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五 章
蔡益所書坊在三山街,是一家老字號,蔡老闆雖是生意人,卻因為賣的是書,多少帶點書卷氣,他的書坊里有幾間空屋子,就租給了幾位讀書相公。
說租是客氣,因為他沒有訂明房金若干,隨便給打掃的小廝幾個賞錢就行了。
書坊不是客棧,茶水供應不缺,冬天還在屋裡生個炭爐子取暖,一天兩餐,三菜一湯,一葷兩素的客飯都供應無缺,蔡老闆自己還不時的加個菜一起湊熱鬧,這也是不收費的。說得好聽點是敬重斯文,但是他也有他的打算,他的書坊中不但賣書,而且還兼賣字畫、古董、古籍。
今人的時文、窗課、詩稿固多,古版的書籍也不算少,每年光是刊刻那些應考秀才們的佳作,被中在前十幾名的制藝,賣給那些待考的學生或各地縣鄉的書販,就是一筆很好的收入。
若是再由這些名士們的淵源,推薦出去幾部古版書籍以及名人的古董字畫,那就更有賺的了。這些生意都要靠名流的推介,他的書坊中的客房,招待的就是這些名流。
朝宗乍來時住的是客棧,後來蔡益所書坊中剛好有一間客房空了下來,陳定生就推薦侯朝宗住了進去,也是為他省點錢的意思。
以侯公子的名望,蔡老闆自是十分歡迎,朝宗的交遊廣,待住進來后,著實替他拉了幾票生意,所以蔡老闆越發的恭敬了。
看見朝宗進來,蔡老闆迎了上去,一面陪笑,一面問道:「侯公子,今天回來得早。」
街上已經起更,實際也不算早了,但是朝宗住進來后,終日忙於酬酢,要不就在朋友處或是書寓里聊天打茶圍,差不多全是一更之後才進門的,比起來,今天是早了點。這倒使朝宗有點訕然,隨便支唔了一聲。
蔡老闆很熱心地叫書坊中打雜的小廝小木頭,去給朝宗打洗澡水,然後還吩咐道:
「打好了洗澡水,你就把前兩天人家送我的茶沏上一壺來,放在院子里就好,再把浸在水裡的西瓜切了端來。」
侯朝宗忙道:「別客氣!別客氣!蔡老闆。」
「那裡是客氣呢,都是些家常東西,倒是那茶葉是真正由輻建帶來的武夷山雀舌,細得就像是米似的,泡開來又香又醇,叫人恨不得連葉子一起吞下肚去才好,聽說這是進貢宮內的御用茶,我有個親戚在茶莊里當帳房,才捎了那麼一竹筒子來,那可是有銀子沒得買的。
我自知福薄,這種東西享了怕折輻,所以只有借公子的神氣,陪著沏一壺來喝喝。」
朝宗倒是笑了道:「蔡老闆,您家大業大,開這麼一所天下聞名的大書坊,我們河南歸德的學堂里所讀的時文,差不多全是貴坊選刻的。」
蔡老闆有點得意,但也輕嘆了一聲,道:「那是最好賣的書,但也是最不賺錢的書。我請來選文章的相公都是有名的老手,自是不能怠慢,刻版的老師父也是好手,代價要比人多上一倍,甚至於用的紙都不肯馬虎。這樣一付版子,最多也不過印上個兩三百部,字樣就有點模糊了,在別人,還能加印個三五十本的,我卻怕砸了招牌,絕不再印了。」
「要這樣才好,所以每年你一部新書出來后,立刻就被人搶光了,來晚一點的,還經常空手而回。」
蔡老闆說道:「本錢下得比別人多一倍,賣的價錢跟別人一樣,東西我相信一定比人強,但是講到利潤可就很可憐了,有些老主顧還罵我小氣,不肯讓個折扣,他們那裡知道這樣子我已經是在貼老本了,如果再要打個折扣或是送上幾部,我這書坊用不了幾年就全賠進去了。」
侯朝宗笑笑道:「蔡老闆,你的書坊反正也不靠這種書賺錢,這完全是為那些苦讀人盡點心,他們沒有能力去向那些名師請求教益,自己又摸不到竅門,所以才累月經年,徘徊於舉門之外,白首窮經,布衣終老,整天在嘆息著命不如人,實際上就是缺少那麼一點指導而已。」
