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各逞心機 互爭長短
「在下也說過不信邪!」
「你會後悔!」
「在下從不後悔!」
「浪子,仔細想想,如果你投效本會,我們主人會給你一個高級職位,揚名四海,成就一番武林空前事業,這是武士的殊榮。」
「在下不作任何考慮,有本領要在下的命就請拿去,絕不皺眉,拿不去,在下便上路。」
「我們主人是欣賞你一身武功,所以動了愛才之念,你別自誤。」
「哼!」小龍報以一聲冷哼。
又沉寂了片刻。
「浪子,你是不到黃河不死心,你現在等著瞧。」
小龍突然感覺眼角似乎接觸到一些亮晶晶的星點,仔細一看,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面前相隔不到一丈的轎子,轎門左右上三方鑲了一圈箭簇,三寸長,只消半眼便可看出其鋒利無比,犬牙交錯排列,每一個箭頭都各指不同方位,涵蓋的空間極廣,控制了上下左右各種角度,如果射出的話,的確無法躲閃。
他啞然了。
做夢也想不到這頂轎子會有這種安排。
轎子后冒出了一個人的上半身,是個三十幾歲的中年人,文士打扮,貌相堂堂,目光銳利如霜刃,被這種目光罩住,會使人有芒刺穿心的感覺。
毫無疑問,這文士是早已伏在轎后的,也就是剛剛準備離開時在身後發話的人。
小龍靜立不動,臉皮子微微抽動。
「浪子!」文士發了話,聲音沉得像嘴對瓮口說話:「這些機弩可以貫穿一頭牛,而且控制了所有角度,你剛才轉身之際,算死過了一次。」
這是實話,小龍無法否認。
「現在,你同樣在被控制之中。」文士又加了一句。
「為何不發?」小龍是硬著頭皮說的。
「敞主人十分愛才,毀十個高段的劍手很容易,造就一個傑出的劍手很難,明白了么?」
「……」小龍無言以對。
「你願意加入本會么?」
「在下說過不願在被脅迫之下談問題。」
「可以,本人用你同意的方式來談。」
文土繞到轎子前面,與小龍正面相對。
「先請教尊駕的稱呼?」
「甄一仁,外號潛龍手!」
「……」小龍打量對方。
「沒聽說過這名號?不要緊,江湖浩瀚,不一定每個人都知名。」
「貴會是什麼會?」
「天一會!」潛龍手一口便說了出來。
天一會,這門戶小龍從沒聽說過,但顧名思義,令主是個野心家,隱喻有武林天下歸一統的意思。
「尊駕準備如何賜教?」
「凡是玩劍的都不離本行,咱們來個賭約。」
「賭約?怎麼賭法?」
「非常簡單,比劍,你老弟贏了就走路,一切不談,如果你老弟承讓的話,就加入本會,公平么?」
「公平!」
「你老弟同意了?」
「同意!」小龍不假思索地答應了,這原是他的本意,事實上他不答應也不行,轎門上的利簇正對著他,他沒把握全身而退,倒是在劍上他還有自信。
「很好,我們現在開始!」潛龍手緩緩亮出劍來。
小龍也拔劍離鞘。
表面上是一場賭約,但後果卻相當嚴重,小龍真不敢想像萬一輸了將何以自處,明擺著「天一會」是個邪惡的門戶,真的投身入魔么?
現在,他把希望寄托在劍上,就是不能輸。
潛龍手亮開了一個架勢,並不怎麼起眼的架勢,目芒一閃,沉聲道:「你老弟隨時可以出手,盡你的能耐,用全力!」口氣相當大。
小龍心裡大大不是味道,他一向是讓對手先出劍的,而現在,似乎主客易勢。
他緩緩揚起劍,劍在日光下泛起刺目的寒芒。
凝神、聚氣,心劍合一,對峙。
他以無比的信念,準備以絕招殺手一劍奏功。
對峙了片刻之後,小龍忽然發覺情況不對,對手那不起眼的架勢,竟然充滿了玄奧,自己的劍根本攻不出去,無論從任何角度切入,都會遭到致命的反擊,似乎對方的這一式,是專門為了對付自己這一式殺手而練的,不單是劍攻不出去,而要是對方發招攻擊的話,自己無法防堵,像是故意留下了空隙。
當然,如果不是小龍這等劍手,很可能發覺不出來。
這就是一般劍手常常一招殞命的原因,因為他事先毫無警覺。
僵勢無法突破。
小龍的額頭上冒出了汗珠,這種情況他從沒遭遇過,他怎麼也想不到會碰上這等出乎想象的高手。
紅杏仍站在塔門口,沒人注意到她的表情。
隨著時間的延伸,小龍所受的壓力愈來愈強烈,強烈地幾乎要崩潰。
汗珠已布滿他的整個頭臉,身上的內衣已濕透,眼珠子也在充血。
這情況,恰似孕婦發生了難產,痛苦與焦急無法用言語形容。
再僵持下去,他真的會崩潰,崩潰的結果,將使他成為廢人,甚至可能死亡。
時間似乎已停滯在某一點上,不再運行。
預見的結果,是全部經脈遭受嚴重損傷。
突地,潛龍手的架勢一變。
就在這一變的瞬間,像迅雷驟發,小龍的劍挾天河倒決之勢攻了出去,石破天驚的一擊。
潛龍手不攻不拒,他在閃電變勢之際退到了被攻擊的距離之外,小龍的一擊落了空。
小龍一擊落空,他心裡十分明白,沒再作勢,很顯然,對方故意引發他的攻勢,以消解他到達極致的蓄勢,若非如此,繼續僵持下去的話,小龍只有自我崩潰一途。
潛龍手垂落劍。
小龍感覺比死還要難受,因為他不但落敗,而且敗得很慘。
許久,他的氣血才調勻過來。
「浪子,怎麼說?」潛龍手開了口。
「在下……承認失敗了!」小龍心裡似有刀在扎,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向人認輸。
「你錯了!」
「在下……錯了?」小龍不解。
「對,很嚴重的錯誤。」
「錯在何處?」
「第一,你因為太過於自信而輕敵,你沒想到敢跟你打賭的對手絕不是泛泛之輩。第二,你沒搶先機而待敵之勢成,等於自封了武功。如果你亮勢便跟著出手,本人會因應付你的攻擊而出劍,任何武功或多或少都會有空隙,不可能天衣無縫,在攻防之中,你便可以乘敵之虛,蹈敵之隙而破之,至少你不會敗。」
完全是金石之言,小龍不得不承認,但事實已經形成,後悔於事無補。
他必須要面對現實。
「在下承認失敗,怎麼說?」
「你稍等,本人得請示。」
潛龍手轉向塔門方向,做了個手勢,站在門邊的紅杏立即走向門洞。
現在可以斷言,他們的主人隱身在塔里發號施令,潛龍手、江湖雙絕、胭脂狼等部是人下之人,能駕御這批牛鬼蛇神,不用說定是極可怕的人物。
紅杏回到原位置,打來手勢。
潛龍手接受指示之後轉身。
「浪子,照約定,你輸了你得投效本會。」
「永遠賣身么?」小龍悔恨交加,他不願作魔爪,早知落敗,遠不如戰死以保清白。
「這不叫賣身,是加盟!」潛龍手笑了笑,又道:「我們主人對你相當激賞:你的前途末可限量。」
小龍苦苦一笑。
他除了苦笑,還能表示什麼?他豈屑於魔頭的激賞,更不願談什麼前途,現在,他心念疾轉,如何為自己留一條退路?
