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侯朝宗留下不是為了替公孫令做證,更不是為了替紅姑追查程海山的去向和下落,而是為了那一對孿生姐妹。
這話怎麼說呢?當他在茶樓,無意間聽人提到公孫先生,突然想到此人曾傳授過程海山武功,或許知道程師父的下落,所以臨時決定跟那五人去了馬蹄坡。
然後跟著大伙兒去水榭,自然是想伺機向公孫令打探程海山的消息。
等到大家想到要他這「外人」做證,他毫不猶豫地一口答應,則是為了名正言順地留下來。
所以,這兩件事是有連帶關係的,但他可以接受為公孫令做證,也可以不接受。尤其當公孫令已說明,如今並不知道程海山的去向和下落後,他大可不必在此耽擱,誤了歸期。但是,那一對絕色的孿生姐妹,使他捨不得就此離去。
鄰廳兩間耳房,左邊一間溫婆婆病故后,至今仍空著,右邊就是住著金妞銀妞兩姐妹。
略加收拾,朝宗被安排在左邊耳房,興兒則跟小順子睡到後面小房間去。一切安排妥當,已是日落時分。
夕陽餘輝映在湖面,染成了一片金黃。晚風微起,湖波蕩漾,映出了萬道霞光,更是燦爛壯觀。
天際歸雁成行,湖中魚群跳躍,襯以湖畔翠樹垂蔭,構成了一幅詩情畫意的景色。朝宗獨自負手立於水榭環廊上,眺望湖光山色,默默若有所思。
公孫令每日黃昏至傍晚前,這一段時間是他打坐運氣練功時間。數十年如一日,從無間斷,是以無法陪朝宗。
金妞銀妞忙完之後,就一直在房裡未出來,而興兒則跟著小順子在湖邊垂釣,使得朝宗倍覺孤寂無聊。
朝宗面對此情此景,不禁思潮洶湧,又回想起南京的一切,尤其是那幾個紅粉知己,令他難以忘懷的李香君、鄭妥娘……她們的倩影,已深深烙印在他的心靈,甚至生命里,也充實了他的一生。
此次歸去,不知何年何月再能相見,重溫那旖旎甜美的舊夢。朝宗有些迷惘、感傷和惆悵。
然而,當金妞和銀妞的影子,突然浮現在眼前,猶如旭日之東升,頓使星月無光,黯然失色。
這兩個全然陌生的少女,竟然闖進了他的生命里?
侯朝宗正感錯愕,突聞一個嬌柔甜美的聲音,自身後輕喚道:「侯公子……」一回身,發現竟是兩個少女之一,卻不知她是金妞還是銀妞。
少女欠身福了一福道:「侯公子!老爺爺有請。」
朝宗忙謝了一聲,隨少女同進水榭大廳。
少女又道:「老爺爺在書房。」
她將朝宗帶至書房門口,微微一笑,逕自轉身而去。
侯朝宗步入書房,只見矮几上擺好了棋盤,茶還是熱的,公孫令獨自坐在那裡等著。公孫令見他步入,持須笑道:「抱歉!抱歉!老朽每日必須按時打坐運動,冷落了侯老弟。請坐!」
朝宗走過去,在公孫令對面坐下,莞爾一笑,道:「老人家請一切照常,若以客相待,反使在下於心不安了。」
公孫令道:「好!好!咱們彼此不要拘束,哈哈……」
朝宗眼光瞥向棋盤,見是一盤殘局,不禁問道:「老人家方才與誰對奕?」
公孫令未答,反問道:「侯老弟棋藝如何?」
朝宗以為公孫令要跟他一較棋力,謙道:「平平而已……」
公孫令又問道:「依老弟看,這盤殘局如何?」
朝宗注視棋盤一陣,始道:「紅棋已被大軍壓境,兵臨城下,藍棋只要一拐馬,即成只能當頭將軍。紅棋右士不能上,藍棋有車卧底,將又不能拐出,這邊有藍馬拐馬將,看來是輸定了。」
公孫令哈哈笑道:「連老弟如此飽學之土,也無法解救,老朽也就心安理得,不覺冤枉啦!」
侯朝宗詫然道:「怎麼回事?」
公孫令正色道:「三十年前,一個無惡不做的大魔頭!敗在老朽劍下,正欲將之除去,他卻提出一個要求,表示久聞老朽棋藝與劍術齊名,如今武功自嘆不及,欲跟老朽在棋藝上一較高下,才心服口服,死而無憾。」
朝宗問道:「老人家接受了?」
公孫令微微頷首道.「老朽自認棋力萬鈞,有恃無恐,自然接受他的挑戰。不料,他並非跟老朽對奕,而是擺下這盤殘局,要老朽持紅棋先著,限一柱香之內思出解救之策,否則就不能殺他。」
「結果如何?」