蔡老闆高興起來了:「可不是嗎,我以前也是讀過幾年村塾的,秀才中得很早,可是就省試這二關,足足磨了二十年,還是被摒諸門外,就是制藝跟時文上吃的虧,所以我後來開了書坊,第一就是敦請名家好手,選列了一批名家的佳作,詳細的加批了眉注,指出精妙之所在,給後來的小朋友們一條明徑。」
侯朝宗道:「正是!正是!蔡老闆,您這是一片仁心,積陰德的,自然是不在求利上打算了。」
蔡老闆笑笑道:「那裡!那裡!是你公子說得好,今天我請來選文章的是位馬超塵馬五先生。」
「喔!那是一位-輪老手,他經驗老到,眼光獨特,尤其是他的眉注,更是講解得清楚,一點就通。」
蔡老闆得意地道:「我把公子今年應制的稿子給他看了,他推崇得不得了,說是要放在第一篇。」
侯朝宗道:「那可使不得,我的文章作得並不好,何況榜還沒有開出來呢。設若不中,那豈不是砸了你的招牌。」
蔡老闆笑笑道:「選刊時文,就是要在未榜之前,等榜一發后,所選的人十九上榜,就證明選的人有眼光,那部書自然也賣得多了,當然也有那些專選已中的名家作品的,但是名家太多,而且多半已經位居要津,選了這個漏了那個,反而容易得罪人。」
朝宗道:「話固然不錯,但是把我的文章放在前面,總是不太好。」
蔡老闆笑道:「侯公子,馬五先生選在前面的文章一定是好的,放之天下,有口皆碑,卻不一定會中。」
侯朝宗哦了一聲,語氣中多少有點不自然。
蔡老闆又道:「馬五先生衡文極准,但是前幾篇,一定選他自己最喜歡、最激賞的文章,經他詳加批註后,當真是字字珠璣,句句錦繡,可是那些考官未必有這麼高的眼光,往往看不出好來,所以他選在前面的文章,不是中在頭幾名,就是名落孫山,絕不會像孫山那樣敬陪末座。」
朝宗這才笑笑道:「我久聞此公之名,卻不想他還有這種本事。」
蔡老闆的興趣更高了,笑笑道:「此公衡文不但目光准,還有一項特色,就是被他選在前篇的人,縱使今科不中,文章身價已是百倍,來歲考宮也會特別注意,必中無疑,所以一經馬五先生選品的文章,若能排在前五篇,就等於是中了。」
侯朝宗道:「這個我倒是沒有聽說過。」
「這只是在幾個書坊主人心中有個默契而已,自是不能張揚的,否則就會有人說是操縱制舉,反倒會不靈了,連馬五先生自己都不知道有此一說呢,他選文全憑經驗與眼光以及那麼一點靈感,完全是順應自然,若是知道了,反而會不靈了。」
侯朝宗道:「這倒也是,凡事都以順應自然為佳,即使富貴窮通,也不是人力所能操縱的。」
蔡老闆笑道:「我之所以告訴侯公子,也是因為看準公子是個豁達的人,不會將得失看得太重,而公子的大作,恰又被馬五先生選在前篇,所以才說了,我相信公子今科必中。」
「你倒比我還有信心,我自己卻不這麼想,因為本科的幾位主試大員都是老成持重的刻板先生,我的文章中鋒芒太露,未必能如他們之意。」
「但是真金不怕火煉,我在這兒也混了不少年了,見得也多了,雖然我沒有馬五先生論文的本事,但文章的好壞卻還看得出,也從沒有看錯過,我說你能中就一定是高中的,而且前後不會差一兩科。」
「那倒是要謝謝你的金口了。」
「那裡!是小號托公子的福,如果你高中解元,別人知道侯公子是下榻敝寓,報條往門口一貼,豈僅是小號光彩,也更要多做點生意呢!對了,入選為範本的大作,每位都要奉上三部的,大概明天就能印出來了,公子若要送人,我也可以多送上幾部。」
