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強中自有強 勝惟勝於心
沈神通果然不負強人之名。
他以智謀及武功,儘力剷除崎嶇的人生道路上的障礙。
不過道路卻仍然很長很長……
不管沈神通心裡怎樣急法,也不論他動作怎樣迅速,事實卻正如他所預料,陶正直果然有足夠時間做他的事。李大通所率領的是一個王若梅和十五名「獸人」,的確只有一步閑棋。
馬玉儀固然目瞪口呆,連徐奔也驚愕做聲不得。
這是因為那面貌冶艷身材絕佳,但全身只有一件透明蟬翼薄紗的呂夫人,忽然從陶正直掌中飛起。
她「飛」得很好看,像輕煙一樣冉冉上升,到了差不多兩丈高,身子在空中稍稍停歇一下,然後才像蝴蝶一樣輕盈翩翩移動在空氣中。
這種情形真是驚人,她姿勢不但好看,最要命的是晶瑩肉體魅力四射極誘惑,尤其是徐奔由下向上仰視的角度。
本來任何男人看見這等情景,都不免怦然心動,血流加速,但這種反應卻純粹基於「情慾」,而沒有感情混雜其中。
徐奔卻不同了。呂夫人長得跟她姊姊呂驚鴻一模一樣,單單這一點他本就要花很大力量克制自己,不準自己表錯情。
平時好像沒有問題,但現在是十分特殊的情形,故此徐奔的反應好像比旁邊的男人強烈得多,好像更迷醉些就甚是合理了。
許許多多事情竟然似是同一剎那發生。例如馬玉儀已像小雞一樣被陶正直抓住,但馬玉儀卻直至感到呂夫人在空中的舞蹈大有古怪時,才發覺自己已落在陶正直手中。
另一方面呂夫人凌虛妙舞也已經結束,因為她有如一朵落花飄墜在徐奔懷中。
徐奔竟忘記還有別人在旁邊,不但把她抱得很緊,還吻在她美麗朱唇上。
陶正直笑容仍然很俊逸,聲音也很溫柔,但馬玉儀卻覺得其中似乎蘊藏著無盡邪惡。他說:「你們應該先查驗我的傷口才可以相信,因為我本人雖然有血,但別人也有。」
徐奔身子一震,抬頭望住呂夫人。
呂夫人也笑盈盈道:「許多男人只不過看見我身體就被處死,你能夠抱住我,能夠吻我,死也比別人划算光彩得多。」
她雙手已分別按住徐奔脈穴,當她聲音提高之時,徐奔馬上感到真氣波盪,顯然她不但已制住他重要脈穴,連他的內力亦在她控制中。
呂夫人本來已被徐奔以極之精純奇奧劍法,破去全身武功,使她真氣提不起來,也就等於破去武功。
然而陶正直居然能夠助她迅即復元,而且過程中無痕無跡,這陶正直的武功造詣委實可以稱為「深不可測」了。
陶正直看見馬玉儀露出厭惡表情,眼光也不望向自己。當下哈哈一笑,道:「呂夫人,你願不願猜測一下,我怎樣對付這位沈夫人?」
「猜大概猜不出了。」呂夫人一面吃吃笑著一面回答,「但我卻很有興趣想知道,你肯不肯講出來呢?」
「當然可以。」陶正直也笑著說道:「我對她印象不怎麼好,不過有些男人一定不同意,尤其是那些像野獸的人,所以我想研究那些人對她印象究竟好到什麼程度,哈哈……」
徐奔是苦於不能作聲,否則他一定破口大罵。
馬玉儀卻暗暗慶幸徐奔不能開口,所以沒有激怒對方,使對方立即出手,她本人雖仍裝出楚楚可憐的樣子,其實她心中充滿希望以及鬥志,原因是她已看見一個人的面孔在窗外露一下,這張面孔當然是故意露出來給她看見的。
馬玉儀雖然本身簡直沒有武功可言,可是任何女子若是像她一樣經歷過無數風波苦難,也必定會堅強,變得大膽,而且她有一個非常奇怪的預感。
這一次的災難似乎已是最後一次,如果應付得過去,將來大概不會再發生。
因此她必須鎮定冷靜,以便全力以赴,衝破這一重災險難關。
但假如徐奔激了對方,使對方立下了毒手,那就什麼都不必提了。
陶正直話聲又傳人眾人耳中:「現在,就算沈神通率領了天下無數高手趕到,我擔保他一定沒有辦法可想,何況我還下了一著閑棋。這著閑棋必可阻延他趕來此地的速度,故此當他終於擺脫了一切陷阱、伏兵趕到此地之時,他只能看見一幢很有意義的屋子。」
「這間屋子有什麼意義呢?」呂夫人問。
「因為馬玉儀曾經住過。」陶正直回答,「深刻的感情會使人痴心,因此,聰明人也會變成傻瓜,呂夫人你最擅長利用人性弱點,當然非常了解。」
「我還是喜歡多知道一點兒。」
「你不必客氣,你已經是此道一流高手。例如從前的金算盤,現在的徐奔,哪一個不是因為『痴心』而被你擺布?你不妨問問徐奔,假如他不是把你當作呂驚鴻的話,他肯擁抱你、吻你么?」
「他大概不肯。」呂夫人承認了,又道:「就算比我漂亮十倍的女人,恐怕也不能引誘他。」
「但這種痴心對健康沒有益處,徐奔本是生龍活虎的武林高手,如今卻有如病貓,這就是痴心的害處了。」
徐奔冷冷道:「廢話講完沒有?」
陶正直笑嘻嘻應道:「別急,我說的絕沒有一句是廢話,我的意思是說沈神通會由於痴心,而慘遭敗亡命運。」
馬玉儀道:「不可能,你絕對無法擊敗他,你雖然可以折磨我、殺死我,但這隻不過我是他的累贅而已,如果你幫他除去我這個累贅,你就有得瞧了。」
陶正直居然不嘲笑、不反駁,稍微尋思一下,才點頭道:「你說得很有道理。」
呂夫人皺起眉頭,但這種表情卻也竟然能予人美麗之感,她說道:「陶兄,你就算真的不敢殺她,也不應該告訴她。」
陶正直道:「你的話也有道理。」
呂夫人道:「可是你已經泄露了心中秘密,你已經不能使她變成不知道,這卻如何是好?」
「很簡單,任何人肚子里裝了再多的秘密,也得要活著才能夠宣洩,所以如果沈夫人和徐奔都死了的話,大概連沈神通也無法向屍體問出什麼秘密,何況,我還有本事能夠使沈神通找不到他們的屍體。」
「好極了。」呂夫人欣然含笑道:「我可以下手了么?」
「等一下。」陶正直說道:「一來我們時間充裕得很,二來這兩個人死亡的次序亂不得,一定要沈神通的夫人先死,才輪到徐奔。」
不但呂夫人想問,連徐奔、馬玉儀也想知道,但陶正直不給他們開口機會,詭笑一聲又道:「因為徐奔的身份是目擊證人,他必須看見聽見一切情形,然後沈神通以及世上之人才知道,才相信,現在你看看我怎樣對付這個目擊證人。」
他把馬玉儀也交給呂夫人抓住,提高聲音說話,好像要給屋外的人聽見:「假如有人襲擊我,你想都不要想搶先震斷他們心脈,請務必記住這一點。」
呂夫人的話聲也表示也堅決心意:「我一定照做,最了不起同歸於盡,我怕什麼?」
對,她還怕什麼?假如拼著同歸於盡的話。所以現在外面就算有很多一流高手,縱然有足夠摧毀陶正直二人之力,恐怕也不敢有所行動,除非根本不必理會馬玉儀徐奔的死活。
那陶正直獨自走到牆角,用一些小巧工具,「叮叮噹噹」不知搗什麼鬼。
徐奔嘆氣道:「沈夫人,很對不起,是我害了你,因為我應該看得出陶正直也是瘋子那一類的人才對。」
馬玉儀沒有做聲,現在講任何話看來似乎完全於事無補,她隱隱感到這個最後的災難好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兇險得多,至少現在外面雖然有朋友,雖然想搶救她,可是,正如俗語說「老鼠拉龜」,簡直無法下手。
徐奔又深深嘆口氣,道:「我是死是活都不要緊,因為我好像已沒有苦苦活下去的理由。但你卻不同,沈夫人,為了沈神通之故,你必須儘力求生。」
真是見鬼的廢話,難道有求生機會還肯放棄不要麼?可是徐奔絕對不像講廢話的人,那麼他這些話是何用意?他暗示什麼?
馬玉儀連忙定神攝心仔細觀察,首先注意到徐奔站立的姿勢。他全身雖像木頭一樣僵硬,但由於上身向外稍稍斜傾,如果不是呂夫人一隻玉手搭在他肩膀,他必定不能保持重心而傾跌。
由於這個姿勢,因而可以令人幻想,那就是假如徐奔突然能夠動彈,而且這一動乃是起腳疾踢呂夫人小腹要害,這時呂夫人有什麼反應?她當然只好用盡她的本事,能多快就多快斜斜躍開。
呂夫人能不能躲過徐奔這一腳可以不關心。但此時卻必能肯定呂夫人絕對來不及發出內家真力震斷馬玉儀的心脈,而也可以肯定馬玉儀來得及掙脫呂夫人的掌握?
但徐奔自己呢?他是否同時脫困?抑是仍然在對方控制之下?他會不會慘死當場。
這答案沒有人比徐奔更清楚,只因徐奔真氣內力受制於呂夫人並不是假的,所以他根本不能動彈,當然更不能起腳突襲呂夫人。
但如果徐奔不要命的話,卻又可以踢呂夫人一腳。只不過這一腳卻要他付出生命代價——
並非由於呂夫人反擊,而是他施展出本門內功最特殊的部分,硬是可以提聚真力踢出一腳。
當然,這一腳踢出之後,他自己的心脈也震斷了,所以敵人是死、是傷尚未可知,他卻一定是一具屍體。
徐奔這種武功的隱秘,就算沈神通在此,也很難猜測得出,何況是馬玉儀,自然更加不知道徐奔的生死竟是繫於她一念之間。
所以,當她再看見意外出現人影時,便立刻發動,她說:「我當然想活下去,我希望現在還有機會。」
那邊廂的陶正直雖然很忙碌,耳朵卻仍然聽得見這邊的對話,因此他插口一面打哈哈一面說道:「馬玉儀,你絕對沒有機會。我老實告訴你,我沒有功夫,也沒有興趣看你被那些獸人強姦蹂躪,我只有興趣親眼看見沈神通抱起你屍體的表情。」
他的聲音殘忍冷酷得當真有如瘋狂之人,但言語內容卻有條有理,使人覺得他比那些神智失常的人還要可怕百倍。
陶正直已經釘完最後一枝金釘,轉回身子,眼光到處,饒他是天下最奸最惡最聰明的人,卻也禁不住愣住。
原來當他眼光掃去的一剎那間,他看見三道人影連翩從窗外飛入。
有人衝進來還不算稀奇其實已是不可能之事。因為徐奔、馬玉儀兩條性命之故
稀奇的是帶頭者竟是俊美有如美女的劉雙痕,後面兩人是崔憐花、崔憐月雙姝。
他們難道不知道硬來會使徐奔、馬玉儀一齊送命。
陶正直剛閃過這個疑問,徐奔大喝一聲,竟側身一腳撐出。這一腳不但快逾閃電,而且風聲凌厲刺耳,那種勁厲勢道大概連一堵石牆也可能踢塌踢垮。
呂夫人縱然已經練成了堅硬如石牆的護身功夫,大概也不敢用自己身體去試驗徐奔的腳力,何況,她根本沒有這類護身神功。
故此她倉促間斜斜飛開丈許,一切情形正如所料,她已來不及運功震死馬玉儀,也不能拖馬玉儀一起躍開。
馬玉儀總算恢復自由。
劉雙痕現身她的面前,不過卻是背向著她,這是由於他必須面對她的敵人陶正直、呂夫人之故,因此劉雙痕沒有跟她打招呼。
在她左右也有人現身,那是崔家雙姝,她們翼衛著馬玉儀,使任何人都不能由側面突襲。
女孩子們總是比較愛管閑事,所以崔家雙姝四隻眼睛滴溜溜盯住馬玉儀,而不是陶呂兩個敵人,似乎不足為奇。
她們不但見過風度翩翩才智絕世的沈神通,也曾暗暗問過劉雙痕,問他對於馬玉儀的意見,劉雙痕的回答相當乾脆,他說如果馬玉儀不是沈神通的女人,他一定會追求她。
所以她們在此危機四伏、險象環生時,第一件事還是先看過馬玉儀而不是敵人。
崔憐花頷首道:「晤,很不錯,真是我見猶憐。」
崔憐月說道:「很可能內在猶勝外表,這就怪不得一時俊彥都要俯首石榴裙下了。」
崔憐月的話可以置而不論,但崔憐花評馬玉儀「我見猶憐」這個典故卻值得一提。
歷史上記載「南北朝時代,桓溫伐蜀得勝,發現蜀主李勢的妹妹非常漂亮,便納為妾,而且對她極之寵愛。但桓溫的元配妻子卻是晉朝南康長公主,可不是平常人家女子,當她聽知有這麼回事,一氣之下就親自帶了鋒利長刀去找李勢的妹妹,她當然沒有好意,而是要親手殺死媚惑丈夫的女人。
女人在嫉妒時弄出血案一點也不稀奇,幸而這一次居然大吉大利,人人平安無事。
那是因為李勢的妹妹向長公主哭泣著說道:「我只因為國破家亡,變成侍妾,如果你肯殺死我,那就最好不過了。」
哀憐傷凄的聲音言詞,再加上美麗動人的姿容,使得母老虎般的長公主也大為心軟,說了兩句傳誦千古的話,她說:「看見你,連我都忍不住憐惜起來,何況是那個老傢伙呢!」
這就是「我見猶憐,何況老奴」,既富於人情味,而又凄艷的典故。
且說當崔家雙妹正在評論時,陶正直已走過來,用不能置信的眼光望住呂夫人,道:
「你怎麼搞的?看來問題忽然變得很嚴重,我請你一定逃過大牧場鐵騎的追殺了。」
徐奔砰一聲倒地聲響,證實了他話的正確性,也加強了緊張氣氛。
但難道著名的大牧場鐵騎單單隻追殺呂夫人,卻肯把他陶正直放過么?
