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大悲連連搖頭道:「那更不會,她不僅了解實情,甚至臨死時還不能忘情於林元暉,還求我原諒他。可是,如此薄倖兇狠的男人,上天也不能饒恕,要公孫茵替母報仇,這是我的主意。」

郭長風黯然嘆了一口氣,道:「夫人,請恕晚輩說句冒昧的話這可能是件天大的冤案。」

大悲訝然道:「冤案?你是說我冤枉了林元暉?還是說公孫玉兒冤枉了她所愛的人?」

郭長風徐徐說道:「都不是,晚輩的意思是說,夫人和公孫玉兒對林元暉的為人可能有所誤解。事實上,林元暉既非薄倖,也非無情,他也可能和公孫玉兒一樣,是十可憐的受害人。」

大悲道:「你憑什麼這樣說?」

郭長風道:「據晚輩這些日子多方查證所得,當年火焚桑園,並非出自林元暉授意,而是另有人冒他的名字行兇,別有圖謀。」

大悲道:「什麼圖謀?」

郭長風道:「意在奪取那條女用香羅帶。」

大悲道:「那冒名的人是誰?為了一條香羅帶,竟值得殺人放火?」

郭長風道:「據說,那香羅帶不僅是一件飾物,內藏著極大秘密,而且,依晚輩推斷,那冒名行兇的,很可能就是紅石堡主秦天祥。」

大悲聽了,忽然笑起來,道:「郭大俠,你上當了。」

郭長風一怔,道:「上當?」

身後,突然傳來開門聲,羅化庭走了進來。

大悲對著剛走進來的羅化庭道:「你聽見了么?」

羅老夫子俯首道:「聽見了。」

大悲道:「很好,現在你把真實的情形告訴郭大俠吧!」

羅老夾子看看郭長風,滿臉肅容道:「郭大俠,剛才老菩薩的話是對的,這一切,全是秦天祥和林元暉翁婿倆申通好故布的疑陣,當年火焚桑園,就是林元暉的主使。」

郭長風點頭笑了笑,卻不接他的話,只淡淡地問道:「老夫子不是要舊雨樓故鄉,不再參與江湖中事了么?」

羅老夫子輕嘆道:「我本想回去的。但這樁秘密,當初只有四個人知道,鐵扇子宋剛死後,剩下秦天祥、林元暉和我三人,我若不挺身說明,恐怕郭大俠永遠不會相信。」

郭長風仍然不接正題,隨口說道:「老夫子和田老爺子他們,在什麼地方分的手?」

羅老夫子道:「在西峽口附近分手的,他們準備循水路回襄陽,我原想由陸路舊雨樓皖西故鄉,不料……」望望大悲師太,忽然住口。

大悲微微一笑,道:「不要緊,你儘管直說。」

羅老夫子才接著道:「……不料,才到赤眉慎,就被林元輝現身截住了,他知道我有避隱的意思,便想殺我滅口,否則就要押我重回紅石堡,正危急時,幸虧老菩薩親自趕到,才救了我。」

他把話說完,不覺長吁了一口氣,大有如釋重負之感。

大悲師太含笑解釋道:「貧尼已經許多年不出玉佛寺門。

近來為了採藥,偶爾出外走走,不想恰巧就遇上羅老夫子,這大約是上天的安排吧!」

郭長風道:「夫人既然也見到那位薄倖的林元暉,為什麼不連他也一起帶回來呢?』大悲搖頭道:「冤有頭,債有主,出家人若能代為出面,就不會再麻煩郭大俠了。」

郭長風道:「我?」

大悲道:「正是,咱們老遠從金陵禮聘郭大俠出來,正是希望郭大俠能為一個孤苦可憐的弱女子主持公道,可惜的是,對方太狡詐,公孫茵又不太懂事,竟使郭大俠誤信對方的謊言,反跟咱們成了敵對,貧尼為此事深感遺憾,不得不請郭大俠來,當面作一解解。」

郭長風惶然道:「夫人太看重晚輩了,武林中名高望重的長者很多,郭長風不過一名卑不足道的小人物,只怕有負夫人的期許。」

大悲又搖搖頭,道:「當今世上,盡多欺世盜名之輩,能有幾人似郭大俠古道熱腸?貧尼寧求小人,不求偽君子。」

郭長風道:「事情若果如夫人所述,這是武林中一件喪德敗行的大事,理當由夫人出面,邀約各門各派長老耆宿,將事實真象,公諸於世,為受屈的公孫玉兒討還公道。」

大悲師太道:「那更行不通,試想紅石堡和寂寞山莊,早已名滿天下,儼然以白道正統自居,武林中人誰敢開罪他們?

何況,當年情變,事屬私情,咱們又豈能憑一條羅帶,便博取得人家的信任?」

郭長風無詞以對。

大悲又接著道:「郭大俠,你是年輕人,應該有年輕人的正義感和勇氣,過去,你雖以『殺手』為職業,平生並未妄殺無辜,貧尼深知你有這份力量,有這份膽識,面且不畏強暴,敢做敢為,所以,幾經思量,才決心請你出面,現在貧尼就把這件事托給你了,相信你不會畏縮推辭吧?」

這番話,字字懇切,句句使人感動,盼望之殷,溢於言表,任誰聽了也無法拒絕。

郭長風想了想,道:「既然夫人如此看重,晚輩也已參與此事,自不能不努力而為,不過」大悲道:「我知道,你心裡還有許多疑問,不能盡信咱們一面之辭,羅老夫子在這兒,有什麼懷疑不解的,盡可以當面問他。」

郭長風道:「晚輩總覺得此事內情太複雜了,真象未明之前,無法預下決斷,夫人是否能答應給晚輩幾天時間考慮呢?」

大悲道:「你是一點也不相信我的話了?」

郭長風道:「決不是,晚輩只是想利用這幾天時間,跟羅老夫子多談談,多了解一些實情,同時,也希望能和公孫姑娘談談,聽聽她本人的童見。」

大悲笑道:「這當然沒有什麼不可以,只是,我這兒是佛門尼庵,未便留住男客,恐怕得讓郭大俠受點兒委屈。」

郭長風道:「但憑夫人吩咐。」

大悲沉吟了一下,道:「後山有幾間石屋,本是貧尼面壁之處,郭大俠就和羅老夫子在那兒暫住幾天吧,一應飲食,我會叫人送去,也會讓公孫茵過去陪兩位談談,只不過,兩位不能隨便離開那幾間石室,以免使人誤認我門規不清。」

