山林響。
他展開上乘功力,如頭大鳥,撲向一片蒼林,穿繞過一條澗溪,攏目向對面那座蒼峰望去,頓時心中大動了一下。
入眼一條黑影,電閃般在那座蒼峰側面一晃,倏地隱沒,這般身手,舉世無匹,柳世傑愣了一下,頓時目凝神光,運目細察那座三十丈外的蒼峰,看了一陣,再未發現那道怪影。
柳世傑清嘯一聲,雙臂一抖,飛撲上峰,一步落在那道身影閃動之處,飛岩古藤,觸眼皆是。
他耐著性子搜遍幾座飛岩,失望的慨嘆一聲,自言自言的問道:「誰!這人是誰,這等身手?……」
他沒有繼續找下去,但他心忖道:「這人要是今晚現過身的,除了祖父與外祖父外,那只有牟昆方具此身手,可是,事情有點怪,他們三人,全受了傷,那麼此人是誰」……」
他蹙眉低想一下,猛的左拳一捶右掌,自言自語的道:「對了!那是……」話方到此,猛然搖搖頭,輕念道:「不對,不會是他老人家,我雖在河北道上見過他老人家,可是那位老道長與武當有何淵源?他老人家怎會到這兒來,即使是來了,像他老人家那樣慈祥,見了我,絕不會不現身相。」
他一下子想起在場點化他的靈真道長來。他只知道有那麼位老道長對他關懷,但未料及那位道長是誰,當時粗心,也未加細的推究叩詢清楚。
想了一想,似覺現身之人,不大象那位老道長,這麼一來,細數天下高手,猛的驚跳了起來道:「莫非,這人是……是我父親?」
越想越像,除了飛天玉龍柳劍雄外,普天之下,找不么利落的身手!
他心中暗念道:「我爹英雄一世,豪氣威名滿神州,除開他老人家之外,遍數寰宇,真沒有第二個人有此身手。」
一想及賜才現身的那人十拿九穩的是父親,登時高興得仰天大叫道:「蒼天啊!蒼天!望你見憐,我柳世傑尋遍九州,為的只是找尋爹娘,可是……」
他本想接說道:「可是我爹俠跡才現,又已影蹤渺渺。」
在他想到那人還不敢十分確定是不是父親,是以又將臨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他向四外張望了一下,蒼穹銀月皓潔,冷暉普照。失聲悲嘆,咬牙仰天大叫道:「天涯海角,此番我准要將他老人家找到!」
話落之後,不知那來一股子勁,狠力的揚掌朝身前一塊丈高怪石劈去,「嘩啦」一聲暴響,石屑四油,怪士被他齊根擊斷,碎裂飛滾下峰去了。
他將怪石一掌擊碎之後,雙足猛點,斜縱三丈,繞峰撲去。
眨眨眼,走了個沒影。
驀的那塊碎裂的丈長大古上方四丈高處,那塊安全檢突出的飛岩下面,「唰」的一聲,縱落一條人景。
此人英爽颯朗,光彩照人,修軀岸偉,落地之後,望著柳世傑的背影流下兩滴英雄淚,浩嘆一聲道:「有子如斯,予願足矣!」
痴望了一陣,他伸出只少了拇指的右掌,朝那碎裂了的斷石根上摸了一下,凄迷著聲調道:「這孩子一身功力,差我不遠,他日,再稍為歷練,必可擊敗牟昆那狗賊!唉!」他沉嘆了一聲,撿起一塊拳頭大的石子,運力朝峰腳山溪內擲去。
「叮咚」一聲石落水響。突然之間,峰頂十丈高處起了聲「噫」叫,聲調多少帶有點驚詫。
投石之人非他,正是三劍冠武林柳世傑奔波天涯苦尋的飛天太龍柳劍雄。
柳劍雄埋跡十幾載,功力超人,想來已入化境,頭頂這麼驚「噫」了一聲,他慌的一步閃入突岩下面,沒入月影之中,不敢仰望。
頭頂那聲驚「噫」,一響頓歇,再未聞一絲聲息。
柳劍雄貼著岩壁半天,蹙眉忖道:「這孩子太也粗心,怎的不下來追察?」
