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就在這緊張至極之際,那額上有顆朱痣的老人,突然大聲道:「她來了!」國字臉老人立即收杖轉身。
田宏武也收劍抬頭。
只見一個白髮斑斑的老太婆,業已兀立在三丈之外,只一句話的工夫,這老太婆來的可直快,場心距峰腳,少說也有十多丈,身法買在驚人。老太婆素衣竹杖,面上皺褶重重,但卻紅潤得像小孩的臉。
她,就是「素女飛劍」秦香瓊么,田宏武睜大了眼,內心激蕩如潮,只要一開口,便可知道小秀子的生死下落,但此刻他還沒開口的機會。老太婆冷電般的目芒一掃全場,首先開口道:「幾十年了,大家都是快入土的人,還爭什麼長短?」三個老人圍了過去。
那額有朱痣的打了個哈哈道:「秦香瓊,說得好!這段過節不解,能安心入土么?」
「素女飛劍」沉緩地道:「老身數十年深山苦參,已經徹悟前非,不想再殺人了。」
猴相老人怪笑了一聲道:「你不想殺人,是你自己的事,老夫兄弟等的就是你今天。」
國字臉老人接著道:「我兄弟八人,三死兩殘,雁序失行,這仇能不報?」
田宏武不由心中一動,想起「宇內狂客」曾說過,江湖傳言,「素女飛劍」已死於「中原八魔」之手,如此看來,是傳言失實。
但這三個老人是「中原八魔」之中的三魔無疑了,想不到自己碰上的,是幾十年前震顫江湖的黑道巨魁。那猴相老者,遠遠地坐在松樹下,斷臂劇創,一時是無法活動的。
「素女飛劍」不疾不徐地道:「當年你們弟兄八人,聯手攻擊老身,老身這條命算是拉回來的,事隔數十年,想不到你們仍不放過……」
朱痣老人冷哼了一聲道;「我弟兄雖是異姓,但不輸手足,三死兩歿,就這樣罷休不成?」
「素女飛劍」道:「既然動上了手,不殺人便被人殺,流血是不可避免的,再說,當初是誰的錯?」朱痣老人道:「不管當初誰是誰非,殺人便得付出代價。」
「素女飛劍」道:「你弟兄八人,殺人無數,付過代價么?」
猴相老人冷哼了一聲道;「咱們不是來鬥口的!」
「素女飛劍」嘆了口氣道:「江湖人活到八九十歲不容易,何苦?」
猴相老人目芒連閃,道:「你打算壽終正寢么?別做夢了,一句話,你是自了,還是要我弟兄出手?」
「素女飛劍」道:「聽口氣,你三人像是練成了什麼了不起的神功,竟然大言炎炎,要老身自了,老身奉勸三位一句,還是找個地方,度度余年算了。」
猴相老人拐杖一橫,大聲道:「咱們上!還等什麼?」
另兩個老人也立即橫起了杖。
看樣子三魔是準備聯手合擊。
田宏武只有靜作壁上觀,他沒有插腳的份,也無此必要。
「素女飛劍」緩緩轉頭左右一掃,道:「老身實在不願再殺人流血,也罷,老身先獻點薄技,如果三位自量能殺得了老身,再動手也不為晚。」
說著,揚了揚手,一道白光,自袖中射出,盤空一繞,又回袖內,的確像是雷雨天的閃電,一閃而沒。
朱痣老人哈哈一笑道:「你這飛劍之術,果然比三十年前精進,但算不了什麼……」
另兩個老人,卻在此刻老臉慘變,齊齊驚呼一聲。
朱痣老人的話聲中途停住了,用手一摸頭頂,也是面色大變,張著口說不出話來。
田宏武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連呼吸都停止了。
三個老人頭頂上的髮髻,先後掉落地面。
太駭人聽聞了,如果劍光再低數寸,三個老人便頭顱不保。
「素女飛劍」從容地道:「三位如果打消原意,不準備動手,便可請便了!」
三個老人互望了一眼。
朱痣老人咬牙道:「秦香瓊,你等著,老夫兄弟會再登山造訪的。」
說完,揮了揮手,齊齊轉身離開,那斷臂的猴相老者也跟著走了。
田宏武定了定神,趕緊一上前深深鞠了一個躬,道:「參見老前輩!」
