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紅顏薄命

第十七章 紅顏薄命

船上所帶的食糧將盡,但還有食水,所以他們並不擔心這一點,在海上還怕沒有可食的東西嗎?

只要有淡水,那也就不必擔心什麼口不過他們現在已漂到什麼地方去?他們可絲毫不知。

此處暫時把孫伯南和澄月兩人行蹤按下不表。

且說在那鄂境荊襄大道上,時近黃昏,一騎緩轡徐行,那匹牲口似乎力雄腳健,因此不耐緩行,不時騰掉鳴嘶。

但那馬上人卻坐得無精打-,而且身形不時地搖幌,一望而知馬上的那人睏乏之程度了。

這一騎現在孤獨而行,因為在這等時辰,路上不會再有的行人。原來從這兒起計,前後都得走個數十里路才有投宿之處。

馬上的人敢情是個女的,只見她雲鬢半偏,星眼半闔,上身一件短袖淡黃色羅儒,下身卻是曳長的窄裙,把一雙蓮鉤也裹住。

光是依稀一瞥,任誰也得被她美皺的姿容懾住目光,這位美人兒正是威震南觀數十年的石龍婆徒孫鄭珠娣。

她之所以扶病北行,敢情是聽到孫伯南葬身火窟的消息。

那時江家一個人都沒有,只有江上雲的母親王氏,她又不敢把這個噩耗說出來,想想只好往天地找老爹去。

事實上,她也渴望見到江上雲,以免石龍婆半年期限一過,別說婚嫁之事,便性命也難以保全。

可是她自受玄龜功所傷之後,渾身乏力,也不敢妄自用力,走到這兒來的時候,已經憔悴得很。

但自從今天下午從荊門出發,已發現一路上有點不妥,不時有些神情-悍的大漢騎著駿馬掠過。

鄭珠娣雖然體力不成,但這些江湖道的事她焉能不懂,只在暗中冷笑數聲,並不驚慌。

看看日落黃昏,前路茫茫,她明知沒有歇腳之處,但毫不發慌,慢慢走著,打算捱得多少路程便算多少。

忽見天色驟然陰暗,抬頭一瞧,敢情烏雲滿天,快要下雨光景,這一來芳心可就有點著急。

暗想雖然不怕什麼強人,但因身體虛弱,可就淋不得雨。

她不禁趕緊提起精神,催馬前行,那匹坐騎拗得久了,這時不由長嘶一聲,撤蹄便跑。

鄭珠娣宛如騰雲駕霧似的,也不知跑了多遠,自忖再也挺不住了,努力一勒韁,那匹牲曰差點兒人立起來。鄭珠娣雖在病中,但手勁豈比等閑,因此那牲口不敢作怪,停歇路中。

她四顧一下,忽見前面不遠有座廟宇。心中便想道:-要是座尼奄那就更好了……-當下催馬過去,還未及細看,涼風颼颼卷括,析析瀝瀝下起雨來。

廟門輕輕的一敲便開,原來此廟並不大,一進門便是寬敞的佛堂,關門的是個小沙彌。

她邁進佛堂,四肢一軟,趕緊扶著牆壁,細聲道:

「我有點不舒服,大和尚你行個方便。……」

小和尚替她把馬拴在檐下,便去叫個老和尚出來。

那老和尚慈眉善目,年齡甚老,但精神仍然瞿鑠。

他藉著佛堂上長明燈的微弱光線,細看她一眼,便道:

「女菩薩太疲倦了,請到後面的靜歇一下……」

鄭珠娣隨著小沙彌走到後面靜室中,剛剛在那張乾淨禪榻坐下,忽聽馬蹄紛紛沓沓,都停在廟前。

跟著語聲步聲大作,那幹人已走入佛堂。聽起來大概有六七個人。

鄭珠娣立刻知道定是下午屢屢看見的那六七個-悍大漢,暗中一運氣,但覺氣脈阻滯,全身乏力,不覺為之駭然。

只聽一個雄壯嗓子叫道:「老和尚通融一下,讓咱們兄弟歇宿一宵。」

老和尚沒有作聲,另外一個嗓子叫道:「算啦,老和尚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大家都爽利…」

老和尚忽然大聲誦句佛號,道:「走,走,你們這些下作東西,別沾污了佛門聖地……」

六七個人都寂然無聲,大慨是面面相覷。

鄭珠娣心中暗怒,想到:「要不是我如此境況,看你們這一干人的性命保得住否……」

只聽一個粗壯的嗓子嘿了一聲,道:「弟兄們別慌,把兵刃收回,看我收拾這廝!」

其餘的人紛紛應了,敢情這人乃是他們之中的老大。

老和尚已說道:「老衲久已託庇空門,豈能和你們掄動拳腳!」

鄭珠娣聽到這裡,暗暗道:「老和尚軟了,大概他早年也是黑道中人,故此和這幹人認得。」

那老和尚又道:

「花鷹周明你乃是荊襄一路後起好漢,雖然我這老和尚你不放在眼內,而老納也無奈你何,但你們行事不可破壞規矩,老衲只問你想對那位單身姑娘怎樣?你可得愛惜你的名譽,將來才能在江湖立足得長久!」

花鷹周明尚未答話,猛聽大門口有人宏亮地打個哈哈,道:

「是婁大爺我命令他們來的,於沖你只是身入空門,千萬別以為是升了官!嘿!嘿!」

這人話聲宏亮,中集充沛,一聽而知武功不凡。

鄭珠娣微微一凜,忖道:「下五門的鼠輩中,竟有這等好手嗎?」

其實此人乃是鄂境著名劇盜,姓婁名志,外號三手人熊,除了掌中十三節亮銀鞭招數精奇之外,還打得一手好暗器。

最使他威名傳播得快的,卻是在於他的心狠手辣,在十餘年來縱橫鄂境,已傷人無數。

老和尚一聽這人答口,立刻默默不語。

那三手人熊莫志走進來,眼光冷冷一掃老和尚。

老和尚為之一震,囁嚅道:

「老納豈敢多管婁寨主之事,只因這位姑娘抱病在身,而且紅顏薄命,際遇凄涼,是以老衲多嘴說一兩句話!」

三手人熊婁志冷笑一聲,道:

「給我婁志看中了還能說紅顏薄命嗎?於沖你素擅相人之術,如今給我相相氣色,饒你一命,但得直言坦告!」

老和尚相看他一眼,搖頭道:

「婁寨主有命著老衲直言,故此不敢相瞞,看來婁寨主武功雖然無敵當世,但印堂暗黑,氣色極壞,必須立即找個地方閉門隱居,方可免卻眼前大劫!」

三手人熊婁志不悅地罵道:「放屁。」

他道:「那個小妞兒還能夠把我怎樣嗎?來。」

他又道:「周明,把那小妞兒請出來,我有話說,你們全部給我在外面守著,任何人不許進來。」

花鷹周明雄壯地應了一聲,直闐入佛堂后。

鄭珠娣躲在門后,花鷹周明一腳踏進來,鄭珠娣伸出金蓮一勾,周明「撲通」的一聲,摔在地上。

這一交跌得他又驚又怒。

驚的是他下盤功夫往常是恨不錯,縱使來不及用力,也該能夠旋身卸力,不應摔這麼結實的一交。

怒的是這一交跌得鼻青臉腫,疼痛難當。爬起來一看,那美艷照人的鄭珠娣滿面疲憊之色,靠在牆上。

他大喝一聲,搶上來伸掌抓去,鄭珠娣比他早了一點側開,變成掌抓胸部,登時玉面含嗔,右肘輕輕一隔,把敵人撞出外門,跟書一巴掌打在周明面上。花鷹周明可就變成花面。

因為除了早先的青腫之外,此時又多一隻紅色的手掌印。人也打得踉蹌,直撞出門外。

三手人熊婁志聽到撲通連聲,還有周明的痛叫,心知事情有異,搶進來一看,那周明頭暈眼花,爬起來就一拳打去。

三手人熊婁志見狀冷嘿一聲,伸出鐵臂一格,周明又痛得叫一聲,這才知道自己打錯了人。

鄭珠娣走出門邊,雖然嬌喘不止,但仍不示弱,瞪眼道:「斗膽淫賊,竟敢對我無禮!」

三手人熊婁志怒嘿一聲,欺身迫近,斗然一掌抓去。

鄭珠娣見他掌風勁烈,使個怪招,玉手蘭花也似的疾取敵人手肘「天井穴」,卻突然往上一拍,纖纖食指已勾住對方一隻手指,往外一扳。

婁志的手指比她粗上一倍有餘,這時卻禁不住她不住的一扳,大吼一聲,努力沉腕一掙,手指兒差點兒折斷。

若不是鄭珠娣忽然一陣頭暈和手酸腳軟,那些手指早就斷了。

三手人熊婁志閱歷甚豐,已知遇上強敵,妄念盡消,退開尋丈,雙手揚處,三枚喪門釘和三粒鐵蓮子電射而去。

鄭珠娣覺出風聲有異,努力一閃,胸前已中了兩枚銳利無比的喪門釘。

就在鄭珠娣被喪門釘打中的剎那,人影一閃,香風撲鼻,在三手人熊婁志前面多出一人,敢情也是位姑娘。

三手人熊婁志一看,心中大動,想道:「老天,怎的這姐兒也這般美貌?」

那位姑娘一身白衣服,乍看們像是素服,只見她膚光如雪,端的是秋水為神玉為骨。

她嗔聲道:「下流賊敢傷我姐姐……」

原來她閃進來時,已瞧見那兩枚風聲勁厲的喪門釘打在鄭珠娣胸前。

這等喪門釘乃是內家好手才能應付。

因此鄭珠娣能如往昔般運真氣護胸,也不能避免重傷之危,何況她如今四肢無力。

只見她一縱身,衣袂飄舉中,一溜碧光由上而下,直向三手人熊婁志頭頂打落。異聲忽響,令人聽了心魄搖搖,拿捏不定。

三手人熊婁志乍然一呆,碧光疾然下落時,他才猛然醒覺,連忙一矮身,掌中銀鞭電急勁射出來。

這位美貌姑娘正是孫伯南的未婚妻龍碧玉,她的武功得自碧玉仙子冷加霜和域外龍家嫡傳,不比等閑。

冷笑一聲,異聲改為又尖又細,原來已變式攔腰擊到,三手人熊婁志看不清楚,手忙腳亂,垂鞭一撩。

龍碧玉本可硬擊過去,但她存心要這個大盜多吃點苦頭,碧玉杵暗運巧勁,桿鞭驀然一觸,她喝聲「去」字,銀光一閃,破空飛走,原來三手人熊婁志的亮鞭已脫手飛去。

跟落龍碧玉嬌喝一聲「打」,碧光急掃下盤。三手人熊婁志努力一拗腰,打算倒縱開去,乘間發射暗器。

卻聽「拍」的一響,碧玉桿已抽在他胯上,把他打得一咧嘴,橫摔在地上。

三手人熊婁志雖是一方知名的劇盜,但如何能跟這些武林高人嫡傳弟子比較,這時已知不妙,一心想看如何逃走。

龍碧玉的確不把此人放在眼內,轉身問道:「姐姐你怎樣啦?」

鄭珠娣靠右門邊,雖然面色蒼白,但身上並無傷痕,那兩枚喪門釘已掉在她腳尖處的地上。

她安慰地笑道:「啊呀,可真把我嚇死了,我還以為來遲一步……」

鄭珠娣突然叫道:「龍妹妹小心」

一縷冷風已襲到腦後。

這枚暗器來得無形無聲,等她發覺腦後生風之際,相距也就不過半尺。龍碧玉努力一躬身,臻苜向前一俯,那放暗器擦著頭上青絲而過。這一來那枚暗器可就直取鄭珠娣。

只見龍碧玉桿疾如電閃般向前一伸,桿尖剛好沾到那枚暗器尾巴。可是鄭珠娣相距得近,以龍碧玉手臂之長加上碧玉桿,可也就到了她面前。

眼易鄭珠娣難逃此危,後面的三手人熊婁志乃是暗器中能了,早已把這情勢也測度好。

這時狂笑一聲,揚手又發出一絲青光,直取龍碧玉。

龍碧玉突然一躍,拔起大半丈高,鄭珠娣卻凝立不動,那絲青光閃眼間已襲到她胸前。

龍碧玉身猶在半空,不能再搶救,急得嬌叱一聲。

那絲青光釘在她前胸,忽然掉下地去,龍碧玉飄身下來,碧玉桿尖黏著一支粗如豬鬃,通體青色的利針。

這一手正是西域龍家擅名天下的「壁虎功」,當日她在衡州郊外的神祠中,碰上的蜘蛛黨六惡,也在那時碰見江上雲,她曾經用這一手,吸住一枚「青蜘蛛」的歹毒暗器而觀看。

三手人熊婁志第一點想不透那頭一支青色鋼針如何會無影無蹤之故,第二點想不透鄭珠娣兩番中了暗器,何以不傷的理由。

須知喪門釘已是極厲害的暗器,縱使內外功極好的高手,也極難硬搪得住。至於後來發的青色鋼針,運氣功也能破掉。

是以他為之一楞,倒忘了逃走之事,龍碧玉叫這:

「鄭姐姐,這針可不是川鄂交界柴家溝乙木神針柴崗的絕藝?」

鄭珠娣道:「是呀,哎,那廝要走」

龍碧玉如向斯應,人影一幌,已到了作勢欲躍的三手人熊婁志身邊,「嘶」一聲碧王桿灑出點點碧光。

三手人熊婁志哼一聲,跳上屋頂,身形搖搖欲仆。

籠碧玉尖聲道:「惡賊你走得出五里,算你命大」

語聲中那婁志到底站穩了,轉瞬間跳了出去。

這時廟門一干小賊嘍-全部被龍碧玉點穴治住。

老和尚進來道:「多謝女俠天外飛來,解卻佛門一到劫!」

龍碧玉道:「大師不必道謝,我和這位姑娘是熟人呢!我也借宿一宵行嗎?」

老和尚合什道:「女俠如留玉趾,敝寺光寵無比」

當下招呼一個年青和尚來把周明屍體搬出去,龍碧玉也應老和尚之請,看在佛的面上,把一干賊人解開穴道趕走。

這兩位艷質天生的姑娘和聚一室,龍碧玉說出忽然來到之故。

原來她本隨叔嬸同西域,半途上身體復原,但情思鬱結。終於請准二嬸泠如霜,獨個兒回將來。

說定無論如何,也得在江家居住,假如孫伯南真箇遭遇不幸,她也不得到處亂跑報仇,須得等碧玉仙子冷如霜杷龍老三安頓之後,另邀龍家高手一同趕來,齊赴南方找對頭復仇雪恨。

無巧不巧,她因心急趕路,過了宿頭,但她那裡放在心上,來到這座寺門前,那幹人見她又是個孤騎美女,便攔路調笑,被她一下子都點住了穴道。

她想到這一干人聚集廟前,行跡十分可疑,以為是廟中的和尚不守清規,因此她便闖了進來。

只見那老和尚噤口結舌地指著後面,她一見這老和尚慈眉善目,怎樣也不似壞人,便明白乃是強人霸佔本守。

趕進來一看,原來是鄭珠娣遇險。

鄭珠娣半躺在榻上,芳心波盪不已,原來她是在考慮要不要這刻便告知她關於孫伯南的噩耗呢!