郭長風忙道:「這是應該的,晚輩一定遵照夫人的吩咐行事。」

大悲師太點點頭,道:「我立刻就著人去收拾,不知郭大俠準備要考慮幾天才夠?」

郭長風微笑道:「多則五日,少則三天。」

大悲笑了笑,道:「但願郭大挾能早作決定。」

未見她舉手作勢,神櫥前的綢幔緩緩垂落,以後便無聲息。

郭長風心裡明白,她已經走了,神櫥里必然又換回原來的佛像。

不多久,房門啟開,進來一名女尼,合十說道:「請郭大俠膳堂用齋。」

郭長風摸摸肚子,微笑道:「的確有些餓了,老夫子,咱們一塊兒吃點素齋如何?」

羅老夫子還沒開口,那女尼卻代他回答道:「老夫子已經用過飯了。」

羅老夫於忙道:「是的,老朽剛吃過,還是郭大俠請吧,回頭咱們在後山石室再見。」

郭長風雖覺得他好像有些言不由衷,也未在意,拱拱手,隨著那女尼走出了佛堂。

這一次,他跟睛未被蒙住,只見佛堂外是一條走廊,穿過迴廊門,右側有一片天井,向左一轉,便是間雅靜的膳堂。

一路經過,未見人影,彷彿整個院落全都空無人居。

躇童並不很寬大,裡面擺著三張長條本桌,約可供十餘人同時進膳,桌椅都收拾得點塵不染。

從表面看,這是座小巧的精舍,寧靜而整潔,確是潛性修行的好地方。

但郭長風總感覺置身其中,時時刻刻都被一種無形的壓力束縛著,使人不期然興起陰森之感。

或許這地方過於冷靜了,整棟屋於看不到氣個人,卻又隨時隨地可能有人出現,你明明坐在一間空屋裡,竟會感覺正有許多看不見的目光,在四周對你注視。

素菜做得很可口,甚至還有一小壇酒。

然而,郭長風卻食而不知其味,匆匆塞了些在肚子里,便放下杯筷。

那女尼進來酒萊之後,就已退去,郭長風剛放下筷子,她又立刻出現在膳堂門口,俯首道:「郭大俠請隨我來。」

到這時候,郭長風似乎已經沒有表示意見的機會了,默默跟著她離開膳堂,走進另一間密不透風的小房內。

這小虜有門無窗,光線陰暗,窄窄長長的,就像一口棺木。

郭長風一腳踏進去,突然發現整間房子全系鐵板鑄成,剛一遲疑,身後房門已「砰」然關閉。

那霹年輕女尼並未跟進來,但房才掩閉,對面鐵壁忽然自動升起,現出另一向正方形的鐵屋。

裡面,並肩站著兩人,正是瞎姑和麻姑。

瞎姑神情冷漠,麻姑卻是滿面怨毒之色。

郭長風聳聳肩,故作輕鬆地笑道:「老菩薩真不愧出身關中黃家,這些機關設置,比紅石堡高明太多了。」

麻姑哼一聲道:「你知道教好。」

郭長風低聲道:「二師大,你最好對我客氣些,剛才為了你豢養『三目血蠅』的事,我還在老菩薩面前替你求情……」麻姑怒目道:「我不領你這份假人情,你破我神功,這仇恨,咱們遲早要算一算。」

郭長風笑道:「那是過去的事,何必還放在心上,現在我是老菩薩的貴賓,你得對我客氣點。」

麻姑重重「呸」了一口,道:「小人得志,量你也神氣不了多久。」

瞎姑介面道:「好了,這些話現在不必說,是敵?是友?

且等日後再算。郭大俠,請過來吧。」

郭長風道:「過哪邊來?」

瞎姑道:「咱們奉命送你去後山石室,這兒就是往後山的遁路。」

郭長風輕哦道:「原來如此,我先謝謝了。」

他明知對面方形鐵屋是座機關,仍然故作好奇,左顧右盼地走了過去。進入方形小房中,身後鐵壁又自動降下。

瞎姑道:「現在請閉上眼睛。」

郭長風笑道:「能不能通融一下,我對黃家機關之學久已聞名,還沒有機會親跟目睹,請二位師太……」麻姑叱道:「哪來許多嚕嗦!」

突然,閃電般出手,扣向郭長風的臂肘。

郭長風一側身,正待閃避,無奈鐵崖窄小,不暑周旋,只顧著閃避麻姑,冷不防左邊的瞎姑也揚袖拂到……左腰「期門穴」上一麻,郭長風便失去了知覺。

※※※

醒來時,業已置身一座石洞中。

與其說這是石室,不如說是石牢還恰當些,洞中簡陋不堪,既無桌椅,也沒有床榻,只有一盞冷冷的油燈,照著洞底兩堆稻草梗。

最使人難堪的,是那道緊閉著的石門,門上有個方形洞孔,就和牢房沒有什麼兩樣。

郭長風躺在其中一處草堆上,另一堆草梗上,躺著羅老夫子。

兩人之間,放著一塊青石,就算是桌子了。

「桌」上除了那盞昏暗的油燈,還有一隻水瓶,兩個木碗,此外別無他物。

郭長風撐起身子四面望望,詫道:「這算什麼意思?方為座上客,忽然又變成階下囚了?」

羅老夫子微微一笑,道:「這兒是老菩薩面壁苦修的地方,自然稍嫌簡陋,郭大俠就忍耐些吧。」

郭長風說道:「簡陋也不能像這樣,讓客人居住洞穴,睡在草堆,而且,還鎖著門……」

羅老夫子道:「郭大俠,豈不聞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老菩薩這樣做,不外乎希望郭大俠身居艱困,可以早作決定罷了。」

郭長風仰面而笑道:「好一個身居艱困,這明明是威逼我就範,如果不從,就別想再離開這座石牢。」

羅老夫子道:「郭大俠是聰明人,應知如何自處,以我忖度:老菩薩既要借重大才,想必不致使用威逼手段吧。」

郭長風望望他,沒有接話,卻站起身來,走到石門前向外探看。

外面是另一間石室,空無一物,連燈也投有,但隱約可以看見,室外也有一道門,跟裡面這一間彷彿相似。

推推石門,業已上鎖。

郭長風又繞室一周,仔細觀察四面石壁的厚度,最後長嘆了一口氣,喃喃自語道:「看來,這的確是個面壁苦修的好地方,直到涅盤變成白骨,也不會有人來打擾。」

羅老夫子也輕輕嘆了一口氣,但沒有說話。

郭長風回到草堆邊坐下,低聲道:「老夫子,有什麼難言之隱么?」

羅老夫子好像被針戳了一下,一骨碌坐起身來,急道:「沒有啊!郭大俠怎麼突然問起這句話?」

郭長風凝目道:「我看老夫子有些言不由衷,好像受人逼迫,在作違心之論的樣子。」

羅老夫子驚惶地道:「絕對沒有的事,郭大俠千萬不要胡猜。」

郭長風道:「就算我是胡猜的,老夫子心中無愧,又何須如此吃驚呢?」

羅老夫子瞠目道:「這……這……」

郭長風笑道:「這什麼?這兒只有你和我兩個人,有話盡可說出來,不必吞吞吐吐了。」

羅老夫子茫然道:「我真的沒有什麼話,你要我說什麼?」

郭長風突然收斂了笑容,正色道:「那麼,你說當年火焚桑園的事,都是真話嘍?」

羅老夫子道:」這是何等重大的事,老朽怎敢說謊。」

郭長風道:「當年秦林二家聯姻時,你已經在紅石堡了?」

羅老夫子道:「是的。」

郭長風道:「火焚桑園,果真是林元暉主使?」

羅老夫子點頭道:「是的。」

郭長風道:「是你親眼目睹?」

羅老夫子又點頭道:「是的。」

郭長風道:「你能把當時經過情形再說一遍么?」

羅老夫子道:「當時,林元暉在武林中剛成名不久,偶來紅石堡作客,秦天祥見他少年英雄,頗加賞識,便有意將女兒雪娘許配,故托老朽為媒說合……」郭長風忽然岔口道:

「等一下……請你說清楚一些,究竟是林元暉邂逅秦雪娘而主動求婚?還是秦天祥看中了林元暉而有意將女兒下嫁?」

羅老夫子道:「實際上說來,兩者皆有。因為,林元暉見到秦雪娘,已有攀附求凰之意,秦天祥也私心中意這個女婿,可說雙方皆有意,老朽只是做一個現成的媒人。」

郭長風點點頭,道:「好!請說下去吧。」

羅老夫子輕咳了一聲,繼續說道:「誰知道老朽以婚事探詢,林元暉卻顯得很躊躇為難,似有難言之隱,幾經追問,才說出已經有了公孫玉兒……」郭長風道:「老夫子提親時,秦天祥在不在場?」

羅老夫子道:「秦天祥當時並不在場,只躲在屏風后竊聽,不過,據林元暉表示,他和公孫玉兒雖有夫妻之實,並沒有明媒正娶,只怕因此委屈了秦雪娘……秦天祥聽到這裡,便忍不住現身出來了。」

郭長風道:「他怎麼說?」

羅老夫子道:「秦天祥自持身分,不願愛女作妾,原意欲將此事作罷,但林元暉卻跪地哀求,自稱和公孫玉兒並無夫妻名分,情願了結那一段孽緣,正式迎娶雪娘,其所顧慮的只是一條祖傳羅帶信物留在公孫玉兒手中,必須設法索討回來……」郭長風嘴角動了動,欲言又止。

羅老夫子接道:「秦天祥的心又動了,但為了自己在武林中的名譽地位,深恐公孫玉兒被棄之後。會把這件事傳揚開去,於是,才決定火焚桑回,斬草障根。」

郭長風聽完,眉峰緊皺,默默不語。

這故事太出人意外,跟他以前所了解的恰好相反,如果羅老夫於所說是真的,以往的推斷豈不完全被推翻了?

以大悲師太的身分,似乎沒有誣陷林元暉的理由,羅老夫子又是在場耳聞目睹的證人,他的話應該是可信的……但是,林元暉若果真如此薄倖寡義,為什麼又將自己的居處,取名「寂寞山莊」呢?

他既已拋棄了舊人,另結新歡,攀龍附風之願已酬,又何「寂寞」之有?

他既然敢藉紅石堡聲威作奧援,何以婚後夫妻並不恩愛,翁婿之間,也並不融洽?

當時,林元暉成名,攀上紅石堡這門親戚,井未使他增添多少威望,反面使寂寞山莊凋零荒涼,這,難道就是林元暉當初追求的目的?

郭長風沉吟良久,仰面長嘆一聲,道:「這件事大難令人置信了,除非能見到林元暉,當面問個清楚……」忽然心中一動,接道:「老夫子既在赤眉鎮附近遇見林元暉,那隨著林百合前往襄陽的人,想必也是-名替身了?」