「素女飛劍」冷冷掃了他一眼,轉身便走。
田宏武一個彈身,攔在前面,道:「晚輩是專誠拜訪的,請老前輩留步。」
「素女飛劍」停步道二老身數十年不與外界來往,你找老身何事?」
田宏武恭謹地道:「晚輩田宏武,想向老前輩打聽一個人的下落。」
「索女飛劍」道:「打聽準的下落?」
田宏武按捺住激動的情緒,盡量和婉地道:「晚輩有個表妹,叫皇甫秀,聽說拜在您老人家的門下……」
「素女飛劍」白眉一挑,道:「是誰告訴你的?」
田宏武欠身道:「是一位父執之輩臆測的,並不確知。」
「索女飛劍」冷冷地道:「不錯,老身不否認這回事,小秀子五年前離山返里省親,一去不回。」
田宏武全身一顫,宛如一下子跌落冰窖里,從頭到腳都涼了。五年前,正是血案發生的時候,她下山省親,正好趕上,這是在動者難逃么?希望破滅了,來時的興奮,化成了飛煙。
淚水模糊了他的眼帘,靈魂像是脫離了軀殼,他感覺到自己成了一片羽毛,在天空里飄蕩、空虛、絕望,不著邊際。
一個彩色的肥皂泡爆裂了,連一絲絲的影子都不留下。
思想成了一片空白,彷彿自己也不存在了,一切都是空幻。
再舉目,眼前已設了「素女飛劍」的影子,她不知何時走了,只剩下昏黃的夕陽,慘淡無光,照著這一片崇山峻岭中間的草原。
他似乎連挪步的力氣都沒有了,也忘了置身何地。
峰頭,湧起了瞑氣,代替了無力的殘陽,在山裡,天黑得比平地快,只要太陽一落山,黃昏便跟踵而來。
此刻,田宏武心也似是黃昏,過去的,未來的,都溶人了幽黯中,沒有任何一個影像是具體的,明朗的。他茫然地坐到一株蒼松下,下意識地數點看天上的星星,小時候,他與小秀子常常數點星星。但數著數著又亂了,永遠也數不清。
發亮的銀河,橫過天空,像是搭在兩邊的峰頭上,他想起那古老的傳說,牛郎、與織女,每年七夕相見一次。然而,他與小秀子之間沒有天河,也永遠無法相見。
天下為什麼要有分離這回事呢?如果沒有該多好?夜色更濃,星星更亮,而田宏武的心裡,仍然是一片漆黑,沒有半點星光。
口口口口口口
夜,總是有盡的時候,不會永遠黑下去的,漫漫最長夜熬過去了,又是天明,山間的早時髦,無比的清新。田宏武踏上了歸途,他不能老呆在山裡。
對小秀子,他完全絕望了。
原來的事實沒變,她已不在人世。
追兇報仇,這是他唯一要做的,也是他唯一能代她做的事。
他收拾了滿腹的凄怨哀傷,重新鼓起了勇氣,正視現實。
山裡沒有路,他走的當然也不是來時的路線。
走著,走著,跟前突然現出一大片快峋怪石,仔細一看,峋岩夾峙中,竟是一道谷,登時心中一動,目光探索之下,谷口磊立著一塊碑形巨石,苔痕斑駁中,現出「不許擅入」四個大字。這不是自己要找的神秘谷么?他停身站立,心想,「素女飛劍」已然見過面,沒有再拜訪她的必要了。
他正準備要舉步離開。突然瞥見距谷口不遠的一塊大岩石上,似有人景在晃動,這睛一望,竟然是兩個怪樣的老人在石頭上喝酒,兩壇酒放在旁邊,幾乎與坐著的人一般高,中間堆了一大堆菜,數量還不少。
兩老各人手持一碗,喝完了便往罈子里舀。
這可是怪事,兩老怎會揀這地方喝酒?兩老穿的都是青色袍子,蓬頭跣足,這麼遠仍可看出兩人身上的袍子,皺得不像話,像是揉成了一團塞在箱子底,三年後再拿出來穿。
又像是打從穿上身就不曾脫下來漿洗過。
田宏武直挺挺地站在三四丈外,兩老竟似根本沒發覺。
左邊的一個大聲道:「這兩壇酒還真經得起舀,喝了一夜還沒完。
右邊的一個咂了咂舌頭道:「這樣才喝的過痛,事大如天醉亦休,雖沒五花馬千金裘去換,這兩罈子也足夠消萬古愁了。」
左邊的道:「愁個屁,你有什麼好愁的?」
右邊的瞪眼道:「凡是人,誰沒有愁,不愁還能算做人?」