想到此處,猛的愣圖暗叫了聲:「不好!」
念動身發,雙臂一抖,兩個連番,縱上十丈飛岩。
他俊立在岩頂上,舉目四望,夜風拂面,柔嘯振據,頭頂又有一塊飛岩,突出老遠,他相度了一下,猛的點足一式「潛龍升天」,平空拔躍而上。
他這裡身方在半空,猛可里側面八丈處一聲喝道:「上面可是柳大俠?」
柳劍雄臨空下望,心中贊了聲:「好聰明的東西!」
誰說他笨,柳世傑正從一座人高大石後走了出來。
柳劍雄一手攀住飛岩邊沿,朝愛瞭望了一眼,飛快的翻上突石,虎目蘊淚,咬牙縱步,朝峰后電閃般飛去。
他為什麼要避著愛子,不願見柳世傑,這是一個不可解的迷。
柳世傑何等聰慧,早先他在下面已經看出那現身之人,只是拿捏不定,是不是父親?但有一點他知道,那人身形再快,也不會走得太遠,一準還在附近。他拚命的奔了一程,不見前路有絲毫動靜,猛的靈機一動,有了主意,立明飛快的折撲回來,飛上那座十丈高峰,四下遙望,正好山溪之中一聲擊水「叮咚」,他不由得驚「噫」了一聲。
一聲驚叫,朗目一轉,有了主意,立刻回峰一縱,躲入一塊人高大岩後面。
這塊大岩長得太也巧妙,恰巧將自己身子擋住,下面有人縱上來,難逃出自己的視線。
柳世傑躲在大石後面,靜靜的屏息不動,俊眼細察,瞪著飛岩下面。
他此刻身手蓋世,差牟昆有限,這下輕手輕腳的細移謹行,聲息毫無,就是有些許聲音,也被山風拂嘯之聲遮蓋掉了。
跟著他老子上拔飛岩,完全落入他眼睛之中。
可惜柳劍雄身形移動太優,疾如電閃,使他未能仔細看清楚,且又時在夜晚,相距八九文遠,依稀只看出是個健朗身形,從這份絕世身手判斷,篤定那人功力果真高出自己。
柳劍雄的生形長相,正是柳彤早先告訴過他的。
雖然此刻有此念頭,可是問題來啦,萬一那人不是自己的老子,自己貿然相喚,豈不是大糟!
正當他猶豫發愣,心中盤算如何想個妥善的辦法相認之際,柳劍雄亦已飛縱上頭頂突岩。
情急之下,脫口沖問了那麼一聲,他果真聰明,這一發問方式,非常適度。發對了,那人會有所表示,問錯了,那人也會現身事否認。
殊不知一問中的,那人正是柳劍雄,可是他當時怎會明白柳劍雄的心情。
他為那人拔腿飛奔的態度弄得一頭玄霧,那人既不承認,也不現身剖自,拉起腿來就跑。
柳劍雄前頭沒命飛奔,起發令他大疑大詫,少年心性,不光是為了好奇,亦有點使氣,心想,我非將你追到,問出個怕以然不可!
有誰聽說過,武林之中,兒子追老子?且又像煞有介事的忘形飛追?現下就是個千真萬確的例子。
這兩父子,同為一時豪俠,又全都功貫日月,氣蓋寰宇,奔的展盡上乘身手,追的疾步如飛,差強像兩顆流星,在群巒環峰間飛跳。
追了好一會,約摸有半個多時辰,兩人全都拼上了命,確也記不清究竟跑了多遠,只見雲霧繞峰,密林叢集,比比皆是。
賓士間,柳世傑依稀看出來,兩人好像是對正月影西沉的方向疾趕。
柳劍雄隱跡十餘載,功力真箇大異往昔,且又輕功蓋世,飛龍九式輕功,當他弱冠之時,在哀陽即席一顯身手,就已震撼天下,後來,迭逢天緣,功力人小乘之境后更是天下無雙。
今天如論腳力,柳世傑那是他的對后,他只須稍加把力,極為輕易的可將愛子甩脫掉,但他近日聞聽江湖間的傳說紛紜,愛子的三環神劍,大有駕凌自己當年的金剛四式之上,一時之間,另一念頭油然升了起來,他要看看愛腳程如何?