羅老夫子道:「不錯。」

郭長風道:「紅石堡中一共訓絛了幾名替身?」

羅老夫子道:「三名。」

郭長風道:「這就不對了,據我所知其中兩名替身劉凱和陳傑都在襄陽,另外一名黃公展在欒川去世,這個又是誰?」

羅老夫於怔了一下,忙道:「這一個就是陳傑,是秦天祥由襄陽帶回來的。」

郭長風道:「我在襄陽見過陳傑,他雖然面貌和林元暉很酷似,舉止談吐仍有破綻,我應餓認得出來。」

羅老夫子道:「郭太俠救他的時候,行動倉促,想必沒有仔細觀察,他又假作虛弱的樣子,無怪被他瞞過去了。」

郭長風搖搖頭,道:「他縱能瞞過我,未必能瞞過林百合,更絕對瞞不過丫環鳳珠。」

羅老夫子道:「林百合雖是女兒,這些年來跟父親已經很疏遠,至於鳳珠,根本和他們是一夥的。」

郭長風道:「至少,老夫子當時已經知道他是替身,為什麼不願揭破呢?」

羅老夫子嘆息一聲,道:「老朽總是紅石堡的人,飲水思源,委實不忍心與舊主作對……」郭長風肅容道:「那麼,現在你又為什麼願意挺身作證呢?」

羅老夫子道:「現在老朽受老菩薩感召,又被他們追殺滅口,自問不能愧對良心,只好說出來。」

郭長風目光炯炯逼視著他,一字字道:「老夫子,希望你記住這句話,一個人做事,須不能愧對自己的良心。」

羅老夫於沒有回答,默然垂下了頭。

郭長風又道:「我再鄭重奉告老夫子一件事,如果林元暉真是始亂終棄,負義薄倖,我絕不放過他,如果他不是,而老夫子卻昧心偏證,我也一樣放不過你!」

羅老夫子駭然失聲道:「我」

正在這時,石門外忽然有人介面道:「二位,時候不早,請出來用飯啦!」

隨著話語聲,石門緩緩啟開,門外站著一名女尼和一名粗壯的中年婦人。

那婦人生得濃眉大眼,兩手叉腰,袖子高高撓起,露出一隻黑漆棒子似的手臂,一望面知,是個孔武有力的悍婦。

郭長風向她露齒一笑,道:「這位大娘好健壯,請問貴姓是」那婦人冷冷道:「別跟俺來這一套,俺是送飯來的,可不是攀親戚來的。」

郭長風不敢再說,只得伸伸舌頭,走出石室。

跨出石門,卻見外問空室中已經鋪了條布氈,三個蒲團,氈上放著素菜素酒,旁邊還站著一個人。

那是公孫茵。

郭長風不禁大感意外,忙欠欠身子,道:「原來公孫姑娘也在這兒?」

公孫茵木然道:「是老菩薩吩咐我來的,聽說郭大俠有話要跟我談。」

郭長風笑道:「不敢,在下只是想距姑娘隨便聊一聊,咱們好歹曾是主雇,姑娘,你說是不是?」

公孫茵道:「那是從前的事了,現在郭大俠是玉佛寺的貴賓,有話但請吩咐,不必客氣。」

郭長風望望四周,苦笑道:「姑娘,請恕我說句實話,這『貴賓』二字,我實在擔當不起。」

「怎麼?」公孫茵揚了揚眉,說道:「是咱們招待欠周?還是覺得哪兒不舒適呢?」

郭長風道:「招待倒很仔細,只是,這地辦」公孫茵截口道:「這地方雖然偏僻些,卻是寺里最清靜的所在,郭大俠不是說需要冷靜思考么?」

郭長風道:「但姑娘總不能室門下鎖,總得讓咱們在附近走動走動。」

公孫茵臉色一沉,道:「這個很抱歉,此地是尼庵,二位都是俗家男子,為了避歉,不得不委屈點,再說,郭大俠也親口答應過家師,決不擅離後山。」

郭長風道:「我沒有說要離開後山,可是我……」公孫茵搶著道:「既然郭大俠並不急於離開,何不耐心暫住幾日?這兒設備雖嫌簡陋,但出家人的生活。就是這樣清苦,論享受自然比不上倚紅院那種地方。」

郭畏風被她伶牙利齒一頓搶白,反而說不出來,只好聳聳肩,笑道:「姑娘太會說話了,咱們不談這些,先吃飯。」

三人席地而坐,公孫茵輕挽羅袖,替大家斟了酒,舉杯道:「出家人不備葷腥,二位休嫌怠慢。」

郭長風不吭氣,一飲而盡低頭扒飯。

羅老夫子也不說話,只顧埋頭大吃,倒像餓慌了似的。

那女尼和中年婦人遠遠站在門邊,直似牢卒監視著囚犯,臉上一派冷峻之色。

公孫茵吃得很少,但每樣酒萊都先嘗一點,其用意顯然只是為了證明酒菜中無毒。

等郭長風和羅老夫子都吃得差不多了,公孫茵才淡淡地遭:「郭大俠不是有話要跟我聊么?不知郭大俠想聊些什麼?」

郭長風口裡塞滿飯萊,搖搖頭,道:「沒有什麼好聊的了,我只想請姑娘始令師帶上一句話。」

公孫茵道:「請說。」

郭長風道:「麻煩姑娘上復令師,就說郭長風準備在此地面壁十年,關於寂寞山莊的事,請她老人家另請高明吧。」

公孫苗凝目道:「郭大俠的意思,是不肯答應幫助我報仇了?」

郭長風道:「不是不肯,而是在這種情形下,我無法決定應該怎麼做。」

公孫茵道:「郭大俠是指咱們款待欠周,心有不悅?」

郭長風道:「我只是不習慣在脅迫之下,答應任何事。」

公孫茵拂袖而起,道:「很好,我會把郭大俠的意思轉告家師,只希望郭大俠不要後悔。」

郭長風微微一笑,道:「正因為不願後悔,我才寧可在這兒面壁十年。」

公孫茵臉色連變,似怒似恨,又似有幾分驚喜,點頭道:「既然郭大俠已經「胸有成竹』,我就告退。」

她故意把「胸有成竹」四個字說得特別重,同時用手按了按衣懷,說完,便轉身走了出去。

郭長風不禁心中一動,突然想起懷中那支形同「竹管」樣的東西。

可是,沒等他再開口,那女尼和中年婦人已經收了盤碗空壺,仍將兩人「請」回石室,下鎖而去。

郭長風躺在草堆上,摸著懷中那截竹管,心情竟起了一陣激蕩……羅老夫子憂於形色,輕嘆道:「郭大俠,不是老朽嘮叨,你實在不應該用這種態度對付人家公孫姑娘……」郭長風道:「是么?我並沒有開罪她呀。」

羅老夫子道:「人家襁褓喪母,孤苦成人,已經夠可憐了,只因敬重你是任俠好義的英雄,才這樣求你搖手,縱或禮數上欠缺些,那也是敵友未分之前,不得已的措置,你這樣做,不是太不給老菩薩面子了么?」

郭長風道:」依你看,老菩薩會怎麼處置我?」

羅老夫子道:「這可就難說了,老菩薩是有身分的人,一怒之下,或許真把咱們一輩子禁錮在這兒……」郭長風笑道:『那樣不是很好么?管吃管住,還有免費僕人侍候,有什麼不愜意呢?」

羅老夫子道:「郭大俠,老朽說的是正經話。」

郭長風道:「我也不是開玩笑,俗話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能吃了就睡,總是福氣,何必杞人憂天?」

說著,果然打個呵欠,翻身睡去。

羅老夫子無可奈何,只得嘆了一口氣,播搖頭,合衣躺下。

許久,沒有誰再開口,羅老夫子終是上了年紀的人,漸漸闔了眼睛。

郭長風根本沒睡,輕輕從懷裡將那截竹管摸了出來……昏暗的燈光下,只見那小管色呈墨綠,竟是最堅硬的「鐵竹」,一端帶節,一端塞著泥土,竹管中分明另有藏物。

郭長風側耳傾聽,羅老夫子已經鼻鼾微微睡熱了,便挖去封泥,輕輕倒出竹管里的東西……那是一粒藥丸、七枚竹籤和一小捲紙柬。

藥丸色澤透明,有一縷淡淡的清香氣味。

七枚竹籤,都是「鐵竹」製成,細而尖銳,硬逾鋼針。

那捲紙柬上,密密麻麻寫著很多字。

「藥丸能解失魂之毒,竹籤專破枯皮神功,須服此丸,再飲『聖酒』,然後故作痴述之狀,即可脫身。妾贈葯泄密,非有意辜負師恩,奈以二十載血海深仇,一朝親情困惱,乍睹石像,已覺神馳,繼晤胞妹,尤感心碎,竊思,倘果遺憾於當年,何忍鑄錯於今后,往事撲朔迷離,情仇是非,各異其詞,困惑殊深,願君義助覓得生父真身,使能百晤釋疑,則有生之年,感戴無涯也。」

柬末雖然未具名,顯然出自公孫茵手筆。

由此看來,燭已經對當年火焚桑園的事存著懷疑,馬車中謎樣的小手,必然也是她了。

郭長風大感興奮匆匆將藥丸、竹籤仍藏回管中,紙柬則嚼碎咽進肚裡,以滅痕迹。

他雖然還不知道「聖酒」是什麼滋味,對於大悲師太將如何處置自己,卻已經「成竹在胸」了。

※※※

事情果不出所料。

第二天一早,瞎姑和麻姑都到了石室,後面跟著四名粗壯婦人,全提著大大小小的食盒。

菜肴席地排開,雖是素齋,卻頗豐盛,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隻包裝極精緻的酒瓶,扁扁的水晶瓶,裡面盛著琥珀色的酒液。