有的人文章被選,常因此沾沾自喜,要了到處送人,還有些自己掏腰包買了來送人的,更有人打聽得那些書坊要請誰選文了,花錢打點,致贈重饋,也希望自己的文章能選上,藉以成名。
朝宗本人已經是名滿金陵的佳公子了,自然不屑於這點微名,因此笑笑地道:「不必了,你在這上面花銷已經夠多了,還是留著賣吧!」
「這是應該的,我已經把這個打進開銷里去了。」
他嘴裡說不賺錢,但是朝宗知道這是利潤最高的一項投資,每逢此時,各地的士子云集金陵,不中的人,多半會買一部時文回去,下苦工鑽研,以為下一科的準備,有些窮秀才典當了行李,寧可走路露宿回去,也必定要抱一本回去。
朝宗也看過一兩部前人的文范,卻不太熱中,他深信自己的才華,不屑於拾人牙慧,所以興趣也不高。
因此,他笑笑地道:「我自己一部都不要,你若有富裕,就送五部給報恩寺的老和尚好了。」
報恩寺的老和尚不要看書,但是廟裡的客房中,常住著許多落拓的士人,他們遠道而來,投試不第,回去的盤纏無著,再者也為了省下次一科再來的路費,乾脆就住下不走了。寺里有十方香火,免費供應他們住宿之外,早晚一頓熱粥,中午兩個硬面餑餑,幾片腌菜,總還能維持他們不為餓殍,這也是敬重斯文之意。
朝宗叫他們把書送給老和尚,實際上是送給那些窮士子。
蔡老闆倒是很感動地道:「每年小號也要送一批書給寺里的,只是沒有時文,不怕公子笑話,以前我也送的,那知道他們拿了去,自己不看,竟拿去賣了。」
朝宗深深地嘆道:「讀書人竟亦賣書,這是很可悲的事情,跟秦瓊當鐧賣馬一般,莫非到窮途末路時,必不至此,徒然引人同情,何忍相責呢?」
蔡老闆是商人,朝宗的話雖然不是在責怪他,他自己多少也有點訕然,幸好那個叫小木頭的小廝來說:「侯相公,你的洗澡水打好了?放在你房裡。」
侯朝宗謝了道:「這該叫興兒去做的,這小鬼一定是不知道野到那兒去玩了。」
蔡老闆道:「那倒不是,尊大人託人由驛站上捎了信跟東西來,留在布政司衙門,著人要公子去領取,因為來人急著要離開,公子又不在,只有叫興兒去了。」
侯朝宗倒是一怔!他想,自己還沒有放榜,父親家信來會有什麼事情呢?而且又那麼急。
這一來,他連聊天的心情也沒有了,一逕回到自己的屋裡,小木頭果然給他放了一盆溫水。
朝宗寬衣待浴,解開衣襟,懷中掉出一個沉甸甸的東西來,卻是李香君送他的那個荷包。
綉工很精細,還透著一陣陣的幽香,不過香君已經說了,那是鄭妥娘綉了送給她的,她只是借用一下,所以這個荷包倒沒引起他的綺思,只有濃烈的好奇。
好奇是急於想知道其中放了什麼,在媚香院,他自是不便打開來看看,在路上也不方便的。
一則是天黑了,看不清楚;再則是路上有燈亮的地方一定有人,他一個斯文相公,手執婦人荷包,也未免不倫不類。
他一心趕回來,原就是想看看荷包內容的,卻又被蔡老闆攔住了,聊了好半天的閑話,忘記了那回事。現在總算到了可以揭曉的時候了,他不知道那個小女郎在錦囊中安放了什麼妙物。
李香君也怕他等不及在路上打開,所以在荷包上打了個緊緊的相思結。
「相思苦纏綿,情愁偏難解。」
相思結子顧名思義,就是一個難解的結,雖然結上扎了兩個同心圈圈,卻是個解不開的死結。
要解相思,唯有慧剪一揮。
欲解相思結,唯付并州一剪。朝宗找了把剪刀,剪開絲條,袋口打開了,卻是兩個小金錠子。
每個有一兩重,雕著吉祥如意的花紋,朝宗倒是知道,這是富貴人家,在過年時給小孩子壓歲用的。
但是,香君送他兩個小金錠幹什麼呢?
