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六丁神斧
可是當他發現林煌沉著臉瞪了他一眼,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趕緊閉住了嘴。
天虛皺了下眉,道:「姓林的,你瞪什麼眼?是不是要嘗嘗道爺的太清神罡?」
林煌怒道:「在下的確不死心!」
手腕一動,已拔出盤龍劍,抖得筆直,劍芒吞吐之間,映得他面目俱青,頗為恐怖。
天昊道長趕忙制止道:「林施主,不可冒失,這兩位道友乃是抱玉真人的弟子……」
天一道:「我們還不是他老人家的嫡傳弟子,只是記名的弟子……」
他們似想起了什麼,道:「對了,極樂真人要我們傳話,他已經收李金貴為徒,你們不必再找他了……」
說著,自懷中取出一條鏈子,道:「我師叔說他弟子不需要這條鏈子作護符,要我們還給你……」
林煌和鄭君武目光一亮,只見天一手中所持的那條鏈子,非金非鐵,上面懸著一塊令牌,正是本門至高的信符——修羅令。
他嘴唇一動,正要說話,只見天虛伸手攔住天一道:「師兄,且慢。」
天一詫異地道:「做什麼?」
天虛道:「這姓林的不服氣,以為憑著一隻破劍,便可以挽回方才失去的面子,我們若不給他這個機會,豈不是要讓他遺恨終生嗎?」
天一冷哼一聲,道:「憑他修羅門那幾手劍法,只配拿來宰雞,能嚇得了誰?」
天虛笑道:「師兄說得也是,不過,阿貴可是被他們嚇得一愣一愣的……」
林煌敞笑-聲,道:「兩位道長如此小視本門,想必劍術通神,林某不才,倒想要領教幾招……」
天虛不屑地道:「幾招?如果是你們門主來此,說這種話我還相信,憑你姓林的,哼!差得大遠了!」
林煌饒修養再好,如今飽受這兩個小道僮的揶揄,也忍耐不了。
他深吸口氣,手腕-動,劍刃顫動,漾起一片冷芒,沉聲道:「既是如此,林某承教了。」
天昊道長眼見事情已趨和緩,雙方說著,又充滿了火藥味,連忙加以攔阻,道:「林施主,請聽貧道一言。」
林煌道:「大舅爺,林某為人,你也該明了,此事分明是他們挑釁,林某若不應戰,奉門榮譽將會毀於一旦……」
天昊道長嘆了口氣道:「有話好說,何必……」
天虛小道人打斷了他的話,道:「天昊道長,他是不見黃河心不死,貧道若不露兩手給他看看,他還以為我們清虛門下弟子全是紙老虎……」
他側首道:「師兄,你把那塊鬼牌子給我。」
天一略一猶疑道:「師弟,真人他囑咐過我們……」
天虛道:「真人是道行高深,是故不與俗人計較,否則聽羅師叔的,兩記九陰掌,非把這兩個老混球打成肉餅不可……」
林煌曉得天虛嘴裡說的羅師叔是北海魔尊羅岳。那羅岳乃是如今魔道中碩果僅有的大宗師,一身魔功變化,神奇莫測,據說已身外化身,練成都天十二神魔,不需出手,便可憑意念殺人……。
他心中大凜,頓時後悔起來,明白自己此刻實如置身火山之上,隨時有化為飛灰的可能。
尤其是他為了逞一時之快,而不能忍耐下去,使得他很可能失去取回修羅令的機會,更是使他後悔不已的事。
他心中意念電轉,真恨不得重重的再打自己兩下耳光,來懲罰自己的多嘴。
這時,他真希望天昊道長再度出面為他講情,那麼他便能趁機下台……
可是天昊道長已連碰兩個釘子,再也不敢多事,以免引起林煌更大的怒意。
林煌目光一閃,瞥見鄭君武默立在一旁,連忙傳聲道:「老六,等會你見我出劍,立刻便動手搶回修羅令,修羅令-拿到手,不管一切,趕回宮裡去,如果我死了,稟明帝君,為我報仇……」
鄭君武苦笑了下,還沒回答林煌,只聽天虛又道:「姓林的,你不用懷什麼鬼心思,我只跟你打個小賭,不論你勝敗,這塊鬼牌子我都還給你。」
林煌微微一愣,道:「打什麼賭?」
天虛道:「阿貴闖到我們隱仙谷里的時候,我師叔一見他就很喜歡,後來巨劍神君程師叔來了,也是要收他為徒,這件事我們師兄弟很不服氣……」
林煌等人聽到天虛突然說出這段話來,齊都為之一怔,不知是何用意。
趙恨地跟李金貴到底相處了一段時間,可說為了阿貴吃不少苦頭,對於李金貴的感覺,自然要比別人強烈一點。
他自天一、天虛兩個道僮出現后,一直沒有說話,心中對於兩人一身神奇的功夫,可說是又羨又妒,尤其是聽到李金貴已被極樂真人收為弟子,更是百感交集,不是滋味。
因而此刻當他聽到天虛提起不服氣李金貴之事,頓時有如遇到知音,脫口道:「對!阿貴土裡土氣,獃頭獃腦的,算得了什麼東西,只不過是運氣好一點罷了,怎能跟二位相比?」
天一目光一閃,凝注在趙恨地的面上,道:「你是誰?」
趙恨地為了要找李金貴,已由鄭君武易容成凌三的模樣,此刻完全是花子裝束。
他一聽天一的詢問,一時之間,反倒不知要如何答才好。
天虛見他沒出聲,道:「師兄,這人的裝束倒跟師叔很像,可能是丐幫的弟子。」
天一搖頭道:「不會吧!丐幫弟子怎會跟修羅門的人走在一塊?」
天昊道長忙道:「兩位道友,他是貧道俗家外甥,此次是隨貧道而來的。」
天一哦了一聲,天虛道:「天昊道長,你這外甥跟李金貴很熟?」
天昊道長頷首道:「嗯,他認得阿貴。」
天虛笑了笑道:「那李金貴表面上看起來土頭土腦,傻裡傻氣,其實肚子里還是很聰明的,不然程師叔一見他,怎會讚不絕口,說他是慧質,是練劍的好材料,而極樂真人也說他樸實木訥近乎仁,是本門久尋未得的美玉……」
趙恨地聽得此言,心中的妒恨更是如火焚燒,忖道:「早曉得阿貴不會被本門所用,我在碰到他的時候,便該一掌結束了他,也免得以後生出這麼多的是非來,唉!其實那次他挨了太白雙妖一掌,我便不該救他,讓他凍死算了……」
其實他這都是空想,李金貴因禍得福,無意中逃出玄妙觀,在黑夜裡慌不擇路的進入山區,且又闖進九九歸元陣中,得遇遠自海外趕來為抱玉真人祝壽的極樂真人,被收為弟子之事,已經成為事實,絕不是趙恨地後悔所能挽回的。
趙恨地是悔恨與妒忌的情緒交集,葛仙童則是聽了非常羨慕。尤其是在他看了天一和天虛兩人的本事之後,那種欣羨之情更加強烈,忖道:「阿貴的運氣真是太好了,眼看他在名師的琢磨之下,練成三年五載,出師之後,只怕我們帝君都不是對手了……」
就在他胡思亂想之際,只聽得天虛又道:「他們愈是這麼說,我心裡就愈是不服氣,憑他那副笨笨的樣子,又能算得了什麼美玉?我看眼前那位小施主倒是一塊美玉!」
葛仙童聽他提到自己,不禁嚇了一大跳。
天虛話聲一頓,道:「小施主,你貴姓大名?」
葛仙童一驚,道:「我……我姓葛,叫葛仙童。」
天一頷首道:「好!不愧是仙童,的確名副其實,真正的明珠仙露、美玉一塊!」
他說話老里老氣的,目光更是如同電光似的在葛仙童面上打轉,使得葛仙童的臉都漲紅了。
天虛道:「葛仙童施主,你也是修羅門的弟子?」
葛仙童點了點頭,尚未說話,只見天虛搖頭嘆息,道:「唉!真是明珠蒙塵,美玉落在糞坑,糟踏了這個人材!」
林煌聽得這兩個小道士把話繞來繞去到了葛仙童的身上,隱隱猜測到是怎麼一回事。
他心中有些慌亂,道:「你們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天虛指著葛仙童,道:「沒什麼意思,我跟你打的賭要落在這名小施主的身上。」
鄭君武沉聲道:「不可以!仙童是本門弟子,豈能……」
天一截斷了他的話,道:「你們不賭也可以,師弟,你把這塊鬼片子毀掉!」
林煌喝道:「且慢!」
天一斜睨著鄭君武,道:「姓鄭的,你的意思呢?」
鄭君武道:「三哥,這件事千萬不可答應……」
林煌道:「老六,我曉得,一切聽我的便是。」
鄭君武皺眉道:「三哥,無論如何都不可以!」
林煌叱道:「事情的輕重緩急,我豈能不知道?」
天虛道:「對!事有輕重緩急之分,葛小施主再是重要,想必也比不上這塊修羅令牌對你們的重要吧!」
林煌咬了咬牙,道:「你也不用耍貧嘴了,有什麼話說清楚了!」
天一道:「林大天魔,我師弟的意思是用葛仙童打賭,如果你抵得過他三招,我們不但把修羅門令交還給你們,並且還負責送你們出去……」
林煌大怒道:「三招?你……你說我連他三招都擋不過?」
天一微笑道:「我可沒有說你一定贏不了他,或許你能擋得了他三十招,三百招也下一定,是不是?」
林煌冷哼一聲道:「好,我們就以三招為準,如果三招之內我便落敗,那麼仙童讓你們帶走,否則……」
葛仙童顫聲道:「三叔,你……」
林煌寒著臉道:「仙童,如果你三叔連人家一個道僮三招都抵擋不了,你在本門有什麼出息,還不如跟隨他們去的好……」
葛仙童道:「可是弟子我……」
林煌道:「仙童,你對本門的忠心,我很明白,可是如今環境逼人,我也沒有第二個辦法,只有挺身一試了……」
他一抖長劍,凝神望著天虛,道:「小道長,請……」
天虛伸出左掌,道:「你等等。」
林煌道:「還等什麼?」
天虛將手裡那塊修羅令牌一揚,道:「天昊道長,這塊牌子交給你保管。」
天昊道長接過修羅令牌,瞥了林煌一眼,道:「貧道……」
天虛道:「貧道與他以三招定勝負,無論輸贏,這塊牌子都會交還給他,在此之前,請道兄代為保管。」
天昊道長也不清楚天虛為何要這麼做,護了護手裡的那塊修羅令牌,忖道:「如果林煌要在路上翻臉,或許我可憑之作為護身符。」
他意念未了,只見天虛緩緩取出一柄短劍,面色肅穆的拔了出來。
一道青蒙蒙的光芒剛一漾直,林煌已沉喝一聲道:「第一招……」
劍灑曬星羅,盤龍出擊,劍刃瀲艷地朝天虛道人攻了過去。
他這一劍出手,洞中的溫度便陡然降了下來,眾人只覺一股寒氣撲面涌到。
鄭君武識得這是修羅七劍中的最後一招「魔焰煉神」,一招之中,有九個變化,端的是奧秘無比。
他興奮地暗忖道:「沒想到三師兄斷臂之後,更加努力,不僅功力大進,並且還把這招最難練的劍招練成了。」
他知道這招劍法只要使出,便能借劍法的變化,產生真磁之力,再進一步,便能凝聚劍氣,練成了劍罡,到時憑著一道劍罡便可傷人於十步之內……
天昊道長似乎也沒料到林煌的劍上造詣如此之深,他腳下-移,挪到趙恨地和葛仙童的身前,發出一股真氣,護住身前,唯恐他們受到無形劍氣之傷……
林煌出劍,天昊退身,只是剎那之間的事,倏地只見天虛嘴裡發出一聲低嘯,道:「好劍!」
他豎劍於胸,從那枝短劍上倏然吐出一道尺許的劍芒,顫動之中,如同豎起重重幕簾,將他全身都罩在裡面。
盤龍劍攻將過去,兩股劍芒相觸,發出一陣刺耳的聲音。
林煌心中大駭,只覺自己這一招九式,似是刺向萬載寒岩,根本無法突破對方的劍網。
他在手腕顫動間,全身衣袍陡地鼓起,雙目怒睜,頭上千縷灰髮根根豎起,右手捧劍回縮,凝視著對方,緩緩地向前一送。
鄭君武興奮地忖道:「三哥要使出劍罡了……」
但見從那盤龍劍的劍尖之上,幻起一道圓形的光環,似緩還急的向天虛推去。
天虛敞笑一聲,道:「區區和劍罡,還敢拿來在道爺面前現丑!」
右手一抖,那枝短劍已離手飛去,刺擊而去。
天昊道長倒吸一口涼氣,失聲道:「馭劍術——」
那自林煌劍上發出的圈圈劍罡乍幻即滅,他似乎感受到一股壓力,連退兩步。
但聽得洞中響起一陣恍如熱湯潑雪的聲音,林煌滿豎起的頭髮絲已落了下來,那枝軟劍也隨之垂落。
可是那枝虛懸在他面前三尺之遙的短劍,依然微微搖動,劍尖指著他。
鄭君武是在二十多年前,見到白氏家族的家長白儀方施展這種「馭劍」之術,跟修羅大帝金浩作殊死之拼.
他沒料到事隔二十多年,這種神奇的馭劍術,又重現在一個十幾歲的道僮身上,剃時如遇電霹,大叫道:「三哥,你敗了!」
林煌滿頭灰發披散,有如厲鬼,聞聲怒視鄭君武,道:「誰說我敗了?」
鄭君武純是一番好意,唯恐林煌會受到傷害,聞言一窒,道:「三哥!」
林煌咬牙道:「我還有一招——」
天昊道長忙道:「林施主,不要逞強!」
林煌叱道:「老道,閉嘴。」
天昊道長苦笑了下,沒有再說話。
天一道人道:「林煌,你還不肯認輸?何苦要……」
林煌擰視天一,道:「小雜毛,老夫不會如你的意!」
他眼見天虛馭劍凝神,不敢說話,知道天虛到底還是年紀輕,功力不夠純熟,所以可以聚力一拼。
因為這種劍術之中至高無上的絕學,並非人人可練的,而且練成之後,功力深淺有分。
看這情形,天虛只是練成了馭劍術中的初步功夫,並非無法克敵……
林煌深吸口氣,一抖長劍,嘴裡念念有詞,倏地一搖腦袋。
鄭君武駭然道:「師兄,不可——」
天昊道人也倏地明白林煌要做什麼,忍不住大叫道:「林施主,不可以……」
但是他話一出口,便見到林煌滿頭長發披散而開,身軀如同漲大了一些,臉上泛起了紅艷的血光,不由得把將要說出的話,又吞了回去。
因為他知道林煌這種形態,正是要施出修羅門中最厲害的「修羅搜神大法」,將全身所有的精力潛勁都凝聚而起,施於一擊之中。
這種怪異的心法一施將出來,足可將所發出的力道,增強十倍,但是一擊之後,整個人便會如同大病一場,最少要苦練三個月才能回復原狀。單是這一點倒還不算什麼,最可怕的還是,若這蓄勁疑功的致命一擊,遇上了功力高超的敵手,將這股勁道反震回來,那麼施法之人.立刻便會七孔流血,全身崩裂而死。
當年修羅大帝金浩,率領麾下十大天魔,以及數百弟子入侵白氏家族所居的衡山閑雲小築,一戰失利,撤退之際,便是仗著十大天魔中居於第四的大力天魔蔡岩施出這種搜神大法,力擋追兵。
大力天魔以這種秘法,連吐三口鮮血,逼出全身精力潛勁,擊斃追來的白氏子弟,達八人之多,然而他自己也因而力竭而死,死狀極慘……
當年那慘厲的一幕,浮現在鄭君武的腦海,他不由駭然大叫,道:「三哥,不可以這樣!」
林煌怒目艇視著鄭君武,道:「老六,閉嘴!」
鄭君武面上浮起哀痛之色,顫聲道:「求求你,三哥,不要再逞-時的意氣……」
林煌叱道:「我這是為維護本門聲譽而戰,那是逞什麼意氣?你快跟我閉嘴!」
鄭君武見到那滿臉通紅的恐怖模樣,不由打了個寒顫,再也不敢多說話了。
林煌緩緩轉過身來,凝目注視著天虛小道人,沉聲道:「天虛,老夫這第三招就要來了。」
天-和天虛兩個小道士,雖然一直跟隨在一代奇人、已修練至地仙的抱玉真人身邊,見過無數的奇人異士,可是到底沒有下山經歷過,更沒有遇到身懷邪法之人。
所以當他們一見到林煌那等駭人的異態,不由得全都駭然失色。
天一目注林煌,只見他全身肌膚在這一剎變為血紅,五官曲扭,面貌猙獰,尤其是那截露在斷袖外的斷臂臂樁,更是紅得像要滴出血來一般。
他強自鎮定,問道:「林煌,你這是要做什麼?拚命哪?」
林煌獰笑道:「你們藐視我修羅門的功夫,老夫就要讓你們見識一下。」
他一振手中的盤龍軟劍,但聽得一陣嗡嗡之聲低響而起,那枝軟劍微微顫動,挺得筆直,漾動的劍光,似乎也泛出一蓬血紅的光影……
天虛小道士心中忐忑,卻強自鎮定下來,輕笑一聲道:「諒你修羅門只是些鬼蛙伎倆,也玩不出什麼花樣來……」
說著,他緩緩將手中的短劍在面前劃了個圓孤,布起一層劍幕,到時便將他全身都罩在裡面。
這正是黃山天玄觀中鎮觀的九招「大周天神劍」中,守得最嚴密的-招「混沌未開」,所謂無始無極,無形象,正是天虛之相。
天一道士唯恐林煌弄什麼花樣,站立一旁,準備一有萬一,立刻發出「太清神罡」,替天虛道士擋一擋,到時就算毀了約定,也個能使天虛道士吃虧負傷……
鄭君武眼見林煌一意孤行,再也無法勸阻,趕緊走到趙恨地和葛仙童的身前,將他們拉住,急速向後退出數尺。
天昊道長乃是修羅門十大神魔中趙龍之舅兄,跟修羅門的淵源極深,自然稍為知曉林煌即將施出的「修羅搜神大法」有何神奇之處。
他也退到了趙恨地身邊,低聲道:「鄭施主……」
鄭君武滿臉凝肅地道:「道長,等會要儘力護住他們兩個……」
就在這時,只聽林煌低吼-聲,吐出一口鮮血,長劍隨著身軀前挪,陡然劈出。
他這一劍跟方才完全不同,劍嘯刺耳,卻看來去勢極慢,彷彿劍上挽著千斤巨擔一般。
劍未落下,天虛道士所布出的劍幕已感受到一股沉重如山的勁道。
那股勁道裂金斷石,旺強且利,僅是稍一停滯,便已穿透天虛布出的六層劍幕,直射而落。
黃山「大周天神劍」一共只有九招,其中這「混沌未開」乃是唯一的守勢,功力高者,足可布起十一層劍幕,方圓丈許之處都受劍幕庇護,滴水難入。
但是天虛道士畢竟年紀還輕,功力不深,只能布起七層劍幕,眼見林煌劍刃劈落,連破六重劍網,天虛道士心頭大駭,身形陡退,逼氣催劍,招化「初現太極」,想要卸開那劈落的萬鈞力道。
不過他的劍式固然奧妙,修歷到底還淺,加以林煌此時施展的是修羅門的秘法,可借吐血之術,催提全身潛力,付諸一出,所施出的勁道,較之方才何止增強一倍。
是以雙方相較之下,優劣立見,剎那之間,只聽「當」的一聲,天虛道士手中的短劍已被擊落,那枝盤龍劍直穿而去,朝怔愕中的天虛道士射到。
天一道士未料天虛會如此不堪一擊,僅僅一招,便被林煌將那招「混沌未開」破去,驚駭之下,雙手平推而出,喝道:「林煌,慢來。」
他雖然發出「太清神罡」,可是林煌的劍是何等迅速?眼見天虛便將會一劍殞命,伏屍於地。彷彿變成空氣,溶化在黑暗中。
他心頭一怔,劍勢稍稍一頓,便聽到一聲沉喝道:「你與小孩子拚命,豈不是太過分了?」
話方一入耳,他已覺得劈出去的劍勢受到極大的阻力,似乎停了下來。
目光一閃,他只見面前出現一個蓬頭垢面,滿袖油光的老叫化子。
那老叫化子左手上挽著天虛,右手兩指捏住林煌刺來的盤龍劍尖,任憑劍上寒芒進射,竟然傷害不了他分毫。
林煌手握長劍,催勁下劈,卻因劍尖被對方捏住,而無法動彈,那種感覺就好像他所面對的是山川河嶽,儘管如何出力的功擊,也是徒然。
一個人的力量,又如何能跟「大自然」來對抗呢?
林煌口中含著那一口鮮血,正要吐出來,但是那種無法抗拒的感覺,一印人心裡,使得他立刻萬念俱灰,不知該如何是好。
那老叫化見到林煌滿臉漲得通紅.沉聲喝道:「你還不快把這門邪功散了,真想要全身碎裂不成?」
林煌知道施展這門「修羅搜神大法」是有去無回,若不制敵,必定氣血回崩,裂體而死。
此刻照那老叫化叫他散去搜神大法,他卻無法照辦,頓時進退兩難,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此時,鄭君武搶前一步,道:「鄒老前輩,本門的搜神大法,一施展出去,便無法中途散功,尚請老前輩成全……」
那個亂髮如草,滿身油污,雙手卻瑩如玉的叫化子,正是傳說中的丐仙鄒武。他聞得鄭君武之言長眉微軒,道:「什麼?那老魔頭傳你們這歹毒的功夫時,竟沒有教你們散功之法?」
他目光閃處,見到林煌跟中全是乞憐、悔恨之色,不由嘴角一撇,道:「若是按你的作為,該讓你自食惡果,姑念我跟那魔頭還有見面之情,就放過你這一遭!」
說話之間,他左手大袖一拂,發出一股柔和的氣勁,將林煌體內提起待發的勁道緩緩散去。
林煌本是全身如向火焰聚燃,即將面臨爆炸,被這股溫柔清涼的氣勁拂體面下,頓如承接迎頭酒下的一片冷雨,通體舒泰,心火俱熄。
他咽下了含在嘴裡的那口鮮血,正想要跪下來叩頭致謝,誰知倏覺全身酥軟,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
鄭君武見到林煌身子搖晃了一下,癱軟了下來,連忙搶前將之抱住,道:「三哥,你……你怎麼啦?」
林煌嘴唇嚅動了一下,卻說不出話來,鄭君武目光閃處,只見那枝盤龍軟劍竟然已斷成寸寸,只剩下一枝劍柄,還握在林煌的手裡。
他心頭大震,還以為林煌已被丐仙鄒武神功震傷,悲傷地道:「鄒老前輩,我……」
丐仙鄒武道:「他這是氣直驟然回竅之故,無甚要緊,只要回去好好休養半個月就行了。」
鄭君武聽他這麼說,這才放下心來,顫聲道:「謝過老前輩成全之恩。」
丐仙鄒武冷哼一聲,道:「若不是當年老夫跟你師父有過一面之緣,按照他今日這種作為,就該讓他自食其果,氣血倒崩才對!