「等一柱香燒完,老朽尚未思出解救的一步棋,他已不知去向!」
「老人家上當了,他是趁你全神貫注苦思之際,悄然地溜之大吉了。」
公孫令搖搖頭道:「不!這確是一步死棋,老朽整整苦思了三十年,仍未思出如何能把它救活。所以突然想到了侯老弟是一個讀書人,才思敏捷,或許能夠釋我多年之惑……」
朝宗又注視棋盤一陣,忽然道:「這盤殘局並非雙方對奕所走出來的,而是經過巧思布局擺出的!」
公孫令詫異道:「此話怎講?」
侯朝宗道:「奕棋常見者有兩種情況,一是旗鼓相當,勢均力敵,戰況必然激烈,常拚至傷亡殆盡,無一兵一卒可用,最後成為和局。二是實力懸殊,成為一面倒之勢,則強者揮軍猛攻,勢如破竹,很快就可使弱者全軍覆沒,棄子投降。而這盤棋卻是雙方未損一兵一卒,紅棋已陷入無救絕境,所有可用兵力,均為對方棋子阻擋,無法馳援搶救。倘非刻意設計安排,布置成此局面,何致如此!」
公孫令恍然大悟道:「如此看來,老朽倒真是上當了,可惜與老弟相見恨晚,若是早經點破,老朽就不致為此苦思三十年了!哈哈哈……」
笑聲猶未落,突見小順子一頭闖入,氣急敗壞地道:「老爺爺!那傢伙找上門來了!」
公孫令一怔,急問道:「是那崑崙老道?」
「不!是那個官差。」
這回輪到朝宗為之一怔了,他憂形於色道:「唉!果然替老人家添上了麻煩……」
公孫令神色自若地道:「侯老弟不用耽心,一切由老朽來應付。小順子,就讓他進來吧!」
小順子怔了一怔,恭應而去。
侯朝宗局促不安道:「在下是否要迴避一下?」
公孫令胸有成竹,微微地笑道:「不用了,侯老弟放心,看老朽如何打發他走路。」
朝宗以為他要用武力,則別說洪瑞單槍匹馬前來,即使是來上十個八個的,也絕非公孫令的對手。
但他是不贊成以武力解決的,尤其對方是官差的身份,萬一出了人命,對他的前途影響甚大。
話猶未了,突聞一聲吆喝。
原來兩個小鬼在湖邊垂釣,突見洪瑞一路奔來,不禁暗吃一驚。小順子霍地跳了起來,丟了釣竿就向水榭飛奔,趕緊去稟報公孫令。
興兒慌忙站起,尚未及逃開,已被衝來的洪瑞一把抓住了后領,怒叫道:「小鬼!看你往那裡逃?」
人小鬼大的興兒。這回被洪瑞像老鷹抓小雞似地抓住,一時掙扎不脫,情急之下,只有大聲呼救。
兩條白影飛射而至,正是那對絕色孿生姐妹。
洪瑞乍見她們,老光棍也為之心神一震,驚為天人。
興兒趁他分神之際,奮力一掙,整片后領被撕開,終得逃了開去。
兩少女齊聲嬌喝,正待雙雙出手,突問小順子自九曲竹橋飛奔而來上面叫道:「兩位姐姐不要動手,老爺爺叫他進去!」
金妞銀妞這才住了手,退開一旁,讓出路來。
洪瑞未追逃開的興兒,憤然將抓在手上的衣領丟開,冷哼一聲道:「小鬼!待我見了侯公子,他總得給我個交待!」
興兒站在老遠,向他扮了個鬼臉。
洪瑞又向兩少女一瞥,才大步地走上九曲竹橋,跟隨在小順子身後,進入水榭。剛進大廳,公孫令已偕同朝宗自書房走出。
洪瑞臉色一沉道:「侯公子!……」
公孫令已開了口,神情肅然道:「請問這位官差,在京城屬那個衙門?」
洪瑞已打探出公孫令的來歷,心知這老頭兒不好惹,忙抱拳道:「在下洪瑞,在京城九門提督屬下當差。」
公孫令笑問道:「如今九門提督可還是田錦棠?」
洪瑞道:「正是田大人。」
公孫令哈哈笑道:「他這一任九門提督,可幹得相當長啊!哈哈哈……」洪瑞聽他直呼其名,不禁詫然道:「老人家認得田大人?」
公孫令道:「豈止認識,若論輩份嘛,他應該稱老朽一聲師伯!」
洪瑞一聽,頓時傻了眼。
公孫令笑笑地又道:「老朽只是聽說閣下來自京中,順便問一聲而已。你們有事儘管去談吧,不必顧忌老朽,若有不便之處,老朽可以暫時迴避。」
洪瑞既知這老頭,乃是他頂頭上司的師伯,那還敢仗官勢欺人,忙陪著笑臉道:「其實也沒什麼,只是在下曾聞侯公子提及,因接家書趕回歸德,不知何故突然在此停留,放心不下,特地前來看看。」
好個勢利小人,竟然絕口不提馬蹄坡的事!