不疾不徐,只與愛子保持相當距離,就是不令他追上。
雖說是不疾不徐,但這份速度已是快的驚人了,兩人不知翻過了多少山頭,柳劍雄猛的心中一轉,暗自念道:「我儘管引著他胡跑一氣,但這孩子有他自己的事,還是使他死了這條心吧!」
此念一萌,腳下加力,用了個「空」字戾,登時身輕氣靈,耳際風生,身形如電,眨眨眼,就將柳世傑甩后好大一段距離。
他虎目含淚,硬著心腸,一口氣跑得身形只剩下星點那麼大小。
這一下,柳世傑急得心翻腸絞,直著嗓子揚聲遙呼道:「前面是那位高人?請停步現身,容我柳世傑叩謁俠顏……」
他一邊飛馳,一邊疾呼,前奔之人,步度未毫釐,任他叫破喉嚨,只是充耳不聞,霎時無影無蹤。
柳世傑猛的將步度一緩,爽性停了下來,沉聲一嘆:「唉!這種絕世輕功,人間少有,如果……此人是我爹,那老人家此刻的功力已駕凌牟昆這上了,如此人是另有其人,那麼武術這中,平空的又出來位蓋世高手,不知是好,還是壞人?」
前程渺渺,冷月殘照,他望著柳劍雄黑影消逝之處凝目痴想了一下,猛的一步跳了起來道:「我怎的這麼傻,那人要是我爹,他老人家既聽出我報名亮姓,怎會不父子相認?我怎會想到岔道上去了。」
此念一起,不由失聲大笑,自我解嘲的道:「不管怎樣,縱或這人不是我爹,但我已經發現了一位當世高手,這人雖沒留下線索,使我探出端倪,但我相信早晚之間,定能摸清他的來路!」
想到此地,高興十分,不由得又回目朝前方細望一眼。
眼光一住,猛的大叫了聲:「不好!」
他一步跳了起來,劍眉一皺道:「我真是個大笨蛋,出來的目的是為了追尋你的蹤跡。他老人家新傷……」想到此處,又復大叫了一聲,凄迷著聲調道:「他老人家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柳世傑罪無可綰。」念動身隨,連著兩個騰躍,跳上一塊五丈蒼岩,登高四望,想發現點外祖父可能留下的跡象。
突然一后頂門,劍眉細挑,凝目沉忖道:「爺爺要是走後山,怎會不與前逃那人碰頭?他必是起了另一條路。」
猛的觸眼且片銀華閃耀,穿透了一層松波,映射而來。
他細心將視線穿越過那片蒼松,就著殘月冷光一照,心中大奇,暗念了聲:「是處湖盪!」
波光雲影,在這種深山中,有此景色,可算是個絕妙的去處。這一線波光,挑起了他的遐思,他自幼就與段圭長在個雲水蒼茫的湖畔,是以對山水有特別的癖好,細心一想,起了另一個念頭,他低沉著聲音自言自語的道:「爺爺特別喜歡山水,他老人家雖受了點傷,這種萬巒群峰中的湖光山色,他老人家怎會放過」」
柳世傑不再細想,躍身一個長縱,躍下那塊大石,徑朝那片古松走去。
古松長滿一片小崗,風嘯盈耳,翠華蓋地,他躍上崗頂,俯視那片湖盪,心中大讚了一聲。
那湖緊傍著小山崗,殘照的西沉月,特別皎艷,明澈似鏡,這片方圓不過里把大的湖,被照得纖毫畢現。輕風過處,一池瀲灧,白藕紅蓮,閃耀生姿。
柳世傑脫口大讚了一聲:「好幽雅的地方!」
贊聲一落,連忙舉目四搜,看看是否有爺爺的影子。
窮目四望了一陣,除開東西山頭,高懸青空的那顆閃耀著如藍寶石的紫微星,就只有西沉的冷月,段圭的影蹤懼杳。
他衷聲低嘆,朗目問起層淚光,雙手一握,骨節「咯咯」暴響,猛的足點地,穿松繞林,朝那片靜蕩蕩的山湖縱去。
柳世傑濱湖凝立了好一陣,隨手撿起一顆小石子,「噗咚」一聲,投入水中,石落波震,盪起千層漣漪。