鄭君武俯首聆聽,唯唯諾諾不與答話。
丐仙鄒武道:「好在是我來了,不然讓他傷了天-和天虛這兩個孩子,你們修羅門的魔崽子,就算是百死也難贖這大罪!」
鄭君武垂首道:「是,前輩教訓的極是,敝師兄一意孤行,晚輩也曾加以勸阻,無奈……」
丐仙鄒武揮了揮手,道:「好了,你也不用多說了!」
他側過身來,只見天一和天虛兩個小道士束手而立,吭都不敢吭一聲,那種恭敬的樣子,使人看了不禁好笑。
丐仙鄒武笑罵道:「我就知道,這一定是你這兩個小雜毛惹出來的禍,不然人家要跟你們拚命做什麼?」
天一道士尷尬地道,「師伯,這……」
丐仙鄒武道:「你不用解釋了,極樂道友叫你們好言相勸他們離開,大概你們心裡不服氣,認為這兒是洞天福地,不能讓修羅門下的魔崽子無緣無故的闖進來,所以逞強顯能,要賣弄一下你們學到的那麼些破銅爛鐵,對不對?」
他目光一閃,落在天虛小道士身上,笑罵道:「天虛,你說,是不是你惹出來的禍?」
天虛咧了下嘴,道:「師伯明鑒,您老人家神通廣大,明察秋毫,小的不敢欺騙您……」
丐仙鄒武叱道:「呸!小猴崽子,少跟我老人家嘻皮笑臉了,你說說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天虛將經過的情形,簡單的述說了一遍。
丐仙鄒武罵道:「你們不服氣他們闖進九九歸元陣中,所以要讓他們瞧瞧厲害?呸!你也不想想,才練了幾天功夫,竟想要三招制服人家?若不是我老人家及時趕到,你們這兩個雜毛,早就成了肉醬一團了。」
天一和天虛受到叱責,不敢吭聲。
丐仙鄒武望了站在天昊道長身旁的葛仙童一眼,那崩緊的面孔上有一絲笑容,招手道:「孩子,你過來,讓老叫化看看。」
葛仙童一生可說從未經歷過這種奇異的事,在這一日-夜之中,他目睹了駭人聽聞的奇功,看見了神奇莫測的異人,以致那顆稚幼的心靈,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此刻,當他見到那師叔見到了尚要躬身屈膝的老叫化子,在向自己招手,他心中不由一陣畏懼,瑟縮著不敢過去。
天昊道長推了推葛仙童,道:「仙童,鄒老前輩叫你,你還不快過去?」
葛仙童猶豫了一下,走了過去,跪下朝丐仙鄒武磕了個頭,道:「晚輩葛仙童,叩見鄒老前輩!」
丐仙鄒武右手虛虛一招,便將葛仙童抱了起來。
他仔細的端詳了一下葛仙童,道:「嗯!這孩子的確很可愛,難怪天一和天虛那兩個小雜毛會喜歡你。」
葛仙童被鄒武抱在懷裡,幾乎有些手足無措,再一聽到他如此稱讚,更是臉孔漲得通紅。
丐仙鄒武憐愛地捏了捏葛仙童的面頰,道:「孩子,你叫葛仙童?」
葛仙童點了點頭。
丐仙鄒武摸了摸葛仙童的耳後,突然咦了一聲,問道:「孩子,你是哪裡人?」
葛仙童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
丐仙鄒武道:「你父親是誰?」
葛仙童依然搖頭道:「這個……我也不知道。」
丐仙鄒武凝目注視著鄭君武,道:「這孩子是修羅門的弟子,對不對?」
鄭君武恭聲道:「稟前輩,仙童是本門帝君關門的弟子。」
丐仙鄒武道:「那他的來歷,你們會不知道?」
鄭君武道:「這個……」他頓了頓道:「仙童是我三哥在七年前出外時攜回的!當時他只有三歲多,所以只有我三哥知道他的來歷……」
鄒武目光一閃,望向林煌,只見他面泛青白,全身癱軟,蜷伏在鄭君武的懷裡,顯然內傷極重。
鄭君武惶急地道:「鄒老前輩,我三哥的傷……」
鄒武道:「他死不了的,不過這一回去,最少得躺上個把月,才能復原……」
他略一沉吟,揚目道:「天昊,你過來。」
天昊道長吃了一驚,不知道為何鄒武會認得自己?他急步向前,躬身打了個稽首,道:「鄒老前輩呼喚貧道,有何教示?」
鄒武道:「你身上有沒帶玄玉丹?」
天昊道長忙道:「稟前輩,弟子帶的有,此外還有一瓶參露丸……」
鄒武道:「他氣血回逆,元陽玉升,用一顆玄玉丹便行了。」
天昊道長不知鄒武為何要為林煌救治,略一猶疑,鄒武似是猜出他的心情,道:「此子頗似老夫昔日故人之後,老夫需要向林煌問幾件事,來澄清心中疑竇。」
天昊道長唯唯應諾,取出玄玉丹,喂入林煌嘴裡。
鄒武道:「你只須用修羅門平常之幫助行功手法,替他推拿一番,氣血行一周天,便可助他平復。」
鄭君武應了聲,連忙扶著林煌躺在地上,自己盤肆坐於一旁,伸手替林煌施功推拿起來。
鄒武抱著葛仙童,右手輕撫著他的黑髮,似乎在沉思什麼。
葛仙童被鄒武摟在懷中,覺得渾身都不自在,尤其是從鄒武袖角傳來一陣陣的濃濃的油膩之氣,沖得他更加難受。
他輕輕地掙扎了一下,鄒武受到干擾,自沉思中醒了過來,俯望滿面窘態的葛仙童,慈藹地一笑道:「孩子,你要下去,是不是?」
葛仙童道:「老前輩,我……」
鄒武放下葛仙童,道:「天一,天虛,你們牽著仙童,我有一件事要向林煌弄清楚。」
葛仙童望著躺在地上的林煌,問道:「老前輩,我三叔沒關係吧?」
鄒武道:「他內腑受傷,需要好好的休養兩個月……」面色一正,道:「孩子,你的面貌極似我昔年的一位好友,所以我需向你三叔查詢一下你的身世,等會他醒來之後,你和天一藏在一旁,不可出聲,知道嗎?」
葛仙童有些疑惑地眨動一下黑眸,問道:「為什麼呢?」
鄒武道:「我那老友有一子一女,他的兒子在十二年前成親,聽說育一憐兒,當年我在海外修鍊,沒回中原,等到五年之後,我重返川東,他們全家已經搬走,屋宇也付之一炬,多年來,我曾到處找尋,始終沒有消息,是以我……」
葛仙童笑道:「老前輩,您看我長得像您的老友,所以以為我是他的後人?」
鄒武頷首道:「不錯,老夫是這麼想。」
葛仙童笑道:「沒有這麼巧吧?」
鄒武道:「老夫也希望不會這麼巧,否則……」說著,他的眼中神光暴射,在這昏黯的洞窟里,如同炬光般閃爍著熠亮的光芒。
葛仙童嚇了一跳,連退兩步,天一道人趕緊伸手握住了葛仙童的手,道:「小兄弟,別害怕,鄒師伯對你沒有惡意。」
天昊道人一直默然注視著鄒武和林煌的情形,他心中思潮洶湧,反覆起伏,一時未能平歇下來。
他聽到鄒武對葛仙童所說之話,心中頓時想起昔年青城派覆滅之事,忖道:「據說丐仙鄒武原是川南一個樵夫,後來在青城深處迷失,無意中進入一個古洞,得到昔年許真君留下的半本道書,是以才……」
想到這裡,他聽到鄒武道:「天昊道人!」
天昊道長愣了一下,忙躬身道:「老前輩,有什麼事需要貧道效勞?」
鄒武道:「天昊,你身為三清弟子,怎會跟修羅門的人走到一塊呢?」
天昊道長道:「晚輩此次到玄妙觀中,無意間遇見林施主和鄭施主兩人……」頓了頓,道:「由於貧道俗家妹子嫁給了修羅門神力天魔趙龍,故此……」
鄒武哦了一聲,道:「原來如此……」
他指著趙恨地道:「那個傢伙裝成像我老叫化的徒孫,便是你的外甥?」
天昊道長恭聲道;「前輩說的不錯,那正是貧道的俗家外甥。」
鄒武道:「昔年在茅山,我跟你師祖曾盤桓了半個月,相對談經論道,相處極為愉快,自他屍解之後,我便遠至海外,留連東海七十二島之間,多年末返,此次回歸中原,也是夙緣,既遇見你,又見到了仙童……」
他望了葛仙童一眼,道:「修羅門造孽太多,雖然我們這些老不死的已經息隱海外,或居於深山洞天,不問俗事,但是白氏一門昔年曾遭修羅門攻擊,多年來卧薪嘗膽,亟思復仇,眼看又是一場殺劫,你既處身三清,便不該介入這場仇恨之中,否則到時玉石俱焚,誰也無法救你……」
天昊道人聽了全身冒汗,躬身道:「貧道敬領教誨,這就攜同敝甥,回歸茅山。」
鄒武頷首道:「嗯!這才是明智之舉,記住,二年之內,絕不可下山,否則到時劫難一到,就悔之晚矣……」
天昊道長道:「老前輩,如果修羅門在這段期間找上茅山,晚輩……」
鄒武微哂道:「他們自身難保,如何還有能力再找你的麻煩?」
天昊道長頓時記起,太虛道人跟他說起那有關楊苓之事,心中頗有所悟,恭敬地行了-禮,道:「無量壽佛,晚輩這就告別前輩,回返茅山。」
鄒武點了點頭,側首道:「天虛,你帶天昊道人出洞。」
天虛道人應聲,道:「道兄,請一一」
天昊道長伸手一招,道:「恨地,我們走!」
趙恨地猶疑了一下,望著鄭君武,道:「大舅,我師叔他們……」
天昊道長沉聲道:「他們有他們的路可走,你又何必為他們操心?」
趙恨地道:「可是我父親還在修羅宮裡,我不能就此一走了之……」
天昊道長輕嘆口氣,道:「唉,孩子,難道你沒能從鄒老前輩的話中聽出,修羅門即將遭到大劫,到時候必然難逃覆滅……」
趙恨地心中意念紊亂,不知該隨天昊道長到茅山去,還是留在師門,一時難以決定。
就在這時,他的面前彷彿有炬光一亮,現出了一張宜嗔宜喜的秀靨,那美麗的笑靨曾使他神魂顛倒,縈夢繚繞。
他心中暗暗道:「苓妹,為了你,就算我要粉身碎骨,我也不能離開修羅門……」
一念至此他毅然道:「大舅,請恕我。甥兒既生為修羅門人,死亦為修羅門之鬼,我不能隨你老人家到茅山去了……」
天昊道長還沒說話,只聽得林煌道:「壯哉斯言,恨地,你不愧是我修羅門未來的繼承人,忠心耿耿,可表天日……」
趙恨地只見林煌緩緩的站了起來,興奮地道:「三叔,你好了?」
林煌雖然站了起來,可是面色依然蒼白如紙。
他朝趙恨地笑了笑,道:「我沒有關係了,多謝你的關心。」
天昊道長見到趙恨地堅決地不跟自己回返茅山,暗暗嘆了口氣,道:「林兄,請恕貧道先走了,貧道原是山野之人,不適塵囂,這次回山,將永絕江湖,不再作出岫之雲……」
林煌冷冷道:「很好,希望大舅爺你能修鍊成仙,白日飛升……」
天昊道長苦笑了下,把手中的修羅令交給林煌,道:「林施主,這是貴門符令,請收回去。」
林煌接過修羅令,只覺百感交集,心潮洶湧,難以自己。
為了使李金貴的身份不致暴露,好將來為修羅門所用,成為打入白氏大院的一著棋。
林煌曾一力擔保,將這塊修羅令牌取出,交給李金貴佩戴。
後來李金貴在玄妙觀中遇到太虛道人的迷魂大法考驗,沒有泄底,反而由於他的祖母的出現,而使得事情變得更為複雜。
林煌就算是做夢也沒有想到,李金貴的奶奶便是昔年名震江湖的金花女俠金瓊華。
由於李金貴的陷於玄妙觀,使得林煌勞師動眾,帶領門人,進入玄妙觀中,幾乎要將玄妙觀中開秘會的各派高手一網打盡。
那時若非是天昊道長的出現,很可能整個玄妙觀已經付予一炬。
沒想到他與天昊道長握手言歡之際,李金貴已逃出了玄妙觀,而無意中闖到了這裡。
因為這無數錯綜的結果,竟使得他見到了久已未履塵世的隱俠劍仙,並且使李金貴受到極樂真人的青睞……
最令他難過的,還是他以一生的修為,竟然不是抱玉真入門下的守洞童子三招之敵。
若不是羞憤難當,他又怎會孤擲一注的施出「修羅搜神大法」?
幸而有鄒武的出現,這才免去了氣血回涌,全身暴裂而死的慘狀……
一時之間,無數雜亂的意念,在林煌腦海出現,他長嘆口氣,道:「唉!總算收回了這塊令牌,否則我萬死也難辭失察之咎。」說著,將修羅令放回懷中。
當他抬起頭時,只見鄒武默然凝注著他,眼中似乎帶著憐憫、同情之色。
林煌心中泛起難以言喻的感覺,似乎覺得受到侮辱。他的臉肉抽搐了一下,單手握拳道:「鄒老前輩,多謝你的救護,晚輩……」
鄒武一場手道:「免了,我老叫化用不著你謝,你要謝,該謝天昊,若非他的一顆玄玉丹,只怕你得多躺一個月。」
林煌躬身行禮,道:「大舅爺,多謝你了……」
天昊道長立掌打了個稽首,道:「區區小事,何足掛齒?貧道但望林施主能善待恨地,他日……唉……」
他說到這裡,長嘆口氣,深深望了立在一旁的趙恨地一眼,轉身道:「貧道就此別過,各位珍重了。」
林煌眼看著天昊道長跨開大步而去,那天虛道人緊隨在旁,兩人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黝黑的洞中深處,只覺心頭茫然若失。
趙恨地嘴唇蠕動一下,卻沒說出一句話來,他怔怔地望著天昊道長悄然離去,心中更是百味雜陳。
這個老道在他來說,等於世上唯一的親人,本來要攜他遠離江湖的兇險,與未來將面臨的可怕的劫難,然而他為心中所愛的楊苓,放棄了這個機會。
但是,這是否值得呢?
「值得的。」趙恨地忖道:「為了八妹,我就是粉身碎骨,也是值得的……」
他雖是這麼想,卻對天昊道長的離去,感到有些依依難捨,不知不覺中,眼眶已經濕潤起來。
洞中有了一陣短暫的沉寂,接著,只聽林煌乾咳一聲,道:「鄒老前輩,您老人家還有什麼指示?否則晚輩等要回修羅別府去了。」
丐仙鄒武道:「你等著,我有話要問你。」話聲一頓,道:「天一,你帶仙童回觀去跟金貴見見面吧!」
天一應了聲,還沒說話,林煌已急道:「小道長請慢點。」
天一道人皺起雙眉,道:「林施主,你的苦頭還沒吃夠,是不是?」
林煌在修羅門中是居於鼎足的地位,誰不尊敬他,誰知到了這裡,卻被一個小道僮如此藐視。
頓時,他的臉色不由一變,然而當他一想到自己目前所處的情勢,那勃發而起的怒火,卻又被他悄悄的抑制下去了。
他苦笑了下,裝作沒有聽到天一的話似的,側身對鄒武道:「鄒老前輩,您是武林前輩高人,也該明白江湖規矩,葛仙童乃是本門帝君的關門弟子,如何能夠……」
丐仙鄒武微笑道:「林煌,你用不著拿江湖規矩來套我,我老叫化也沒用武林輩份來壓你,我只是不願讓仙童聽到有關他的身世……」
林煌一怔,道:「前輩之言,在下不明白……」
丐仙鄒武臉色一整,冷笑道:「你不用跟老夫裝蒜,此刻幸好是我在此,還願意跟你費點口舌,若是程無忌那老傢伙在這兒,就憑你這態度,你就有苦頭吃了!」
巨劍神君程無忌劍法通神,卻性如烈火,生平嫉惡如仇,對於邪道妖孽,從不輕饒,一生之中憑著手裡一柄五尺巨劍,曾橫掃黑道巨擘,在雁盪絕頂群魔大會時,一劍殲滅當時名震武林的九名巨魔,挑了一教三會,名震武林。
當然,這是將近五十年前的事了,那時修羅門尚立壇關外,無力東進,中原群雄逐鹿,教派林立根本不容這些漠北關外的邪魔涉入。
直到後來,江湖情勢混亂,經過一場極大殺劫之後,中原各大幫派實力衰微下來,修羅門才有機可乘,漸漸滲入中原,從而立足……
所謂人的名,樹的影,丐仙鄒武一提到巨劍神君程無忌昔年那些輝煌歲月,驚人作為,林煌立即便感到-股極大的壓力,面肉禁不住抽搐了一下。
丐仙鄒武一指葛仙童,道:「此子無論是否為我昔年老友之後,他乃明珠仙露,絕不能留在你修羅門中,他日劫難起時,玉石俱焚,就太可惜了。」
林煌險色發青,道:「老前輩之意.是非要留下仙童不可?」
丐仙鄒武道:「不錯,程無忌那老頭一生逍遙,到老才想到要收徒,卻一直找不到適當的人才,我看此子聰明,穎慧,想要將他薦入程老頭門下……」頓了頓,又道:「你別認為我老叫化是不懂人情,我這是跟你們結個香火緣,對修羅門以後多少有點好處……」
林煌眼珠亂轉,似是在權衡利害,稍過一會,他側目望著鄭君武,道:「六弟,你認為鄒老前輩的意思如何?」
鄭君武還沒說話,只聽得葛仙童道:「六叔,仙童不願跟他們走!」
鄒武一揮手,道:「天一,你把仙童帶走!」
葛仙童用力掙扎,卻哪能掙脫天一之手?天一右手輕拂,已閉住了葛仙童的睡穴,然後將他抱了起來。
鄒武道:「天一,把仙童的那隻寵物也帶走,免得他醒來后更難過。」
天一應了一聲,順手又將雪狸抱住,然後轉身朝洞里行去。
趙恨地默然立在洞中,將整個的情形都看得清楚,當他見到天一抱住葛仙童,轉身要走時,只覺胸中一股怒火勃然欲發。
他口中發出一聲低低的咆哮,雙手握拳,準備衝上去阻止。
鄭君武急忙伸手將他攔住,低聲道:「恨地,不可衝動!」
趙恨地面上有易容葯,看不清表情,可是從他眼中宣洩出來的感情,是那樣的悲痛,憤怒……
他咬了咬牙,握住了鄭君武的手臂,道:「六叔,我……我好難過。」
鄭君武輕嘆口氣,道:「情勢比人強,眼前正是打斷牙齒和血吞的時候,我們必須要忍耐……」
趙恨地眼見天一抱著葛仙童和雪狸,走到晶壁之前,不知怎地,身形一閃,便已消失在眼前,彷彿化為空氣,散發化開……
趙恨地知道在那晶壁之旁,必然有一道暗門可供出入,他心中一陣衝動,想要衝過去。
鄭君武抓住了他的肩膀,沉聲道:「恨地!不可激動。」
鄒武斜目睨視著鄭君武,道:「聽說你已經學得千面魔崽子的易容功夫,號稱巧手,對不對?」
鄭君武霍然一驚,不知丐仙鄒武為何在隱居遁世四十年之後,依然還對修羅門的情形如此了解。
他乾咳一聲,道;「晚輩所學,乃是雕蟲小技,巧手之名,也是讓人胡亂叫出來的,前輩如何能夠深信?」
鄒武嘿嘿一陣怪笑,道:「你們以為老叫化已經遁世多年,便不知道江湖上的事了?」
他取下背上的紅漆葫蘆,打開塞子,仰首喝了兩口酒,然後用袖子擦了擦嘴角須邊的酒漬,贊唷地道:「啊,真是好酒!好酒。」
他目光一閃,將酒葫蘆朝林煌一伸,道:「你們要不要嘗嘗這美酒?」
林煌此時怎有心情飲酒?就算是山珍海味擺在他的面前,只怕他也難以下咽。
他苦笑了下,道:「多謝老前輩賞賜,晚輩無福消受……」
丐仙鄒武眯著眼,道:「林煌,這酒得來不易,乃是西域車遲國進貢的,老叫化深入皇宮內苑,好不容易,才偷了兩桶出來……」
說著,咕嚕嚕又喝了幾口,然後繼續道:「所謂葡萄美酒夜光杯,要喝這種酒,該用夜光杯才行,我用酒葫蘆,滋味總是差那麼一點……」
林煌見他突然又談起喝酒來,不知他又要弄什麼玄虛,試探地道:「老前輩,如果你老人家沒有什麼吩咐,我們要走了……」
丐仙鄒武一瞪眼,道:「你急什麼?我老叫化若不叫人給你們帶路,只怕你們出不去,等天虛小雜毛回來了再說。」
林煌聽他這麼說,這才恍然大悟,知道鄒武此舉,實是已防到自己和鄭君武後去了,會立即追殺天昊道長,所以才拖延時間,要等天昊走遠之後,才放自己離去……
丐仙鄒武輕咳一聲,道:「其實人之一生,勞勞碌碌,整日里爭名奪利,勾心鬥角,又有什麼意思?還不如放下名利之心,在酒里找樂趣來得好,古人說:『醉里乾坤大,壺中日月長』誠不我欺也!」
他拎著酒葫蘆,緩緩向晶壁行去,一面繼續道:「你們為了重出江湖,深藏地府,苦心孤詣的籌劃復仇之舉,其實又那知人家已將你們的底細都摸得一清二楚,憑你們眼前這點子實力,要想進窺白氏大院,那可像蜻蜒撼柱,挾山超海,萬萬不能……」
說到這裡,他已走到了晶壁之前。
林煌聽他的話中隱含玄機,仔細-思忖,不禁身上冒起了冷汗,追問道:「老前輩,你是說敝門已經有白氏家族的人潛入?」
鄒武冷笑道:「老夫可什麼都沒說……」他目光-掃鄭君武和趙恨地,道:「當年之事,錯全在你們,你們既經挫折,便當隱姓埋名,從此不再履足江湖,或者退回你們的老巢,可是你們卻不圖如此,反而想爭霸江湖,用那些年輕人的頭顱,來作為你們的踏腳石,讓他們的鮮血來染紅你們的名號,林煌,你想想看,這樣值得嗎?」
林煌默然傾聽,不敢反駁。
鄒武輕嘆口氣,道:「老夫自早年前隱跡江湖,便已不沾血腥,這次實在是不忍心再見江湖殺孽,所以才苦口婆心的勸你們……」
「哈……」一縷笑聲似是來自天宇,又似傳自地闕:「老叫化,你活得愈老,愈是婆婆媽媽起來,跟這些執迷不悟的魔崽子有什麼好說的?還不快回來喝酒?不然抱雲子那老傢伙,又要找我下棋了……」
丐仙鄒武仰首而視,洞中眾人但見他的嘴唇微微啟動,卻不聞聲音發出,知道他是以類似「千里傳音」或「傳音入密」的功夫,將話語傳出。
當丐仙鄒武停止了嘴唇蠕動的動作,接著便聽到一聲敞笑在洞中回蕩:「千不該,萬不該都是我不好,一時意氣贏了甄道友三手棋,以致抱雲子說我棋藝大進,非逼我下一局不可,老叫化,你想想看,我那兩手臭棋,怎是抱雲子的對手,這不明擺著要我丟臉嗎?你還不快回來解圍,我可要罵人了。」
丐仙鄒武哈哈一笑,道:「老魔頭,誰叫你又逞能了?活該你耍受點罪……」
北海魔尊羅岳不知人在何處,卻以傳音之術,將話聲從谷中傳入洞里,使人聽了,彷彿他就在身邊一樣。
但聽得他呵呵一笑,道:「老叫化,你要讓老夫受罪,老夫就拿你的葡萄美酒出氣,非喝光不可!」
丐仙鄒武笑道:「你儘管喝就是了,反正老夫也就只有那麼半壇了……」
北海魔尊羅岳接著道:「老叫化,你在棲霞峰左第五株松樹底下,還埋著有一壇『金波玉露』,老夫也一併喝了……」
丐仙鄒武沒等羅岳這句話說完,已急得幾乎跳了起來,嚷道:「老魔頭,你可千萬不能動我的『金波玉露』,不然我可要跟你拚命……」
北海魔尊哈哈大笑,道:「那你快回來替老夫解圍吧!」
話聲方落,丐仙鄒武還沒接上去,只聽得一聲緩和低沉的話浯接連響起:「鄒老哥,別聽老魔頭的恐嚇,老夫替你守著他,諒他也不敢去挖那壇『金波玉露』!」
鄒武接聲道:「程老弟,多謝了!」
那說話之人,顯然便是昔年雁盪殲魔,後來縱橫海上的巨劍神君程無忌。