朝宗自然也不便據實以告,輕描淡寫地道:「公孫先生有點小事,需要我做見證,所以我決定暫留數日。多承兄台關心,謝啦!」
說著,雙手一拱。
洪瑞一副小人的嘴臉,道:「理當如此!理當如此!……」
公孫令忽然道:「閣下能找到寒舍,想必已在城裡風聞,老朽與崑崙派結怨之事吧?」
洪瑞不便否認,只好點點頭道:「此事已傳開,城內各處都在議論紛紛!」
公孫令感嘆道:「唉!老朽已屆風燭殘年,仍然涵養不夠,竟然一時氣憤,失手傷了那道長一臂,他若心有不甘,糾眾前來興師問罪,想必有一番是非爭論。屆時,需要在場目擊的人證,但必須與老朽毫無交往,亦無地緣關係的局外人,所以商請侯老弟留下了。」
洪瑞非常知趣,見風轉舵道:「只要侯公子沒事,在下就放心了,抱歉!打擾了公孫先生,告辭了!」
他雙手一抱拳,執禮甚恭。
公孫令故意道:「本當留閣下小聚,聊盡地主之誼,但崑崙方面隨時會來尋釁,不便有官府之人在場,免生誤會,以為老朽藉官府之力撐腰,同時閣下有要務在身,不宜耽擱,老朽也就不強留了。」
幾句場面話,打發走了洪瑞,朝宗不由地贊道:「公孫先生的退兵之計,果然高明!」
公孫令哈哈笑道:「他若回京一問田錦棠,就知道老朽是掰了,田錦棠那有我這個八竿子挨不著邊的師怕,不過我相信,他絕不敢問!」
朝宗道:「但願如此,否則為公孫先生添上麻煩,在下就於心不安了。」
公孫令笑道:「不用耽心,就算他發覺受騙,也不會為此來向老朽興師問罪的,何況,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很多,老朽就不許有個同門晚輩叫田錦棠的嗎?」
老少二人正相對大笑,興兒一頭闖入,向朝宗問道:「公子,那傢伙走啦!」
朝宗一本正經道:「他說在馬蹄坡受了內傷,十分嚴重,除非你們賠償一筆醫藥費,回頭就來帶人!」
興兒信以為真,情急道:「公子!小的全部家當只有四兩銀子,那是準備回去還桂花姐」
「那你只好去坐牢了。」
「不不不!小的不願坐牢,請公子救救小的……」
「不然你就拿出四兩銀子來,不夠的我替你補上,回去沒錢還桂花,大不了你就娶了她吧!」
興兒一臉無奈,從懷裡掏出了銀子,想了想,忽道:「不!小的不能娶她,情願坐牢!」
朝宗忍不住了,哈哈縱聲笑了起來。
興兒苦著臉道:「小的都要去坐牢了,公子還樂?」
朝宗這才止住笑聲,道:「沒事了,那傢伙已被公孫先生打發走了,你還不快快向他老人家叩謝!」
興兒喜出望外,那敢怠慢,兩膝一挪,轉向公孫令連連磕頭道:「多謝老人家救了小的,您真是小的救命恩人,願您老人家多福多壽,多子多孫……」
公孫令把手一抬,道:「好了,起來吧!再數下去老朽可就多苦多難了!哈哈哈……」
兩個少女已在廳外,聞言「噗嗤」一笑,正好被朝宗抬眼看到,那副嬌媚俏模樣,真令他為之心醉。
興兒又磕了個響頭,才站起身來。
他是掉了瘡疤忘了痛,馬上嘻皮笑臉地道:「公子!這麼說,他是自認倒楣,不再糾纏咱們了?」
侯朝宗斥道:「小鬼!你別得意忘形,今日之事,全仗公孫先生擺平,回去桂花的事可得你自己解決。」
一提桂花,興兒又陷入煩惱了。
這時兩個少女已進入了大廳,公孫令過去吩咐道:「天時不早,你們可以去準備晚飯了,弄幾樣爽口的菜,回頭你們也陪侯公子小飲幾杯。」
金妞微微點頭,轉向小順子問道:「你們釣的魚呢?」
小順子這才想起、釣了幾尾魚尚留在湖邊,忙拖著興兒去取魚。