左邊的咕嘟,幹了一碗,抓起只雞腿,啃了一大口,大嚼數下,一伸脖於,吞了下去,用衣袖抹去鬍鬚上的酒漬,偏起頭道:「你自命酒中仙,你知道李謫仙是怎麼死的?」
右邊的一翻眼,道:「怎麼死的?」
左邊的道:「黃湯灌多了,發了狂,跳到水裡捉月淹死的。」
右邊的哈哈一笑道:「可是我不會投水!」
左邊的道:「為什麼?」
右邊的搖頭晃腦地道:「李謫仙會作詩,我不會,論酒,我與他是知音,論詩,我們扯不到一塊,他太聰明,想的太多,所以才會發狂,我嘛!嘿嘿!酒肉穿腸,光吃不想,所以說什麼也不會發那種狂性。」
左邊的道:「真虧你有臉皮發這種妙論,李白地下有知,會再死一次……」
右邊的道:「再死一次,這話怎麼說?」
左邊的道:「死了變成鬼還會被你再氣死!」
右邊的振聲一笑,道:「廢話少說,你這未卜先知的再仔細算算,人家到底出不出來見我們兩個老廢物,不然我可要睡覺了?」
左邊的道:「照說,已經來了!」
田宏武不由心中一動,日光四掃,什麼影子也沒見,暗忖,此地別無他人,是指自己么?
但兩老連朝這邊望一眼都不曾,自己在此地站了老半天,除非是瞎子,不然決無不發覺之理。
何況,看樣子也知道,對方不是等閑人物。
念頭還沒轉完,一條人影出現谷口亂石叢中。
赫然是那「素女飛劍」秦香瓊。
她不知是怎麼現身的,像是本來就站在那裡。
兩老哈哈一笑,站起身來,雙雙抱了抱拳。
那右邊的開口道:「雲夢一別,轉眼數十寒暑,芳駕丰采如昔,還記得我兩個殘廢人么?」
這話使田宏武大感駭異,兩老看上去五體齊全,不聾不啞,既不殘也不廢,為何自稱殘廢人呢?
「素女飛劍」冷冰冰地道:「記得,你是『天殘,他是『地缺』,什麼事找上老身呢?」
田宏武的眉頭皺緊了,好端端的人,怎會稱作「天殘』「地缺」呢?
那站在左邊,被稱做「地缺」的老人接話道:「無事不登三寶殿,俺哥倆受人之託,請問一句話。」
「素女飛劍」道:「只為了問一句話,巴巴地跑到伏牛山中來?」
「天殘」老人道:「這句話關係重大,不得不來。」
「素女飛劍」略一沉吟,道:「那娃兒是你倆一道的?」
二老為回頭。
「地缺」老人道:「俺哥倆還以為是芳駕的高足呢,怎麼,他不是?」
「素女飛劍」朝這邊望了,一眼:「說吧,事無不可對人言!」
田宏武心想,聽人私語,是江湖大忌,還是離開為上,想著,轉身便走。
「天殘」老人沉聲道:「武林同道對芳駕都十分尊敬,所以俺哥倆只好在谷口苦等,不敢犯禁……」
「素女飛劍」道:「老身若不是看在你倆守禮的份上,便不會出見,現在言歸正傳吧?」
「天殘」老人乾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才道:「最近江湖中出現一個煞星,自稱『復仇者』,芳駕知道這回事么?」
田宏武已經走出了十來步,轉到一個大岩石後面,一聽提到「復仇者」三個字,腳步便不期然地停了下來。
「素女飛劍」一擺頭道:「不知道,老身久已不問世事。」
「地缺」老人插口道:「芳駕真的不知情?」
「素女飛劍」作色道:「老身一向說一不二,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天歿」老人接回話題道:「芳駕別動氣,俺哥倆只是受人之託,並無冒犯之意的……」
「素女飛劍」慢聲道:「這就是你倆要問的話?」
「天殘」老人期期地道:「還不是請問的正題!」
「素女飛劍」道:「那正題是什麼?」
「天殘」老人道:「當年『毒膽鐵面』馬森,曾失手毀了令郎,如今馬森被『復仇者』刺殺……」
田宏武心中一動,「毒膽鐵面」馬森,正是馬公子的父親,「冷血太君」的丈夫,馬森被殺,對方曾懷疑自己是「復仇者」,怎會又扯到「素女飛劍」身上?
