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八 章
就在此刻,一聲嬌喝倏地傳來,師徒四人全大吃一驚。
人隨聲現,來的,赫然是朱媛媛與青衣美婢丁香。
上官宇收回了手,怒目盯著朱媛媛。
周權與夏侯天雙雙截了過去。
上官宇道:「朱姑娘,這裡可不是風堡!」
朱媛媛道:「不是風堡就能隨便殺人么?」
夏侯天冷哼了一聲,介面道:「朱姑娘,你要插手別人門戶里的事?」
朱媛媛一揮手道:「你與我站開些,在姑娘面前還輪不到你張牙舞爪。」
夏侯天臉一紅,拔出了長劍。
朱媛媛不屑地道:「省了吧,姑娘不準備殺人。」口裡說,眼睛卻望著上官宇,又道:
「上官前輩,如此清理門戶,未免太草率了吧?」
上官宇怒聲道:「朱姑娘,你這是犯江湖的大忌,這種事誰也不能管。」
朱媛援笑著道:「上官前輩,用不著發脾氣,冷靜些,晚輩曾請求過你不要難為他……」
上官宇道:「老夫並沒答應。
朱媛媛粉腮一沉,道:「如果不是晚輩力爭,你師徒能平安出風堡么?」
上官宇眉毛一豎,道:「無禮,你把老夫看扁了,老夫要做的事非做不可,你盡可請令尊出面,老夫師徒來到北方,人單勢孤,但並不在乎。」
他激動得鬍鬚亂顫。
朱媛媛道:「晚輩還用不著搬出家父!」
上官宇怒極而笑道:「你想要怎麼樣?」
朱媛媛道:「請前輩放了他。」
上官宇斬釘截鐵地道:「辦不到!」
朱媛媛寒聲道:「這麼說,就別怪晚輩不識尊卑之禮!」
說著,放大聲音叫道:「二叔,您不敢出來么?」
一個黃衣老人,悠然而現。
田宏武設轉頭,但這一聲二叔,他知道來的是誰了。
黃衣老人抱了抱拳,打個哈哈道:「上官兄,二十年前我們見過面,你發福了!」
上官宇望了對方半晌,才道:「閣下是趙二先生?」
黃衣老人道:「上官兄好記性,正是區區!」
朱媛媛道:「二叔,您答應過我的,您要是臨陣退縮,我就拔光您鬍子,讓您見不得人。」
趙二先生摸了摸鬍鬚,看樣子他是被朱媛媛拔過鬍子的。
清理門戶,是相當嚴肅的事,被朱媛媛這一鬧,場面便尷尬了。
上官宇正色道:「二先生有何指教?」
趙二先生嘻著臉道:「上官兄,聽說令高足是受了冤枉的,小弟求個請,給他時間申雪,如何?」
上官宇板著臉道:「二先生,你是老江湖,這種話不宜出口吧?」
趙二先生臉一紅,道:「我趙二在武林道上是不講規矩出名的,無所謂。」
上官宇冷哼一聲,又揚起了手。
朱媛媛尖叫道:「二叔,如果他有什麼長短,我跟您拚命不是說著玩兒。」
趙二先生陡地飄身上前,插手道:「上官兄,慢點下手,這丫頭十分任性,他老子也拿她沒辦法,兄台來北地是客,彼此都不是無名之輩,弄翻了不太好……」
上官宇的手停在中途,圓睜著眼道:「趙二先生,我上官宇行走江湖一生,什麼陣仗都見過,除了正義之外,決不低頭,她任性不能任到我門戶中來。」
朱媛媛又叫道:「二叔,您要是食言的話,我就出手殺人。」
田宏武心念一轉,扭頭道:「朱姑娘,我的事不用你管,請便吧!」
朱媛媛任性地道:「我偏要管,管定了!」
田宏武道:「你憑什麼管別人家屋內事?」
朱媛媛道:「憑我喜歡!」
田宏武不由發了急,這種任性慣了的女子,是什麼都做得出來的,偏偏有個不明事理的趙二先生幫著起鬨,無論傷了哪一方的人,都是不了之局,那且不說,如果師父今天不執行門規,將無臉在武林中立足……自己的罪戾更重了。」
他心念之中,聲音一寒道:「朱姑娘,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我坦白告訴你,我不會愛你,我是訂了親的人,無論死活,我永遠不會愛你,不必枉費心機了。」
