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牛肉麵每碗紋銀二十兩。」
這張嶄新紙條兒,紅底黑字,就貼在「洪記麵店」的白粉牆上。
二楞子硬著頭皮把新價紙條張貼出去,心裡就一直在嘀咕
這年頭物賤金貴,一條又肥又壯的大黃牛,市價也不過十來兩銀子,一碗牛肉麵竟賣二十兩紋銀,誰會吃呢?
可不是嗎?
從清晨開門到現在,整整一天了,店裡始終冷冷清清,門可羅雀,除了幾隻蒼蠅在爐灶上伸懶腰,半碗麵湯也沒賣出去。
「洪記麵店」坐落的這條巷子,本來已經夠偏僻,一向行人稀少,難得有主顧上門,偶爾進來個把客人,只要一看見那張紅紙票價,莫不嚇得掉頭就走。
走了,倒也罷了,最難忍受的是那些嘴上缺德的,臨走述仲伸舌頭,道:「乖乖!索性拿刀來吧!只怕人肉面也沒這個價錢……」
更有些輕薄惡少笑道:「如果牛肉能燒得跟老闆娘的手膀子一樣又白又嫩,倒是值個十兩二十兩的,可惜那隻能看,不能吃,連摸摸也不行……」
老闆娘寶蓮,是個二十五六歲的標緻小寡婦,一向閑言冷語聽慣了,左耳進,右耳出,只當沒聽見。
小夥計二楞子憋了一整天悶氣,最後實在忍不住了,低聲道:「老闆娘,我看這樣下去不行了,世上哪有二十兩銀子一碗的牛肉麵……」
寶蓮卻把臉一揚,冷冷道:「誰說沒有?今天洪記麵店的牛肉麵,就賣二十兩銀子一碗,愛吃不吃請便。」
二楞子直搖頭,道:「面賣不出去倒是小事,我只擔心把主顧全嚇跑了,以後生意怎麼做呢?」
寶蓮啐道:「呸!我都不怕,要你擔什麼鬼心?六郎說過,今天是財神菩薩過生日,大吉大利,只要咱們開得出價錢,就有人付得起銀子。」
二楞子苦笑道:「老闆娘,別怪我多嘴,誰不知道六郎是出名的醉貓,他的話,怎能當真?」
寶蓮頓時把臉一沉,道:「為什麼不能當真?六郎雖然好酒貪杯,卻從不欺人騙人,他說咱們今天要發筆橫財,一定不會錯。」
二楞子道:「萬一他料錯了呢?」
寶蓮緩緩道:「萬一料錯,那是我命中無財,不能怪他,就算洪記麵店明天就倒閉歇業,我也是心甘情願的。」
二楞子深深嘆了一口氣,道:「可是,咱們已經白等了一整天,何曾有半個財神上門……」
「噓那不是來了么。」
一陣紛亂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巷口果然來了許多人。
這些人,有的華服革履,有的布衣草鞋,有七八十歲的老頭兒,也有十七八歲的小夥子……」
老老少少,形形色色,不下二三十人。
大伙兒走到門外,抬頭看看店名招牌,紛紛道:「不錯,洪記麵店,就是這一家。」
一面說著,一面便爭先恐後奔進來,各尋桌子坐下。
他們雖然結伴而來,彼此卻好像並不相識,進門的時候,分明都已看見牆壁上的紅紙標價,卻沒有絲毫驚異的表情。
反是二楞了心虛,期期艾艾,不敢上前招呼。
寶蓮低喝道:「發什麼呆?還不快去招呼客人,問問客人要吃什麼么?」
二楞了無奈,只好挨桌兒問過去。
誰知道,回答竟完全一樣
「牛肉麵。」
二楞子真愣住了,心想:出鬼啦!世上居然真有這種邪門事兒?
正詫異,門外又陸續來了好些客人,沒多一會,店裡已告滿座。
奇怪的是,雖已座無虛席,客人們卻寧願擠坐在四周桌子邊,特意留出正中一張方桌,沒有人肯坐。
而且,所有上門的客人,每人都要了一碗牛肉麵,竟然誰也沒問過價錢。
更奇怪的是,面送去了,有的根本不吃,有的只嘗了一口,便放下筷子。
滿滿一屋子客人,全像木頭似的坐在那兒,既不吃面,也不說話,都跟巴巴朝著正中那張方桌發獃。
這一來,連寶蓮也不禁納悶了,暗忖:他們在等什麼?難道全是空心大老倌,存心不付面錢……
正捉摸不透,外面又進來兩個客人。
這是一對老夫妻,看年紀,都已六旬開外,花白的頭髮,土藍布的衣褲,老婆婆手裡挽著個小包袱,老頭兒脅下挾著一把破雨傘。
只看這身打扮,不必猜,準是剛從鄉下進城來的。
老夫妻倆,你扶著我,我攙著你,巍巍顫顫走進店門,顯然沒注意牆上那張紅紙條兒。
兩人見店中業已滿座,只有正當中的方桌空著,連忙搶步上前,一屁股坐了下來。
老頭兒一面放下包袱和雨傘,一面笑著道:「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老伴,你說這些人有多傻?放著寬敞位子不坐,寧願擠得跟蛆蟲似的……」
老婆婆道:「噓小聲點兒,你瞧瞧店裡的人,都拿眼珠瞧著咱們呢?」
老頭兒四周望望,果然滿店客人都正瞪眼看著自己,臉一紅,不禁哼聲道:「奇怪,誰又沒多長一個鼻子,有什麼好看的?是他們自己不肯坐,又不是咱們硬搶過來……」
老婆婆低聲道:「看情形,咱們只怕坐錯地方了。」
老頭兒道:「都一樣的桌子,怎麼錯了?」
老婆婆道:「這張桌子擺在正當中,八成就是人家說的『雅座』,不是普通人坐的。」
老頭兒道:「什麼叫雅座?」
老婆婆道:「聽說,坐這種座位,就得多付錢,誰要是坐了,包管『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所以大家都管它叫『雅座』。」
老頭兒道:「這簡直是『麻子不叫麻子』,叫『坑人』了。」
老婆婆道:「塘裡頭『坑人』的把戲多著呢,你沒聽李家村大柳子他爹說么?上次他進城,在飯館里吃了一餐飯,只付了大賬,忘記付小賬,結果被跑堂夥計揍了一頓,後來,他在人家牆腳撒了一泡尿,叫人逮住,又挨了一頓揍,最後說盡好話告盡饒,還被硬拿去三錢銀子作賠償,才罷了手。」
老頭兒道:「大柳子他爹是個窩囊廢,沒出息。如果換了是我,我就不給,看他們能把我怎麼樣?」
老婆婆道:「不給?就拿你送衙門,先打一頓板子,少不了還得照給才行。」
老頭兒道:「我的尿肥了他牆,他不給我錢,反叫我賠他銀子?衙門裡難道不講理嗎?」
老婆婆道:「你不知道,衙門都是城裡人開的,專門對付咱們鄉下人。」
老頭兒忿忿道:「那好,趕明兒,咱們也別耕地種田了,索性大家多砌些牆腳根兒,等著人來撒尿,一泡尿三錢銀子,不用一年半載,咱們就發財了……」
正說著,二楞子送來兩付筷子,問道:「兩位老人家,吃什麼?」
老頭兒正在氣頭上,見人人面前都是一碗牛肉麵,也不甘示弱,大聲道:「來兩碗牛肉麵!少放點辣椒。」
老婆婆低聲道:「等一等,最好先問價錢,聽說城裡的東西都貴得很。」
老頭兒用力拍拍包袱,道:「別怕,老本都帶來了。我倒不相信,一碗牛肉麵還能貴到哪兒去!