瞎姑冷漠的臉上,漸次綻開了溫藹笑容,滿心怨毒的麻姑,也第一次顯得恭謹有禮。

石門啟開,郭長風搖擺著走出來,笑道:「怎麼啦,今天寺里加菜么?還是誰訂了素席請客?」

麻姑道:「這是咱們老菩薩吩咐,特地為你郭大俠準備的。」

郭長風道:「這如何敢當,無功不受椽,怎當得起如此厚待?」

瞎姑笑道:「郭太俠不必客氣,咱們是奉家師之命,代表家師來替郭大快餞行的。」

郭長風哦了一聲,故作驚詫道:「老菩薩的意思是……」瞎姑道:「家師昨聽了三師妹回報,深深佩服郭大俠的威武不屈的英雄氣慨,為了這件事,她老人家自感孟浪,也無限慚愧,所以特命我姐妹恭奉酒萊,一來謝罪,二來餞別,齋后即送郭大俠下山。」

郭長風道:「那麼,關於公孫姑娘母仇的事,老菩薩如何交待?」

瞎姑道:「家師說:人各有志,不可勉強。郭大俠離山後,如願仗義相助,咱們自是萬分感激。即或不願參與,咱們也不敢抱怨。」

郭長風點頭讚歎道:「老菩薩不愧是名門出身,意能如此虛懷著谷,從善如流,這一齋厚待,郭某人必定恭領了。」

四人圍坐下來,麻姑取出兩個玲瓏玉杯,親斟了兩杯酒,道:「郭大俠,以前多有冒犯,都怪我性子太暴躁,你若不記前嫌,請幹了這一杯。」

郭長風接過酒杯,笑道:「師太這話叫人好生慚愧,是郭某魯莽,應該我向師太賠罪領罰才對。」

舉杯就唇,忽然深吸了一口氣,贊道:「這是什麼酒,好香!」

瞎姑道:「這是老菩薩親釀的聖酒,平時除了供佛之外,自己也捨不得吃。」

郭長風笑道:「我是個酒鬼,自認已嘗盡天下佳釀,卻沒聞到過這麼香的好酒,如果我猜得不錯,這酒多半是采百花香精釀成的?」

麻姑介面道:「一點也不錯,正是百花香精釀成的,郭大俠,請干一杯。」

郭長風搖手道:「不!師太,好酒須細細品嘗,才能領略其中美妙。」

說著,朝杯淺嘗一口,嘖嘖贊道:「唔!既香且醇,的確是好酒,好酒!」

麻姑道:「好酒就乾杯吧,瓶里還多著啦。」

瞎姑低聲道:「二師妹,不用催郭大俠,反正時間還早,讓他慢慢喝。」

郭長風只作沒有聽見,又將另一杯酒遞給羅老夫子,笑道:「難得的好酒,喏!老夫子也嘗嘗。」

羅老夫子倒挺爽快,舉杯一飲而荊

郭長風見他幹了杯,才跟著乾杯,暗中卻注意他有些什麼反應,以便「如法泡製」。

三杯下肚,羅老夫子突然眼發直,瞬也不瞬地望著前方,額頭上竟冒出大顆汗來。

郭長風連忙也直著眼,運氣迫汗,兩人狀貌,如出一轍。

麻姑吃吃地笑了起來,道:「郭大俠,這酒的味道很不錯吧?」

郭長風不答,額上汗珠滾滾而落。

瞎姑道:「是時候了,叫他們準備車輛。」

瞎姑道:「別忙,這小子破我神功,咱們還得低聲下氣陪他喝酒,先讓我出一口氣再走。」

說著,一把拉住郭長風的衣領,「劈劈啪啪」就是幾耳括子。

郭長風知道,「失魂」的人必然沒有知覺,只好假作木然,忍著痛由她打。

硬挨了輪耳光。臉上火辣辣地痛,嘴角鹹鹹地流著血,郭長風不能還手,只能在心裡咒罵:現在且由你打個夠,總有一天,要你連本帶利一起償還……瞎姑道:「好了,別把他臉打腫了,改變了外貌,等大事辦完,自有你出氣的時候。」

麻姑悻悻地放手,說道:「今天算這小子便宜,如果不是老菩薩留著他為餌,引誘林元暉入彀,我非把他剝皮抽筋不可。

瞎姑道:「引誘林元暉入彀還在其次,最主要是用他對付秦天祥,奪取另一半秘方。」

麻姑道:「他神志已失,會是秦天祥的對手么?」

瞎姑道:「失魂之毒,並不影響武功,只要他和秦天祥兩敗俱傷,咱們的目的就達到了。」

麻姑道:「老菩薩這葯還是第一次使用,不知是不是真靈,萬一臨事出了意外,可就麻煩了。」

瞎姑笑道:「你若不信,咱們就當場試驗一下,叫他往東,他決不會向西。」

語音一落,低喝道:「郭長風,站起來。」

郭長風如奉綸音,一挺腰,應聲站了起來。

瞎姑道:「右轉身,向前走!」

郭長風毫不遲疑,身軀右旋,大步向前走去。

前面六七步,就是石壁,郭長風裝作看不見,筆直向石壁走去。

「砰」的一聲,整個撞在石壁上,仰面跌倒。

但郭長風好像一點感覺也沒有,爬起來又往前走,跌倒再爬起來,仍然向石壁硬撞……

直到瞎姑喝令:「站住!」郭長風才停止前行。

麻姑笑道:「太妙了,這小子已經不是人,筒直變成一架機器了。」

郭長風心裡暗罵:「你才不是人呢,現在且讓你笑,到時候,我叫你哭也哭不出來……」

麻姑道:「大師姐,你再試試他的暗器手法準不準?」

瞎姑道:「不必試了,他神志雖然受制,武功仍在,只不過,必須有人吩咐他,他才會出手。」

麻姑道:「他能分辨出該聽誰的吩咐么?」

瞎姑搖搖頭,道:「這卻不能。」

麻姑道:「如果臨敵時,對方也吩咐他反擊咱們,那豈不是糟了?」

瞎姑笑道:「不會的,他雖然不能分辨發令的人是誰,但頭腦已被藥性蒙蔽,只能聽從簡單的命令,每一句,最多不能超過三個字,否則就會困感失效,對方不知道這個秘訣,怎能吩咐他。」