這幾句話,任誰也受不了,朱媛媛再任性,畢竟還是個黃花閨女,她的臉色突然變了,眸中現出了殺機,厲聲道:「田宏武,不管你是否訂過親,不管你喜不喜歡,記得在陳留酒店我曾經說過,我想要的東西,一定到手,別人休想得到,我得不到的東西,誓要親手毀掉。」
田宏武打了一個寒噤,大聲道:「朱媛媛,我討厭你!」
朱媛媛粉腮一陣扭曲,嗆地一聲亮出了長劍。
田宏武伏地一叩首,道:「師父,不肖徒兒……」
話聲未落,上官宇的手指已電閃點出。
田宏武悶哼一聲,功力盡散。
趙二先生不虞上官宇有此一看,反應再快,也阻止不了,手掌橫里切出!上官宇已制了先機,收指後退了。
朱媛媛厲叫一聲,撲了過去,快到極點,也凌厲到了極點,周權與夏侯天本來攔在她身前,但連拔劍的機會都沒有。
趙二先生叫一聲,撲了過去,一下子抓住她持劍的手,大喝一聲:「丫頭,別胡來!」
朱媛媛奮力也掙不脫,左手揮向趙二先生當胸,這在別人,是無論如何躲不過的,但趙二先生身手驚人,居然又一把抓住了她的左手,雙手被執,她無能為力了。
趙二先生沉聲道:「你瘋了,他沒死,只是功力被廢。」
朱媛媛喘著氣,粉腮泛出了紫色。
上官宇栗聲道:「田宏武,從現在起你不再是本門弟子!」
說完話,疾掠而去。
周權與夏侯天也跟著離開。
婢女丁香走到田宏武身前,臉色一片凄清,明亮的眸子,被淚水模糊了。
趙二先生嘆口氣,鬆開了手。
朱媛媛帶著哭聲道:「二叔,您幫的好忙,我一輩子不再理你了。」
趙二先生苦笑著道:「丫頭,人家在理門規,你二叔這輩子就只做了這件窩囊事,別說你不理我,所有的同道都會笑掉大牙!」
朱媛媛重重地哼了一聲,一個大步到了田宏武身前,話說不出來,淚水卻撲籟籟直掛下來。
丁香與田宏武可以說什麼關係也談不上,她只不過是堡中下人,為什麼也流淚呢?看來她是個心地善良的女子。
田宏武緩緩站起身來,面色冷得使人不敢看,他現在功力全無,和不曾練過武的普通人差不多完全一樣。
趙二先生也移步過來,臉色也相當沉重。
朱媛媛咕聲道:「二叔,該怎麼辦?」
趙二先生道:「你說該怎麼辦,功力被廢,只有從頭練起。」
朱媛媛道:「有法子復功么?」
趙二先生搖頭道:「還不曾聽說過。」
田宏武冰冷的目光從三人面上掠過,然後開始挪步。
朱媛媛大聲道:「你要去哪裡?」
田宏武充耳不聞,繼續舉步。
朱媛媛橫身擋在他的前面,激動地道:「怎麼不說話,你要去哪裡?」
田宏武只好停住腳步道:「不用你管!」每一個字冷的像冰珠,令人聽了打從心裡冒出寒氣。
朱媛媛此刻表現了隱藏著的女性的容忍本能,柔和地道:「田少俠,我們暫且回堡,慢慢想辦法恢復你的功力……」
田宏武聲音中不帶半絲感情地道:「我不要別人憐憫。」
朱媛媛還是很溫和地道:「這不是憐憫是道義!」
田宏武道:「我什麼也不需要,你是你,我是我,毫無關係,請便吧!」
朱媛媛的淚水又奪眶而出,哀聲道:「我求你,隨我回去……」
她幾乎要哭出聲來了。
趙二先生也幫著道:「田少俠,媛媛今天第一次表現得像個女孩子祥,對老夫她都設這麼溫柔過,你就順她的意思回堡吧,別太使她傷心。再說,你功力盡失,被命師逐出門牆,也該有個安身立命的地方。」
丁香也開口道:「田少俠,不要太固執,拂了小姐的好意。」
田宏武似完全無動於衷地道:「我說過不需要任何人憐憫!」
朱媛媛忽地抓住他的手臂,連連搖撼,激情地道:「那好,我跟你一道走,你到哪裡,我到哪裡!」
宏武的心已如枯木死灰,任何力量都不能使他復甦,絕情地道:「誰要你跟我走,憑什麼?我說過討厭!」
朱媛媛鬆開了手,連退數步,粉腮一片灰白,咬著牙道:「我先殺了你然後自殺,便一了百了。」
這句話倒是使田宏武死了的心跳蕩起來,他想不到這任性的女子用情如此之深,但也只那麼一忽兒,他的心又歸於死寂,生死對於他,已經起不了什麼作用了,一個武士被廢了功力,逐出門牆,的確生不如死。
他冷冷地吐出一句話道:「要殺便請下手!」