「素女飛劍」揚手止住「天殘」老人的話頭,道:「老身明白你的意思了,馬森被殺,你們懷疑是老身報當年的夙仇,是么?想當年大郎被殺,乃是公平決鬥,老身認命,說放過他便放過他,焉有多年之後再食言報復之理,同時,老身已謝絕江湖,一切恩怨情仇,早巳勾銷了。」說著,嘆了口氣,可能她仍然不忘死去的兒子。
天下父母心,口說勾銷,其實是無法從心裡抹去的,除非一瞑不視,進了棺材,便真正的勾銷了。
「天殘」老人道:「如此,對方不論以什麼手段對付『復仇者』,芳駕不會過問?」
「素女飛劍」斷然道:「那是當然的,根本與老身無干。
「地缺」老人道:「好,得芳駕這一句話,俺哥倆算是完成朋友之託了,攪擾之處,就此賠罪。」說完,抱了抱拳。
「素女飛劍」不再說話,飄然沒人谷口。
「天殘」「地缺」雙雙望了田宏武停身的岩石一眼,疾掠而去。
田宏武始終想不透兩個好端端的人,為什麼稱做殘缺?殘缺,是人生最不幸的事,沒有人願意自稱殘缺,也不會有人引以為豪,這兩個老人,可著實古怪。天底下很多事是無法理解的。
尤其江湖人,更是無法思議!
口口口口口口
這一天日午時分,田宏武登上了最後一座峰嶺,下嶺便算完全脫離山區了,在這裡,可以烏瞰十里以內的村郭田舍。嶺脊上,有座草木搭蓋的涼亭,是專供進出山區的人歇腳的。
田宏武乾糧已罄,肚子一餓,人便容易疲乏,看到涼亭,腿便軟了,渴想著歇息一陣子。
到了亭前,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
亭子里一共三條長板凳,三方相接,進亭的一面是空的,所謂板凳,是四根木樁上跨條厚木板。兩個老人,一左一右,四平八穩地躺著,鼾聲大作,像鐵匠店裡的風箱,扯的極有節奏。這兩個老人,正是在山中所見的「天殘」和「地缺」。
田宏武本想不進去,但人實在累了,過了此地,可難找這麼舒適的歇腳處,猶豫了一陣,還是進去在橫頭的凳上坐了。他擦了擦汗水,心想:「下了山,再走幾里路,便有食物可以充饑了。」
看兩個老人,酣睡正濃,完全不知道有人來到。
突然,「天殘」老人翻了個身,口裡發著夢囈道;「等人實在不好受,我說會來的,到底來了沒有?」
田宏武真擔心他會翻下地來,但他翻的很巧妙,仰面成了側身。
「地缺」老人停了鼾聲,閉著眼道:「決沒錯,這不是來了?」
田宏武不由心中一動,兩人根本不是說夢話,聽口氣是沖著自己說的,但不知對方為什麼要等自己?心念之中,半開玩笑地道:「累兩位久候了!」
「天殘」「地缺」雙雙坐起身來,揉了揉眼睛,打了個呵欠,動作很整齊,像是事先排練好了的。「地缺」用手摸了摸喉嗓,道:「我說大的,很幸運,沒被人戳窟窿!」「天殘」
斜起眼道:「老二,俺哥倆不是對象!」
兩老自說自話。
田宏武敏感地想到麻煩來了,「復仇者」殺人,都是在喉結下戳窟窿,自己的化身「疤面人」已死,但仍脫不了嫌疑。「地缺」老人把目光射向田宏武道:「小哥,你來的不慢?」
田宏武冷冷地道:「各走各的路,閣下這句話算什麼意思?」
「地缺」老人道:「小哥肚裡雪亮。」
田宏武道:「在下一點也不明白?」
