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章
白石玉不待武同春引介,起身一揖道:「在下白石玉,與武兄是朋友。也是不期而遇。
姑娘與武兄想是……」
後面的話照樣頓住,等對方的反應。
紫衣少女落落大方地道:「我們也是朋友!」
白石玉「啊」了一聲,目光轉向呆在一邊的小二,道:「快收拾桌子,重擺!」
紫衣少女抬手道:「不必了,我有幾句要緊的話,要跟武大俠談,能找到他是運氣。」
武同春內心一陣忐忑,不知道這天仙化人的魔女想要耍什麼花樣?白石玉相當知趣,立即帶笑道:「在下也有急事要辦,失陪了,後會有期!」
說完,抱了抱拳,煞有介事地匆匆離座,並且把一塊銀兩塞在小二手裡,然後揚長而遠去。
紫衣少女笑容一斂,道:「武大俠,我們邊走邊談!」
顯然,她要談的話不願被別人聽到。
武同春點點頭,心裡大感不安。三人出了店,武同春與紫衣少女並肩前行,小青拉著兩匹馬隨後。
不久,到了鎮外無人之處,停了下來。
武同春深深瞬了對方一眼,期期地道:「姑娘有何指教?」
紫衣少女面色一正道:「我有件事要警告你!」
武同春錯愕地道:「警告在下,請問……什麼事?」
紫衣少女稍事沉吟,道:「我自己也不知道做的是對還是錯,不過……我忍不住要這樣做,你不必問原因。我只有兩句話要告訴你,頭一句,你馬上遠走高飛,最好是不與任何人接觸;第二句,如果你碰上一個偉岸的赤面老者,絕對要迴避、別顧身份,別擇手段,儘力設法躲開,不然……後果堪虞。」
武同春既駭且震,脫口道:「為什麼?」
紫衣少女道:「我剛說過不要問,只照我的話去做就可以。」
武同春欲言又止,她口中的偉岸赤面老者,定是個十分可怕的人物,十有九是「天地會」的高手,她為什麼巴巴地尋來警告自己呢?是了,她不止一次說過要自己活下去,為什麼?這內中有什麼蹊蹺?紫衣少女鎖眉苦想,突地一跺腳,像決定了一件大事,從懷裡取出一樣東西,逆向武同春,道:「這東西你收著、不得已時可以保命。」
小青急聲道:「小姐,你不能這樣做。」
紫衣少女苦苦一嘆道:「不這樣不行!」
小青道:「小姐,你沒想到後果?」
紫衣少女不理小青,上前一步,道:「快拿去,好好收藏,不可落入人眼,不到生死交關之時,不許亮出來。」
基於好奇心理,武同春接過手來,一看,是一塊彩玉,有半個巴掌大,沒雕刻成任何形,就是一塊玉,這玉能保命。
紫衣少女又道:「藏好,快離開!」
武同春心頭一片凌亂,不明白對方的心意,也分辨不出自己的感受,茫然道:「在下……怎能接受姑娘的東西?」
紫衣少女大聲道:「收起來!」像是命令,而且具有很大的威力,使人無法抗拒。
武同春無可奈何地納人懷中。
紫衣少女揮手道:「你可以走了。」
此刻,不遠的地方,一間草屋中,正有一對眼睛,窺視著這邊的動靜,他,正是神秘的藍衫書生白石玉。
武同春定定神,鼓足勇氣道:「在下只問一句話,答不答覆在於姑娘。」
紫衣少女眸光一閃道:「你問吧?」
武同春定定神,沉疑十分地道:「姑娘是否『黑紗女』?」
紫衣少女驚愕地道:「什麼?我……『黑紗女』?」
小青也跟著叫道:「什麼?你說我家小姐是『黑紗女』?」
紫衣少女接著道:「武大俠,你怎麼會有這奇怪的想法?」
呆了呆,武同春訕訕地道:「在下說過,姑娘可以不回答的。」
紫衣少女道:「我問你為什麼要這樣想?」
武同春硬起頭皮道:「昨晚在林子里,黑紗標記嚇走了追殺在下的『天地會』高手司馬一夫一行,而當時,現場並沒別人。」
紫衣少女喘口氣,道:「我聽見林外的叫聲了,但我並不在意。」
武同春緊迫著追問道:「姑娘為什麼不在意?」
紫衣少女道:「我也是女子,與『黑紗女』河井不犯,她不會對我下手。」
武同春期期地道:「這麼說,姑娘……不是……」
小青快口代答道:「當然不是!」
武同春心裡並未釋然,對方不承認,也是沒法的事。
就在此刻,一騎快馬,狂馳而至,馬嘶聲中,硬生生勒住,武同春定睛一望,不由暗道一聲:「苦也!」
來的竟然是身段美好,聲音迷人,而面目卻奇醜的「魔音女」,一連串的故故,可以說全是她引起來的。
冷笑一聲,「魔音女」躍下馬背,走近前來,馬鞭向空一揮,醜臉一下子扭成了個怪形,橫眉豎眼,那模樣,說多難看有多難看。
「魔音女」冷冷開口道:「好哇!原來是這麼回事。」
紫衣少女粉靨一片冰寒.嘴角含著一絲冷笑,站著不動,小青卻趕緊挪步,站到紫衣少女身後。
武同春兀立著,可一點也不擔心,「魔音女」碰上了「黑紗女」,准有好看。
「魔音女」的目芒,在武同春面上一繞,然後射向紫衣少女,厲聲道:「你不要瞼!」
紫衣少女不屑地回敬了對方一眼,道:「我什麼不要臉?」
「魔音女」道:「你憑著長得像妖精,迷惑男人。」
「男人,誰?」
「告訴你,他是我的人!」
「你的人?天下長得像樣的男人都是你的?」
「你想死?」
「這句話還輪不到你說。」
「聽清楚,找想要的東酉,一定要到手,得不到便毀掉。」
武同春機伶伶打了一個寒顫,但心裡卻覺得很奇怪,雙方不通名問姓,見面就鬥上,是素識還是曾經斗過?小青緊抿著小嘴,面上現出了鄙夷之色。
紫衣少女冷哼了一聲道:「你無妨當面問問,他是不是喜歡你,只要他一點頭,我馬上放棄。」
「魔音女」怒極,欺身上步,「刷!」地就是一鞭。皮鞭,但卻發出銳厲的破風聲,不殊金刃,這份功力,著實驚人。
紫衣少女輕輕閃了過去,寒聲道:「這一鞭算讓你,再要不識相的話我就動手。」
「魔音女」卻乘勢一鞭揮向武同春,疾逾電閃。
武同春側身劃開,鞭梢擦衣而過,外衣被切開半尺長一道口,鞭風如刃,觸膚土痛,小禁為上心頭大凜。
「魔音女」兩擊落空,更加敞怒,舉步再上……武同春手按劍柄,準備應戰。
紫衣少女嬌軀一彈,橫在兩人之間,大聲道:「武大俠,你走,等看熱鬧么?」
「魔音女」厲叱道:「不許離開!」
紫衣少女從鼻孔呼出聲來,道:「你阻擋得了么?」
「魔音女」陰聲道:「我會留下他的命!」
紫衣少女道:「有我在你就辦不到。」
「魔音女」道:「那就試試看!」
小青靠近武同春,用手拐碰了他一下,低聲道:「大俠不走,等著看熱鬧么?」