二楞子介面道:「兩位老人家最好先問問清楚再吃,咱們這兒的牛肉麵,今天可的確不怎麼便宜。」
老頭兒道:「不便宜,要賣多少錢一碗?」
二楞子伸出兩根指頭,道:「每碗紋銀二十兩。實價實收,概不賒欠。」
「你說什麼?二十兩銀子?」
老頭兒跳了起來,大叫大嚷道:「這是什麼價錢?要殺人嗎?二十兩銀子,買兩條牛都夠了……」
老婆婆急忙掩住他的嘴,低喝道:「嚷什麼?咱們嫌貴,盡可以不吃,窮嚷個什麼勁?」
老頭兒氣得直吹鬍子,忿忿道:「豈有此理,真拿咱們當鄉巴佬嗎?二十兩銀子一碗牛肉麵,走遍天下,也沒有這種價錢!」
老婆婆不理他,轉問二楞子道:「夥計,如果咱們不要牛肉,只吃面,得多少錢一碗?」
二楞子道:「對不起,今天不賣陽春麵,所有面都加好牛肉了。」
老婆婆想了想,道:「一碗面要二十兩銀子,那麼麵湯要多少錢?」
二楞子道:「麵湯不要錢。」
老婆婆忙道:「好!就給咱們來兩碗麵湯吧。」
二楞子道:「什麼?你們占著一張大桌子,只喝麵湯?」
老婆婆道:「拜託別嚷嚷好不好?咱們吃不起牛肉麵,光喝湯還不行嗎?」
二楞子道:「這」
「這有什麼關係?看他們都一大把年紀,夥計,你就送兩碗麵湯給他們喝,又有什麼不應該?」
說話的是鄰桌一位虎頭大漢,相貌威猛,身如半截黑塔,怒目瞅著二楞子,語氣中充滿了不耐煩。
二楞子發覺滿屋子眼睛都瞪著自己,再看看那黑大漢的神情,心裡不禁有些發毛,只得忍氣吞聲,端來了兩碗麵湯。
老夫妻倆解開包袱,取出兩個干饅頭,竟就著麵湯,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滿店客人,目不轉瞬地望著他倆,似乎看得津津有味。
老頭兒對黑大漢很感激,忙撕下半個饅頭遞了過去,道:「來半個饅頭吧?」
黑大漢露齒微微一笑,說道:「別客氣,兩位只管放心喝,如果不夠,再跟夥計要。」
老頭兒連聲道:「夠了!夠了!剛才若沒有大爺您幫忙,咱們連麵湯也撈不著喝呢,唉!城裡這些夥計,真比衙門裡的捕快還凶……」
那黑大漢忽然湊過頭來,正色問道:「兩位老人家從何處來?」
老頭兒道:「西鄉長水店何家窪子,離城有百多里路。大爺您呢?」
黑大漢沒有回答,又問道:「兩位是姓郭吧?」
老頭兒道:「不是啊,我姓何,我老伴娘家姓吳,咱們都不姓郭。」
黑大漢皺皺眉,道:「那麼,兩位認不認識一位姓郭的人?或是受他之託,來這兒……」
何老頭搖手道:「大爺一定弄錯人了,咱們是剛從鄉下進城來看花會的,根本不認識什麼姓郭的人。」
黑大漢顯得很失望的樣子,勉強笑了笑,道:「對不起,是我弄錯了。」
何老頭道;「大爺,你們要尋的那姓郭的是什麼人?有什麼事?」
黑大漢似乎不願深談,漫應道:「沒有什麼,只不過隨便問問罷了。」
不僅黑大漢如此,滿店客人聽了何老頭的回答,都流露出無限失望之色,紛紛移轉目光,望向店外,再也不願多看何老頭夫妻倆了。
沒多久,巷口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
座中有人輕呼道:「來了!」
這句話,立刻引起輕微的騷動,大家不約而同地都緊張起來,有的急忙整衣正坐,有的趕緊拾起筷子,低著頭假裝作吃面狀……
寶蓮和二楞子也忍不住好奇,忙向店門外望去。
蹄聲及門而止,一共是五人五騎
一男四女。
那四個女的,一式翠綠色的緊身衣裙,腰系長劍,個個麗質天生,貌美如花。
為首一位少年公子哥兒,年紀只有二十多歲,瘦瘦高高的個子,穿一件大紅繡花儒杉,模樣兒倒挺俊,只見眉目間遺著幾分輕浮。
店中客人一見是這五名男女,頓時都泄了氣,人人臉現不屑之色,假裝吃面的都懶洋洋拋了筷子,甚至有人低聲咒罵道:「他媽的,陰魂不散,這小子居然又跟來了!」
紅衣公子站在店門口,仰面乾笑兩聲,道:「盛會!盛會!小生今天竟來遲啦。」
眾人臉色全是冷冰冰的,誰也沒有答腔。
紅衣公子施施然跨進店來,又向寶蓮拱手笑道:「這位小娘子,想必就是洪記麵店的老闆娘了?」
寶蓮急忙還禮,道:「不敢當,公子爺請坐。」
紅衣公子道:「請教芳名?」
寶蓮含羞一笑,說道:「小女子賤名寶蓮。」
紅衣公子一翹大姆指,道:「好名字,清麗淡雅,出污泥而不染,真箇是人如其名,無怪郭兄獨具慧眼,要看中這小小的洪記麵店了。」
他嘀咕了一大串,寶蓮似懂非懂,只得笑道:「多謝公子謬譽。」
紅衣公子欠身道:「小生姓柳,草字寒山。乃是柳下惠的柳,十載寒窗的寒,雲雨巫山的山。」
寶蓮忙道:「哦!原來是柳公子。」
柳寒山顧盼面笑,道:「紅粉當壚,高人滿座,小生適逢其會,真正是三生有幸。」
忽然發現臨窗桌前,坐著三個器宇不凡的錦袍老人,忙又深深施禮,諂笑道:「原來三位老爺子也在座,難得啊難得,小生這廂有禮了。」
那三個錦袍老人理也不理,都扭頭望著宙外,假作沒有聽見。
柳寒山毫不在意,遙見正中方桌只有老夫妻倆,便大搖大擺,走了過去。
四名少女緊隨在身後,寸步不離。
