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章
楊夫人道:「聊聊可以,干萬別再喝醉了。」
何凌風道:「薄醉又何妨,只要別太過量,你又何必掃大家的興呢!」
田伯達諂笑道:「楊夫人,不是我小田嘴饞討酒喝,凡是大醉過的人,清醒后一定要再喝那麼幾杯,才不致被宿酒所傷,這叫做『還魂酒』。」
眾人都道:「對,這倒是實情,如果不喝「還魂酒』會頭痛難過好幾天,喝酒的人都有這種經驗。」
何凌風大笑道:「小田就是這些地方可愛,看來這頓『還魂酒』是非請不可了。」
歡笑聲中,楊夫人不便峻拒,只得吩咐備酒。
其實,何凌風並非好酒貪杯,而是存心借這次「聊聊」的機會,了解一些關於九曲城「天波府」的倩形。』
他對「天波府」所知極少,甚至連楊夫人的閨名都不知道,稱呼時既不方便,也容易露出破綻,無法獲得對方的信任。
果然,一席「還魂酒」喝下來,因難迎刃而解。
他不僅知道了楊夫人閨名馮婉君,而且打聽出她就是列柳城千歲府「一劍擎天」馮援的胞妹,一身武功,不在楊子畏之下。
九曲城天波府,列柳城千歲府,再加上嶺南芙蓉城的香雲府,合稱「武林三府」,都是名聞天下的武林世家。
因此,楊子畏對這位如花似玉的妻子,除了「敬愛」之外,還有三分「敬畏」。
楊子畏既然是個怕老婆的人,何凌風就不能表現得太「丈夫氣概」。
所以,當天晚上,馮婉君要他從掬香榭「搬」回卧房去睡,他不敢反對,只有唯唯應諾。但夫妻同房,難免會有「親熱」過程,這可就叫何凌風「為難」了。
倒不是他太老實,怕親熱,而是夫妻在親熱時,少不得有些關於私人的「秘密」,外人絕對無法「冒充」,一旦露出「破綻」,後果將難以收拾。
何凌風打從踏進卧房那一刻開始,心裡便像十五隻吊桶打水憂心如焚,片刻難安。
他既不能拒絕同房,唯一辦法,只有「拖」,隨手取了一本書,坐在窗前「細細批閱」。
書里寫些什麼,他一個字也沒看進去,心裡只盼馮婉君早些睡,眼睛望著書本,耳朵卻在傾聽內室的動靜。
梅兒收拾好床榻,早就反掩房門退去了,偏偏馮婉君就是不肯先睡,一個人在內室「悉悉索索」,不知在摸弄些什麼。
何凌風內心焦急,只好裝作體貼,道:「婉君,你累了就先睡吧!這幾天你也實在太辛苦了。」
馮婉君道:「你呢?」
何凌風道:「我還不累,想把這幾頁書看完了再睡,你就不用等我啦!」
不料這番話,卻引來了一陣腳步聲,馮婉君反而從內室走了出來,含笑道:「究竟是什麼書?讓你看得這樣入迷?連覺都不睡了?」
何凌風道:「是一本。」
才說了三個字,忽然臉一紅,急忙住口,匆匆將書捲起,直恨不得尋個地縫塞進去……。」
可惜太遲了,馮婉君一伸手,將書奪了過去,道:「好書也給我看看,幹嘛躲躲藏藏……。」
話未畢,兩朵紅雲陡地飛上了臉頰,把書用力一甩,啐道:「該死!原來是這種混帳書。」
敢情何凌風心不在焉,順手從書架上抽出來的,竟是一本「野疊曝言錄」。
這種書收藏在年輕夫妻閨房中,本來是很平常的事,壞只壞在何凌風不該此時此地取出來看,這一來,倒變成火上澆油,弄巧成拙了。
看來,今夜要想「風平浪靜」度過,只怕是不能夠了。
何凌風假作哈哈一笑,掩去窘態,站起身來道:「好,不看書了,咱們去後花園走走好嗎?」
馮婉君既未贊同,也未反對,只低頭揉弄著衣角。
柯凌風推開通往花園的紗櫥門,仰面深吸一口氣,道:「多美的月色,如此良夜,早睡豈不可惜。」
馮婉君仍然沒有開口,只輕輕伸過柔美,挽著他的臂彎,含情脈脈依偎在他身邊。
天上月華如銀,園中花香拂面,夜涼似冰,玉人依懷,這情景,不知會羨煞多少人。
何凌風卻絲毫領略不到其中美妙情趣,他所感受到的,只是心亂如麻,苦無善策度過今夜這一道「難關」。
「夫妻」倆踏著月色,在花園裡繞了一匝,馮婉君似有些「衫薄不勝寒」,整個身子緊緊依偎在何凌風懷中,步履瞞珊,嬌慵無限。