「天殘」老人介面道:「令師又有什麼新的任務給你?」
田宏武瞪眼道:「令師,閣下指的是誰?」
「天殘」老人道:「當然是『素女飛劍』,你總不成改師別投……」
田宏武有些啼笑皆非,冷板地道:「在下鄭重聲明,決不是泰老前輩的門下,信與不信,在於兩位了……」
「天歿」老人嘿嘿一笑道:「有幾件事想來你能對老夫加以解釋,第一,老夫二人受『冷血太君』之託,來山查問當年過節,你正好也到。第二,這『素女谷』極為隱秘,江湖中沒幾人知道,你卻從容而來。第三,秦香瓊為人十分剛愎,甚少假人詞色,照理,江湖人談論私事,不容有第三者在場,你站在旁邊,她行無所事,你怎麼解釋?」
田宏武不耐煩地道:「巧合,別無解釋!」
「天殘」老人道:「那你是承認了?」
田宏武不由氣往上沖,寒聲道:「承認什麼?」
「天殘」老人道:「承認是『素女飛劍』的門下,與『疤面人』是一路,是殺害馬大俠的兇手。」
田宏武站起來道:「在下設功夫扯談,全是無稽之談。」
說著,舉步便走。
「天殘」老人閃身攔住。
「地缺」老人也離凳而起。
亭子只有丈許見方,三人這一站,彼此間的距離,伸手可及。
田宏武此行撲空,心想小秀子一家的慘死,可以說怨氣衝天,他是什麼都不在乎了,曲肘橫劍,冰聲道:「要動手么?」
「天歿」老人道:「老夫倆與『毒膽鐵面』馬森是多年至交,多少得為他出點力,盡點做朋友的心意,以慰死者之靈。」
田宏武面上的劍疤發紅了,紅得泛亮,這表示他已動了殺心。
「地缺」老人介面道:「你有什麼話要交代么?」
田宏武劍眉一挑,道:「在下重申前言,並不是什麼『復仇者』,也不是他的同路人,兩位如此認定,在下也沒辦法,既是要迫在下動手,死傷認命,以後不要抱怨,言止於此,現在可以動手了!」
「天殘」老人迅厲無匹地伸手便朝田宏武「七坎」重穴點去。
田宏武冷哼一聲,舉劍迎去,劍半離鞘,他用的是「守網待魚」,寓攻於守,這一招的妙處在等對手自己上鉤。「喀喳!」一聲,「天殘」老人一條右臂齊肘彎而斷,掉地有聲,那聲音很脆,不像是血肉之臂。沒見血,「天殘」老人別說哼,連臉上的顏色都沒變。
田宏武一下子窒住了,他從沒碰到過這樣的怪事。
就在他一窒之際,「地缺」老人從他背後一飛出一指,他全身一震,內力盡消。「天殘」
老人哈哈一笑,從地上揀起那截斷臂,拂了拂沾在上面的灰土,道:「嗨!劍術果然驚人,只是斷的不是地方,又得累老夫重新修理。」
田宏武倏然領悟,對方是個獨臂人,那斷肢是假的,怪不得叫「天殘」,那假臂製作的太精巧,與真的一樣,可惜現在知道已經遲了。「地缺」老人再加上一指,田宏武栽了下去。
「天殘」老人道:「老二,如何處置?」
;地缺」老人想了想,道:「就地解決了如何?」
「天殘」老人搖頭道:「不成,該帶回去由當事人親手了斷,也許有些話要問,『素女飛劍』雖那麼說,但誰知她心裡打什麼主意,俺哥倆何必結這死敵……」
「地缺」老人道:「好,就依你吧!」
田宏武口不能言,但每一個字都聽得情清楚楚,但悔恨怨怒全沒用,落在人手,還有什麼好說的。現在,他領悟了一個真理,除非不想殺人,否則一定要先出手,天知道「冷血太君」將如何對付自己?