劉雙痕說道:「陶正直,此時此刻,你為何不替你自己擔心?這個女人值得你顧盼關心?」
陶正直欣然笑道:「謝謝你,我雖然向來是個沒有出息,沒有膽子的人,但沈神通想殺死我,卻還沒有那麼容易。如果你想知道原因,我便告訴你,若是別人問我,我絕不說。」
劉雙痕的笑容真是比美女還漂亮好看,他說道:「那就告訴我吧,我聽著呢?」
陶正直聲音壓低一點兒,可是廳內的人仍然都聽得見。「沈神通這個人大多數時候很聰明,可是有時候卻會變成傻瓜,我武力可能比不上他,所以我決不跟他單打獨鬥拚命。」
劉雙痕笑笑點頭同意,他漂亮得連男人都會為他湧起愛憐之心,女人就更不必說了。故此呂夫人幾乎瞧得呆住,而她的樣子絕沒有人會認為失禮,認為不應該。
「劉兄弟,你心裡一定會問:你陶正直雖然決定不跟沈神通拚命,但他若是找上你,你難道寧死也不拔劍一斗?」
「我正有這種想法。」
「那麼我告訴你,我當然有我的方法,我只要使沈神通變成傻瓜就可以了,當然這是說時容易,做時難的事,不過,看來好像我一直都相當成功,所以沈神通始終沒有向我動手。」
「使他變成傻瓜?」這答案真是大大出乎任何人意料之外。沈神通雖稱智者,他本是以機智聰明名震天下武林,要把普通人變成呆笨尚且不易,何況是沈神通?
「你們大家都不必這麼樣目瞪口呆。」陶正直又說道:「沈神通如果不是每每在緊要關頭變成傻瓜,我陶正直就算有十條命也活不了。不久以前,我還在天津死牢中看見他,他沒有向我出手,因為他把何同的性命看得比我重要,你們想想看他是不是傻瓜呢?」
照陶正直的講法,那沈神通的確是愚蠢,至少是在那段時間做了傻瓜。因為如果沈神通不放過陶正直,當機立斷地殺了他(假如可能的話),則現在起碼馬玉儀不會有難,徐奔也不必送了性命。
然而這個結論莫說馬玉儀、劉雙痕等人,甚至連呂夫人也覺得不能接受。不管有多少真憑實據擺在眼前,但如果沈神通會隨時被陶正直弄得變成傻瓜,那麼世上之人一定全都是白痴了。
劉雙痕白如冠王的臉上現出好幾條皺紋,朗若寒星的雙眸中也充滿迷茫疑惑光芒。不過他的聲音仍然很平靜地道:「陶正直,這話若是出於別人口中,我根本懶得聽下去,但你卻大大不同,你的確有驚世駭俗的才智,也有扭轉乾坤的力量。」
陶正直欣然笑道:「好說了,而我最高興的是,劉兄弟你是第一個這樣誇讚推許我的人。」
劉雙痕道:「這叫做知音所稀,古今才人總是因此悲嗟。不過我們先別討論這些閑話,我聽說你的武功很博雜,竟是兼數家之長,所以在這方面,我希望先證實一件事。」
陶正直疑道:「什麼事?」
劉雙痕道:「假如你的武功只不過擅長逃遁,則你能逃過『猛將』朱鎮以及司馬無影兩人的刀劍,仍然合情合理,正如你也知道,很少人拔出兵刃時首先想到防備對方逃走的,你說是也不是?」
「這是實情,可是你想證實什麼我仍然沒有聽懂。」
「我只想知道你武功造詣究竟如何?唉,其實我已見過你施展身手,你誅殺黑夜神社那些高手時的威風,我真是佩服死了,只不過你夾雜的手段太多,所以我仍然估不透你真正武功造詣到了何等地步。」
陶正直搖頭說道:「我不想跟你動刀子。」
「我也不想。」劉雙痕答得很快,「所以是她們,而不是我。」
他後面這句話根本無人聽得見,只因一陣奇異卻悅耳的聲響,已經瀰漫全廳,原來是崔家雙姝忽然一齊出手。由於她們手中的兵刃都是紫光艷艷奪目的玉簫,而紫玉簫揮動時帶出陣陣諧和悅耳聲響,所以淹沒了劉雙痕的話聲。
崔家雙姝的紫玉簫一出手就幻現出千百道紫光艷影,她們的輕功也殊有風致,一前一後飛落陶正直身邊之時,雖是迅疾無比,卻予人裊裊娜娜風姿綽約之感,一點也不匆邃急迫。
「劍劉簫崔」兩大武林世家享譽百載之久,自然不是嘴巴講講或者吹吹牛皮就可以的。
現在只要瞧瞧這兩個艷麗如花,面貌肖似的美女所施展的蕭法,誰也沒有法子敢不衷心佩服。假如是她們攻擊的對象,當然沒有興趣「佩服」,但心中叫苦連天,卻是一定免不了的。
任何人看見陶正直的表情,相信都可以看得出,他心裡正震天價地叫苦。
雖然陶正直的劍法精妙嚴密得大有潑水不透之勢,可是崔家雙姝兩支紫玉簫極是作怪,一個從正面黏黏纏纏攻勢連綿不斷,另一個是後面堵住,招式宛如春蠶吐絲,七葷八扯,簡直好像要把陶正直當作蠶蛹,而崔家姊妹則是織繭的人。
由於崔家雙姝艷若春霞,體態梟娜,所以這種粘粘軟軟情意綿綿的招式,不但悅耳好看,甚至足以令人心醉神搖。
假如陶正直竟已為之目眩神搖,心中迷醉,那麼他只須劍招稍稍鬆懈,讓任何一枝紫玉蕭點中身上穴道而躺下,那就什麼也不必說了。
但陶正直一點也沒有迷醉,他甚至還能夠運功封住聽覺,不讓那陣陣柔靡怨慕、迴腸盪氣的簫聲(其實是玉簫揮舞時的聲音)分散精神,不讓蕭聲瓦解了鬥志。
不過這麼一來他的確很辛苦很吃力,因為崔家姊妹雖然不是練就聯手合擊招式,可是她們卻是孿生姊妹,心意相通,所以根本等於是同一個人出手。而事實上卻有兩個形體兩支紫玉簫向陶正直身上各處脈穴招呼,試問陶正直如何能不大叫吃不消?如何能不叫苦連天?
馬玉儀只不過是旁觀者,同時又是女性,照理說崔家雙姝的奇異武功不能影響她才是,然而事實上,她卻是首先露出如痴似醉神情的人。
她在如泣如訴、纏綿悱惻,又宛似空山靈雨的簫韻中,彷彿看見自己還是詩樣情懷少女年華的光景。又彷彿回到大江邊美麗恬靜那幢房屋,有丈夫的笑容,也有兒子的笑聲……
那崔家雙姝忽動忽靜的艷影,也使她迷迷茫茫,好像精魄竟要脫離塵世而越空飛去。
劉雙痕忽然伸出左手,毫無忌憚地摟住馬玉儀纖腰,還摟抱得很緊很貼。
呂夫人明眸一轉已看清楚,立刻露出嫉妒的表情,道:「原來你跟她關係很密切,所以你趕來救她。」
她乃是出身小幻天家派高手,所以崔家雙姝這種能迷惑心神的奇門武功,對她全無威脅。
這時崔家姊妹每個人都已攻出七十餘招,表面上她們的簫招黏纏連綿,毫不痛快,但其實她們出手時有快有慢。慢時候不必形容,快的時候則卻也如天風疾雨,絕對不比任何家派的快刀、快劍遜色。
劉雙痕答話時,也是崔家雙姝突然展開一輪快攻之際。
劉雙痕說道:「呂夫人,請你準備,我也要出手了。」
呂大人訝道:「為什麼?而且為什麼是現在?」她的確極之迷惑不解,因為她一直暗暗以小幻天秘傳媚功籠罩著劉雙痕。她自然知道自己有多少力量,而以她觀測劉雙痕縱然不至於跪倒石榴裙下,也決計不會對她生出敵意,不會對她採取行動。
然而事實卻完全相反,劉雙痕不理睬她而摟住馬玉儀(真正用意是使她恢復清醒神智),這還不說,居然宣布要向她動手,而且是在陶正直與崔家雙姝戰況正在勝負未分之時,莫非他認為陶正直必敗,所以已經不必替崔家姊妹掠陣?
「我不明白,一點不明白。」呂夫人喃喃自語:「你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如果你喜歡女人,如果你好色,你不應該不理睬我,不應該視我如無物。但若說你不要女人,你卻抱住朋友的美妾,還抱得那麼緊,那麼親熱?」
她剛剛把這幾句話說完,劉雙痕「鏘」一聲掣出長劍,而馬玉儀嬌美可人的身於,也從他身邊移到後面牆角。
這時馬玉儀得到劉雙痕秘傳內功手法暗助,神智已恢復清明。何況由於陶正直忽然像一塊木頭似的跌倒,因此崔家雙姝兩支紫玉蕭一齊停歇中止了任何動作。她們雙蕭不動,異聲立消,所以馬玉儀也就不至於再陷人迷惘之境。
馬玉儀的情況似乎很好,也很安全,但呂夫人的情況卻大大相反。
只因劉雙痕長劍一出鞘,便瀟瀟洒灑幻化為八道耀眼精虹,罩射呂夫人全身八處要害大穴。他的劍要震蕩出八道光影,又要攻擊對方要穴,動作當然迅疾得有如電光火石。
但偏偏他看起來正如剛才所形容,硬是瀟瀟洒灑,而絕不是急急忙忙,只不過被他這一記「逍遙八表」劍招籠罩著的呂夫人,不但沒有絲毫逍遙感覺,還被劍光灼熱得五內如焚,芳心大亂。
她一個筋斗向左邊翻出,但身在半空,已被左面光華閃掣的劍式迫得不能不改變方向。
只見她纖細雪白宛如水蛇的腰身一顫,身子呼一聲向上升起兩尺。
假如此地還有其他男性旁觀者,而他們又可能不必擔心呂夫人勝敗生死的話,他們一定會被她肉體誇張美好的曲線,以及眩人眼目的乳波臀浪迷醉得丟了魂魄。當然他們也決不知道這正是小幻天家派最著名的「布施色相」媚功,這種奇功秘功,融合在武功任何招式里施展出來,的確是有強大絕倫的力量。
那邊廂陶正直身子貼地無聲無息滑開三尺,這一著不用說也可以知道必是當世罕見罕聞奇功絕藝的一種。因為他雖然霎時已移開三尺之遠,但崔家雙姝卻直到他站起時才發現,換言之,當他移動時,竟然能夠令人完全沒有感覺。
陶正直似乎並不如何畏懼崔家姊妹雙簫,因為他在躲避兩支紫玉簫夾攻之前的剎那間,心中想的卻是劉雙痕。內容是:劉兄弟以對呂夫人的絕世媚功好像全然無動於衷?莫非他跟我一樣,根本對女人沒有一點興趣?