「加盟之後,能自由進退么?」
「哈哈哈哈,浪子,你是老江湖了,怎會問出這種話來,江湖門戶當然有森嚴的門規約束,自由進退,那不成了烏合之眾?」
小龍感到一陣冷,從內心深處發出來的冷氣。
「你想反悔?」潛龍手面色沉下。
「笑話,我浪子錚錚鐵漢,豈屑於出爾反爾。」
「那你是踐約了?」
「在下有個要求!」小龍突然拿定了一個主意。
「什麼要求?」
「在下有樁私人大事沒辦妥,等辦妥之後,立即向貴會投到。」
「照你的說法,十年八年辦不妥呢?」
「不會有這樣的事,如果順利的話,也許一個月三個月,沒有十年八年的道理。」
「你先入會,本人負責請求主人特許你辦私事。」
「不,在下辦事,必須自由之身。」
「如果本人說不呢?」
「那……」小龍努力一咬牙:「在下不惜毀約,大不了橫屍當場。」
「你該想到你絕無僥倖可言?」
「在下一向講求實際。」小龍分毫不讓。
「你不改變主意了?」
「絕不更改。」
潛龍手以異樣的目光盯視了小龍許久,才微微點頭道,「你候著,一切看你的造化。」說完,轉身奔向塔門,在門洞前階沿下站定,行禮。
小龍已經橫定了心,反而不在乎了,事成與否,他不願再考慮。
不久,潛龍手又回到原地。
「浪子,主人對你十分寬容,准你所請。」
「噢!」小龍稍感意外,想不到對方爽快答應。
「不過,主人也有個指示。」
「什麼指示?」
「有樣東西你必須先行服下。」
「什麼東西?」小龍心中一動。
「歸心丸!」這三個字潛龍手是一個字一個字沉重吐出的。
「何謂歸心丸?」小龍直覺地感到絕非好事。
「簡單地說,你服下這種丸子之後,必須定期服用另一種藥丸,這是防止你生異心。」
「不定期服下另一種藥丸就會死?」
「對,完全正確,不但會死,而且死得很慘,獨門配製的單方,誰也不能從另外的地方找到解藥。」
小龍的心火騰騰直冒,這簡直是惡毒卑鄙之尤,下五門的作法。
「這種做法……」不有損貴會的聲名么?小龍強忍住一口惡氣。
「成功便有聲名,失敗一切免談,所以要想在武林中成就大事,就必須用非常的方法。」潛龍手大言不慚地談他的歪理。
「是不擇手段么?」
「未嘗不可!」
「這樣能成大事?」
「哈哈,浪子,大事便是如此成就的,你放眼江湖,那一個新興的門派,不是以非常手段達到目的?」潛龍手頗為自得的樣子。
小龍真想一劍劈過去,但他明白不能這麼做,因為他的確是打賭輸了,不能輸不起。
潛龍手揚起手,拇食二指夾著一個蠶豆大的丸子。
「浪子,你不會拒絕吞下這丸子吧?」
「就是把刀子在下也會吞下去。」
「英雄,好漢,有種!」丸子投出。
小龍把丸子接在手中,心裡想:「自己本身早巳具備了僻毒之能,不知道是不是能抗拒這歸心丸?」想著,出聲道;「這丸子吞下去之後,在下將會變成怎樣?」
「跟平常人一樣!」
「真的如此?」
「對!」
小龍把丸子納入口中,吞下。
「浪子,你現在起算是本會一份子了!」潛龍手收劍,上前拍拍小龍的肩膀。
「……」小龍默默無言。
「浪子,你可以走了,每隔三十天,會有人送解藥給你,現在你可以走了!」
小龍抬頭,遙望了紅杏一眼,他沒忘記紅杏告訴過他的話,被迫而做工具,所謂被迫顯然也是強迫服下了歸心丸,天一會的手段,的確令人髮指。
「浪子,等你個人的事辦完,才為你正式舉行入會之禮!」
「唔!」
除了客棧,小龍沒地方落腳。
他又回到了客棧。
房門是虛掩著的,小龍推開房門,一腳跨了進去,只跨了這一腳,便定住了,手還抓著門扇的邊緣。
房裡已有不速之客在候著,是胭脂狼霍香。
她來此何為?