柳寒山屁股剛挨著板凳邊沿,不知是誰突然重重吐了一口唾:「呸」
這一聲好響,滿屋客人都嚇了一跳。
四名綠衣少女霍地按劍旋身,怒目注視著屋角。
柳寒山卻仍然笑容可掬,待坐定了,才緩緩轉過臉來,含笑道:「是哪一位朋友,吃著蒼蠅了嗎?」
崖角一人應聲說道:「老子也分不出是蜜蜂,還是蒼蠅,反正一樣叫人噁心想吐。」
那是個虯髯壯漢,坐在靠牆一張竹桌邊,短衣短-,敞著胸口,露出前胸一大片黑茸茸的胸毛,配上滿臉虯髯,宛如一頭猙獰的黑猩猩。
跟他同桌,卻是個瘦長漢子,穿一件青布長袍,頭小身子細長,弓背縮腰坐在那兒,乍看之下,活像一隻大螳螂。
柳寒山輕哦一聲,微微一笑,說道:「我當是誰呢,原來是金沙雙雄,崔、劉二位老爺子……」
青衣瘦長漢子冷冷道:「少套交情,憑你姓柳的身分,還不配跟老了們稱兄道弟。」
柳寒山並不生氣,笑嘻嘻道:「好!不配就不配,這有什麼關係呢?其實,說穿了,大家都是『踏驢子進磨房』讓人牽著打轉,誰又比誰高明多少?」
金沙雙雄怒目圓睜,勃然變色,同時冷哼了一聲,推席而起。
虯輯壯漢揚手指著柳寒山喝道:「姓柳的,你罵誰被人牽著打轉?」
柳寒山聳聳肩,道:「我罵我自己難道不行嗎?」
青衣瘦長漢子冷笑道:「你若敢在老子們面前嘴裡不乾不淨,當心老子活剝了你的皮。」
柳寒山的涵養功夫竟是極好,雖被指著鼻子辱罵,仍然神色自若地笑道:「二位何必生氣呢?人不親土親,彼此都是一條船上的渡客,想想看吧,最近半個月來,吃過多少小館?
花了多少冤枉錢?到頭來,連人家的影子也沒有看見,這不是讓人牽著打轉是什麼?」
這番話,不但說得金抄雙雄面面相覷,滿屋座客,也莫不聳然動容。
柳寒山又仰面輕吁了一口氣,接道:「不過,這叫做『周瑜打黃盞』,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既然上了船,別無抉擇,只好埋頭吃面,照價付性。」
說著,果然也叫了五碗牛肉麵,自己和四名綠衣少女,每人一碗,據案大嚼起來。
金沙雙雄居然沒有逞強,兩人重又坐下,低聲密議
虯輯壯漢道:「老大,看情形,風聲已經泄漏,這些人,竟跟咱們抱著同樣目的。」
瘦長漢子神色凝重地點了點頭,道:「很可能有人從中搗鬼,故意散播消息,捉弄咱們。」
虯輯壯漢道:「既然如此,咱們還等什麼?」
瘦長漢子道:「不。明知上當,咱們也得等下去,這些人都是沖著姓郭的而來,上當的並不只咱們兩個。」
虯翼壯嘆一嘆道:「那要等到什麼時候?」
瘦長漢子道:「他們不走,咱們也不走,尤其『花蜂』柳寒山,不知轉的什麼念頭?咱們非跟他泡到底不可……」
兩人在屋角密議。臨窗桌上那三個錦袍老人也在竊竊私語
其中一人低聲道:「柳寒山適才的話,並非全無道理,從近半月種種跡象看來,令人不能無疑。」
另一人介面道:「秦兄莫非懷疑是那姓郭的在故弄玄虛?」
秦姓老人道:「若是姓郭的故弄玄虛,咱們花費些時間和金錢,倒也值得,怕只怕是另有旁人,假借他的名號,招搖行騙。」
那人道:「果真如此,咱們反而省事了。」
秦姓老人道:「為什麼?」
那人道:「秦兄請想想,那姓郭的此時雖不肯露面,他在城中豈能沒有耳目,一旦知道有人冒名招搖,必然要出面查究,那時候,咱們還擔心找不到他?」
秦姓老人嘆道:「話是不錯,但咱們時間有限,必須在最近幾天內找到他,否則,對方一定趁虛而入,後果將不堪設想了。」
那人勸慰道:「這種事,急也無益,咱們只要盡心儘力,縱或不能使他為我所用,至少也不讓他被對方所用,目的就達到了。」
秦姓老人搖頭道:「可是,事實擺在眼前,在座都是黑白兩道高人,姓郭的如不能為我所用,必然會被對方所用。」
同桌另一人突然道:「秦兄不必焦急,依小弟看,事情還不致那麼嚴重。」
此人濃眉如墨,眉心有一粒豆大的黑痣,一直很少開口,但從他那雙閃爍不定的眼神,可以看出他是位頗工心計的人物。
秦姓老人連忙說道:「郝兄,有什麼高見?」
郝姓老人說道:「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小弟認為那姓郭的再有通天本領,在江湖中只是一名浪子,以秦兄的身分地位,屈尊紆貴,要找他實不容易,咱們這樣胡亂跟著亂轉,只怕永遠也找不到他……」
秦姓老人道:「我正是為了這個心煩,但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呢?」
郝姓老人道:「不難,『欲知入山路,須問山中人。」
秦姓老人冷冷一咳道:「誰又是『山中人』?」
郝姓老人眼角一瞟柳寒山,低聲道:「俗話說:『物以類聚』。咱們要想能找到那個姓郭的,只怕還得從此人身上著手。」
秦姓老人微微一怔,說道:「郝兄,你是要我『紅石堡』跟這種無恥小人合作論交……」
郝姓老人搖搖頭,道:「話不是這樣說法,小人也有小人的長處,咱們只要用其所長,戒其所貪,凡事謹慎些,又何懼其為小人。」
秦姓老人沉吟道:「這個」