武同春躊躇著,即使不計名聲,如此逃命,也未免太窩囊了。
小青又道:「別使我家小姐為難,對方馬上會有人來。」
「別使小姐為難」幾個字打動了武同春的心,不管紫衣少女是否「黑紗女」,單隻找來示警,並贈彩玉這一點就證明並無惡意,當下點點頭舉步便走。
「魔音女」大喝一聲:「站住!」
斜里便揮鞭截到。
嬌叱聲起,紫衣少女素手疾揮,一道排山掌力,暴卷而出,「魔音女」被震得前蹌八尺多。
武同春乘此機會,彈身電馳而去。
身後,傳來「魔音女」的厲叫聲:「你專門跟我作對,我跟你拼了!」
武同春一口氣奔出四五里地,才緩下身形,他想:「紫衣少女素心,到底是不是『黑紗女』?照『無我大師』的說法『黑紗人』黑紗蒙面,從未以真面目示人,又以黑紗作標記殺巴氏雙虎,是自己親眼看見的,根本連影子都不曾顯露,而聽口氣,『魔音女』與她並不陌生,如果她是『黑紗女』『魔音女』敢跟她斗么?如果不是,那昨夜在林子里黑紗標誌驚走司馬一夫又作何解釋?只有一個可能,她有雙重身份,明裡一個,暗裡一個,可是……仍然說不通『魔音女』剛剛說專門跟我作對,這表示並非第一次發生爭端……」
想不通,他索性不去想。
這一折騰,已是日頭當頂了。
正行之間,忽然發現一條藍衫飄飄的人影,走在前頭,從背影,可以看出正是在鎮上小酒店分手的白石玉。
這可就透著奇怪了,剛分手,又碰頭。
白石玉沒回顧,武同春保持距離跟著,一先一后,又走了兩三里,武同春忍不住加速步子追上,白石玉回頭一看,哈哈一笑道:「妙啊!武兄,我們竟走上了同一條路。」
武同春與對方並了肩,道:「是很巧!」
白石玉道:「那位姑娘堪稱花中之花,是武兄的紅顏知己?」
武同春道:「說笑了,在下是有家室的人,怎會有紅顏知己?」
「那是普通朋友?」
「可以這麼說。」
「不過……照一般的說法,男女之間,只有男女之情,沒有友情……」
「在下不敢苟同,武林兒女,有別於世俗兒女,多半不拘小節。」
「話是不錯,但以武兄的英俊倜儻,又是名門之後……」
武同春聽得有些刺耳,不悅地道:「白兄把話說遠了!」
白石玉一個勁地又道:「有諸內必形諸外,即使是一個說謊成癬的人,他身上有樣東西不說謊,就是眼睛,那位紫衣姑娘一進店門,便已看出她眸子里流露的那份微妙神色。」
武同春為之語塞,這一點他不能否認,對方在有意無意之間,是有這意向。
白石玉猛一拍手道:「對了,小弟聽一個老叫化說,武兄是被兩位女子救走,就是她們倆么?」』武同春漫應道:「不錯!」
「對方什麼來路?」
「這……不知道。」
「天地會」勢大如天,敢從對方手裡救人,不但非普通人物,而且與武兄的關係定非泛泛才肯犯這大的險,武兄說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
「那就令人費解了。」
跡近盤潔的口吻,使武同春心中又升起了反感,閉上嘴不答,對付多舌好事的人,三緘其口是一劑妙方。
白石玉似有所覺,自我解嘲似地道:「小弟話太多了,不過,完全出於關切,沒有別的意思。」
武同春在心裡暗道:「誰要你關切?完全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白石玉又道:「武兄意欲何往?」
武同春淡漠地道:「在路由路,沒有一定的去向。」
白石玉道:「小弟也是一樣。」
武同春心裡暗忖:「這姓白的人長得像女人,多嘴多舌也像女人,幾次碰頭,不能說全是巧合,他有點陰魂不散,意圖何在?」
心念動處,立即起了戒意,隨口道:「白兄不是說要找令妹夫討債么?」
「不錯,但誰知道人在哪裡,只有去碰。」
「噢!」
「武兄不用說,還是要找那姓許的?」
「晤!」
突地,白石玉止步朝路邊樹叢一指,道:「武兄,你看那是什麼?」
武同春轉頭一望,道:「像是個人!」
白石玉道:「我們去看看。」
武同春前車之鑒,實在不想多事,冷聲道:「多半是不耐炎暑,在樹卜納涼打肫!」
白石玉道:「不對,像是個出家人,衣袍顏色是灰……」
仔細再看看,驚聲道:「沒錯,光頭,不是尼姑便是和尚。咦!這邊草叢裡……」人已彈了過去。
武同春跟了過去,一看,頭皮發了炸,草里是具屍體,已經僵了,死者腰間別著斧頭繩索,村俗打扮,看來是個樵子。
是被殺還是急症突發而死?由此斷彼,樹叢中那出家人恐怕也是具屍體。
武同春折身掠了過去,一看,脫口愣呼道:「怎麼會是他?」
白石玉也靠過來,道:「他是……啊!這是恐怖的兇殺。」
橫屍林中的,赫然是被尊為聖僧的「無我大師」。
是誰?有這麼高的能耐,奪取「無我大師」的性命?還有那草叢中的樵子,不是江湖人,何以也被害?武同春激越非常,「無我大師」曾與他有數面之緣,且曾暗示想造就他成一個傑出的高手,而他拒絕了,想不到一代聖僧,竟拋屍荒野。
突地,「無我大師」的手動了動,武同春以為是眼花……白石玉俯身一探,栗聲道:
「還沒斷氣!」
武同春跪坐下去,試探之下,發覺人是沒死,但脈息若斷若續,極微,幾乎難以覺察,他非歧黃高手,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處理,脫口道:「該怎麼辦?」
白石玉也蹲了下來,再次伸手觸探,搖搖頭,道:「心脈已斷,神仙難救「不知是什麼人下的手?」
「武兄認識這老和尚?」
「曾有過數面之緣。」
「能毀得了這老和尚,這下手的人,當是個相當可怕的人物。」想了想,又道:「小弟來試試看,能不能使他開口!」
說著,細嫩如女子的手指,按上「無我大師」的「脈根穴」,從指尖迫出了氣,緩緩注人。
武同春一目不解地注視著。
只片刻工夫,」無我大師」居然定了呼吸。
武同春卻緊張得停止了呼吸。
再片刻,「無我大師」的麵皮微微抽動,最後,竟睜開眼來,但業已失了神,像一對死魚眼。
「大師,大師,……」武同春輕喚著,聲音是顫慄的。
白石玉右手輸元如敵,左手並食中二指,連點「無我大師」十二處大穴。
「無我大師」瞳孔中放出一線光彩,口唇連連啟動,發了話,聲細如蚊,根本聽不出說的是什麼。