籠碧玉已看出她的神情有異,芳心驚惶,雖想詢間,卻又不敢開口,無話找話,問道:

「鄭姐姐你為何不怕暗器?」

鄭珠娣溫聲道:「哦,怪不得你會驚奇,我是仗著這個呢-」

說看羅儒一掀,露出內面一件金光閃閃的背心。

龍碧玉一看正是她脫給孫伯南穿的「金縷衣」,失聲一叫,登時滿天星斗,頭昏眼花。

鄭珠娣這件金縷衣乃是在洞中抬得,不知此故,為之大驚失色,一把摟住龍碧玉,低叫道:「龍妹妹,龍妹妹,你怎麼啦。」

原來鄭珠娣那天趁石龍婆準備離開衡州之時,偷偷溜出來,到石谷內一看,洞外一具燒得焦黑的屍首。

這時正好是孫伯南和老家人江忠第一次回家之時。

她當時以為孫伯南已燒死了,還不死心,勉強跳入洞中,一看洞內果然沒有人跡,只有這件金光閃閃的背心。

她檢起手上細看,那時洞口誅天神火猶熾,把她烤得心跳腳軟,但當地無意檢起金縷衣,掩在胸前時,火熱為之一輕。

她不敢多擔,趕快跳出石洞,卻不知她未痊可的身體,因誅天神火一烤,便為之傷勢轉重。

她當時決定立刻北上,一路上已試出這件金縷衣乃是件寶貝,刀劍不損,水火不侵故此穿在身上。

龍碧玉見到金縷衣在她身上,不用說孫伯南必定慘罹奇禍。

她可是想到孫伯南屍體定是由石龍婆和赤足仙發現,因而將此寶到剝下來,轉贈給鄭珠娣。

這一慟差點兒芳魂杳杳。

良久回醒過來,發現自家被鄭珠娣憐愛地摟在懷中,心中打幾百個轉,臉色變了許多次,這才掙起身來,道:「你肯把這件金縷衣脫下讓我看看嗎?」

鄭珠娣憫然笑道:「有什麼不可以呢,假如你歡喜,那麼你就要了吧!」

她背轉身,很快便脫下來。

龍碧玉拿在手中,細細一看,確定果然是自己那件金縷衣,但還不肯遽信,匆匆解衣穿上,誰說不是以前那件金縷衣呢。

她穿好衣服,把臉一沉,道:「孫伯南是不是死了?」

她把孫伯南三個字咬得異常清楚。

鄭珠娣裝出微笑道:

「我也不太清楚,啊,你聽,現在已經是初更時份,不如先安歇一晚,明早我再和你細談-」

她一面說著,一面想道:

「她若驟聞凶耗,必定剌激過甚,不如等明早精神飽滿之時才告訴她,那時容易忍受一些……」

龍碧玉面寒似水,堅決地道:「他是不是死了?」

鄭珠娣嘆口氣,垂頭無語,事實既是如此,她可不能撒這漫天大謊而說出「不」字啊。

龍碧玉道:「我是他的未過門妻子,所以必須替他報仇,對嗎?」

鄭珠娣聽了,奇怪地抬起頭看她,下意識地頷首。

龍碧玉道:「那麼,現在我報仇的第一個對象是你!」

只聽她的聲音變得異常地冷酷斬截。任何人聽了,都會知道她的心意是多麼堅決不移。

鄭珠娣怪道:「我?」

龍碧玉道:「是的,你,我想來想去,覺得最可恨的是你,若不是你自作多情,江家不會四分五散,南哥更不會慘死!都是你!」

龍碧玉說話時聲音之冷,無可形容,驀然抬起玉手,駢指點到鄭珠娣咽喉,但沒有立刻戮下,又道:「姑念我們相識,故此不磨折於你,將來若是江上雲回來,如他不原諒我,我就在報仇之後,在他面前自盡。因此你的殺身之仇,不勞別人代報!」

鄭珠娣的心中大亂,急急問道:

「你是說因我之故,而使得江老爺子離開衡州,因此孫伯南孤身應付那場面而致死,這便是我的死罪?」

龍碧玉道:「一點不錯,雖然還有另外一點,但我不必多所解釋了!」

原來她指的是金縷衣這回事。

同時她把石龍婆赤足仙烈火星君等都當作仇人,鄭珠娣既是石龍婆的徒孫,當然也列為仇人之一。

鄭珠娣星眼一閉,嘆一口氣。

她忽然想到自己的命運和遭遇太可憐了。在江湖上闖蕩一些日子,雖說是有點浪漫不羈的外形,但事實上一直守身如玉。

她的芳心裡一直緊緊關閉住寂寞空虛,好不容易才碰上一個令自己傾心相愛的人,想不到還未成就好事,卻先此喪命在這道旁禪剎,那是多麼令人不甘心的命運呢?

就在這刻不容緩之際,猛聽外面佛堂一個蒼老而宏大的嗓子叫道:「救命哪」

在這暮黑之際,四周岑寂,這一聲叫喊,足足傳出數里。

龍碧玉為之一怔,倏然躍出室門,轉出佛室,只見一燈凄暗,佛祖冷笑,菩薩低眉,那有活人的影子?

龍碧玉天生逞強脾氣,想道:「難道有人來捉弄我,我倒要看看是什麼人不可-」

想到就做,倏然搶出門外,躍上屋頂。

這時候一尊佛像忽然自己移動,打另外一道門閃入後面,原來正是那個老和尚。

這個出家人張腸慈悲,而從前卻是黑道中人,因此剛才聽到兩女對答的話,便知要鬧出命案,當下抖丹田大叫一聲,然後使出當年黑道的山玩藝,假扮泥善薩,屏住呼吸,倒也非常之相肖。

這一來一則他扮得很好,二則龍碧玉絕想不到空門中人,也有這等江湖鬼域技倆,故此輕輕瞞過。

老和尚也不能計及後果,他只求能延緩一時,鄭珠娣再不能逃走,那就沒有辦法了。

且說龍碧玉在谷面一看,毫無影蹤,便又繞到後面。只見廟后竹林蕭蕭,心中一動,仗著藝高人膽大,逕自撲入竹林中。

只見竹影搖幌,甚似人影,便四下搜索,但這一下叫聲本是老和尚使詐,她如何找得到。

這片刻工大,靜寂中隱聞蹄聲急驟,疾馳而來。龍碧玉趕緊出了竹林,竄上屋頂,那一騎已在廟前停住。

她從屋頂上瞧見那騎士矯健地一躍下馬,直闖佛堂。心想定是早先賊人餘黨,冷哼一聲,身隨掌走,疾衝下去。

那人猛覺風聲颯然,也哼了一聲,忽地一拳打出來,拳風剛猛之極,龍碧玉駭一跳,不敢硬接,驀地一提氣,身形反而飄到那人左後方,玉指戮處,直奔那人「肩貞穴」。

那人似因對方輕功特高,出乎意外而為之一怔,在地伏腰一轉,拳化「獨霸九州」之勢,呼地直搗敵臂。

但拳影也可不離對方的脅下,故此這一拳奧妙異常。龍碧玉玉臂一縮,手肘撞敵拳腕脈,五指軟垂,作出拂敵反攻的姿勢。

兩人這一上手,都知過對方並不平凡,那騎士似乎生出怒氣,大喝一聲,天驚地動,喝聲中連環打出六七拳.