待兩個少女去廚房準備晚飯,公孫令偕同朝宗回到了書房,在矮几兩旁相對坐了下來。
公孫令興緻頗濃道:「來,侯老弟,咱們來下一盤,看看你的棋力如何!」
「公孫先生既有雅興,在下只好獻醜了,尚望老人家手下留情。」
二人相對一笑。將棋盤上的殘局收起!各自重新布局。
棋子擺好,朝宗一拱手,禮讓道:「公孫先生請!」
彼此謙讓了一陣,主人只好捋須笑道:「那老朽就不客氣,擾個先了。」
「老人家請!」
公孫令掂起了藍炮,置於當頭。
侯朝宗不猶豫,照樣還以當頭炮。
公孫令微微一怔,忽道:「侯老弟,老朽有幾句話想說,不知願不願聽?」朝宗暗自一怔,拱手道:「在下洗耳恭聽!」
公孫令略一沉吟,始正色道:「恕老夫直言,以侯老弟相貌,文質彬彬,一表人才,個性應屬柔順型,但方才老朽第一步走出當頭炮,最穩健保守的走法,不外乎跳馬或挺當頭卒正合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先求自保的守成之道。但侯老弟不甘示弱,以牙還牙,也擺上了當頭炮,由此可見,老弟是個外柔內剛的人,逞強好勝之心太重!」
侯朝宗點點頭,默然不語。
公孫令接著又道:「在好的方面來說,這種個性富於進取心,有勇往直前的毅力與自信,任何事不畏艱難,不怕失敗,失敗了會再接再勵,永不放棄。」
侯朝宗仍是點點頭,仍是默然不語。
公孫令沉吟了一下,又道:「壞的方面,那就是鋒芒太露了,處處喜歡錶現、出風頭,幸好侯老弟是讀書人,至多容易招忌而已,若是習武,就極可能惹事,招致殺身之禍了!」
侯朝宗想不到只下了一步棋,公孫令就能把他看得如此透徹,不由地心服口服道:「公孫先生果然名不虛傳,一番金玉良言,使在下茅塞頓開。今後自當留意,凡事儘力收斂就是。」
公孫令笑了笑,道:「老朽只是心血來潮,胡言亂語,老弟不必介意,咱們下棋吧!」
一番語重心長的話,果然使朝宗有所領悟,難怪父親對他在金陵考試的文稿提出了評語,是華而不實了。
棋又繼續地下了。
朝宗改採取穩紮穩打,步步為營的棋路,絲毫不敢掉以輕心。
雙方均全神貫注,頻頻長考,以致這盤棋下得異常的緩慢。
天色已暗了下來,銀妞掌燈送來置於矮几上,見一老一少凝視著棋盤,渾然無覺,只好默默地站立一旁。
這是一盤旗鼓相當、勢均力敵的棋,雙方經過一番拚殺,最後紅棋只剩一車一炮,藍棋也只剩一馬一卒,彼此均是苟延殘喘的局面。
輪到朝宗走棋,他尚在舉棋不前,手上持著紅炮不知往那兒擱。忽聽公孫令笑道:「侯老弟,炮架子都沒有了,你這炮往那兒擱都派不上用場的!」
侯朝宗也笑笑道:「看來這盤是和棋了。」
一旁的銀妞終於忍不住道:「早就該和了,你們還下得挺起勁的!」
朝宗一抬眼,這才發現她在一旁觀戰,不禁又強自一笑道:「原來姑娘已觀戰多時,何不早說。」
銀妞道:「觀棋不語真君子啊!」
侯朝宗朗聲笑道:「姑娘說得好!說得好!哈哈……」
興兒一頭闖了進來,見狀一怔,問道:「公子這麼樂,可是嬴了棋?」
朝宗未及答話,忽聽出現在書房門口的金妞道:「哦!老爺爺終於遇上了好手,輸了棋啦?」
銀妞笑道:「沒有,只是一局和棋!」
金妞移步進來,失望這:「哦!連侯公子也勝不了老爺爺?」
侯朝宗詫然道:「姑娘何以認為在下必能勝他老人家?」
金妞道:「侯公子是讀書人,必然精於詩琴棋畫這些風雅之事啊!」
侯朝宗自我解嘲道:「可惜在下是虛有其表,倒教姑娘失望了,不過,恕在下不揣冒昧,想請教二位姑娘,為何如此希望在下能勝公孫先生呢?」