另外那人道:「小弟贊同郝兄的主意,欲成大事,便不能太拘子小節。但不知郝兄準備如何著手?」
郝姓老人道:「如果秦兄也願意,小弟自有安排。」
秦姓老人點頭想了想,說道:「好吧!既然你們都贊同,就照郝兄的主意試試看吧。」
郝姓老人微微一笑,揚聲道:「柳相公!」
柳寒山正低頭吃面,聽見呼喚,連忙放下筷子,含笑起身道:「三位老爺子,是叫區區在下么?」
郝姓老人道:「不錯,柳相公若吃飽了,請過桌一敘如何?」
柳寒山簡直有些愛寵若驚,忙取出絲巾,拭了嘴和手,恭恭敬敬地走了過來,欠身一禮,道:「小生柳寒山,見過三位老爺子。」
秦姓老人冷冷哼了一聲,算是回禮。
郝姓老人擺手道:「請坐。」
柳寒山剛落下半個屁股,看看秦姓老人的面色,忙又站起,賠笑道:「三位老爺子面前,哪有小生的座位,有什麼吩咐,小生恭聆教誨。」
郝姓老人道:「不要緊,坐下來好說話。」
柳寒山嘿嘿乾笑,還有些忸怩。
秦姓老人哼道:「叫你坐,你就坐,還裝什麼小腳!」
柳寒山這才連聲稱謝,斜著屁股坐了下來。
他一落座,滿店目光全都投向這張桌子,人人流露出驚訝之色,尤其屋角的「金沙雙雄」,不但吃驚,簡直感到震駭萬分。
柳寒山自己也深感詫異,定定神,才拱手道:「三位老爺子呼喚小生,不知有何教言?」
郝姓老人點點頭,道:「柳相公,咱們雖無深交,彼此早有所聞,紅石堡主秦兄是位豪爽人,這位太極門的應長老,也不喜歡轉彎抹角。至子老朽……」
柳寒山笑道:「郝老爺子威震三湘,一言九鼎,小生早巳仰慕久矣!」
郝姓老人笑了笑,道:「既然如此,最好不過了,咱們就直話直說,用不著虛套。」
柳寒山道:「正是,小生也是個直心人,從不會兜圈子說假話。」
郝姓老人道:「好!我要請問一件事,柳相公遠來金陵,有何貴幹?」
柳寒山伸出右手小指和大拇指,暖昧地笑道:「老爺子何必明知故問,在座這些人,誰不是為了這位朋友?」
郝姓老人道:「你可知道大家為什麼要找他?」
柳寒山聳聳肩,道:「這個……人各有志,小生就不便胡猜了。」
紅石堡主沉聲道:「你自己找他為了何事?」
柳寒山沉吟了一下,說道:「堡主這話,真把小生問住了,老實說,小生什麼也不為……」
紅石堡主道:「這是什麼話?」
柳寒山道:「說出來,堡主一定不信,小生並投有什麼特別目的,只不過聽說很多人都在找他,一時好奇,也來瞧瞧熱鬧而憶。」
紅石堡主哼道:「你從蘇北老遠趕到金陵來,這些日子,每次必到,就為了瞧熱鬧?」
柳寒山笑道:「所以嘛,我就知道堡主不會相信吧!其實,話又說回來,像三位老爺子這樣有身分有地位的人,這些日子,不也一樣在金陵城裡花大錢吃小館子,難道又有什麼特殊目的不成?」
紅石堡主一怔,倒被他反問得答不出話來。
旁邊那位太極門姓應的長老介面道:「實不相瞞,咱們三人遠來金陵,可不是瞧熱鬧的。」
柳寒山故作驚訝道:「那麼,三位老爺子有什麼目的呢?」
應長老道:「目的也是想見見那位姓郭的高人。」
柳寒山道:「哦!」
應長老道:「咱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必須找到姓郭的,至子詳情,現在不能奉告,希望你柳相公能助一臂之力,事成之後,自當重謝。」
柳寒山目光流轉,沉吟著道:「三位老爺子的意思,是要小生打聽那姓郭的下落?」
應長老道:「正是。」
紅石堡主接道:「你反正只為了瞧熱鬧,並無特別目的,這樣不會耽誤你的正事吧?」
柳寒山笑道:「堡主言重了,長者命,不敢辭。小生縱然有事,也得暫時擱在一邊,先替三位老爺子跑腿效力才是。」
紅石堡主道:「咱們也不會讓你白跑腿,只要能見到姓郭的,你要什麼代價,儘管開口。」
榔寒山忙道:「有為三位老爺子效勞,這是小生的榮幸,談代價就太俗氣了,不過,那位郭老哥宛如天際神龍,行蹤難見,憑良心說,連小生也不知道怎樣才能找到他……」
郝姓老人道:「你柳相公交遊廣闊,相識遍天下,道上朋友認識的多,消息總該比咱們靈通些?」
柳寒山苦笑道:「老爺子明鑒,這年頭,朋友越來越現實,沒有利害關係,誰肯出力。
郝姓老人道:「要怎樣才會有人出力?你不妨明說。」
柳寒山故作沉吟道:「這個嘛,三位老爺子都是聰明人,江湖上混混的朋友,為來為去,還不就是為了『名』、『利』兩個字……」
郝姓老人道:「好!需要多少錢?你說吧!」
柳寒山笑笑道:「小生所謂的『利』字,並非指一般金錢。」
郝姓老人道:「那是指什麼?」
柳寒山道:「聽說紅石堡有一種獨門聖葯,名叫『子母金丹』,如果秦老爺子捨得一份『子母金丹』,我想事情就好辦了。」
三個錦衣老人聽了這話,都不覺倏然變色。
所謂「子母金丹」,乃是紅石堡百年來獨門秘制的藥丸,功能活死人,生白骨,號稱「天下第一聖葯」。
紅石堡對「子母金丹」的配方,一向珍惜如命,歷代相沿,傳子不傳女,武林中人更視此葯為無價之寶,許多人夢寐以求,連看一眼都辦不到,柳寒山居然欲得金丹為酬,豈非強人所難?