他望著波心,油然的升起一種幻想。稍一凝神,也不暇細思,猛的拔足飛奔,繞著湖盪,提足氣,飛跑了一圈。
他不是漫無目的亂跑,一邊跑,一邊遠目朝四外細搜,他知道爺爺喜歡憑湖高卧,要是爺爺來到這湖附近,必會臨湖倚山,養神療傷。
這個大湖,四沿被蒼翠蔥寵的青峰環繞著,沒有出水口,可是碧水澄澈,清瑩見底。
他繞了一圈,不見段圭,急得脫口大叫道:「爺爺!爺爺!」
夜闌人靜,情急之下,抖嗓大叫,只震的山鳴谷應,湖波四動。這種叫聲,蒼涼無比,哀婉動人,扣震心弦。
叫了幾聲,未見回應,他雙手蒙面,向一塊黑黝黝的蒼岩坐下去,朗目之中,滴了兩滴淚水。
越相越傷心,不覺之間,失聲大慟。
祖父受了傷,外公追丟了!最為難過的,還是父母俠蹤,不知寄跡何處,
人在哀痛之餘,特別傷神,不知不覺間,他就睏乏得朦朧入夢了。
難怪,他一夜苦戰,受了傷,再又連著奔了百來十里,怎還不疲不累?這一神傷之餘,一覺睡了下去,美酣香甜,沉沉入夢。
一覺醒來,翠鳥啁啾,花放鳥鳴,池中鴛鴦追逐,湖心沙鷗經天長鳴,濱湖紅梅映霞,艷照群峰。
他不由的一聲驚嘆!脫口贊道:「桃源勝境也不過如此,人世塵囂,到此全消,可惜啊!可惜!可惜我尚有那麼多未了大事,否則找到外公,在此侍奉他老人家的天年,那真是夢寐難求。」
「唉!」
驀的身後起了些微的幽嘆聲,輕得幾乎像清風拂耳那麼輕微。
柳世傑猛轉頭,驚得一步跳了起來,心中噗噗大跳。
原來身後是位年在三十六七間的美好人,半老風華,秀立在這種紅梅清波間,更形顯出她的風韻來,她此刻美!美如天仙。
那中年美婦人面上綻開一朵花,甜柔的一笑道:「你醒晚了一步!你爹走啦!」
「我爹……」
柳世傑雙目凝光,在那美婦人身上轉了兩下,陡然一念升起,心中想起了兩個自己日夜思念的人影,那兩個人,自已暗中替她們在心底雕塑了兩個極美的形態,那種形態,差強是將瑤池中的王母與月宮的嫦娥揉合為一體。
只有這兩個高華絕世的人,能比擬到自己兩位母親頭上去。
眼前這位中年婦人,雖不盡如自己那一造型,但她的美,已經是塵世少有了,不自禁的向她多看了兩眼,起了一個念頭,問自己道:「她莫不是自己兩位母親中的一位,要是別人,她怎會深藏這等靜謐的幽境之中,且又與父親捻熟?」
越想越對,離譜不遠,但他是謙謹之人,似不敢冒昧的上前相認。
事到此地,總得想辦法解決,他蹙眉凝思一下,赧然的點頭,羞怯怯的朝那個甜笑盈面,俏目盯著他老打量的婦人作了個苦笑,結結巴巴的道:「您……您知我是誰?」
那中年婦人「咯咯」妖笑,蓮步款移,姍姍踱了過來,伸出纖纖素手,一撫他的頭髮道:「你啊!你不是柳世傑?你爹找了你十幾年。」
柳世傑雙腳一跳,驚得欠身疾問道:「您是……。」
那婦人搖頭淡笑道:「我是杜美娘!」
柳世傑失望的嘆了口氣,跟著念了聲:「杜美娘!」
在他的記憶里,根本就不知杜美娘是什麼人。他失望這女人並不是自己兩位母親,但這女人能說出自己的姓名,且又認識父親,可見與柳門有點淵源,他不再想這些,慌的追問道:「杜前輩,我爹去了那裡?」
杜美娘搖頭笑道:「他去那裡我倒不知,不過,他昨晚好像是守候著你,我想你大概睡了個很甜的覺吧?」
杜美娘與父親的關係?父親去了那裡?因何昨晚會守候自己?這些事,頗為耐人尋味。
饒他聰明絕世,此刻也為之弄得大惑不解,很多事,不知先部這女人那件好呢?