武同春激動地道:「大師,振作些,還記得晚輩武同春么?」
「無我大師」口唇仍動個不停。
武同春大是著急,如果老和尚一口氣上不來,謎底便永遠無法揭曉了,想了想,把耳朵湊近「無我大師」的口邊,這下,勉強可以分辨了。
「少施主……緣法,老衲貼身……奉贈……結大善緣……」
武同春急聲道:「大師,誰下的手,誰?」
久久,「無我大師」才又迸出一句蚊子叫般的聲音道:「是……是……西門……」以下的聲音沉默了。
武同春大叫道:「西門什麼?」
白石玉喘口氣道:「圓寂了!」
武同春直起身,咬牙望天,他在回想「無我大師」遺下的每一個字,又談到緣,這確實是緣,偏偏這麼巧,趕上老和尚最後一息,這的確是冥冥中的安排。
老和尚說,他貼身有樣東西奉贈,要自己結大善緣,老和尚在初見面時提到過,那時自己根本聽不進去,大善緣指的是什麼?白石玉悠悠開口道:「武兄,看你的神情,跟這老和尚似乎不止數面之緣?」
武同春心中一動,暗忖:「他又要追根究底了,不得不防,說話得保留些。」
想著,深深望了白石玉一眼,站起身來,道:「側隱之心,人皆有之,何況,死者是武林中德高望重的先輩,又是位出家人,稍有人心的人,能不寄人悲憤?」
義正詞嚴,白石玉拱手道:「是,是,是極了,武兄風範,今小弟折服。」
「不敢!」
「對方,武兄剛才說出西門二字……。」
「是老和尚的遺言,可能是兇手的姓,可惜……他不能全說出來。」
「西門……當今武林之中,黑白兩道的拔尖人物裡頭,誰姓西門?……別的還說了些什麼沒有?白石玉意似不信,毫不放鬆地道:「武兄曾傾聽了很大工夫,不止這一句吧?」
這一問又招武同春的猜疑,冷冷地應道:「是說了不少。一個字也聽不清楚,只聽清楚了西門二字。」
白石玉不再追問,轉話道:「目前如何善後?」
武同春道:「只有就地掩埋了!」
白玉石道:「那我們動手吧?」
武同春心意一轉,道:「白兄,我們分頭做,煩你去掩埋那樵子,聖僧善後由在下處理,藉以表示相識之情,如何?」
白石玉不疑有他,點頭道「好,就照武兄的意思。」
白石玉轉身去料理料叢中的樵子。
武同春俯下身,迅快地伸手在「無我大師」貼身一摸,果然摸到一個紙包,忙取了出來匆匆掃一眼,塞人衣里,然後動手掘坑。
足耗了半個時辰,才掩埋妥當。
就地取材,樹了墓碑,「無我大師」的碑上自然是名號,而那樵子卻不知來歷,白石玉可靈巧,在碑上指書:「無名采樵者凶死道旁,希其家屬認屍歸葬。」
料理完畢,武同春突地想到一件事,脫口道:「莫非是她下的手?」
白石玉一震,道:「誰?」
武同春道:「黑紗女!」
話出口,立覺不太妥當,但已無法收回。
話已滑出口,只好硬著頭皮說下去,把聲音放低道:「死者身上沒有任何傷痕,這是她的手法。」
白石玉道:「武兄檢查過屍體?」
武同春怔了怔,道:「大略看了一下足以致命的部位。」
其實他並未看,只是猜測,事實上看了也沒用,武術中能殺人於死而不留痕迹的手法,雖不常見,但卻不少,而最主要的一點,是紫衣少女只報名而不道姓,安知她不是姓西門,又安知她報的名是真是假?白石玉笑笑道:「武兄不嫌太武斷么?」
「何以見得?」
不見得凡是沒有顯著傷痕的死者,都是『黑紗女』所殺。」
「這隻有她自己知道。」
「武兄是認定了?」
「在下只是說可能。」
「好了,我們不必為這件事爭執,反正人已死了,而武兄並非苦主。」
武同春本想再說什麼,但想一想止住了,與姓白的爭,的確太無謂,而且實際上只是懷疑,並沒確切證據。
白石玉一抬手,道:「事情完了,我們該上路了!」
我們上路,他倒是一廂情願,難道他是纏定自己了?武同春心裡想著,口裡幽幽地道:
「我們仍然同路么?」
「武兄不高興與小弟同路?」
「不是不高興,只是隨口問問而已!」
「武兄沒有固定的去向,小弟也是一樣,結伴同行,一方面個面多談談,增進彼此間的了解……」
武同春不想再聽他的饒舌,一偏頭,道:「如此,請吧?」
一條人影,撥草拂枝,歪歪斜斜地奔到兩人身前。
老叫化,對兩人而言,都不陌生。
眼一翻,嘴一咧,嘻嘻一笑道:「小子們,幸……」以下的話,突然頓住是喉頭一下子被什麼東西塞住,發不出聲,笑容僵化在髒兮兮的臉上,嘴著,雙眼直盯在「無我大師」的墓碑上,身軀直抖,彷彿是忽然中了邪。
這可是怪事。
白石玉皺起了眉頭。
武同春驚詫地道:「前輩怎麼了?」
老叫化側轉頭,眸中射出駭人的光焰,栗聲道:「老和尚怎麼死的?」
武同春定了定神,道:「不知道,晚輩二人來時,大師已陳屍此間。」
「兇手呢?」
「不知道!」
「致死的情狀?』」
「心脈斷絕,沒有顯著外傷。」
老叫化撲向墓碑,狂叫道:「老友,你這一死,什麼都完了,你不能死呀!你……」邊叫淚水邊滾滾而下,他是真的傷心。
看來老叫化是「無我大師」的方外之友。
什麼完了?什麼不能死?武同春與白石玉當然聽不懂。
老叫化老淚縱橫,傷心地又道:「老友,你連半句話都不留就走了么?你能瞑目么?何方狂徒,有這大的能耐,毀得了你?」
武同春忍不住道:「前輩,大師曾留了話……」
老叫化雙目暴睜道:「留了話?」
「是的!」
「但你小子剛才說,你們來時老和尚已經陳屍?」
「不錯,剩下一口氣沒斷,是這位白兄助了大師一口真元……」
「老和尚留了什麼話?」
「只兩個字。」
「兩個字……那兩個字?」
「西門,晚輩判斷可能是兇手的姓。」
老叫化苦想了半晌,道:「西門,誰姓西門?當今江湖高手中誰姓西門?」
武同春與白石玉互望了一眼。
老叫化頓足道:「完了,什麼都完了,是天意么?不,我老要飯的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不可。」說完,盯視著武同春。
武同春被看得大感不自在,任何人,都不願意被別人這樣瞪著的。
老叫化目光沒移開,口裡又道:「老友,你開口緣,閉口緣,結果你最無緣廠這話的對象,當然仍是死者。
說完,一聲長嘆,穿林狂奔而去。
白石玉望著老叫化的背影道:「這老要飯的頗不簡單,既然夠得上眼『無我大師』這等人物交往,定然不是泛泛之輩。武兄,老要飯的那些怪話,似乎是對你而發呢?」