朝宗多少有點生氣的感覺。
但是,香君似乎料准了,在荷包里還有一紙小方條。
打開來,居然是一張桃花小箋,寫著很清秀的一筆簪花小格,字雖然不算十分的好,但是卻很有勁力,可見是出於一個聰明而倔強的女郎之手。
小箋上很簡單,沒有綿綿的綺情,但卻有深深的情意。朝宗不禁怔住了。
一、請你不要生氣。
二、君視我為友,不以風塵煙花見棄,妾亦妄自菲薄,所以我不要你花錢來看我。
三、但媚香院為秦淮注籍之書寓,妾母未能免俗,未明君我之情,故妾唯以此明我之心。
四、明日妾往清涼寺燒香還願,盼能往一會。
托著那兩個小金錠子,侯朝宗倒是有啼笑皆非的感覺,這個小女子的確是讓人不可捉摸了。
她不要自己花錢去看她,把自己當作一個朋友,所以又在私下把錢還了來,這在秦淮不算稀罕,許多姐兒們都有這一手的。
尤其是對那些國子監的太學生,她們很想維持一點可憐的自尊,每每在體己膩友的身上,又塞回一塊銀子。
但香君卻給得太多了,而且她是個清倌人,不應有這種舉動的。
再看了那張字條,字裡行間,隱約地透著一股傲氣,沒有一點綺念,因此這件事,也不可以常情來忖度,反正東西也不能再退回去了,收下再說吧!
朝宗想的卻是明天的約會,明天是清涼寺的廟會,很多人在那兒燒香許願,然後如願以償后,都趕在明天去還願,感謝菩薩,再許下一個新的願望。所以,明天的廟會很熱鬧,因為廟裡的菩薩很靈的。
如此盛事,就不可無文人雅集來點綴。
有些富貴人家,早已在廟前的空場搭了遮蔭的席篷,設好了休息的桌椅,為自己家裡的女眷們歇足,同時也可以招待一下親友。
許願,還願的都是以婦人較多,男人家固然也有信的,但很少有讀書人,他們究竟還為了書上的那一句話子不語怪力亂神,子敬鬼神而遠之不好意思表現得太虔誠。可是,每當有這樣的廟會時,也是讀書人最多的時候,特別是在留都南京。
那是因為國子監太學設在那兒,而那些太學生,都是各地保送前來的優秀士子以及一些世家的子弟等等,大部份都是年輕好事的。
平時,已經是艷事頻傳,遇到這個時候,更是不肯放過了,三五成群地欣賞那些來燒香的小娘子,品頭論足,調笑語謔。
更進一步的,就是約了自己的意中人,借著燒香還願祈福為名,到這兒來約會一番,覓個無人之處,暗通款曲,親熱一番。
更有甚者,就是約了舊院中的姑娘,成群結隊,呼嘯而至,佛前拈香后,蔭道上逛幾圈,高聲談笑,炫耀一番,這隻有那些輕薄的紈絝子弟才幹的事。
朝宗已經推掉了好幾個那種的約會,他倒不是不喜歡熱鬧,在以前,他必然是個最起勁的人。
這次是因為客居在外,行止就得收斂一點,再者是這次到金陵來應試,文名早著,身份自也特殊一點,認識的人也多了,不好意思過份的放縱。
但是,想到能夠帶著香君那樣一個可人的小女郎,而且又是秦淮的名妓,這是何等風光、旖旎的事呢?
若是別人,恐怕揮霍千金也買不到這份光榮,因為香君還是個未經梳攏的清倌人,身價較其他開了臉的姑娘又是不同,出堂差侑酒佐歌,也只是到一下就走,不作興長時逗留的打算。
秦淮河畔,舊院中的清倌人,跟大家小姐是差不多嬌慣,這是秦淮河上流傳了幾百年的不成文的傳統。
因此,像香君這樣主動邀約,一游竟日的事,雖非絕無,也是僅有的了。無怪乎朝宗為了這一張小小的字條,魂夢飛馳,已經提前到了清涼山的山道上去了。
他就這麼晃晃悠悠的出神了半天。
興兒回來了,看他只穿了內衣,站在澡盆內發獃,忙道:「相公,你是怎麼啦,浴湯都涼了,還不下去洗……」
那一盆的洗澡水,已經連熱氣都不冒了。
朝宗也不知道自己發了多久的呆,倒是有點不好意思,順口搭訕道:「我是故意要等涼一點再洗的,今天喝了酒,心裡頭熱的慌,所以我想用涼了浸一浸。」
「相公!你不是告訴過我嗎,酒後的熱身子,絕不能洗涼水,那樣最容易感染風寒而生病的。」
朝宗不禁臉上一熱,心中暗罵了一聲,偏是你這小奴才記得清楚……
但是他臉上卻擺出一副正經的樣子,道:「那要看是什麼酒,烈酒宜大寒,淡酒宜小溫,豈可一概而論,我還不比你懂?」
那一種酒喝了,都是不宜泡冷水的。
但是,興兒知道相公發脾氣的時候,就是他自己理虧的時候,所以笑笑地道:「相公!