他想了一下,抱拳問道:「杜前輩怎樣與家父相識?」
杜美娘倏地嬌面上起了陣幽怨神色,輕嘆一聲道:「此事說來話長,事兒得打從十九年前說起,那時我與家父自黑龍江入關,道經長白山,巧遇仇家追殺,多虧令尊相救,逃得一命,入關之後,家父棄了販參買賣,來到此地,隱居了十幾年,前些年,無意之間,我們父女在此遇你爹,得知了很多江湖秘聞,也知道了你爹正苦苦的找你。
他每年必從此人武當後山,到三清殿暗中探望一番,每至武當,他必從此經過,也必小停數日,不想今早他一來,我方為他高興,你們父子團圓,他又拉腿走啦!唉!男人!就是這麼奇怪!」
柳世傑哦了一聲,接著緊問一聲道:「杜前輩,我爹會去那裡?」
杜美娘歉然的搖頭道:「去那裡我不大清楚,晨間我起來散步,突然發現他在此守候你,我方大訝,他已向我招手,我走來一看,大吃一驚,發現你真是他當年的化身,我高興得向他道賀,但他促聲告訴我,有另外一件要事去辦,囑我好好的照顧你,直到你醒來,他說完之後,未容我相部拔腿就走啦。」
柳世傑低聲自語道:「真怪!我怎會睡得這麼死?」
杜美娘淡然一笑道:「不是你睡得太熟,實是你爹太愛護你,大概你昨天太累,你爹……如我猜得不錯,他一定點了你的睡穴。」
柳世傑激動得昂頭望了杜美娘一眼,促聲問道:「他老人家打那條路走去!」
杜美娘一指小山崗的蒼松道:「他走得匆忙,臨上了崗頂,還回頭告訴我小心照顧你。」
親情似海,柳世傑流下兩滴熱淚,轉頭望著網頂的那些老松,低泣了一聲,猛的抖嗓大叫了聲:「蒼天!」
一呼方罷,轉頭向杜美娘投了感激的一瞥,顫聲道:「前輩,大德容留後謝,柳世傑就此別過!」
聲落一拱手,點足飛路,縱向小崗。
杜美娘嬌喝了聲:「柳少俠!」
他回眸向痴立湖畔的杜美娘望去,身身停在半崗坡上。
杜美娘愛憐橫溢的道:「你肚子還沒有填飽,孩子!我弄點東西給你吃了再走!萬一……你爹回來呢!」
柳世傑搖搖頭道:「謝謝您老人家的美意,我爹嗎……」
他想到此處,猛的一頓足,他是聰明之人,想到父親這一去,必是另有他故,至少,在微不足道時間內不會返回此地,再說,此刻細心一想,篤篤定定的看出,昨晚怕追那人,必是父親。一時之間,只是猜想不透何以昨晚父親不願見自己,如說停會兒回來,那種希望太也渺茫了,昨晚都不願相見,停會兒怎會回來?