他不但能夠想到別的事情,而不是集中全力應付簫招,而且還能夠像鬼魅一樣消失於崔家雙姝眼前,那是他忽然以快得難以形容身法飛出廳外。
崔家雙姝這一仗真是打得大有迷迷茫茫,糊裡糊塗之感。可是她們目下卻沒有時間檢討或後悔,因為那邊廂呂夫人豐滿得令人垂涎的白皙肉體往上升起兩尺之後,緊接著一定非有後續動作不可。故此崔家雙姝現在卻也只好先看完了,才有空考慮陶正直的問題了。
呂夫人果然沒有使任何觀眾失望,她在那麼奇異的兇險的以及困難的情勢下,白皙的嬌軀在空氣中卻好像在床墊上滾動一樣,一下子橫滾七步之遠。
她終於落在地上,不但站得很好,而且不得不承認姿勢甚是美妙悅目,就像一些第一流的時裝模特兒一樣,雖然故意以匆遽動作步法在台上走動,但驀然停止時,靜止的姿態卻特別動人。
劉雙痕的聲音一向溫文有禮,但現在卻好像走到另一個極端,至少呂夫人感覺得到有絕不留情的殺氣。她聽見他說道:「你千方百計想試試劉家的大自然劍法,現在希望你已經滿意,也希望你不要再試。」
呂夫人自然不敢再試,因為她站的姿式雖然美觀兼又誘惑,可是劉雙痕離她太近,反而大概看不見她姿勢的妙處。況且他的鋒利長劍輕輕頂住她右助要害,劍尖已經微微刺人嫩白肌肉,使她感到少許疼痛。
「我可以死心可以不再試了,但我有什麼好處?」
「你當然有好處,最低限度你還可以在你花樣年華里,繼續欣賞享受錦繡河山,我相信你一定很同意我的看法。」
「是的,我同意。」她回答得很快,面上泛起苦笑,但雖是苦笑,卻仍然冶艷迷人。
任何人若是獨門拿手絕技,盡數施展之後,仍然對敵人無可奈何,更甚的是敵人的長劍已經頂住肋下要害,在這等惡劣情勢之下,能夠保存性命是喜出望外,自是謝天謝地的事了。
所以呂夫人再也不敢妄動,也不敢羅嗦。說也奇怪,她那個近乎赤裸極誘惑的白皙肉體,這刻忽然失去光彩惑力,正如櫥窗內的模特兒,不管怎麼漂亮,總是缺乏令人心旌搖蕩的誘惑力。
劉雙痕一掌拍落呂夫人背心大穴之時,崔家姊妹一齊叫道:「大哥,陶正直跑掉啦!」
呂夫人吃了一掌,只連續咳了六七聲便停止,表面上好像沒有什麼事,但她自己卻知道,陶正直剛才以玄門無上精純內功幫助她恢復了的真氣,現在又完全渙散,這意思就是說,她又再度失去全身武功。
劉雙痕笑著安慰崔家雙妹,道:「不要緊,就算連我也一齊出手,也攔阻不住他,所以我第一個目標是這個妖女。」
「難道你還有下一個目標?」
話聲是從廳門外傳進來,這個口音誰也不會忘記,因為說話之人就是陶正直。
步聲傳來人影隨現,這個逃走了的陶正直居然又出現,他不但昂首闊步走入來,而且手中還揪住一個人衣服的后領,像拖狗一樣拖著一個人進來。
廳外忽然也傳來驚叫喧嘩聲,其中夾雜著女人的口音,是李政的妻子貞烈夫人的聲音。
陶正直一面人廳,一面笑道:「他們發現得太遲了,但我只希望這個傢伙的身份,能夠幫我度過劫難。」
他的聲音、神態、動作都極之從容輕鬆,可是事實上卻快得難以形容,只那麼一眨眼間,他已經把手中那個人推到牆角使他直挺挺站立,又從牆上拉出一根金色細絲勒住頸子,另一端系接在對角牆上,一根釘子上。這樣他就算放手,那人亦不會倒下,因為他頸子上有一條金色絲線攔住。
話說時羅嗦,其實陶正直一下子就已用七根金絲線攔勒那人胸腹肚腿等處,使人覺得那人簡直被蛛網封在牆角,不但不會倒下不能逃走,看來甚至連掙動一下也很不容易。
「這是幹什麼?」劉雙痕問:「以你武功之高,難道一定要使你這等手段而不敢面面相對決一死戰?」
馬玉儀尖叫道:「哪是李政,劉雙痕,你一定要救救他。」
李政本是夫婦同行,他們俱是大牧場精選鐵騎之列,怪不得他被抓去及那貞烈夫人叫聲那麼尖銳、惶急。
「我知道他是誰。」陶正直笑得可惡,但仍很好看,「任何人看在他妻子份上,決不能不軟化讓步。」
李政的娘子倏然出現在大廳門口,頭巾已掉落,所以頭髮披垂而回復女人面目,當然她面色非常激動可怕,而且更可怕的是她手中拉得滿滿地強弓大箭,對準陶正直。
「放了他,」她大叫道:「否則我射死你這個臭賊。」
陶正直攤開雙手笑道:「別那麼凶,請冷靜一點兒,冷靜只會對大家都有好處,決不會有害處。」
劉雙痕也介面道:「對,李大嫂不可衝動,李大哥目前還沒有生命危險。」
陶正直呵呵笑道:「但如果她一衝動射出勁箭,這個李大哥就不保險,照我看法很可能沒有射中我反面忽然射穿了李大哥肚子,那時才好笑哪,哈……哈……」
李政娘子一時呆住,她當然知道武功中有這等李代桃僵,移花接木的精妙手法。陶正直是否精擅這等秘藝不得而知,但是無論如何還是不要拿丈夫的性命去試驗為妙。
她終於卸弦垂弓,不敢造次,其他門窗外對準陶正直五張強弓也莫不如此。
陶正直又道:「我老早就聽說過揚州花月樓的「多情簫」是當世奇功,神妙無雙,剛才領教之下,果然名不虛傳。」
崔憐月嗔聲道:「你講話最好別搖頭擺腦,真討厭。」
「你錯了,崔姑娘,你大大的錯了。」陶正直的頭搖擺晃蕩得更厲害:「古今天下讀書人如果吟誦好文章、好詩詞之時,未有不搖頭擺腦者也。現在我講述的是這麼精彩的故事,豈可獃頭獃腦有如木石乎哉?」
「我才不管你像什麼東西。」崔憐月恨恨地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陶正直道:「我只不過想告訴李政娘子,如果不是你和你的姊妹施展出『多情簫』奇功絕藝,我就算有三頭六臂也不能夠一下子就抓住李政。」
崔家「多情簫」的奇異威力已可以從早先馬玉儀情況看得出來,所以陶正直的確沒有亂講,李政之所以被他手到擒來,無疑是因為心神受到古怪簫聲所制。
姐姐崔憐花道:「還要你告訴我們?我們自己難道不知道?」她這時才轉眼望向李政娘子,聲音中大有歉意:「但只有武功招式我們可以控制,我們要點陶正直巨闕穴,絕對不會點到李政大哥的紫宮穴,然而聲音卻不同了,我們非常抱歉,但我們相信李大嫂你一定明白這個道理。」
李政娘子嘆氣道:「我明白,我絕不會怪到你們頭上。」
她與李政結婚十多年來,出生入死,經歷過無數患難,已算得上是見慣大風大浪的人物,像現在的情形她能怪誰呢?當然,不能怪罪崔家雙姝,故此她唯有嘆氣,必要時也只好認命了。
陶正直笑容有增無減,道:「劉兄弟,真想不到你的才智和劍術一樣高妙,不過你可不可以客氣一點忍讓一下?因為我想斗的是沈神通,而不是你。」
劉雙痕根本不假思索便應道:「我當然不跟你作對,你莫非還不知道我們趕來此地,就首先制住妖女的主意都是沈神通出的?」
陶正直大驚之色居然掩飾不住,連言語也不流暢吶吶道:「都是他的主意?」
「沈神通的主意沒錯。」劉雙痕又強調一次,道:「否則我怎知第一步如何?第二步如何?照我的想法,上上之策就是集中全力對付你,你若是落敗傷亡,一切問題都消失了。但為何沈神通不此之圖,反而要我傾盡全力瓦解呂夫人那妖女的戰鬥力量?難道那妖女若是安然無恙,竟會發揮出比你更大威力不成?」
陶正直居然也不必想就連連點頭,道:「她當然可以,你一定忘了她是小幻天家派嫡傳高手,唉,如果不是她運氣不好,碰上劉兄你的話,老實說只憑她一個人,就可以把此地內內外外連男帶女一齊制服擒下,當然這過程中我也得幫幫她的忙,但無論如何,那時候她是主角而不是我。」
小幻天家派在江湖上聲名雖然不響亮、不轟動,可是像劉雙痕、崔家雙姝等出身於武林世家的高手,當然知道厲害,換言之,陶正直的話至少不算吹牛嚇唬人。
但世上卻往往有不少人深信自己貞烈氣節或者正直性格,可以不怕邪怪妖異之事,像外號「貞烈夫人」的李政娘子就是這類人之一。
她厲聲喝道:「我不信這一套,那個妖女豈能連我都迷得住?」
陶正直笑笑應道:「你有權不相信,不過你可別忘記一個事實,那就是連花月樓的『多情簫』簫聲(不是吹奏,只是揮舞時的聲響),你們都受不了,全都為之如痴如醉,試問『小幻天』神奇媚功誰還能受得?」
李政娘子縱然仍不信服,但在理論上,她卻找不出可以反駁的話,只好憤憤緊閉嘴巴。
劉雙痕道:「剛才你問我是不是還有下一個目標,現在我回答你好不好?」
「當然好,」陶正直說時還用手指指住自己鼻尖:「是不是我?」
「對,我們現在全力對付你了。」
「很好,以你的『大自然劍』,加上『多情簫』,毫無疑問足以跟我決一死戰,何況廳外還有幾把可怕的強弓。」
劉雙痕聳聳肩頭,微笑道:「照你這樣分析,我應該趕緊動手才是,但我為何沒有動手?還跟你在講東講西,好像閑得很無聊的樣子?」
他問得很有趣,試想誰會將這種問題,反而向敵人請教呢?
陶正直卻不表示詫異,並且還回答他的問題:「那自然是由於李政之故,你們有沒有聽過『投鼠忌器』的故事?」
他問的是崔家雙姝,不過她們卻不理睬他,甚至還把眼睛移開不去看他。
劉雙痕道:「這就是癥結所在了,你已殺害了徐奔,跟大牧場的仇已結得夠深,何必又多拖一個人落水?話說回來,假如你獨力不能對付我們這些人,也沒有話說。但你分明有足夠能力,至少你脫身逃走毫無困難。所以講來講去,我仍然是想知道你為何拖李政落水。」
陶正直仰天哂笑一聲,想了一下才道:「你可能當真不了解,但沈神通一定曉得。他絕對知道如果我救助了呂夫人,由於耗費不少真元內力,武功登時大打折扣,故此當你全力趕緊收拾呂夫人之時,我也就找到機會抓住李政作為人質。」
事情好像很簡單,只不過經過相當曲折而又緊湊,所以讓人眼花綻亂而已。
但是不是這麼簡單?那陶正直當真因真元內力,一時恢復不過來,所以覷空覓隙抓住李政作為人質?
實情是否如此暫且不管,反正陶正直此人心計深沉,古怪花樣極多,誰也不敢自信一定能看穿能測透他。
劉雙痕好像已不想討論這件事,所以不再追問,話題也立刻轉到人質身上,他說:「陶正直,你別傷害李政,我們也放了呂夫人。」
陶正直答非所問:「劉兄弟,在任何情形下,我都不會抓你作人質,也不會傷害你,但對別人我就絕不會忌憚憐惜了。」
他眼睛卻是瞧著崔姊妹,顯然所謂「別人」就是她們兩個。
劉雙痕笑一下,道:「你明知我極之關心她們,你是不是利用她們威脅我?」
「正是此意。」陶正直連連點頭道:「這是你和我之間,能維持和平,不傷感情的唯一辦法。」
劉雙痕不再駁詰這件事,說道:「我還是要舊話重提,我放呂夫人,你也放了李政如何?」
呂夫人叫道:「陶正直,救救我,我願意做你的奴婢。」
可惜她聲音已失去盪人心魄之嬌媚魅力,這一點自然與她真氣渙散失去武功有關。
陶正直道:「我不幹,你我之間既無恩,亦無愛,故此我只有互相利用價值,可是你現在已失去一切條件,你對我已全無價值,我把你這個廢物換回來幹嗎?」
話很殘忍冷酷,卻也是實情。
人類絕大部分的活動,都是建築於互相利用價值之基礎上,講可怕一點,甚至連父母與兒女之間亦有這種現象,兒女如果身、心兩方面都能自行生長成熟的話,大概就不必有父母了。
已經沒有人需要詰問陶正直,剛才何以肯幫忙呂夫人,這個疑問已經不存在了,因為徐奔已死,大牧場力量(目前來說)已被擊垮,所以呂夫人已沒有利用價值。
陶正直又道:「劉兄弟,請問沈神通囑咐你第二步應該怎樣做呢?」
劉雙痕沉默了老大一會兒功夫,才道:「他沒有說。」
陶正直眼中露出疑色:「他為何不說呢?」
劉雙痕道:「因為,他根本連第一步應該如何,也沒有對我說,他只告訴過我幾句話。」
陶正直一時大感震撼,只因為他忽然發現世上多了一個足以頡頏的對手,而這個對手卻正站在他眼前。
他仍然問道:「沈神通對你說過什麼話?」
「沈神通說,目下局勢既複雜,又千變萬化,一時不能分析得清楚,所以你自己看著辦,第一步怎樣做,第二步怎樣做,你自己決定好了。」
照他這樣說法,沈神通的確講過「第一」步,「第二步」這些話,所以他當初沒有對陶正直說假話,只不過有內容的步驟跟沒有內容的步驟,那就相差不可以里計了。
總之,如果劉雙痕由到達現身直到現在,一切行動俱是他領導的話,則劉雙痕腦筋之佳,反應之快,只怕也已不遜於沈神通。
陶正直面色比泥土還難看,聲音也很乾澀:「我一向以為臉孔跟腦筋總是配不起來,越漂亮臉孔,腦筋越像木頭石頭,所以我一點都不提防你。」
「跟你談話真是有趣極了,唉,我以前想法也和你一樣。」
陶正直的聲音仍然不像平時悅耳:「好吧,就算我不知道你第二步該怎樣做,但你總該知道我應該怎樣做吧?」
「我也不知道,這是老實話。」劉雙痕說道:「假如你寧可聽假話而不聽老實話,我大概會繼續勸你放了李政,把呂夫人換回去。」
李政娘子面色一時變得雪白,眼中露出內心深處的疑懼。
以她的立場自是李政性命為重,不管付出多大代價,只要能救回李政就行了。可是聽劉雙痕口氣,卻好像不把李政的危險當一回事,這叫她如何能不為之臉色發白?