麻姑舒了一口氣,道:「早若有此妙藥,也不必白費許多時間啦。」

瞎姑道:「現在也還不遲,老菩薩為了配製這種失魂之毒,耗精傷神,始獲成功,今後由玉佛寺派出的殺手,必然所向披靡,天下無人能敵。」

麻姑笑道:「這才是真正的殺手,而且,不必花一文錢去聘僱,隨便走到哪裡,俯拾即是,要多少就有多少,有了失魂之毒,何必還要另一半秘方?」

瞎姑道:「這你就不懂了,據說那另一半秘方中,還有比這種失魂之毒更玄妙的東西,咱們就算不能到手,也決不能讓它落在別人手中。」

兩人談得正在興頭,郭長風也聽得正入神,一陣腳步聲,何老頭走了進來,道:「車輛都準備好了,是否即刻動身?」

瞎姑點點頭,道:「好的,咱們馬上就來。」

麻姑道:「這姓羅的老頭子要不要一起帶去呢?」

瞎姑想了想,道:「帶著他吧,他糟蹋了三杯藥酒,留下無益,帶了一同去,可能還有用處。」

說著,站起身來。

麻姑忙道:「大師姐,讓我帶著他們走,好不好?」

瞎姑笑笑道:「其實,帶著兩具行屍走肉,真是一點意思也沒有。」

麻姑道:「我要試試他們會不會聽命行事。」

瞎姑道:「好吧,可是你要記住,命令的詞句不可太長,而且在下命令之前,必須先叫他的名字。」

麻姑一面答應,一面便對羅老夫子道:「羅化庭,站起來。」

羅老夫子如痴似呆,應聲立起。

麻姑又道:「郭長風,走過來。」

郭長風也唯命是從,轉身走了過來。

麻姑得意洋洋地招招手,說道:「跟我走!」

兩人果然就像失落了魂魄似的,跟隨在麻姑身後,向門外走去。

郭長風心裡雖然很清楚,瞧著羅老夫子的情形,仍不免暗暗吃驚。

他一生浪跡江湖,稀奇古怪的事見得太多,卻從未聽過有這種控制別人心志的藥物,當一個人精神已經麻木,只知道聽命行事,必然負傷不退,捨死忘生,這實在太可怕了。

持有這種藥物的人,可以任意御使武林高手,天下誰能抵擋?

這種霸道而可怕的藥物,竟會是大悲師大配製的!

她煉製這種藥物,存著什麼目的?

那所謂「另一半秘方」,又在誰手中……石門外的通道很曲折複雜,郭長風的心情,則是一片紊亂。

走著走著,眼前豁然開朗,來到一個寬敞的石穴中。

石穴外端,便是出口,整個石穴宛如一座大廳,裡面停放著一輛雙套馬車。

郭長風和羅老夫子都在麻姑指揮下登上了馬車,車廂內已經先坐著一個人公孫茵。

面面相對,郭長風仍為瞠目直視,恍如未見,公孫茵卻扭開臉去,顯得十分冷漠。

駕車的還是何老頭,只少了吳姥姥和兩名啞童,換了一個羅老夫子。

車簾放落,馬車緩緩駛出石穴,離開了後山。

黑漆漆的車廂中,郭長風和公孫茵對面坐,氣息可聞,卻無法交換片語隻字,也不敢妄動,因為那耳朵比老鼠還靈的瞎姑,就坐在公孫茵的旁邊。

不過,機會終於來了。

車行約莫半日,忽然在一處農莊停下來。

這農莊是座三合院子,四周稻田,屋后林木掩蔽,十分僻靜,院子里養著雞鴨,井有幾條高大健壯的獒犬,空地上,婦女在曬穀子,兒童在嬉戲……奇怪的是,人們見了這輛馬車,竟然毫無驚詫的表情,仍舊各自操作玩樂。雞犬不驚,視若無睹。

車停妥,瞎姑和麻姑都下車進入屋裡,車廂內只留下公孫茵和郭長風,羅老夫子三人。

大約因為郭長風和羅老夫子都飲了「失魂毒酒」,所以未再被點閉穴道。

公孫茵留了下來,自然是為了監視二人。

郭長風見瞎姑離去,心裡大喜,忙壓低聲音道:「姑娘,謝謝你的藥丸……」「噓」

公孫茵以指按唇,啞聲道:「小聲些,這院子里的人,都是玉佛寺門下,當心被他們聽見了。

頓了頓,又接道:「今天夜裡,咱們可能會住在這兒,午夜以後,你就可以脫身,但願你能夠體諒我一番苦心,仗義成全……」郭長風道:「難得姑娘如此通情達理,這件事,我必定全力以赴,查個水落石出,總要使得你們不致骨肉相殘,遺恨終生。」

公孫茵黯然垂首道:「我這兒先謝謝郭大俠了。」

郭長風說道:「但在下心中,還有幾項疑問,想跟姑娘詳細談一談,不知方便么?」

公孫茵搖頭說道:「現在根本沒有機會,我大師姐不僅武功高強,行事也最精明,你要特別謹慎,千萬不能被她看出破綻。」

郭長風點頭道:「我自會小心。請問這兒是什麼地方?她們計劃將我送到哪兒去?」

公孫茵道:「此地是玉佛寺對外聯絡的總樞紐,名叫趙村,距伏牛山不遠……」郭長風一驚,道:「這麼說,咱們還在河南境內,而且就在紅石堡附近?」

公孫茵道:「不錯,紅石堡在老君山,玉佛寺就在鹿鳴山,上次由洛陽回來,馬車是故意向西繞道,兜了個大圈子。」

郭長風輕哦一聲,喃喃道:「我明白了,玉佛寺不放過紅石堡,紅石堡也一樣不放過玉佛寺,寂寞山莊只不過是被利用的工具而已……」剛說到這裡,腳步聲響,麻姑由屋內走出來,隔著車窗對公孫茵道:「三師妹進去休息吧,今天咱們歇在這兒了。」

公孫茵故意問道:「為什麼?」

麻姑道:「剛得到消息,秦老兒已經趕去洞庭君山麒麟寨,不在堡中,咱們可能改變計劃,先去襄陽。」

公孫茵道:「那我進去了,這兩人就麻煩二師姐安頓一下。」

口裡說著,迅速向郭長風投以一瞥警惕的目光,開門下車而去。

郭長風和羅老夫子也由麻姑「指揮」下車,進入農莊,安置在一間石砌的小房中。

這農莊內全是一間間小房,不下數十間,其中許多空房,顯然是準備接待同門留宿用的,房內有床有桌,鋪設齊全,就跟一家店棧相似。

不同的,只是庄后養著十餘籠通訊用的精選信鴿。

郭長風和羅老夫子被帶到靠近後院的一間小房內,對兩個如痴似呆的人,麻姑似乎很放心,連看守的人也沒有留下。

不多久,用罷午餐,麻姑便「吩咐」兩人睡下,自顧走了。

郭長風也的確很安分,吃飽倒頭就睡,準備養足精神,晚上好辦事。

他並不急於想脫身逃走,因為即使脫了身,也一樣須去襄陽,既然有人願意管吃管住,還用馬車送去,又何必自己花費盤纏呢?