小龍冷靜了一下,走了進去,順手掩上房門,他想,胭脂狼應該已知道古塔前的一幕,照他們的說法,雙方已經是自己人。
在黃昏的黯淡光線下,胭脂狼的神色顯得很凝重,看樣子就知道她心裡有事。
她坐在床頭沒動。
小龍走過去手扶桌角。
「芳駕有何指教?」
「無事不登三寶殿,特來跟你商量件事。」
「噢!商量什麼事?」
胭脂狼灼灼的目芒照在小龍的臉上,好半晌才開口:「你真的喜歡紅杏?」
這話問得小龍一怔,記得不久前她提過同樣的問題,而小龍承認了,現在她又問同一問題,目的是什麼?說喜歡,紅杏是屬於人見人愛的靈巧女子,小龍對她也僅止於喜歡,他不能愛她,因為他的心是屬於余巧巧,而胭脂狼口中的喜歡二字,卻是愛的代名詞。
「怎麼不說話?」胭脂狼催促著。
「在下不久前已說過一次。」
「是喜歡?」
「唔!」
「喜歡到什麼程度?」
「這……很難說,感情是靠慢慢培養的,因為人不是東西,說喜歡就可以得到。」
「也有點道理,比如說,紅杏將要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你怎麼說?」
小龍突地瞪大了眼,他不明白胭脂狼說這話的真正意向是什麼,記得她曾警告過自己別跟紅杏來往,而現在她的口氣又來了個大轉彎。
「這是勉強不得的,她要是喜歡上別的男人,誰也沒辦法,人之可貴在於心,心去便難留,如果你定要強求,得到的只是一副軀殼。」小龍試探著說,事實上,他心裡是有某種程度的關切的。
「不談大道理,你說,如果她是被現實所迫,而不是心甘情願,怎麼說?」
「芳駕這是比喻么?」
「也許是事實。」
「那何不明言事實?」
「好,就談事實吧!」胭脂狼頓了頓,眸光突然變直:「她將要把身體獻給一個她深恨的人……」
「慢著!」小龍抬抬手:「芳駕是說獻給?」
「對!」
「對方是她所深恨的人?」
「不錯!」
「這怎麼個解釋呢?」
「四個字:情勢所迫。」
「什麼情勢?」
「這點我不能告訴你,你知道了對她相當不利。」胭脂狼收回了目光,想了想才又接著道:「紅杏很喜歡你,所以只有你才能挽回這件事。」
小龍心中一動,紅杏很喜歡你這幾個字給了他震撼,這點他承認,因為紅杏曾表示過。
「芳駕到底要在下做什麼?」
「阻止她這不智之舉。」
「如何阻止法?」
「破壞它!」
「芳駕不是警告過在下別跟紅杏接近么?現在卻又如此刻意成全,為什麼?」
「此一時,彼一時!」
「那就是芳駕已經改變了看法?」
「完全正確!」
「現在談實際的行動吧?」小龍在不知不覺之間接受了胭脂狼所提的意見,他沒拒絕,也沒再深想,這也許就是他對紅杏所謂喜歡的一份情懷。
「很好,你可以痛快地吃喝一頓,小憩一陣,到二更初起時,你到留香院去……」
「留香院?」小龍驚叫出聲,留香院是孟津最大的一家妓院,現在胭脂狼竟然要他上妓院,難道說……
「不錯,你沒去過也會聽說過。」
「難道紅杏她是……」
「不,別誤會,紅杏是良家婦女。」
「那芳駕要在下到留香院去做什麼?」
「攪局!」
「什麼,攪局,攪誰的局?」
「當然是紅杏。」
小龍傻了眼,瞠目不知所語,既是良家婦女,就不會在留香院,還說是攪紅杏的局,她和誰的局?
胭脂狼起身,靠向桌邊,兩人隔一尺面對面。
「浪子!」她的聲音壓得很低:「紅杏準備在留香院向那男人獻身。」
「那男人是誰?」
「你看了就知道。」
「為什麼要選那種鬼地方?」
「哈!這你就外行了,一個男人想玩女人,又要隱秘自己的身份,只有這種地方最安全,最可靠,不會有人干擾,更不會引人注意,反正都是尋樂子來的。」
「既然紅杏不是院里的姑娘,為什麼……」
「有的是房間,有銀子就可以辦事。」
「在下進入留香院之後,如何能找到他們?」
「你別從大門進,由後面跳牆,後院里獨一無二的一座花軒,一找就著,可有一點記住,千萬不能讓人知道是我的主意。」
「嗯!在下去試試看!」
留香院的後門。
長長的圍牆,門是關緊的。
前院此刻正是觥籌交錯,淺唱低彈,衣裙紛飛,燕吒鶯鬧的時辰,而後院卻一片冷清。
花樹伸出牆頭,證明了是庭園沒錯。
小龍一看四下無人,輕飄飄如飛絮般飄過牆去。
木石玲瓏,花草互相掩映,夜色沉沉中呈現一片朦朧的美。左首邊是一座花軒,掛藤布蔓,湘簾低垂,燈光隱約中可以看到軒里有人在喝酒,簾外矮几上坐了個十來歲的小丫環。
小龍隱起身,打量了一下形勢,正面有小丫環看著,當然無法接近,側方和後方都開著窗子,倒是很理想的窺探角凄。
於是,他沿牆角弓身穿越花叢,繞到側方。
他不能太迫近,因為軒里燈光很強,會照到臉。顧盼之下,發現靠窗邊有蓬高與人齊的花樹,枝繁葉密,如果從枝縫葉隙內望,便當極了。
輕輕地,悄然到了花樹之後,用手指撥開擋住視線的枝葉,一看,全身的血管暴脹起來。
軒里擺了一桌極精緻的酒席,席上一共三個人,居中上位坐的是一個珠光寶氣的貴婦人,年紀在四十之間,看上去極具威儀。
一男一女左右打橫對坐,男的身著錦衣,背對窗子,看不到面目年齡,女的赫然是紅杏,粉頸低垂,一臉凄苦之色。
這貴婦人是何身份?
那男的是何許人?
紅杏怎會到這種骯髒地方來陪酒?
胭脂狼說紅杏準備獻身的對象就是這男人么?
紅杏為什麼要這樣做?
胭脂狼巴巴地找到客店,傳這消息,請自己來阻止這樁行為,目的是什麼?
小龍左思右想,忽然躊躇起來,該不該伸手管這檔事?紅杏曾對自己表示過愛,但言詞閃爍,而彼此間說有一層微妙的關係可以,說相愛還談不上,她有她的自由,愛怎麼做就怎麼做。
紅杏與那男的雙雙舉杯,向婦人敬酒。
貴婦人笑逐顏開地喝下了酒。
「紅杏,我選中你是你的造化!」貴婦人開了口。
「是,夫人!」紅杏低了低頭。
「我知道這地方辦這種事不太合適,不過……將來回去要隆重補禮,不會讓你受委曲的。」
「是的,夫人!」
「他是我娘家的命根子,希望你不要嫌他。」
「紅杏不敢!」
小龍的胸膛有火在燃燒,他明白了,貴婦和男的是姑侄關係,娶紅杏做媳婦,地點選在妓院里,這的確是千古奇談,以紅杏的靈慧,她怎麼會答應這種事?