金妞瞥了公孫令一眼,嗔笑道:「老爺爺自從教會咱們下棋后,這些年來,就從未勝過他老人家一盤啊!」
朝宗這才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
公孫令持須笑道:「侯老弟布局棋勢磅礴,攻守有方,頗具大將之風,若非老朽奕前一番胡言亂語,擾亂了侯老弟心神,以致有所保留,未能放手一搏,則這盤棋應非和局,老朽早已全軍覆沒了。」
金妞好奇道:「老爺爺說了些什麼?」
公孫令又笑道:「你們這兩個丫頭,自己贏不了棋,就指望別人能贏老爺爺。好在侯老弟要在此暫留數日,有的是機會,回頭吃完飯……對了,說到晚飯,你們準備好了沒有?」
金妞窘迫道:「噢!我只顧說話,倒忘了這事兒,進來就是請老爺爺和侯公子的呀!」
公孫令向她一指,笑道:「你這丫頭,侯老弟!請吧。」
朝宗推座而起,隨公孫令及兩少女,步出了書房,來至大廳,興兒則緊隨在後。此刻不似日間的人滿為患,亂糟糟的。廳內只放一張八仙桌,已擺上幾樣精緻可口的菜肴。
公孫令笑著招呼道:「今晚沒有外人,不分長幼尊卑,大家一起來坐下吧!」
這話似對興兒而言,因在場的只有他是書僮身份,平時那能跟朝宗平起平坐。侯朝宗出身世家,對此甚為注重,忙道:「公孫先生在座,興兒怎可……」
公孫令笑道:「來者是客,小哥兒不用拘禮,一起坐下。」
朝宗這才吩咐道:「興兒,你就敬陪未座吧!」
興兒受寵若驚,連聲恭應,待公孫令等人入了座,他才敢坐下。
公孫令今晚特別高興,春風滿面笑道:「金妞銀妞!侯公子棋藝高,你們若想求他指點,以後好勝爺爺,就該多敬侯公子幾杯啊!」
酒早已斟滿,金妞聞言微微一笑,舉杯起身道:「侯公子,我敬你。」
侯朝宗慌忙起身。
公孫令卻阻止道:「坐坐坐!誰要再站起來敬酒,就先罰一杯!」
金妞道:「那我先罰!」舉杯一飲而盡,隨即坐下將空杯斟滿。
朝宗過意不去,舉杯道:「在下陪姑娘一杯!」
杯到酒盡,金妞謝了一聲,忙為朝宗斟滿。
銀妞不敢再站起,坐著敬了一杯。
朝宗等金妞為他將酒斟滿,即雙手捧杯向公孫令道:「在下敬公孫先生!」
賓主舉杯一飲而盡,公孫令放下空杯道:「侯老弟請嘗嘗,這山雉風味絕佳,採用風雞製法,更為可口……」
說著,伸手向面前大盤中,撕下一隻山雉腿。
朝宗正推拒道:「老人家請自己用……」
突見公孫令手腕一抬,撕下的山雉腿上見向廳外疾射而去。
只聽一聲哈哈大笑,一個蓬頭垢面,鶉衣百結的老叫化已出現在大廳門口,手上正抓著那隻山雉腿。
他拉開了破鑼似的嗓門,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老叫化還沒進門,公孫兄就先來只雞腿,看來今晚口福真不錯呢!哈哈哈……」
一面大笑,一面抓著山雉腿就啃。
兩個少女及小順子慌忙起身,對老叫化執禮甚恭,齊聲叫道:「東方爺爺!」
公孫令卻笑罵道:「老叫化!這可不是雞腿,是山雉,給你這個老饞鬼吃了!還真是暴殘天物!」
老叫化已走了進來,眉頭兒一皺道:「難怪味道不對?我還以為你拿了隔夜的餿菜來待客呢!」
兩老一見面就針鋒相對,嘻笑辱罵,毫無顧忌,顯見彼此交情之深。
小順子如見親人,上前抱住了老叫化道:「東方爺爺,您怎麼把我丟下,一去就是好幾年也不來?」
老叫化一本正經地說道:「你這麼想我到來,敢情是你老爺爺虐待你,成天打罵不成?」