只見拳拳威猛無比,那力量之重,可謂世罕其匹。直把龍碧玉打得只有團團飄飛的份兒。

但那騎士拳頭出得正自淋漓酣暢,忽然「嗄」一聲,收拳退開幾步。

只聽他道:「原來是龍姑娘你,在下一時眼拙,竟然冒犯……」

他的話未說完,龍碧玉已認出此人正是武林四絕中,南江北歸的震山手歸元泰入室高弟上官理。

當日那南江北歸二老較技之時,上官理孫伯南和龍碧玉都在場,故此她認得他。但她一生未吃過這等虧,尤其對北歸敵愾未消,更加不能忍受,故此人家罷了手,她倒立刻動手反擊。

而且乾脆抽出那支碧玉桿,施展「盤蛛桿法」,桿影如雨般猛攻過去。一時異聲大作。

把個赤手空拳而又不願反擊的上官理,打得手忙腳亂,危殆非常。

來路處蹄聲急響,又有一騎疾馳而來。

龍碧玉明知對方的人,登時把心一橫嬌喝一聲,碧玉桿帶出一響特別高亢的聲音,原來已施煞手。

須知龍碧玉這一路桿法,乃是得自三十年前名震江湖的碧玉仙於冷如霜傳授,其威力不比等閑。

特別是有三大絕招,得自大雪山神僧指點,非到性命交關或對方是十惡不赦的人,不得使用。只要一出手,對方必定有死無生,碧玉仙於冷加霜直到今日,最多也只使過兩招而已。

龍碧玉年青氣盛,性子一起,焉能顧及這許多。其實她還能逃得活命嗎?假如把人家愛徒打死的話。

她第一招「陰陽分合」,持桿疾然左繞,身法快速無儔,簡直看也看不清楚。跟著轉回來反向右方繞走。

這麼小小一個圈子,看來甚是簡單,就是特別快速而已,可是局中人上官理可就吃不消了。

他只覺得人影過處,銳風亂射,一時也難以測定對方的碧玉桿是否真已戮上身來了。

那一騎來得絕快,轉眼間人馬已到七八丈外,馬上的人模樣還未看清楚,已自招呼道:

「龍妹妹,別亂來,是自己人哪!」

是個女子口音,卻溫柔無比,教人聽了心中舒服異常。

龍碧玉饒她睥氣再硬,一聽這溫柔聲音,也禁不住失聲叫道:「華姐姐」。

舍下上官理,直撲過去。

來人正是溫柔美麗的朱玉華,她啕下馬時,龍碧玉已到了跟前,一頭扎在她懷中,便嗚嗚咽咽地哭泣起來。

朱玉華趕緊攬住她,輕輕摩擦她的玉瞼,呵慰道:

「妹妹別哭,噯,別哭,有什麼話告訴姐姐,姐姐替你出頭-」

旁邊嚇壞了上官理,他可想不到這個姑娘原來這麼受了他的委屈,趕快過來躬身作揖道:

「在下的確太過冒失!唐突了龍姑娘,就請姑娘原諒在下一次……」

龍碧玉一肚子苦,無處發泄,此時碰著溫柔的朱玉華,哭將起來,那有這麼快完的。

根本上她一見到朱玉華,早就連帶的想起孫伯南,這眼淚正是為了未婚夫而灑的,何曾干涉到上官理。

也朱玉華上官理那裡能明白底蘊,只把淳樸正直的上官理窘得直搓手,恨不得把心肝掏出來給她瞧瞧,好證明自已的確並非故意,與及現在的不安和後悔!

鬧了片刻,馬蹄的的,車輪轔轔,一輛馬車緩緩來到。

執韁的人是個老頭子,卻是任誰也不能租信會為人執鞭駕車的武林四絕之一,震山手歸元泰。

他老人家很謹慎地煞住馬車,再跳將下來,輕得連落葉也嫌太重,然後過來拂須皺眉道:

「理兒,這是什麼一回事?」

上官理連忙把早先誤會動手之事說了。

震山手歸元泰道:

「你把詳情都說出來了嗎?但光憑這件事,人家一位大姑娘怎會傷心成這樣子?要從實招來,否則家法難容!」

此言份量極重,駭得朱玉華舉手叫道:「歸爺爺別生氣啊……」

這一叫把老頭子威嚴的面上,叫出和緩過來的神色,道:「那麼是為什麼呢?」

她道:「我也不知道。」

她又道:「可是上官兄以前見過龍妹妹,上官兄的人十分忠實正直,決不會說假話。我這個龍妹妹一定駭著了,所以……」

她溫柔悅耳的聲音中,露出為難之意。

震山手歸元泰心中實在不願她為難,立刻笑著道:

「好吧,你也別急,老夫暫時不責備理兒便是……」

上官理眼中射出異樣神-,這世上縱然千千萬人異口同聲地讚美他,也及不上這位姑娘淡淡一句。

爺兒倆走開一旁,朱玉華連哄帶騙地使龍碧玉的哭泣中斷了。

龍碧玉哀哀道:「華姐姐,他……他被人害死了……」

朱玉華大吃一驚,心弦像給誰魯莽地一拂,差點完全斷了。

她楞住不動,龍碧玉又把頭臉埋在她胸前,啜位起來,唯有在這位無比溫柔的姐姐面前,她才能這樣地盡情一慟a

只見朱玉華眼睛凝注在黑暗的天空中,她忽然聽到非常悲哀的旋律,從心底升起來。

跟著孫伯南誠樸方正的臉容,突然在空中出現,卻隨著那悲哀沉鬱的旋律,冉冉飛逝……

在她的想法中,她覺得像他這般親近熟悉的人,決不可能從這美麗可愛的世間消失。

然而她又知道「死亡」是非常真實的,從古至今,沒有誰能突破這個界限,把已死的靈魂再呼喚回來。

心潮震蕩,澎湃拍擊,她下意識地用手背擦擦臉孔,手背上一片涼沁沁的,可是她自己知道,此後落向心中的淚將會更苦和更多。

震山手歸元泰和上官理不久以後,便弄清楚龍碧玉哀哭不止的原因。他們眼看這麼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一旦失去相愛的未婚夫婿,其悲慘可想而知,不覺寄予十分的同情。

上官理承師姐之命,入廟借宿,佛堂亳無人影,轉將入去,忽見一個房間的門邊,佇立著美艷的鄭珠娣。

他上次還稍為幫過她的忙而叫醒沉迷在武功招數中的孫伯南,因此認得,又為之一怔。

鄭珠娣搖搖欲仆,這是因為她曾經婁運內家真力之故,上官理這時可就顧不得什麼男女之嫌,趕緊一伸健腕,抓住她的手臂。

入手但覺冰涼軟滑,宛若無骨,原來鄭珠娣一向穿的短袖羅襦。

她被上官理捋住手臂,只覺一股熱力,傳到她全身,不但足以使她身形站穩,便那顆芳心也為之一陣狂跳。

上官理俊臉上無端泛起暈紅,一縷遐思,悄悄進入他心中。

他的手是這麼健壯有力,使得鄭珠娣願意依靠他和願意被他所保護。於是她連走路的氣力也失去了。

上官理只好把她挾著走向房內,把她安頓在榻上,兩人經過這麼一會肌膚相接,心中都生出一般說不出的滋味。

他輕輕道:「姑娘你休息一下吧,在下複姓上官,單名理,這次除了侍隨著家師祖之外,同行老尚有江老爺子的孫女朱玉華姑娘……」

鄭珠娣暴的道:「啊,朱姑娘也來了?」

上官理說到這兒這才記起進來的目的,便依著鄭珠娣的指點,到後面去找那老和尚,說明來意。

那老和尚便將和鄭珠娣所卧的房間一連三間讓出給他們歇宿。

上官理出去把一個人抱進來,看得老和尚直皺眉頭,敢情又是個病危的人,而他最弄不明白的是朱玉華攬著龍碧玉的腰肢進來,這時卻對鄭珠娣不怎樣了。敢情本來就是相熟的人,那麼剛才要下毒手的天大仇恨又如何了斷?