貴婦人舉杯。
「祝福你倆白頭偕老,早生貴子!」
紅杏和那男的雙雙起立,舉杯,接受了敬酒。
「謝夫人成全!」紅杏深深欠身。
「謝姑媽的美意!」男的即席做了個揖。
「哈哈哈哈!」貴婦人得意地長笑一聲,然後抬手道:「進洞房吧,別耽誤了吉時。」
男的輕輕挪開椅子,轉到紅杏這邊。
到現在,小龍才有機會看到這男人的真面目,皮膚白皙,五官端正,英俊談不上,還過得去,年紀約莫在二十五六之間。
紅杏能嫁到這麼個男人也不錯,一個女人在江湖幫派里混並非常法,小龍心裡這麼想。
男的挽住紅杏的手。
那原先候在簾外的小丫環打起了帘子。
男的牽著紅杏出了花軒,轉向右側方的廊頭房門。
的確很像一對新人,可惜是在妓院里。
「攪局!」小龍又想到這字眼,如何攪法?胭脂狼的用心何在?到現在為止,他還沒打定主意。
新人進了房,上栓的聲音。
新房不燃燈,這也是千古未聞的怪事。
軒里,那貴婦人仍端坐原位不動。
小丫環靠近貴婦身側。
「夫人,您不歇會兒?」小丫環帶笑問,人小,但笑容里卻透著狡黠。
「不,我要坐等天明,你來陪我喝兩杯!」
「小婢……不敢!」
「廢話,給我坐下!」
「是!」小丫環在側下方挨著椅子坐下。
小龍大不是味道,紅杏已隨那男的進了房,難道自己是專程來看人家圓房喝酒的?他突然興起了退走的念頭,紅杏並非被迫,而自己是屬於余巧巧的,去管這閑事不但無聊而且毫無道理。
他正要退身……
一聲低沉的悶哼,突然從房裡傳出,很低,沒驚動軒里的貴婦人,但小龍是確確實實地聽到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變故?
小龍憑著一股衝動來到留香院,之後,他冷靜下來,準備對這檔事撒手不管,現在,這一聲悶哼又激發了他潛意識中對紅杏的那份情懷,去意立刻動搖。
軒里,貴婦人又開始喝酒,她說要坐等天明,不用說是要守護她侄子與紅杏的洞房之夜,她為何要這樣做,預測可能會發生什麼事故么?事情已經發生了,是小龍的推斷。
他一咬牙下了決心,遠遠從軒后繞過,到了那臨時洞房的後面。
房裡沒燈火,但後面開著窗,自然的天光透過窗子,使房裡的陳設呈露模糊的輪廓。
小龍湊近窗。
「小寶貝,聽著,我看中的東西,絕對不容任何人沾染。」是近於老年人的聲音,很低,但十分沉重。
「這是……夫人作的主。」紅杏的聲音。
聲音發自床上。
小龍發覺一個高大的黑影坐在床沿,不用說,紅杏是在床上,而那男的一定已躺在地上。
「不管誰作的主,你是我的人。」
「如果夫人追究……」
「我會應付。」
「我怕……」
「寶貝,別錯過這大好良辰,來,我們……」
「哎!」
小龍不能再聽下去,他當然知道下一步會是什麼,情急智生,他從地上撿起一個鵝卵石,朝那花軒擲去。
「砰!」很大的聲音。
「什麼人?」喝聲中,貴婦人射出花軒,左右一望,奔向這邊房門。
一個黑影,巨鷹般穿後窗而出。
小龍已閃在一旁。
那黑影手裡還抱著一個人,腳沾地再起,越牆而逝。
小龍窒了窒才回過意來,緊跟著追去。
院牆之外是街巷,有燈火也有行人。
小龍站在巷子里傻了眼,他失去了追的目標。
照理,僅先後一步之差,那挾抱著紅杏而遁的應該不致脫出視線,但卻沒了影兒。
從剛才聽到房裡傳出的幾句對話判斷,紅杏與那闖入者並非陌生,而且與貴婦人之間似有某種相連的關係,其目的是要佔有紅杏,而當場紅杏並沒反抗的意思。
紅杏是這麼個人盡可夫的女人么?
小龍一肚子的窩囊,哭笑不得。
折騰了大半夜,如果就此罷手,的確心有未甘,而潛意識中對紅杏那份微妙的情感仍有很大的力量,於是,他順著巷子快步走去。
失去了對象,只好瞎摸瞎撞,下意識中是希望湊巧撞上,這是人之常情。
轉過一條巷,又一條巷。
距大街愈來愈遠,也更僻靜。
「汪汪!」兩聲犬吠遙遙傳來。
小龍心中一動,掠上一間民房的屋頂,極目遙望,只見一溜黑煙似的影子從視線中消失。
他連想都不想地順方向追了下去,追了一程,眼前出現一大片黑影,細一辨認,已然到了迭生事故的磨坊。
很隱秘的地方,小龍心想,要是換了自己,也會選擇這地方。
磨坊,對小龍來說是輕車熟路的所在。
他在距離磨坊一段短距離的暗影中停了下來,他想:「如果不久前所見驚鴻一瞥的人影就是自己要追逐的對象,那對方已選擇了磨坊絕無疑問,而對方若警覺被迫的話,會暗中觀察一段時間以保安全,自己如果一口氣追過去,定會被發現……」
心念之中,他朝與磨坊成直角的方位奔去,盡量利用地形地物掩蔽行動。
到了相當距離,林木逐漸稠密,他一個大轉折,由側方撲向磨坊。
沿著邊牆悄悄遊動,到窗邊停下來用耳朵細聽。
第三個窗子,也是最後一個後窗,他一側耳靜氣,便聽到了聲音,這使他精神大振。
「寶貝……這地方不怕有人打擾了。」
「唔!」
「那婆娘安排得真絕,可是老夫技高一籌,哈哈哈哈……」笑聲放大,即使不靠窗也可以聽得很清楚,顯然相當得意。
「如果……夫人追了來……」
「絕無可能。」
「要是夫人動了真火,她不會放過我……」
「小寶貝,老夫會替你作主,生米成熟飯,她便沒耍頭了,這不是第一次。」
「可是……」
「寶貝,別盡談這些了,這地方沒錦帳牙床,但草墊酥軟,別有一番風味,來,寬衣解帶吧!」
小龍血脈涌脹,他已聽出裡面的正是紅杏和那挾持她離開留香院的老色狼,而紅杏是甘願獻身的。
窗里傳出沙沙的聲音。