郝姓老人和應長老都知道紅石堡主決不可能答應這個條件,兩人面面相覷,憂形子色。
紅石堡主臉上籠罩著一片寒霜,冷冷道:「柳相公,你這要求,未免太過分了吧?」
柳寒山站起身來,拱手道:「小生也知道所望太奢,不過,要找姓郭的人也不少,秦老爺子若認為不值得,就當小生沒有說過好了。三位請寬坐,小生告退。」
說著,欠身一禮,離開了臨窗桌子。〖OCR:大鼻鬼〗紅石堡主突然沉聲喝道:「站住!」
柳寒山停步道:「堡主,還有什麼吩咐?」
紅石堡主神色凝重地道:「我可以答應給你一盒『子母金丹』,但不知你有沒有把握找到姓郭的?」
柳寒山笑道:「把握雖然說不上,小生自信已有尋找他的線索。」
紅石堡主道:「說出來聽聽。」
柳寒山卻聳聳肩,道:「這些線索,也可以說是小生半個月來花費許多金錢和時間獲得的一點發現,就這樣說出來,豈非太冒失……」
紅石堡主取出一塊雞血紅的小石,重重放在桌上,肅容道;「這是本堡的紅石信物,事成之後,你可以隨時持此信物,找紅石堡主換取一盒『子母金丹』,不過,我也有兩個附帶的條件……」
柳寒山道:「堡主請說。」
紅石堡主道:「第一,從現在起。凡是有關姓郭的任何消息,你不能再轉告給其他人;第二,最遲五天之內,咱們要見到姓郭的,超過時限,信物便得追回。」
柳寒山笑道:「一切遵照吩咐,老爺子放心吧!」
一面收起了紅石信物,一面又坐了下來。
郝姓老人和應長老都喜出望外,急忙催促道:「柳相公,你有什麼發現,現在該可以談談了。」
柳寒山神秘笑了笑,壓低聲音道:「這可是小生憑心血換來的收穫,也是半個月來,細心觀察得到的發現,我先說出來,供三位老爺子參考……」
紅石堡主不耐煩道:「你揀重要的說吧!」
柳寒山輕輕道:「三位老爺子請回想一下,這些日子,咱們大伙兒在金陵城中吃的小館子也不少了,譬如:第一次在西城『竹林小館』吃羊肉湯泡饅頭,第二次是在王府巷『小雲軒』吃蒸餃,第三次嘛,在墟外『李麻子小吃店』吃鍋貼酸辣湯,第四次……」
紅石堡主冷冷截口道:「咱們要知姓郭的消息,你盡說這些不關痛癢的事幹什麼?」
柳寒山搖頭道:「這些都是關係重大的事,老爺子若認為無關痛癢,那就大錯特錯了。」
郝姓老人忙道:「柳相公,有話但請直說,不必繞圈子。」
柳寒山道:「剛才小生所說這些地方,都有一個相同的特點,不知三位老爺子可曾注意到?」
紅石堡主道:「咱們只知道這些都是冷門小吃店,價錢都貴得嚇死人,除此之外,還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柳寒山笑道:「這就叫做『明察秋毫,而不見車薪』了。其實,三位老爺子卻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紅石堡主道:「哪一件?」
柳寒山低聲道:「這些小吃店裡,都有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娃兒。」
三人不約而同「哦」了一聲,目光都不期然轉注到老闆娘寶蓮身上……
可不是嗎?
眼前就是一間冷門小吃店,價錢貴得嚇死人,櫃檯里也正是一位風姿綽約的俏寡婦。
紅石堡主喃喃道:「咱們真是老糊塗了,竟沒注意到這些巧合。」
柳寒山得意地道:「小生已經仔細打聽過,『竹林小館』的閨女名叫翠花,『小雲軒』的兩姊妹姓楊,都只有二十來歲,『李麻子小吃店』的老闆娘叫小紅,才三十齣頭,再加上今天這一位……只怕不能算是巧合了。」
紅石堡主道:「若非巧合,又表示什麼意義呢?」
0隙山道:「這證明了一件事!咱們的一切舉動,都是郭某人在暗中支配,而他卻不願出面跟咱們相見。」
紅石堡主道:「這樣說來,要找他豈非希望渺茫?」
柳寒山笑了笑,道:「小生卻認為恰好相反,正因有些發現,要找他反而更容易。」
紅石堡主道:「你有什麼打算?」
柳寒山道:「如何打算是小生的事,老爺子只須信任小生,五天之內,自當有佳音回報。」
紅石堡主想了想,道:「好吧!咱們就等你五天,希望你言而有信,不要耽誤了咱們的大事。」
柳寒山道:「但是,小生要預先申明,眼下欲找姓郭的人很多,難保沒有人在暗中阻擾搗亂,小生只負責探聽郭某的下落,無法保證他肯答應跟三位老爺子見面,到時候,或許要勞動老爺子們親自移樽就教也難說。」
紅石堡主道:「那是自然,只要知道他在什麼地方,咱們願意親自去見他。」
柳寒山起身道:「既如此,小生告退了。」
紅石堡主也不挽留,揮揮手站了起來,叫道:「夥計,算賬。」
二楞子連忙應聲道:「三位老爺子,一共六十兩。」
紅石堡主擲下二百兩銀子,道:「連這位柳相公五位的賬一起算,多下的不用找零了。」
說完,三人離座出店,揚長而去。
二楞子捧著雪花花的銀子,連連鞠躬道:「小賬四十兩,謝啦!」
一碗面賣二十兩銀子,已是駭人聽聞,小賬一賞四十兩,更是破天荒的豪舉,難怪滿店食客,個個目瞪口呆,卻把寶蓮和二楞子笑得嘴也合不攏來。
柳寒山倒好像受之無愧似的,領著四名綠衣少女,施施然走出店門,邊走邊吟道:「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可惜這麼便宜的牛肉麵,以後再也吃不到了。」
他一走,「金沙雙雄」也急忙起身,叫道:「夥計,這是面錢……」
丟下五十兩一錠大元寶,連十兩銀子找零也顧不得要,便緊跟著追了出去。
其餘客人一見,都迫不及待地站了起來,爭先恐後地大叫道:「夥計,收錢!收錢……」
一個個都將整塊銀子拋在桌上,匆匆奔出店去。
二楞子來不及收錢,急忙取來幾隻麻袋,大把銀子往袋子里丟,轉眼竟裝了滿滿兩大麻袋。
客人全走了,只剩下那對喝麵湯的老夫妻倆,兀自張大嘴巴,望著那成袋的銀子發獃。
也難怪,鄉下人嘛,就算活一輩子,只怕也沒見過這許多銀子……
入夜收店以後,寶蓮和二楞子連拖帶推,才把整袋銀子搬進卧房,用不著點燈,單是那閃閃耀眼的銀光,已經把房間照得雪亮了。
這筆橫財,足夠舒舒服服過一輩子。
她可以把店頂出,給二楞子幾個錢,打發他另謀高就,或者索性發點銀子,替他討一房媳婦,就把麵店交給小兩口去經營,自己樂得好好享幾年清福。
可是,自己今年才二十多歲,難道就這樣孤孤單單守一輩子寡,不替以後的日子打算打算么?
想到將來歲月,就想到「六郎」。
心裡不覺就煩躁起來……
自從死鬼洪去世以後,這些年來,自己一縷芳心,早巳系在他身上,偏偏冤家竟裝痴扮傻,總沒有半句實心話兒。
相識多年,自己對他可算得溫存體貼,千依百順,誰知道冤家卻總是半真半假,若即若離,看似有情又無情。
寶蓮也知道,「六郎」是個風流種子,相好的不止自己一個……
這些,她都不抱怨,她只怨自己不能以萬丈柔情,使頑石融化,浪子回頭。
一念痴迷由衷起,面對這雪花般的銀子,也覺得索然無味了。
錢!
錢有什麼用?