想到此處,猛的低頭朝崗下問道:「杜前輩尊居何處?」
杜美娘隨手一指右側紅梅影中的一角綠瓦道:「那地方……。」
柳世傑隨她縴手指處望去,不等她話完,說了一聲:「再見!」
聲落旋腿,三腳兩步縱上山崗,極目處,松林如海,萬山峻挺,翠嶺含煙。
他向兩側一望,向有一道峽谷,正是去武當前山方向,向左山崖奇陡,轉向一另一道峽谷,正是父親昨晚走去的那條路。
柳世傑站在山崗上猶豫俄頃,突然作了個決定,拔腿循著父親昨晚去的那條路趕去。
眨眨眼,就轉過山坳,觸眼一片平蕪的青桑。一眼望不到盡頭,他低叫了聲怪,暗忖道:「萬畝青桑,此處何地?」
很想找個人問上一聲,但在這荒山窮谷之中,別說普通山居人家,連樵子都看不到一人。
他方訝然間,青桑遠處突然冒起一縷青煙,煙霧繞空,直衝霄漢。猛的他收中一支,自語道:「有煙就有人家!」
仔細一看,那縷青煙,約在十里之外。
正當他冥想之時,煙影漸淡,大有消失之熱,他劍眉一蹙,暗叫聲:「不好!去晚了!那人已走!」
急急忙忙,對正那處煙霧淡影拔腳趕去。
清晨朝露仍濃,他怕清露沾濕鞋子,只好將輕功展到極限,穿桑繞林,向殘煙處撲去。
頓飯工夫,他趕到早先看得見那處青煙彌空之處,在周圍找了一陣,發現一堆燒盡了的殘灰,細一察看,原來是堆枯桑葉,現場再未發現有其他東西。
柳世傑十分失望,抬頭朝桑葉間的青空一望,冷嘆了一聲。
一低頭,驀的一株老桑近根處的合抱軀幹上,新皮剝落,霍然是幾行用金剛指力揮刻的字跡。
入目心跳,柳世傑俊臉色變,那些字是這樣寫的:「你外祖之傷無慮,你二叔勢危,速北上增援!」
下款未書姓氏,只書了「父字」。
有此發現,倒令他疑難起來,第一,這字是否系父親所留?按字意判斷,毫無疑問的是父親的口氣。但怪在父親為何不願見面?第二,牟昆甫於昨晚離去,二叔緣何會有危險,是否此字果真系父親留示?
他對柳劍雄的筆力字跡,向未見過,是以有此疑念。
他是聰明人,稍為細想,父親在此現身,旁人絕不可能摸到這種僻靜的地方來放野火,而能逃出父親的視線。
思潮稍為翻動了一下,他昂然念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念定之後,飛身向南,一口氣跑了五十來里。
回頭一望,武當山已在身後,玄都峰高聳雲霄。輕喟一聲,疾步猛趕。
第二天,他已來到襄陽府,渡過漢水,由鄂北人豫。
行了一些天,這日來到魯山。
魯山在河南中部,算得上是個大地方,他到地時候,還未及入城,天色已經昏暗下來了,匆忙之間,隨便的找了一家客店,住了下來,一切弄舒齊之後,天已二更,沿途風塵跋涉,他正準備做番調息之後登床就寢。
突然後窗之上,「篤篤」兩聲,其音輕柔,若非像他這種耳聰目靈之人,極難聽得出來。
話得回頭說,這人不聲不響的摸到後窗下,逃過柳世傑的耳目,可見此人功力高不可測,深邃似海。
柳世傑一把挽定紅穗古劍,躍到窗下,沉聲問道:「是誰?」
一聲沉雄低應道:「是我!古檜。」
柳世傑驚愣一下,慌聲叫道:「古大俠!」
嘴裡說著話,人已上前伸手一拉,扯開窗扉,輕道了聲:「請!」
請字一落,猛的竄進來一條人影。
柳世傑將燈燃亮,朗目細瞧,古檜一身勁裝短打,背插柄冷氣森森的喪門劍。
柳世傑雙手一揖,促聲問道:「古大俠夤夜下顧,不知有何急事?」