小龍一挫牙,重重地冷哼了一聲。
裡面的聲音立即靜止。
小龍心念一轉,繞到後門口的空地,大喝一聲,「給我滾出來!」
沒有反應。
小龍的身軀在發抖,他相當激動。
一個冰冷的聲音起自身後:「你是浪子小龍?」
小龍陡吃一驚,他只顧後門,人已到了他身後。
「不錯!」旋身轉面,一看,心頭又是猛震。
晦暗的光線中,一個怪人站在當面,錦袍,五彩面具,乍看像廟裡人扮的神像。
小龍努力一定神,立即想到一個人。
「閣下就是大名鼎鼎的『彩雲令主』?」
「嗯!你還真有見識!」他承認了。
小龍心中又起了一陣激蕩,彩雲令主,神秘而又恐怖的人物,武林中沒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也沒人惹得起,是個傳奇性的巨擘大憨。
「浪子,你何故追蹤老夫?」彩雲令主發問。
「揭穿你閣下的獸行!」
「獸行?」
「不錯,你老而無恥,專門蹂躪黃花閨女。」
「你聽誰說的?」
「本人親目所見,親耳所聞。」
「哈哈哈哈……」狂笑撕裂了空間,單隻這笑聲就足以懾人心神。
等對方自動停止了笑聲,小龍才又開口。
「閣下要否認么?」
「否認?那豈非是天大的笑話,老夫愛怎麼做就怎麼做,沒人敢過問……」仰頭望天,一副不可一世之態。
「本人現在就要過問。」小龍已鐵定了心。
「你憑什麼過問?」
「手中劍!」說著,握劍的手緊了緊。
「初生之犢不怕虎,浪子,老夫很欣賞你的膽識,面對著老夫,竟然還能說得出狠話。」
小龍突然想到了「潛龍手」甄一仁,潛龍手是對方的手下,而自己就曾輸在潛龍手的氣勢之下,不但應承投效天一會,同時還服下了「歸心丸」,照已知的情況推測,對方很可能是自己未來的主人,等自己私事辦完,就得正式入會……
「閣下是天一會的主人?」小龍脫口問出。
「不是!」彩雲令主回答得很乾脆。
小龍為之一愕,對方否認是天一會的主人,但不久前磨坊奪寶之役,那名被殺的武土臨死吐露主人是彩雲令主,難道那是借名頭唬人,或者根本上是兩回事?
「真的不是?」
「假不了的。」
「那太好了,咱們劍底下見分曉。」
「你……居然敢向老夫挑戰?」
「事實已經形成,改變不了。」
場面沉寂了片刻。
「浪子!」彩雲令主沉聲開口:「你如此不顧生死,是不是為了那小娘們?」小娘們指的當然是紅杏。
「不錯!」小龍無法否認。
「她喜歡你?」
「那是她自己的事。」
「你喜歡她?」
「談不上!」矛盾的答應,事實上小龍對紅杏是下意識的喜愛,因為她太可人,但因了余巧巧,他不能和她結合,而現在紅杏的表現,卻又使他大起反感,甚至有些恨她。
人心多變,所以表現在行為上便成了矛盾。
「那你到底是為了什麼?」
「為了……」小龍想了想才接下去:「為了武土的行事原則。」
「嘿嘿,很冠冕堂皇,你可曾想到這妄逞意氣的原則會使你喪命?」
「本人從沒想過會在別人劍下喪生。」回答的很狂,傲氣十足。
「很好,老夫就讓你想一次!」嗆地一聲,亮出了劍。夜色很濃,但在黑暗中時間久了,眼睛便會習慣。
小龍為對方亮劍的姿勢感到一凜,那是毫無瑕疵的超級名家架勢。
潛龍手對他的評語言猶在耳,佔先機,不能待敵之勢成,猶如兵法上說的半渡而擊之。
「嗆!」小龍也亮了劍,沒有作勢,只憑著那股旺盛的鬥志,上步欺身出劍。
對非常之敵,必須用非常之方。
金鐵交鳴聲中,雙方各退了一步。
這一擊,使小龍信心更增,毫不遲滯,第二劍又告出手,用的是他自悟的殺手絕招。
觸目驚心的場面疊了出來。
小龍往複使用同一招式,他不能變招,換了任何其他招式,都無法與對方抗衡。
紅杏幽然出現門邊,眸子在放光。
小龍並不知道紅杏的出現,他必須全心全力對敵,人劍已化為一體,雖是同一招式,但凌厲不減,這一招還沒碰到過真正的對手,他屈於潛龍手是氣勢未能佔先機,如果硬碰硬相對,勝負之數便難預料了。
全力的搏鬥,心、意、神、氣已運用到極限。
這種打法,是不會持續太久的。
兩聲悶哼同時響起。
激烈的畫面驟然中止。
小龍的劍尖刺進彩雲令主的心窩,彩雲令主的劍尖停在小龍的左上臂,劍尖都已入肉,所不同的是一在要害,一在無礙的部位。
小龍是贏家,他只消一送劍,彩雲令主不死也重傷。
雙方就如此僵住,不前刺也不收劍。
夜暗中仍可見到濡濕擴大的血影。
「浪子,你何不更進一步?」
「本人不想要你的命!」
「你只有這一次機會。」
「本人放棄這一次。」
「你會後悔!」
「絕不!」
小龍收劍,後退,對方的劍尖自然離開左上臂。
彩雲令主向後踉蹌了一步。轉身,疾奔而去。
小龍長長舒了一口氣,垂下劍。
紅杏上前。
小龍這才發覺紅杏已經在場,目光掃過去,心裡說不出是一種什麼感受。
兩人默然對視。
許久,紅杏進出一句話道:「浪子,我恨你!」
這句話,大大出乎小龍意料之外,以為是聽錯了,同時也大大傷了小龍的心。
「你……恨我?」
「對,恨你,誰要你管我的閑事?」
「破壞了你的好事?」小龍憤極反笑。
「一點不錯。」
「拍!」一記清脆的耳光,打得紅杏連退了三四步。
「你……打我?」紅杏手捂住臉。
「打你?」小龍咬牙切齒:「我還想殺你,宰了你這不要臉的女人。」
「我哪裡不要臉?」
「留香院洞房不成,竟然又甘願到此地跟彩雲令主同圓春夢,我……瞎了眼,把你當好女人看。」
「……」紅杏渾身發抖,下唇緊咬。
小龍收劍入鞘。