武同春「哈」了一聲,心裡想到懷中「無我大師」遺贈的那包紙,不知道包的是什麼東西,但老和尚在臨死,仍然口不離緣字,到底是有緣還是無緣?「無我大師」之被害,原因是什麼?心念之中,目光不期然地望向墓碑。
就在目光移轉之際,他瞥見不遠處似有人影一晃,而那人影,絕不是老叫化。
本能上的反應,武同春半聲不吭,疾逾星飛地劃了過去。
那人影不虞武同春有此一著,太快,使他走避不及。
武同春看清了對方,愛時激動如狂,大吼一聲:「是你!」長劍立即掣在手中。
對方竟是他誓欲得之而甘心的許中和。
許中和兀立著,臉色一片鐵青。
武同春全身的肌肉都抽緊了,心也在收縮,無比的恨在心裡洶湧如濤,殺機如烈火般熾熱,兩眼紅得像要噴出血來c許中和咬牙迸出話聲道:「武同春,你準備怎麼樣?」
武同春一字一頓地道:「要你死,死!」
白石玉走近前來,冷沉地道:「兩位又要拚命去了?」
沒人接腔,也沒人看他一眼,雙方像貓見了狂犬般仇視著。
白石玉又道:「兩位肯聽小弟一言相勸么?」
武同春目光牢盯在許中和面上,生怕一疏神,他就會溜走似的,口裡寒聲道:「白兄,這不干你事!」
「小弟知道不幹小弟的事,不過……聽說兩位曾經是八拜之交……」
「白兄……」
「異姓手足,何至於要白刃相加?」
「白兄,這是私事,請你離開!」
「武兄,不久前在貴堡廢墟中,小弟不幸已經干預了,現在義碰上,凡事總有個是非曲直,放下劍,有理說理,如果有必須流血才能解決的理由,小弟絕不干預,立即離開這裡,如何?」
許中和深深望了白石玉一眼,嘴唇緊閉著,嘴角向下拉成了弧形。
武同春怒聲道:「白兄,在下說地是私事,沒第三者的份,請馬上離開。」
白石玉道:「由許兄來說明如何?」
武同春憤聲道:「白兄別怪在下出言無狀,你懂江湖規矩么?」
白石玉不慢不火地道:「人有見面之情,小弟並非陌生者,十分儀武兄的風範……」
武同春大吼道:「請便!」
白石玉搖搖頭道:「好吧!兩位拚命吧!讓這林子再增加一座墳。說完,掉頭奔出林去。
武同春橫了白石玉的背影一眼,看他已上了官道,才狠瞪著許中和道:「我們不必多說了,要就是我躺下,不然你就是橫屍,除了死,沒有任何方式可以解決這件事。」
著許和道:「我想通了,我不想死……」
「不想也不行。」
「我如果死了是白死,而凝碧大嫂將永遠含恨九泉。」
「不許再提那賤人的名字!」
許中和臉上肌肉連連抽動,激顫地道:「武同春生死是小,名節算大。武同春,我問你一句話,八年前那把火是不是你放的?」
武同春切齒道:「是又怎樣?」
許中和厲叫道:「如果是你放的,我發誓要你的命。」
武同春長劍一撇,暴喝道:「拔劍!」
許中和後退了一大步,栗聲道:「我不會拔劍,目前也不想跟你打,我要把事情徹底查清楚。首先,你照實回答我一句話,火是不是你放的?」
武同春咬牙切齒地道:「不是,是那賤人羞慚自焚。」
「有證據?」
「這不需證據,你就是證據,你自己做的事自己明白。」
「對天對地,我許中和是清白的。」
「用不著狡辯了,你毀了我,毀了無雙堡,我親眼看見的事,會假?」
「你親眼看見我與凝碧做那不可告人的事?」
「來夜三更,你從她臣室出來,這還不夠?」
「我解釋過了。」
「能夠做出這種天理不容的事,已經不算是人,說的話也不會是人話,沒一個字可信。
拔劍,多說無益。」
許中和冰聲道:「我說過現在不跟你打。」
武同春厲聲道:「不打是你的事,我非殺你不可!」
手中劍一振,接著又道:「趁你還有口氣,有句話告訴你,你留下的孽種叫遺珠,我代休養到現在,等他懂事,我會把這些事告訴他,她會痛苦一輩子,是你留他的……」
許中和厲吼道:「住口!武同春,你如果真的這樣做,會帶著悔恨進棺材。她是你的親骨肉,她沒有罪……」
「哈哈哈……親骨肉!」
「凝碧如果泉下有知,她不會饒你。」
「泉下有知?哈哈哈哈…」
「她不會放過你的,你等著瞧吧吧!」
鬼一個意念湧上心頭,武同春的笑僵在臉上,他想到廢墟中所發生的怪事,遺珠被「天地會」巡監司馬一夫所劫,是鬼救了她,真有鬼么?心念之中,他忘形地大叫道:「我要毀了那座墳!」
許中和紅著眼道:「你要毀凝碧的墓?」
武同春心意一動,圓睜著眼道:「許中和,我問你,廢墟鬧鬼,凝碧顯魂,是不是你安排的花樣?」
許中和連退兩步,驚怪激越地道:「凝碧顯魂,真有這樣的事?」
「你承不承認?」
「承認什麼?」
「裝神扮鬼。」
「我……裝神扮鬼?」
說完,眉頭一皺,喃喃地道:「世間真的有鬼么?如果有,那太好了,她會自己洗雪沉冤,她會找害她的人……」
武同春厲叫一聲:「你陪她去做鬼吧!」
白光騰起,劃出,家傳絕學,凌厲無比,招式中含著恨,恨使劍勢增加了狠辣,他似想一劍就把這使他抬不起頭做人的仇人劈碎。
許中和早決意不跟他拼,心裡有了準備,是以在對方攻勢甫一萌動的瞬間,閃電般退了三丈之遠。
武同春如影附形而進,咬牙道:「許中和,你如果不戰而逃,便不是人生父母養的。」
這句話夠毒,不是人生的,不是父母養的,那算是什麼?那就不是人了。
武同春的目的,在激使許中和還手、緊接著又道:「你不敢還手,就將死得像一條狗一般。」
許中和心意已決,並不受激。
努力一挫牙,道:「武同春,你盡量辱罵好了,時辰還沒到。」
劍氣撕風,武同春又出手了。
許中和身形一旋,朝林深處射去。
「哪裡走!』」暴喝聲中,武同春仗劍疾追,在幾近瘋狂的狀態下,他展盡了全力,兩個起落,撲到了許中和身後,長劍狠狠遞出。
許中和聽風知警,扭身旋開。
武同春刺出之勢不變,急進,反勒。
悶哼傳處,許中和身形一個跟蹌,肩背冒了紅,武同春把握機會,惡狠狠跟蹤進擊,許中和身形一個迴旋,到了樹后。
「啷」地一聲,武同春的長劍貫人樹身半尺。
許中和已按上劍柄,心意一轉,彈身又走。
武同春從樹身拔出劍,猛追下去。
兩人功力差不多是伯仲之間,而武同春在恨的力量鼓舞下,氣勢便凌駕了許中和,兼之許中和肩背受了傷,功力更打了折扣。幾個騰躍,武同春的長劍,又夠到了出手距離。
許中和把心一磺,暗道:「拚了!