口口口口口口
這是間靈堂,孝幃素燭,正中間供著「毒膽鐵面」馬森的靈牌,孝幃後面,擺著口紅漆大棺。靈堂里站了不少人,男左女右,全都肅立無聲。
靈桌正面,田宏武被捆綁在一把大交椅上,椅下鋪了床厚厚的大棉被,不用說,那是為了避免血漬污了地面而設的。桌上,一個紅木托盤,盤中放了一柄晶亮的匕首。
一個全身純素,面蒙黑紗的婦人,坐在靈桌側邊,她,就是馬森的未亡人,黑白道聞名股慄的「冷血太君」。馬公子披麻戴孝,站在另一邊,臉色是鐵青的。
活祭,這是江湖中最殘忍的一種作法。
田宏武聽說過,但沒見識過。
而現在,他是活祭的犧牲。
他的面色有些木然,但沒有恐懼的表情,似乎將要被殺的不是他。現在,他有些相信命運了。想不到的倒霉事,常會集中在不幸者的身上,似乎成了定例。
他曾經好幾次當死而不死,對於死,他已經看得很平淡,一個人既然連死都不怕,天底下就再沒有可以使他怕的事了。氣氛一片肅殺。
豬、雞、鵝、鴨……等等,是命定了要讓人宰而食之的,所以禽畜被屠殺,是天經地義的事,連小孩子都不會皺眉。但要把一個活生生的人,縛而殺之,情形可就不一樣了,那是人對人殘酷到極點的行為。
雖是大白天,但靈堂里卻是陰風慘慘。
「冷血太君」緩緩站起身來,到靈堂前上了香,化了一百錢紙,低聲祝告了一番,然後坐回原位,冷森森地開口道:「可以開始上祭了!」馬公子上了香,伏地叩拜,然後起身抓起托盤中的匕首,轉身面對田宏武,現在,他那鐵青的臉上再加了殺氣,像個屠夫了。所有在場的,呼吸全迫促起來。
江湖人殺人流血是家常便飯,但要活生生屠宰一個人,在場的恐怕還沒有一個人見識過,這不是殺人,應該說是屠人。田宏武昂著頭,兩眼直瞪著馬公子,嘴抿得很緊,牙齒咬的更緊。
現在,才看到他眼中充滿了怨毒之情,他現在這種眼神,任誰被看上一眼,便終生難忘。
馬公子上前一大步,鋒利的匕首在田宏武眼前一晃,獰聲道:「姓田的,本公子要把你剖腹挖心!」田宏武連眼都不眨。
馬公子大聲又道:「你叫呀!哭呀!求饒呀!為什麼不開口,你的三魂七魄都已經離身了?」田宏武臉上的肌肉抽了抽,還是沒開口。
他本可說出古墓中的黑衣蒙面人,那才是他們要殺的對象,但他沒有說,「復仇者」對他有再造之恩。他想:「如果黑衣蒙面人知道,不會讓自己做替罪羔羊,但現在想這些全是空的了。」
他真的一點也不怕么?不,他的怕已經完全被恨淹沒了。
同時,他認為怕沒有用,只是表現窩囊,乾脆氣概些,再痛苦也只是一死,別的再沒什麼了。一名武士裝束的漢子,上前雙手捧起原來盛放匕首的托盤,屈單膝,側跪在表桌前,托盤高舉過頂。晶芒一閃,田宏武的胸衣敞開了。
每一個人的眼睛,隨著馬公子的這一個動作,睜得滾圓。
匕首揚了起來,刃尖向下。
田宏武還是瞪著馬公子,眼中的怨毒,似已凝結成了有形之物。
他想到先是被馬公子毀容,現在又被他殺,如果那次在開封城外溪邊柳蔭下,自己不一念存仁,馬公子便不會是現在的面目。
就在慘劇即將開場之際,一名青年武士匆匆奔入資堂,高叫一聲:「公子且慢動手!」
所有的人,全被這一聲高喊驚得一室。
如果換個場面,喊這麼一聲當然不會驚人,但在這種時候,便大大地意外了。
馬公子放下匕首,正待出聲喝問
那少年武士徑直奔到「冷血太君」身前,恭施一禮,雙手呈上一個柬封。
「冷血太君」先不拆開,栗聲問道:「怎麼回事?」
所有的目光,全投向了這邊。
那少年武士喘著氣道:「小的在庄前巡視,突然來了個黑衣蒙面人,把這交與小的,說立即呈與太君過目,同時說我們抓錯了人。