但聽他敞笑一聲道:「謝什麼?你老哥替我找了這麼可愛的一個徒兒,我還沒謝你呢……」
丐仙鄒武道:「程老弟,葛仙童乃是老夫昔年故人之後,青城葛朴之遺腹子,今日能找到他,並且將之交給你,老夫平生之願已下,該謝你才對……」
北海魔尊羅岳的話聲又接連的響起:「海盜頭子,你聽到沒有?老叫化將那小子交給你做徒兒,根本就不存好心,你還謝他個屁,不如我們去挖了那壇他視若命根的『金波玉露』,大夥喝了……」
丐仙鄒武幾乎跳腳,道:「老魔頭,你千萬不能這麼做,否則我跟你沒完沒了。」
一聲爽朗的話語有如金石相擊,在洞中響起:「老叫化,你別聽老魔頭的空言恫嚇,貧道將他拉到棋枰旁,便夠他頭痛了,他哪還有空去偷你的私酒喝?」
北海魔尊羅岳嚷道:「假雜毛,你饒了我好吧?我認輸總行了吧?」
話聲一頓,再也聽不到抱雲子和羅岳說話了,鄒武舉起酒葫蘆,喝了兩口酒,只聽巨劍神君程無忌傳音道:「鄒老哥,你放心處理你的事,那老魔頭已經被抱雲子假雜毛拉去下棋了。」
丐仙鄒武道:「程老弟,我有半盞茶光景就回來了,你等我一下,我還有話要跟仙童說。」
程無忌道:「我在裁雲小築等你。」
語聲一停,洞中又回復寂靜。
但是洞中的林煌等人,心情卻依然激蕩不已,沒有立刻平復下來。
他們不久前,從聚影壁上只見列入,而不聞其聲,此刻,卻聞其聲而不見其人。
但是那一段段嬉笑謔罵的對話,卻使他們覺得自己就處身其間一般。
須知像丐仙鄒武,極樂真人,北海魔尊,棋仙抱雲子,巨劍神君等人,都是遠離江湖數十年的前輩高人。
在武林之中,對於這些人的傳說,各有不同,但是都不能否認,他們皆已成為飛行絕塵,凌駕群雄之上的隱俠仙一流的人物。
這些人在眾多的武林人物中,獨特異行,超類拔萃,就如同遠離塵世的明星一般,發射出熠熠的光芒,照亮江湖。
江湖人對於這些人只聞其名,而不見其人,林煌和鄭君武還是在昔年習藝時,曾從其師託人繪製的當代奇人絹書中,見到這些人的面貌。
那時,由於他們距離這些劍仙緩的高人太遠了,只把這些人當作傳說中的人物,並沒受到什麼震撼。
如今,他們不但見到了活生生的人,並且還聽到這些奇人在鬥嘴的話聲,明白這些劍仙依然有跟常人-樣的七情六慾,這種震撼就如重重拍岸的怒濤般,接二連三的擊打著他們的內心……
尤其是林煌,一聽到丐仙鄒武提起葛仙童乃是他的故人之後,青城遺孤,更是覺得-股冷流從心底寒起,渾身都在微微顫抖起來。
鄭君武心中的震動未復,便見到林煌臉色發青,渾身顫抖,更加驚駭。
他急步上前,扶住林煌的身子,低聲問道:「三哥,你怎麼啦?」
林煌深吸口氣,道:「我……我的頭好暈,大概是內傷之故……」
丐仙鄒武冷冷一笑,道:「林煌,你也不用掩飾了,方才你的內傷固然重,卻也不會就此倒下,想必是聽到老夫提起青城血案之故,所以你一時心虛,以致才會有此現象……」
林煌苦笑道:「鄒老前輩,我……」
丐仙鄒武揮手道:「你不用害怕,老夫雙手已數十年未沾血腥,絕不會對你們下手,只不過仙童既已投入程老兒的門下,等他以後知道他葛氏一門的滅門血案,全是你們修羅門經手的,只怕他以後不會輕易放過你們。」
林煌和鄭君武全都怔在那兒,不知該要如何回答才好。
他們只覺心潮洶湧,不能遏止,彷彿眼前出現一幕極其悲慘的情景,葛仙童仗著一柄巨劍,衝進地下宮闕之中,將修羅門下大小一齊殺戮殆盡,血流成河……
但是他們意念一轉,又對此事存著一份僥倖之感。林煌忖道:「仙童才兩歲便被我攜至宮裡,本門上下都對他極好,或許他不會對本門施以如此殘酷的手段吧?」
然而當他一想到,當葛仙童知悉青城一派的覆滅,全是修羅門下三百高手,一夜之間的傑作后,葛仙童會為了一己的感情,而不忍報復嗎?
一念及此,林煌但覺眼前紅光閃動,彷彿全身都浴在血海之中,幾乎都不能呼吸。
到此,他方知道仇恨的可怕,冤冤相報,永無止息……
他的臉肉抽搐了一下,啞聲道:「鄒老前輩,如果你還沒有什麼吩咐,晚輩等要告辭了。」
丐仙鄒武默然凝視他們,眼中露出悲憫的神色,輕嘆口氣道:「你們昔日親手造下的孽,總有一天要用你們自己的鮮血來償還,只是老夫不忍見到屍橫遍地,血流成河的悲慘情景……」
他搖了搖頭,道:「唉!冤冤相報,何時能止?世人也未免太愚蠢了?」
林煌和鄭君武默然聆聽,只覺心中滋味雜陳,不知是酸是苦?
就在此時,天虛道人已閃身飄了進來。
他見到洞中的老少眾人一齊面色凝重,默然不語,似乎吃了一驚,狐疑地走到丐仙鄒武身前,躬身行禮道:「鄒師叔,弟子回來了。」
丐仙鄒武哦了聲道:「天虛,你已經把天昊道長送走了?」
天虛應聲道:「弟子陪天昊道長遠離山區,這才趕返。」
丐仙鄒武喝了口酒,問道:「此刻是什麼時辰了?」
天虛道人道:「稟師叔,大概是巳時一刻光景。」
丐仙鄒武道:「你就送他們出洞吧,要快點回來,午時三刻,你師父有重要的話要吩咐。」
天虛道人應了一聲,道:「弟子曉得。」
丐仙鄒武揮一揮手,道:「你們去吧!」
林煌單手抱拳,行了一禮,道:「多謝老前輩,晚輩等告辭了。」
丐仙鄒武嘴唇動了下,似要說什麼,卻沒有說出來,他輕嘆口氣,轉身而去。
林煌和鄭君武只見到人影一晃,丐仙鄒武那高大的身影已消失在眼前,彷彿化為一縷輕煙,在空中淡去……
雖然他們知道那塊高大的晶壁旁,有一道暗門可以通經那個山谷里,可是丐仙鄒武這種神出鬼沒,躡形化影的輕功,也不禁使他們嚇了一跳,嘆為觀止。
鄭君武以易容之術與輕身功夫自傲,如今眼見丐仙鄒武這種輕功,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自嘆不如。
自此,他才相信江湖中傳言,那些劍仙們已至飛行絕跡,無法尋覓的地步,心中也更加為之顫悚不已。
天虛道人見到他們面上的神色,不屑地撇了下嘴,道:「兩位,可以走了吧?貧道還有事呢!」
林煌道:「多謝小道長帶路,請——」
天虛道人睨了他一眼,道:「你們這三人里,就數你最壞了,貧道在前面帶路,你可別在後面弄鬼,不然……」
他冷哼一聲道:「我一走了之,就讓你們在洞里兜個三天三晚。」
林煌苦笑了下,還沒回答,鄭君武已面上堆笑道:「怎麼會呢?小道長,我們已九死一生,絕不敢再對道長不遜……」
天虛頷首道:「你們知道就好了。
他揮了揮手,道:「我在前面先行,你們跟著來吧!」說著轉身行去。
林煌招呼道:「恨地,你扶著我,我們這就隨天虛道長出去了。」
趙恨地沒想到林煌會變得如此虛弱,趕緊應聲走了過來,將林煌扶住。
林煌輕咳兩聲,單臂架在趙恨地的肩上,在他的半扶半攙之下,緩緩的隨在天虛道人之後,向洞外行去。
一路之上曲曲折折,也不知道天虛道人是如何認得這些路的,但見他繞洞而行,毫不猶疑,腳下如行雲流水,穿行在洞窟之中,不一會便已來到那巨大的水晶礦床之中。
林煌等人是在夜裡入洞的,當時在火光照耀之中,便已驚嘆這座龐大的水晶礦窟里,所蘊藏的豐富的礦苗。
此刻再度步入其中,發現有陽光自洞外折射而入,落在那片片,叢叢的水晶石上,反映出嫣紫奼紅,橙黃晦綠等等各色各樣的光芒,燦爛無比,使人望之目炫……
鄭君武情不自禁的發出一聲嘆息:「唉!真是壯觀!老夫一生之中,從未見過如此奇瑰壯麗的情景,真使人嘆為觀止……」
趙恨地已經看得呆了,忘了置身何處,更忘了繼續前進,嘴巴張得大大的,愣在那兒。
林煌也在一時之間目迷五色,禁不住臉上露現貪婪之色,喃喃道:「真是可惜巨大的財富棄於此地……」
天虛道人站在丈許之外,回過頭來,望著他們三人,嘴角浮現不屑之色,道:「喂!你們到底是走不走,貧道可不耐煩在這兒陪你們。」
鄭君武悚然而驚,面上陪笑道:「走,當然走,不走留在這兒做什麼?」
天虛道人冷笑道:「我還當你們捨不得這些寶物,想要留在這兒呢!」
他說著,撇了下嘴,轉身便欲行去。
林煌喚道:「道長,且慢。」
天虛道人轉過頭來,皺眉道:「林施主,又有什麼事?」
林煌推了下趙恨地,向前走了數步,道:「天虛道長,這些礦石若是開採出來,價值極巨,為何令師沒有將之好好利用,卻任由其荒廢?」
天虛道人道:「這座礦中不僅有水晶,並且還有其他寶石,開採出來,自然價值連城,可是卻有動不得的苦,不然,丁師兄在十年前早就動手,還等到現在?」
林煌哦了聲,道:「為什麼?」
天虛道人微曬道:「林施主,你眼紅了,是不是?」
林煌連忙辯道:「道長此言差矣,我林某人走遍名山水澤,五湖四海,見過無數珍奇寶物,豈會被這-座礦物所迷,我只是感到奇怪而已。」
天虛道人好奇地道:「奇怪?這有什麼好奇的?」
林煌道:「這座水晶礦,想必是昔年六丁神斧丁中齊開闢洞府時所發現的?」
天虛道人點了點頭道:「不錯!這是丁師兄發現的……」話聲一頓,詫異地問道:「咦!你怎麼曉得這座洞府是我丁師兄動手開闢的?」
林煌道:「昔天之下,唯有六丁神斧丁大俠才有此天生神力,能獨力開闢此等巨大的洞府,除此之外,天下還有誰能完成此一巨大的工程?」
天虛道長道:「姓林的,你錯了。」
林煌哦了聲,道:「道長此言……」
天虛道長道:「十幾年前是家師發現此地蘊有寶礦,這才攜著我師兄來此,準備開闢一座洞府,在此隱居修行……」
他的目光掃了那一叢叢、一簇簇的礦苗一眼,繼續道:「你曉得一個修道的人,要怎樣才能修至功德圓滿,白日飛升嗎?」
林煌之與天虛道人談論此-礦床之事,是希望藉此了解抱玉真人等人開闢洞府於此山中的經過,以及今後的意圖。
他的最終的目的,還是在覬覦這一龐大的財富,準備將來能由修羅門將之開採出來,以作為進一步稱霸武林的基礎……
是以他一直用話在套天虛道人,希望了解為何抱玉真人未將此一寶礦開採出來的原因。
誰知天虛道人說著說著,突然將話轉到了修道人修行之上。林煌微微一愣,道:「請恕在下孤陋寡聞,對於這個一無所悉。」
天虛道人道:「師父曾說過,成仙的法子有許多種,一是登霞……」他目光一閃。問道:「什麼叫登霞,你們知道吧?」
林煌和鄭君武互望一眼,搖了搖頭。
天虛道人似乎對林煌和鄭君武的「無知」,而感到遺憾,顯然忍不住想要賣弄一下他的學識,清了清喉嚨道:「楚辭、遠遊中曾說:『戴營魄而登霞兮,掩浮雲而上征。』那登霞的意思便是火化軀殼,靈魂飛升,你們知道了吧?」
林煌點了點頭,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道:「哦!原來如此。」
鄭君武有些困惑的望著林煌,不知他又在做什麼,在這個時候,這種地方,跟那小道士討論起成仙之術來。
可是他明白林煌詭計多端,心思敏捷,這樣做必然是有其用意的。
他也隨著點頭,附和道:「啊,現在我可明白了,小道長,你可真有學問。」
天虛道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道:「這可跟學問無關,是我們修道人必需要知道的……」
他頓了頓,道:「除了登霞之外,第二種法子是屍解,其中又包括兵解,乃是以利刃解開屍體,釋放靈魂之意。」
鄭君武苦笑了下,忖道:「這不等於是自殺么?又如何能夠成仙?」
林煌哦了一聲,道:「天虛道長,請問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法子?」
天虛道長肅然道:「第三種法子便是修鍊,修鍊之法極多,大致可以分感召,服氣,守氣,避殼,服丹,存想等六種,只要修鍊到了某種程度,自然能夠脫殼升天,成仙得道。」
林煌哦了一聲,道:「小道長,那麼令師抱玉真人已經修鍊得道,快要飛升天上了吧?」
天虛道長搖頭道:「沒有,家師雖是已修鍊成飛行絕跡,以意馭劍的劍仙之境,但是距離成天仙之地還遠……」
鄭君武到此時才覺得有些趣味,好奇地問道;「為什麼?」
天虛道長道:「這就是剛才貧道要說的原因了。」
他默然稍頃,似乎在整理思緒,這才緩緩道:「一般來說,一個修道人要想成道飛升,是離不開財、地、侶、法四個字。」
趙恨地默默聆聽,只覺那個小道所說的都是他聞所未聞的事,不由聽得津津有味,全副精神都放在天虛道人身上,一時之間.忘了身在何處。
當他聽到天虛道人提起那財、侶、地、法四個字時,忍不住心中強烈的好奇,問道:「小道長,請問這四個字該如何解釋?」
天虛道人道:「這很簡單,財便是錢。出家修行所需要的供養,以及修築道觀房舍,無一不需要錢,所以財是不可或缺之物。」
趙恨地想不到一個置身方外的修道人,首先重視的卻是世俗所謂的阿堵物,忍不住笑了出來。
天虛道人瞪了他一眼,道:「這有什麼好笑的?出家人在沒有成仙之際,誰不需要吃用?無論衣、食、住、都無一非錢不可……」
林煌頷首道:「道長之言極是,我這師侄極其愚蠢,聽不懂道長的珠璣之言,請恕他無知……」
天虛道長沉聲道:「我們道家以清虛無為為主,貧道隨家師修道已有十年,是以深知一個人的人身難得,此生若不修行,等到壽盡屍敗,就悔之晚矣,尤其你們修羅門來自漠北孤寒之地,乃是邪教魔道,一入門中終身受害,所以我忍不住想要點醒你們,希望你們能幡然覺悟……」
林煌應聲道:「是!是!老夫等空白活了如許大的年紀,卻不如道長之智慧超塵,真是慚愧之極,尚祈道長不吝指教,以開茅塞……」
天虛道人道:「修道人除了練內功之外,尚還要積蓄外功,這種修德積功,救助貧困的行動,更是非錢莫辦,所以財字列為修行四大條件之一,何謂不宜?」
林煌等人齊都暗暗點頭,明白這財之一字的確極為重要,自古以來,無論是個人經營,興盛家族或安定邦國都不可或缺,也可以說人只要有生命一天,便一日不可缺錢,否則萬事難成……
天虛道人接著道:「除了財字之外,第二重要的便是地。這個地字除了當作位置、房屋解釋之外,還可解釋是方位,所謂東方甲乙木,南方丙丁火,西方庚辛金……一個人的個性與其所處的地方有關,地理環境更影響一個人的成就……」
他稍稍一頓,繼續道:「修道人更是重視地理,所覓來修行的丹房洞室,必需有仙氣靈氣,才能幫助修道人早日成道……」
林煌聽到這裡,才不由得不佩服天虛道人的確有點名堂,不論他的知識是從誰那兒獲得的,他能夠侃侃而談,言之有理,便不簡單了。
他頷首道:「這第三個條件是……」
天虛道人道:「侶。」
鄭君武不解地道:「侶?什麼侶?」
天虛道人道:「侶,便是伴侶,也就是修道時的同道,道友互訪,切磋研習,乃是成道必需的條件之一,否則縱然獨身煉百年,也永為鏡花水月……」
林煌恍然道:「那麼這第四個條件法的一字,便是指的方法了?」
天虛道人搖頭道:「不是方法,乃是訣要,亦即是練武人所需的秘笈,修道人無論是服氣、避殼、煉丹,都需要按照正確的方式去做,這便是訣要……「
他頓了頓,道:「昔日東漢左慈系在天柱山石室得到九丹金液經,東晉許遜拜師大洞君吳猛,得授三清法要,唐時呂洞賓得授上真秘訣這才修行圓滿,獲登仙籍,所以這法之一字,也是不可缺少的。」
趙恨地只覺天虛道人所言的這修道四大條件,簡直是聞所未聞,卻極為有理。對於他所舉例的左慈、許遜兩人,雖是無所悉,然而呂洞賓的大名卻是自幼便耳聞極多。
趙恨地忍不住道:「道長,你所提的呂洞賓,是不是八仙中的純陽真人?」
天虛道人傾首道;「不錯。」
趙恨地笑道:「呂洞賓三戲白牡丹的事,我從小就聽過了,這位神仙可是風流得緊……」
天虛道人正色道:「那只是鄉野傳說,野史所載,不足採信,呂祖師已是上界大羅金仙,豈會做出那種荒誕之事?」
鄭君武道:「道長說的極是,鄉野傳說,不足採信。」
天虛道人道:「呂祖師自二十歲時在廬山得遇火龍真人獲得天遁劍法,后又在長安碰到隱居終南鶴嶺的雲房先生,隨入終南,授傳上真秘訣,靈寶秘法,修鍊多年,後來雲房先生應玉帝之召,赴九天金闕,呂祖師才出山行道,修鍊外功,以其隱顯變化,度化世人,直到宋徽宗政和年間,還曾入宮除妖,是以徽宗下詔,封之為妙通真人……」
天虛道人娓娓道來,直把趙恨地說得目蹬口呆,欣羨不已。
鄭君武也聽得感興趣,問道:「天虛道長,請問那雲房先生是誰?怎麼我從未聽過,他卻是呂洞賓的師父?」
天虛道人微曬道:「雲房先生乃是上界八仙之一,本名鍾離權,是漢朝燕召人……」
鄭君武哦了聲,道:「原來是漢鍾離。」
天虛道人道:「鍾離權曾為漢之大將軍,奉旨征討吐蕃時,兵敗獨騎逃入山中,遇到東華先生得授長生真訣,並獲傳青龍劍法,服食金丹,逐改名為覺,字寂道,號天陽子……」頓了頓,津津有味的續道:「他在修行了數年後,復遇華陽真人,得傳太乙刀圭,火符內丹,自此雲遊天下,修積外功,功德圓滿后,乃在西崆峒紫金皓峰秘洞中,得到一個玉匣秘訣,就此白日飛升,直到唐朝時,他才又履凡塵,遊戲人間……」
他自幼即入道門,對於道家的神仙憬慕之極,自然對於傳說中的那些神仙們的修行經過、出身來歷背得滾瓜爛熱,因而此刻說來,流暢已極,彷彿他是親眼目睹一般。
林煌之誘他說話,乃是為了要弄清楚何以抱玉真人在開闢此一洞府之後,緣何留著這一片廣大的寶石礦床不開採,料想不到天虛道人在一打開話匣子之後,便如長江大河般,說個不停,而且說的儘是道家神仙之事。
他有些不耐煩,道:「天虛道長,這八仙的傳聞極多,說之不盡,在下想要知道的是,何以這個礦床不能開採……」
天虛道長冷笑道:「弄了半天,原來你還是對這些寶物不死心?」
林煌辯道:「老夫只是好奇而已,因為道長你方才提過,修道人必須具備財,地,侶,法四大要件,才能修行圓滿,超脫飛升,既然令師抱玉真人已發現這個礦床,為何不開採出來,加以利用,而任由此一無盡的寶藏棄於此地呢?」
天虛道長道:「貧道就老實告訴你,也好讓你死了這條心……」
林煌神色一振,凝目注視著天虛道人準備仔細聆聽這個秘密,也好解開心中之惑。
陡然之間,只覺眼前一黯,那折射而入的光線似乎被什麼掩住。
他詫異地望去,只見一個龐大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現在洞中,正好將投入洞窟的光源遮住。
林煌心中-凜,脫口呼道:「六丁神斧丁中齊。」
那悄悄出現在洞中的魁梧大漢,足高丈二,長得虎背熊腰,長手大腳,站在那兒就如同一尊門神。
可是他的行動卻是如此輕靈,連一絲聲息都沒有發出,若非他剛好擋住了光,只怕連林煌還沒發覺。
鄭君武和趙恨地兩人聞聲望去,只見那門神似的大漢,身穿一襲葛衫,足登多耳麻鞋,面孔漆黑泛亮,虯髯雜亂如草,雙目炯炯發光,不怒而威,正是剛才在晶壁上所見到的從山上走下、手提食盒之人。
趙恨地若非聽到林煌提起,猛然一見到這魁偉頎長的巨人,只怕要嚇-大跳,還以為是地里鑽出來的山神魈魅。
饒是如此,他依然吃了一驚,暗忖道:「原來這便是三叔所說的硬功天下第一,刀刃無法傷他六丁神斧丁中齊,果然外形雄偉駭人……」
一念未了,只聽丁中齊道:「天虛,你又在饒舌了?鄒師叔命你送他們出洞,你還留在這兒做什麼?」
他人長得高大,說起話來了像打雷一樣,直震得眾人耳鼓隱隱生痛,洞中的迴音,更是久久方說停。
天虛道人吐了下舌頭,笑道:「丁師兄,我在跟他們說八仙之事,又沒事饒什麼舌……」
了中齊從鼻孔里哼了一聲,「跟這些魔崽子有什麼好說的?」
他目光一閃,望著鄭君武問道:「你們可是修羅門的弟子?」
說起來丁中齊跟鄭君武的年紀相差不多,或是丁中齊昔年以一柄寒鐵神斧成名武林之際,鄭君武尚在師門,還未習藝完成。
是以他聽到對方以這種老三老四的口氣跟他說話,心中雖然有點不舒服,卻不敢形諸於色,應聲道:「在下鄭君武,正是修羅門下。」
丁中齊道:「昔年我與貴門神力天魔蔡崑崙曾在祁連相遇,他以一柄天王杵,曾硬接我三斧,雖然杵折人退,卻也是老夫平生僅見的一條好漢,不知道如今還在不在?」
鄭君武聽到他所提的乃是上代修羅門中以神力著稱,勇冠塞外,被目為漠北第一勇士的蔡崑崙,不由肅然道:「蔡師叔已在二十年前逝世。」
丁中齊哦了聲道:「他已死了二十年?」
鄭君武頷首道:「蔡師叔是因走火入魔,痛苦難當,這才自碎天靈……」
丁中齊搖頭嘆息,道:「真是糟踏了一條好漢!唉!沒想到避世三十載,故人已先我而去,放眼天下,再有何人能擋老夫三斧?」
他的口氣極大,面色卻頗為落寞,大有放眼天下沒敵手之慨。
林煌深知丁中齊此言並非狂妄,若是他行走江湖,以他一身刀劍難入的硬功,和雄渾天生的神力,-再配上那玄奇奧秘的七十二招斧法,果真難有敵手,當者披摩……
大概也只有傳說中的劍仙之流人物,才能以無堅不摧的馭劍之水,破去他一身硬功,置之於死地……
可是縱觀天下,這些劍隱俠,幾乎十之八九,都是抱玉真人的好友,而丁中齊既列名抱玉真人門下為記名弟子,又有誰會跟丁中齊過不去?