朱媛媛狂聲道:「你以為我是說著玩的?」
田宏武道:「我也是認真的,不過,殺我可以,你卻用不著自殺,那太無謂了!」
「你……你」朱媛媛幾乎要哭出聲來。
天下最悲哀的事,莫過於付出了情意,得不到共鳴,付出了全部所有,得不到代價,虛拋了感情。
田宏武揚高了頭,失神地望著天空。
朱媛媛咬牙切齒地又道:「你是天下最無情的人,你的血是冷的!」
田宏武連眼都不眨一下,在感覺上似乎沒有別人存在,連他自己也不存在,一切都是虛空。
朱媛媛真的舉起了劍……
趙二先生皺眉道:「媛媛,你不能這樣!」
丁香也跟著道:「小姐,別這樣痴心,他不值得你這樣。」
朱媛媛咬緊了香唇,編貝似的玉齒一半陷在肉里,快要咬出血來了,她感到幻滅,碎心,莫明的悲哀。
田宏武木然地開始挪動腳步。
朱媛媛的長劍,倏地刺了出去,但趙二先生眼明手快,一下子抓住她的手臂。
丁香驚呼了一聲,道:「小姐,暫且由他去!」
朱媛媛歇斯底里地狂笑起來,笑聲十分刺耳,不知是悲憤,絕望,還是對自己的嘲弄。
田宏武一步一步向林深處走去,白色的身影,顯得無比的孤凄。
身影在樹降與枝柯間消失了。
他要去哪裡?
口口口口口口
這是條黃土路,一陣風來,黃塵滾滾,蔽日遮天,尤其是向晚時分,一陣過了是一陣,人像行走在沙霧中。
一個白衣書生,蹣跚地走在這條路上,他像是大病初癒,又像是生來文弱,風過處,他的身子也跟著晃,一襲白色儒衣,已成了土黃色,只是還可看出質地是白色的,奇怪的是他手裡橫捏著一柄劍。
那麼,他該是練武的,但練武的人不會這等形象。
他,就是被師父追回了功力,逐出門牆的田宏武。
天色逐漸昏暗下來,他像夢遊者似的走著,沒有目的地,也不知道這條黃土路通到哪裡,他只是茫然地走,走,走。
「站住!」
一聲暴喝從身後傳來,他只作沒聽見,照常一步一捱走他的路。
眼前一晃,一條人影攔在身前,田宏武止步抬頭。
只見一個貴介公子打扮的青年人筆直地站在路中央,人長得很英挺,只是那股驕人之氣使人一見便生反感。
田宏武冷寂地站著沒開口。
貴介公子似乎被田宏武出奇的冷漠神情驚得一怔,但隨即又恢復了他那高不可攀的神情,口一抿,道:「你竟然還敢留在開到一帶,大概自以為很了不起,是么?」
田宏武一聽聲音,忽然想起了不久前,現身迫自己離開這一帶地區的,被稱作護駕者的那半老婦人,結果,「宇內狂客」胡一奇出面解圍,指出是誤會,這貴介公子想必與那老婦是一路的,但他懶得開口分辯,只冷眼望著對方。
貴介公子半張口,吐出兩個字道:「拔劍!」
田宏武還是不理睬,木木然像是個白痴。
貴介公子「嗆!」地一聲亮出劍來,用劍尖在田宏武眼前一晃,大聲道:「要你拔劍?」
田宏武連眼都不眨一下,嘴抿得更緊了。
貴介公子冷哼了一聲,道:「你的確長得很俊,所以才會到處惹草拈花,破壞別人大好的姻緣,武士無行,本公子要你學個乖,讓你一輩子記住這教訓……」
劍芒一閃,田宏武只覺面上一陣麻辣,接著是痛澈心腑的劇痛,然後一片熱流,掛下臉頰,前胸迅決地變成了鮮紅。
他身軀晃了兩晃,咬緊牙關,沒哼出聲,他知道臉孔已被毀了,但他是什麼也不在乎了,因為他留下的只是軀殼,心已經死了,他甚至連恨都沒有。
貴介公子愣住了,他從來沒碰到過像這樣的人,久久,他忽然驚覺道:「你沒練過武?」
田宏武沒說話,緩緩挪步,從貴介公子身邊繞過。
貴介公子沒有攔阻。站在原地發獃。
口口口口口口
這是座孤立在路邊的土地廟,很小,香爐里有些變了色的香把,不知是多久前插的了,泥塑的土地公土地婆,綵衣剝蝕,封在蛛網裡,一副可憐相。
神仙,居然也有潦倒沒落的時候。
蜷曲在石供桌下。
現在,他開始思想了。
首先想到的是那貴介公子,他為什麼要下手毀自己的容?他指自己破壞別人大好姻緣,這話從何況起?