再多金錢,也買不到情人的心。
寶蓮長嘆了一口氣,順手將麻袋推去床底,懶洋洋拴上房門,決心不再去想那些惱人的事,忙累了一整天,該舒舒服服洗個澡,洗凈滿身汗污,也滌去心中煩悶。
她解卸羅衫,讓自己浸沉在溫暖的浴盆里,正閉上眼睛,準備享受這片刻的舒暢……
突然,窗上一聲輕響,一股冷風吹了進來。
寶蓮急忙扯過一條浴巾,匆匆裹住身子,低喝道:「是誰?」
窗外無人回應。
寶蓮心裡狂跳,嬌嗔道:「六郎,不許胡鬧,當心二楞子還沒睡熟……」
話未畢,「刷」的一聲,一束繩圈忽然穿窗而人,套住了她的身體。
接著,繩圈一緊,已將她拖離浴盆。
寶蓮急了,沉聲道:「六郎,快放開我,不然,我可要叫啦……」
沒等她叫出來,一縷勁風飛至,眼一黑,便昏迷了過去。
寶蓮清醒時,發現自己睡在一張柔軟舒適的大床上。
這是一間布置華麗的卧房,綉榻錦褥,幽瞢撲鼻,臨窗漆桌上,陳設著木梳、銅鏡和許多花粉胭脂。
奇怪的是,那些梳妝用品,竟然無一不是寶蓮常用的東西。
更奇怪的是,連她準備沐搭后更換的睡衣,以及一套收藏在箱底的繡花錦緞衫裙,居然也整整齊齊折放在床頭邊。
陌生的房間里,觸目儘是自己熟悉的物品。
寶蓮暗想:這準是六郎在惡作劇,除了他,決不會有別人。
連忙穿好衣服,略作梳洗,徑自推門走了出去。
一腳踏出房門,卻不禁呆了。
原來外面是間大廳,已經先坐著好幾位花朵般的美人兒。
這些女孩子,寶蓮幾乎全都認識,其中有「竹林小館」的翠花,「小雲軒」楊家姊妹倆,以及「李麻子小吃店」那位標緻的老闆娘小虹……
寶蓮驚訝地望著她們,她們也驚訝地望著寶蓮,大家臉上都疑雲遍布。
這時候,珠簾掀處,進來兩個人
然竟是那一對姓何的鄉下老夫妻。
老婆婆先向寶蓮微笑點頭,道:「老闆娘,實在對不起,沒害你著涼吧?」
寶蓮紅著臉道:「你們是什麼人?」
何老頭笑道:「老闆娘何其健忘?咱們雖然只喝麵湯沒付銀子,卻也一樣是主顧呀!」
寶蓮道:「我跟你們無怨無仇,你們把我擄來,究竟想幹什麼?」
何老頭道:「老闆娘,千萬別誤會,咱們請諸位到這兒來,絕無絲毫惡意。」
老婆婆介面道:「不但沒有惡意,咱們還擔心諸位在這兒住不慣,特地把諸位常用的衣物都取來了,務求各位過得舒舒服服,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
寶蓮道:「你的意思,是要把咱們囚禁在這兒?」
伺老頭忙道:「不!不!不!咱們天膽也不敢囚禁諸位姑娘,只是求諸位在此地小住數日,幫咱們一個忙。」
寶蓮道:「我們能幫你什麼忙?」
何老頭道:「不瞞諸位說,咱們為要見一個人,可是沒有辦法找到他,迫不得已,才想向姑娘們求助。」
寶蓮詫異道:「你們要見誰呢?」★大鼻鬼OCR★何老頭笑道:「提起此人,姑娘們都很熟悉,不僅熟,彼此還有很深厚的感情,咱們要見他很難,諸位姑娘卻跟他常有往來……」
寶蓮不覺「哦」了一聲,脫口道:「你是說六郎?」
何老頭連連點頭,道:「不錯,正是名滿江湖的郭六郎,人稱『魔手』郭長風,郭大俠。」
寶蓮忽然發覺事情不單純了,忙道:「你們找他有什麼事嗎?」
何老頭道:「咱們是誠心誠意求見郭大俠一面,有幾句很重要的話,想當面轉告他。」
老婆婆接著道:「是的,咱們只想當面轉告郭大俠幾句話,對他非僅無害,反而有莫大的好處。」
寶蓮沉吟道:「是幾句什麼話?能不能先告訴我們?」
何老頭笑了笑,道:「這要請姑娘們多多包涵,咱們只是受人之託,必須見到郭大俠,才能說出來。」
寶蓮道:「如果你們見不到他,又怎麼辦?」
何老頭道:「咱們想見郭大俠固然困難,他若要找咱們,卻容易得很。我想,郭太俠發現諸位姑娘同時失蹤,一定會找到這兒來的。」
室蓮道:「萬一他不肯來,你們是不是打算永遠把咱們關在這兒?」
何老頭笑道:「不會的,郭大挾是最重情意的人,他得到消息,必定會來,只要郭大俠一到,咱們立刻恭送諸位姑娘回家。」
寶蓮道:「我是說,萬一他不顧咱們的死活……」
何老頭搖手道:「姑娘只管放心,咱們對郭大俠的為人很了解,他決不是那種人。」
忽然有人輕笑介面道:「這話可難說呀!凡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話聲入耳,廳里女孩子都驚喜地叫了起來:「六郎,六郎」
這位郭六郎,年紀不過三十上下,白凈的面孔,修長的身材,眉目清秀,滿臉笑容,看上去,只是個和和氣氣的大孩子,並無出奇之處。
如果一定要說他有什麼特別的地方,那就是一雙大手,十指細長有力,張開來,足可以抓起兩個大西瓜。
此外,就是他臉上的笑容了。
他一隻手橫抱在胸前,另一隻手正悠閑地撥弄著門帘上的珠串,身子倚著門框,嘴角綻著微笑。
那笑容,顯得放藹不羈,蠻不在乎,豪爽中又有幾分調皮的意味。
那老夫妻倆就站在門口,竟未發覺他是什麼時候來到身後的,兩人面面相覷,臉上都流露出驚詫之色。
何老頭抱拳道:「請問閣下莫非就是郭長風大俠?」
郭長風歪著頭道:「你看像不像?」
何老頭急忙欠身施禮,道:「郭大俠好似天際神龍,見首不見尾。總算是皇天不負苦心人,終子讓咱們見到郭大俠。」
郭長風笑笑道:「那是因為龍尾巴被踩住了,只好自己送上門來,老天爺才不管這些閑事哩。」
何老頭賠笑道:「咱們實在是萬不得已,才出此下策,還望郭大俠多原諒。」
郭長風聳聳肩,道:「事情已經這樣了,不原諒也不行啦,我只想請問一聲,剛才兩位的承諾,還算數不算數?」
何老頭道:「當然算數,郭大俠請放心,咱們這就派人分送各位姑娘回府。」
郭長風一擺手,道:「好!請先履踐諾言,其他的話,咱們等一會再談。」