何凌風不是魯男子,幾乎有些把持不住了,只得在一條石凳上坐了下來。
甫坐下,馮婉君便斜躺進「丈夫」懷裡,輕吁一口氣,低聲道「七郎,還記得去年那場無妄之災嗎?」
何凌風一怔,竟答不出話來。
好在馮婉君並沒有等他回答,又自己喃喃接道:「去年春天,也像現在一樣,是個好美好美的月夜,也只有咱們兩人,坐在廬山小天池畔賞月……。」
哦!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何凌風忙笑道道:「怎麼不記得,廬山風景的確與眾不同,所以詩中說: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馮婉君道:「我說的不是廬山風景,是說你被毒蟲叮咬的那件事。」
何凌風又是一怔,他可不知道楊子畏曾被毒蟲叮咬的事,只得含混地道:「是的,廬山那地方什麼都好,就是毒蟲太多,很討厭……。」
馮婉君掩口笑道:「那該怪誰?還不是怪你自己異想天開,好好的忽然要下天池去撈月亮,月亮沒撈著,背上卻被毒蟲叮了一口,第二天就化膿紅腫,害得後來還開刀擠膿,留下一道疤痕,你還記得嗎?」
伺凌風苦笑道:「記得,記得,唉!當時我只為了好玩,誰想到會那麼倒霉。」
馮婉君揮手輕輕撫摸著「夫婿」的面頰,無限歉意地道:「其實,都是我惹出來的禍,是我叫你去撈月亮的,當時咱們都有些醉了。」
何凌風忙順著口氣道:「本來嘛!不醉也不會做那種傻事。」
馮婉君道:「我原只是說說罷了,誰知你竟當了真。」
何凌風道:「你說的話,我怎敢不當真呢!你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會搭梯子去替你摘幾顆下來。」
馮婉君柔聲道:「七郎,你真的那麼聽我的話?」
何凌風道:「當然。」
話出去,他就知道不好了。
馮婉君問這句話,顯然只是個「引子」,因為她的手已從面頰滑落到何凌風的頸項,而且,正順著領口,伸向胸膛、腰脅……。
那柔軟的手,就像一條蛇,蜿蜒進入他的衣角。
何凌風既是「丈夫」的身份,自然不便拒絕「妻子」的親熱,但如此下去,「後果」堪慮。
他只好假作怕癢,扭動了一下身子,隔衣輕輕捉住那隻手,低笑道:「婉君,別這樣,被丫環們看見了會笑話……。」
馮婉君用鼻子「嗯」了一聲,道:「丫環們早就睡了,七郎,解開衣服,讓我摸摸那個疤痕,好嗎?」
這可不是鬧著好玩的,他背上根本就沒有什麼疤痕,一摸之下,准砸!
何凌風急道:「反正就是那麼一道疤,有什麼好摸的呢?來,婉君,咱們聊聊別的吧!……」
馮婉君道:「不嘛!我喜歡摸嘛!你一向都讓我摸的,今天怎麼不肯了?」
何凌風道:「不是不肯,我是怕被丫環們進來撞見了不好。」
馮婉君道:「告訴過你啦!丫環們都去睡了,沒有人會撞進來。」
何凌風道:「就算沒有人,這兒可能也有毒蟲,再被叮上一口,可不好受。」
馮婉君嬌嗔道:「七郎,你從來都聽我的話,事事都順著我的,今天是怎麼啦?」
何凌風吶吶道:「我……我……。」
馮婉君道:「我不管,我一定要摸摸。」
她可是說到做到,左手用力一勾何凌風的脖子,右手已迅速探進他的衣服內,繞過脅下,伸到了背部……。
何凌風欲拒不能,急得頭上冒出冷汗來,心裡暗道:「完了,這下什麼都拆穿了……。」
誰知馮婉君的手停留在他的背部,並沒有任何「意外」的反應,只是輕輕地撫摸著,似憐惜,又似滿足地喃喃地道:「多可愛的疤,這是你替我撈月亮的紀念,我要一輩子撫摸,永生永世不讓它離開我的手指……。」
何凌風聽得驚詫莫名,當場呆住了,他萬萬都想不到,自己的背部居然真有一個疤痕。
一個跟楊子畏完全相同的疤痕。
他從未在廬山小天池撈過月亮,也從未被毒蟲叮咬過,疤痕從何而來?難道自己竟真的是楊子畏?