莫非他戀著朱媛媛,而朱媛媛不理他,遷怒到自己頭上。
自己的臉孔,究竟變成了什麼樣子?
用於一摸,從左額角穿過眉心鼻樑延到右頰,裂開了一道口,血水還在繼續滲出,手指濕沾沾的,倒不怎樣痛楚,是劇痛之後的麻木。
再來他想到任性但痴心的朱媛媛,還有丁香那對明亮的眸子。
最後,他想到小師妹上官文鳳,接下去是自幼訂婚的小秀子。
小秀子已經在另外一個世界里。
他想,如果師父依門規處決了自己,而真的有所謂鬼魂的話,當已與小秀子在一道了,離別了十多年,天知道她變成什麼樣子?
報仇,雪冤,現在都成了過去了。
活下去還有什麼意義?他反覆地自問。
天色已完全黑了下來,土地廟裡伸手不見五指。
一陣雜沓的腳步聲,自遠而近,在神廟前的小天井裡停了下來。
朱媛媛的聲音道:「奇怪,附近都找遍了,他去了哪裡?」
丁香的聲音道:「他被廢了功力,走不遠的!」
朱媛媛道:「可是不見人影……」
丁香道:「我看找到了也是枉然,他不會回堡的。」
朱媛媛道:「不管,好歹要找到他,他不肯回去就架他回去。」
丁香道:「令尊怎麼說?」
朱媛媛道:「爹一切都依我,不然……我帶他到許州我娘那裡。」
丁香道:「小姐,他已喪失了功力,不再是武士,您仍愛他?」
朱媛媛道:「我愛他的人,不是他的武功,他就是殘廢了也無所謂,我們還是沿大路找吧,如果到天亮沒下落,我出動堡里所有的人分頭找。」
腳步聲離開了。
田宏武閉上眼,索性什麼也不去想。
被廢了功力,逐出師門,現在又被毀了容,真是雪壓霜欺。
不知過了多少時問,臉上的傷口開始作痛,痛得他冷汗直流,忍不住呻吟出聲,人在痛苦的時候,本能地會哼卿,哼,多少會減輕些痛楚,而更難受的是加上了肚子餓,漆黑里金花亂冒。
在這種情況下,哪裡去找吃的呢?鄰近鎮上店家當然有,但他這樣子根本見不得人,會嚇壞人的。
飢餓這東西可真惱人,你不感覺便罷,一旦燃起了飢火,便愈來愈盛,不可收拾,即使是個決心尋死的人,也會先填了肚子再去尋死,只有俄過的人,才知道那份滋味,俗語說人為財死,烏為食亡,並不盡然。
人在餓極了的時候,他會甘冒亡身之險,去求一飽的,歸根結底,人之為財,其最大的目的,還是為「食」之一字。
田宏武先是感到虛弱,再而便有一種發狂的衝動。
突地,天井裡又響起了腳步聲,很輕,接著一個聲音道:「田少俠,出來吧!」是丁香的聲音。
田宏武心頭劇震,連飢餓也忘了
她怎會去而復返?
她怎知自己躲在這土地廟中?