田宏武本已在等待利匕穿胸,一聽說黑衣蒙面人,精神陡然一振,他知道是「復仇者」
本人出面了。
「冷血太君」道:「人呢?」
少年武士道:「交了信便走了!」
「冷血太君」拆開封套,抽出字柬,密密地寫了滿紙,字還真不少。
馬公子的眉頭皺成了一條線,望著他娘,靜待下文。
「冷血太君」的面上蒙著黑紗,無法看到她臉上的表情,但是從她的身軀微微顫動這一點看來,這字柬使她非常激動。靈堂里靜得若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
每一個人連呼吸似乎都屏住了。
看著,看著,「冷血太君」持柬的手也開始發抖。
柬上到底寫的是什麼,誰也不知道。
看完,「冷血太君」仰起頭,但沒開口。
馬公子忍不住道:「娘,什麼事?」
「冷血太君」還是役開口,似乎沒聽到馬公子的問話,她像是已發了木。場面,由肅殺而變成詭秘。
馬公子再次道:「娘,到底是什麼回事?」
「冷血太君」把字柬摺疊好,放人封套,然後把封套揣人懷裡,道;「放了他!」聲音冷得使人不敢聽。話方出口,全場皆震。
這是誰也想不到的事,傳柬的人是誰?柬上說了些什麼?竟然使得心冷血冷的「冷血太君」放人?馬公子面色大變,他怕是聽錯了,栗聲道:「娘,您說什麼?」
「冷血太君」道:「我說放了他,你送他出去。」
馬公幹瞪著眼道:「娘,到底是為什麼?」
「冷血太君」道:「回頭再說!」
所有在靈堂里的人,莫不驚靂萬分。
「冷麵太君」一向殺人如折草,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她要把田宏武剖腹挖心,活祭亡夫之靈,是誰投了這封怪信,竟然使得這女羅剎下令放人?
田宏武是「天殘」「地缺」抓回的,他倆當然不甘緘默,在場的,除了馬公子,只有他倆有資格講話。「天歿」老人緩緩上前數步,道:「老弟妹,怎麼回事?」
「冷血太君」道:「回頭慢慢再奉告,現在先放人。」
「天殘」老人默然。
這件事只田宏武明白,但他只明白一半。
他知道投柬的是「復仇者」,但黑衣蒙面人是否「復仇者」本人,柬內到底說了些什麼,他便不知道了。
馬公子臉色變了又變,期期地道:「娘,一定要放人么?」
「冷血太君」有些不耐煩地道:「不錯,你送他出去。
馬公子道:「爹的仇不報了?」
「冷血太君」大聲道:「你話太多,他不是對象。
馬公子略一沉吟道:「但,孩兒和他還有過節?」
「冷血太君」道:「我知道,但那是另一樁事,另外解訣!」
田宏武暗暗佩服「冷血太君」的風度,不乘人於危,只消她一點頭,馬公子要殺自己,可說易如反掌。但不管如何,這毀容之恨是消不了的。
馬公子轉身解了田宏武的穴道,用匕首挑斷了繩索,然後從靈堂桌邊,取過田宏武的劍,遞了過去,道:「這是你的劍,請了!」
那舉著托盤的漢子,退站一邊。
田宏武緩緩站起身來,目光遍們在場各人一眼,轉身昂頭便走,他一句話也沒說,事實上,他也沒什麼好說的。
他等於是從鬼門關打了個迴轉。
馬公子疾行幾步,在前引路。
出了庄門,田宏武才發現這庄宅是建在一座高阜上,遠遠可見濁流滾滾的黃河。馬公子停了腳步道:「我們的帳如何算?」
他還是那副傲然不可一世的神情。
田宏武想了想,道:「你沒乘人之危,還算有武士風度,念在你父死未葬,錯過今天,以後哪裡碰上哪裡算!」馬公子道:「很好,就這麼說定了,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