古檜一臉憂戚的唉聲一嘆,雙手一揖,一副喪氣相,怒聲道:「虎落平陽受犬欺,當年我姓古的敢曾叱吒風雲,跺跺腳,半個天震動,不想!唉!這次不但名聲掃地,恐將見不得人!」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柳世傑猛的想起件事,揚聲問道:「古大俠!方家兩位姑娘不是與你走在一道嗎?」
古檜愧然的將頭猛點,倏又氣憤憤的「唔」了一聲,半晌不語。
柳世傑心中大震,疾聲相問道:「古大俠!難道方家兩位姑娘……」
話到此,猛的一停,他不敢往下想,也不敢往下說。
古檜猛的雙眼一亮,抬眼望向窗外,低沉著聲音道:「老弟!此番丟人丟定啦!」
柳世傑促聲接問道:「難道他們有什麼危險?」
古檜沉聲道:「只恨那天在孟津渡與老弟錯過,唉!女孩子們就是這麼刁蠻,這兩個丫頭誤會了,你與今妹相見,方韻華誤認訟妹是你……」話到此,他尷尬的一笑,又接說道:「兩個丫頭氣得跺腳一走。
柳世傑慌聲接道:「我二嬸難道沒有追上你們三位?」
古檜搖搖頭道:「渡過黃河,我們就岔了道,令嬸可能追了另一條路。」
柳世傑一聲細嘆,苦笑了一下。
古檜又往下接說道:「我們在豫中打了幾個轉,幾天前在魯山,一天午後,兩個丫頭說要上街買點東西,誰知一去不返。」
柳世傑朗目圓睜,感光閃射,驚問道:「方家兩位姑娘為人不但聰慧絕頂,一身武功也自不俗,因何會……」
他愕然的停身細想一下,緩緩的接說道:「莫非他們另外有事,離開了魯山?」
古檜極是自信地道:「他們絕不會不辭而別。」
柳世傑追問一句道:「這左近可有什麼厲害人物?」
古檜搖頭道:「除了河洛幫有幾個小嘍羅外,別的甚麼也沒有。」
柳世傑不解的道:「這倒是耐人尋味,他們到底上了什麼地方去了?」
古檜咬緊牙,肯定的道:「不是有了危險,就是南下襄陽去找你。」
柳世傑蹙緊劍眉,沉忖了好一刻,猛的揚臉道:「是了!」
古檜一把抓牢他,急差別道:「你有什麼發現?」
柳世傑搖頭道:「發現談不上,我候他們是往北去了!」
古檜補問一句道:「何以見得?」
柳世傑道:「若說南下,定必與我相遇,如說去了那裡,定必知照大俠一聲,依晚輩淺見,她們必是聽到什麼重要消息,被人引向北面去了!那時候,可能是事態緊迫,來不及稟告古大俠!」
古檜蹙眉點點頭道:「你說的話不無道理,是誰?誰有了危險,引得他們不顧我而去?除非……你非……」
他吞吞吐吐的,憋得柳世傑心中有點發急,追問道:「除非甚麼?」
古檜哂然一笑道:「除非他們得知你的消息,才會這般心急。」
一言說得柳世傑俊面紅透,羞怯怯的道:「古大俠請不要說笑,此事令人難猜,老前輩這麼一說,那倒有點眉目了!」
古檜急問道:「難不成你想起了些甚麼?」
柳世傑沉神緩答道:「如晚輩猜得不錯,兩姑娘必是北上啦!」
古檜是何等機靈之人,猛地一頓足道:「是了!這兩個丫頭出街之時,必是被人踩實線,然後有意無意的透出些有關你的消息,這兩個丫頭定必是墜入彀中,才會刻不容緩的追去!」
柳世傑只管劍眉連聳,不作一聲,古檜接說道:「老弟!說句不吉利的喪氣話,兩個丫頭聽到的消息,還是關於你危險這一方面的消息。」
柳世傑猛的捶桌子,揚眉道:「全對啦!古大俠猜得一點不錯,只不知引他之人是些什麼角色?」
古檜猛的大叫道:「老弟,走!快點!去遲了這兩個丫頭准要吃苦頭。」
在白燕谷,老婆婆傳他「三環劍法」之時,已當面將方韻華及方燕華託付給他,這時一想兩女少不更事,毫無歷練,萬一出了差錯,人雖不是自己帶出來的,但自己此刻已經知道了這事,將來如何向老婆婆交待?