難道何凌風真的已經死了?
難道……。
不!這絕對不是真的,要想查證事實真相,只有去問小翠。
小翠是「鳳凰妓院」掛牌的妓女,任何人都可以去找她。
何凌風卻不行。
因為他現在的身份是堂堂九曲城「天波府」的主人,自然不便輕易涉足花街柳巷,去見一個妓女。
為了隱蔽行徑,何凌風特意披了件黑色大氅,頭上戴一頂闊邊大笠帽,用那寬大的帽沿,壓住大半個臉。
等到鼓樓已經響過初更,才低著頭,跨進了「鳳凰院」的大門。
龜奴見有人上門,連忙扯開嗓子叫道:「見客。」
剛喊了兩個字,嘴裡忽然塞進一塊硬梆梆的東西。
一冰冷雪亮的銀子。何凌風勾著脖子,低聲道:「別大聲,也別嚷嚷,告訴我小翠在不在?」
龜奴先是一驚,待吐出來看清楚,不禁由驚而喜,急道:「在!在!在!」
何凌風道:「房裡有客嗎?」
龜奴道:「有!有!有……。」
突然想起這話似有未妥,才連忙改口道:「老客,您問的是」
何凌風道:「西跨院的小翠姑娘。」
龜奴「哦」了一聲,傻笑道:「原來您是問小翠?沒有,沒有客人,小翠姑娘已經下帘子不見客了,而且,現在也不住在西跨院了。」
何凌風道:「噢!為什麼?」
龜奴道:「老客,您八成兒是外地人吧?還不知道小翠出了事吧?」
何凌風道:「出了什麼事?」
龜奴神秘地道:「這種事,本來不該隨便對客人說,不過,小的看老客您是個好人,不忍心瞞您,依小的愚見,『鳳凰院』標誌姑娘多的是,您老隨便挑一個,都比小翠強,千萬別再找她了。」
何凌風道:「找她便怎樣?」
龜奴道:「不瞞您老說,小翠最近出了件霉氣事,一個姓何的地痞,喝醉了酒,突然暴斃在小翠房裡,從此以後,誰也不敢再進她的房門,老媽媽才叫她暫時歇了生意,搬去後院居住……。」
何凌風道:「那姓何的怎會突然暴斃呢?」
龜奴道:「誰知道,反正那小子終日遊手好閒,吃酒耍錢,不是個好東西,八成跟誰鬥毆受了傷,或是黃湯灌得太多中了酒毒,外人可不管這許多,只知道他死在院里,就說是『痛快』死的,害得小翠險些吃上了人命官司。」
何凌風道:「說這話的太缺德了,就算是『痛快』死的,這也是他自己該死,怎能怨上小翠。」
龜奴道:「說的是呀!可是一個掛牌姑娘,遇上這種倒霉事,還有誰敢上門。」
何凌風冷冷一笑,道:「這麼說,那姓何的是自己作孽,反連累了小翠。」
龜奴道:「豈止連累小翠,院里生意也大受影響,那姓何的小子真是害人不淺。」
何凌風真想給他兩記耳光,終於強自忍住,淡淡笑道:「小翠住在後院什麼地方?不要聲張,悄悄帶我去一趟,這銀子就賞給你喝酒。」
龜奴啞聲道:「老客,您不怕?」
何凌風搖搖頭,笑道:「放心,我若也死在後院,那是我自尋死路,決不會連累你。」
那龜奴貪圖厚賞,偷眼向四面望了望,招手道:「好,請跟我來。」
兩人由一道側門進去,繞過正房和前院,來到後進院子里。
龜奴指著一幢靠牆的木屋,道:「那就是小翠姑娘的住處,老客,您可千萬別耽擱太久,被老媽媽知道,小的就吃不完兜著走了。」
何凌風揮手遣走了龜奴,仔細打量那幢木屋,不禁泛出無限感慨。
那木屋既陳舊,又簡陋,背臨院牆,側面就是堆放雜物的柴房,跟從前小翠居住的西跨院閨房相較,真有天壤之別。
小翠雖然是個低賤的妓女,可是,對他何凌風卻情有獨鍾摯誠相待,他無以報答紅粉知己,已經內疚良深了,如今竟連累她道受這種困苦和冷落,枉為鬚眉,能不愧煞?