「浪子,你……不是要殺我么?」聲音也是激顫的。
「不值得!」
「……」紅杏口唇抖動了半天,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眸子里閃出了淚光。
「你還不走?」小龍語音冷酷無情,現在,他對紅杏除了鄙視再沒別的。
「我……恨你,」紅杏又說了一遍我恨你,嚶嚀一聲,掩面奔離,轉眼沒入黑暗之中。
「哈哈哈哈!」小龍笑了,是憤極,也是自嘲,他當了一次傻瓜,做了一件沒來由的笨事。
但隨之而來的感覺是幻滅和空虛。
子夜。
遲升的月亮露出了慘白的臉。
小龍仍木在當場,不管是恨是愛,紅杏在他心頭的影子是拂不掉的,他不懂,為什麼天生她這麼一副美麗的軀殼,卻賦給她這麼一個低賤的靈魂。
驀地,一個耳熟的女人聲音道:「浪子,你完全錯了,犯了極大的錯誤。」
小龍轉動目光,出現身前的赫然是胭脂狼霍香,一見這狠心的女人,小龍的無名火燒了起來,要不是她唆使,他就不會做今晚這件窩心事。
「在下犯了什麼錯?」小龍氣呼呼地。
「你不該放走可怕的敵人。」
「什麼可怕的敵人?」
「彩雲令主!」
「他真是在下的敵人么?」
「以前也許不是,但從現在起他會不擇手段要你的命,我敢用人頭打賭。」
小龍在氣憤中根本不以胭脂狼的這句話為意。
「我問你,你到底在搗什麼鬼?」小龍不再稱她芳駕而改稱你。
「我……搗鬼?」胭脂狼手指自己鼻子笑笑。
「難道不是?」
「你什麼意思?」
「你曾阻止我跟紅杏來往,後來又變成撮合的姿態,你說說看,企圖是什麼?」
胭脂狼默然了片刻,才悠悠啟口。
「這很簡單,先前你們應該是敵對的雙方,我擔心你別有所圖對她不利,所以阻止,後來發覺你是真的喜歡她,所以改變了態度,這是情理之常,不值得大驚小怪,你說對不對?」
「不對!」小龍從鼻孔里吹了口氣:「別說得那麼輕鬆自然,我不是三歲兒童。」
「哪裡不對?」
「這一切全在你意料之中,也可以說在你安排之中,你有什麼目的你心裡明白。」
「浪子,你冷靜些,今晚的事,前半段是在我意料之中,而後半段的變化卻出乎我意料之外,這種事能安排么,又安排得了么?」
「好,我問你,紅杏到底是什麼樣的女子?」
「怎麼說?」
「她願進留香院,聽人擺布入洞房而不反抗……」
「她反抗不了。」
「那對彩雲令主她同樣依順,又為什麼?」
「這……她有目的。」
「什麼目的?」
「這是她個人的隱秘,我無權泄露。」
「嗯!我再問你,在留香院那穿著講究的女人是什麼身份?」
胭脂狼突地後退了一大步,眼珠子連轉道:「有人來了,很可能就是來找你的,小心,我不能跟他們照面。」做出要走的姿勢,又道:「記住,千萬別提到我。」
小龍道:「你還沒回答剛才的問題。」
胭脂狼身形一動,道:「改天再說吧!」一晃,沒入了林木之中。
小龍心念電似地一轉,也投入了林中,但他沒離開,只隱在暗中,迅快地敷藥,扎牢了臂上劍傷。
待了片刻,不見有人出現,小龍氣得心痒痒,一時大意,上了她的當,她分明是不願意回答剛才的問題,才耍這花招……
心裡才這麼想,一條人影從磨坊後門走了出來,站到空地上,炯炯的目芒四下掃瞄。
小龍心中一動,他已認出來人是誰。
緊接著,又一條人影從側方牆角轉了出來。
來的,赫然就是「江湖雙絕」,「絕門劍」鍾離上和「絕戶手」蒙田,雙絕似乎是秤不離錘。
「沒影子,大概是走了!」絕門劍先開口。
「八成是回客店!」絕戶手回答。
小龍意識到雙絕說的是自己,這證明了雙絕是「彩雲令主」手下。
「現在該怎麼辦?」絕門劍像是沒了主意。
「只有另等機會,到客店找他不合適。」
「這小子怎會有這等高超的劍術?」
「天才,奇才!」絕戶手語帶感嘆。
「管他什麼才,我們要的是他的腦袋。」絕門劍冷冷地說。
「恐怕不容易!」
「什麼,憑雙絕的功力,還對付不了他?」
「很難說!」絕戶手仍堅持他的看法。
「對,老夫想到了!」絕門劍拍了一下手掌:「那小子曾經吞服過歸心丸,三十天期限一到,不殺他他也活不了,何必……」
「老哥,主人的目的是馬上要他的人頭,如果連這麼個小子也收拾不了,別的就甭提了。」
「唔!這個……老夫有個辦法……」
「什麼辦法?」
絕門劍湊過去,低低在絕戶手耳邊說了幾句。
「如何?」
「是個好辦法,我們馬上開始行動。」
小龍很想現身出去跟雙絕一決生死,但他畢竟還是忍住了,獨對雙絕他還沒把握,何況臂上還有傷。
雙絕聯袂離去。
小龍無法判斷胭脂狼是否還在此地,現在,他感到胭脂狼也是個謎樣的女人,照理,她跟雙絕是一路的人,為什麼她要逃避呢?如果她一出聲,三對一,自己的確只有死路一條,她為何不立這功呢?
想不透,只好不去想。
半夜早過,距天亮已經不遠,此地已沒再呆下去的必要,於是他動身回客店。
日上三竿,小龍仍在酣睡未醒,他從留香院到磨坊折騰了一夜,回到客店已經雞聲三唱,所以這一覺睡得很沉,睡得不知道醒。
「浪子!浪子!」女人的呼喚。
小龍睜開惺忪睡眼,一眼看到了床頭站著的女人,立即睡意全消,想掙起,但才一動,脖子感到一陣割痛,心頭陡地一震,這才看清女人手執自己的長劍,而劍擱在自己的脖子上,他不敢再動彈了。
非常熟悉的那張飽含狠毒的臉龐。
她,正是不久前在樹林子里偽裝上吊想刺殺他的那少婦,現在,她又找上了他。
門窗在睡前關得很緊,她是怎麼進來的?難道自己真的睡得這麼死,連門被撬開都不知道?