一想到此處,全身寒毛直豎,一把抓起包袱,丟下一錠銀子,雙雙躍出窗外,朝北門奔去。
且說武當後山那個幽境,翠湖依舊,沙鷗翱翔,掠水低飛,可是柳世傑走了不到半天工夫,柳劍雄一峰疲累的走下山崗,抬眼滿面焦灼的向早先愛子睡卧的那塊大石,猛的劍眉一閃,心頭大震了一下。
儘管他驚得不止,但他仍著一線希望,相信愛子必是被杜美娘引到庄內去了。
他急匆匆的繞湖走了一段,穿過桃林,大聲叫道:「杜姑娘,杜姑娘!」
聲歇人現,綠雲一動,桃林中竄出來杜美娘的俏麗自影。
柳劍雄抖嗓道:「杜姑娘,我那孩子呢?」
杜美娘搖頭道:「他走啦!一大早醒來不見你就走啦!你們父子到底鬧些什麼花樣?」
說話間,兩人已躍到一塊兒來了。
柳劍雄沉聲問道:「他打那條路走的?」
杜美娘一指山崗,柔聲道:「翻上崗頂,他走得很快。」
柳劍雄猛的轉身,大聲道:「再見啦!請向杜老爺子說一聲。」
杜美娘大聲道:「你去那裡?」
柳劍雄一面飛奔,一邊回答道:「我去!去追那小東西!」
杜美娘揚聲道:「你一臉倦色,回來休息一下,待我替你弄點吃的再走不遲。」語聲溫惋,關注之情,難以言喻。
※※※※※
原來杜美娘當年自長白山一見柳劍雄,魂牽夢縈,日夜只想著柳劍雄英偉玉貌。
她人本生得貌美若花,眼高於頂,自一見柳劍雄之後,對他一往情深,偷偷的愛上了他。
自古紅顏女子多薄命,兩人天懸地隔,終無法見面,及后柳劍雄譽滿神州,聲名大噪,情孽牽纏,自嘆命苦,一再蹉跎,年華逝去,忽忽十餘年,不想前些年又鬼使神差的將柳劍雄送來。
相見已晚,柳劍雄使君有婦,杜美娘只有空對明月偷彈淚,暗將柔情赴流水。但她一往情深,心中時時在念著柳劍雄的影子。
柳劍雄是情海翻波之人,早有警惕,是以在言詞語態之間,總是敬重好,且又非常適度。
這大半天,柳劍雄去了那裡?原來他昨夜避開愛子之後,繞了一個彎,又走到愛了身邊,不過他功力奇高,隱在一旁,柳世傑繞湖追段圭,及他自言自語的說那些話,全落入他的掌握之中。
他綜合了一下愛子的話,得了個結論,就是岳丈受了傷,離開了武當,朝這個方向跑來。
他暗自納悶,岳父既是受傷走了此道,為什麼自己未碰上頭,他自寬自解的想了一下,得了個結論。
「岳父是武林三大奇人之一,功力自是與自己不相上下,途中既是與自己相遇,他受了傷,自會設法迴避。」
一個有心,一個無意,且又功力相若,那還不避開?
但又覺得此理有點不通。但愛子的口氣,又千真萬確的認定他走了此道。
翁婿之懷,他在護著愛子人夢之後,點了他的睡穴,使他香甜人睡了一覺。
及后,因頭晚柳世傑一聲清嘯,當晚就驚動了杜多父女,但這種高手勁嘯,兩父女功力平平,不敢現身察看,天色大亮,方敢出來,一看之下,原是柳劍雄,幾人一陣寒暄,杜美娘已知入睡之人是柳世傑,暗自替他父子高興。
柳劍雄引刻別有苦衷,仍不想讓愛子知道,是以托杜美娘關照愛子,自己走上山崗,去追錄岳父段圭。
追了一個多時辰,在一處荒谷之中,發現段圭因受傷之後,傷殘了一臂,且又流血過多,暈倒地上。
柳劍雄將段圭救醒。段圭乍見女婿,初時臉有憤色,及后也就和顏相詢,並將武當山中化解積怨之事一說,柳劍雄大為感動,也將見到愛子之事一說。
段圭責他不該不與愛子晤面。
柳劍雄感嘆的表明心跡道:「我無顏見下下英雄,只想暗中回護傑兒,使他將來打敗牟昆,揚眉吐氣,使愛子成名露臉。」
段圭大中反對,責柳劍雄不該這般氣短,應該趁此父子連心,掃來妖氣,重振柳門聲威,解救二弟。
柳劍雄挨了教訓,茅塞頓開,助岳父調息氣順之後,就辭別折回,不想近來,愛子蹤跡不見,慌著又急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