陶正直皺起眉頭,很不以為然地道:「你知不知道,你的話多麼傷李政娘子的心?」
劉雙痕微笑道:「難道為了不傷她的心,你就肯答應交換人質的條件么?」
陶正直道:「你為何不試一試?」
李政娘子聲音甚是嘶啞,大概是驚懼緊張過度之故,她跟著說:「是呀,劉公子,你可以試一試呀,我……我還可以籌出一千兩黃金。」
劉雙痕面上微笑忽然消失,因為局勢已變成好像是他不想救李政性命,甚至好像是他從中作梗,但事實上是不是這樣的呢?
事實上當然不是,根本他正在殫精竭智極力想教李政。任誰也懂得一個簡單原則,那就是越想得到的東西,表面上越須裝出漫不經心、毫不在乎,這樣才可以談得攏甚至殺低對方的價錢。
所以這件事李政娘子確實不應該插嘴,不應該參加,然而揆諸事實卻又怪她不得,因為李政是她的丈夫,而不是別人。
雖然怪她不得,但劉雙痕心裡已經很不舒服,故此微笑也消失,他冷冷地道:「李大嫂,究竟是誰抓住李政?是誰使李政有生命之險?是我還是陶正直?」
李政娘子道:「可是你卻不肯跟他談談條件。」
談談條件當然沒有什麼不可以,就算談不攏,亦沒有什麼損失,主持談判的人又不會因此而少了一塊肉。
因此連崔憐花也用同情眼光瞧瞧李政娘子,又用不同意的面色對著劉雙痕,說道:「李大嫂說得對,談一談有什麼關係呢?」
但劉雙痕忽然露出的啼笑皆非表情,使任何人都明白他一定另有苦衷,這一點連李政娘子也明白了。
因此她們都極力擠出含有歉疚意思的苦笑。
這時她們聽見劉雙痕向陶正直說道:「陶正直,你贏了。」
陶正直迅即恢復平常神態,不再是那種可憐兮兮、無路可走的樣子,他笑道:「劉雙痕,我跟你打賭,這些女人們沒有一個上過菜市場,你敢不敢賭?」
「我不敢,她們如果上過菜市場,當然懂得怎樣爭斤論兩地討價還價,也懂得裝出並不想買的姿態,但事至如今好像已沒有什麼好說的了,你不妨把條件說出來,如果你有的話。」
「你的確很聰明,我沒有什麼條件可說。」
李政娘子雖然心裡還塞滿濃濃歉意,但仍然忍不住地問道:「劉公子,他是什麼意思?
難道他非殺死我那當家的不可?」
「不,你放一百個心,他絕對不想殺害李政。」劉雙痕說道:「因為我們完全沒有談判的資格,所以他懶得多講,他反正勝券在握,大可以捉弄我們一下。」
「你確實是聰明人。」陶正直又贊他一次,「本來你們還有少許談判資格,因為你和崔家姊妹大可以不管李政死活跟我一決死戰。我當然不想發生刀來劍往這類危險的事,所以我或許會軟化一些,換言之,你們越不在乎李政安危生死,我就越會讓步,可惜那些女人掀了你的底牌,哈哈……哈哈……」
李政娘子、崔家姊妹被他這番話刺激得痛苦不堪,另一方面,由於直到現在還弄不清楚這兩個男人究竟有何意圖?為何都沒有觸及問題核心?為何全無具體意見提出?所以她們又為之煩惱頭痛之極。
她們過後也許不再記得現在對男性佩服之情,但此時她們卻的確感到男性當真是高一等的生物,她們也強烈感到女性好像不大適宜這種充滿險惡風波生涯,她們似乎更適宜於平穩、安定的生活。
至於日後她們肯不肯讓自己歸於平談?讓自己回到廚房?誰也不得而知。只因人生是如此變幻無常,命運是如此離奇莫測,明天的事誰知道呢?
陶正直又仰天長笑數聲,說道:「我要走了,你有何打算,是情詞懇切地挽留我?抑是企圖使用武力?不過據我看法,你可能恭送我揚長而去,對不對?」
劉雙痕立刻道:「對,因為我們認為趕快施救李政,比找你麻煩重要。」
陶正直笑容未斂,施施然向廳門行去,他只走出三步,李政娘子已如一縷輕煙飛過去落在牆角李政身前。
陶正直冷聲音恰好「鑽「她」入她耳朵,由於他的話聲堅凝強勁,有如錐子一般,所以別人就算不想聽亦辦不到。
那股鑽入眾人耳中的聲音說:「李政可以不死,假如你們小心一點的話。」
李政娘子登時有如泥雕木塑,動也不敢動。
劉雙痕大聲道:「外面大牧場的朋友們,別攔阻陶正直。」
五把拉滿勁弦搭著硬箭的強弓有四把立刻垂下,但其中之一已經出手。
弦聲一響,前後兩支長箭挾著勁烈破空聲,已射到陶正直咽喉和小腹兩處要害。弓弦其實一共兩響,只因發前者連珠手法,已臻精妙之境,快得間不容髮,所以聽起來好像只有一響。
陶正直右手按劍沒有任何動作,只用左手揮拂一下,表情和手勢都顯示出漫不在意的味道,就像我們隨手趕開討厭的蒼蠅一樣。
但如果我們用趕蒼蠅的手勢對付兩支急勁長箭,後果自是不問可知,所以那兩支勁疾長箭忽然變成樹枝一樣掉落地上之時,大牧場其餘的鐵騎們(也是箭道高手)登時明白何以劉雙痕不讓他們出手之故了。
發箭的那個鐵騎姓杭名吉,此人性情暴烈,武功高強,現在也只有他不管劉雙痕的暗示,兀自發難撲截。
這杭吉肩寬膀闊,甚是高大,他宛如巨鷹般由屋頂沖瀉落地,強壯的身形帶出勁急風聲。
陶正直感到好像被一堵石牆擋住去路,所以沒有法子不停住腳步,面上微露訝色,大概是奇怪何以還有人膽敢攔阻。
不過他第一眼瞧的不是杭吉的面孔,而是杭吉握刀的手,第二眼才看他的人。
杭吉嗔目厲聲喝道:「老子姓杭名吉,小兔崽子好好記住,可別忘了。」
陶正直訝道:「你是什麼意思?我為何要記住你?你以為你自己是誰?」
「我是你老子。」杭吉跟著還罵了一句三字經,接著道:「老子是怕你見到閻王爺,竟說不出斬下你狗頭的人是誰。」
「啊,原來如此,謝謝你的好意。」陶正直話聲表情連一絲火氣都沒有。
劉雙痕聲音傳出廳外:「杭大哥,別攔住陶兄去路,咱們還有要緊事商量。」
但杭吉仿如不聞,明晃晃大刀斜斜豎起,他這姿勢的意圖是如此明顯,就算不懂得武功,叫不出招式名稱的人,也敢擔保杭吉已經決心要出刀砍劈陶正直。
剎那間,四下忽然靜寂得連繡花針掉落地上也聽得見,這是因為杭吉既已決意拚命,便絕對不可再跟他說話,也不可以再勸他,以免他心神分散,反而慘死。
杭吉拚命之心顯然誰也不能挽回,因為他更不搭話,手起刀落,那把寒光耀眼的大刀勁斬陶正直頸子,看來他的確一心一意想斬下陶正直的腦袋。
大牧場餘下四鐵騎本來都居高臨下,這時,個個迅即彎弓搭箭準備幫助杭吉。他們人人身經百戰,自是深知雖然單憑几把強弓奈何不了陶正直,但用來擾亂牽制他卻極有效的道理。
杭吉第一刀沒有斬下陶正直腦袋,但並不氣餒失望,假如陶正直的頭是這麼容易斬下來的,他老早就活不到現在了。
杭吉自是明白此理,所以他毫不停滯緊接著連發三招,登時但見刀光碟繞漫天匝地。
只瞧得劉雙痕等人個個心馳神醉目瞪口呆,原來杭吉這三招有剛有柔,有慢有快,每一招都是六刀,三招一共十八刀殺將過去,刀光殺氣森厲嚴密,大有一代名家氣勢。
這就是令劉雙痕為之目瞪口呆之故,誰想得到此大牧場鐵騎中竟然潛隱著有這等特殊刀法大家呢?
劉雙痕只不過驚訝而已,但陶正直卻是既訝又駭,額上冷汗如漿滲出。
在那每一閃都能喪命之刀光卷裹中,陶正直的劍不但也已出鞘,而且也使出一路極之嚴密、極之悅目好看的劍法。
他每一劍都嬌柔如風中垂柳,纏綿如春蠶吐絲,再配上一路奇非同步法,居然好像被剛猛雄威大刀的風力所捲起的飛絮遊絲一般,飄飄後退。
就在此時,劉雙痕的心忽然一緊,同時禁不住嘆口氣,嘆氣聲相當響亮,所以崔家姊妹、馬玉儀、李政娘子等人都聽見了。
雖然這些美麗的女人及少女們一時還不明白劉雙痕何故嘆氣,但轉眼間,事實已經將答案告訴她們。
原來杭吉一十八刀將陶正直殺得一身冷汗,連退七尺之後,刀勢忽然微滯,雖然他接著仍然極之兇猛迅劈疾攻,但正如寫字一樣,敗筆就是敗筆,不論你怎樣努力彌補都不行了。
何況陶正直絕對不會給他時間不會給他機會補救。
杭吉只不過儘力彌補極迅猛地劈出三刀,第四刀就砍在陶正直劍身上。他刀勢雖猛雖勁,卻只發出叮一聲微響,並且發覺好像劈中又稠又黏的膠漿中,既不受力又抽不回大刀,那種滋味實在難受極了。
不過他其實也沒有難過很久,只因陶正直左手已經快得幾乎看不見地在他胸口印了一下,而杭吉便已馬上全身麻木,神智也忽然失去,變成跟枯木腐草同一類的東西。
枯木腐草亦即是生物的屍體,總之就是失去生命斷絕了生機的意思。
陶正直提腳跨過杭吉屍體時,連望都不望屍體一眼,好像那只是一堆磚頭泥土之類的東西,並不是一個活生生的,剛剛被他殺死的人。
不過他腳步還是停下來,因為劉雙痕提高聲音地問話送人他耳中。
劉雙痕問道:「陶正直你何以一出手就用武當太極劍為主,以湖水劍派春蠶七縛為輔,以對抗杭大哥的「怒刀」?你好像預先知道他的刀法路數,因此能夠使出最恰當劍法應付,你怎能預先知道的?」
大牧場四鐵騎居高臨下的弓箭已經沒有擾亂機會,所以都垂下了,他們會不會一齊撲攻陶正直現在尚未可知。但劉雙痕涉及上乘隱秘武功的問話,卻足以使任何練過武功,具有相當成就的人為之聆聽。
大概這就是劉雙痕發問的用意吧?
陶正直只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應道:「我第一眼看杭吉的手,從他手腕以及握刀的指法就知道應該怎樣應付了。不過老實說,這一門觀測武功的學問就遠遠比不上沈神通,假如你還有疑問,將來不妨向他請教。」
劉雙痕立刻介面道:「你為何忽然提起沈神通?你不滿意你自己?你剛才那一路縹緲飛逸的神奇步法是誰傳授你的?」
「你為何不問我拂箭的手法?你有沒有覺得問題提得太多了一點?」
「不,我認得拂箭手法,只認不出你的神奇步法,你是不是不想跟我講話?」
「恰恰相反,我很願意跟你聊聊,但目前你仍然視我為敵,所以少講幾句對我一定沒有害處,哦,對了,我可以告訴你,那一路步法,是神女官的絕技「巫山雲雨」。」
劉雙痕聽見自己嘆氣的聲音,他甚至猜想假如沈神通在此也很可能會像他一樣嘆氣。
試想武當派正宗內家太極劍已經是多麼難得多麼難學的絕技,但陶正直居然還可以把湖水劍派的絕藝「春蠶七縛」夾雜於太極劍中施展。這還不說,他竟又可以同時使出神女宮「巫山雲雨」步法。相傳這一路步法乃是神仙傳授,陶正直怎麼學得會?為什麼「風鬟雨鬢」南飛燕肯傳他絕世秘藝?莫非嫌他害人作惡的本領還不夠?