「你……又找上了在下?」
「對!」
「要報仇?」
「對,我在你床底下伏了一夜,總算還是等上了,這是天有眼。」
「到現在為止,在下還不明白你所報何仇?」
「郭家滅門之仇?」
「郭家?」小龍瞪大了兩眼。
「不錯!」女的咬牙切齒,「中州豪客郭永泰一家的血海深仇。」
「這……怎麼會找上了在下?」
「少廢話,聽著,少奶奶我要割下你的人頭去祭墳,本來我可以乘你睡夢時下手,但我不甘心,我要你明白為什麼死,所以才叫醒你,現在你明白了……」手臂一振,就要拖劍。
「慢著!」小龍急煞:「你找錯了對象……」
「錯不了,在郭家我一劍沒劈了你,在樹林子里又一次失手,現在……」
「憑什麼認定我是兇手?」
「鐵證如山!」
「什麼鐵證?」
「人,我親眼看到你,物,那布袋子臟物,你還敢狡賴么?」
小龍猛省過來,他拿那袋子珍寶無法處理,最後想到埋藏到苦主郭家,結果遭人黑殺,袋子也丟了,當時懷疑是余巧巧……
「這是個天大的誤會……」
「哼!說什麼都是多餘,你得付出代價。」
「你……是什麼身份?」
「這點該告訴你,郭家的大兒媳何青菁,兇案發生之日正好歸寧省親,所以逃過劫數,是天意要留下報仇之人,現在你說說你的同夥都是些什麼人?」
「少夫人,這的確是誤會……」
「住口,你不說也可以,我會慢慢查訪。」
「少夫人,在下只說一句話……」
「說!」
「在下那晚是特意送臟物回貴府的。」
「休想我相信你的鬼話,我要喝你的血……」
那鋒利的劍擱在喉頭上,只要輕輕一拖,喉管就會被切斷,小龍縱有通天的本領也無法倖免。
就這樣不明不白的被宰么?
全身已被汗濕透,他的確計無所出。
他在盤算同歸於盡,在喉頭被切的剎那,他有把握用手發出致命一擊……
就在這慘劇將要上演的剎那,突聽一個聲音道:「何青菁,不許動,現在有支毒弩正對你的后心。」
少婦臉色大變。
「你是誰?」
「中間人!」
「跟浪子是一路的?」
「不是,如果是便不叫中間人了。」
小龍鬆了口氣,想不到救星天降,他聽出是二斗子的聲音,就在隔壁房間。
「我只要報血仇,生死早巳置之度外,就算一命換一命我也心甘情願。」
小龍暗道一聲:「完了!」二斗子人在隔壁,有通天本事也無法阻止何青菁下手,一拖劍就定事,太便當了,何況她已不在乎生死。
「何青菁:」二斗子的聲音也微帶急促:「你想知道替郭家料理善後的人是誰么?」
「誰?」少婦脫口急問。
「老山羊和區區在下二斗子,你曾經調查過棺材店,這不假吧?」
「可是……浪子……」少婦已經動搖。
「浪子對郭家有恩而無怨。」
「我能相信你片面之詞?」
「你非相信不可,否則就遺憾終生。」
「……」少婦默然,臉色不停變幻。
「格吱!」一聲,隔壁板壁開了一道大口,一個人像穿穴之鼠般躥到了少婦身後,正是二斗子。
「把劍收回來!」二斗子以命令式的口吻發話。
「……」少婦在猶豫,劍仍穩架在小龍的脖子上。
「少夫人,把劍收回。」二斗子再說了一次。
少婦一咬牙,收劍轉身,橫退一步,背靠桌沿。
小龍下床,手撫了撫脖子,苦苦一笑。
少婦保持警備之勢。
二斗子和聲道:「少夫人,區區方才說的一字不假,的確是一場天大的誤會。」
「就憑你二斗子一句話?」
「少夫人信不過區區,總可以信得過老山羊。」二斗子一本正經:「少夫人如果還心存疑慮,剛剛就不該收劍,坦白一句話,觀在區區和浪子如果意圖不軌,少夫人毫無反抗的餘地。」
少婦打了個冷戰,因為這的確是句實話。
「老山羊為何沒提這檔事?」
「浪子丟了布袋子,區區現在才知道,而少夫人得了布袋子可也沒告訴任何人,對不對?」
「浪子為何有這東西?」
「讓他自己說。」二斗子目注小龍。
「很簡單地說……」小龍接上話:「機會湊巧,黑吃黑,在下來了個黑上吃黑,本意是郭府已無後,準備先藏起來再處置,現在既然少夫人出了頭,物歸原主,再好沒有了!」他故意三言兩語交代,以免再扯出紅杏,井江等人,把問題弄得更複雜。
「浪子,你的辯解算我相信,我問你一句……」
「請問!」
「據我探聽到的消息,你從頭就牽扯在這殺人劫寶的公案中,為什麼?」少婦緊盯著小龍。
事逼致此,小龍非抖出秘密不可,對二斗子他並沒什麼顧忌的,無形中雙方已站在一邊。
「這是在下的一點秘密。」
「不能說?」少婦追問。
「不,在下可以公開,事緣舍侄得了難治的怪病,必須用萬年龍骨合葯,根據傳言,當年在長安出土的寶物中,便有這東西,所以在下遠離太原,目的在逐一訪問當年三位得主求取……」
「你求萬年龍骨?」二斗子插上嘴。
「不錯!」
「嗯!難怪這一路來你老是插身在這公案之中。」二斗子連連點頭,像是明白了一件事:「有眉目沒有?」
「沒有,在下判斷……」
「怎樣?」
「天一會的企圖是想囊括當年長安出土的全部寶物,先下手的對象是大漢鏢局,再次是郭府,如所料不差,最後的對象當是三星手鮑天成……」
「有道理!」二斗子眉毛挑了起來。
「在下目前正積極探查鮑天成鮑老英雄的下落,閣下……能否提供點線索?」
「三星手久已不現身江湖,下落不明,江湖如此之大,要找一個人何異大海撈針,不過……」
「怎樣?」
「天一會既然決意謀寶,會竭機盡智挖出三星手的下落,這是條可以利用的線索。」