丁香走近供桌,又道:「田少俠,別再躲著了,只我一個人!」
田宏武不願開口也不得不開口了,冷冷地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丁香道:「剛才我就發覺了,我看到你的衣角,我與小姐分了道,再重回來。」
田宏武更加困惑,剛才她既已發現自己,為什麼不說出來,卻要等朱媛媛離開,她安的是什麼心?他心念之中,道:「你去吧,我不見任何人。」
丁香幽幽地道:「田少俠,這不是辦法,出來我們談談?」
田宏武閉上了口,來個不睬。
丁香晃亮了千里火,朝供桌下一照,怪地尖叫出聲。
田宏武狂聲道:「把火摺子熄掉!」
火熄了,丁香顫抖聲音道:「你怎麼傷成這樣子?」
田宏武大聲道:「不要你管,走,離開我!」
丁香沉默了片刻,激顫地道:「你……你不說我絕對不走!」
田宏武喘著氣道:「你為什麼要管我的鬧事?」
丁香道:「因為我要管,理由很簡單。
田宏武寒聲道:「我的事不要任何人管。
他的口氣非常訣絕,絲毫沒有受協的餘地。
丁香道:「田少俠,一個武士……」
田宏武狂叫道:「我已經不再是武士,別對我提這兩個字。」
丁香委婉的道:「你聽我把話說完,一個武士有傲骨是值得稱道的,不過,有時候無妨稍稍收斂,因為志節是一回事,解決問題又是另一回事,你現在的問題,只有我能解訣,我有辦法使你恢復功力,你信么?」
恢復功力,對田宏武來說,是一種極大的誘惑,他本來已不敢存這奢望,但丁香說來似乎很有把握,不像是開玩笑。
她真的有這種回天的能耐?如果是真的,她何必屈居人下,做人家的侍婢。
對了,朱媛媛是自己不理她,所以玩出了這花樣……
心念之中,道:「丁香,是你家小姐要你這樣說的,是么?」
丁香道:「那就想左了,她根本不知道這回事,是我的主意。」
田宏武冷哼了一聲道:「你走!別再折磨我!」
丁香道:「我只是想幫助你,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
田宏武道:「你一定有目的,是嗎?說說看,你有什麼企圖?」
丁香道:「你又錯了,我沒有任何目的只想幫助你,我可以對天發誓。」
田宏武固執地道:「用不著發誓,你的好意算我心領了,請便吧!」
丁香長長吁了口氣,道:「田少俠,只要天一亮,你便無所遁形,風堡會出動大批人找你,說不定我家小姐現在就已經採取行動了,你相信么?」
田宏武默然了,這幾句話倒是干真萬確的,朱媛媛不會放手,自己真是寸步難行,如果被帶迴風堡,豈不丟人現眼,但丁香為什麼要這樣做呢?絕對不是無緣無故的,憑她能使自己恢復被廢的功力么?
不可能,功力散了便沒有了,武林中還不曾聽說有這種奇迹發生過,她定然是有某種企圖的,只是沒說出來罷了。
同時,她沒理由背叛朱媛媛,女人心,海底針,永遠捉摸不透的,十有九是朱媛媛授意她如此做,如果輕易相信她的話,便顯得自己太無知了。
心念之中,斷然道:「你走,不必浪費唇舌了。」
丁香的聲音突地變得很凄涼地道:「田少俠,你為什麼要這樣?」
田宏武道:「我本來就是這麼一個人,請吧。」
空氣復趨於死寂,久久之後,腳步聲由近而遠,丁香離開了。
飢餓、疼痛,又瘋狂的向他進攻。
他實在呆不下去了,一方面為了覓食,另方面怕朱媛媛又來歪纏,於是,他從石供桌下鑽了出來,先朝門外深了一陣,證明沒有人,才咬著牙離開土地廟。
他不敢走正路,落荒踉蹌而行。
走了一程,不見人家,兩隻腳再也挪不動,身形搖搖欲倒,他脫力地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望著天空的星斗,他忽然想到了解脫。
這是個可怕的念頭,這念頭一生,便無法遏止了。
除了死,他還有什麼路好走。
他開始怨恨師父不殺了自己,卻把自己功力廢了,這比殺人還要殘忍。
他想到爹娘、小秀子、姨父姨母,死了,便可與他們見面了。
用什麼方式結束生命呢?最便捷的便是用劍自刎,痛苦比較短暫些,一個人,只要決心尋死,其餘的便什麼也不去想了。
他猛一挫牙,右手捏緊劍鞘,左手抓住劍柄,一抽,劍身離鞘尺許。
被殺不用說,殺人也容易,自殺卻需要極大的勇氣。
他凝望著鋒利的刃口,只要往喉頭上一勒,問題便解決了,但,他不能毫無猶豫,畢竟生命仍然是可貴的。
突地,他感覺似乎有樣森寒的東西照在自己臉上,他抬起了頭,不禁倒抽了一口寒氣,遍身起了雞皮疙瘩。
那是一雙眼,暗夜中像兩粒寒星。
對方穿著黑衣,黑巾蒙面,只露兩眼,黑夜中看來,兩隻眼像是在空中,可怕極了,像是擇人而噬的怪物。
目芒射在他的臉上。那目芒像是凝聚成了形,照在臉上怪難受的,似乎要洞徹人的肺腑。
田宏武把目光移向空處,不敢與他相對。
兩人誰也不開口,氣氛顯得十分詭秘。
久久,還是黑衣蒙面人先開了口:「年紀輕輕的就不想活了?」
田宏武沒回應,目光仍望著漆黑的夜空。
黑衣蒙面人又道:「自殺是懦夫,只有弱者才不敢面對現實,大丈夫立身行事,橫禍之來算得了什麼,為什麼要扼殺寶貴的生命?」