震山手歸元泰最終安順好馬匹車輪才進來。

老和尚一看這位老爺子年紀雖大但精神瞿鑠,體強腳健,隱然又是各少年男女的長輩,那顆心便放下一半。

那三個房間是歸元泰爺兒倆一間,鄭珠娣和江上雲兩個有病的人各佔一間。龍碧玉心情沉重紊亂,故此先躺下,但她不願和鄭珠娣同房,只好在江上雲房中多設兩張床鋪。

朱玉華一個人服侍兩個,兩頭輪流顧看。只因江上雲情況較壞,故此她要江上雲房中設床小憩,守的時間多點。

這時鄭珠娣還不知江上雲消息,原來朱玉華探視了她一下,見她必須休息,便準備在明日才告訴她這樁事,免得心情興奮,影響身體。

各事安頓好了之後,已是二更時分。

朱玉華看看江上雲一味閉目昏睡,倒沒有起色或加重的徵象,透口大氣,在自己的床上坐下。

原來當日她孤身上路,追尋江上雲。

她僅知道管岑山天池在晉省,平生未出過門,此番便須屢屢問路,太不方便,便決心直往北走。

不必理睬是否有大路可行,等到了山右地面,這才尋上大路不遲。主意一決,向北便走。

經過洞庭湖而入鄂境,覺得這個辦法倒也不錯。

只因她一身武功,在那荒僻無人的郊野也不虞虎狼為患。

但當她穿過鄂境近西北的楚西山地,那兒高山綿亘,人煙少見,竟然在群巒疊嶺中迷失了路途。

她趕到轉出有人煙的地方時,已是川西地面,趕緊折回頭走,這一下子已擱擔了四五天。

她折回荊襄大路,走到襄陽,已覺得風塵困頓,怔途甚苦。連忙尋個客店,先洗盥休息,打算歇一晚再說。

須知朱玉華一生未出過家門,那知江湖鬼域之事。

她一個孤身女子,又長得那麼美貌,不免教一些歹徒見了生出惡念,當她走進此店,跟著她後腳投店的竟有五人之多,其中竟有兩個是打離襄陽數十里的路上跟隨至今的,可是她毫不發覺。

另外三個卻是在進城時陸續碰到。她這個局中人沒有發現,那幾個心存歹念的人卻都識破了各人的心意。

本來彼此漠不相識,但華燈初上之時,卻結伴一齊到酒館飲酒吃飯。

不過看來他們都不是真心結交,五個人之中,只有一個是本城的地頭蛇,其餘四人都僅僅路過當地。

他們客氣而冷淡地談等閑話,等到三杯下肚,漸漸轉入正題。

那地頭蛇姓錢名國忠,這時披開衣襟,露開胸前墳突的肌肉,上面一道斜斜的刀疤,隱隱流露出殺氣。

他道:「各位朋友既然路過敝地,在下以一杯水酒為各位接風,另行在聚興客棧為各位朋友布置奸歇宿之地,等一會兒恭誚各位搬到聚興,一切都請各位朋友多多的包涵-」

此言一出,無異先表明態度,那姐兒動不得,已是他姓錢的禁臠。

那四人沉默了一會,各瞥一眼,忽然有了默契。

打西邊來的王翎榮擄起衣袖,露出青筋虯結的手臂。慢慢道:

「各位朋友俱有來歷,這一點目下不必再提,大家也能夠心照。故此這可不是講江湖規矩的時候。錢老哥仍然出江湖規矩對待我們,只怕不但王某不以為然,便是這三位朋友,也不會同意」

那三個人之中有兩個是從北方來的,一個姓魯名延平,乃是山左有點名氣的江湖梟雄。

另一個姓袁名茂,在冀北這一帶原來甚有勢力,如今卻被官家擠得只有南下去避避風頭。

還有一個江南黑道人物劉有,面目陰險。

他們都一齊點頭,魯延平性情率直,首先道:

「王老兄說得不錯,咱們這樁事根本就不能叫字型大小充人物,豈可以用江湖規矩來談論。」

錢國忠胸前那個刀疤發出紅光,殺氣騰騰.道:

「很好,既然各位朋友不講面子,姓錢的也不能勉強,走,咱們找個僻靜的地方解決去——」

五人轟然起立,錢國忠會過賬之後,便帶領眾人走出襄陽城,在門外一個荒僻的地方,停下腳步。

他們都留神地視察過附近沒人,然後安心地解決問題。

卻不料就在距離他們兩丈遠的一叢樹後面,躲著一個英俊少年,這位少年正是上官理。

他在酒館聽了五人的話,十分不懂他們之間的事何以不能用江湖規矩解決。要說是殺父辱妻之仇,又沒有這種劍拔弩張,仇人眼紅的味道。但看來似乎又得拚一次命才能解決。

因此他一時好奇之心大起,連忙躡跡追來。以他的絕頂輕功,這班江湖人豈能發覺?

錢國忠首先亮出一柄兩尺多長的尖刀,粗獷地大笑道:

「錢某乃是地主,說不得只好第一個登場,請各位朋友指教!」

他的話聲一歇,便舞動尖刀;寒光颼颼,手眼靈活,步法準確,的確可以算得上使刀的好漢。

他三十六招「五虎刀法」施展完,抱刀作個羅圈揖,退開一旁。

魯延平忍耐不住,大叫一聲,跳到場中,拽開拳腳,練了一趟「醉拳」。

只見他東歪西倒,腳步蹌踉,但一板一眼,絲毫無訛,看得高手如上官理也為之頷首。

冀北袁茂立刻下場接著表演一套掌法,風聲呼呼,顯然掌力甚雄,招數也純熟非常,臨到最末,只聽他大喝聲:「這一招與敵人同歸於盡……」

左掌一圈,右掌快如閃電斜斫敵人左脅。

上官理忖道:「這一招果真不錯,看來隨便挑上那一個,真得同歸於盡!」

想是這樣想,但以他本身來說,可真不放在心上。

川西王進榮下了場,使一把長達三尺的三角銼,舞將起來,風聲勁烈,便一望而知此人腕力特強。

上官理看了一會,折下一片樹葉,倏然抖腕打出去。

王進榮剛剛使到一招「舉火燎天」,三角鋼銼斜斜舉起,猛然銼身一震,虎口一熱,那柄三角銼脫手掉在地上。

不禁又駭又羞,想不出自己使得好好的銼法,如何竟會脫手墜地。回目瞥掃四人一眼,只見他們都露出詫怪之容。

當下含羞懷愧,俯身拾起鋼銼,頭也不回地走了。

眾人當然不會留他,輪到江南的劉有,他使的是兩柄手叉子,僅僅使一趟刀法,稀鬆平常。

那三人看了都不把他放在心上,管自議論各自的武藝,劉有也不走開,仍然擔在那兒。

他們三人爭論不下,到底打起來。

先是錢國忠和魯延平開火,魯延平掣出單刀,打在一塊兒,二十合之後,錢國忠大喝一聲,一刀架開對方單刀,左手一拳擂在魯延平肩上,打得他栽倒地上。

王進榮大喝一聲「我來也」,運掌如風,急掠猛打。錢國忠被他一連十幾招,打得退了丈許。

那魯延平翻身起來,連單刀也不檢起來,垂頭走了。

轉眼間只見錢國忠尖刀逞威,颼颼颼一連攻出三刀,把掌力特強的王進榮迫退回來。

若以招數而言,還是錢國忠厲害,只不過王進榮掌力鍛練得高強,故而初時能佔優勢。

只聽拍的一響,錢國忠忽被王進榮打中半掌,可是他的尖刀已搠入對方大腿上,血流如往。

王進榮見他不過左手抬不起來,右手仍能運用自如,只好認輸而去。

現在只剩下江南的劉有,只見他一對手叉子交互一擊,發出響亮的聲音,疾然撲來,身形之快,出乎意料之外。

錢國忠有點力怯,勉力奮迎,戰了十餘合,漸見不支。敢情那劉有身形滑溜,兩柄手叉子精光耀眼,招數毒辣,武藝居然甚高明。那錢國忠若在平時,還不一定贏得人家,這時更難招架。