「對,在下正有這意思。」說完,轉向何青菁道:「少夫人,聽說過萬年龍骨之事么?」
「聽先翁提過,沒見過。」
「當年得主是三位,不知這萬年龍骨是哪一位得到?」關鍵性的問題,小龍相當凝重,一句話,謎底就可揭開,再用不著盲目摸索了。
「這個……」何青菁搖搖頭道:「據說當年分寶時,是胡亂擺成三堆,然後占簽決定誰家,我所知道的是先翁這一份中沒有萬年龍骨,不知是誰得到。」
小龍大失所望。
如果東西是大漢鏢局局主尤三貴得到,那東西已落在天一會手中,想求到將大費周章。
如果東西是在三星手鮑天成之手,那就得積極追查鮑天成的下落。
不管如何,這是件相當棘手的事。
何青菁把劍遞還小龍。
「浪子,照理說……你使寶物歸主,我應該謝謝你,同時也為前後的莽撞行為道歉!」她福了下去。
「少夫人,不敢當。」
「血洗我郭家的是天一會?」何青菁恨意重現。
「目前判斷是如此!」
「天一會的主人是誰?」
「目前還不知道。」
「地點呢?」
「也不知道。」小龍連連搖頭。
「浪子,你是不願說么?」
「少夫人,如果在下知道,沒理由不說。」口裡說,心裡卻在想;「憑何青菁想向天一會討債,不殊以卵擊石,別的不說,單是已知道的江湖雙絕、潛龍手、彩雲令主,這幾個巨頭,江湖上沒幾個惹得起。」
何青菁咬牙沉思。
小龍又在想:「跟潛龍手打賭失敗,自己曾答應私事一了便加入天一會,同時也服下了對方的歸心丸,歸心丸憑自己的僻毒本能,可以不用擔心,倒是因了紅杏而殺傷彩雲令主,雙方業已成仇,將來的演變會如何?」
何青菁挫了挫牙,道:「對不起,我告辭!」
小龍抬手道:「且慢!」
何青菁道:「有何指教?」
小龍正色道:「據在下所知,天一會不但邪惡,而且勢力極大,少夫人的行動最好能謹慎些。」
何青菁面露感激之色,無言地點點頭,開門離去。
小龍轉向二斗子道:「閣下怎麼會住在隔壁?」
二斗子道:「昨夜投進來的,是老山羊的主意。」
小龍「噢!」了一聲:「為什麼?」
二斗子像突然有了警覺,伸長脖子朝窗外望了望,急聲道:「等會再談!」折轉身,從原來的板壁孔鑽回去,迅快地把木板還原。
小龍已聽到房門外的腳步聲。
小龍坐到桌邊,靜靜地候著。
「咯咯!」房門扣響:「區區可以進來么?」來人相當有禮貌。
「請進!」小龍沉聲回答。
房門推開,一個衣著鮮明的人影跨了進來,小龍目光轉處,心頭微微一窒,來的赫然是潛龍手甄一仁,他曾經以磅礴的氣勢贏了小龍,可以說是小龍出道以來僅遇的最高劍手,心理上多少有些不自然。
小龍起身肅容。
「請坐!」
潛龍手亳不謙遜,大模大樣地在對面坐了下來。如果說有本領的人多半高傲,這是句實話,觀在,潛龍手所表現的態度便相當高傲,由於臉上沒什麼表情,在高傲之中還帶著冷漠。
「閣下有何見教?」
「會主想見你,區區奉命相邀。」
「會主想見在下?」小龍心頭一陣忐忑,昨夜才發生了劍傷彩雲令主的事,今天便來傳見,絕非好事。「不錯!」
「傳個信不就得了,何必勞動閣下親自來?」小龍是故意找話講,好有盤算的餘地,他因賭約失敗而不得已答應加入天一會,目前在對方寬限下辦私事,名義上還沒正式成為天一會弟子,但實際上已是。
「這表示慎重。」
「會主傳見在下的用意是什麼?」
「不知道。」
「在下私事還沒處理……」
「會主傳見之後,你仍有機會辦理私事,並非要你正式入會。」潛龍手搶著回答,他以洞悉小龍心事:「收拾一下,就隨區區上路吧?」
「在下可以緩時復命么?」小龍試探著問。
「不可以!」潛龍手斷然否定小龍的試探。
「在下目前還不是貴會弟子?」
「正因為如此,所以會主才命區區前來相邀。」
小龍緩緩站起身,他不願表示怯懦,火里湯里也去闖上一闖,不能辱沒了浪子的名頭,而同時他也想見識一下這能統御潛龍手,彩雲令主這一類人物的角色是何許人物,所以他不再堅持,順手抓起了靠在桌邊的長劍。
「請!」
「請!」
兩人出房,到了客店門外,兩匹快馬已在等侯。
艷陽下,兩騎快馬風馳電掣般飛奔,好馬,快而穩,道旁的樹木房舍飛快地向後移。約莫奔行了十餘里。古木陰翳中,一座道觀呈現眼帘,潛龍手勒馬緩勢,小龍也跟著慢了下來,兩騎並轡。
「這是什麼地方?」小龍問。
「三元宮!」
「會主臨駕此地?」
「臨時落腳。」潛龍手目芒一閃,抑低了聲音:「浪子,牢記一點,殺人必須致死,出劍絕不可猶豫。」
小龍一愕,這是什麼意思?
「要動劍么?」
「不錯,非流血不可,不殺人就被人殺。」
「這……」
「別多問,記住我剛才的話。」
馬已到了大門前,不見人影,潛龍手下馬,小龍照樣,但因了潛龍手剛剛說的話,心裡大為嘀咕。
馬拴在宮門外。
兩人並肩進大門。
門裡是個廣場,青磚鋪地,空蕩蕩的一片冷寂。通過廣場,進中門,是個花木扶疏的庭院,正殿,東西廂。
潛龍手領著小龍登上寬闊的殿廊。
小龍抬眼朝大殿里一看,呼吸登時窒住,彩雲令主端坐在一張大木椅上,面對殿門,身後立著紅杏,一隻手拐放右椅背上。
紅杏竟然如此死心地投入彩雲令主的懷抱,為什麼?
潛龍手傳話說會主傳見,但彩雲令主在磨坊曾否認他是會主,這又是什麼蹊蹺?
紅杏望著小龍,臉色微微一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