田宏武設轉頭,口裡冷極地道:「這似乎不關閣下的事?」
黑衣蒙面人目芒一閃,道:「當然,死一百個也與我無關。不過,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有人性,既然碰上了,總得問問,先賢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你什麼理由要自殺?」
田宏武道:「一個人如果活不下去,不自殺要怎樣?」
黑衣蒙面人道:「什麼事使得你活不下去?」
田宏武道:「我用不著告訴你閣下。
黑衣蒙面人冷笑了一聲,道:「是有人搶了你老婆,還是紅顏知已移情別戀?」
田宏武閉上了口。
黑衣蒙面人倒是很有耐心,鍥而不捨的道:「要不就是你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羞愧自殺……」
田宏武咬咬牙,怒聲道:「閣下狗抓耗子,管什麼閑事?」
黑衣蒙面人道:「你說對了,我一輩子就專做狗抓耗子的事。」
田宏武白了他一眼,舉劍抹向脖子。
黑衣蒙面人微一抬手,點了田宏武的穴道,田宏武的手垂了下來。
「小友,你說出自殺的原因,如果真的非死不可,我幫助你,如何?」
田宏武有些哭笑不得,想不到會碰上這難纏的人,連死都死不成,但身無功力,無從反抗,怒目瞪著對方道:「閣下捉弄一個走絕路的人,不嫌太殘忍么?」
黑衣蒙面人道:「見死不救三分罪,這是好事,何得稱之為殘忍,告訴你,如果你不說出這個道理來,就休想痛快的死。」
田宏武想離開,但一點力氣也沒有,加之「曲地穴」被點,連劍都抓不住,對方偏偏死纏不休,他後悔不在對方現身之前早下決心,想不到連尋死都這麼困難。
黑衣蒙面人又道:「現在除了我幫助你,你便無法尋死,說吧?」
田宏武無可奈何,嘆了口氣道:「好,我說,我是個殘廢人,活著現世,不如死了的好。」
黑衣蒙面人哈哈一笑,道:「沒出息,俗語說好死不如歹活,螻蟻尚且貪生,何況你是個年輕人,天下殘廢人多的是,不但活下去,還活得很堅強,如果去像你,不都死光了?而且我看你只是臉上受了點傷,江湖人刀劍里打滾,受傷流血,是稀鬆平常事……」
田宏武道:「如果是閣下,便不稀鬆了。
黑衣蒙面人不屑地道;「比你遭遇凄慘萬倍的人,一樣要活下去,你既然這沒沒出息,當初就不該走武士這條路,種田種地,營商買賣,甚或寒窗苦讀,求個功名,豈不甚好嗎?」
田宏武吐了口悶氣道:「閣下難道沒看出我已喪失了功力。」
黑衣蒙面人毫不驚奇,淡淡地道:「當然看得出來,第一眼便已看出!」
田宏武道:「那還要多說這些幹嘛?」
黑衣裹面人道:「功力是人練的,失去了可設法再練,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命只有一條,死了便沒有了,死很容易,活著卻難,只有大勇的人才能好好活下去,無視於榮辱,愈挫愈堅,你是地道的懦夫,令人齒冷。」
田宏武微微有些心動,但倔強的個性使他轉不了彎,大聲道:「話說夠了,人各有志,一點也勉強不來的,請便吧!」
黑衣蒙面人冷嗤了一聲道:「人各有志,屁個志,你就是缺少志氣才要尋死。
田宏武的心火又冒了上來,氣乎乎地道:「閣下再無端歪纏,我可要罵了?」
黑衣蒙面人打了個哈哈道:「妙極了,罵人是一種藝術,要罵得好可不容易,本人平生最喜歡聽人罵人,你開始罵吧,我要聽聽你罵人的技術,是潑婦型,陰損型,含蓄型,還是……」
田宏武大聲道:「夠了,算我求閣下,請離開吧!」
黑衣蒙面人道:「看來你不會罵人,這麼著,你……是要死?」
田宏武啼笑皆非地道:「死就是死,沒什麼一定不一定的。」
黑衣蒙面人偏了偏頭,道:「你是鐵定了心了?」
田宏武道:「不錯!」
黑衣裹面人「嗨!」一聲道:「算了,哀莫大於心死,你既是不想活,誰也沒辦法,如果你用劍抹脖子,死相太難看,見血也不太好,我說過要幫助你,救人是好事,但成全一個無可救藥的人,也未始不是好事,我點你死穴,乾淨利落,毫無痛苦,怎樣?」
田宏武把眼一閉,道:「好,先謝過了!」
黑衣蒙面人可是說點便點,並食中二指,飛快地戳了出去。
田宏武全身一震,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的確沒有痛苦,死一點也不可怕。
口口口口口口
睜開眼來,田宏武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個極其詭異的地方。
這像是傳說中公侯顯富的寢卧,四壁全是大理石鑲砌的,照明的是一粒很大的明珠光線柔和極了,頂上是白玉石嵌的,還有很精細的浮雕,擺設的桌子,也全是石質的,自己則躺在溫軟的床上,居然衾帳俱全。
他想:「我不是死了么,想不到死了會有這麼個好去處!」
錦被上,居然散著淡淡的幽香。
怪事,他驚愕得頭暈目眩,不知是幻是真。
突地,他發現角落裡的小圓石桌上擺了飲食,還在冒著熱氣。
他的兩眼睜得滾圓,這不可能是真的,是幻覺,但人死了怎會有幻覺呢?