老婆婆立即側身讓路,道:「姑娘們,請!」
可是,女孩子們卻痴痴望著郭長風,竟然誰也沒有離去的意思。
郭長風笑道:「沒事啦!你們還不回家,等什麼?」
寶蓮移步近前,悄問道:「六郎,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嘛?你不說明白,叫人家如何能放心得下?」
沒等他回答,翠花已經跟了過來,低聲道:「這兩人都是幹什麼的?他們會不會為難你?」
小紅也焦急地問道:「你是不是欠了他們的賭債?到底欠了多少?我這兒還有點私房錢……」
接著,「小雲軒」的楊家姊妹也搶著道:「六郎,咱們等你一塊兒走,要死也死在一起……」
大家爭著剖情示愛,都有「與郎連心,難捨難分」之意。
郭長風舉手搖了搖,道:「你們都不願意回去,是嗎?」
眾女異口同聲道:「六郎,我們要跟你在一起。」
郭長風微笑道:「大家都留在這兒,其實也沒有什麼關係,不過,希望你們先聽我說一句話,然後再作決定……」
子是,先向寶蓮耳邊,低聲說了一句話,接著,又對小紅,翠花,和楊家姊妹……
每人都同樣耳語了一句。
眾女聽了,都現出驚喜之色,不約而同道:「真的?你沒有騙人?」
郭長風只點了點頭,眾女頓時發出一聲歡呼,爭先恐後,奪門而去……
這情形,直看得老夫妻倆瞠目咋舌,如墜五里霧中。
好一會,老婆婆才驚嘆道:「郭大俠,你這是用的什麼法術?竟能使美女受命,如臂御指?」
郭長風笑道:「那不是法術,只不過一句真言而已。」
老婆婆道:「哪一句真言?」
郭長風道:「我只告訴她們:『誰先回家,明天我就先去誰家』。」
老夫妻倆怔了怔,不覺大笑起來。
何老頭拱手道:「佩服!佩服!除了郭大俠,別人也難以消受如此艷福。」
郭長風搖搖頭,低聲道:「她們若互不見面,固然是艷福,像這樣鼻子對眼睛,不是福氣,倒變成嘔氣了。」
何老頭惶恐地道:「這麼說來,竟是咱們替郭大俠添了麻煩啦!」
郭長風仰面笑道:「一窩鵪鶉,總免不了打架,只要不耽誤生蛋就行。」
緩步走到廳中,自己拉過一把椅子,大刺刺坐了下來,揚眉道:「說吧!二位如此煞費苦心要找我,究竟為什麼事?」
何老頭連忙肅容道:「不瞞郭大俠,老奴夫婦,是奉了主人之命,特地前來拜謁。」
郭長風道:「二位的主人懸誰?找我有何賜教?」
何老頭道:「敝主人久仰郭大俠盛名,渴欲一見,特命老奴夫婦專程前來相請,至子敝主人的姓名,老奴不便奉告,等見面的時候,自然就知道了。」
郭長風詫道;「連個姓名都投有,叫我跟誰去見面呢?」
伺老頭道:「敝主人吩咐過,只要郭大快應允相見,明日午夜,敝主人將在南門外張家大院內親自恭候。」
郭長風輕哦道:「南門外張家大院,就是那棟無人居住的廢宅么?」
何老頭道:「正是。敝主人將掃徑張燈,親候俠駕光臨。」
郭長風聳聳肩,笑道:「這倒挺有意思,既不相識,也不知道名姓,偏偏又約在一座空屋廢宅里見面你那主人好像料定我一定會去似的?」
何老頭道:「敝主人對郭大俠仰慕已久,此次掬誠肅請,實固有一樁大事,欲求郭大俠鼎力相助。」
郭長風道:「噢?是什麼大事?」
何老頭道:「此事關係太大,內中詳情,只能留待敝主人親自與郭大俠面談,老奴不敢預泄。」
郭長風笑道:「可是,我除了醇酒美女之外,別無所長,你家主人找我幫忙,只怕是找惜人了。」
何老頭道:「敝主人卻認為,舉目當世,除了郭大俠,再無第二個人有這份能力,正因為如此才命老奴夫婦專程懇邀,務必求郭大快屈駕一晤。」
郭長風道:「他既然這樣瞧得起我,為什麼不肯親自來一道,反而要我去見他?」
何老頭忙道:「這一點,郭大俠千萬別誤會,只因近月來,金陵城中高人云集,都是為了要見郭大俠,敝主人實有不得已的苦衷,未便在城中露面。」
郭長風聳聳肩,道:「看來你家主人竟是位神秘人物嘛,沖著這份好奇心,我倒真想見見他……」
何老頭介面道:「郭大俠若應允相見,非僅敝主人深感榮幸,老奴夫婦也同領盛情。」
郭長風道:「不過,咱們話可說在前頭,見面歸見面,這並不表示我能幫他什麼忙。」
何老頭說道:「這是自然。老奴僅代敝主人先致謝意,明日午夜,潔樽敬候俠駕。」
郭長風抖抖衣衫,站起身來,笑道:「潔樽倒不必,酒最好多準備些。」
話落,舉步跨出了大廳。
何老頭一面欠身相送,一面叮嚀道:「郭大俠別忘了,明日午夜,南門外張家大院……」
郭長風沒有回答,身影已消失在沉沉夜色中。
許久,老婆婆才輕吁一口氣,說道:「皇天不負苦心人,咱們總算把他迫出來了。」
伺老頭卻搖搖頭道:「先別高興得太早,咱們能想到這個主意,人家也會想到,尤其是『花蜂』柳寒山,更不能不肪。」
老婆婆道:「你以為柳寒山真會替紅石堡出力嗎?」
何老頭道:「那廝為了貪圖『子母金丹』,很可能跟紅石堡合作。」
老婆婆哼道:「他若真敢跟咱們作對,那就是自尋死路了,咱們就算不敢對付紅石堡,難道還不敢對付他姓柳的?」
何老頭道:「話雖不錯,但在大局未定之前,最好不要打草驚蛇,咱們只須設法絆住他,不讓他在明日午夜前跟郭長風見面,以後就不必擔心了。」
老婆婆道:「好!你去向主人報訊,城裡的事交給我,老婆子自有對付柳寒山的辦法。」
何老頭道:「不僅是柳寒山,其他各路來意不明的人,都需嚴密防備,這地方已經不能再留,必須立刻撤走,把力量布置在城南一帶……」
老婆婆揮手道:「我知道,誤不了事的,你只管辦你的去吧!」
張家大院就在南門外鄰近雨花台不遠處,滿院蒼松,繞著一座百年古屋。
古屋共有五進,都是紅磚砌成的瓦房,如今,房屋已有部分倒塌,那雕花漆彩的門窗,更是破爛不堪,滿目蛛絲鼠糞,庭前野草叢生,顯得既荒涼,又陰森。