林煌想到這裡,不禁苦笑了下,忖道:「如果帝君內傷痊癒,修成了金甲神功,或許能跟丁中齊一拼,否則僅他一個,本門便無人能是敵手。」
在他忖思之際,聽得丁中齊道:「修羅門的內功專走偏鋒,固然能在短時間中急驟增進,可基礎太淺,到了高原時期,便無法超越,以致功力越高,隱憂越大,終會落得走火入魔,蔡崑崙便是你們前車之鑒,難道你們還不覺悟?」
這個道理,凡是修羅門人都知道,每一代掌門人也都為此竭盡機智,想要解決這個最大的危機,然而卻都無法彌補修羅心法中的缺失之處。
直到修羅門進入中原之後,這才得知白劍青已從一本少陽真解中,悟得了自邪道入門,而終證上道的特殊法門,避免了最後走火入魔的悲慘境界……
所以修羅門才會在二十年前,連夜偷襲白氏家族,其目的便是奪取那本少陽真解,來解除其內功心法中最大憂患。
卻不料一場大戰下來,修羅門十大神魔中,死了一半,其他五人也都負傷慘重,逼得退出扛湖,藏匿於地下秘窟中,十多年不見天日……
這段辛酸史,也都是由於要攫取少陽真解所引起的。是以當林煌和鄭君武聽到六丁神斧再提起修羅心法缺失之事,不禁感慨萬千。
林煌苦笑了下,道:「丁大俠之言說的極是,然而我們既已投入修羅門,身為修羅弟子,便是肝腦塗地,也無法更改,何況走火入魔?」
丁中齊冷笑道:「我看你中氣不足,六賊入侵體內,大概也快走到末路了。」
話聲稍稍一頓,道:「你們既然執迷不悟,天下便無人能救得你們,老夫也懶得跟你們多費口舌。」
他搖了搖頭,道:「天虛,你快送他們離去吧,等會師父有事吩咐。」
天虛道人應了一聲,只見丁中齊跨開大步,飄然而去,轉眼便已消失在洞里深處,但是依稀聽到他那雄渾的歌聲傳來:「名也空,利也空,是非成敗轉眼空,妻也空,子也空,不悟終落無常中……」
雄渾的歌聲,滿含著落寞與凄楚,傳到此處,使人心中嚴添如許的蕭索之感。
鄭君武只覺那滿眼燦爛的寶光,彷彿在剎那間暗淡了下來,想想自己-生,幾乎要潛然淚下……
天下芸芸眾生,不論是英雄豪傑,美人名士,抑或販夫走卒,一生辛辛苦苦,勞勞碌碌,爭名奪利,經營籌謀,竭盡心智,到頭來,終是雙手一放,撒手而去,只留一下坯黃土,誠不知所為何來?
趙恨地情緒更加低落,若非是心頭還縈留著楊苓的倩影,真想從此放下一切,追上天昊道長,跟他回到茅山去學道。
林煌飽經世故,且是極為聰慧之人,本應更加覺悟,然而眼前那一片燦放著五彩的寶光,使得他心中的貪婪之念更加熾盛。
對於丁中齊所吟唱出來的歌聲,他直如輕風拂耳,根本沒有把它放在心上,腦海里盡在盤算著如何探聽出這個礦床為何不能開採的原因。
洞中有了一陣短暫的靜寂,林煌乾咳一聲,問道:「天虛道長,令師召集你們,是不是有什麼要事?」
天虛道人應道:「家師即將閉關三年,有些事要吩咐,所以……」
他似是想到自己不應該泄漏這件事,話聲一頓,日瞪向林煌,道:「姓林的,你問這個做什麼?莫非你還不死心?」
林煌臉上堆笑道:「豈敢,我只是……」
天虛道人冷哼一聲,道:「你一直拿話套我想要知道我們為什麼放著這個巨大的寶石礦不去開採,你當我不知道么?」
林煌辯道:「哪裡,老夫絕無此意,只是可惜這些寶物……」
他故作惋惜之態,道:「唉!這些礦物開採出來,賣到通埠大城之中,不知獲利多少?以此來救濟貧困,又不知要積多少功德,救活多少的難民……」
一面說著,一面搖頭嘆息,道:「真是可惜,可惜啊……」
天虛道人到底還是十幾歲的小孩子,見他這麼作態嘆息,終於忍耐不住,道;「姓林的,你也不用假惺惺了,貧道老實告訴你,也好讓你死心。」
他指著那一叢叢的礦苗,道:「這條礦苗蘊藏極多,而且深入地下數百尺,開採出來,當然是一筆極巨的財富,可以救活許多人,可是就在這個地底下不到千尺之處,便是一處火眼,若是貿然開採,挖破了地殼,地底的熔岩便會噴出,到那時候,這方圓十里之處,恐怕都會化為焦土,人畜無存……」
林煌等人一齊吃驚,他訝道:「小道長,真有此事?」
天虛道人冷笑道:「貧道騙你作什麼?若非顧忌這個,憑丁師兄的神力,早在十年前,便已把這些礦石挖採光了,還輪到你們來作夢?」林惶臉色變幻了一陣,問道:「這麼說,便沒有辦法了?看來也只有任這些寶物棄置於地。」
天虛道人道:「你知道就好了,所以我勸你們別再作夢。」
林煌-臉懊喪之色,默然望著那叢叢簇簇的礦石,好半響,問道:「小道長,這些礦石雖然深入地底數百尺,可是我們若能在浮面開採……」
「浮面開採?」天虛道人冷笑道:「你是說就揀表面上看到的這些?」
林煌頷首道:「那個火眼既然深達地底千尺,我們只要開採浮面上一二百尺處的礦物,便不會觸發地底的熔漿了。」
天虛道人曬然一笑道:「你說的可輕鬆,事實上根本不可能做到。」
林煌一怔道:「為什麼?」
天虛道人說道:「第一,人性中的貪婪,使得你在開採時,抵受不了這些寶物的誘惑,總會心存僥倖,繼續朝下挖掘,結果自然是挖破地殼,地底熔岩噴出,落得個人毀財亡。」
林煌凜然忖思,覺得他所說的確是道理,這「貪婪」兩字,正是人性中最大的弱點,所謂「深入寶山,豈有空手而回」?任何人在面對這龐大的寶物誘惑時,決不會適可而止,僅僅薄薄的開採浮面上十數尺的礦物,而不繼續深入……
天虛道人見他面色沉肅,嘴角泛起一絲不屑之色,繼續道:「第二,這片礦床分佈極廣、且深,可說愈到下面,寶物的價值愈高,誘惑力也愈大,縱然是如何凜記不可挖掘太深,到時也難以舍割,這正如飲鴆止渴,身不由己……」
鄭君武情不自禁的發出一聲嘆息,道:「道長所說的都是一針見直之言,真是令人嘆服。」
天虛道人得意地道:「這只是很淺顯的道理,但是一般人在驟見這巨大的寶物之後,財迷心竅,自然不會思索那麼多了。」
林煌頷首道:「道長之言已觸及人性最深處,的確值得人深思。」
天虛道人道:「第三個原因,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據家師勘查的結果,這層覆蓋在火眼之上的地殼,由於厚薄不同,厚處深達千尺,薄處僅只二三百尺,在挖掘之時,稍一不慎,便會挖破地殼……」
林煌頹然道:「這麼說來,這座龐大的寶礦,只有永遠任由它棄置在這裡了?」
天虛道人頷首道:「目前自然是只有如此了,不過也許……」
他似是想到什麼,話聲突然一頓,轉口道:「貧道話說的太多了,不過總而言之一句話,就算是要開採這座寶礦,也輪不到你們修羅門,所以你們就死了這條心吧!」
林蝗等人都聽出天虛道人話中尚有其他的意思,不由仔細地思索起來。
「難道他所說的那些有關地下火眼之事,純是欺騙我的?」林煌忖道:「可是看他的神情又不像是編出來騙我的,事實上也無法在短時間內編得如此天衣無縫,而且繪形繪影,說的如此逼真……」
林煌的目光掠過滿洞的寶礦,轉念一想:「若是天虛所說的不假,那麼便是抱玉真人另有其他方法可以開採這一寶礦,只不過籌劃的時間極長,可能需要數十年之久……」
想到這裡,他只聽天虛道人喚道:「好了,你們別站在那兒發愣了,我們快走吧!」
鄭君武應了-聲,架著林煌舉步向前行去,趙恨地在後隨行,三人默默地在天虛之後,緩緩離開這座耀人眼目的巨大寶礦。
靜寂的洞中,只有沙沙的腳步聲響起,天虛道人穿行在迂迴曲折的洞窟里,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每逢轉彎的岔路,連看也不必看。
大約走了一枝香光景,眼前豁然開朗,天虛已經領著林煌等人出了那路徑重重疊疊,分歧岔錯的秘洞。
當林煌眼看那矗立如劍的鐵筆峰穿空而上,圓圓的大陽正在筆尖之際,心中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鄭君武深吸口氣,高興地道:「老天爺,我們總算出了這個鬼洞了!」
天虛道人道:「貧道送到這裡,不再送了,三位施主自然可以找到路徑回去,不過在分手之時,貧道要再警告你們,千萬不可以再到這兒來了……」
他頓了一頓,道:「這是家師布下的九九歸元陣,兩個時辰之後,便會發動禁制,到時候就算千軍萬馬闖進來,也會被困死在裡面,所以你們千萬不可妄想一試!」
林煌聽他這番話,突然覺得一絲靈光閃時腦海,脫口道:「小道長,令師這回邀請那些劍仙來此相聚,除共賀壽誕之外,恐怕是有關開採寶礦之事要與他們相商吧?」
天虛道人臉色一沉,道:「姓林的,你別胡思亂想,痴人之夢,終會破滅。」
他右手一豎,打了個稽首,道:「三位好走,貧道告辭了。」
說著,轉身便往洞中行去,也沒見他如何作勢,已閃進洞里,顯然他所練的乃是道家的「縮尺成寸」輕功身法,姿態飄逸而輕盈……
林煌急忙喚道:「道長留步。」
天虛道人沒有理會他,輕聲吟道:「名也空,利也空,是非成敗轉眼空,妻也空,子也空,不悟終……」
林煌高聲道:「小道長,令師已經想出開採之法,用的乃是斧底抽薪之法,對不對?」
天虛道人的吟唱之聲,倏然一頓,隨即又繼續吟下去:「不悟終落無常中,聲也空,色也空……」
吟聲倏然一停,顯見天虛道人已進入洞窟深處,轉折到另一條路上,所以聲音傳不出來。
鄭君武側目而視,但見林煌嘴角漾起一絲微笑,不由詫異地問道:「三哥,你剛才那句話的意思是……」
林煌道;「不要多問了,我們快走吧!」
他深吸口氣,領先飛身躍去,一掃方才的萎靡之態,彷彿沒有負過傷一般。
鄭君武跟趙恨地對望一眼,只見他臉上滿是疑惑不解之色,忙道,「恨地,別多想了,我們走吧!」
他們躍身急追,緊隨在林煌身後,向山外奔走。
暫且不提林煌等三人趕回修羅門之事,且說天虛道人模仿著丁中齊的口氣,吟唱著那首「空空」之歌,本來以為如此才能表示修道人看破一切,出塵飄逸之態。
可是被林煌那一句話,如同一個霹靂,震破了他的瀟洒出塵。
他的腳下一滯,吟唱之聲也停了下來,等到他發現到自己的失態,趕緊繼續吟唱下去,已將心中的驚惶與詫異完全泄露了出來。
他默然立在一座轉折的洞壁之旁,忖道:「這姓林的老小子,的確不是個簡單人物,剛才早就該趨他負傷之際,將他殺死,不然他的壞主意太多,只怕將來會妨害師父開採寶礦的大計……」
可是回心一想,他卻又釋然了,因為他對於抱玉真人的九九歸元陣,懷有極大的信心,認為以修羅門那些跳樑小丑,絕對沒有膽量與辦法,可以重複此地,進入洞中,挖掘寶礦。
他默默地思忖了一會,這才繼續進入洞中深處。
當他回到原先林煌等人所停留的那座洞府中,已可看到那塊高達丈許的巨大晶壁。
天虛道人快步走到晶壁之前,只見壁上映理著的那座水中小榭里,一個面目清癯的中年道者正與一個藍衫青年面對而坐,似乎在說些什麼。
天虛道人喃喃道:「李金貴這小子真是福緣深厚,誤打誤撞的闖進這裡,竟會被師叔看中,而且還說是師祖當年留下來的錦囊中,所提到的光大本派的弟子,真是想不通,憑他那副傻裡傻氣的樣子,怎會是本門的福星……」
他話未說完,聽見一聲雄渾的話語自耳邊響起:「天虛,你又在嘀咕什麼?」
天虛道人嚇了一跳,凝目望去,但見丁中齊閃身白一塊岩壁后出來。
他拍了拍胸口,道:「喟喲,我的媽,真把我嚇了一跳,丁師兄,你躲在那裡做什麼?」
丁中齊笑道:「天虛,什麼時候,你膽子又變得這麼小了?」
天虛道人道:「不是我膽子小,只是你……」他伸手指著丁中齊,道:「了師兄,你已經把潛形匿影之法練成了?」
丁中齊詫道:「什麼潛形匿影之法?我只是跟平常一樣,都怪你在胡思亂想,所以沒發現我。」天虛道人默默笑道:「丁師兄,你別騙我了,這回程師叔從海外來,據說曾到過東瀛,跟甲賀門門主崛內大五郎交上朋友,所以得以目睹該門的木石遁形之法,認為極是有趣,因而加以改良,定名為潛形匿影……」
他話聲一頓,斜睨丁中齊一眼,道:「程師叔大概將這種身法傳授給你了,所以我才沒有發現你的形蹤……」
丁中齊哈哈一笑,道:「天虛,唯獨你這個小精靈,才注意到這種小事……」
天虛道人得意地道:「丁師兄,你不否認已經學會潛形匿影了吧?」
丁中齊道:「我為什麼要否認?」
天虛道人道:「丁師兄,你……你表演一次給我開開眼界好不好?」
丁中齊搖頭道:「你別纏我了,我可沒時間跟你在這兒瞎扯,等會師父在觀里有重要的事要宣布……」
天虛道人道:「對了,丁師兄,剛才那修羅門姓林的說了一句話……」
他還未說完,丁中齊已經接下去道:「是不是斧底抽薪這句話?」
天虛道人忙不迭地點頭道:「對!對!」
他笑了笑,道:「師兄,可見你剛才就在我的旁邊,只是我們誰也沒發現你而已。」
丁中齊道:「不錯,我剛才就在旁邊,只是我的目的是為了保護你……」
天虛道人傲然道:「師兄,你也太小看我了,我還沒把那幾個魔崽子看在眼裡呢!」
丁中齊皺眉道:「天虛,你這種心性最要不得了,師父說你聰明外露,不惜內斂之道,將來若不改過,終會吃大虧……」
天虛道人一揮手道:「丁師兄,我們不談這些了,反正……」
丁中齊正色道:「那李金貴雖然只是一個農家子弟,入門也比你晚,可是他乃是師祖仙去時留下來的手簡中,所預言的人才,本門未來的光大,完全靠他,可見他的成就將來必然超過你我,所以你以後切不可對他存有輕視之心,否則……」
天虛道人嘴裡雖然不說,可是心中卻不以為然,撇了撇嘴,道:「不管阿貴將來的成就如何,他是師叔的弟子,算起入門的時間,我總是他的師兄,他能對我怎樣?」
他見到丁中齊想要說話,忙道:「丁師兄,沒有什麼時間了,你就露一手給小弟我看看,怎麼樣嘛?」
丁中齊道:「那是東瀛的忍術,據師叔說,只是雕蟲小技,純粹用來好玩罷了,比起本門的神功絕技,實在算不得什麼。」
天虛道人道:「當然,你已經練成了全身堅逾鐵甲,毫無罩門的神功,自然不怕人暗算,可是我呢?若是有人施出這種潛形匿影之法,到了我身邊,我都還不知道,他偷偷的給我一刀,我豈不是死得冤枉?」
丁中齊道:「你若是用心點,把師父傳給你的功夫學會,普天之下又有準能暗算了你?偏偏你不用功,老是貪玩……」
天虛道人被訓,聳了聳肩,舌頭一伸,作了個鬼臉,道:「大師兄,我不來了啦,你動不動總是訓人,其實我的工夫,放眼江湖,已經是一流的高手了……」
丁中齊皺眉道:「你看看,你又來了,稍有成就,便自滿起來,太要不得了……」
天虛道人搖手道:「大師兄啊,我們不談這些了,我非要看一看你的潛形匿影身法不可,你……」
丁中齊伸手一指晶壁,道:「天虛,你看,師父出來了……」
天虛道人一驚,側首望向那塊巨大的晶壁,只見壁上的畫面仍然如同剛才一般,只有極樂真人與李金貴兩人坐在池中水榭里,那來的抱玉真人?