此外,由至剛極猛的「嵩陽大九手」,脫胎而成的「忘情手」,外表變成極之輕軟陰柔。陶正址正是用這忘情手,當時好像拂趕蒼蠅一樣,毫不經意地就拂落兩支勁急長箭。
劉雙痕知道得越多懂得越多,就越不能不不為之嘆氣,也不能不為沈神通深深擔心。
陶正直身形已消失了好一陣,但劉雙痕還在發怔還在嘆氣。
在並不平坦的大路上,沈神通卻走得很快。他實在不大喜歡北方太乾燥,也太寒冷的秋天。
當李紅兒加快腳步連奔帶跑追上來之時,他邊走邊道:「江南天氣好得多了,將來你會知道,你一定不想回到北方。」
「我知道,我看見老幫主那種急不可待的樣子就知道了。」
老幫主就是杭州神手幫幫主司徒拙,他被放逐北方多年,最近全靠沈神通取消禁令,所以他已經可以返回江南故鄉了。
只說了兩句話,李紅兒便又落後了尋丈,難怪她不得不提氣奔跑才趕上。
沈神通之所以走得這麼快,他的心情誰都了解也都很同情,李紅兒自不例外。
他們很快就踏人鎮甸,這個鎮就是候橋鎮。他們不必很費時間就到達馬玉儀住的地方,那是因為沈神通老早勘踏過此鎮,同時這個地方本來就是他租下的。
還散布在屋頂上的大牧場鐵騎們看見沈神通趕到,他們自然絕對不會攔阻,但居然個個都不作聲,不告訴屋裡的人。
所以當馬玉儀看見沈神通的面孔,簡直呆住了,沈神通沒有呆,不過他眼光卻集中在馬玉儀面上,所以既沒有瞧看別人一眼,亦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
事實上劉雙痕已經用手勢示意,所以崔家雙姝一個揪住呂夫人,一個拉住李政娘子,連同隨後跟入的李紅兒,都避到廂房去了。
沈神通伸出雙手,堅穩地搭住愛妻雙肩。
有力的手掌以及溫暖,使馬玉儀從迷迷惘惘中忽然回到現實,她美眸中雖然湧出淚水,但嘴邊卻泛起笑意。
現在她知道自己並不是在夢中。
無窮盡的噩夢劫難以及種種羞恥凌辱,驀然都消失,都不存在了。
那是因為沈神通眼睛已告訴她忘記命運旅途中的災難和不幸。
馬玉儀輕輕嘆息:「你一定會堅持分擔我的痛苦,就算我不肯也不行,因為你是非常固執的男人,也是最可愛的丈夫。」
「我是的。」
「所以我決定忘記決定丟開了以往所受的痛苦。」
「你是個很體貼丈夫的妻子,我好想念你。」
沈神通擁抱了她一下,又道:「我們親熱的時間還多,所以我要先處理一些事情。」
馬玉儀用白皙柔滑的掌背替沈神通拭去眼邊一些水份,那可能是汗水,但也可能是淚水。
他們劫后重逢的場面,便這樣並不如戲劇性地結束,而另一些場面則繼續展開。
陶正直覺得自己很像某一種動物鼴鼠。
這是因為他整個人連頭帶腳都埋在泥土裡面之故,但當然不是被別人埋的。
世上有千萬種動物,每一種動物都有特長或奇特的生存方式。
例如鳥類中的大杜鵑,永遠不自營鳥巢,也不孵蛋,只把蛋生在別的鳥巢中,連嬌小的雛鳥,體積比初孵出的大杜鵑雛兒還小,卻還是傻呼呼的替人家餵養。
又例如中南美洲的箭毒蛙,除四肢之外全身鮮紅刺目,任何動物都很難看不見它。箭毒蛙這身裝扮正是唯恐人家看不見它,因為它皮腺分泌的是世上最毒的毒液,當然那些食肉動物都知道這一點,所以箭毒蛙必須穿上十分鮮艷刺眼的衣服,才反而不會被一些糊塗傢伙吞下肚子。
鼴鼠跟箭毒蛙大大不同,它以強有力粗大前肢挖掘地洞,躲在裡面,不但陰涼安全,而且還順便可以吃幾條美味的蚯蚓等等。
陶正直可比鼴鼠還高明得多,因為鼴鼠的洞口掩蔽得遠遠不及他巧妙,而且他不會預先在不同地方掘許多洞,以便隨時隨地可以躲起來,也就是可以隨時隨地消失蹤跡之意。
他跟鼴鼠最重要的不同之點,老實說卻是在於陶正直挖地洞時,就算看見一百條蚯蚓,也絕對不會引起食慾而吞下肚子。
他從細細縫隙小心看著陽光下地面情況,也極之小心用耳朵聆聽一切聲音。
「世上沒有人能找得到陶正直。」
沈神通肯定的語氣,使李政娘子登時面容慘淡,眼淚也橫濺直射。
她怎能不相信當今公門第一強人的沈神通的判斷?沈神通焉會有錯?
但她必須找到陶正直,而且要快,如若不然,李政只怕活不過今天了。只不過她沒有想深一層,那就是假如能找到了陶正直,可是這個擁有「人面獸心」外號的人,若是獸性大發,堅不幫忙解救,那時又該怎麼辦?
李政仍然像一塊木頭,僵立於牆角。
他由咽喉開始,一直到小腹,一共有七道金色細線攔住,使他身軀不至於向前仆跌,當然別人也沒有法子能搬他離開牆角。
每一道金線兩端都連結在直角的牆上的黑色釘子上,由於李政壯健魁梧,所以每一道金線都勒得很緊,假如李政不是被點了穴道失去神智,看來他只要一動,那金線若不被他綳斷,那就一定割破衣服而深深勒人皮肉之內。
李政如果仍然清醒,自是很難一直像殭屍那樣動也不動,所以陶正直任他昏迷實在大有深意,這一些是劉雙痕早就指出的。
沈神通看了看之後,自己也覺得自己相當殘忍地向李政娘子道:「很困難,只怕救他不得,你最好先有輸這一場的心理準備。」
李政娘子眼淚撲籟籟直灑衣襟,雖然人生中經常有贏有輸,可是這一場她實在輸不起,這使她反而忽然覺得好像是在夢中,而不是在真正的殘酷的現實中。
劉雙痕迅即將陶正直施展過的武功以及經過情形扼要說了,最後才評論道:「這個人簡直是魔鬼,我已想不出其他可以形容他的字眼。」
沈神通同意地苦笑一下,陶正直當然是魔鬼,這傢伙甚至敢在天下任何牛鬼蛇神都害怕的「中流砥柱」孟知秋眼前攪鬼搗蛋,而且當時還有好幾位天下武林高手中的高手在場,陶正直居然不怕,還敢攪鬼,何況目前這等小小場面?
不過陶正直此人與其說他是魔鬼,倒不如認為他是命運之代表更妥。
沈神通深深吸一口氣,使自己完全平復完全冷靜。他不但不可以煩亂,甚至要比平時更加冷靜,因為假如他對抗的是命運的使者,他除了全力以赴之外,尚有什麼法子?
劉雙痕似乎也極之冷靜,澄澈如秋水的眼睛閃耀出智慧光芒。
他輕輕道:「我們是先救人?還是追敵?」
沈神通道:「這兩件事本來分不開,只不過是輕重緩急略有不同而已。」
「那麼我很希望知道,陶正直這種手法叫什麼名堂?」劉雙痕問。
「這是『巧手天機』朱若愚無上絕學之一,稱為『七巧天羅』。七條金線可以利用任何地形任何事物困住敵人,每一條金線的壓力一旦固定之後,稍有改變,被困者馬上死於非命,據說是忽然會有毒針刺人肌膚之內。因此李政如果忽然清醒的話,他一定會用力掙扎,這時七道金線壓力都為之波動改變,因此結果如何我不必描述,總之,我絕不希望他忽然清醒就是了。」
每個聽見這些話的人,腦子都像忽然填滿了漿糊,都不知道應該怎樣想。
沈神通忽然微笑一下,使沉重氣氛輕鬆開朗了一點。他只向劉雙痕道:「假如陶正直真是魔鬼化身,我當然一點辦法都沒有,對不對?」
劉雙痕也奮然笑道:「對,你說得很對。」
「幸而終究他還是人,只不過比別人卑鄙惡毒而又聰明些而已。」。
「他既然是人,當然就有人的習慣軌跡可資推測追索,你是不是這個意思?」沈神通嘆口氣又道:「他只不過是人面獸心而已。」
「那七道勒住李政的金線,只怕是并州快剪也剪不斷,照這樣的情勢看來,自然是先儘力找到陶正直最重要。」
「是的。」沈神通點點頭。
劉雙痕又道:「我不知道我有沒有做錯,因為我讓陶正直大搖大擺離開。」
沈神通道:「你沒有錯,我明白你為何這樣決定這樣做法……」
崔憐花搖搖頭說道:「我們一點不明白。」
崔憐月道:「當時我們若是聯手合力圍攻,陶正直不一定逃得掉。」
劉雙痕道:「反過來說,我們也不一定能夠收拾他或者困住他,對不對?」
馬玉儀居然也插嘴,她的容貌以及聲音,雖然都比不上崔家雙姝美艷迷人,可是,她卻有另一種吸引人的風致味道。
她說:「武功方面我不懂,但我卻知道最重要的一件事,那就是李政大哥一定比現在更危險,假如你們合力向陶正直出手的話。」
劉雙痕笑得很漂亮,這一特點往往使他的話更具說服力,尤其是女性受到影響更大,他還特地向李政娘子說道:「我就是沒有法子忘記這一點,所以,不敢用拚命方式對付陶正直。」
李政娘子連連點頭,含有無限感激之意。
劉雙痕又道:「何況陶正直想沈神通大哥趕到,我也一樣。所以我們好像有了默契,而暫時不必拚命了。」
崔憐花道:「你希望沈大哥趕到,人人都明白,但陶正直也希望他趕到?有沒有搞錯?
沈大哥趕到對他有什麼好處?」
「他的確想等我趕來此地。」沈神通回答道:「因為陶正直深信『七巧天羅』天下無人破得,所以要利用李政性命跟我講和,像這種威迫我低頭的機會並不多,他一定要好好利用。」
人人都恍然明白了,這道理本來很簡單很明顯,假如你是陶正直,雖然本領很多,武功很強,可是你既然一直害不死沉神通,那就不能不反過來考慮沈神通追捕罪犯或仇敵的本領了。
陶正直極可能已感到,若是此生此世,常常要提防一個像沈神通這種人物的大仇人,必定是極為痛苦可怕的事情。
故此他打算和談,他不想變成沈神通追捕的獵物。
馬玉儀替李政娘子發問最關心的問題:「那麼沈大哥你怎樣決定呢?」
沈神通立刻回答道:「他唯一不知道的是我何以好像很有把握。」
崔憐花、崔憐月兩姊妹一齊抓住劉雙痕,也齊聲叫道:「大哥,你快說,究竟怎麼樣,沈大哥是不是決定講和?是不是先保住李政性命再說?」
劉雙痕道:「喂,喂,你們女孩子斯文一點好不好?」當然他只不過使氣氛不要太緊張而講講笑話而已。所以他馬上回到正題上:「如果我沒有猜錯,沈大哥決不輕易講和,換言之,他決不肯輕易放過陶正直這個魔鬼,你們不防再看看李政身上那七道金線,大家看清楚點。」
每一對眼睛依言做了,可是每對眼睛也都發現那七道金線根本依然如故,並無絲毫變化。
又是崔憐花首先發難,她再揪住劉雙痕臂膀用力的搖,問道:「我們都看了,但好像沒有誰看得出有什麼古怪?」
「應該有人看得出一些道理。」劉雙痕堅持己見,「如果沒有,那隻不過是時機未到,所以這個人暫不作聲,暫不透露而已。」
「誰?這人是誰?」問話的人是李政娘子,她當然比任何人都心急。
「是我。」聲音有點有氣無力,幸而咬字清晰,故此沒有人聽不清楚:「但我沒有把握。假如我出手無功,那時不但李政沒命,我自己也立刻會被李夫人斬開十七八載,我不想這樣死法,所以我不敢開口。」
說話的是面色蒼白的呂夫人,她的冶盪妖艷雖是比從前大大遜色,可是嘴角一絲苦笑,卻還是頗使人惻然心動。
「你為何沒有把握?」劉雙痕問。
「劉雙痕問得很對,你既是小幻天家派高手,而小幻天家派開派二百年以來,幾種秘傳絕藝當中,有一種正是這種機巧禁制之學,你不可能沒有精研過此道,我有沒有猜錯呢?」
呂夫人道:「沒有猜錯。」
「那麼你為何一直不吭一聲?」沈神通咄咄質問:「你想等到什麼時候?想等到什麼時候才肯透露你有這種本領?」
呂夫人答非所問,道:「世上已經很少人知道我小幻天家派之名,更少人知道『機巧禁制』這門絕藝名稱。但這兒不但有人知道,竟然還多達兩人,我真是覺得難以置信。」
沈神通徐徐道:「劉雙痕出身在武林名門世家,他擁有的資料檔案,只怕說出來你也不敢相信。此所以陶正直使出各門派奇功秘藝都瞞不過他的眼睛,尤其是杭吉的『怒刀』,秘密的程度大概不遜於你小幻天家派,但他仍然可以一口叫出。」
這個解釋大概很足以令人信服,所以沒有人再提問題。至於他沈神通何以也知道?亦無人再問。相信是因為人人都認為沈神通能夠比別人知道多些,乃是很正常的。
呂夫人道:「然而還不止你們兩個,那陶正直既然跟隨過『巧手天機』朱若愚,他難道會不知道我小幻天家派這一門秘學?」
現在大家總算有點眉目了,想來那呂夫人不敢自告奮勇之故,大概是恐怕陶正直另有陷阱,就算不是陷阱,總之陶正直也一定已把呂夫人的本事計算在內。