上官理見此人狡詐陰險,心中不大高興,但他暗中觀看至今,尚不知人家所爭何事,便不多事出手。

忽見那劉有一滑腳,上官理電急般掠過一個念頭:「這等詭計只好騙騙庸手!」

卻見錢國忠挺力急進,劉有大喝一聲,左手手叉子架住尖刀,右手手叉子已扎人對方腰腿之間。

錢國忠大吼一聲,棄刀退開幾步,用手緊緊掀管傷勢。

劉有道:「姓錢的可不能失信現眼,給我趕緊搬出鴻賓老錢」

錢國忠雙目圓睜,怒道:「你當姓錢的是什麼人?」

劉有陰陰一笑,沒有做聲。

上官理暗自一哂,想道:「我也大多事,到頭來還是莫名其妙,倒不如回客棧睡一覺——」

原來他們爺兒兩個一離開衡州,便分道而行。上官理由大道追趕,老人家歸元泰卻翻山越嶺,仗著數十年江湖經驗,追躡朱玉華芳蹤。

二人互約定在河南洛陽見面。他若不是在酒館里被這幾人一打岔,也許已出城去了。

城裡,逛到街上,無意中經過朱玉華落腳的鴻賓客棧,他只是隨隨便便探頭向店內瞧看,店小二殷勤招呼著,但他並不在意,沒有瞧見那陰險的劉有,便自作罷。

這正是合該有事,他若遲走一步,便可瞧見朱玉華了。

原來朱玉華覺得此去天池路途遙遠,非找匹坐騎不可,出來托店家替她找匹腳程夠快的牲口,不拘驢馬都成。

她那種既溫柔又美麗的聲音和笑貌,使得那店家不知怎的暗中立誓要替她盡心去找。

經過兩個時辰之後,店家去把她請出來,只見在門外系著一匹黑馬,它看起來神駿非常。

可是那頭黑馬雖是拴在木椿上,卻不時橛蹄昂首,顯得脾氣不太好。

店家道:「姑娘啊,這匹黑馬外行人也瞧得出是匹好牲口,就是脾氣稍微差一點,但沒關係,此馬乃是那聚興客店一個客人的坐騎,那位客人現在病重得很,又沒錢付房租,他同意賣掉這匹坐騎。如果姑娘怕它的脾氣,小的牽回給他便了。」

朱玉華走近那匹黑馬。

店家驚道:「姑娘別這樣走近去……」

叫聲中她已走到馬旁,伸出玉手撫摸在馬頸上的鬃毛上,輕輕道:

「馬兒你敢是不願離開舊主人?但你不必害怕,我會好好對待你的……」

那匹黑馬登時安靜下來,她那溫柔異常的聲音又響起來,道:

「你知道我一向沒有許多騎馬的機會,所以我的騎術不大好,你可千萬別亂掀亂跑呢!」

黑馬低嘶一聲,低頭來挨她的玉手。

店家看得目瞪口呆,之後,朱玉華提議多送點銀子給那位賣馬生病的客人,又酬謝那店家一塊銀子。

那店家十分感動地派個夥計把銀子送去,一面著人來洗刷那匹黑馬,並沒有昧著良心侵吞馬價。

朱玉華回到房中,欣然就寢,隔壁那個惡徒劉有,直等到二更鼓后,斷定她已經要歇了,便開始行動。

他走到院中,從囊中掏出一隻閃閃有光的白鶴,製作異常精巧,這時四下又涼又靜,客人們都睡熟。

他陰笑一下,把鶴嘴一拉,拉出尋尺長的一節細管,但還不停手,繼續往外拉,轉瞬間又拉出五尺來長。

原來那支絀管精巧地套著縮起來,拉到最長時有五尺半長。現在加上他俯身伸手,可就遠達八尺以上。

細管尖端輕輕戮破窗紙,伸進半寸左右。

那白鶴腹裝著五鼓迷魂香,劉有隻須輕輕地掀動白鶴翅膀,迷魂香便可以壓入窗內。

這時住在聚興客店的上官理好夢正酣。

不過他也剛是睡著不久,原因是他右邊的房間住著一個病人,不時哼哼唧唧,噪得他心煩意亂。

左邊則是那錢國忠,倒沒有什麼奇怪聲音,只聽到他不住地喝酒。

上官理本想搬房間,但後來一想,他若是不能忍受,別的客人也更不能忍受,如此那得病的客人非被店家迫遷不可。

他在江湖上為的是要行俠仗義,抑強扶弱,豈能因一時安逸而陷別人於危境,因此他終於忍住。

二更鼓剛剛響過,錢國忠那邊房問忽然「蓬」一聲,上官理給嚇醒,辨認出是拳頭擂在床板上的聲音。

他暗自一皺眉,想道:「這廝打輸了,卻用床板出氣,真是豈有此理?」

立即又想到他們那樁爭鬥之事:

「奇怪,他們是爭什麼呢?記得那劉有說過要錢國忠立刻搬出鴻賓客棧那麼劉有也住在鴻賓客棧了!我去瞧瞧嗎?」

他剛剛想到這裡,隔壁的那位病人又哼哼唧唧起來,使得他心煩得很,猛然坐起身。

但轉瞬間一切都靜寂下來,睡意重又襲上眼皮,他朦朧著眼睛倒回床上,頭一靠看枕頭。

忽聽錢國忠大著舌頭地喃喃道:「那妞兒太美了……太美了……」

上官理有如弦上的彈丸般「崩」地跳落在地上,掀開後窗,一溜煙飛上屋頂,略略一辨方向,便朝鴻賓客棧疾奔。

一面走一面埋怨自己道:

「分明那幾個傢伙剛才曾說過這件事不必用江湖規矩解決,那除了採花之外,還會有什麼呢?上官理你可真糊塗,這回趕到鴻賓客棧,若不見到那劉有,一個清白姑娘可就要毀在你手中啦」

當然他沒想到劉有乃是在店中動的手。因此一路疾奔,卻耳目並用,嚴密注意有沒有夜行人活動。

朱玉華連日來疲乏過度,故此熄燈很快便睡著了。但她到底還是讓劉有的腳步聲驚得半醒。

須知她當日被蜘蛛黨六惡薰過一次迷香之後,自此每晚都懷戒心,對著這件事念念不忘。

那劉有功夫雖不錯,如何可比蜘蛛黨六惡,故此腳下那種輕微聲息,反而教朱玉華驚得醒了一半。

假如他不故意躡足行動的話,朱玉華反而不會驚覺。

她忽然嗅到一股奇異的香味,猛而大吃一驚,立刻屏住呼吸,饒是這樣,頭腦間已昏昏沉沉朦朧欲睡.