然而,這究竟是誰的過錯呢?
是誰「害死」了何凌風?
又是誰使何凌風「變成」了楊子畏?
難道這就是所謂「借屍還魂」……。
何凌風決不承認自己已經「死了」,也不相信人死之後會有鬼魂。
他當然更不會相信世上真有「借屍還魂」這回事。
所以,他非要當面問問小翠不可。
木屋小窗上,透出昏暗的燈光,屋裡有低沉的咳嗽聲音。
那是小翠的聲音,她的肺很弱,常常在入睡前輕微咳嗽,尤其心裡有事,輾轉不能人夢的時候。
何凌風忽然覺得鼻子酸酸地,輕吁一聲,舉手在木門上扣了三下。
「誰」?
「是我。小翠,開開門。」
「你是誰?」
「何凌風……。」
糟!一報出姓名,何凌風就知道糟了,再想收回已經來不及了。
果然,木屋裡傳出一聲驚呼,接著就是床板震動的聲響……。
想必小翠本來躺著,聽了這聲回答,嚇得從床上跳了起來。
何凌風連忙改口道:「我是為何凌風的事來的,小翠,你開開門好嗎?」
一陣悉索,「呀」!門開了一條縫。
何凌風一閃身,躍了進去,反手掩上了房門。
屋子裡好簡陋,一床、一幾,孤燈熒熒,照著滿屋子凄涼。
小翠瑟縮在屋角落裡,蒼白的臉上遍布驚懼,吶吶道:「你……你究竟是誰?」
何凌風緩緩摘下笠帽,道:「小翠,我是凌風,真的,面貌雖然變了,可是,的的確確就是何凌風,你一定要相信我……。」
小翠瞪大眼睛,連連搖頭道:「不!不!求你不要嚇我好不好?何凌風已經死了,你究竟是什麼人?」
何凌風道:「小翠,不用說假話,你明明知道我沒有死。」
小翠道:「不,何凌風真的已經死了,就死在西跨院里,我親眼看見他們把他抬出去的……。」
何凌風道:「我不管他們抬出去的是誰,反正我的確是何凌風,而且現在還活著,小翠,你必須相信。」
小翠搖頭道:「我不信,我不相信,我也不認識你,我只知道何凌風已經死了。」
何凌風知道這樣糾纏下去,永遠扯不清,語氣一轉,道:「好吧!你一定不肯相信,我也不勉強你相信,現在仔細看看,以前有沒有見過我?」
小翠向他上下打量了一陣,道:「沒有見過。」
何凌風道:「再想想看,曾在什麼地方認識過我嗎?」
小翠道:「沒有。」
何凌風道:「這麼說,咱們今天是第一次見面?」
小翠道:「不錯。,』
何凌風笑了笑,道:「可是,我卻知道你的肚臍左下方小腹上,有一粒紅痣,后腰右邊有一塊黑斑,我說得對嗎?」
小翠一怔,楞住了。
好一會,才吶吶道:「你是聽誰說的?」
何凌風笑道:「我親眼看見的。如果咱們以前並不認識,今天才初次見面,而怎會知道你身上的暗記?」
小翠輕嘆道:「這也沒有什麼奇怪,干我們這一行的,生張熟魏,送往迎來,身上供人玩弄,早已不算是秘密了。」
何凌風道:「身上暗記就算不是秘密,你跟何凌風之間的枕邊私語,總該沒有外人知道吧?那天出事的當晚,你曾經要何凌風帶你遠走高……。」
最後一個「飛」字還沒說出口,小翠已臉色大變,截口道:「你在胡說什麼,我一句也聽不懂,我不認識你,沒有工夫跟你胡扯,請你趕快出去,出去!」
何凌風目光瞬也不瞬注視著她,緩緩道:「小翠,心虛了是不是?那天你已經知道要發生什麼事,才求我帶你走,你也明明知道那碗醒酒湯里……。」——
葉楓小築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