呂夫人又道:「除非你們答應放我走,而且我先聲明我不一定成功,但即使我不成功,即使李政死了,你們仍然得放我走,這樣我才肯儘力試一試。」
沒有人知道應該是怎樣決定才好,所以連李政娘子在內,無人作聲。
劉雙痕靜靜地望住沈神通,劉雙痕對他很有信心,所以等他開口。
沈神通並沒有故弄玄虛,並沒有故意不作聲使大家焦急,他的確正在大動特動腦筋,務求作出最佳決定。
何以決定這種嚴重問題的責任,總是落在他頭上?他終於嘆口氣,嘆氣聲中包含無盡孤獨沉重之意。
任何人有時總不免會有點感慨或牢騷的,沈神通忽然記得自己曾經用這話勸慰過別人,但現在卻輪到自己勸慰自己了。
所以他泛起別人不能了解的自嘲的苦笑:「大牧場的朋友們離開此鎮之後,一直回到關外。」他終於用清晰堅定的聲音說道:「劉雙痕、崔家小姐們好像也應該打道回府,不可再在江湖遊盪了。」
崔憐花皺起兩道眉毛,皺眉人人都會,只不過她卻皺得特別好看,這一點使人不明白她有什麼訣竅。
她說道:「這是以後的事,沈大哥,我們目前該怎麼辦?」
沈神通道:「不必心急,我們一步步來。」
不過他所謂一步步來的方式卻與眾不同,別人解決事情是由先至后順著次序,但他顯然是反過來辦。
沈神通接著說道:「由於你們一心一意回去,不會再與我碰頭也不會有任何接觸,所以陶正直就算安然逃脫了,大概也不會把你們當作目標,最低限度他不至於將時間氣力浪費於你們身上。因為他已不能用你們的安危來威脅我了。」
劉雙痕說道:「如果我是陶正直的話,無疑也必定先集中,全力來對付沈大哥你再說。」
沈神通顯然是首先解除了再有人質事件的顧慮,假如上述這些人都一直回去,而不再與沈神通聯絡,則陶正直就算再抓到他們,一時間也對沈神通起不了什麼作用。
「我們現在雖然找不到陶正直,但他遲早必會出現。」沈神通聲音很冷靜,每個字都咬得清清楚楚:「不過等到他自己出現時,那便是意味我們全都束手無策,無法解決李政,所以他現身再出來跟我講價錢、談條件。」
李政娘子垂頭躬身,說道:「真對不起。」
馬玉儀伸手摟住她肩膀,柔聲說道:「不必這樣,我們誰沒有很關心很重要的人呢?」
沈神通徐徐地道:「如果我們有辦法把李政從『七巧天羅』中救出,情況當然又大大不同。」
崔憐月道:「但你又說過誰也找不到陶正直。假如我們能解救李政大哥之難,但那時候陶正直卻又不敢現身了,我們怎麼辦?」
「這種情勢仍然對我們有利,至少李政已經不受威脅,我現在要先知道一件事,那就是關於呂夫人如何處置?我真正意思是徐奔兄死前有沒有透露過他的想法?如果有的話,那就是他的遺志,我一定要儘力為他完成遺志。」
答案只有馬玉儀講得出,她說道:「徐大哥說過,他決定將呂夫人送給東海四賢,他還說這是最好的主意,因為呂夫人這件禮物,可以叫東海四賢替他報復呂驚鴻被害的仇恨。」
她看見沈神通連連點頭,不問可知,沈神通知道東海四賢是什麼人(其實世上之事,沈神通不知道的大概很少很少)。於是連忙問道:「東海四賢究竟是什麼人?又假如呂夫人正是害死呂驚鴻的主凶,他們真有法子履行諾言,替徐大哥報仇么?」
「他們都是很有信用的人。」沈神通說道:「照我看大概履行諾言並不困難。」
他仍然沒有講出東海四賢是哪些人以及是一些怎樣子的人。
反而是呂夫人告訴大家,她面色蒼白得可憐可怕,尖聲叫道:「不,不,沈神通,你怎可把我送給那些瘋子?」
原來東海四賢都是瘋子,假如呂夫人的話屬實,當然誰也會感到震駭恐怖。任何人若是自詡膽大得連瘋子也不怕的話,最好先去參觀過瘋人院才可以誇口。
「我向來不主張任何形式的私刑。」沈神通說道:「但這是徐奔兄的遺志。徐奔兄現在能不能再有其他願望,同時亦沒有可能更改了,所以這件事恐怕就此決定了。」
呂夫人雙腿忽然軟得有如棉花,因此不能支持體重而癱坐地上,她還急促地喘氣,大有驚怖欲絕之態,那樣子真是可憐極了。
沈神通連看也不看她一眼,話聲一如平時,道:「李政夫人,叫一個人進來,用被子把這女人包裹起來,我自會找人送去東海。」
呂夫人尖聲叫道:「不,沈神通,你怎可以這樣對我?」
沈神通冷冷地反問道:「我為何不可以這樣對你?」
別的人都不敢插嘴,因為人世上江湖上的恩恩怨怨,實是有如亂絲,連當事人也可能不盡了解,何況是局外之人。
沈神通又道:「至少呂驚鴻、徐奔以及大牧場一些熱血朋友們,還有春風花月樓的幾條人命,通通都得算在你們頭上。」
「你們」的意思自是包括了金算盤,很可能連金算盤那個一直坐在轎子里的兒子也有份。
「何況另外還有許多未為人知的冤魂?」沈神通聲音冷如冰雪。他向來很少流露出內心情緒,所以這回他顯然對這個美艷如花,但卻是蛇蠍心腸的女人極之痛恨。「老實說你將落在東海四賢手中的命運,已經不可能改變。我現在考慮的只不過是把你就這樣送去呢?抑是先毀了你的容顏,例如割下鼻子或什麼的。」
每個人到了最後關頭時,自然會儘力選擇痛苦較少的路,呂夫人亦不例外。
她聲音都變成嘶啞了,道:「不不,沈神通、沈夫人,求求你千萬別毀我的容顏。」
沈神通大概亦沒有毀她的容顏之意,所以他作個手勢,馬上有兩個大牧場鐵騎出現,用兩張大棉被將這個妖燒冶艷的尤物包裹起來,還用繩索縛好,只讓她露出頭顱。
沈神通只向劉雙痕解釋,可能是因為這些話的內容不便對這一些少女及婦道人家說出,但卻又不能不讓她們曉得。
他說:「她容顏如若無損,東海四賢雖然一樣會折磨她,至死方休,但這個過程就跟容顏已毀大不相同了,你也知道男人對漂亮女人總是比較優待些,何況如果她比普通漂亮女人更漂亮的話,受的苦當然少得多了。」
靠近鎮口的一段街道由於特別寬闊,所以乍看好像一片專門停車駐馬的廣場。又由於出入這候橋鎮不論向哪一個方向走,都是由這兒開始分岔,所以這片廣場中永遠都有很多車馬以及行人。
廣場中出現兩輛馬車,其一軟簾深垂,顯然是供人乘坐的,另一輛則四邊露光,所以人人都看得見車上載著兩具棺材。
這兩輛馬車落在別人眼中,可能沒有特殊意義,但是被陶正直瞧見便大不相同了。
廣場四下原本有些樹木,不過現在卻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椏,地上還有不少枯黃樹葉,隨著寒冷深秋凄風移動。空自發出沒有意義,卻又能夠使人覺得很空虛,很寂寞的低微聲響。
木立牆角中,被七道金線勒住的李政,面色又灰又青,看來好像沒有了生命。
李政娘子既想摸摸他,卻又生怕觸動精妙機關,而不敢伸手,那樣子表情可憐之極。
馬玉儀溫柔地拿起她的一隻手輕輕撫摸,道:「別急,現在急也沒有用,沈大哥雖然沒有說一定能救回李大哥,但他也沒有說一定不能,所以你一定要耐心等候。」
一名鐵騎在後面道:「對,沈夫人說得對,李大嫂先別慌,一慌就會出事。」
赫赫有名的大牧場執法鐵騎原本一十八騎,那時何等威風,但現在連李政也算上,只剩下六人,可說是一敗塗地。
沈神通聲音一起,所有的人包括剛進來的大牧場四鐵騎在內,無不立刻閉嘴,也停止住任何動作,連搔搔頭皮摸摸鼻子都不敢。
每一對眼睛都凝注沈神通的嘴巴,急著等聽他經過一番深思后的決定。
「馬車和棺木既然都準備好,我們要開始行動了。」其實那兩輛馬車和車上兩副棺木,已經在大門口停了好一會兒了。
現在當然不會有人魯莽無禮插嘴,所以沈神通在寂靜中徐徐環視每個人一眼,便又說道:「兩副棺木其一裝殮徐奔兄,另一副是杭吉兄的,這兩具靈樞自然要用一輛車子載返關外,至於另一輛車子,則是李政夫婦乘坐順便也替我把呂姓的妖女運走,我會另外派人在路上將她轉送去東海。」
他的口氣好像已經把李政救出,已經救出了「七巧天羅」一樣,但事實上李政情況並無改變,他仍然像一根木頭豎立於牆角。
馬玉儀知道此時此地只有自己最適合擔任大家的發言人,所以她柔聲發問道:「沈哥,那李大哥現在好像還沒有辦法上車,你倒是告訴我們該怎麼辦呢?」
沈神通也微微而笑,不過他的笑容顯然有點沉重的意味:「我不會忘記這一點,只不過我要告訴大家,特別是告訴李政夫婦,李政無論是死是活,都要乘搭那輛馬車離開,如果他吉人天相幸而無恙,那就沒有什麼可說的,你們一直返回關外就是。」
大廳內沉寂了一陣,終於還是沈神通開口道:「假如李政兄弟已遭不幸,你們仍然出關返回大牧場,你們當然可以復仇,但必須先回去一趟,準備好了才可以入關報仇。」
李政娘子聽了真不知道應該恐懼的好?還是悲傷的好?
「不但你們一直返回關外,還有劉雙痕他們也一直返回揚州,這理由剛才已說過,那就是我可以沒有顧忌,可以放手對付陶正直,尤其是最重要的是現在,你們務須以不悲不喜的態度迅速遠去。」
劉雙痕忽然發覺沈神通透露計劃時,時常用顛倒次序手法,他同時也發覺這種手法有時會有特別有效果。例如沈神通先已交代好如何撤退,以及強調那李政不論死活都須要這樣做,等大家的震撼過去了之後,才提到如何儘力解救李政之事,這時人人心中有數,誰也不敢期望李政一定還能活著離開此地了。
沈神通眼光落向呂夫人露出被子外的面孔,而不是牆角的李政身上。
他說道:「這個妖女不但心毒,而且極之靠不住,所以與其把李政兄性命放在她手中,倒不如我們自己想辦法。」
「你不敢相信她肯儘力施救?」馬玉儀問。
「當然。」沈神通說道:「她的條件是不管李政是死是活,都必須放她走,這樣她才肯出手,我相信我沒有記錯。」
「她的確是這樣說。」劉雙痕說。
沈神通等候一下,才道:「我已給她機會,假如她自問有七八成把握可以破得『七巧天羅』,現在就應該改變條件,急於爭取救出李政的機會才對,但她為何不作聲?難道她忽然變成又聾又啞的人?」
劉雙痕道:「如果她既不聾又不啞,便又如何?」
「結論只有一個,她自知破不了『七巧天羅』,同時她又知道若是胡亂自稱有本事可以破得,一定會被我揭穿謊言。」
李政娘子大大著急,眼淚紛紛掉落,只因本來那妖女呂夫人是唯一希望,現在希望忽告破滅,教她怎能不驚?怎能不急?
沈神通又道:「這回總算呂夫人沒有低估了我,因為我老早從她纖嫩指尖,看出她根本沒有修過小幻天『機巧禁制』這門絕學,她最了不起也不過比別人多懂一點而已,但要她動手萬萬不行。」
崔憐花忽然大大嘆氣道:「沈神通,沈大哥!」她用乞憐聲音說道:「算我們服了你,你究竟打算怎樣處置李大哥的事呢?你知不知道,你已吊足我們胃口,想來你老人家也不想我們都活活急死吧?」
人人都因同感而或是點頭或是握拳頓足,又或者發出特別響亮的吸氣聲等等,總之,大家都用某種動作或聲音,極力表示支持崔憐花的意見。
沈神通沒有用言語而是用行動回答。
每個人都從他審視那勒住李政的七道金線的動作,看得出他極之小心仔細。
他自然須要特別小心仔細,因為這是「巧手天機」朱若愚獨步天下的絕學,就算你已經有了破法有了把握,最好仍然再度嚴密精細地檢查一次。
人人都屏息靜氣瞧看著,尤其是李政娘子更是緊張得全身微微發抖。如果稍加分析,這兒就出現一個奇異現象,例如李政或他的妻子,不久以前都曾經為了徐奔而起過不惜一死的決心。那時李政若是戰死了,本質上跟現在才死並無區別,可是,現在李政娘子卻會為了丈夫安危而顫抖,但不久以前所下決心時卻毫無所懼毫無牽挂,人性的微妙變化於此可見一斑。
只聽沈神通道:「紅兒,過來。」
李紅兒趕快走過去,人人都看見她左手只有幾隻手指露出衣袖外,右手則簡直完全被衣服包藏住了。
然而每個人眼睛都忽然睜大,都使勁死盯住李紅兒那幾隻手指,連曾經幫助李紅兒練功的崔家姊妹也不例外。
李紅兒的幾隻手指不但像玉蔥一般纖巧美麗,而且有一種吸奪目光以及迷醉心神的奇異力量。
但那只是左手幾隻手指而已,假如是整隻手露出來又如何?還有一個疑問就是她的右手是怎樣子的呢?是否跟左手一樣美麗?是否一樣能令人心醉神迷?