他轉過臉來,道:「大師兄……」
話聲戛然而止,他的臉上充滿著驚愕之色,愣立那兒。
敢情就在這一轉首的剎那,丁中齊已經不在那兒,彷彿變成空氣消失了。
天虛道人知道丁中齊的硬功練得極好,已經到了刀劍難傷的地步,可是由於體形的限制,輕功身法卻始終練不成。
黃山天玄觀乃是道家清虛門的根據地,抱玉真人所傳的輕功「縮尺成寸」心法,與佛門的大挪移法,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武林中最絕頂深奧的輕功。
這種輕功練至巔峰,真可以御風飛行,瞬間百里。但是丁中齊由於受到身體稟賦的限制,雖然也修心「縮尺成寸」,卻只做到了將-尺縮成七寸的地步,也就是說他竭盡一生,也只能練成這種神功的三成而已……
以往,天虛道人為此還常常跟丁中齊開玩笑。事實上,論起輕功來,他的確要比丁中齊高上一籌。
可是如今丁中齊卻在他一轉首的剎那,便消失無蹤,不僅如此,甚至連一絲聲息都沒發出,的確是件匪夷所思的事。
天虛道人怔愕了一會,凝目向四下觀測一遍,但見洞窟中仍然-如方才那般靜謐。
他眼珠轉動了一下,低聲喚道:「大師兄,你在哪裡?」
洞中傳來同樣的迴音,可是丁中齊依然沒有出現,更沒有答應他。
天虛道人雙手一攤,道:「大師兄,我服了你了,好不好?」
遠處洞壁轉彎處,傳來丁中齊的笑聲:「小鬼,你這下可服了吧!」
天虛道人沒等把話說完,身形一晃,如同一溜輕煙,急撲過去。
但是等他到了聲音傳來之處,卻依然不見丁中齊的身形。
天虛道人驚詫地忖道:「真是奇怪,他方才明明是在這兒說話,怎麼我一趕來,卻看不到他?」
事實上,論起輕功來,丁中齊要比他差了許多,豈能在他的眼前消失?
天虛道人想破了頭也想不出道理來,喃喃道:「除非你上了天,下了地,我非得找出你不可。」
他腳下一動,迅如電掣般奔行在洞里,轉瞬之間已奔行了三條路,再往回查看一遍。
然而無論他的行動如何的快速,依然沒有找出丁中齊的身形藏匿在何處。
他頹然的回到了晶壁之前,揚聲道:「丁師兄,我這下是真服了你了,你快出來吧!」
他默然站著,眼珠速轉,卻沒聽到丁中齊再應聲,更別說現身了。
天虛道人苦笑道:「丁師兄,我不跟你捉迷藏了,你躲著不出來,我可要回觀去了。」
「你這下是真的心服口服了吧?」
這句話聲就從天虛道人頭頂響起,可把他嚇了一大跳。
天虛道人想也沒想,縱身躍了起來,一掌向頭頂拍去,左手微曲,準備一拍之後,逼出丁中齊的身子,然後施出「擒拿手」,將丁中齊抓住。
但聽「當」的一聲,他一掌拍在石壁,身形稍稍一頓,立即便飄然墜地。
極目四顧,洞中仍然一片空空,丁中齊那碩大的身軀彷彿化為絲絲輕煙,散落在整個洞里,卻又看不到置身何處。
天虛道人仍然不能置信,憑自己的反應之快,行動之速,竟然抓不到近在咫尺的丁中齊。
他暗忖道:「除非他化為空氣,或者變成石頭,那麼他……」
想到這裡,他的腦海之中突然靈光一現,忖道:「程師叔說過東瀛甲賀振的忍術,乃是利用地形,加以偽裝而已,道理極為簡單,但是由於技術的不同,分為許多種偽裝的手段,這個洞里既然只有岩石牆壁,那麼丁師兄很可能便是偽裝成一塊大石頭。」
他的嘴角漾起一絲微笑,目光瀏覽一遍,沉聲道:「丁師兄,你別再躲了,我知道你藏在那裡了!」
說話之間,他腳下有如行雲流水,沿著兩邊的洞壁迅速地奔行了一周,雙掌上下揮舞,連拍七十掌,踢了五十七腿。
此刻若是有外人在此,定必驚駭於這個小道土武學上的造詣之深,與所學之雜。
敢情他這七十掌中,包括了各大門派的十七種掌法的精粹,腿部的動作更由於奔行時要配合步法施出了三十二種踢法,包括當今天下二十六派腿法的大全。
這些掌法與腿法,有些是江湖上常見的,但是極大的部分都是各派的不傳之秘,若是傳出江湖,只怕會惹出不少的是非。
因為那些絕招都是各派的不傳之秘,若非嫡系弟子,絕不會獲傳,此刻在天虛道人身上出現,假如傳將出來只怕也無人相信。
這才是天虛道人的真正功夫,也可以說,他在抱玉真人門下近十年來,所獲致的成就。
這些成就並非是清虛門的絕技,乃是天虛道人在跟隨抱玉真人近十年中,在黃山天玄里的藏經室中遍覽群籍所練成的。
在他來說,只是小孩子心性,好勝心切,希望憑著這些博雜之學,壓過天一師兄,可是他這樣做,正是捨本逐末,以致後來終於失足……
此是后話不提,且說天虛道人轉了一大圈回來,站在原先的地方,依然沒有發現丁中齊藏身何處,借何種方法隱身。
他微微喘了口氣,拭去了鼻翅上的汗水,道:「丁師兄,我對你真是心服口服了,你快現形吧!」
話未說完,他的耳邊響起一聲冷哼,目光閃處,但見距他身旁不足三尺之處的一塊地面倏然翻起,霍地丁中齊已現身出來。
天虛道人沒想到丁中齊竟然會「變」成一片黑暗的「地皮」,靠在壁邊斜躺在地上,以致蒙過自己的眼目。
他有如一陣風似的卷了過去,一把抓住丁中齊的左手,道:「丁師兄,讓我看一看這是什麼東西。」
丁中齊正將披在身上的一塊似綢非綢,似布非布的東西收起,見到天虛道人滿臉企望地望著自己,不禁搖了搖頭,將那件披風遞給天虛。
天虛道人將那件披風放在手裡察看一下,又抖動一會,只覺一面極滑,另一面較粗,竟不知是什麼質料做成的。
他眼中露出欣羨之色,道:「丁師兄,這真是奇妙極了,披在身上就跟一塊石頭樣……」
說著,將手中的披風還給丁中齊,道:「你剛才一直躺在地上,難怪我沒發現,誰會想到師兄你那麼大的個子,躺在地上竟會看不出來。」
丁中齊摺起那件披風,道:「天虛,今天我才發現,你已將藏經樓里的許多拳經訣要學會了,你練那麼多的外門功夫做什麼?」
天虛道人道:「學會了,將來到江湖上也不會被人欺負呀.各門各派的拳腳功夫我都懂,又有誰能騙得了我?」
丁中齊正色道:「天虛,本門的武功乃是道家最正宗的一支,乃是性命交修之學,豈不比那些旁門雜支的拳腳功夫要深奧得多?你只要學通了本門的功夫,放眼天下,又有誰能欺負得了你?又何必白費光陰去學那些……」
天虛道人打斷了他的話,道:「師兄,我們不談這些好吧?你把這種潛形匿影之法教給我,好不好?」
丁中齊皺眉道:「你看你……又來了,師父告訴過你,貪多必失,你卻仍要見一樣學一樣……」
天虛道人不悅地道:「師兄,你不教便算了,又來訓我作什麼?」
丁中齊嘆了口氣,道:「天虛,你的資稟極高,難道……」
天虛目光閃動,想起方才丁中齊憑著一件披風,斜躺在山壁與地面之間,竟能完全隱匿身形,的確是奇奧之物。
他忖道:「像這種依著地形而隱匿身軀之法,實在太好玩了,若是我學會了,將來可得好好的戲弄一下天一不可,也讓他吃一大驚……」
他只顧想心事,根本沒有注意到丁中齊在跟他說話,直到丁中齊再三呼喚他,他才醒了過來。
丁中齊搖頭嘆息道:「天虛,我們走吧!只怕師父快要入定醒來丁。」
天虛一把抓住丁中齊的左手,道:「丁師兄,求求你教我好不好?我發誓不跟程師叔說……」
他的身高只及丁中齊的腰部,這一仰起頭來說,滿面儘是企盼懇求之色,的確使人不易拒絕。
可是丁中齊想了下,仍然搖頭道:「不行,程師叔沒有吩咐,我不能教給你。」
天虛道人將丁中齊的手一甩,嘟著嘴道:「你不教拉倒!我去找程師叔。」
他走到晶壁之旁,伸手一拍,壁邊的一塊巨大的岩石整個翻將過來,天虛道人就自那露出的洞開處,走出這座山洞。
這整個的洞府都是丁中齊開鑿的,他當初奉抱玉真人之命,在此開一條通路,直通隱仙谷,原來只是為了方便而已,沒料到卻發現了整座的寶礦。
而這些寶礦分佈極廣,卻又是處於一座地下火眼之上,抱玉真人唯恐將來會萬一被人發現,妄加開採觸發火眼,導致極大的災禍發生,所以親手繪出九九歸元大陣的圖樣,交由丁中齊開鑿布置。
丁中齊費了十多年的光陰,才開闢成這座九九歸元陣洞府。
自從這座洞府完成之後,抱玉真人便封死了原先進入無名谷小路,改由這個洞府進入。
這一次由於抱玉真人的八五壽誕,他那些遠居海外的好友都趕來為他祝壽,所以抱玉真人才撤去了原先布有的重重禁制。
沒想到李金貴在玄妙觀里,跌入陷阱之後,被清海小道士救起,從觀后越牆而出,黑夜之中慌不擇途,誤打誤撞的闖進了九九歸元陣里。
佛道兩門都講究的一個「緣」字,所謂機緣巧合,若是機會緣分未到,憑李金貴這麼一個只練了幾天內功的人,進入九九歸元陣中,只怕一個時辰也活不了。
可是他偏偏就在禁制撤去的那一天進入洞中,並且還憑藉著毅力與智慧,進入洞中深處。
當時,從各地趕來為抱玉真人祝壽的劍仙隱俠們,守候在隱仙谷里的無名觀里,等候抱玉真人入定醒來,好展開祝壽行動。
誰知抱玉真人醒后,第一句話便是命丁中齊到陣中去接出李金貴來。
由於李金貴的突如其來,並且受到抱玉真人如此重視,使得觀中的眾人驚訝不已。
抱玉真人當時自袖中取出其師清虛上人所留下錦囊書簡,交由極樂真人當眾宣讀。
當時聚集在現里的眾人,無一不是昔年武林中頂尖拔萃的絕頂高手,可說都已突破人類體能的限制,修鍊至劍仙的超脫境界了。
然而當他們-聽到極樂真人宣讀的那個錦囊書簡,全都有些莫名其妙。
因為那放在錦囊中的書簡上只寫了十幾個字而已:「有金有玉,貴不可言,光我清虛,吾門大昌。」
丁中齊記得當自己將縮在洞中,又餓又怕的李金貴帶回無名觀里時,每個師叔都在絞盡腦汁的推敲那封書簡的意思。
那時棋仙抱雲子便曾強調,清虛上人昔年仙去時留下的錦囊手書,所指的含意:便是已預料至數十年後,抱玉真人會自黃山遷移至鐵筆峰無名谷。
因為那偈語中頭一兩句,便是指的這回丁中齊開闢洞府,所發現的那座龐大的寶礦。
有了這座礦物,清虛門便有足夠的財源,可以廣結善緣,廣收弟子,那麼將來自然能夠大昌門戶……
可是北海魔尊羅岳卻當場便反對抱雲子之言,認為清虛上人遠在三十年之前,便留下這封錦囊登仙而去,絕非照字面上的解釋,便可以明白其意。
如果單憑財富便可光大清虛門,那麼巨劍神君程無忌率領海上七十二島的巨大的船隊,縱橫東海,黃海,並數度遠航南洋諸島,其歷年所獲之珍寶,全都是價值連城,無可比擬。
只要把他拉進清虛門中就行了,又何必遠自黃山天玄觀搬遷至此地,花費數十年的時間,來重辟洞府?
並且這座地下寶礦,尚且要費巨大的人力,冒很大的險,才能開採出來,還不知要多少年的功夫才能加以利用……
憑著這些理由,羅岳極強烈的反對抱雲子對於清虛上人書簡的解釋。
那北海魔尊羅岳乃是出身邪教大宗師紅雲老祖門下,一身邪門功夫已到登峰造極、睥睨天下的地步,昔年他與極樂真人相遇在東海,曾為了沿海漁民撈魚械鬥之事,發生爭端。
當時羅岳借題發揮,非逼著極樂真人動手,雙方在勞山頂端激戰一晝夜,結果不分勝負,乃又約期再戰。
後來,羅岳邀得師弟耿揚光之助,在東海一處小島上,布下了玄陰七絕陣,將極樂真人困在裡面。
丐仙鄒武和巨劍神君程無忌聞訊趕來援救,也同樣的陷落陣中,無法出困。
歷經六日之後,眼看極樂真人等三個正派高手即將死於玄陰七絕陣中,終於抱玉真人幸弟子六丁神斧丁中齊駕著一葉扁舟,登臨島上,破去玄陰七絕陣,救出極樂真人、丐仙鄒武和程無忌。
當抱玉真人眼看師弟極樂真人將至奄奄-息的地步,極為震怒,擊敗羅岳和馱揚光時,並布下九九歸元陣,亦同樣將他們兩入困在陣中。
抱玉真人當時唯恐羅岳出困,並且同時配合正反五行,在陣中布下三十六種禁制,就算是精通陣法之人,也無法順利入陣將他們二人救出。
這一困就是七日之久,那羅岳雖然練成了九轉玄功變化,耿揚光更精天邪法,卻在正反五行的翻覆變化中歷險危厄,好幾次都忍受不住,要親自動手兵解,卻都因抱著一線希望,沒有下手。
就在七日之後,紅雲老祖的長徒白劍青已經趕至。
那個時候,紅雲老祖已經逝世十年,白劍青的身份可說是大宗師的繼承者,無論功力術法,都可說是一代宗師了。
饒是抱玉真人身為清虛門掌門,在面對這邪道的一代大宗師時,也不由神色凝肅。
可是當時白劍青已經練成了少陽真解中的秘訣,可說是將邪門功力錘鍊精化,臻至前無古人的地步,他那強大的精神力量,可以運用出影響至數里之外。
當他跟抱玉真人面對面時,他已分神而出,喚醒沉睡在九九歸元陣中的羅岳和耿揚光,並將之帶出陣外。
單憑這份奇絕奧秘的超凡功力,抱玉真人便知道若是白劍青要一意孤行的話,立時便可將自己和師弟三人毀於一剎。
而且由於白劍青由邪道入門,熟悉各種邪道大法,他在殺死抱玉真人之後,並且可以施法禁錮他們的元神,使之永淪幽冥,無法超生……
所以當羅岳和耿揚光出圍之後,抱玉真人可說是緊張萬分,準備施出清虛門的玉石俱焚的「六陽大霹靂」,與這邪道三大超級高手同歸於盡。
然而就在那時,白劍青展出了紅雲老祖的手書,並向抱玉真人致謝。
因為據紅雲老祖的推斷,羅岳和耿插光一生之中有一次大劫,若是此一劫難不能渡過,便得淪致形神俱滅的悲慘境界,否則體內的乖戾之氣盡去,終會修成正果,臻於大成……
自此之後,白劍青等人便和抱玉真人等正派高手結成了好友。
尤其是羅岳,更是悟出了雖在九九歸元陣中,吃了不少苦頭,幾將絕命,卻無形中使他渡過一次大劫,因此反而對抱玉真人極為感謝,自此成了清虛門的護法。
這數十年來,羅岳居於漠北,極樂真人等遠居海外,雖然山高路遙,大海阻隔,卻不能攔住眾人之間的友情,每隔十年,他們都會相聚一次。
這次是因為抱玉真人自黃山天玄觀搬遷至此,經十年的閉關后,首次飛柬邀請他們,所以這些絕代高手才會聚於一堂。
當丁中齊拎著又餓又怕的李金貴進入無名觀內,眼見羅岳跟抱雲子為著那清虛上人留下的書簡偈語爭吵得面紅耳赤時,不由得極感興趣。
因為他當年便隨師在側,親自見到那場兇險萬分的正邪決戰,數十年來都沒見到羅岳如此激動了,此刻一見他儼然猶有赤子之心,不禁更增好感。
抱玉真人當著眾人之前,和藹地詢問李金貴的姓名來歷,之後,便命天一小道士帶他至觀后膳房用飯,並為之準備休息之處所……
也就是在那時,抱玉真人才闡示了當年清虛上人的偈語所指,便是這純真的少年,因為這個少年的名字中嵌有金貴二字。
「李金貴」有個極為俗氣的名字,他萬萬料想不到,自己的名字會在三十餘年前,便被清虛上人記在手書之中,並且在三十年之後,還引起了當代的幾個劍仙神俠為之爭論不休。
他連夜的擔驚受怕,在荒山野地里奔波逃走,此刻一到了安全的處所,飽餐一頓后,便洗了個澡,沉睡不已……
就在他沉睡之際,抱玉真人和極樂真人決定了要將李金貴收為徒兒,認為李金貴之能闖入九九歸元陣中,全是機緣巧合,正是應了清虛上人錦囊書簡之偈,將來光大清虛門非他莫屬……
也就在那個時候,林煌等人準備了妥當,牽著雪狸跟循著李金貴逃走時留下的痕迹追蹤而來……
李金貴在一覺醒來之後,便被帶到雲房裡,抱玉真人在聽到李金貴說出逃至山中的經過後,便將昔年清虛上人的遺偈出示李金貴,並告以決定。
李金貴在經歷如許多的遭遇之後,無論目光閱歷都已增進不少,當他眼見那封錦囊書簡,便福至心靈,拜伏在抱玉真人之前。
抱玉真人由於要處理消彌地下火眼之事,所以將李金貴引薦在極樂真人門下……
丁中齊默立在那塊巨大的晶壁前,望著映現在壁上的圖樣,只見李金貴和極樂真人在水榭中相談似乎甚歡,心中不禁有些憂慮。
他暗忖道:「從李金貴入谷之後,便受到師叔等人著重,天虛師弟一向心高氣傲,只怕對李金貴會起妒忌之心,將來……」
他不敢繼續想下去,只希望極樂真人能趁早攜走李金貴,免得日子一久,更加刺激天虛道士的情緒。
丁中齊輕嘆口氣,躬身自那洞開的石壁處走了出去,眼前一亮,他已置身在一個廣闊的大山谷之中。
他轉身閉上了石門,側目望去,只見天虛道人沿著那條鋪有千級石階的青雲石道飛掠而上,飄飛的衣袂遠遠看去似是乘風直上。
丁中齊暗暗喝了聲好,忖道:「天虛入門僅十年有餘,武功上的修為便已精進如斯,若是再有十年,成就豈不更大,可是師父為何叱責他,認為他不能得傳衣缽?唉?只可惜我太笨了,天一的資質稟賦也不見得有多好,否則……」
一念未了,只聽得一聲清越的話聲,道:「是中齊吧?你過來一下。」
丁中齊聞聲望去,只見極樂真人坐在水榭中向這邊望來。
那片水潭,距離這山洞石門,足有三十丈遠,潭中水榭更是深入湖中數丈,而以浮橋連接岸邊,可是極樂真人的說話聲音,卻清晰地如同在耳邊一般。
丁中齊面上立刻浮起肅然之色,舉起大步,向那座潭中水榭行去。
他的輕功雖然沒有練好,可是他一步之距最少當得了常人的兩步,這一跨開大步疾行而去,倒也迅如奔馬一般。
沒一會光景,他已奔到潭邊,還沒跨上浮橋,只聽極樂真人道:「中齊,你等等,別過來了。」
丁中齊肅然立在潭邊,只見極樂真人一手牽著李金貴,緩步走上浮橋,慢慢地行了過來。
極樂真人身穿水火八卦道袍,頭戴一頂九梁道冠,長得面如古月,三柳長髯垂落頷下,望之有如神仙。
而李金貴換了一襲葛衫,雖然衣著並不華麗,可是比起昨晚他從玄妙觀里逃出,又在九九歸元陣之中耗了大半夜時,那等又飢又渴的憔悴樣子來,真箇是精神百倍,神色煥然一新……
丁中齊可看不出李金貴有什麼特殊之處來,但他從十七歲時在黃山裡劈柴,墜落百尺深淵,為抱玉真人所救后,便一直跟隨在抱玉真人的身邊。
這三十多年裡,他一直是抱玉真人的記名弟子,雖然他練了一身天下無敵的硬功,也曾在江湖上闖蕩了一段時間,搏下極為響亮的名聲,可是他天性善良,樸實真誠,終又回到抱玉真人的身邊。
他在這些年中,所見到的全是天下絕頂的高人,目光自然與當年初出師門不同。
可是他依然看不出這個似乎有點傻氣,而又帶點土氣的少年,為何會受到師父如此青睞?
如果說是因為李金貴的名字中帶有金貴二字,隱隱與清虛上人所留的偈語所合,就說他是未來光大清虛門的弟子,那麼偈語中的那個「玉」字又是代表什麼?