一聲輕哼,武同春一個跟蹌,跪坐地面。
許中和拔劍回身,劃出,一見武同春坐地,硬生生中途撤劍,他倒是愣住了,根本搞不清是怎麼回事。
武同春厲喝道:「什麼人施暗算?」沒有反應,原來武同存在將要出劍刺向許中和的瞬間,膝彎一麻,跪了下去,似是被什麼暗器擊中,一時竟站不起來。
許中和也大驚意外,心想:「是誰暗中對武同春施襲,目的何在?」
面對面,武同春無暇想及其他,冷厲地道:「』許中和,這是你的機會,殺吧!」
許中和垂下劍,道:「還不到殺你的時候。」
「你會後悔。」
「後悔?」
「以後你再沒這樣的機會。」
「你一意孤行,後悔的是你。聽著,你將造成無可挽回的倫理悲劇,你會自食其果,你現在心裡充滿了恨,有一天,後悔取代恨,恨把痛苦加諸別人,而悔卻把痛苦加諸自己,你牢記這句話。」
「你放屁,任你舌集蓮花,也改變不了事實。」
「我們等著瞧!」
「你別逃,你心裡有愧疚,下不了手,是不是?但我不會放過你,我發誓。」
許中和冷笑一聲,疾掠而去。
武同春目毗欲裂,自解了穴道,站起身來,毫不躊躇地追了下去。
林子盡頭,是綿延不斷的山脈,許中和鴻飛冥冥。武同春在山腳下停了下來,深深地想:「是誰暗算自己,使許中和得以逃脫?」
他敏感地想到了白石玉,上一次在廢墟里阻止自己殺許中和也是他,他到底是什麼居心呢?是許中和的同路人么?咬牙點點頭,他幾乎可以認定了,白石玉藉機跟自己親近,居心叵測。
於是,他心目中又多了一個敵人。
陽光普照,大地一片清朗,但在武同春看來,一切都是灰色的,心頭儘是同樣的事物,由於各人的思想與觀念不同得到的反應也就不一樣,甚至完全相反。
武同春心煩意亂,心底一片泥濘,「天地會」的追殺他,紫衣少女要他遠離這一帶,而他唯一要辦的事,卻一波三折,兩次功敗垂成,全壞在白石玉手上。
突地,他發現身邊地上,多了一個影子,依比例,這影子幾乎比他的影子大一倍,一股寒氣,從心底直冒上來。
「你就是姓武的小子!」聲音像悶雷,霞人耳鼓。
武同春前彈八尺,然後迴轉身。
「啊呀!」他驚叫出了聲,頭皮登時發了麻,眼前,是一個巨無霸型的紅面老者,體態偉岸,至少比他高出一個頭還多,尤其那雙眸子,像極了一對燃燒著的火珠,發出的人的光焰。
紫衣少女警告他,遠避此人,但卻被對方找上,避無可避。
偉岸老者繼繼一聲怪笑,道:「小子,你身邊帶著劍,自裁了罷。」
武同春勉定心神,道:「閣下何方高人?」
他想鎮定,但聲音出口仍是顫慄的,控制不了。
偉岸老者以震裂耳膜的聲音道「少廢話,要你自裁,省得老夫動手腳。」
事情追到頭上,武同春只好豁出去了,拚命的念頭一產生,陽氣便豪了,躲脫不是禍,是禍躲不脫,既不在乎生死.世界上沒有什麼值得怕了。一挺胸,反迎上去兩步,沉聲說道:「不敵被殺,只怪學藝不精,要在下自裁可辦不到。」
「哈哈哈哈……」一陣裂空的狂笑過後,偉岸老者閃動著駭人的目芒道:「有種,你小子真有種,不給你老於『無敵劍』丟人,憑這一點,老夫准你先出劍,讓你死得像個武土。
拔劍吧!」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長劍緩緩出了鞘,下撇,抱元守一,有知不可為而為,不錯,要死得像個武士。
偉岸老者又道:「你只有出一劍的機會,盡你的全力。」
狂妄絕倫的話,完全不把武同春放在眼下。
功凝十二成,武同春準備全力一擊,此刻,什麼恩怨情仇,全置之腦後。
偉岸老者兀立著,像一座石塔。
空氣在這一剎那之間凍結了。
「呀!」厲吼聲中,武同春搖劍直刺,這是家傳絕著,但其中暗藏奇妙變化可隨對方的反應而變化。
偉岸老者連眼皮子都不動一下,令人莫測高深。
劍已出手,在對方沒有任何反應的情況下,武同春不能動變,好一鼓作氣的原式刺出。
怪事發生了,劍尖在距對方衣袍三寸之處,像碰上了一堵無形的銅牆,刺不進去,武同春心頭大凜,能把護身罡氣練到這種幾乎成形的境地,簡直像是傳說而不是事實,難怪紫衣少女下了那等警告,情況不容他多所猶豫,遞不出去,只有收招,這一瞬間,他連恐懼都忘了。
就在武同春收劍的同時,偉岸老者單掌一揮。
罡風裂空暴卷,武同春如遭萬鈞雷兩,身形離地而起,飛栽三丈之外,口血連噴,意識驟呈模糊,但一絲靈智不滅,一稍無形的、不甘心的力量,鼓舞著他,站起來,站起來,像個武上,你是無雙堡主「無敵劍」的兒子。
於是,他搖搖不穩地站了起來,眼前的景物,模糊一片。
偉岸老者怪笑道:「好小子,你真是命大,還能站……咦!」
雙目暴睜,張口結舌,望著武同春腳前的彩玉,赤紅的瞼起了變化,脫口又道:「彩玉牌!」
這一聲「彩玉牌」,使武同春的神智突然振作起來。
紫衣少女說過,這彩玉可以保命,想來是被震倒地時掉出來的,努力一眨限,視線清晰了些,不錯,彩玉正在腳前,映著日光,發出斑斕彩霞,費力地彎下腰,撿在手中。
偉岸老者粟聲道:「你怎麼會有這東西?」
武同春喘息著道:「閣下管不著!」
難道這塊彩玉真的可以保命?偉岸老者又道:「小於,你跟彩玉主人是什麼關係?」
彩玉主人是誰?是那紫衣少女么?武同春冷冷地道:「我不必告訴你。」
偉岸老者怔住了,他似有什麼顧忌。
一塊彩玉,能鎮住這可怕的人物,那彩玉主人就簡直不可思議了。如果說,紫衣少女真的是「黑紗女」,那彩玉主人可能便是她師父「接引婆婆」了。
心念之中,他將彩玉放回懷裡,心裡閃現了一線生機。