當然崔家姊妹驚愕的內容與別人有點不同,她們一齊走近沈神通,崔憐花道:「沈大哥,紅兒的手不但美麗好看,而且也必定屬於世上最靈巧的手之一。」
沈神通頭也不回,面孔仍然看著牆角的李政。「我知道。」他聲音透出少許怏怏不樂之意:「而且我比你們還早一些知道了。」
崔憐花道:「沈大哥,假如這雙手忽然變得很難看,因為有些疤痕以及又青又紫,又或者這雙手長在沒有生命的軀殼上等等,那豈不是很令人難過的事?」
「是的,我一定也十分遺憾。」
「但難道就沒有別的法子?你一定要用這雙美麗的手去擔負這件危險可怕的任務嗎?」
「已經沒有別的法子,除非你們想得出來,並且告訴我。」
崔家姊妹一齊輕輕嘆氣退開了好幾步。
既然她們已經透露很可怕很危險,人人的心都忽然抽得很緊,而且誰也不知道究竟是為了李政,抑是為了李紅兒的手。
沈神通聲音很溫柔但很堅定,他說道:「紅兒,小心聽著我所指定的部位,那都是在牆壁上的,我要你摸到有毒的針尖,還要一一拔出來。」
李紅兒擠近去,身子等於靠在沈神通背上,她應道:「我知道了,你說吧。」
「你的手現在還穩定么?心跳得快不快?」
「還好,大概沒有什麼問題。」
「那麼現在開始。」
最先搜查的部位是李政頸項緊貼的牆壁,由於頸項沒有衣服遮蔽,所以人人都看得見李紅兒伸手探人李政頸后。
由此看來,她的手由形狀、長度以至膚色,無不極之美麗悅目,令人無法不不注視也無法衷心讚歎欣賞。
如果有人能夠把看見她整隻手的心情,跟剛才看見她幾節手指的心情作一比較的話,必定會十分驚訝地發現這兩次心情及反應竟然都是一樣的。
換言之,李紅兒只露出幾節手指所收到的效果,跟露出整隻手掌居然沒有區別。
這種現象自是值得驚奇,若以美女的肉體為例,大膽徹底的暴露無疑比只裸露一隻手或一條腿更觸目更吸引人注意。
這時很可能由於李紅兒的手在動手中,所以誰也沒空去想這些問題,現在大家都用心看李紅兒的手怎樣擠人李政頸后,她能不能摸到毒針?假如摸得到毒針,針尖會不會刺破了李紅兒的白嫩手指?
若是指尖表皮被毒針刺破,李紅兒就算幸而不死,只怕也一定十分麻煩,這一點人人都很明白,所以才替她緊張。
只見李紅兒的手一下子就已經擠了進去,輕鬆容易得好像那兒本來有一條很大的縫隙一樣。不但如此,她還能在牆上摸來摸去毫無滯礙,連那道橫勒在李政咽喉的金線,也似乎全然不妨礙她的活動。
人人都泛起了嘆為觀止之感,雖然大家都知道沈神通若不是有些把握的話,絕對不會叫李紅兒出手的。可是似這般神乎其技的靈巧手法,仍然不能不認為大開眼界。
李紅兒的手縮回來,說道:「每一邊的牆上都有一根毒針。」
她的手指居然沒有被毒針刺破,連沈神通都大大透一口氣,別人都更不用說了。
李紅兒攤開手掌,掌心有兩枝像牛毛的細針,她又說道:「我已經拔出來啦!」
既迷茫而又險惡的情況忽然變得開朗順利,李紅兒依照沈神通指示每次摸出兩枝毒針,一共摸出了十四技之多,在這段過程中,反而是沈神通想的時間多,李紅兒動手的時間少,因為沈神通想好了後來一講出口,李紅兒幾乎是一伸手就把毒針給弄出來了。
李紅兒得到暗示稍稍退開,沈神通迴轉身子向著眾人仰天長笑,聲音充滿了愉快得意之情。
他這個人極難表露出較為強烈的感情,所以人人都大為歡欣興奮。
李政娘子奔上來,抓住沈神通臂膀,叫道:「謝謝你,我知道已經成功了。」
崔家姊妹一個摟住李紅兒,另一個揪住沈神通另一條臂膀,話聲中夾著銀鈴般的笑聲道:「沈大哥,你真了不起,真了不起……」
馬玉儀當然比別人更高興更快樂,因為至少大牧場鐵騎們是為了保護她而繞到候橋鎮,假如他們不來,就不會碰到陶正直了,何況沈神通的成功,亦即是她的光榮。
不過,當她看見劉雙痕俊美動人臉龐上,只有一層笑容之時,心裡便不禁大為迷惑驚詫了。
笑容如果只有一層,那意思就是說在笑容下面還有別的東西。
他不但漂亮而且智慧過人,這是馬玉儀第一個念頭,她腦中所想的「他」,是劉雙痕,而不是沈神通。
他為何有點勉強地裝出笑容,他絕對不可能嫉妒沈哥,那麼他是為了什麼原因呢?
究竟是什麼原因,她知道自己一定想不出,可是她卻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做,這就是女性最最奇妙的本領直覺。
她也沒有什麼驚人之舉,只不過動作比平時快一點,走上前向沈神通說道:「沈哥,你先看看劉雙痕的樣子好么?」
她把問題推給沈神通,讓他找出原因,當然是最佳方法,誰的腦子能比沈神通還靈光呢?
沈神通望了一眼,道:「晤,他的笑容好像裝出來的。」
在他身邊幾個女性都趕緊定睛望去,從她們這種迅速的反應看來,能夠不關心劉雙痕的女性大概不怎麼多。
馬玉儀道:「他的笑容為什麼要『裝』出來?」
崔憐花也介面說道:「對呀,莫非沈大哥你解救李政,成功得手,他反而不滿意?」
崔憐花接下去所說的話,才使人覺得很合理。因為以崔家姊妹和劉雙痕的密切關係來說,就算劉雙痕真有問題,她們亦不應該公開揭穿,當然更加不應該當眾譴責。
崔憐月說道:「劉大哥絕對沒有不滿意的道理,我也敢保證他肯為李大哥脫險而連干十大杯最烈的酒。」她肯定的口氣和聲音已充分表示出強烈信心。
然而很多時候單單表示「信心」是不夠的,最強有力的還是「事實」。
崔憐月說不出任何具體事實來解釋這種情況,幸而她也有她的法子,她說道:「不過我這位劉大哥,智慧過人,我向來猜不透他心裡想什麼,所以我看我還是不要亂猜的好。」
如果她最好不要亂猜,則別人亂猜毫無疑問一定更加不好了。
所有的目光現在都集中在劉雙痕面上,深深感到這張比美女還漂亮的臉龐,散發出吸引人注意的強大魅力。
劉雙痕卻只瞧著沈神通,眉梢微挑,好像作無聲的詢問。
如果是一男一女這樣子眉挑目語,可能令人感到既旖旎而又有趣,但兩個男人之間,給人的印象就沒有這麼羅曼蒂克了,甚至不但毫無浪漫情趣,還會些噁心之感。
沈神通一開口,人人都鬆了口氣,否則恐怕有些人真會無法忍受了。
「崔姑娘說你智慧過人,她又說永遠猜不出你心裡想什麼,這兩句話使人打破了一個悶葫蘆,不過這是題外之言,現在似乎不大適宜提出來談論。」
劉雙痕點頭道:「是的,現在的時機好像不怎麼合適談這引起事情。」
但有人不同意他們的見解,而且還不止一個人,而是四五個人之多,所謂不同意也就是希望他們講出來的意思,這四個人都是女性,她們是崔家姊妹和馬玉儀,這三個人作出這種反應甚是合理,但第四位女性竟然是階下囚的呂夫人,就使人覺得奇怪了。
而且表示不同意之後,四個女性的發言人居然是呂夫人,她說道:「沈神通,你的悶葫蘆是不是劉雙痕跟崔家姊妹的關係何以沒有更加密切?何以不更進一步?」
她做發言人很有道理,因為其他三個女性是想問問悶葫蘆究竟是什麼,但呂夫人卻知道是什麼。
呂夫人又道:「我們很多人仍然希望你們先談談這個問題。」
崔憐花道:「現在我們卻只想知道你憑什麼打破這個悶葫蘆?」
沈神通道:「我知道,我若是堅持己見的話,反而會浪費寶貴時間,你們三個人……」
他指指劉雙痕和崔家姊妹道:「一定有某種特殊關係,所以不會有男女相悅之情,崔家姑娘們請記住,男女之間往往是用心靈、用感覺知道對方心裡想什麼,而不是用腦子、理智去知道的。」
大廳里寂靜了一下,沈神通又道:「這就是找出你們之間有特殊關係的推理基礎。」
別人都不作聲,只有呂夫人深深嘆息一聲,道:「沈神通,如果我的男人是你,而不是金算盤,我相信結局一定不會像今天這樣子了。」
答話的人不是沈神通,而是劉雙痕:「你的想法很對,呂夫人,但已經成為過去的事,現在談論也沒有用,我建議你最好抓住目前一個小小機會,看看能不能改善你將來悲慘的命運。」
呂夫人驚訝得連眼珠也差點突出眼眶外,吶吶道:「機會?我還有機會?」
劉雙痕向李政娘子,還有大牧場殘餘四名鐵騎們,用手勢打個招呼,道:「你們諸位別見怪,雖然徐奔兄以及可能還有別的人遭遇不幸,她要負相當大的責任,不過假如她能夠出力,使李政兄生命得到保障,甚至可能在對付陶正直這件事再出點力,你們認為可不可以將功折罪呢?」
雖然仇恨使人難以忘記,但目前李政的安全卻是更加重要,何況陶正直比這個美貌女人又更可惡可恨,誰不想先對付陶正直呢?
劉雙痕的話,得到眾人一致贊成,便向呂夫人道:「我已經為你盡了我的力量,希望你心裡不會記恨我。」
由於呂夫人是被他用劍刺散內家真氣,因而失去武功,連逃走也有所不能,所以劉雙痕會這樣向她說。
劉雙痕又道:「既然你已經點頭,那就趕緊過去幫幫沈大哥的忙。」
沈神通向珊珊走近的呂夫人說道:「你以胸中所知『機巧禁制』之學,仔細瞧瞧李政的情形,然後告訴我他還沒有危險?」
這時人人恍然大悟,原來劉雙痕並不隨眾欣然歡笑之故,敢情他認為李政的安全脫險還仍然有疑問。
在寂靜中呂夫人仔細查看良久,才將臉望著沈神通,肯定地說道:「沒有,『七巧天羅』最高水準也不過共十四根毒針而已,我看過每一道金線兩端的位置,並沒有值得我懷疑的情形,既然你已起出十四根毒針,應該沒有問題了。」
沈神通好像很信任她的判斷,立刻付諸行動,他的行動並不複雜,只不過用手指勾住金線用力一扯,每道金線只要有一端的黑釘鬆脫這一道天羅就等於破去。
當然這樣做法若是未起毒外以前,一扯之下必定有兩枝毒針彈出刺人李政身體。
七道金線轉眼已扯掉六道,只剩下一道乃是橫勒李政胸口而沒有動過,也因此即使無人扶撐李政身子,他亦不會仆倒。
沈神通沒有再動手,露出尋思神色。
呂夫人聲音很堅定自信,道:「這道天羅也沒有問題,我保證不會有毒針射出。」
劉雙痕居然已站在他們身邊,介面道:「你說得對,這也正是沈神通最不放心的緣故。」
呂夫人訝道:「為什麼?」
劉雙痕道:「陶正直必須防你精通此道,也就是說他必須防你能破他的『七巧天羅』,假如他沒有出奇制勝之道,他怎敢放心揚長而去,這決不是陶正直的作風。」
他的話聲停歇之後,廳堂內更無聲響,因為沒有人敢弄出聲音擾亂沈神通和劉雙痕的沉思。
當然如果有人想得出道理的話,大可以開口,可惜人人都被忽然有把握,忽然又沒有把握的局勢弄得昏頭腦脹了。
沈神通終於有了動作,他伸手把了一下李政的脈,翻開他眼皮瞧了一瞧。
他也終於開口打破沉默,道:「我這一回本想全力擊殺陶正直的。」
他的話乃是向劉雙痕說的,故此回答的人也是劉雙痕:「但看來你好像由智者忽然變成傻瓜,這話是他說的,他的意思是說你放過殺他的機會,是你忽然變成傻瓜之故。」
沈神通苦笑一下,道:「放眼當世,大概只有他有資格這樣笑我,是的,我決定再做一次傻瓜,你有更高的主意么?」
劉雙痕雙手一攤,表示完全沒有任何高明主意,不過他的笑容不但不苦,還充滿讚賞佩服意思。
他說道:「只有你,沈大哥,只有你這位當代公門強人,才肯自認去做傻瓜,也只有你的氣魄度量,才能夠將別人的困難放在前面,自己的事反而放在後面。」
不但李政娘子明白劉雙痕說什麼,其餘大牧場鐵騎們,以及崔家姊妹等也清楚明白得好像看自己掌紋一樣。
看起來,誅殺陶正直的可能性已經消失了。
地面上那道小小的裂縫,透入微弱光線,因此陶正直得意的笑容誰也瞧得出來,假如人有能夠瞧得見的話。
陶正直是在「時間」上推測各種情況演變,所以露出得意的笑容。
毫無疑問,他從鐵騎、馬車、劉雙痕、沈神通等出現於廣場的「時間」,使他知道了很多情況,也使他知道應該怎樣做。
好些枯葉被秋風卷掠掃過縫隙,深秋的寒冷也使人一嗅就知道了,然而陶正直似乎全然不曾感到物換星移時序變化的深遠意義,他好象只有「現在」,他好象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
靜悄悄的廣場一如平時,其實廣場上仍然有人馬有車輛,換言之,並非靜悄悄,只不過在陶正直來說卻是的。
那是因為他只關心注意沈神通以及有關的人,除此之外,在他來說普通的車馬人物都等於不存在於世上。
故此沈神通等人通通走了之後,陶正直便覺得很靜很靜,也許以後的日子比現在更靜,因為從各種情況推測,沈神通似乎終於沒有救出李政。
李政如果死了,陶正直當然變成眾矢之的,他自是不可以公開露面,否則復仇之刀一定很快就砍向他頸子。
但是,何以那一輛簾帷深垂的馬車,卻好像有三個人?其他的人全部都露了面部,都親眼看見了,只有三個人沒見到其實一共五人沒露面。不過,其中徐奔和杭吉是他親手殺死的,所以這兩具屍體必定在棺柩之內這三個人就是李政,他的妻子,還有就是呂夫人。
如果這三個人都在馬車內,便發生了一個大問題李政究竟是還活著,或是已經死了?