「難道我沒死,但這是什麼地方?」他掀開被,一骨碌下床門半開著。外面一間的擺設像殿堂模樣。
發了一陣呆,把手指放在口裡一咬,「呀!」他痛得叫出聲來。
這古怪而不可思議的景象,使他不自覺地發起抖來,自己沒有此,還活著,但怎會到了這匪夷所思的地力?
他閉上眼,回想被那神秘的黑衣蒙面人點了死穴的經過,當時只覺全身劇烈的一顫,便失了知覺,其他的是一片空白,什麼也不知道。
重新睜開眼,試行運氣,仍然沒有功力。
目光,又接觸到了小圓桌上的飲食,有菜有湯有饃,居然還有一壺酒。
「有人么?」他大叫了一聲,得到的是一串回聲。
桌上的飲食,重新燃起了他的飢火,若非被這怪異的景象所懼,他已餓得不能動彈了,食慾一被勾起,立即便感到耳鳴眼花。
於是,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走過去大嚼起來。
菜肴還是熱的,當然是人做的,而且高鍋的時間還不太久,人呢?不用說,決與那黑衣蒙面人有關。
肚子是填飽了,酒卻沒有動,在這種情況下,即使是酒鬼也會稍稍抑制的,何況,田宏武不是酒鬼。
下一步該做什麼呢?
他站起身來,茫然地在卧室里打轉,到了床前,瞥見桌上有面銅鏡在發光,臨鏡一照,一顆心陡地直向下沉,那臉孔已完全變了形,連自己也不認得了。
一道肉溝,把臉孔斜分為兩半,皮肉外翻收縮,肉溝足有半才寬,劍口已敷了葯末,所以不感覺疼痛。
這樣子還能見人么?但轉念一想,自己本是決心求死的人,還計較什麼容貌。
反身坐上床沿,木然發痴。
他盡量抑制思想,把自己保留在空白里。
事實上,這遭遇太出人想象之外了,根本無從想起,連現在是什麼時刻都不知道,遲早,帶自己來此地的人會出現的。
「你吃飽了?」突如其來的聲音,把他嚇了一大跳。
一點不錯,現身的是那黑衣蒙面人,不知是什麼時候來到室內的,人已端坐在錦墩上。
田宏武說什麼也不能不開口了,脫口便道:「這是什麼地方?」
黑衣蒙面人道:「你看不出來,這是墓穴,也是寢宮。」
田宏武面色大變,栗聲道:「墓穴?」
黑衣蒙面人道:「對了,由開封到洛陽一帶,這種地下寢宮多的是。」
田宏武滄煌地四下掃了一眼,道:「閣下……不是點了在下的死穴么?」
黑衣蒙面人哈哈一笑道:「不點你死穴,怎能進入墓穴?」
田宏武怔了一怔,知道這是句玩笑,又道:「可以請教閣下的尊稱么?」
黑衣蒙面人似乎早料到他有這一問,不假思索地道:「不必問,你叫我閣下不是很好的稱呼么,就這樣叫好了。」
田宏武吁了口氣,道:「閣下不問問在下是誰么?」
黑衣蒙面人道:「你叫田宏武,因一件師門公案亡命江湖,曾任清風堡旋風武士統領,剛剛被你師父廢了功力,逐出門牆,對么?」
田宏武驚得直跳起來,對方對自己來歷了如指掌,而自己對對方卻精然無知,這未免太駭人了。
黑衣蒙面人一抬手,道:「別緊張,你坐下,有件事我不明白,得問問你……」
田宏武遲疑地坐回床沿,道:「什麼事?」
黑衣蒙面人道:「你被什麼人毀了容?」
田宏武咬了咬牙,恨恨地道:「是一個貴公子打扮的人,他指在下破壞了別人婚姻,如果不是他發覺在下沒有功力,可能不止毀容。」
黑衣蒙面人沉吟著道:「你知道他的來路么?」
田宏武搖頭道:「素昧平生,對方所指的根本是莫須有之詞,同時,在下對北方武林本就陌生。」
黑衣蒙面人點了點頭道:「好,我會查出來的!」