這水實在太涼了,奴才去給你弄點熱的來吧!」
「要提水還不快去,盡在羅嗦什麼!」
興兒提起木桶正要去,朝宗又把他給喊住了:「等一下,你到布政司衙門去取什麼信兒?」
「喔!是老爺託人帶來的信,還有四十兩銀子,是由驛站上交來的,是兵馬司劉大人著人來通知的。」
「就是一封信和銀子,沒什麼別的了?」
「沒有了,喔!還有就是來人的口訊,他是歸德送飛遞來的,說是老爺叫我們立即回去。」
「立即回去,發生了什麼事情?我這兒還沒放榜呢?」
「這個來人可沒說,不過老爺還有一封信,相公看了信不就知道了。」
「廢話!還不把信拿來。」
「我看見相公衣冠不整,不敢拿出來,相公等洗過澡,穿好衣服再看吧!」
原來侯老夫子課子頗嚴,尤重素行端正,長者若有函示,一定要衣冠端正才能拜讀,以表端敬之意。
朝宗倒是急不得了,只有等他把熱水提了來,草草地洗了一下,穿好衣服,就在燈下拆開了父親的信。
父親的信很簡單,對他在金陵考試的文稿提出了批評,說是華而不實,若是遇上個注重實務的考官,即使勉強得中,也是放在後面的事了,這總算是讀書不夠澈底之故,好在還算年輕,還來得及再磨磨。
這段批評使朝宗很不服氣,三場出來,他自己十分得意,把稿子抄了一份,著人送回家中給老父過目,意在必中,想獲得一份嘉獎的,那知道竟淋了一頭冷水。
再看下去倒還有,父親對他在金陵交往的那些人都還滿意,說復社諸人,都是氣節凜然的君子,倒不妨多跟他們親近一下。
下面則是說到祖母病了,盼想孫見心切,亟思見一面,叫他接到信后,立即動身回里,不必等榜發了。
祖母已八十高齡,風燭殘年,最疼愛的就是朝宗這個孫兒,如果未能在榻前送終,恐將為終身之憾。
這對朝宗的確是個打擊,因為他對那位老奶奶也是敬愛異常,奶奶最疼他,奶奶病重了,他非常難過,真想立刻趕回去。可是,明天的約會呢?
還好,最後一段上,無巧不巧的解決了他的難題。
大前年父親告休返里時,途經金陵,也正是這時候,母親因為聽說了清涼寺的觀音菩薩靈,在佛前燒香許願,後來因為路途遙遠,沒有去還願,心中一直不安。這三年來家宅平安,都是菩薩保佑,故而叫他在廟期九月初三日,代表前去還願,四十兩銀子中,二十兩是捐給寺中的香油錢,二十兩銀子則是給他存在一個靠得住的朋友處,以備作吃份子之資。
在舉試時,貢院的考生們都有個不成文的規例,三五人也好,十數人也好,聚成一堆,在幾家大的飯店、酒館都登記好了,大小宴會都不先付帳,吃了就記上。等榜發之後,榜上有名的,則分攤付帳,名落孫山的就白沾光了。
付錢的因為登榜之喜,自然樂於拿出這筆錢來,落榜的多少也算撈了幾頓,這是很有意思的一項活動,也含有點人情味。
只不過在邀份子的時候,必須略加選擇,萬一邀的人多,而只有一人上榜,這筆帳付起來,倒也不是一筆小數目。
侯老先生對兒子的文章評價雖不高,但是卻沒有失望,故而還是替他準備了,免得到發了榜,人卻不在,人家以為他逃賬了呢!