同時,他也想在抵達襄陽之前,先跟公孫茵作一次詳談,多了解一此玉佛寺的情形。

這一覺,直睡到日暮時分,才被送晚飯的人叫醒,飯後,由一名莊稼打扮的漢子領著二人去後院入廁,再送回石屋,然後鎖門離去。

郭長風曾留心觀察,證實這座農莊內的十餘名男女,都是一身武功,莊院四周,設有嚴密的暗樁,信鴿往來,絡繹不絕。

但自從進入農莊,就始終沒有再見到公孫茵。

郭長風躺在床上合目假寐,等到外面人聲漸寂,時間已近午夜,便輕輕撥開窗栓,飛身而出。

窗外是堆放雜物的地方,放著許多鋤頭,釘耙之類農家用具,還有一座石磨。

郭長風腳才落地,石磨后突然悄沒聲息竄起一條黑影,直向他的腳踝撲來。

那是一條兇猛的獒犬。

郭長風不禁吃了一驚,倒不是為了無法閃避,面是怕閃避這一次撲噬之後,獒犬必然會發出吠聲,那時勢將驚動附近暗樁。

郭長風深知犬類習性,有一種是只吠不咬,有一種是只咬不吠,唯獨這種西藏游牧民族養來看守羊群的獒犬一口咬不到,必定出聲狂吠。

郭長風當然不願被它咬到,更不願它發出吠聲,唯一可行的方法,只有出手將它擊斃。

但這樣-來,第二天必然會被人發現,可能因而影響大局。

略一遲疑,那羹犬已竄到腳下,對準郭長風的小腿,張口就咬。

郭長風兩腳一分,一個「蹲檔式」,左手閃電般揪住獒犬的頸皮,右膝下壓,頂住它的背部,緊跟著一抬左退,身軀半旋,整個人已牢牢坐夾在狗背上。

那狗想吠,無奈頸部被郭長風用力按住,叫不出聲,想掀他下來又無處著力,四隻腳不停地抓著地面,始終無法掙脫。

郭長風竟學景陽崗武松打虎的姿勢,提起摩頭,就想朝狗頭上捶下去……他手臂舉起,拳頭還投有下落,突聽有人沉聲道:「打不得」郭長風扭頭回顧,卻見公孫茵正由屋角暗影中快步奔來。

一面搖手示意,一面又低聲道:「這些獒犬都是師父最心愛的,打死了一隻,不久就會被發覺,他們一定利用犬群追蹤,你就不容易脫身了。」

郭長風道:「我本來就沒打算脫身,他們怎知是我打死的?」

公孫茵道:「可是,你手上已經沾染了獒犬特有的血腥味,其他獒犬一嗅就知道,如果讓他們發現你預先服了失魂藥酒的解藥,連我也脫不了干係。」

郭長風道:「現在這畜牲已經跟我鬧僵了,總不能就這樣放了它?」

公孫茵道:「不要緊,他們都認識我,不會亂吠的。」

說著,蹲下身子,用手輕輕拍著那獒犬的頭頂,柔聲道:「黑娃子,乖!不許叫,知道了么……」郭長風緩緩鬆開手,站起身來。

那頭獒犬果然沒有出聲吠叫,溫馴地搖著尾巴,還用舌頭舐舐公孫茵的手。

公孫茵安撫好獒犬,才對郭長風道:「現在正是大師姐打坐行功的時候,你快些走吧,由東南方出去,那邊戒備比較鬆懈,只有庄頭布著兩處暗樁。」

郭長風卻在石磨上坐了下來,道:「我若逃了,他們不會懷疑是我預服了解藥么?」

公孫茵道:「只要你能脫身,他們無法證實是什麼緣故,就不礙事了。」

郭長風道:「他們目的也要去襄陽,既是同路,何不索性跟他們一起去,到時候再見機行事?」

公孫茵道:「不行,他們一到襄陽,就會對寂寞山莊下手,而且出手的不止你一個。」

郭長風詫道:「難道還有其他武林高手,也中了失魂之毒?」

公孫茵道:「讓我老實告訴你吧,這次師父已經下決心要一舉摧毀寂寞山莊和紅石堡,本來是想先對付紅石堡的,因為據報秦天祥去了洞庭,才改向寂寞山莊先下手,現在聚集襄陽城中的高手,不下三四十人,很可能連師父也會親自趕去。」

郭長風道:「令師明知寂寞山莊的林元暉只是替身,何必還如此興師動眾?」

公孫茵道:「她老人家已經不耐久等,準備連替身也一律格殺,除了替身,真正的林元暉自然會露面。」

郭長風道:「那些聚集在襄陽城中的高手,都是玉佛寺的門下么?」

公孫茵道:「不是的,他們都是江湖中有身分的人物,被師父用計騙去,到時候,只須一杯『失魂酒』,就會變成玉佛寺的門下了。」

郭長風駭然道:「這辦法倒是歹毒得很……」公孫茵道:「不僅這樣,師父還派人潛進紅石堡,準備在消滅寂寞山莊以後,立即對紅石堡發動突擊,要逼使秦天祥無家可歸,最後落在咱們手中。」

郭長風道:「林元暉當年若曾負心薄倖,殺他猶有可說,但寂寞山莊和紅石堡許多無辜孺婦,跟你們何仇?令師為什麼要這樣大開殺戒呢?」

公孫苗輕輕嘆了一口氣,道:「這正是我懷疑的地方,可是,聽師父的口氣,似乎對秦天祥更重視,必欲得之始甘心,而且特別交待,必須生擒活捉,道理何在?真叫人猜不透。」

郭長風肅容道:「以令師在武林中的身分,實在不應該用這種歹毒殘酷手段,我想,她一定有其他目的。」

公孫茵道:「我也有這種猜想,我總覺得,她老人家好像跟秦天祥另有很深的仇恨。」

郭長風道:「你有沒有問過她?」

公孫茵道:「問過了,但師父說,那是因為秦天祥是害我母親的共謀,所以不能放過他。」

郭長風又道:「你對令堂和林元暉之間的情仇變故,就知道這麼多麼?」

公孫苗點頭道:「是的,我娘去世時,我才出生沒幾天,這些事,都是師父後來告訴我的。」

郭長風沉吟了一下,道:「好吧,我現在就趕去襄陽,無論如何,咱們必須阻止這次殘酷屠殺,你最好把他們預定會面的地方告訴我,以便先作準備。」

公孫苜道:「據我所知,會面地點在七賢樓客棧,是否臨時改變就不知道了,你多注意老福記錢莊便行。」

郭長風道:「她們準備使用的失魂毒酒,在不在此地?」

公孫苗道:「不在這兒,師父配製失魂酒耗費了許多年工夫,最近才製成,輕易不肯交給別人,要到使用的時候才會送到。」

郭長風道:「解藥呢?能不能弄到一些?」

公孫茵道:「解藥更珍貴,咱們師姐每每人才分得三粒。」

郭長風道:「你留下一粒盡夠了,再給我一粒,以備不時之需。」

公孫茵毫不遲疑,取出一粒解藥,交給了郭長風。

郭長風將解藥貼身藏妥,神色疑重地道:「姑娘,承你信得過郭某人,請聽我一句忠告,當年情變事件,可能是一樁極大的陰謀,在真象未明之前,你必須暫時忍住復仇的念頭,千萬不能對寂寞山莊下手!」