小順子急急道:「不不不!老爺爺待我如同親骨肉,才捨不得打罵呢!」
老叫化笑道:「那你在這裡,不是比跟著我老叫化到處流浪來得好嗎?」
小順子真情流露道:「晚輩只是想念您老人家……」
公孫令接道:「好了!夠了!老叫化,你別逗孩子了,快坐下吧!」
小順子這才放開老叫化,忙端了把竹椅過來,加在公孫令與朝宗之間。
老叫化故意把竹椅挪開一些,坐下后笑道:「這位公子哥兒,不會嫌棄老叫化這身臭皮囊太臟吧?」
侯朝宗強自一笑道:「老人家說笑了……」
公孫令這才為雙方介紹道:「侯老弟,老叫化就是江湖中赫赫有名,人人尊稱為丐俠的東方長壽。」
侯朝宗拱手為禮道:「原來是東方大俠,失敬!失敬!」
東方長壽道:「什麼大俠小俠的,人家在背後都叫我西方短命,你老弟就叫我一聲老叫化好了。」
朝宗怔道:「那怎麼可以……」
公孫令笑道:「侯老弟,老叫化的外號又叫老天真,從來不拘小節,百無禁忌,隨便叫他什麼都成。不過,我說老叫化,你一去數年,毫無音訊,今兒個突然跑來,想必是有事吧?」
東方長壽等兩少女及小順子都歸座,才正色道:「老叫化最近風聞一個消息,崑崙派的掌門人已病入膏盲,不久人世,觀中四大護法都有意爭奪掌門寶座,甚至明爭暗鬥,使他無法擺平此事,所以想出個主意,指定天下四大劍術名家,其中之一就是公孫兄。要他們四人抽籤決定,去向何人挑戰,最先獲勝回去者,即接掌崑崙。據說抽中公孫兄的是玄真道長,老叫化特地趕來通知,不知那牛鼻子來了沒有?」
公孫令道:「昨日就已到了!」
東方長壽詫然道:「哦?老叫化已經是馬不停蹄趕來,牛鼻子竟然比老叫化更快!公孫兄可曾接受他挑戰?」
公孫令微微頷首道:「咱們今晨已交過手了!」
「結果如何?」
公孫令輕嘆了一聲,即將全部經過述說了一遍。
東方長壽聽畢,連聲稱奇道:「怪哉!怪哉!他們每人均有數人暗中監視,以防謊報戰果,有失公允。怎會只有玄真出面,公孫兄竟未發現其他的人?」
公孫令亦覺詫異道:「哦!這就怪了,昨日他是獨自來挑戰,今晨亦是一人前往馬蹄坡赴約,除了六合城內的一些朋友,及侯老弟主僕之外,附近確實未見其他人,更無崑崙道士出現啊!」
東方長壽若有所思,默默地啃完一隻山雉腿,始反手一抹嘴上的油漬,笑道:「你們都瞪著我幹嘛,是不是嫌我老叫化吃相太難看?」
公孫令道:「老叫化,你少賣關子,定然是想到了什麼,否則你那張嘴,是不會停頓下來的。」
東方長壽咧嘴怪笑道:「老叫化只有一張嘴,顧著吃,就顧不得說話了!」
公孫令不悅道:「老叫化,你還要裝瘋賣傻?」
東方長壽沉吟一下道:「老叫化天生一張烏鴉嘴,專說人家不愛聽的話,依我看,跟著玄真來的人若在場,或暗中監視,絕逃不出公孫兄等人耳目,既然未被發現,此事就有些蹊蹺,甚至不妙了!」
公孫令詫異道:「何以見得?」
東方長壽正色道:「據老叫化所知!崑崙四大護法中,以玄真最心狠手辣,且詭計多端,按情理說,跟玄真同來的數人,目的是要負責監視,確定玄真挑戰勝負,絕不可能不出現。
事實上他們既未到現揚觀武,亦未在暗中監視,這就大有問題了!如果不出所料,老叫化雖不知道其所以然,但可確定他們已悉遭玄真毒手!」
公孫令驚道:「老叫化,你是說玄真殺人滅口?」
東方長壽把頭一點道:「不錯!這樣一來,他非但可以掩飾其非,表示馬蹄坡之會,錯不在他。甚至回去信口雌黃,訛稱那幾人是被公孫兄所殺、藉此引起崑崙眾怒,糾眾前來向公孫兄討回公道。」