丁中齊在看到土裡土氣的李金貴后,忍不住又要想到了這個問題。
極樂真人牽著李金貴的手走過了浮橋,來到岸邊,道:「中齊,方才我看到天虛匆匆的回現去,是不是已經把來自修羅門的客人送走了?」
丁中齊恭聲道:「稟報師叔,修羅門的三個不速之客一齊走了。」
極樂真人頷首道:「你師父還有半個時辰便要醒來了,他出關之後,要做的兩件事,都是與本門未來的影響極大,第一便是啟開祖師錦囊,引來金貴,第二便是使用你羅師叔從極北帶回的『鈞天靈水』來撲滅地火……」
他稍稍一頓,道:「你以前挖掘的十二條散發熔漿的火路,平時所發揮出來的作用雖不很大,但是經過這麼多年來的宣洩,那潛藏在地底的火力已弱不少,此刻只要再灑上『鈞天靈水』,將之逼入深渠,便對本谷無害了。」
丁中齊默然聆聽,不知極樂真人到底要說什麼,因為那挖掘火路,宣洩地火之事,是他每年都要做的事。
至於程無忌自海外取來石棉百斤,羅岳自漠北攜來「鈞天靈水」之事,他也在早幾天便已知悉,極樂真人微微一笑,道:「貧道之意,是在這段時間,要麻煩你走一趟山外。」
丁中齊不解地道:「師叔,此刻谷里正忙,尚有什麼事要弟子出山?」
極樂真人右手摸了摸李金貴的腦袋,微笑道:「貧道要你陪金貴回家一趟。」
丁中齊哦一聲。
極樂真人道:「金貴家中尚有父母,他在不久之後,便要隨我到長虹島去,最少也要三年才能回返中土,所以在這之前,一定要讓他回去一趟,將詳情稟報雙親,也免得他們擔心。」
丁中齊頷首應聲道:「是!」
極樂真人道:「自古神仙無不孝之人,金貴此次隨我去,只是要為他築基,憑他的資稟,三年後便可小成,到時候,他還要返回來侍奉雙親……」
話聲稍頓,側首道:「所以,金貴你這回返家,可將詳情告知堂上樁萱,令他們寬心。」
李金貴恭聲道:「師尊說的極是。」
丁中齊俯首望了金貴一眼,道:「師叔,那宣洩熔漿,遍灑靈水之事……」
極樂真人道:「這件事可能在下月初一月缺之時才開始進行,離現在尚有九天功夫,足夠你陪金貴跑一道了,何況……」
他微笑地道:「我原先尚在納罕,為何祖師留下的錦囊書簡里提到有金有玉,我們卻只找到金貴一人,敢情他還有一個紅粉知己……」
丁中齊哦了一聲,只見李金貴臉色泛紅,竟有羞怯之色,不由睹忖道:「好小子,你真是人小鬼大,才多大年紀,卻交上了個紅粉知己……」
極樂真人話聲稍頓,拍拍李金貴的肩膀,微笑道:「阿貴,你別害羞,思慕少女乃是人之常性,所謂竊窕淑女,君子好逑,那白玉鳳姑娘必然長得十分美貌,才會使你思念不已,對不對?」
李金貴見到丁中齊炯炯的目光逼視著自己,神色中似有調侃之色,不禁羞得滿臉通紅,如柿子一樣。
再面對著如此開通的師父,他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才好。
他訥訥地道:「師父,玉鳳她……她……的確長得很美。」
極樂真人敞聲大笑道:「當然,為師不用親眼目睹,也可以想像玉鳳那丫頭美若天仙……」
丁中齊有些詫異地望著極樂真人。因為在他的記憶中,從未見到極樂真人如此高興過,甚而有點「輕狂」。
極樂真人笑聲一斂,道:「中齊,你猜那白玉鳳姑娘是誰?」
丁中齊一愣,有點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之感,苦笑了下道:「這個……弟子猜不著。」
極樂真人道:「昔年你羅師叔被困歸元陣中,也是誰把他救出來的?」
丁中齊哦了一聲,道:「原來她是白大宗師的後人……」
極樂真人頷首道:「不錯,據阿貴說,她正是白大宗師的曾孫女。」
丁中齊笑道;「曾孫女?」
極樂真人笑道:「曾孫女有什麼會不對嗎?」
丁中齊訕訕地道:「這個……」
極樂真人道:「白大宗師乃是中年慕道,這才捨棄家室妻子,投入紅雲老祖門下,等他學成返家后,他的幼子已經長大成人,並且也已娶妻生子……」稍稍一頓,道:「三十餘年之前,你我在東海長虹島見到白大宗師時,他已是八十餘歲的老人,只不過功成九轉,駐頗有術,是以才望之有若五十左右……」
丁中齊道:「師叔,我的意思不是……」
極樂真人微笑道:「貧道明白你的意思。」
他望了望李金貴,道:「你是否認為金貴結識白玉鳳,雙方的輩份相差太遠?」
丁中齊摸了摸腦袋,訥訥道:「弟子正是這個意思,這個……」望著極樂真人,不敢繼續說下去。
極樂真人道:「沒關係,你說吧!」
丁中齊道:「那白大宗師雖跟本門沒有什麼淵源,可是他的師弟與師叔您乃是多年好友……」
極樂真人微笑道:「不錯,羅岳與我乃是打出來的交情,事隔三十多年,我們的感情越來越好,可以說是同道兼同好………」
丁中齊道:「師叔,那白玉鳳姑娘既然是白大宗師的曾孫子,算起輩份來,豈不是要比阿貴晚上兩輩,如果他們……」
極樂真人放懷大笑,道:「哈哈,你這個人也真是迂腐,少年時如此,想不到三十多年後的今天仍然如此,也太……」
「也太什麼了?」一個宏亮的聲音,截斷了極樂真人的話。
李金貴正在凝神諦聽著極樂真人的話,突見眼前-花,一個中年儒者,抱著一小缸酒,自遠處的一叢松樹林后閃現而出。
那個中年儒士看似行動極緩,走起路來一搖三晃的,可是速度卻快得驚人,一句話方說完,人已到達極樂真人身後不遠。
李金貴自從潛伏在玄妙觀內之後,已遠非以前那樣土了。
在這一段時間裡,他見過七大門派派來至玄妙觀參與秘會的高手。
並且他還見過白金鳳那來去無蹤的輕功,以及修羅門巧手天魔鄭君武那變幻莫測的易容手法。
所以這短短的一個月里,可說是使他見聞大增,眼光大變的關鍵。
然而他依然不能想到,一個人走路的速度,會像那中年儒士那樣的快速,並且姿勢又是如此的優美瀟洒。
他想了一下,這才記起那中年儒士是棋仙抱雲子,不禁有些不解地忖道:「奇怪,那抱雲子上午明明是穿過袍的道士,怎麼這會兒竟成了儒士?」
心念未已,只聽極樂真人笑道:「假道士,你不去下棋,跑來做什麼?」
抱雲子灌了口酒,道:「現在是羅岳那魔崽子和老叫化子在下棋,你想想看,他們那兩手臭棋,還有什麼看頭?我老人家是越看越生氣,越看越難過……」
他面上作出一副痛苦不堪的表情,一揚手中的酒罈子,繼續道:「所以我趁機開溜,並且順手牽羊,把老叫化的命根子帶來了。」
極樂真人道:「你把老叫化子的珍藏名釀偷了來,等他發覺了,豈不要跟你拚命?」
抱雲子大搖頭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丁中齊見他眯著眼睛,有些醉態可掬的樣子,忍不住好笑地問道:「為什麼?」
抱雲子仰頭望了丁中齊一眼,道:「羅岳那魔崽子自認為棋藝大進,已經可以搶老夫的招牌了,方才老夫悄悄的指點了老叫化兩步棋,非得讓羅岳想破腦袋,最少花一兩個時辰不可……」
他灌了口酒,笑道:「你想想看,就沖著這一點,老叫化便不會吭聲了,對不對?」
李金貴見到抱雲子那種視酒如命的樣子,覺得跟丐仙鄒武沒有兩樣,不禁暗忖道:「難道這些前輩劍仙,高人隱士,都是這樣嗜酒如命?」
他不知這些高人在年輕時,適逢朝代革易,異族入主中原,他們雖然心存憤慨,但是知道大明氣數已盡,再是拚命也都枉然,是以才寄情于山水之間,借杜康以忘憂,佯狂以遁世……
丁中齊拊掌大笑道:「對!對!對!宋師叔說的有理。」
極樂真人微笑道:「老叫化和魔崽子在下棋,你又溜來喝酒,那麼豈不冷落了海盜頭子?」
抱雲子笑道:「那老賊頭收了個徒兒,比他當年率領船隊遠征方臘,得到金浮圖還要使他高興,這會正跟鑒賞寶物樣的,在盤算著他那寶貝徒兒呢!」
李金貴聽他說得有趣,禁不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等他驚覺失禮,連忙伸手掩嘴,已經來不及了。
抱雲子一瞪眼,道:「小子,你笑什麼?」
李金貴囁囁道:「弟子我……」
極樂真人道:「假雜毛,你別嚇唬小孩子好吧!」
抱雲子道:「真雜毛,我看你也是一樣,收了個徒兒,就跟撿到天上掉下來的一塊寶樣,看你高興得那個樣子……」
極樂真人調侃道:「你是在羨慕,還是妒忌?」
抱雲子神情一窒,道:「老夫我……」
他搖了搖頭,道:「唉!看來我這一輩子再也找不到徒兒了,可惜我……」
他摸了摸李金貴,道:「孩子,你還有什麼兄弟沒有,乾脆也讓他投入老夫的門下……」
極樂真人笑叱道:「假雜毛,你別瞎扯淡了,阿貴乃是獨子,怎會有什麼兄弟?」
「啊喲!」抱雲子道:「阿貴這樣說來,你更不能投入這雜毛門下了,不然你以後做了小雜毛,你們李家豈不絕了種?」
抱雲子皺眉對李金貴道:「阿貴,老夫說的是真話,你……」
極樂真人打斷他的話,道:「假雜毛,你別再逗阿貴了,好吧?」
抱雲子道:「我可不是逗他,是說真的,想我乾坤正氣門是中原最古老的門派,一向是一脈單傳,如今卻眼看要自我這一代起便將失傳,我怎不難過……」
他仰首喝了口酒,道:「老叫化真是太可惡了,那姓葛的孩子,資稟也不錯,偏偏把他推薦在老賊頭的門下,這豈不明放著瞧不起老夫么?難道本門的乾坤正氣功,會比老賊頭要差不成?」
極樂真人也不知抱雲子是真的抱怨丐仙鄒武,還是在逗著玩的,笑道:「誰叫你多年以來,一直叫著不收徒兒,所以老叫化也不敢將葛仙童推薦給你,不然又碰個釘子……」
抱雲子一怔,頷首道:「真雜毛,還是你說的有理,我不怪老叫化子……」
他笑了笑,道:「其實老夫是說著玩的,老夫一生數十年功夫,全都放在圍棋之上,又那來功夫去收徒傳藝?」頓了頓,望著李金貴,道:「我只是看到你們收了這兩個賢稟極高的徒兒,忍不住心裡妒忌,想要攪和一番,讓你們頭痛而已……」
極樂真人笑道:「假雜毛,我就知道你在玩弄玄虛,果然不假……」他頓了頓,道:「你一向作道裝打扮的,為何現在穿成這個樣子?」
抱雲子道:「我一向敬佩老子的清靜無為,所以穿著道裝,如今來到這兒一看,上上下下,老的少的,好幾個雜毛,因此我又脫下道裝,換了儒服,說不定哪天我看這一身儒服不順眼,又剃光頭,換穿僧袍,當個假和尚……」
極樂真人拊掌大笑道:「假雜毛,真有你的一套,貧道是佩服萬分。」
袍雲子道:「萬般色相,全是虛假,只要存有真面目,就算披上羊皮,又有何妨?昔年峨眉劍仙中有狗皮道人,以一襲拘皮為衣,終能悟道,使那顆活活潑潑的真心,毫無礙滯,老夫就算一日換上一百件衣服,終究是老夫,對不對?」
極樂真人頷首道:「對即不對,不對即對,吾兄又落窠臼了。」
抱雲子大笑道:「哈哈,好一個對即不對,不對即對,老夫該為此浮一大白。」
說著,他真的舉起手中的酒罈,仰首灌了兩大口酒,酒水順著嘴角流下,沾在鬍子上,酒香四溢。
丁中齊是看慣了這些奇人的不拘形跡,放蕩無束的行為,絲毫不足為奇。
可是李金貴自幼雖然出身農家,他的父母卻將他視為珍寶,從不讓他做事,更不讓他過問耕耘,自幼起即送之入塾就讀。
他的本性較傾向於儒家,不僅行為舉止都方方正正,規規矩矩,而且思想也較迂。
若非他機緣湊巧,遇到了白玉鳳,因而引出了以後的那一連串事故,只怕他此刻仍然端端正正的坐在私墊中背誦經書呢。
是以當他默然聆聽著抱雲子和極樂真人的那番對話,不禁有些混淆起來。
他不解地忖道:「對即是對,不對即是不對,為何師父卻說對即不對,不對即對呢?」
孔子以義為禮教,以顧俗為主旨,來衛護人類的禮法和教育,可是道家卻是吶喊著重返自然,不信禮法與教育……
而佛家禪宗一脈也認為教育與禮法,都足以掩蔽人的本性,物質的享受不但無益,反而污染心靈的純凈。
所謂「菩提無樹,明鏡非台。」即是五祖直指人心的偶語,認為根本就無塵埃,又何需動加掃拂?
這也是說人性的自然與淳樸,由於後天的教育與學習,往往反而遠離真道,受到蒙蔽……
「對「與「不對」僅是名詞上的不同而已,如果當初「對」這個字用作「不對」,那麼,「對」即是「不對」了。
所以極樂真人才說「對」即是「不對」,是勸抱雲子保持其原先的單一與純正,只要把持住「真我」,又何必在詞句上的「是」「否」上打轉?
抱雲子能夠領悟出極樂真人的話中之意,是以極為高興地要浮一大白,而李金貴則因為悟性不夠,一時之間,無法洞悉其中的奧秘,是以默然苦思不已。
極樂真人見到李金貴一副苦苦思索,百思不解的模樣,莞爾一笑,摸了摸他的頭,道:「阿貴,你讀過道德經沒有?」
李金貴頷首道:「以前在私墊的羅夫子不許我們看,弟子偷偷的看了一遍,可是看不懂。」
極樂真人微笑道:「既是如此,你何必去鑽牛角尖呢?」
李金貴道:「可是……」
極樂真人道:「貧道是在跟你宋師叔打機鋒,你就算懂了也沒有什麼用,還是多想想那玉鳳姑娘吧!」
李金貴訕訕地道:「師父,你老人家又來取笑弟子了……」
極樂真人哈哈一笑,還沒說話,只聽抱雲子問道:「牛鼻子,你說什麼玉鳳姑娘來著?」
李金貴唯恐極樂真人說出來,自己又被抱雲子取笑,連忙道:「師父,弟子想現在就走,也可以儘快的趕回來……」
極樂真人頷首道:「好,你走吧!」
他側首吩咐道:「中齊,你就陪阿貴走一趟吧!記住,十二個時辰內,就要趕回來。」
丁中齊應了一聲,還沒來得及說話,只聽抱雲子道:「且慢,牛鼻子,你要派中齊下山啊?」
極樂真人道:「不錯,貧道讓他陪阿貴下山,去看看他的父母,還有他青梅竹馬的愛侶……」
抱雲子恍然道:「哦,原來你們剛才提的玉鳳姑娘,便是阿貴的愛侶?」
極樂真人頷首道:「不錯,阿貴即將隨貧道返回長虹島,在此之前,一定要向他父母稟明才對,此外……」
他的臉色一正,道:「先師在錦囊中既然留下有偈言,我們就必需按照他老人家的吩咐去做,所以中齊此去,尚要至白家求見白儀方居士,將玉鳳引回本門。「
抱雲子一怔,道:「白僅方居士?誰是白儀方?」
極樂真人沒有理會抱雲子,自懷中取出一封信簡,交給丁中齊,道:「中齊,你在見到白居士之後,將此函交與他手中,貧道已在裡面將前因後果說清楚了。」
丁中齊應聲接過書簡,揣進懷裡。
李金貴聽到極樂真人言下之意,好椽是要將白玉鳳也一併接回來,不禁心中一喜,可是一想到白家大院那麼神秘,防守一定極為嚴密,很可能難以進入,不禁又是一憂。
他心中憂喜交集,有些患得患失地道:「師父,那白家大院雖說看來空蕩蕩的,其實據玉鳳說,裡面防衛得嚴密,設有許多的禁制,外人絕不能隨便進入的,所以……」
丁中齊沒等他說完,便哈哈大笑,道:「小師弟,你放心好了,當今天下,還沒有我走不進去的地方,師兄我保證一定將你心愛的玉鳳姑娘帶出來。」
李金貴有點訥訥地道:「丁師兄,小弟不是這個意思,而是……」
丁中齊道:「小師弟,你是怕我跟白家的人發生衝突,是不是?」
李金貴頷首道:「據玉鳳說,他們家族曾經遭到仇人的大舉進攻,以致死亡不少,所以從姑父親這一代開始便加緊練功,以防大敵入侵,並且也好在不久的將來能報仇……」
丁中齊打斷了他的話道:「小師弟,你不用多說,這個我知道了。」
李金貴道:「前些日子,據玉鳳告訴我,說她們家現在正在閉關研習一種神功,好應付未來的大劫,所以……」
極樂真人微笑道:「阿貴,你放心好了,本門跟白氏一族頗有淵源,只要你大師兄前去,白儀方居士無論如何都會接見的……」話聲一頓,道:「你別看你大師兄這副樣子,他那超出常人的大個子便是活招牌,走到江湖上,只怕沒有人不認識他的。」
丁中齊呵呵傻笑了下,摸了摸腦袋,顯然有些不好意思。
抱雲子在旁聽了半響,這才算弄情楚是怎麼回事。
他也似乎有些驚奇,問道:「牛鼻子,弄了半天,這小子的什麼青梅竹馬的愛侶竟是當年白大宗師的孫女兒?」
極樂真人糾正他道:「是曾孫女。」
抱雲子兩眼圓蹬,道:「什麼?」極樂真人道:「當今白家家長乃是白儀方居士,而白儀方則是白劍青白大宗師的孫子,算起來,白玉鳳不是白大宗師的曾孫女是什麼?」
抱雲子愣了一下,道:「好傢夥,我看你們這筆帳要怎麼算?」
極樂真人笑道:「假雜毛,我還當你已經洞澈玄機,原來你還只是個門外漢,哈哈,夏蟲不足以語冰,貧道也懶得跟你多費口舌了。」
抱雲子一手提著酒缸,一手抓著後腦勺,想了一下,似乎豁然開朗,大笑道:「老夫那管你們家亂七八糟的事,老夫這就要把這個笑話說給姓羅的那魔崽子聽去,也好讓他樂上一樂。」
他手舞足蹈地說著,便待轉身離去。
極樂真人將他喚住,道:「假雜毛,你等等。」
抱雲子停住了腳,側身睨著極樂真人,道:「牛鼻子,你又有什麼事要找我?」
極樂真人道:「你剛才說什麼來著?」
抱雲子微笑道:「老夫要說個笑話讓老魔頭聽聽,也好讓他樂上一樂,也好使他忘了輸棋的難過。」
極樂真人道:「你有什麼笑話,可以讓老魔頭聽了樂以忘憂?」
抱雲子哈哈一笑,道:「白大宗師原是老魔頭的師兄,他跟你也一直都是平輩相交,如今他平空的高出了兩輩,你說他高不高興?」
極樂真人叱道:「胡說八道,貧道跟老魔頭交往是我們的事,白玉鳳跟阿貴交往,又是另外一回事,你這假雜毛,怎可將之混為一談……」
抱雲子笑道:「不錯,雞蛋加鴨蛋是為混蛋,老夫且去煮它一鍋混蛋……」
笑聲之中,轉身而去,一搖三晃的,轉眼便已走出老遠,遠遠聽到他吟道:「大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者為河嶽,上者為日星……」
李金貴眼見抱雲子的背影迅快地消失在蒼松翠柏之間,耳邊仍縈留著他的朗吟之聲。
他真為抱雲子那怪異的行徑,放誕的言語感到不解。
因為抱雲子時而正經八百,時而放誕胡言,與丐仙鄒武那種嬉笑怒罵的行徑,可說有極大的不同,使得李金貴一時之間,弄不清楚他們的心態變化。
其實這正是此高人的長處,他們摒棄禮法,崇尚自然,願得披髮行吟,蓬頭跣足,遁世絕俗,幽隱山林,從而陶性養生。
而抱雲子乃是儒家出身,雖然說晚年偏向道家,卻是非儒非道,是以言行時而矛盾,時而統一,難怪李金貴視之為怪人。
極樂真人撇了下嘴,道:「阿貴,你不必介意你宋師叔之言,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一生都在矛盾之中,除了黑白兩色棋子之外,可說別無長處。」
李金貴唯唯諾諾,不敢出言置評。
極樂真人輕嘆口氣,道:「其實這老混蛋出身的乾坤正氣門,乃是中原最古老的一個門派,只可惜他的天性深邃,較近道家,以致學成之後,變得非驢非馬,而且他的癖好太多,棋、琴、書、畫、劍、戟、刀、棍樣樣都好,所以……」
他戛然住口,搖了搖頭,道:「貧道說得太多廢話了,中齊,你這就帶阿貴下山去吧?」
丁中齊應了一聲,道:「師叔可有時限?」
極樂真人道:「此去有十二個時辰足夠了,待你趕回后,大概掌門師兄也布署好了……」
丁中齊問道:「師叔,是不是關於消彌火眼之事?」
極樂真人頷首道:「如今只等南海無相神尼綠波寶鏟相借,便可以著手進行了。」
丁中齊問道:「神尼她老人家何時可以到?」
極樂真人道:「據程居士說,他來時已經通知神尼守門的靈猿,大概就在這一兩天內,神尼即可趕到。」
他頓了頓道:「不過無論如何你要在神尼趕到之前返回,以免耽誤時機。」
丁中齊躬身道:「弟子一定安全及時趕回,師叔請放心。」
極樂真人頷首道:「那你們快走吧,貧道不送了。」
丁中齊伸出那有如蒲扇似的大手,道:「小師弟,我們走吧!」
李金貴朝極樂真人行了個禮,道:「師父,我們這就走了。」
極樂真人憐愛地垂注著李金貴那張純樸的面孔,微笑道:「阿貴,快去快回。」
李金貴似乎有些依依不捨,可是一想到此去即將可以見到那柔情萬斛的白玉鳳,以及倚門殷盼的雙親,心中的興奮已將那份離情壓住。
他伸出右手,放在丁中齊的大手裡,道:「丁師兄,咱們這就動身……」
丁中齊沒等他說完話,抓住他伸來的手,微一用勁,便將他整個身子拋了起來,擺放在肩背之上。
李金貴嚇了一跳,只聽丁中齊道:「這樣走得快些!」說著,轉身跨開大步而行。
李金貴跨坐在丁中齊的肩上,只覺耳邊風聲呼呼,丁中齊奔行的速度竟是快逾奔馬,並且又平又穩,毫不顛簸。
他張開嘴來想要說話,卻被撲面的風封住了嘴,只得作罷。
轉眼之間,丁中齊已來到那陡立的晶壁之前,他挪開門戶,進入洞腹。
這整個山腹中的路徑,都是丁中齊所獨力開鑿的,丁中齊就算閉著眼睛,也能很迅速的走完整段路。
可是李金貴之闖入洞里,完全是巧合,並且他入洞之時,系在夜裡,根本弄不清楚洞中入口處系一塊巨大的晶壁。
他只覺眼前一黯,曉得已經進入山洞,出諸本能地回頭望去,這才發現那塊巨大的晶壁。
他忍不住問道:「丁師兄,那塊是什麼石頭,竟然還會發出亮光來?」
丁中齊道:「那是一塊晶壁。」
「晶壁?」李金貴詫異地道:「什麼是晶壁?」
那年頭疏璃剛自外洋傳入不久,並且還只是通埠大市,皇宮內苑裡才看得見。
李金貴雖然家裡頗為富裕,可是到底是置身鄉下小鎮,不但沒有見過琉璃,更甭說是這麼一塊巨大的水晶壁了。
足以他在乍一見列那塊鑲在洞壁上的巨大水晶壁時,還稀奇的認為那是一塊發亮的石頭。
丁中齊哈哈一笑道:「晶壁就是水晶壁。」
他的笑聲在洞里產生一連串的迴音,彷彿是一串串的郁雷。
李金貴吃了-驚,不敢置信地道:「那整塊都是水晶,不可能吧!」
他對於水晶還是懂得的,並且也知道很值錢。
因為他的家裡也有那麼一個水晶美人像,他記得十歲那年,在母親清箱時,曾見過一次。
那個水晶宮妝美人雕刻得栩栩如生,使得他撫摩再三,喜愛非常。
當時他的母親在旁憐愛地注視著他,說:「阿貴,這具水晶美人像,是我們李家的傳家玉寶,還是當年你曾祖父留下來的,將來也會傳給你,世世代代的成為我們的傳家寶物……」
這番話似乎重又在耳邊響起,李金貴怎不為之吃驚?