但她極力支持著,不讓自己心力鬆懈而睡著。

香氣瀰漫一室,但她已屏住呼吸,沒有再吸進一點。眨眼間,房門傳來輕微的響動,有人在外面撥動那門閂。

她覺得自己老是朦朧欲睡,明知危險已在咫尺,但那雙眼皮老是要垂下來。房門輕輕打開,一條人影閃進來。

這條人影不消說已可知是江南惡徒劉有。他反手把房門掩住。

剛好他掩上房門,上官理有如健隼下擊般颯然墮落院中,來勢雖急驟無比,但聲響全無。

他在這一剎那間彷彿曾見那房門關上,但裡面卻悄無聲息,故此他沒有絲毫疑心。

在他飛墮在這院子之前,他已在店門房頂處用特別銳利的眼光看到那櫃圍木牌上寫著姓劉的住在這個院中。

雖然他不知劉有是否用了真姓名,但他到底先趕來這個院中。

劉有似乎發覺窗外有颯然風聲,心中不由一陣疑惑,立刻掩到窗邊,往外一瞧,卻沒有人影。

原來這時上官理已掩到他房門外,故此他沒有瞧見。

劉有暗暗地陰笑一下,自己這疑心未免多了一點。回顧房中,仍是一片漆黑,便摸出火熠。

他慢慢摸近床前,朱玉華明明知道有人移近來,但她的眼睛疲倦得要死,再也睜不開。

她的心好像直向無底深淵下沉,下沉……雲霧繚繞,一切都那麼飄渺朦。

上官理已發現那房中沒人,他的聽覺聰靈無比,最低微的呼吸聲也能聽到。因此他不必進房,已知內里沒人。

這一急非同小可,退出院中,忽然頭腦微暈,原來一種古怪的香味,令他暈眩,他俊目一睜,忙忙四顧。

這時劉有已摸到床前,舉起火熠,但忽然改變主意,無論如何他不能大意露出光亮。

因此他把火熠放同囊中,自覺心跳甚急,這可是平生未試過這麼緊張,自己哂笑一下,彎腰伸手便摸。

猛覺胸口冷風襲到,趕緊閃時,已來不及了,登時心胸一陣翳悶,眼前一黑,咕咚倒在地上。

房門呀地無風自開,又一條人影疾似飄風般閃進來,火光驟然一亮,照見了這人英俊的臉龐。

這人正是上官理,他剛剛要查清那陣悶香的來源,就廳到房中咕咚一響,於是他的極快身法閃進來查看。

火光之下,只見那床前地上一個人如煮熟了的大蝦彎曲地躺倒,床上的被衾上,一個美如仙子的姑娘,已經睡熟了。

星眸閉住,鼻息均勻,宛如一朵盛放的睡蓮,一隻皓白如雪的玉手伸出床沿,纖纖玉指駢攏如戟。

上官理一看敢情好,自己爺兒兩踏破的鞋,卻無意在這兒見到她,而且還是在這等危險尷尬的情形之下。

他江湖經歷多,早已閉住呼吸,這時已悟出經過情形大致怎樣,便點上燈,彎腰把劉有搬回他的房間。

先解開他的穴道,但不容他說話,跟著已用重手法點在他天殘穴上,往後的歲月中,那劉有不能用氣力,甚至乎動怒也使不得,否則便立刻全身痙攣,疼痛難當,而且最慘的是已喪失生殖能力。

他回到朱玉華房中,先打開門窗,讓那悶香飄散,然後用桌上一壺冷茶,弄濕了自己的汗巾,敷在她額上。

不久功夫,朱玉華清醒過來,剛剛瞧見男子的身影,驀地記起前事,芳心這一急非同小可,一掌擊去。

上官理一飄身出去半丈,站在房中央,悄悄道:「朱姑娘,是我呀!我是上官理……」

她猛可坐起來,星目含淚,玉臉凝嗔。

上官理知她誤會了,趕快解釋道:「那賊人被姑娘點住穴道,在下是恰恰趕到,已將那賊搬走……」

牛玉華一聽此言,全身一軟,復又躺倒床上。

只看得上官理心中一疼,直在罵自己道:「為什麼我不早一步趕到,以致她受此大辱」

但他是個守禮君子,不能在她的房中擔擱大久,便趕快道:

「姑娘犯不上為了這等專門暗算別人的賊子氣惱,倒是有一樁事,在下告訴姑娘之後,便得趕快離開此地」

朱玉華長嘆一聲,倒不知有沒有在聽他的話。

上官理失措地停頓一下,又道:

「自從姑娘追趕著江上雲上北來,令師祖已得知消息,那時剛好和敝師祖試招,不分上下,令祖既然有事,便不能再比下去……」

說到這裡,朱玉華已注意他說的話,上官理為之精神一振:

「家師祖見令祖似乎還有別的事,他老人家倒是異常關心你,便帶在下立刻跟蹤北上,他老人家走的是另一條路,約定在洛陽會面,想不到在這裡會巧遇姑娘。照時間算來,令祖恐怕已趕到了管岑山天池,因此姑娘不必再去了!這江湖遍地荊棘,實在難走……」

一眼瞧見朱玉華露出不豫之色,下面規勸的話,便不敢說出來。

上官理舉手一揖,道:「在下先退了,明早才來拜晤!」

他走了之後朱玉華不斷地發怔,上官理彬彬有禮態度,使她終於得到一個非常好的印象。

而她最後也承認江湖的確難走,最大的錯處僅在於她長得太美貌,因此惹來了說不盡的麻煩……

上官理回到客店,心中十分高興,躺在床上好久,還睡不著,他的高興僅僅由於得知朱玉華無恙。

當他發覺了這一點,不覺矍然驚想道:「莫非我已陷入情網?」

這一來更覺困擾,再也無法入寐,隔壁哼哼唧唧之聲又起,他注意地聽著,心中卻異常煩燥不寧。

按理說那病人既然病重至此,呻吟聲必定十分衰弱,可是在上官理這等行家聽來,越聽越奇怪,忖道:「怎的這人聲音如此堅實,但聽起來又不似裝假?」

聲音靜寂了好一會,那病人忽兒嘶啞地要水。但這時已是三更過後,店中夥計全都偷懶了,那有人來應他。

病人似乎已清醒過來,啞聲罵道:

「黑心的王八,以前大爺沒錢,如今把大爺的馬賣了,銀子都拿了去,但水也沒有一杯,黑心的王八,兔子……」

上官理忍不住坐起來,想道:「這店家也是太沒良心,一個人在外面病倒,委實可憐啊!」

終於起床,點了一根蠟燭,走到隔壁房間,推門進內,撲鼻一陣臭氣,大概是這病人住久了,大小便總有遺在床上的,夥計既不收拾,臭氣還能沒有嗎?

他把蠟燭放在桌子上,撩起帳子一看,只見那病人頭髮蓬亂,頰凹顴凸,已不大成人形。

細看時那兩道斜飛人入鬢的眉毛和那對眼睛,卻仍然引人注目。

那病人雙目灼灼地盯著他,似有戒懼之色,上官理笑道:

「我是鄰房的客人,你患的什麼病?何以不請大夫?」

原來上官理自幼跟隨震山手歸元泰奔走江湖,觀察力極為高明,早已從房中連葯碗都沒有一個跡象,看出這病人沒有請大夫,就是有的話,也必久已不請。

那病人十分清醒地打量他,但並不立刻答話,上官理便又問一次,那病人才啞聲叫道:

「不關你的事,走」

在這種病倒異鄉的可憐情形之下,居然還要把熱心慰問的人趕走,這真可算奇事一件。

上官理涵養不錯,和氣地笑一下,道:「你如不要我幫忙,我當然會離開!」

他看見病人眼中閃過懷疑的光芒,便又道:

「我們雖然只是萍水相逢,但四海之內皆兄弟也,難道這一點熱心,也值得你懷疑?」

他又坦誠地笑一下,退開一步,道:

「說罷,假如要我幫忙,何妨告訴我!若果不要的話,我就回房去!」

那病人問道:「你是誰?」

他不禁問道:「我?」

他感到相當詫異,在這時候還問這種無關緊要的問題。

他又道:「我複姓上官,單名理!你貴姓名呢?」

病人咕嚕自語:「上官理……上官理……我沒聽過啊……」

但是上官理卻是聽得十分真切,於是被這病人的無禮弄得生出一絲怒氣。

須知武林中人,視名聲如生命,雖然上官理根本未曾出名,也當面被人這樣說法,不免覺得難堪。

那病人沒有說出自己的名字,卻忽然寒冷難耐似地顫抖起來。

上官理道:「你沒有請大夫診治嗎?」

那病人顫抖著搖頭,上官理一團熱心被這病人弄得十分沒興。

一個人若是自己願意放棄生命,旁的人急也急不來,上官理摸出三粒本門靈丹,色紅如火,道:「你既然覺得寒冷,服下我這藥丸也許有效——」

他送到病人口唇邊,又道:

「這些藥丸不必用水送,還能止渴生津哩!你要服便當我面前服下,否則我不能擺下!」

那病人聞到靈丹的香味,眨眨眼,終於張口服下。

上官理道:「我不打擾你了」

便管自返房安寢。

次早醒來,那錢國忠已走了,但那病人毫無聲息,也沒有叫喚他。於是他穿衣盥洗之後,便一逕結算房錢,順口問那茶房,得知那病人正在酣睡,他便直到鴻賓棧去找朱玉華。

一夜睡眠,把一切不好的感覺都遺用在世界後面,朱玉華容光煥發地招呼他在房中稍坐。

片刻工夫,茶房送來早點,卻是兩大碗牛肉粉絲和兩副燒餅,上官理受寵若驚,一直不大敢抬眼去瞧朱玉華。

他這種端厚拘謹的作風,使得牛玉華記起了孫伯南,但孫伯南已經是使君有婦,她早已從記憶中剔除了男女間的情意。

可是正因如此,她對上官理印象更好。

兩人杷早餐用過,閑談了幾句,上官理忽然想起昨晚那個奇怪的病人,比起眼前這位如花似玉的美人,不論是那方面,都相差個十萬八千里。

尤其在「人情」方面,那病人的確太缺乏這種味道,而朱玉華則偏生濃厚在這一點上,對照之下,更是強烈。

她底溫柔的聲音把他驚醒,只聽她問:「上官師兄在想些什麼呢?」

他答:「我想起昨夜同店時,鄰房的一個病人-」

跟著趕快把一切情形告訴她,並且解釋他本門靈丹,因其中有天山千雪蓮,故此最能對付那些怕寒之類的傷病。

上官理直到加今,第一次大膽地細作劉楨平視。這是因為朱玉華沉思而沒有望他之故。

他忽然覺得但願自己能夠看透她的心,於是無論有什麼事,都事先替她解決或辦好,免得她要傷神費心思索。

他是這麼地願意替她解決一切,因此他忍不住問道:

「朱姑娘可是有什麼事要辦?在下立刻為她奔走!」

牛玉華啊一聲,明亮澄澈的眼光移到他面上,使得上官理心中一陣顫懍,願意為這一轉秋波而犧牲一切,甚至生命也在所不惜。

她道:「我想,那個奇怪的病人,也許是個熟人!」

他問道:「熟人?你以為是誰呢?」

她沒有作答,卻道:「上官師兄勞駕你走一趟,問問那病人的名字好嗎?」

上官理奮然起立,道:「我這就走,不會擔擱很久的」

他果真很快地便回到聚興客店,他也不問茶房或掌柜,便一直地走入那個病人的房中。

他推門推得太匆忙一點,眼光到處,正好瞥見那病人半躺半靠地坐在床上,用警戒的眼光瞪著他。

跟著風聲颯然,一團白光直向面門襲到,又快又疾。

上官理在這瞬息之間,已掠過幾個念頭,第一這暗器打來手法高明,勁道沉重狠辣,十分出乎他意料之外。

第二對方並不招呼便下殺手,心地太狠。但這危機一發間,他連躲避也賺不夠時間,如何能多想。

當下他忙以內家騰挪身法,閃側一點兒,跟著又大彎腰,斜栽柳,這才算是真正避開此厄。

那病人冷冷道:「好身法,原來是上官理你-」

聲音中顯示他身體已好得多。

上官理怒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人道:「你為何這麼關心呢?過來吧,我讓你瞧一件東西,便知分曉……」

上官理走近去,不過他覺得這病人眼光中,似乎有點陰險的味道,因此暗中運氣防備著。

那病人似乎在枕頭下摸索著什麼,等到上官理走近床邊,倏然一腳勾回來,其快無比。

上官理身為名家高第,武藝高強,判斷極怏,明知自己若避他這一腳,必須向前略挪,那時節對方雙手不知有什麼絕藝。

他是決不能中這圈套,當下身軀微側。

「篷」的一聲,股側被那病人一腳踢個正著,身形為之搖幌一下,不禁暗驚這病人武功之高強,憑他病了這麼多天,還有這股力量,可以想見那病人在健康時該如何厲害。

那病人這一腳就有如躅在堅硬無比的岩石上,心中之驚訝,比上官理更甚,瞠目問道:

「你是那一派的?」

上官理冷笑一聲,道:

「我此來乃是好意,而你卻陰險詭詐,幸而我還有點護身本領,否則豈不遭殃,像你這種人,真該病死在路旁,我昨夜的三粒靈丹算是給狗吃了……」

他越說越生氣,忽然看見那病人喘息劇烈,大概是因為剛才逞強妄運真氣而使病勢增劇。

他到底是一位高人的門下,便不再罵,回身便走。

朱玉華聽到房門一響,立刻站起來,急急問道:「那病人是誰?」

上官理擺擺手,道:「那人真不是東西,我這一趟白跑不算,須得加上挨他一腿-」

朱玉華見他問不出所以然來,原來心中認為那人會是江上雲,可是既問不出來,想想不會那麼巧,也就罷了。

上官理本應送朱玉華回家,可是因為師祖約定在河南洛陽等候,便慫恿牛玉華一道上洛陽,然後再送她返家。

反正已經出了門,如不趁機遊歷一番,以後不知幾時才有這機會。

朱玉華並非尋常閨閣弱質,她為那上官理意思誠懇,為人也老實君子,便欣然答應了。

那聚興客店中的病人,正是她所要找尋的江上雲。

本來江上雲也非陰險之徒,無奈他這次出門,剛剛走到江陵,便碰上江老爹昔年情仇張幼聰。

這張幼聰可是見過江上雲的,而且還知道他是南江後人,便突施暗算,那玄龜功乃是氣功中一種邪門的功夫,十分厲害,冷飆過處,江上雲便立刻昏昏迷迷,全身冷不可當。

張幼聰帶著他繼續北行,為了怕他傷重死掉,便替他治好八分,可是江上雲這苦頭仍然吃得大大。

試想當日鄭珠娣被玄龜功所傷,經那張幼聰全力療治,總算十分痊癒,尚且疲憊無力,不能行氣運勁。何況他未曾完全治好?

江上雲智計百出,這時裝死裝得真像,看來就像沒有一點氣力似的,走了兩日,張幼聰可就相信了。

這一天已過了襄陽,搭船溯溪水西行,晚上歇在谷城,江上雲經過連日來養精蓄銳,這一晚已暗有計劃。

張幼聰出去小解回房,見江上雲蒙頭而卧,因為日來江上雲凡是卧倒,必定是連頭帶腳蒙得緊緊,以為癖性如此,並不詫異。

只有一點令他十分奇怪的,便是那頭藏種猛獒不知去向,而自己擺在桌子上的包袱也不見了。

當時本想弄醒江上雲來問,可是走到床邊,卻又改變了主意。

原來那江上雲這幾天以來,除了和那頭猛獒表示表示親熱之外,從來不跟他說上一句話。

故此他覺得不必碰這個釘子,便枯坐等那頭已有靈性的猛犬同來。

他知道那頭獒大非常忠心,對於他的東西,決不會讓人拿走,大慨是它恰好怎的走開一會,便被小賊順手牽羊拿走,故此它這刻去尋回來。那猛獒受過嚴格訓練,決不會傷人性命,故此他很放心。

過了老大一會,覺得有點不對,因為房中靜得出奇,連呼吸擊音都沒有,過去揭被一看,那裡有江上雲的婷跡?倒是一個茶房昏睡在床上。

張幼聰恍然大悟,敢情江上雲智計過人,這幾日已察出猛獒個性,知它對於主人的物件看得比這個人犯更重要。

因此不知如何弄個手法,用包袱引走猛獒,然後逃走,看他幹得十分俐落,一定早有安排,當下立刻走出店去找尋猛獒。

江上雲騎了偷到手的一匹駿馬,亡命飛馳,他算計過自己僅余的精力,剛好能到襄陽投宿,因此採取這條路線。

他快馬加鞭,直馳到天亮,剛好到達襄陽,便投宿在聚興客店中,立刻病倒不能動。

他身上一個錢也沒有,店家把他的馬扣住,又把他遷到最後面的一個小房。這一來反而便宜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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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縷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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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紅顏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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