公孫令神情凝重,道:「這點老朽倒未想到……」
東方長壽道:「好在此去崑崙路途遙遠,往返頗費時日,尚有足夠的時間,容咱們從長計議如何應付。倒是另有一事刻不容緩……」
說到一半,眼光一瞥朝宗,似有顧忌,突然欲言又止。
這老叫化一向裝瘋賣傻的,此刻一反常態,神情嚴肅,顯然事態嚴重。
公孫令察顏觀色,似已心裡有數,即向朝宗道:「侯老弟、怨老朽失陪片刻,跟老叫化有點事要密談。」
朝宗一拱手道:「公孫先生請便!」
公孫令又向兩少女交待道:「你們好好招呼侯公子,替我多敬幾杯!」
兩少女齊聲恭應。
待公孫令和東方長壽起身離座,相偕走入書房,金妞即笑道:「侯公子不必介意,東方爺爺就是這麼一個人,有時天塌下來也不在乎,有時卻芝麻小事也窮緊張的,別管他們二老了,咱們喝咱們的酒。」
二老不在座,朝宗沒有拘束感,恢復了以往的洒脫,哂然一笑道:「聽姑娘的口氣,酒量定然是不錯了?」
金妞笑了笑,道:「老爺爺沒事喜歡喝兩杯,又不願獨飲,咱們只好奉陪,被他老人家訓練出來的。」
侯朝宗道:「名師出高徒,二位姑娘必然是青出於藍勝於藍了。」
金妞笑道:「那倒不見得,下棋也是他老人家教的,咱們就從未勝過一盤。」此話一出,引得朝宗忍不住地笑了起來。
銀妞卻說話了。道:「姐姐!你別光說不練,敬酒呀!」
金妞道,「急什麼?要不然就你先敬!」
銀妞舉起酒杯道:「好!我敬就我敬。侯公子,我敬你!」
朝宗忙舉杯笑道:「不敢!在下先干為敬!」
敬酒的反被人敬了。
銀妞見他一飲而盡,卻放下酒杯,嬌嗔道:「我不喝了!」
朝宗一怔,詫然道:「在下已先干為敬,姑娘怎麼反而不喝了?」
銀妞道:「老爺爺交待,要咱們替他老人家多敬侯公幾杯,侯公子卻喧賓奪主,反而敬起我酒來了,回頭讓老爺爺知道,豈不是害咱們挨罵?所以這酒我不能喝。」
朝宗笑道:「這倒是在下的不是了,好吧!罰我三杯。」
銀妞轉嗔為喜道:「這還差不多!」
笑著,捧起了酒壺,為朝宗將空杯斟滿。
侯朝宗的酒量不算好,也不算太差,以前在家裡,也是陪著父親小飲,酒量被慢慢訓練出來的。
此番赴南京考試,應酬特別多,尤其每次聚會,都是在秦淮舊院輪流設宴,美色當前,自然少不了酒。只要有「鄭瘋子」妥娘在揚,更是會起鬨,幾乎所有的人都曾被她灌醉過的唯獨對朝宗妥娘算是手下留情,適可而止,絕不勉強他過量。這主要是對朝宗印象較好,不得不另眼相待,同時也是愛屋及烏,為了李香君的緣故。
縱然如此,朝宗在南京的這段時日,酒量已比在家中時強多了。
這時面對兩個絕色少女,他豈能示弱,一口氣連干三杯,仍然面不改色笑道:「姑娘可滿意了?」
銀妞嫣然一笑,舉杯一飲而盡,隨即將兩隻酒杯斟滿。
金妞雖未要朝宗罰酒,卻也連敬了三杯。
旁觀者清,人小鬼大的興兒已看出,朝宗為這兩個少女所惑,已有些意亂情迷,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但無可否認,眼前這兩個少女實在太美,任何人見了她們都會心動!
朝宗自與妥娘一夕銷魂,一直念念難忘,從那秦淮名妓身上所獲得的感受與滿足,甚至連奉獻了身心給他的香君,也無法相比。然而,自從見過了這對孿生姐妹,他簡直無法相信,日後再見那兩位紅粉知己,是否能舊情復燃?
他真的迷惑了,若能換取這兩個少女的青睞,即使放棄功名,甚至一切,從此終老斯地,他也心甘情願!