最叫侯朝宗高興的還是明天要他代為還願的事,那樣一來,香君的約會就可以實踐了,否則拿了她一對金錠子,來個溜之大吉,若流傳開去,侯朝宗這三個字就別想再在金陵立足了。
興兒見他捧著信發獃,忙問道:「相公!信上究竟說些什麼?」
「老夫人病了,要我早點回去,興兒!你去把蔡老闆請進來,同時也打點一下,後天一早我們就上路。」
興兒忙跑了出去。
朝宗把思緒略為整理一下,然後等蔡老闆來了,先把二十兩出份的銀子交給他道:「家祖意盼孫急歸,我奉父諭要立即回去,也來不及辭行了,這是出份子的錢,設若中了,就請蔡老闆代為支付一下,不夠的也先請你墊上,我隨後來了就奉還,若是不中,錢就放在你這裡,反正我還要再來考的,那時再來取用好了。」
一聽說朝宗要走,蔡老闆不無遺憾。
因為朝宗住在這裡時,他著實得了不少的實惠,他開設這家書坊的目的,固然不是純為謀利,但是他也不想賠了本兒來接近那些斯文中人,因此像朝宗這樣的客人,是最受歡迎的。
可是,他也明白,侯朝宗是一條神龍,不可能久困在池中的,也不可能常住在他的店中的了。
因此他不勝惋惜地道:「老夫人的身體是不會有什麼大病的,念孫心切才是真的,公子回去探省一下,暫慰聞思之後,很快就回來的,這銀子還是請公子帶著吧!」
「怎麼,蔡老闆以為我今科必定會落第嗎?」
朝宗知道他不是這個意思,卻故意開玩笑他問了一聲。
果然使他大為著急地道:「不!不!公子誤會了,連馬五先生都把公子的文稿選列首篇,可見公子是必中的了,我是說公子回到家裡不久,魁元的捷報也一定跟著到了,公子不得又要趕了來,會同榜、拜座師,那時再去清結這些應酬賬也還來得及。」
朝宗嘆了口氣,道:「場中莫論文,三場下來,我對自己這幾篇倒是頗為中意。」
「那還錯得了,想老漢當年自己也曾參加過幾場府考,只是文章憎命,一舉難登而已,不過看了公子的文章后,就不怨天尤人了,我若有公子十分里一分的才情,現在不會開這個書坊了。」
朝宗搖搖頭:「你聽我說下去,我接到家父的手諭上說,我的文章華而不實,徒重虛華而缺少骨子。」
蔡老闆笑道:「這老人家看文章自然是比人家要高一點,但是對公子,總不免要謙遜一點的。」
「不!家父倒不是這種虛偽的君子,他說話一向很實在,我自己反省了一下,發現老人家的話也不無道理,我在實用的工夫上還欠缺,滿腹的大道理,雖是安邦定國,成王成聖之道,但只是紙上說得冠冕堂皇,沒有一點實際的辦法。」
「道理上說得明白就好,府試只為拔舉,不是朝廷開科選士的京比,那才要講究經世致用之學。公子也還年輕,只要明白了聖王之大道,盡可慢慢的磨練。」
侯朝宗笑了笑道:「蔡老闆,如果是你去衡文,我倒是有把握必中了,只可惜朝廷委派來的學政大員們本身是在做官,又未必能像你想得這麼遠,所以對今科中與不中,我倒是得失之心不那麼濃了。」
「馬五先生法眼極高,他總不會看錯吧!」
「可是你也說過,被他選中在前面的人,經常也有不中的,也可見此公跟家父的看法是不謀而合呢!」
蔡老闆剛要開口。
侯朝宗又說道:「反正我也不會就在這一科上定了行止,今科不中,來歲還是要再來的,所以銀子留在這裡,一切都借重了。」
蔡老闆見朝宗留下的是三十兩銀子,忙道:「侯公子,結算份例,也只要二十兩就足夠了,你這另外的十兩?」
「那是麻煩你的。」
「侯公子,你別開這種玩笑了,小號能夠請到幾位名士相公來盤桓,已是莫大的面子,從沒有收取費用的,你若是不嫌棄,賞小木頭幾錢碎銀,已經使他笑得合不攏嘴了,那裡要這麼多。」