田宏武心念一轉,道:「閣下帶在下來這裡,是為了什麼?」
黑衣蒙面人道:「是受人之託!」
田宏武驚聲道:「受何人之託?」
黑衣蒙面人道:「這個你不必問,如果對方願意讓你知道,有一天會親自告訴你,現在言歸正傳,談正經的,我設太多時間留在此地……」
田宏武心裡打上了一個結,這可是怪事,什麼人托他帶自己來這古墓寢宮?他不願說,再問也是枉然。看情況,這墓穴里定然有人常年居住,不然,不會有被褥,更不會有熱食。
黑衣蒙面人又道:「你想恢復功力么?」
田宏武虎地又站起身來,這句話太出他意料之外,恢復功力,是他不敢存的奢望,他陡地想起丁香曾說過能使自己恢復功力,現在黑衣蒙面人又這麼說……
想到這裡,脫口道:「在下明白了!」
黑衣蒙面人道:「你明白什麼?」
田宏武顯得有些激動地道:「閣下方才說受人之託,是受『風堡』朱大小姐之託么?」
黑衣蒙面人哈哈一笑道:「你想左了,怎能扯得到她,這與『風堡』完全無關。」
田宏武不由默然,這麼一說,他便無從想象了,怔了片刻,道:「功力廢了,還能恢復么?」
黑衣蒙面人道:「能,但這與奇迹差不多,必須機緣湊巧,可遇而不可求。」
田宏武精神大振,死了的心又開始跳蕩,生命之火被點燃了。
黑衣蒙面人是出一隻玉匣,放在桌上,道:「這裡有三粒金丹,服下第一粒之後,每隔七七四十九天加服一粒,服完,差不多是百日之數,你是練過正宗內功的,這百日之內,必須每日行功,以融合藥力,功效如何,到時自知,很可能會使你的功力增加到原來的一倍。」
田宏武激動得全身發顫,這的確是奇迹,轉念一想,又疑慮起來,這麼神奇的金丹,可說是武林人的無價寶,會平白給人么。
黑衣蒙面人察微知著,洞澈了田宏武的心意,笑笑道:「你不必心存疑懼,這金丹邑是無價之寶,對用不上的人來說,卻是半文不值,服食者必須是元陽之身,否則未蒙其利,先受其害,明白了么?」
田宏武點了點頭,又道:「有條件么?」
黑衣蒙面人笑著道;「田宏武,你的心眼可真多,你有什麼了不起的條件可交換的代價?
告訴你,這叫機緣,沒有任何條件。」
田宏武面上一熱,訕訕地道:「在下失言了!」
黑衣蒙面人站起身來道:「我要走了,由這裡出門右轉,便是廚房。積存的東西,足夠你百日食用,不過你得自己烹煮,你也別好奇想出去,百日到期,我會來見你。」說完,轉身離去。
現在,墓室里只剩下田宏武一個人了,一個活生生的人,待在古墓里,心理上多少是感到有些凄惶的。
百日之期不短,首先他當然要了解一下環境,於是,他挪步出室。
外問的殿堂里,擺了兩具古銅巨棺,想來便是古墓的主人,由於沒有字跡,到底是什麼人,什麼朝代,已不可考,但從擺設的器物看來,墓里葬的是武人,而且年代當在秦漢之前。
包圍著殿堂的是四間石室,左右兩間相對,後面兩間較小,靠右後的一問,擺有炊烹之物,不用說,是黑衣蒙面人購置的,殿堂正面是甬道,不深,一眼可以望盡,但卻不見出入的門戶,想來是封閉了。
轉了一圈,又回到原來的室內,心頭有些納悶。黑衣蒙面人究系何許人物?
他受何人之託對自己伸援手?從衾枕余香看來,在這裡起居的該是女人,是誰呢?
當然,這些問題沒人點破,只憑空想,一輩子也想不出來。
最好的辦法是不想,一切任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