偉岸老者目中厲芒一閃,道:「你以為老夫不敢殺你?」
話雖如此,氣焰已不似先前的囂張。
反正不是敵手,武同春已經不在乎了,平靜地道:「閣下儘管下手就是!」
偉岸老者的巨掌,再次揚了起來……武同春冷寂地註定對方,不言不動,生死已不由自己做主,一切只有付之命運,現在別說是一掌,一個指頭他也受不了。
傳岸老者的手掌沒有拍出,僵持了片刻,放落手掌,沉聲道:「小子,今天算你命大,等老夫查明真相之後,可就難說了。」
說完,巨大的身軀一晃,眨眼而沒。
偉岸老者的身影消失了,武同春的心反而狂跳起來,剛才真是生死一發,如果對方不顧一切出手,彩玉只是個表徵,決救不了他。
呆了一陣,首先想到的是療傷,方才老者那一掌,份量相當不輕,如果不是他很基深厚就再也起不來了。
在原地療傷,當然不行,萬一偉岸老者改了心意回頭,那可就什麼都完了。眼前就是山區,入山是最聰明的辦法。
於是,他憑著一絲殘存的真力,忍著痛楚,往山裡走去,他故意避開山道,手足並用,朝最荒僻的地方走。
他現在的情況,說多狼狽有多狼狽。
爬過兩道山嶺,越過一條小溪,竭盡殘餘內力,登上一座險峻而怪石峰峰的峰頭,選了個較深的石穴,停了下來。
力已用盡,內腑陣陣抽痛,他躺了下來,四肢百骸,像是全被拆散了。
日頭沉落山背,瞑氣四合,石穴暗了下來。
武同春坐起身,盤膝,運起內功心法治療。
朝陽沖開曉霧,石穴重見光明,已經是第二天的早晨。
武同春療傷完畢,氣血順暢,功力盡復,起身出穴,迎著旭日,深深做了幾次吐納,意念又回到現實里,對那偉岸老者,他連恨意都沒有,只把速返當作年災月厄,一顆心仍在許中和身上,別的,似乎都不值得他想,除了許中和這段過節,對於江湖,他的心早死了,即使有時衝動,也是暫時的。
他下定決心,再找到對方時,決不開口說半句話,見面就下殺手。
暮地里,突然有人聲傳了過來-「那小子受了重傷,能跑到哪裡去?」
「定在附近!」
「可是連個可疑的鬼影子都沒有看到……」
「也許另外幾條路的已經逮到了他。」
武同春心頭一霞,不用說,是在搜索自己,他傾耳聽下去。
「這裡石窟不少。」
「搜上一遍,我們回頭。」
「我說老李,這事情可真怪,太上護法已經逮到了他,把他放了,現在卻又出動這麼多人找他……」
「不懂的事少開口。」
「老李,為了這麼個小子,竟然要太上護法親自出馬……」
「你懂個屁,這是威信問題,本會傳出的『天地符』,只這一面沒收回,會主十分震怒,傳下金令,非逮到他不可。」
武同春大為激動,原來那偉岸老者是「天地會」的太上護法,看樣子對方是必得自己而甘心,這麼一來,真是要寸步難行了。
心念未已,兩名黑衣武上,從亂石中現身出來,襟上有「天地會」的標誌。
武同春迅快地閃了開去,借著石林掩護,轉到另一個方位,無疑地,這附近全是對方的人,他不願惹事。
兩名武土搜了一陣之後,下峰而去。
武同春鬆了口大氣。
突地,一個陰惻惻的聲音起自身後,道:「好小子,看你能飛上天去。」
武同春這一驚非同小可,一顆心登時收緊,拔劍回身,一張陰沉可怖的面孔映人眼帘,是個黑衫中年,一臉殘相,使人一看便打從心裡泛出寒氣。
鷹眼一翻,黑衫中年陰陰地道:「武同春,相好的,你自己說,要不要本人出手。」
武同春沉住氣道:「閣下什麼身份?」
「告訴你無妨,副巡監黃有道。」
「司馬一夫的副手?」
「完全正確。」
「看來我倆之中,有一個要栽在此地……」
「嘿嘿嘿嘿……你的意思是非要本人出手。好吧!我們節省時間……」話聲中,長劍出鞘,耀眼的寒芒一閃,罩向武同春。
武同春舉劍相迎。
又是一場搏命之爭,驚險的場面,疊了出來。
身為「天地會」的副巡監,當然不是泛泛之輩,武同春仗著手持的是柄寶劍,堪堪與對方打成了平手。
劍氣縱橫,金刀交擊之聲傳得很遠。
武同春心裡知道,如果不速戰速決,對方高手聞聲而至的話,後果就難說了。招式一變全力施展殺手,形同拚命,實際上他也是在拚命,不拚命就無以保命。
無雙堡的劍法,自成一家,玄奧凌厲,可惜武同春功候不足,主要原因是他父親「無敵劍」過世得早,再方面,八年來為了家庭變故,使他心灰意冷,輟了苦練,否則的話,仍可做視劍林的,饒是如此,黑衫人在他的猛攻下,節節后敗。
武同春佔了上風,豪氣大盛,著著進迫,他立意要除去對方。
進退轉折之間,不覺到了絕省邊緣。
黑衫人也開始搏命,變招狂攻,場面慘烈驚人。
暴喝聲中,兩條人影掠到現場,是那兩名武士,去而復返。
武同春心頭大凜,三對一的話,他將處於劣勢。
劍芒打閃,兩名武土出手助攻,劍術也相當不俗。
腹背受敵,武同春竭力廝拼,這一來,情況大變,黑衫人得了臂助,攻勢又趨凌厲,兩武土乘虛覓隙,配合黑衫人的攻擊,使武同春險象環生。他是名家之後,而且資稟天生,盡量沉住氣,不使心浮。
一聲震耳的金鐵交鳴,雙方劍鋒接實,黑衫人暴退數尺,檢視手中劍,業已崩了半寸長一道口。
高手,講究的是捕捉那瞬間的有利時機,武同春當然不能放過,幾乎是黑衫人彈退的同時,回劍猛襲側身的兩名武土。
慘號破空而起,一名武土栽了下去,打了個翻滾,墜入絕谷。
另一名兵刃齊腰而折,略不稍停。武同春假其餘威,展出家傳絕技,搖劍直刺,那名武士喪膽亡魂,急向後門,武同春如影附形,劍勢中途一連三變,慘號再傳,那名武土也步了同伴後塵,翻落絕谷。
金刃破風,黑衫人挺劍急攻,想救那名手下,但已遲了半步。
武同春回劍迎上,雙方又狠斗在一起,高潮再現。