這地方,別說夜晚無人敢去,即使在白天,也是一片寥寂,人跡罕至。
可是,今夜卻不同了。
石階上的青苔,已經洗刷得乾乾淨淨,由大門通往前院正屋的小徑,也鋪上了一層層的細沙,兩側野草全部鏟去,連沿路的樹枝,都已修剪整齊。
整座前院,打掃一新,門窗都經過修補,而且重新糊了窗紙,配上檐幃。
離午夜還有大半個時辰,何老頭已經掌著燈籠,在大院門口等著了。
他還是那身裝束,還是那副蠻不在乎的神情,還是滿臉和善的微笑。
何老頭舉燈相迎,低問道:「郭大俠只有一個人來?」
郭長風道:「難道你家主人還約了別人?」
何老頭忙道:「不!敞主人只邀請了郭大俠一位客人,因為今夜之會,事關重大,實在不願再有外人窺探,老奴恐郭大俠帶著朋友同來,所以問一問。」
郭長風笑道:「你是怕我約朋友來白吃?」
何老頭道:「老奴擔心發生誤會。」
郭長風笑著拍拍他的肩,低聲道:「放心吧!我只有身上帶錢的時候,才有朋友,今夜正好囊空如洗,朋友們早就躲得遠遠的了。」
何老頭似乎仍不放心,舉起燈籠向四周照了一遍,才掩上大門,領著郭長風向前院走去。
前院正量檐幃低垂,門窗緊閉,看不見燈光,也不聞人聲。
何老頭在屋檐前停了下來,側身肅容道:「郭大俠請進。」
郭長風道:「你家主人呢?」
何老頭道:「正在屋中恭候。」
郭長風微微皺眉,道:「這種待客的方法,不嫌太冷淡些嗎?」
何老頭欠身道:「荒宅簡陋,人手欠缺,請郭大俠多原諒。」
郭長風笑了笑,道:「話倒是實話,既來之,則安之。主人不克分身,客人只好自己進去了。」
口裡說著,人已拾級而上,推開屋門,跨了進去。
門開處,眼前頓時一亮。
原來屋裡不僅點著燈,而且有七八名黑衣人正肅立而待。
這些人全都穿著同樣的黑袍,戴著同樣的黑色頭罩,分列左右兩側,不言不動,只用冷峻的目光,凝視著郭長風。
房屋正中,擺著一張長桌案,桌前只有一把椅子,除此之外,別無陳設。
郭長風聳聳肩,道:「這倒好,一個客人,卻有八位主人,敢情今天是準備『羅漢請觀音』啦!」
八個黑衣人默然不答,身後房門卻「砰」的一聲掩閉起來。
郭長風回顧了一跟,笑道:「諸位,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何必還玩捉迷藏遊戲呢?」
左首第一個黑衣人冷冷道:「咱們並不想跟閣下捉迷藏。」
郭長風拱手笑道:「閣下最先開口,大約就是此地的主人了?」
那人不答,站在他身邊第二個黑衣人卻介面道:「你猜錯了,咱們都是主人。」
郭長風道:「但總有一位主持的,不然,我這客人究竟該對誰說話呢?」
左首第三名黑衣人應道:「無論對誰說話,全都是一樣。」
郭長風笑笑道:「諸位這樣輪流發言,是否怕被人聽出了口音,識破身分?」
第四個黑衣人道:「你只須知道咱們是主人身分便夠,其他何須多問。」
說到這兒,左邊四個黑衣人都已經輪流說過一次話,剩下右邊四人,尚未開過口。
郭長風對右首第一個黑衣人笑了笑,道:「這一次,大約該輪到老兄發言了。請問,咱們可以坐下來再談嗎?」
那人一指桌前椅子,道:「請坐。」
郭長風道:「可是,這兒只有一把椅子,我若坐了,諸位豈不都得站著?」
左首第二人答道:「這是咱們的事,不勞閣下操心。」
郭長風道:「大家都沒有座位,卻讓我一個人坐,這樣有些不好意思。」
第三名黑衣人道:「閣下遠來是客,自然該讓客人坐。」
郭長風露齒一笑,道:「既然諸位如此謙讓,我就不客氣啦!」
說著,走到那僅有的椅子前面,一屁股坐了下去。
剛坐下,他就發覺上當了。
敢情那椅子又冷又硬,竟是精鋼鑄造的。
而且,就在他身子坐落時,突然「錚!錚!」連響,腳踝和腰部,已被三隻鋼環緊緊扣住……
換句話說,除了雙手以外,他整個身體,已被機關鎖在鋼椅上,再也動彈不得了。
郭長風心裡雖然吃驚,臉上仍帶著微笑,攤開雙手,說道:「諸位,這算什麼意思?」
右首最後一個黑衣人沉聲道:「說實話,你究竟是不是『魔手』郭長風?」
郭長風道:「難道你們認為我是假冒的?」
那人冷哼道:「如果你是假冒的,現在承認還來得及,再遲就後悔莫及了。」
郭長風道:「我是道道地地的郭長風,貨真價實,如假包換。」
那人道:「好!」
聲落,腳下疾退三步,同時解開黑袍前襟,露出一排革制刀囊。
革囊中,整整齊齊插著二十四支柳葉飛刀。
其餘黑衣人也迅速散開,退到不同的方位,紛紛解開衣襟,露出隨身革囊。
八個人各站一方,囊中暗器也無一相同,有柳葉飛刀,連環弩,三棱鏢,甩手箭,黃蜂針,毒蒺藜,鐵蓮子……
左首第一個黑衣人的暗器最特別,表面看,那只是十二枚如意金錢鏢,大小形式都和普通金錢鏢投有什麼不同,然而,其中有兩枚,竟是純金打造的。
兩枚小小金鏢,雖然說不上多珍貴,但他在十二枚暗器中雜入兩枚純金製品,卻不知用心何在?
郭長風大聲道:「各位,可不能謀財害命呀!我身上一文錢也沒有……」
話猶未完,桌上油燈突然熄滅。
只聽「颼颼」連響,四面八方同時響起一連串強勁的破空之聲……
勁風縱橫飛掠,充斥全屋,也截斷了郭長風的話聲。
好半響,破空之聲靜止,房內一片沉寂。
黑暗中有人輕喝道:「亮燈!」
「刷」!
火光一閃,油燈復明,八個黑衣人都不約而同發出驚呼。
只見郭長風仍然好好坐在鋼椅上,神態自若,毫無異狀,椅前長桌上面,卻整整齊齊排列著二十四把柳葉飛刀,十二隻三棱鏢和甩手箭,以及成堆的連環弩,黃蜂針,毒蒺藜,鐵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