因為他母親視之為傳家寶的水晶美人像,高僅四寸有餘,跟前他所見的那塊晶壁,幾乎高達八尺,如果以比例來說,那塊晶壁的價值,豈不是高得嚇人?
以如此珍貴的寶物,竟然會置在這裡,僅作為山洞的透光而用,豈不是大材小用,糟踏珍寶?難怪李金貴要不相信了。
丁中齊哈哈大笑,道:「這有什麼不可能的?當年我在開闢這個洞腹時,挖到這塊晶壁,也著實吃子一驚,後來我發現用它來做窗子,把天光透進洞里,倒是滿好的,所以我就在石壁上挖個洞,把這塊晶壁鑲在上面……」
李金貴聽他這麼說,真恨不得在他那腦袋上重重的捶兩下。
他暗忖道:「像這樣珍貴的東西,他卻用來鑲在這兒作透光之用,真是天下第一大笨蛋了。」
這個意念還沒過去,他的眼前一花,已來到那座巨大的洞府之中。
這個洞府可說是一座巨大的寶礦,亦可說是財富之寶,裡面不但蘊藏著豐富的水晶礦苗,並且還有寶石,瑪瑙,翡翠等。
是以李金貴隨著丁中齊跨入洞府之中,彷彿置身在神話之國。
他的眼前閃爍著各種璀璨的寶光,不禁使他為之眼花繚亂,神智似乎在剎那之間凝固了。
丁中齊身形一頓.停了下來,道:「小師弟,當年那塊水晶壁,就是在這兒挖到的……」
他四下顧盼了一會,道:「可惜這裡只有那麼一大塊,其他的最大也不過只有三尺高而已……」
李金貴只覺自己有種快要窒息的感覺,他抓緊了胸口的衣服,眼睛瞪得老大,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會置身在這座礦里。
這原是人之通性,巨大的財富與突如其來的盛名,都會使人為之失常。
就連修羅門中的林煌、鄭君武那樣走遍通鎮大埠,見識過各種財富的江湖人物,以及潛隱深山修行的天昊老道,在乍一見到這座寶礦時,都忍不住目瞪口呆,面起了貪婪之心,想要據為已有。
更何況李金貴這麼一個鄉下農人的子弟呢?
直到他聽到了丁中齊那像是打雷的聲音,他才從強烈的震撼中醒了過來。
他顫聲道:「大師兄,你……放我下來,我要看一看這些是不是真的!」
丁中齊哈哈大笑,道:「你真是個傻孩子,當然這些都是真的羅,這本來就是一塊寶礦嘛。」
說著,抓住李金貴的手臂,將他提放在地上。
李金貴深吸了兩口氣,從辟好的路上躍進礦坑裡。
丁中齊叫道:「阿貴,你要作什麼?」
李金貴仰頭道:「我想去摸摸看,可不可以?」
丁中齊笑道:「當然可以羅!傻小子!」
李金貴知道他是在訕笑自己,他自我解嘲道:「我真不敢置信這些寶物都是真實的。」
他看到李金貴蹲下去撫摸那一簇簇突伸出地面的水晶叢,心中一動,忖道:「糟糕,這小師弟如此貪財,以後進入本門,只怕並非本門之福……」
在這個時候,他真不敢相信師祖仙去后,留下的錦囊里會提到李金貴來。
他暗忖道:「或許那書柬上所提的有金有玉,不是作這樣解釋……」
可是他雖是這麼想,卻也無法將之解釋成別的意思,因為道家所書的偈言,往往涉及五行八卦,天干地支,有些表面含意看似極為簡單,其實另有所指。
那封錦囊中的書簡,使得在無名觀里的那些高人都無法解釋,更何況像丁中齊這等頭腦簡單的人。
丁中齊眼看著李金貴在坑裡,左摸摸,右瞧瞧,一副土裡土氣的樣子,禁不住好笑。
他乾咳一聲道:「小師弟,你這回是去看白玉鳳姑娘,要不要拿一點去?喏,那綠的是翡翠,紅的是瑪瑙,那塊紫色是水晶……」
李金貴聽他這麼說,反而不再觀看,轉身爬出坑來。
丁中齊訝道:「小師弟,你不帶一點點走,好送給玉鳳姑娘?」
李金貴淡然一笑道:「這些珍寶固然可貴,但是比不過我一顆心,只要我人到了,玉鳳就很高興,帶不帶禮物沒有關係……」
丁中齊暗暗吃了一驚,有些不敢置信,這個土頭土腦的鄉下孩子,會說出這番話來。
他一時之間,都不知道要如何回答才好。
李金貴道:「秦少游有句詩說倆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便是表示真情可以經過時間的試煉,絕不會變質……」
他的目光在那滿地的珍寶上掃了一遍,道:「這些珍寶固然貴重,可是比起我們之間的感情來,那又不足相較了。」
丁中齊自幼打柴為生,稟性魯直,不善言辭,後來皈入黃山抱玉真人門下,得到道家清靜之思想熏陶,對於塵俗之許多繁事,極為不耐,是以他終身未娶,直到如今仍是寡老一個。
但他雖然不敢嘗試男女之間的愛情,對於這種能令人為之生死的感情,卻還不大了解。
他只不過吃驚,像李金貴這麼個半大不小,十幾歲的毛孩子,竟然也會說出那等深邃的話來。
因而,他在愣了一會之後,禁不住又為李金貴那等肅穆正經的神態,而感到好笑起來。
李金貴見到他那張大臉,肌肉扭曲,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不由有些詫異地道:「丁師兄,你這是做什麼?莫非小弟我的話有什麼好笑……」
丁中齊終於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
他的笑聲如雷,在空洞的洞室之中,迴響起陣陣迴音,似乎連整座山都要塌下來樣……
李金貴愕然望著他那張得極大的獅口,突有一股受辱的感覺急速地湧上心頭,微怒道:「這有什麼值得你如此好笑?」
可是他的話語,在那有如陣陣郁雷的笑聲里,顯得是那樣低微,丁中齊根本就沒有聽到。
李金貴漲紅著臉,大嚷道:「不要笑了!」
丁中齊一愣,停住了笑聲。
李金貴氣吁吁地道:「丁師兄,若是從年齡來說,你可以作我的父親,若是從經歷來說,你也是武林前輩,可是,就算是武林第一人在此,就算百歲的人瑞在此,也沒有權利可以嘲笑我。」
他雙手握拳,揮舞了一下,道:「我與白玉鳳的感情,是絕對的真誠,是足可共鑒天日的!」
丁中齊收斂起面上的笑意,肅穆地望著李金貴。
在這剎那,李金貴那瘦小的身軀,彷彿在他的眼裡,變得越來越大,到後來簡直成了身高十丈,頭如巴斗,腰圍丈許的巨人了。
面他自己則縮小成為五尺的矮小童子,在那沛然的正氣下,縮小趨勢越來越快……
他深吸口氣,竭力的甩去腦海中這種荒謬的想法,緩聲道:「小師弟,對不起。」
李金貴沒料到丁中齊會說出道歉的話來,怔了一怔,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他囁囁道:「丁師兄,我……」
丁中齊誠懇地道:「師弟,我不是在笑你,更不是對你與白玉風姑娘的感情,有任何懷疑,我只是……」
他略一停頓,想要選擇一個適當的措辭,來解釋一下自己適才為何發笑的原因,卻在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說才好。
當他看到李金貴面色沉肅地望著自己,不禁心裡有些慌,正色道:「真的,小師弟,我不是存心要笑你,我只是……或許是因為你年紀太輕的緣故吧!所以見到你那麼正經的說到『情』之一字,因而忍不住……」
李金貴問道:「你是說我年紀還小,不足以涉及感情!」
丁中齊道:「這個倒不是,而是……」頓了頓,道:「小師弟,你的年紀還小,未來的歲月還長得很,若是沉湎在愛情里,只怕對你修心本門神功不利……」
李金貴默然片刻,道:「我知道,可是,唉……」
他的心中充滿對白玉鳳的相思,可是丁中齊的話卻又有如利刃一般,深刻入他的心底,使得他的情緒極為矛盾。
丁中齊見他默然立在那兒,大大的黑眸中,竟然流露出極為深沉的感情,不由暗暗嘆了口氣,道:「唉!情之-字,自古以來,也不知道害死了多少人,沒想到像金貴這麼個孩子,竟也……」
一念未了,他只聽得李金貴漫吟道:「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丁中齊不知李金貴為何會突然的吟出這首詞來,還沒回味過來,只見他轉過身去,向洞外行去,繼續漫吟道:「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君應有語,渺萬裡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丁中齊默然隨在李金貴的身後,細細的體味著他所吟的這首詞中的意思,只覺有種淡淡的哀傷自心底湧起,尤其是最後面那幾句,更使他悲從中來,只覺自己一身孑然,孤苦無依,有似離群孤雁一般。
他低聲吟道:「渺萬裡層雲,千山暮雪,隻影響誰去?」
他細細的咀嚼著詞中之意,忍不住想起自己幼時孤苦,隨叔父至山中打些柴為生,有一年擔柴到鎮上去賣時,遇到陸員外家要買柴……
那年,他剛好十六歲,人已長得跟個牛牯樣,又高又壯,那回他叔叔卧病在床,他挑了四擔粗柴,到鎮上去賣,正好遇到陸員外家的伙夫要買柴,於是便議定了價錢,將他的四擔乾柴買了下來。
當時,他撬了那四擔乾柴,隨同那伙夫從後門進入陸員外家,順便將之擱進柴房裡,卻在出柴房時,遇到一個身穿花布衣衫,扎著一條長辮子的小姑娘,跳跳蹦蹦的從廚房裡出來。
那個小姑娘長得極為標緻,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似乎會說話一樣,當她從廚房奔出來,一時也沒注意到丁中齊就在門邊,等到發現有人,已經來不及了,登時就撞在丁中齊的身上。
她的身高只及丁中齊的胸口,這一貿然撞上,丁中齊自然地用手將她抱住,唯恐她會跌倒,等到雙方定過神來,丁中齊忙不迭地鬆手,那個小姑娘已紅著一張紅柿子樣的臉,跑了開去。
她的背影翩若驚鴻樣的消失在迴廊的彼端,卻留下痴痴凝望的丁中齊在發愣。
由於陸員外的管家鑒於丁中齊所挑來的乾柴極好,而且他的分量也多,是以當時就跟丁中齊約定,陸員外家所燒的乾柴,全部由丁中齊供應。
那陸員外曾經有過功名,家中奴僕數十,真可說是鐘鳴鼎食之富豪家族,每月的柴火需要量極巨,可是丁中齊仗著力大體壯,每月供應七八百斤乾柴,倒也不成問題。
當時,他一方面由於要買葯為叔父治病,另一方面卻心底下思慕那扎著長辮子的花衣小姑娘,工作得更加勤奮,每天在山裡砍上七八個時辰的柴。
他一個月進兩次城,都是到陸員外家送柴,可是卻一連兩個月,都沒有機會再看到那個身穿花布衣裳,長得一雙大眼的小姑娘了。
可是他越是沒有看見,她那羞怯的神態,她那帶笑的黑眸,卻越來越清晰地映在他的心底。
尤其是她那臨去時,飛揚起的長長的辮梢上所結的那個花蝴蝶結,時時化為蝴蝶,在他的夢中翩翩起舞,繚繞飛翔……
他每次從夢中醒來,都陷落在更深一層的相思中,那濃濃的單相思,使得少年的丁中齊無限的痛苦與思念,渴望之情也越來越深……
直到三個月後,丁中齊第二次再度見到那個小姑娘,經過三個月不見,她的身體似乎長高不少,衣服裝束也跟三個月前不同,可是丁中齊一眼望去,便已從眾多的丫鬟中,將她認了出來。
他當時只覺渾身熱血在沸騰,那扛在肩上的四五百斤的乾柴,剎時如同兩捆稻草一般,輕飄飄的,一點都不費力,可是縱然他勇力無儔,卻沒有膽子上前跟她說話……
不過,也就是從那次開始,他不但知道了那個長辮子姑娘的名字叫湘靈,並且還曉得她是陸小姐最寵愛的一個丫鬟。
隨著時日的過去,他跟陸府的人越來越熟,可是他依然沒有膽量跟湘靈說話,他只是默默的注視著她,貪婪的眼神捕捉著她的一言一笑,一顰一怒,然後返回家中后,一一的從心底深處取出來加以慢慢的咀嚼……
就在第二年的春天,當丁中齊第十七次送柴至陸家時,發現陸府正在辦喜事,敢情陸府千金于歸洛陽宋御史的少爺,而湘靈則是陪嫁丫鬟……
這個消息不啻是晴天霹靂,震壞了少年的丁中齊,他當時只覺心痛如絞,匆匆的放好了柴,連銀錢都沒向陸府管家去領,便像逃難一般,逃回自己家中。
自此以後,他便再也沒有至陸家去了,沒有多久,他的叔父病死,只剩下他孤單一人,他的心情更加地蕭索,更加寂寞。
那份隨著湘靈而去的失望,隨著時日的過去,更化為深濃的苦澀,如同一條蛇樣的,咬噬著他的心靈,使他痛苦不堪。
終於,他忍受不了痛苦,而選擇一天凌晨,爬至黃山絕頂始信峰,準備跳下萬丈深谷,了此殘生。
也就在那時,他遇上了抱玉真人,而被抱玉真人收為記名弟子,學得一身絕世武功。
當他在學成后,已是五年寒暑過去了,隨著歲月的流逝,他對湘靈的思念之情漸淡,可是他卻知道自己一生絕對無法忘記她的倩影。
他在二十三歲那年下山行道,沒有多久,便已仗著一身威猛無儔的天生神力,與變幻莫測的寒天神斧奇功,名震武林,博得六丁神斧的綽號。
他在一路行俠之際,禁不住往洛陽而去,彷彿那兒是有強烈的吸力,吸引著他。
可是,當他到達洛陽時,卻打聽到宋御史已因死諫獲罪,打下天牢,家破人亡,奴僕星散。
他當時極為失望,幸好遇到名震西北一帶的洛陽大豪江北望。
其時,丁中齊憑著單斧,在一夜之間,力破連雲寨十八個分寨,將太行群匪一夕剿滅,已然震動天下。
是以當洛陽大豪江北望獲悉丁中齊俠駕洛陽,遂以大禮迎之入府,發出名帖通知五百里以內的白道群雄,設宴洛陽松鶴樓,為六丁神斧丁中齊洗塵接風……
席上群雄仰慕,諛詞紛飛,使得丁中齊幾乎忘了自己是來自何處,他在心情難過之際,喝得酩酊大醉。
醉酒之中,他曾應與會群雄之請,表演了「開山十斧」絕技,並且露了一手刀槍不入的護體神功,而震驚全關洛的群雄,被尊為天下硬功第一人。
然而當他酒醒之後,他卻更加痛苦,因為當晚,洛陽大豪江北望命人將他扶回洛陽景大的客棧「安鄉客棧」時,給他叫了洛陽當時最紅的妓女一一春夢姑娘陪宿。
那春夢姑娘乃是洛陽城北「春風樓」中最紅的妓女,陪宿一宵的代價,高達二十兩銀子,並且還要選擇對象才接客……
若非是洛陽大豪江北望踩踩腳,整個關洛都要震動,只怕就是八人大轎也無法抬得動春夢姑娘走出「春風樓」去陪宿。
春夢姑娘到達丁中齊所住的上房時,丁中齊已大醉,是以她也僅和衣睡在他的身邊。
但是當天亮之後,丁中齊醒來時,他卻發現身邊躺卧著的正是他相思數年,無法忘懷的湘靈姑娘。
事隔數年,她那稚真的笑容已變為成熟,可是長長的黑睫,靈巧的雙眸,卻沒有變化。
丁中齊沒料到自己竟會在如此情況中,與湘靈遇見了,並且兩人還是同床共枕……
當他在一開始發現坐在床邊的那個美女,便是令他朝思暮想,四處尋覓的心目中的偶像時,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疑是在夢中與湘靈相遇。
可是等到他發現自己井非夢幻,而那個曾在他的心目中是一尊「神」的湘靈,如今已成為薦人枕席,朱唇任人品嘗的「神女」時,那種歡欣至極的情緒,立即便轉變為極度的痛苦。
這就像一個人被提升到數千仞的雲端,立即便又迅快的被推了下來,跌入數萬尺的深淵中一樣,足以使人粉身碎骨。
丁中齊當時並沒有跌成粉碎,可是他的「心」已碎成片片,彷彿又被湘靈將之絞成粉碎,濃郁的鮮血灑滿大地,灑遍他所有的記憶里……
然而丁中齊當時心中的痛苦,那身為洛陽名妓的春夢姑娘卻不明白,她曾經受到洛陽大豪江北望的嚴囑,要好好的侍候這位名動天下的丁大俠。
雖然她當時對這個巨人有些畏懼,然而,她依舊使出了渾身解數,來巴結、討好丁中齊。
在那華麗的寢室中,本該是極為漪旎的風光,但是丁中齊卻一直坐在床上,傻傻地望著那在拋眉弄眼,賣弄風情的春夢姑娘在發獃,彷彿他本來就是一個獃子。
春夢姑娘見到自己百般挑逗都皆無效,正在心中惱怒之際,卻不料丁中齊已大吼一聲,推開了她,抓起了那柄寒天神斧,衝出房去。
任何人從房裡出去,若不經過大門,就必需爬牆,但是當丁中齊衝出房時,他卻是迎著牆壁出去的。
那春夢姑娘有生以來,從沒見過一個人向著牆壁撞去,卻不會撞破頭,反而整座牆被撞出一個大洞來。
她驚叫一聲,當場便昏倒在床上。
丁中齊當時筆直的衝出去,足足將「安鄉客棧」八堵牆給撞破了。
那種人形的破洞,使得「安鄉客棧」在整整三個月都沒有辦法做生意,因為聞風而來觀看這等奇事的客旅,以及洛陽城的人士,前後足有千人之多。
他們每一個人,在面對那一堵堵白牆上,出現的一個個人形的大洞,都禁不住噴噴稱奇。
其中唯有洛陽大豪江北望等十餘人,在稱奇之餘,尚還擔心。
因為丁中齊自從撞破了八堵牆,衝出客棧之後,便沒有回到洛陽。
丁中齊的一身刀槍不入的硬功,曾在他們腦海里留下極深的印象,那遠自河北、山東等地的武林群雄,都曾誇讚,認為若論硬功,丁中齊足可稱為天下第一。
所以對於丁中齊連續撞破八堵牆的功夫,認為是以他的能力來說,是極為簡單之事。
他們所奇怪的是,為何丁中齊會在宿了一宵之後,突然像發了瘋樣的衝出客棧?
他們就算是想破了頭,也想不出理由來,更何況他們不敢深想下去。
因為以當時的情況來看,任何人都可以推斷出,丁中齊是在一種極為憤怒的情況下,才做出這等沒有理智的行為出來。
而丁中齊的武功是那樣的高,出身又是黃山天玄觀抱玉真人之徒,沒有一個人不擔心,他究竟在何種情況下,會連撞八堵牆,衝出安鄉客棧?