壓力解除,武同春威力倍增,劍勢更見凌厲。
黑衫人也進入了瘋狂狀態,不顧門戶,一派進手招式,只攻不守。
慘烈的搏鬥,泣鬼驚神。
「鏘」地一聲振鳴,黑衫人氏劍變成了短劍,齊腰而折,接著是一聲悶曝,武同春雪亮的長劍,插入了黑衫人右胸。
場面靜止了剎那。
武同春拔劍後退。
黑衫人戾氣不散,脫手擲出半載斷劍。
武同春橫劍去格。
黑衫人狂吼一聲,彈身撲撞,這是臨死的反噬。
武同春被對方的暴戾之氣所懾,略感一窒。
黑衫人的身已撲到,長劍本能地刺出,又是一聲悶曝,長劍沒及柄,透過黑衫人的后心,黑衫人雙臂環抱,武同春被那奇猛的衝力撞得倒退跟蹌,後腳一空,身一輕,雙墜瀉而下。
兩個身軀絞在一起,如殞星股朋絕谷下瀉,加速……武同春連轉念的餘地都沒有,一沉,騰起,再次殞墜,猛然劇震,失去了知覺。
陰沉潮濕的谷地,武同春仰天平躺著,不遠處躺著的是黑衫人。
靜,死一般的靜。
不知過了多久,武同春的意識逐漸回復,首先感覺到的是接近麻木的劇痛,全身似已被肢解,破撕裂。
眸子張開,景物由模糊而逐漸清晰,神志復甦,峰頭的一幕,浮現腦海,他不由自主地喃喃道:「我沒有死么?」聲音出口,他嚇了一跳,那簡直就不像是他自己的聲音,全變了調。
他想起身,才一翻動,哎喲一聲,又躺了回去,骨節似乎全斷了。
喘息了一陣,向上望,峰頂高入雲天,壁峭如斧削,從這麼高的峰頭墜落,不死真是奇迹。
劇痛有增無減,他用手抹抹臉,才一觸及,如針扎般的劇痛使他收回下,頸旁有些異樣,用手一摸,粘濕濕,全是血,有的已凝結變硬,把頸子皮綳得老緊,到底傷成什麼樣子,現在還無法想象。
喘息了一陣,他用手撐地,咬牙忍住痛楚,徐緩地坐了起來。
身側約莫八尺之處,是黑衫人的屍體,腦袋已被撞碰成稀爛,他的劍,還留在對方身上,令他倒抽了一口涼氣。
正面,峰腳,是一大片藤蘿,攀附石壁約莫五六丈高,他想,是這片藤蘿救了自己,如果不是藤蘿緩衝了墜力,必已粉身碎骨無疑。
現在,他還沒慮到出困,只想到傷,也許就此殘廢也不一定。
休息了很久,他開始檢視傷勢,除了臉看不見,身上不少擦傷與裂傷,掛碎的衣衫,已被血緊緊膠在身上,慢慢伸動四肢,幸好,只是皮肉傷,骨頭沒有斷,這未始不是不幸中的大幸。
日到中天,陽光從上灑落谷底,穀道幽森,連陽光也走了樣,沒有熱度,是冷的,看來正午是谷底唯一有陽光的時辰。
他重新躺了回去,閉目,徐徐運動心法。
半個時辰不到,谷底回復陰暗,太陽已移到另一邊,僅只數十丈高以上的一段峰壁,還留有些許殘陽。
在痛苦中,他為求生而努力,直到天空黑下來,由於內功心法之助,痛苦減輕了,他能掙扎著起身,像久病初愈,一身都是虛飄的。
他從黑衫人身上拔回劍,入鞘,掃了一眼那醜惡的屍體,移到另一邊的峰腳,尋了個乾燥的地方坐下來,重行運功療傷。
渡過了漫長而死寂的一夜,谷頂天空再現天光,內腑骨骼已沒有痛感,剩下皮肉外傷是他所能忍受的。
饑渴襲來,頭暈目眩,於是,他的心力移轉到覓食充饑上。這絕谷長約半里,寬不及十丈,四面峭壁,是個天生絕地。
他慢慢移動腳步,尋覓,終於發現一叢野果,紅綠相間,大如拳頭。
餓死不如飽死,他已無法計及這野果是否可吃,揀那紅透了的大口啃食,略嫌酸澀,沒有別的異味。
肚子一飽,力氣隨之增加,他又回到原處。
仔細觀察之下,一顆心頓往下沉,天生絕地,想要脫困除非脅下長出翅膀,飛出去,不然,比登天還難。
絕望,使他腦海成了一片空白。
望著那懸岩絕壁,他連嘆息的力氣都沒有了。
就這樣困死在此地么?本立了很久,他再次挪步細察每一個地方,結果仍是失望,根本無法攀登,那超過了人力所能的極限,又回到原處,頹然坐下。
絕望變成一條毒蟲,在啃噬著他的心。
峰上,峰下,百丈距離,成了兩個世界。
想,想,想得似要發狂,理智告訴他,必須冷靜,只要留得命在,總會有辦法的。
百般無聊之中,他忽然想到了懷中「無我大師」遺贈的東西,他一直沒有機會打開來看,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東西。
於是,他伸手取了出來,打開,是本絹冊、封面書籤上寫了三個篆字:「玄黃經」。
「玄黃經」是什麼東西?翻開來,首先人目的是一些各種姿勢的人形,還有密密麻麻的註解。
他的心亂跳起來,這是本武功秘笈。
意念一轉,他脫手把「玄黃經」丟在地上,身處絕境,這東西對他已失去了應有的價值,難道練就了上乘武功之後去陰司地府表演。
畢竟,練武的人有個共同的癖好,對這一類東西,視同無價之寶,極具誘惑力,他又把它撿了起來,有意無意地翻閱。
看著看著,他被其中的玄奧武功吸引了,渾忘了一切,沉醉在經里。
天底下竟有這樣奇妙的武功?他由震驚而著迷,思想隨之起了變化,他想,身為武士,即使是註定了要葬身此地,能在生前練就經上奇妙武功,未始不是一種安慰,這是旁人夢寐難求的。
於是,他開始鑽研。
天象運轉,永不休止,日頭每天有半個時辰行經上空,而月亮露出的次數減半,武同春沒記時間,他完全沉浸在「玄黃經」里。
與他同時墜谷的屍體變成骨頭。
他身上臉上的傷痕早已結痴脫落。
半年,一年,他不知道,谷里的野果似乎沒有時序,花,結實,成熟似乎齊頭並進。
一部」玄黃經」參修完畢,他自己也不知道功力高到幾許,反正是結束了。
從一個境界出來,又進入另一個境界現實的絕望境界。