公孫茵連連點頭道:「我知道,否則,我就不會懇求郭大俠幫助了。」

郭長風又道:「還有這位羅老夫子,對當年的事必然知道不少,得設法保全他,將來作個證人。」

公孫茵道:「好,我會的。」

郭長風輕輕握住她的手,低說了聲:「多珍重!」身形疾閃,向東南方飛掠面去。

※※※

寒風四起,歸鴉繞林。陰沉沉的天空,彤雲密布,看來一場大雨是下定了。

寂寞山莊的後院已經點亮了燈火,風過處,飄進幾縷雨絲,接著,黃豆般大的雨滴,便開始在屋瓦上跳躍起來。

田繼烈正親自指揮僕婦們掩窗加栓,翹然瞥見院子里似有人影一閃「什麼人?」田繼烈喝聲出口,順手摘下腰間長劍。

「老爺子,是我!」

隨著答話,郭長風已經大步跨進來。

只見他神情疲憊,滿身風塵,口鼻向外直冒著熱氣,額上卻凝水成珠,分不出是雨水?

還是汗水?

田繼烈驚喜地道:「郭老弟,你可回來了,這幾天差點沒把人眼睛望穿……』回頭對僕婦們揮手道:「快去告訴小姐,就說郭大俠回來了……」郭長風一伸手,攔住道:「慢一些,我有要緊話,想先跟老爺郛商議一下。」

田繼烈道:「我也正有急事想跟你商議,這樣也好,且別驚動她們,弄點酒菜來,咱們先聊聊。」

僕婦們送來酒萊,悄悄退去,郭長風便掩上了房門,低聲問道:「剛才我由前庄經過,看見楊百威和護庄武士仍在庄中,老爺子怎麼沒有打發他們走呢?」

田繼烈道:「我本想打發他們走的,一時找不到藉口,也沒方法證明他們真是紅石堡的人,只好將他們分派在前庄,由我另道幾位可靠朋友,負責後院戒備。」

郭長風道:「據我所知,那楊百威八成是秦天祥的心腹,而且武功、機智,兩皆不弱。」

田繼烈道:「這個我知道,所以我一直對他很小心防範,這些日子,倒沒有發現他有什麼不軌企圖。」

郭長風微微一笑道:「那是因為咱們救回來的這位林元暉,只不過一名替身而已。」

田繼烈矍然道:「真的么?你發現了什麼證據?」

郭長風道;「雖然還沒有親自目睹的證據,但那位真正的林元暉曾由洛陽跟蹤我前往玉佛寺,在途中受傷后才遇去。」

接著,便將經過情形,詳細說了一道。

田繼烈一面聽,一面頷首,最後說道:「如果那麻姑說的是實話,倒跟咱們當初的推斷相符,怕只怕她們說的不是實話。」

郭長風道:「她們沒有欺騙我的理由,因為當時我是在她們掌握中,而且,她們始終懷疑林元暉是想救我」田繼烈沉吟了一下道:「就算她們說的是實話,這證明她們也知道莊裡的林元暉只是個替身,又何須勞師動眾對寂寞山莊下手呢?」

郭長風道:「依我猜想,她們此次在襄陽發難的目的,並非完全為了林元暉,而是希望引誘秦天祥出面,另一目的,就是為了試藥。」

田繼烈道:「試藥?」

郭長風道:「不錯,她們對我使用的『失魂毒酒』,是新近才配製成功的,有了這種毒酒,御使武林高手易如反掌,所以,她們想利用這次機會,試試毒酒是否絕對靈效。」

田繼烈嘆口氣。道:「毒酒若真能使人失魂,後果實在太可怕了,咱們以前始終以為秦天祥是罪魁禍首,竟未想到幕後還有更可怕的陰謀。」

郭長風遭:「假如我的猜測不惜,秦天祥和大悲師大都是陰懷詭謀之輩,林元暉和公孫玉兒卻成了他們利用的工具。」

田維烈道:「他們圖謀的是什麼?」

郭長風道:「當然是看羅帶。」

田縫烈道:「可是,香羅帶有什麼秘密,連林元暉自己都不知道,他們爭的懸什麼?」

郭長風道:「香羅帶共有男用、女用兩條,可能必須兩帶合璧,才具妙用,偏偏林元暉不明就裡,把一條送給了公孫玉兒,另一條卻給了秦雪娘,於是,秦天祥為了取得女用香羅帶,不惜火焚桑嘸,而公孫玉兒大難不死,被大悲師太救去,大悲師太想奪取另一條男用譬羅帶,才利用公孫茵出面尋仇,引起這場勾心鬥角之爭。」

田維烈道:「果真如此,公孫茵又怎麼請你將香羅帶送還給林元暉呢?」

郭長風道:「送還的只是一條羅帶,內中秘密,可能已被大悲師太取去了,也就因為大悲師太已經獲得部分羅帶秘寄,才製成了『失魂毒酒』。」

田繼烈道:「這麼說,香羅帶秘密竟是藥物秘方?」

郭長風道:「至少其中一部分是。」

田繼烈以拳擊掌,激動地道:「郭老弟,你可曾想到其中的巧合?」

郭長風道:「老爺子指的是」

田維烈道:「紅石堡以『子母金丹』名世,玉佛寺也以靈丹濟世,香火鼎盛,如果香羅帶的秘密也是藥物秘方,倒使我突然想起個人來了。」

郭長風道:「誰?」

田繼烈道:「當年『宇內四絕』中的天山石府。」

郭長風心中一動,道:「您是說天山神醫陳旭東?」

田繼烈道:「正是,天山石府以丹藥名聞天下,後來陳旭東忽然暴斃,陳家秘方從此失傳……老弟,你看香羅帶所藏秘密,會不會就是天山石府的秘方?」

郭長風沉吟道:「當然有此可能,不過,大悲師太自稱是巧手魯班黃承彥的未亡人,論理,她不應該知道天山石府的秘密。」

田繼烈道:「但秦天祥卻可能與天山石府有關係,甚至林元暉的父親或尊長,也可能出身於天山石府。」

郭長風道:「既如此,咱們何不當面問問林百合?只要查出林家上一代的姓名和出身,就知道是否跟天山石府有關。」

田繼烈道:「這話正合我意,咱們立刻請她來談談。」

郭長風低聲道:「最好不要驚動後院那位替身。」

田繼烈點點頭,隨即吩咐一位親信悄悄去請林百合,同時對後院加強戒備,以防有人竊聽窺伺。

直到現在,香羅帶的秘密總算露出一線曙光了。這一次的談話,不僅機密,而且關係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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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羅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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