侯朝宗笑了一笑,道:「蔡老闆,難怪朋友們都叫你衝天炮,你的性子實在急,我的話還沒說完呢,這塊銀子我是要麻煩你去置辦一些東西的,因為家慈虔佛,大前年過金陵時,曾在清涼寺的菩薩面前許了願,此願一直沒有還,明天又是佛會之期,所以要我去代為還願。」
「原來是這個用途的。」
「家父雖然不那麼虔敬,卻不禁止家人們信佛。」
「是!是!信佛禮佛是好事,因為神佛總是叫人行善祛惡,只要不迷信而走火入魔就好了。」
「正是這話,所以家父為了趕時間,勞動軍驛把信送到,也是體念家母為祖母請福祈壽的一片孝心。」
「清涼廟期在留都雖不是一件大事,卻是件盛事,很多人家早就在那兒搭好棚架,招待親友了,這時候再去準備,恐怕太晚了。」
「我倒不是要如此鋪張,只要置辦些香燭紙馬,另外換些零錢,一路上散給那些乞兒化子。」
「這也要不了許多。」
「你置辦了之後,留下一兩給小木頭,剩下的都算是廟裡的香油錢吧,這件事我本來是不敢麻煩你的。」
「那裡!我是順便,因為我每一年都要去應酬一下的,親戚朋友、老主顧,很多在那兒架了棚子。」
「正是為此,我才敢煩駕,而且散錢的事,也要麻煩小木頭了,興兒明天沒空,他要整理行裝,還要到各處去代我辭行,所以我今天先拜託了。」
「那當然沒問題,只是公子的行期太倉促了,老漢明日又不得暇,想給公子餞行都來不及了。」
「不必客氣,來日方長,打擾之處尚多,容圖后聚吧,明日的一切,多多費心,我這兒先謝了。」
又客氣了兩句,他回到了自己的屋裡。
興兒是個小孩子,聽說明天好玩的事兒沒有他的份,來到金陵又還沒有好好的玩一下,又要匆匆地趕了回去,嘟著嘴很不高興。
朝宗知道他的心意,笑著道:「小兔崽子,你別嘟著一張嘴,如喪考妣似的,難道這一陣子你還沒野夠。」
興兒忙道:「公子!天地良心,剛來的幾天,你天天應酬,我是人生地不熟,只有悶在店裡,好容易等你考過了,而且小木頭也說他的表叔要從鄉下來,準備向蔡老闆告兩天假,帶著我們四處去玩玩的,那知又要回去了!」
「你在城裡四處亂跑,那兒沒玩過。」
「小木頭的表叔是帶著女兒來燒香還願的。」
朝宗一笑道:「恐怕是女兒兩個字才打動你的心吧!」
興兒紅了臉道:「沒有的事,不過小木頭說他那個表妹十五歲,跟我同年,是個天上有,地下無的大美人。」
「小木頭那個憨小子,還懂得看美人。」
興兒笑道:「小的也知道,鄉下姑娘,還能俏到那裡,最多皮膚白一點,就是大美人了,只是他說得活現活靈,小的不服氣,非要見識一下罷了。」
「你別鬼,我知道你在家裡跟夫人房裡的桂花兒經常眉來眼去的,你出來時,她還在門后擦眼淚呢,這回你又在想別家姑娘了。」
「公子!瞧你說的,桂花姐大我兩歲,她一向把我當親弟弟一樣地照應著。」
「哦!你們躲在花園裡拉著手親嘴,打量我不知道呢,小兔崽子,你還是給我老實一點。」
興兒漲紅了臉。
朝宗又道:「你跟桂花兒同是三興村的人,兩家又有點遠親,桂花的娘前幾月來看女兒,還說了,人雖是賣給我們家的,但希望能嫁個本鄉本村的小夥子,那不就是你嗎?多半是你唆使著她去說的。」
興兒連忙道:「沒有的事,我說我年紀還小,還要侍候公子出來做官,還不一定是不是會在家呢!可是桂花姐她娘說反正是在一家子里,就算公子在外面做官,總也要人侍候后宅的,就算不帶桂花姐出去,落葉歸根,公子總還要回去的,說定了沒關係。」