酒喝得不算多,朝宗卻有了幾分醉意。他不再拘束,逐漸談笑風生起來。兩個少女自幼來此,由公孫令收留,溫婆婆帶大,從未離開過水榭,別說是外面的花花世界,就是六合城裡,對她們也全然陌生,充滿了好奇與僮憬。
這些年來,只有兩個外人來過水榭,那就是送小順子來的東方長壽,以及程海山。小順子時常隨公孫令出去走動,多半是進城採購日常生活必需品,譬如糧食、布料、藥材、酒類、茶葉等等。她們卻嚴禁外出,甚至不許遠離湖邊。
因此,當她們聽朝宗說起南京的繁華,及六朝京都的旖旎風光,不禁聽得津津有味,不時發出羨慕與嚮往的讚歎。
金妞忍不住這:「幾時咱們也能出去開開眼界,那該有多好!」
這對她們似乎是一種奢望,使朝宗大惑不解道:「憑你們一身武功,有何不可的,難道在外邊還有人敢欺侮你們不成?」
他想到了紅姑,武功也許尚不及這兩個少女,卻能走南闖北,且是被海捕公文緝拿的欽命要犯!
她們是自由之身,又有一身驚人的武功,為何不敢出去見見世面?
侯朝宗心裡打起了疑問,莫非公孫令在逃避什麼?
忽聽銀妞輕輕地嘆道:「終有一天,我們會如願以償的。」
多麼肯定的語氣!
朝宗聽出這話的含意,似在表示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公孫令絕不可能長久留住兩個少女,誤了她們的終身大事。
金妞忙把話岔開道:「不談這個,咱們喝酒。」
於是,她們又輪流著繼續地敬酒?
朝宗是來者不拒,杯到酒盡。
兩個小鬼興兒和小順子未喝酒,他們早已吃飽溜了出去玩了。兩老則仍在書房密談,仍未結束,桌上只剩下了朝宗與兩個少女。
侯朝宗仗著幾分的醉意,終於忍不住吐露心聲道:「恕在下唐突,你們這對姐妹,確實是我生平所見最美的了。」
天下沒有不愛聽讚美話的女人,尤其是從未與異性接觸,接受過讚美的少女,這話讓她們聽來非常順耳。
公孫令與小順子自然不算,他們似乎從未發現她們的美,更未讚美過她們。但她們對朝宗的讚美,只是淡然地笑笑,毫無強烈的反應。
侯朝宗不禁詫然地望著她們,如果不是仗著這麼幾分的醉意,他是不敢如此般的正視著她們的。
朦朧的醉眼中看起來,兩個少女顯得更美了。
只見她們明眸皓齒,笑臉迎人,臉上未施脂粉,但卻有著自然的紅潤,更增添了幾分嬌艷。
尤其那膚如凝脂,晶瑩剔透,彷拂吹彈可破,真箇我見猶憐。
如此的羞花閉月之貌,若與那些秦淮名妓相比,即使如鄭妥娘、卞玉京等艷名四播的女人,也只能算是庸脂俗粉了。
侯朝宗忽然問道:「難道從來沒有人像在下一樣,當面讚美過你們?」
銀妞補充道:「我們也從未覺得,自己有多麼美。」
侯朝宗道:「這是你們自謙,如同讀書人,文章寫得再好,也不能在人面前自誇,習武的人武功再高,也不會逢人就稱天下無敵,如果是別人見了你們而不讚美,那他不是沒有眼光,就是白痴了!」
金妞「噗嗤」一笑,道:「我們這些年來,朝夕相處的只有幾個人,溫婆婆死後,只剩下老爺爺和小順子,他們能沒事就讚美幾句嗎?如照侯公子這麼說,必然老爺爺是沒有眼光,而小順子是白痴了!」
朝宗微微一怔,不禁笑道:「說的也是,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覺其香,何況公孫先生……」
銀妞嫣然一笑,道:「好啦!侯公子,咱們姐妹也沒你形容的那麼十全十美,不必再在美上做文章了,還是喝酒吧,我敬你!」
朝宗已不勝酒力,仍不甘示弱,笑應追:「好!」
酒杯剛舉,金妞勸阻道:「侯公子,你已喝得太多了,別當真喝醉了。」
朝宗自負道:「笑話,在下連干三杯給你看,醉不醉得了!」
金妞未及阻止,他已一飲而盡,將空杯推向銀妞。
銀妞無奈地笑了笑,撩袖執起酒壺,欠身為他斟滿。
侯朝宗眼見她伸向面前的纖纖玉手,細白嬌嫩,猶如柔夷,竟然一時情不自禁,雙手將她的手執住不放。
銀妞羞憤交迸,怒斥道:「侯公子!你……」
猛地將手往回一奪。
但侯朝宗卻跟著向前一傾,伏在桌面上了。
他真的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