豪雨之後,谷里積滿了水,但水在流動,而且消失得很快。
水會消退,必有出口。
靈機一觸,興起了求生的慾念,於是,他順水流方向行去。不久,來到盡頭,只見水流在壁腳成漩、漩渦繞著一方徑丈的巨石打轉。
他欣喜欲狂,這就是出口。
一陣激動過後,他又冷靜下來,天知道這水是消到什麼地方,如果是地穴,仍然是死路一條。
第二天,當陽光再照臨谷地,只見水已消盡,剩下沖刷的痕迹。
他又到那消水的地方,巨石旁,有兩道空隙,他決心一看究竟,人在絕境時,是不會放過任何一絲可能的生望的。
相了相形勢,雙掌平推而出。
「隆」然巨響聲中,石屑紛飛,徑丈巨石,七分八裂,成了碎塊。他驚呆了,這一推的力道,遠超出他想象之外。
一個人高的石窟孔道,呈現眼前,原來先前被巨石封堵,是以無法發覺,如果不是這場豪雨,也許永遠不會發覺。
這窟道通向何處?他不再猶豫了,不管通不通,總要加以探測,於是,他把那本「玄黃經」藏在谷內一個不受風雨侵襲的地方,做了記號,他怕帶在身上不慎失落,甚或落入不屑者之手,對武林的影響是無法估計的。
進人窟道,起初還有光亮,最後伸手不見五指,只能摸壁而行,所幸洞徑一分平滑,這是不知多少世代以來,山水沖刷的結果。
艱辛的行程,有的地方,必須伏下爬行,有的地方得側身擠過。
黑暗中不知遠近,也不知道時辰,更拿不準是否通到谷外,不過、他不能回頭,如果此路不通,這輩子可能就註定葬身絕地了。
朦朧的光暈,遠遠透人,他精神大振,加速前進。一個轉折,驟見天光,那一份生之喜悅,簡直無法以言語形容。
一頭沖了出去,眼前是另一個山谷,林木蒼翠,藤蔓牽纏,是個人跡不到的幽谷,但兩側峰勢不陡,以他目前的功力,盡可升登。
喜極,他張口發出一聲長嘯,回聲久久不絕。
淚水奪眶而去,這是喜極之淚。
再世為人,誰也會這樣的。
他順谷勢向外奔去,身輕如燕,遇到阻礙,輕輕一越就飄過。
從未有過的感受,似乎現在頭頂上的天,不是谷頂的那塊天。
出了谷,越嶺而馳。
遠遠看出炊煙,是一戶山居人家,他像是一百年沒見過自己的同類。加速地朝那人家奔去。
巨木為柵,圍著一間木屋,屋頂冒著縷縷青煙。
他的身形躍起,想越柵而入,忽然發覺不對,硬生生半空折回地面,他幾乎忘了人與人之間的禮貌。
一條山狗,從屋內撲出,趴著木柵門狂吠。
「外面是誰?」一個約莫十歲的男孩子從屋裡跑出來,隔著木柵向外一望,驚叫一聲,回頭跑了進去。
那隻狗又撲又跳,吠得更起勁了。
武同春呆站著,不知道那山童為什麼見了自己就跑。
一個豬戶打扮的中年漢子,走了出來,喝住狂吠的狗。
武同春湊近木柵門,抱拳道:「這位大哥,在下……」一眼看見那漢子像見了鬼似的臉色大變,他的話說不下去了。
雙方隔著木柵對視著。
久久,那漢子才期期地開口道:「朋友想要什麼?」
武同春看了看身上檻摟不堪的衣服,喘口氣,道:「在下想買套舊衣服那漢子搖搖頭,道:「對不起,朋友可以到集上去買,此地出山不到十里。」
武同春期期地道:「這位大哥行個方便吧!你看在下這身穿著如何見人。」說著,從身上摸出塊碎銀,扔了進去。
那漢子無可奈何地道:「等著吧!」轉身走了進去。
那隻狗蹲坐著,一雙狗眼瞪著武同春,口裡不斷地低聲叫吠。
工夫不大,那漢子入而復出,手裡拿著一卷衣物,撿起地上那塊銀子,從木柵門頂上遞了出來,口裡道:「朋友,舊衣服不值錢,算送你穿吧!銀子你拿回去,不敢收。這件青袍是鎮上一位親戚留下的,山裡人根本穿不上。」
武同春接過來,道了聲謝,一看,是件半新的青袍,山裡人的確是穿不著,對自己倒是挺合適。
他把那塊銀子又扔了進去,道:「給孩子買糖吃吧!」說完,轉身便走。
那原先驚走的孩子又奔了出來,大聲道:「爹,那個人的樣子好可怕……」
那漢子急忙阻止道:「不許亂說!」
武同春倒是全聽到了,猛省自己臉上的疤痕,不知變成了什麼樣子?顧盼間,來到山溪邊,臨流一照,像突然被人勒住脖子,呼吸全停止了。
溪水裡映出的,是一個埂分可怖的面影,疤痕堆疊。須髯虯結,已經完全不是原來的自己,連自己看了都會吃驚。
兩腿一軟,他坐了下去,狂叫道:「這就是我,這就是我,不,不是我,是另外一個人,不是我!」像是對命運的抗議,然而,事實是改變不了的。
狂叫之後,跟著是狂笑。
這樣子能見人么?恨,開始迅快地萌動,「天地會」,這是「天地會」的厚贈。
「魔音女」是始作涌者。
恨火,在心頭熊熊燃燒,升華成一股可怖的殺機。
狂激慢慢平復下來,他想:「這樣也好,這是另一個我,武同春算是已經死了,現在的我,誰也認不出來,行動將完全不受阻。先殺許中和,再殺那醜八怪,還有,非鬥鬥那偉岸老者不可。」
於是,他凈了臉,換上那襲青袍,佩好劍,起身出山。
到了方大娘開店的小鎮,廢墟依舊,他在瓦礫邊徘徊了一陣,然後逞直走向街角那家酒店。
兩名黑衣人擦身而過,對他掃一眼,皺皺眉頭,走了。
非但沒人認識他,那副尊容還叫人不願多看他。
進人酒店,坐下,招來了許多駭怪的目光,這種滋味,實在不好受,唯一的應付之道,就是不看別人。
小二走了過來,先皺了下眉頭,才道:「客官用點什麼?」
武同春隨便叫了幾樣萊,一壺酒,一個人自斟自飲,他不再看別人一眼,當然也就看不到那難堪的眼光。
突地,一個女人的輕笑傳人耳鼓。
武同春抬頭一看,臉色大變,心裡像被扎了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