尤其最重要的是,他是否在一夜之間受到了暗算?如果說被人暗中下毒之類……如果丁中齊是在中毒之後,才憤怒地撞牆而去,那麼在很短的時間內,他便會重返洛陽,找人報仇。
而他所找的第一個對象,則非洛陽大豪江北望不可了。因為住在安鄉客棧,安排名妓春夢姑娘陪宿的事,都是由江北望一手安排的!
所以,當時最感到焦灼的人,便是洛陽大豪江北望了,他面對那八堵牆,心情沉重之極。
他明白要揭開這個謎,要卸下心頭上這副重擔,非要從春夢姑娘著手不可。
當晚,在客房中,只有丁中齊和春夢兩人,丁中齊既含怒而去,那麼找尋真相的唯一線索,自然只有落在春夢姑娘身上了。
以洛陽大豪江北望在洛陽的身份地位來說,就算是洛陽太守也不敢得罪,何況他僅是要「修理」一個小小的妓女?
儘管春夢是當時的紅妓,春風樓是洛陽最大的一家妓院,主持人鐵頭粱三郎是洛陽城北的一霸,但是當江北望命人將春夢抓回邸中審訊時,鐵頭梁三郎聞訊之後,不但屁都不敢放一個,還急急忙忙的從五姨太的熱被窩裡爬起來,趕到江府請罪。
梁三郎是向江北望遞名帖的記名弟子,他平時雖說在洛陽城北趾高氣昂,但他到了江府門外,卻垂首躬腰,連見著門都要鞠上好幾個躬。
因為他清楚得很,憑自己在洛陽城北的那點勢力,江北望江老爺子伸出一個手指頭,便可讓自己死上好幾次。
他在獲悉六丁神斧丁大俠在遭到麾下紅妓春夢下毒,衝出洛陽之後,魂都幾乎飛了,急急忙忙趕到江府請罪。
當時,江府中情況森嚴,江北望的弟子全都被召集起來,有的率人出城找尋丁中齊,有的受命出去打聽線索,還有的要負責警戒任務。
是以當鐵頭梁三郎趕到江府,一看那種情形,心中更是忐忑不安,唯恐禍事會降臨自己身上。
他在府門外站定了足足有半個時辰,這才聽到江老爺子傳他入內。
那個時候,在大廳中,足足有十五位江湖大豪,鐵頭梁三郎在走入廳中時,只覺自己全身都在發抖,雙腿發軟,幾乎都站立不住了。
洛陽大豪江北望寒著一張臉坐在大師椅上,那十位來自河洛、山東等地的群雄大豪,環廳而坐,每個人的面色都極為沉肅。
在他們的面前,是蓬散著頭髮的春夢姑娘。她此時如同一枝帶雨的梨花,蜷伏在寬敞而平滑的廳中地上。
鐵頭粱三郎一進大廳,立刻便受到江大爺的叱責,當他明白丁整個情況之後,他只覺全身像抽空了氣的皮筏子,軟了下來,幾乎就要摔倒。
他到那時才知道,丁中齊是武林中的一個奇人,曾憑一柄神斧,單人進入太行大寨,一日一夜之間,連破十八座山寨。
那太行山主金鉤破日戚奉先的武功,在山東、山西一帶,可說是沒有敵手,但是在面對六丁神斧丁中齊時,竟然連兩斧都沒擋住,僅一斧頭便被劈為兩片……
由此看來,丁中齊的武功,就算這江府中所有的人聯手,也無法應敵。
因此他憤而衝出「安鄉客棧」,實是洛陽群雄的大災難,如果他遷怒江北望,那麼當他出手之際,洛陽大豪數十年所建立起的基業,在一剎之間,便會毀敗無餘。
面對著如此嚴重的後果,怎不使梁三郎為之喪膽?
梁三郎當場嚇得面色發青,跪伏洛陽大豪江老爺子的面前,用他那個「鐵頭」拚命地撞地,懇求江老爺子恕罪。
江老爺子扳著臉命梁三郎當場審訊,務必要查出為何丁中齊丁大俠會怒撞八牆壁,衝出客棧的原因。
可是春夢姑娘卻一直在喊冤,事實上,她雖說陪了丁中齊一宵,而丁中齊一直是酒醉未醒,等到醒來之後,僅跟她說了幾句話,便像發了瘋樣的衝出客房,破牆而出。
她仍記得丁中齊在醒來后,一見她便而上湧現極為怪異的情緒。
他有些結結巴巴地道:「你……我是不是在夢中?」
春夢姑娘微笑道:「你醒過來了?我這兒替你準備的有醒酒湯要給你喝,只怕已經涼了……」
她見到丁中齊傻傻地望著她,於是給了他一個嫵媚的笑靨:「嗯!你怎麼這樣盯著人家看嘛?怪不好意思的!」
丁中齊愣愣地道:「你……你是誰?」
春夢姑娘道:「奴家春夢,是來陪你的。」
丁中齊訝道:「陪我的?」
春夢頷首道:「嗯!奴家是從城北春風樓里來的,若非江老爺於派人用轎子來接我,奴家是從不外宿的……」
丁中齊訝道:「春風樓?那是什麼地方?」
春夢姑娘道:「客官,你真會開玩笑,連春風樓是什麼地方都不知道?」
丁中齊搖頭道;「我……我是第一次到洛陽來……」
他說到這裡,跳了起來,道:「你……你是說春風樓是妓院?」
春夢姑娘笑道:「不錯,我們春風樓是洛陽城裡最大的一家妓院,裡面足足有一百多個姑娘,面我是裡面最紅的一個。」
丁中齊問道:「你……你是妓女?」
春夢姑娘蹙眉道:「我原來也是好人家的女兒,後來家裡遭到回祿之災……」
丁中齊問道:「你……你在春風樓做了多久了?」
春夢姑娘道:「才一年多……」
她皺起秀眉,道:「你這個人好奇怪,問這些做什麼?喂!我還沒請教你的尊姓大名……」
就在這時,丁中齊痛苦地大叫一聲,抓起那柄寒鐵神斧,連鞋子都沒穿,破牆而出,而春夢也立即為之嚇昏。
鐵頭梁三郎當著環坐在十六張太師椅上的河洛十六位群雄之前,再度審訊春夢時,春夢所回答的話,仍是如前一樣。
她跟丁中齊之間的幾句對話,使得在場的十六位群雄,再三的商討,仍然弄不清為何會使得勇力無儔的六丁神斧大叫著,連破八堵牆衝出客棧……
直到兩個時辰之後,江北望的三弟子才在洛陽丐幫分舵的協助下,在洛水之濱找到了丁中齊。
當消息傳回來時,廳中群雄幾乎都跳了起來,因為他們獲悉那名動武林的六了神斧丁中齊,在這幾個時辰里,都一直是穿著衣服泡在洛水裡洗澡……
由於丁中齊巨大的身體,特殊的行動,以及他在泡水時又叫又喊的怪異表現,引起許多住在河濱附近的老百姓觀看,可是他們卻沒有一個人敢靠近。
丁中齊站在水裡又哭又鬧,並且還不時揮動著那柄鋒利無比的寒鐵神斧,彷彿要將那奔流而去的洛水截斷……
那些遠遠站在岸上觀看的百姓,都以為他是瘋了,沒有一個人能明了他心中的痛苦。
事實上又有誰會像他這般痴情?愛慕一個丫鬟數年之久,卻連一句話都不敢跟她說,將她高高的供在心靈的殿堂里,每日一瓣心香相敬,視她如女神。
沒料到數年之後,他已從一個孤苦無依的樵夫,奮鬥成為名動天下的大俠,而他心目中的女神,卻淪落風塵,成為每日含笑迎新的神女……
這種極端尖銳的變化,似乎是命運之神在戲弄著他,使得他的心在剎那之間碎了。
他的硬功再是高強,他的勇力再是無儔,可是他的一顆心仍是如此的脆弱,再也無法承受這份痛苦,這份打擊。
所以他大叫著衝出「安鄉客棧」,當時,如果他的面前有一座山,那麼他也會對著山衝過去的!
因為在那剎時,死亡在他來說已不足懼,死既不足畏,肉體上的痛苦又算得了什麼?
他光著腳,大步的奔出城去,-路上也不知道撞倒了些什麼,直到他衝進洛水之中,那冰涼的河水,才使得他稍為清醒。
然而清醒過來,反而使得他更加的痛苦,任何人在驟然之間,遭到他所遇到的事情,只怕當場便會瘋掉。
所幸丁中齊幼年雙親故世,依附叔叔為生,飽經世事的折磨,忍受痛苦的能力也較常人要堅韌得多,因而在那等情況下,他並沒有瘋。
他的心,絞痛如遭蛇噬,於是放聲大叫,揮舞著巨斧,施出「開山十式」神斧絕招,在洛水裡翻滾。那自斧上傳出的千鈞勁道,使得奔流的河水飛撼流瀉,時而張起-層水幕,時而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煞是壯觀……
他憑藉著揮舞巨斧來發泄心頭的痛苦,全然沒有顧到有人會在岸上觀看,事實上,他也不明白為何要揮斧大砍。
那滔滔的流水是砍不斷的,逝去的歲月也是砍不斷的。
至於他那一縷遠在七年前,便已牽連在湘靈身上的情絲,則更是堅韌得無法用寒天神斧能砍斷。
所謂「慧劍斬情絲」,只是一句話而已,說起來容易,事實上,又有幾個人能有這柄「慧劍」?
丁中齊手中的寒鐵神斧能力敵太行山連雲寨中十八名寨主,以及數百名羅嘍,能一斧將太行山主劈為兩半,但他卻斬不斷心頭的那根情絲。
所以他才會如此的痛苦,如此的難過,衝進洛水之中,發瘋似的揮動大斧……
他足足砍了有一個時辰之久,-直把全身的力氣幾乎全部耗盡,這才提著斧頭,走回岸邊,躺在泥沙地上,仰望穹空的白雲在發愣。
由於他那瘋狂似的行為,使得岸上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終於驚動丐幫洛陽分舵,也派人前來查看。
就在這時,衙門裡的捕快,也都聞風趕了來,忙著驅散群眾,調查事件的經過。
就在這時,洛陽大豪江北望的三弟子小溫侯呂戟奉命探尋丁中齊的下落,在城外遇到了聞訊正要趕去洛水之濱查探的丐幫洛陽分舵主鐵面金槍陳大棟。
他們一交換捎息,立即便猜出,那在洛水裡發瘋的巨人,便是連撞破八堵牆,衝出「安鄉客棧」的六丁神斧丁中齊大俠。
於是他們兩路人馬會合一起,急急忙忙的趕到洛水之濱,一到那兒,立刻便看到七八個捕快都掉進洛水裡,有那不會水性的都快淹死了。
而衙門裡的大捕頭,西北三省齊都聞名的金眼雕費遠,此時正跟一隻小雞樣的,被丁中齊抓在手裡。
小溫侯呂戟還沒來得及喝止,已見到金眼雕費遠被丁中齊舉了起來,扔到了河裡。
呂戟大驚之下,和鐵面金槍陳大棟趕去,只見丁中齊神威凜凜的站立在河邊,雙手一拉,那原先套在他脖子上的鐵鏈,此刻如同枯朽的草繩樣,寸寸而斷,掉落地上……
他們一方面命人下河救人,一方面連忙上前向丁中齊賠罪請安,並請他回返城裡江宅。
可是當丁中齊一見到呂戟,立刻便如同泄了氣樣的,理都沒有理他,盤膝坐倒地上,抱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等到鐵面金槍陳大棟率丐幫弟子將落水的八名捕快和大捕頭金眼雕費遠救起時,呂戟已不知說了幾十句話了,但是丁中齊仍然如同一個木偶樣的坐在那兒。
呂戟唯恐金眼雕費遠吃了苦頭,仍不放過丁中齊,而引起更大的禍事,一方面派人趕回城去,將全部情形稟報江北望大爺;另一方面則拉開金眼雕費遠,把丁中齊的來歷告知。
金眼雕費遠在公門中打滾了二十多年,那種人物沒有見過?當他見到小溫侯呂戟出面,便曉得自己這場虧是吃定了。
他心中雖叫倒霉,當著手下的八名捕快,卻不得不擺點架子,口口聲聲要公事公辦,拿丁中齊入獄治罪,最低限度也要關他十天半個月。
但是當他獲悉眼前那個赤著雙足,亂髮如草,一身濕漉的巨漢,便是憑手中單斧,力破太行山連雲十八寨的六丁神斧丁中齊,不由嚇得全身直打哆嗦。
那太行山群匪,在太行山主金鉤破日戚奉先的統率之下,紀律嚴明,訓練精湛,全都有一身好功夫,不僅名震山東、山西,連關洛一帶也久聞其名。
多年以來,官方曾數次派兵入山剿匪,結果每回都是鎩羽而回,沒有一次成功的。
因而使得太行山主的大名,更加的為人所震懾,在傳說中,金鉤破日戚奉先一身武功天下無敵,為人兇狠之極,每日都要用人心下酒……
像這樣的一個傳奇的凶人,竟然喪命在六丁神斧丁中齊的手中,並且連整座連雲山寨也全部瓦解,那丁中齊自然也就成了神話中的人物了。
有那些從山上逃竄而來的小賊,在洛陽郊外被捕,便曾招認了丁中齊神威凜凜,憑單人一斧,獨上太行,一夜一日之間,大破連雲十八寨,連劈十八名寨主的經過情形。
在那些匪徒的口中,丁中齊幾乎成了頭如巴斗,身高八丈的金甲神了。
是以當金眼雕獲悉眼前這個如同瘋子的巨人,便是六丁神斧丁中齊,不由嚇得發抖。
饒是他見過不少世面,會過許多名人,似這等傳說中的奇人突然出現他的眼前,也仍然使他驚凜不已。
他像是獃子樣的,傻傻的望著雙手捧頭,光腳坐在地上的丁中齊,幾乎不敢置信。然而那灑置在地上的寸寸斷裂的鐵鏈,卻使他不由得不信。
他喃喃道:「這……怎樣辦呢?」
小溫侯呂戟一面急派人趕回城裡向江北望報訊,一面向金眼雕費遠解釋。
費遠早在呂戟出現,便已知道自己要倒霉了,只是想要掙回點面子,不致於太難堪而已。
如今當他獲悉那將自己拋入河中的,是名震江湖的丁中齊,他更明白,自己若不咽下這口氣,只怕以後的日子更加難過了。
所以他很聰明的找了個台階,就此下台,率同那八名捕快,穿著一身濕衣,趕回洛陽城。
在回城的路上,他碰到了那浩浩蕩蕩趕來洛水之濱的江北望一行人。
費遠眼尖,遠遠看到扛北望率同河洛一帶的武林高手,健步如飛的奔來,連招呼都不敢打一個,便悄悄退在路邊的矮林里。
江北望等人飛奔而過,根本就沒有注意到那八個垂頭喪氣的捕快,他們每個人心裡都懸著一個疑問,急於要解開。
而這個答案也唯有丁中齊才能夠給他們,否則,就算他們想破了腦袋也沒有用。
當江北望等十六個武林高手匆匆趕到了洛水之濱時,河邊那些看熱鬧的閑人已被驅散返家,整片沙地上,只剩下丐幫弟子和江府的門人。
那些人在河邊圍成一個大圈,將丁中齊圍在裡面,而小溫侯呂戟和鐵面金槍陳大棟則陪著丁中齊盤坐在地上。
在這段時間裡,丁中齊連一句話也沒說,那錐心的痛苦已轉變為深沉的悲哀,使得他意志消沉之極。
江北望等人趕到之後,立即便發現丁中齊那種頹喪的樣子,齊都為之大吃一驚,忍不住上前詢問。
可是丁中齊依然一言不發,對於那個痛心的問題,他只有苦笑而已。
江北望明白解鈴還需系鈴人,若要使得丁中齊自動的將答案說出來,只怕還得依靠春夢不可。
於是他半勸半架的,將丁中齊勸回洛陽城裡江府中。
當這一群人進城時,可說是轟動了大半個洛陽城,滿街上擠滿了人,要來觀看那力破太行山群賊的大英雄。
丁中齊不知道當那些人看到自己那副形象,會不會失望,但他心是明白,自己此刻再度入城,心情與前天進域時,是完全不同了。
僅僅一日的相隔,使得他整個的希望幻滅,多年的憧憬為之破碎。
他縱然面對千百人的歡呼,千百人的注目,也無法使低落的情緒,提升起來。
那些歡呼,還不如湘靈所說的一句話;那些景仰的目光,還不如湘靈的回眸一瞥。
可是,往日的湘靈,已經在他的心中死去,現在所剩的只是一個軀殼,一個任由男人踐踏的妓女……
儘管春夢姑娘是洛陽春風樓的紅妓,但她依然避免不了被蹂躪的事實,任何男人只要有錢,便可以買到她的笑,買到她的身體……
這種無法改變的事實,是丁中齊無法接受的。
他在江北望等十六名武林大豪,以及丐幫數十弟子簇擁著走進城時,面對那無數的目光,心中所想的卻只是湘靈的影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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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金貴興奮地道:「對,這個主意倒也不錯,以後我跟玉鳳能在上面蓋個三間茅屋住在上面,整天面對白雲紅日,遠避塵囂,倒也不啻神仙……」
丁中齊放聲大笑,道:「神仙那有這麼好當的?住在那上面,衣食從何而來?」
李金貴道:「等我練成了武功,能夠飛來飛去,自然上下方便了,至於衣食方面,也可以預先採購呀!何況……」
他說到這裡,一想到自己這些都是空話,不禁為之啞然失笑,轉口道:「丁師兄,我們快走吧!別耽誤了回來的時間。」
丁中齊笑道:「小師弟,恐怕你不怕耽誤時間,而是急於想見到白玉鳳吧!」
李金貴紅著臉尷尬地一笑。
丁中齊道:「小師弟,你若是想要快點見到白姑娘,不若騎在我的肩上……」
李金貴忙道:「丁師兄,這怎麼可以……」
丁中齊沒等他把話說完,手腕一抖,已將他舉了起來,輕輕鬆鬆的放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後跨開大步,往山下行去。
他這一放開勢子,真是疾如奔馬,李金貴騎在他的雙肩上,只覺耳邊風聲呼呼,迎面撲來,幾乎都睜不開眼來,他趕忙用雙手抱住丁中齊的頭,不敢放鬆,唯恐稍一鬆手,便會跌了下去。
丁中齊奔行了一陣,恍惚間,覺得自己好像是帶著小兒子,到城裡去趕集,孩子走不動了,只得將之置於肩上,扛著走路……
他的眼角兩旁,景物不住後退,彷彿歲月也隨之後退,在幻想之中,他跟湘靈成了親,有了一個溫暖的家庭,湘靈為他生了一兒一女。
每當城裡有什麼熱鬧時,他都要牽兒帶女的進城去看熱鬧,然後捎些花布胭脂回家送給湘靈,一家人過得快快樂樂的……
想著想著,眼眶漸漸的濕潤。
那第一顆淚水落下眼眶,又被迎面的風吹得滑落面頰時,丁中齊終於自幻想中醒了過來。
他解開胸前的衣襟,任由寬廣的胸膛,赤裸在風中,揚聲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撤。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他朗聲背誦著老子的「道德經」,藉以壓抑胸中的痛苦,腳下奔行的速度更快了。
李金貴坐在他的肩上,只覺迎面疾風撲來,幾乎都睜不開眼來,更無法開口說話。
他也弄不清丁中齊為何像發了瘋似的快步飛奔,更聽不懂在喊什麼,只有緊緊的抱住了丁中齊的額頭,防備會跌下去。
也不知奔行了多久,丁中齊總算把那篇「道德經」念完了,心情也完全平靜下來了。
他的腳下一慢,李金貴這才能睜得開眼睛。
李金貴吁了口氣,想要開口問丁中齊在唱些什麼,卻見到遠處火光燭天,濃煙騰升而上,並且還隱隱傳來一陣大喊之聲。
他咦了一聲,道:「丁師兄,你看……」
丁中齊問道:「什麼事?」
李金貴手指著遠方道:「那裡失火了!」
丁中齊哦了聲,道:「小師弟,我們耽擱一下好吧?為兄要趕去救火。」
李金貴頷首道:「對,這是應該的,水火無情,救人要緊……」
丁中齊不等他說完話,已大步奔行過去。
他一步跨行,遠達八尺之外,這一放肆飛行,更是迅速,轉眼之間已奔出十多丈之遠,距離火場已愈來愈近。
李金貴坐在他的肩上,自然看得極遠,他突然張口道:「啊喲,那是……」
他嘴巴一張,疾風撲進來,使得他無法說話,連忙伸手在丁中齊的頭上捶了一下。
丁中齊問道:「小師弟,什麼事?」
李金貴俯下頭去,湊在他的耳邊,以手掩口道:「丁師兄,那失火的地方是玄妙觀。」
丁中齊哦了一聲,道:「原來是茅山派的那些雜毛!」
他自認出身正宗道家「清虛門」,自然將那些以符錄咒語騙人的道士說成雜毛了。
李金貴見他腳步放緩,問道:「丁師兄,要不要救那些雜毛?」
丁中齊道:「人命關天,當然要救。」
李金貴道:「丁師兄,依小弟之見,大概是修羅門的人要去報仇……」
丁中齊冷哼一聲道:「狗咬狗,一嘴毛,那些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李金貴問道:「既是如此,大師兄,我們還要不要去救人呢?」
丁中齊猶疑了一下,道:「我們去看看吧!該救的還是要救……」
說話之間,他們已來到距離玄妙觀后數十丈遠。
李金貴遠遠已可看到玄妙觀那碧綠的瓦片,在數處騰升的火焰里,閃爍出燦眼的紅光……
他拍拍丁中齊的肩膀,道:「大師兄,是玄妙觀沒錯,昨晚我就爬過後牆從這條小路逃出來的……
他說到這裡,只見三條人影翻出后牆,向這邊急奔過來。那三個人顯然受了傷,行動並不很快,才奔出數丈,牆上人影閃現,已連續躍落十七八個黑衫大漢,緊追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