「這話也是呀!你可沒得推託了。」
「小的說了,我們都是自小典身的,那能由自己作主,公子都沒娶親呢,那會就輪到我們來談這些了。」
侯朝宗笑道:「你倒是會說話,居然拿我來推搪了,大概是怕我把她給要了過來吧!」
興兒道:「公子,桂花那個村頭村腦的樣子,你會瞧得上眼嗎?連她娘都說了,我那個閨女兒若是長得花俏一點,說不定還能夢想著會被少爺收為偏房的一天,瞧瞧她那份長相,不做那個夢了。至於說無法自主的事,她說老夫人、老爺、夫人,都是憐下恤貧的,菩薩一般的人,她去求了,一定會恩準的。」
「哦!這我倒沒聽說,准了沒有呢?」
興兒道:「是我攔著不讓她去求的,說大家都還小,這會兒就提這個,顯得太忘恩負義了,至少也得等到二十歲再說。」
「是她二十歲,還是你二十歲呢?」
「管他是誰,反正我們都沒有滿二十歲,就算是等她二十,也是三年後的事了,那時還不定會怎麼樣。」
「那時還能怎麼樣?難道你還能飛上了天不成。」
「小的那敢存這個心,只是想那時公子一定高中,也許做了官,也許是在京里待考,大家不在一起,她可能就忘了。」
「這麼說,你是不願意的了。」
「公子!說良心話,我是不太情願,你也看得到的,大我兩歲不說,瘦得像支竹竿,偏又高出我兩個腦袋去,我們倆在一起,實在不像回事兒。」
「混帳東西,你既沒有這個意思,幹嗎要去撩撥她,家裡四個丫頭,她是最規矩的,從不跟人嬉皮笑臉的。」
「那也得有人搭理她才行呀,她一笑,兩顆門牙就暴了出來,滿口臭氣,早就把人給薰跑了。」
「看你把人給糟蹋的,我回去告訴她去。」
「這倒沒關係,她自己也知道,門牙是天生的,口臭是胃氣,大夫給她開了個方子,叫她沒事嚼嚼豆蔻子,倒是好多了。瘦是因為有病,一嫁人就會胖起來,現在高我一個頭,可是我才十五歲,將來一定會高過她去的!她說她看上我,就因為我的個兒會高。」
「這倒不錯,你現在已經像個小大人似的,再過幾年,身高不到一丈,也有九尺了。」
「公子,我是個男人,身高丈二也沒什麼,只會顯得魁梧些,可是她現在已經是七尺來高了,若是再長個一兩尺,那不成了尊女門神了!我可實在不想高攀。」
侯朝宗笑道:「你先去找她的,這可是賴不掉的,她在後面,沒事不出來,每次都是你借故去找她。」
「我……咳!那是她叫我去的,我是不敢不去!」
「這怪了!腳在你身上,你為什麼非要聽她的。」
興兒苦笑道:「因為我欠她四兩銀子。」
朝宗頗感意外:「你欠她四兩銀子!她每年的份例只有一兩銀子,你跟她一樣,卻還比她多不少外快賞錢,你們又不要穿衣吃飯,你怎麼欠她的銀子。」
「那是我賭輸了!」
「該死的東西,小小年紀居然不學好去賭錢。」
「是過年的時候,門上的老錢他們在擲骰子,我瞧著好玩,也去擲了好幾手。」
「蠢才,他們跟老爺在外任做官時,什麼鬼門道有學會,你去跟他們賭,不是等於白送嗎?」
「小的知道錯了,可是已經陷了下去,又有什麼辦法呢!這一次小的出來,發覺留都賭的花樣更是多,小的連沾也都不敢去沾,出外的份賞都積了下來,已經存有二兩的銀子的了。」
他順手把銀子給掏了出來。
朝宗道:「我說你怎麼變得刻苦起來了,靴子破得脫了底都捨不得丟,給你買鞋的錢都省了下來,敢情是想攢錢討老婆。」
興兒道:「不是討老婆,而是退老婆。」
侯朝宗不禁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