陶正直原本在「時間」上推算,李政應該已經遭慘死,所以,這些人才會在這時候出現,然而現在一切推論又已變成不怎麼把握了,因為假如李政已死,他的屍體無須放在馬車上,就算放在車上,那李政娘子陪著丈夫屍體還說得過去,但怎會讓呂夫人也乘坐那輛馬車呢?
有時有些推論看來所採用的證據並不十分強大穩固,因此你可能覺得這等無關重要之事本來不值一提,更不能充作推論的基礎。
這種看法本來不錯,只不過通常我們要找出某一神秘事件的真相,往往須得從很微細的無關重要的地方觀察,也從這方面找出線索,陶正直正是採取這種方式途徑。
因此依循這種「觀微知著」的方式途徑推論下去,便可得到如下結論:
李政已經死亡,但沈神通為了掩飾這一點,故意把他屍體放在馬車內。
李政沒有死亡,可是沈神通不想被他(陶正直)知道,所以用此手法。
不論李政是生是死,這個人質已經失去作用,這是因為李政如果已死,便不成為人質了,如果他沒有死而又被救走,當然也不是人質。
為何沈神通那麼魯莽?以他的經驗成功和才智,怎會貿然去破那天下無雙的絕藝「七巧天羅」?
就算沈神通犯了錯誤吧,但他何以匆匆忙忙率眾離開?這候橋鎮沒有老虎也沒有鬼,他害怕什麼?為何不派出所有的人手先搜索我的下落?搜不到再離開也不遲呀?
沈神通固然給他一些資料,可以藉以推論,但同時也留給他一些難以解釋之疑問。
這也正是沈神通最地道,最正宗的手法。
縱然他已經失敗認輸,仍然可以使敵人大大傷一輪腦筋,這種評語絕非虛構,至少陶正直一定投贊成票。
因為陶正直苦苦思索好久之後,忽然又由於某種奇怪事情發生而不得不集中精神趕緊查看,而查看之後又不得不緊動腦筋尋思。
這種奇怪情況當然也只有沈神通擺布出來,所以陶正直非投贊成票不可。
現在且說那能使陶正直從深思苦慮中,突然驚醒的原因。
敢情那片廣場上忽然真的寂靜無聲,甚至連馬匹也不噴鼻踢蹄。
以前說過,陶正直雖然認為沈神通等人走了之後,廣場上等於沒有任何生物一般寂靜,但這只是他心理狀態所形成的感覺而已,事實上聲音多得很,只不過完全無關重要,所以他可以當作沒有生物存在。
然而本來有人有馬,也有種種聲響,卻忽然完全靜息完全沒有了,陶正直豈能不立刻從冥思中突然驚醒?
陶正直的眼睛自然很好,普通人的眼力比起他大概等於近視眼,於是乎人人都看得見的景象,他更加瞧得清楚了。
在廣場上只出現一個人,不過由於這個人還背負著兩個人,所以顯得極特別、極不尋常。
被背負著的兩人,一個是年輕健美女子,她由於衫裙裂開,幾乎直達助下,所以露出了小半邊雪白的身體和大腿,甚至連乳房也隱約可以看見一部分。
這樣子裝束的女人,只要白白凈凈面目不醜,大概走到天下任何一個角落都會惹起注目哄亂。
單單這一點,恐怕引人注意則有之,使眾聲俱寂卻又未必,尤其是那些不會看女人的牲口,老實說就算完全赤裸美若天仙的女人,對於牲口的魅力只怕還比不上一桶草料。
然而現在所有騾馬牛羊全都寒噤悚立,可見得壓在那漂亮雪白女子身體上面那個黑毛茸茸大漢,大概有些古怪。
那傢伙稱之為大漢已經形容得不確切了,正式一點應該稱之為「野獸」才對。
陶正直自是認得出那「野獸」和「美女」是什麼人,他還認識背負著野獸與美女的人那個衣服光鮮還佩著劍的年輕人。
他為之再度大大傷腦筋正是因為他認識這些人,那佩劍青年是李大通,乃是大江堂堂主嚴溫身邊的侍衛殺手之一,這次率眾北上他就是領隊。
其餘兩個一是獸人十七號,一是王若梅。
陶正直全都認得,但問題正是出在此處。以大江堂嚴溫訓練出來的殺手李大通,不但絕對不會背負獸人及王若梅行走於大路之上,就算是他的親生父親受了傷不能行動,他也決不肯用背負方式背著逃命的。
所以陶正直現在不但變得迷迷糊糊,腦子細胞全體罷工,而且不久就像夢遊一樣破土躍了出去,這意思說他躍出現身之舉,連他自己也好像在做夢,並非經過冷靜思考之後的行動。
李大通一看見他,歡欣神態的神情,簡直不能描寫,不能形容。
陶正直本來已經迷迷糊糊,現在更像墜入漿糊缸里,大大訝道:「你好像很高興?」
「我當然高興,簡直高興得形容不出。」李大通答話聲音快而不響亮。
他的聲音顯示他已出了問題,陶正直一下子就感覺出來,因而皺起眉頭道:「為什麼?」
「因為我總算撿回一條小命。」李大通仍然答得很快:「你也知道的,每個人只有一條性命,能夠不丟掉總是值得歡喜高興的事。」
陶正直眉頭皺得更深,道:「我知道,可是我不明白,一點兒也不明白。」
他們相距其實還有十三四步之遠,所以李大通忽然向後連退七八步,兩下的距離就拉得更遠了。
李大通說道:「我知你不會明白,否則你不會親身露面,這是沈神通的想法。」
「沈神通?你們見過他?」陶正直只覺全身汗毛直豎,冷汗直流。
李大通屁股一扭,背上兩個人砰砰連聲摔跌地上,卻只蠕蠕而動,竟不會起身。
地上之人是死是活,陶正直全不關心,最最緊要之事,就是必須馬上從李大通口中多知道一些有關沈神通的資料。
「你碰上沈神通?你們只剩下三個?」
「是的,只有我們三個人了。」
「你何以能逃得沈神通掌心?就算你他XX的逃得過,為何不趕緊夾尾巴溜跑?為何還背這兩個該死的人跑來此地?」
「因為他是沈神通,所以我沒有辦法可想,我非這樣做不可。」
雙方對答之時,李大通話聲雖是衰弱無力,陶正直的聲音卻挾著強大內勁,震得四下那些看熱鬧的居民和過路人的耳朵轟轟哄哄嗡嗡直響。
所以那些人都不知道不覺間後退,大部分還掩住耳朵以免耳膜震破。
因此在廣場中好像只剩下陶正直以及遠在二十步外的李大通(地上躺著的兩人當然不算)。
也因此沈神通忽然出現,並瀟瀟洒灑地向他們走過來時,份外顯眼份外清楚。
「沈神通,我服了你啦。」陶正直等他腳步一停,便道:「你怎可能想得出這種詭計使我現身呢?」
沈神通再走前兩步,雙方便只距一丈左右。「我不是容易欺負的,這一點請你務必記住。」
陶正直馬上賭咒:「誰要是認為你是好欺負的,誰就是龜孫王八蛋。」
沈神通略表滿意笑笑點頭道:「我知道你素來是很明白事理的人。」
「我當然是。」陶正直回答:「我知道你的忠告對於我有延年益壽,還有身體健康,不會有病痛的好處。」
「那很好,看來我們有可能談得攏了,賣貨的人最怕就是碰到不識貨的人,最高興就是遇上大行家,你同不同意我這個笨拙的意見?」
「我當然同意,我平生對任何意見簡直沒有比現在更同意的了。」
陶正直講得極之肯定,任何人聽見他這種口氣,絕對不會有一絲一毫懷疑。
只是美中不足的卻是陶正直根本還不知道沈神通要賣什麼貨,這一點又未免會使不懷疑他的人們變得懷疑起來了。
陶正直問道:「我們會有什麼事情談得攏呢?看來我現在只是刀俎上的魚肉,看來我雖然是識貨,也未必有做買家的資格。」
「不要這樣說,你太看輕自己的份量了。」
「不,沈公過獎啦,我一直深信,每個人都應該時時刻刻知道自己的份量,才可以長命百歲,沈公你有何指示呢?」
「晤,如果你希望長命百歲,我們就更容易談得攏了。」
他本來還有話說,但由於王若梅努力掙扎一會兒之後,竟能爬起身,而且能夠走到沈神通身邊,她顯然有什麼要緊話要說,所以沈神通轉眼望她,暫不開口。
王若梅一身破裂的衫裙,反而平添無限勉力,那半邊若隱若現的裸體,使得四下年紀輕一點兒的男人無不心跳加快,無不暗吞口涎。
「沈公。」她趕緊道:「別跟他談交易談條件,這人比魔鬼還可怕,比騙子還靠不住,你只有一個方法殺死他。」
陶正直哇哇叫道:「王若梅,我幾時對不起你了?難道我挑你出來走這一趟,對你竟不是恩惠,竟不是好處?」
「不管怎樣,你仍然是不可相信的人,而且仍然是世上最冷酷無情的人。」
陶正直攤開雙手表示詫異道:「我是么?我曾經做過什麼事,使你這樣想呢?」
王若梅大聲道:「我什麼事都不必知道,總之你就是這種人,嚴溫雖然殘忍惡毒,卻還遠遠比不上你。」
有時世間之事很奇怪很難說,通常你要指證一件事,必須有證有據才可以使人心服,使人相信,但有時候卻又不一定需要,尤其是女人指證的事情,常常不必任何證據,也可以令聽者相信的。
王若梅正好是這種情形。
陶正直聳聳肩頭道:「算了,我不跟你爭辯,就算我是沒有信用的人好了。但我和沈神通的問題,讓他自己去決定行不行?」
王若梅沒有回答,只長長嘆口氣便向後退。
沈神通道:「這個女孩子很靈慧,她不必探詢,便已感覺出我將會怎樣做。」
陶正直衷心地點頭贊成道:「她的確是的,因為連我現在還不知道你想怎樣做。」
沈神通微微而笑,看來好像還很愉快,他說道:「我打算再做一次傻瓜,當然是你口中的所謂傻瓜。」
陶正直眼睛睜得比銅鈴還大,訝道:「沈神通,你這話可是當真,你沒有因為想使我出乎意料之外而這樣做吧?」
「笑話,誰願意做傻瓜,我們長話短說,那就是我暫時還不能殺死你。」
陶正直雙手舉向天空,露出一副樂不可支的樣子,大聲道:「沈神通,我又贏了一仗啦!」
「你贏了,但這是最後一次了。」
「那可不見得,因為你是凡人,你不是神仙,所以你一定還有弱點。」
「這些理論以後有機會再說,現在你跟我到那間屋子去,你不至於害怕那兒有圍攻你狙殺你的圈套吧?」
「當然不至於這樣想,老實說,如果連你沈神通都信不過的話,這世上還可以相信誰呢?」
他們很快回到馬玉儀居過的屋子,在大門口沈神通已禁不住停步皺眉,並且回頭望住王若梅。
「為什麼只有你跟來?你又為何要跟來?」
陶正直冷笑一聲,這種笑聲令人想到陶正直必定是看出王若梅心意,而且她的心意必定是壞的,必定是屬於大陰謀之類。
陶正直也不敢徑自人宅,因為沈神通的一班人想殺死他的人很多,尤其是沈神通的朋友。
王若梅一手按住衣裳裂縫,以免春光外泄,所以她只能用另一隻手攤一下,表示她無可奈何的心情以及無法奉答的焦急。
陶正直道:「嚴溫只怕還有很大的影響力,王若梅,是不是這樣呢?」
王若梅明眸一瞪,值:「我不要跟你講話。」
陶正直冷笑道:「你為何連分辯都不敢?假如你是無辜的,是被我冤枉的話。」
王若梅道:「因為他是沈神通。」
陶正直怔一下,才苦笑喃喃道:「唉,沈神通,你究竟有什麼魅力?何以人人都相信你?」
其實沈神通心中也發出苦笑。
在別人眼中,他是強人,然而事實上是不是呢?確切的說法是,在命運之前他還算不算強人呢?
「好吧,王若梅,跟我們進去。」沈神通說道:「假如不發生意外,我大概還可以替你找到穩妥的安身立命之處。」
事實上王若梅叛離了大江堂之後,真有天地雖大,無處容身之感,而她除了希望沈神通指引幫忙之外,還有什麼辦法?
三個人踏人大廳內,只見李政依然僵立牆角,不過只有一道金線勒住他,使他不至於向前仆跌,陶正直面色大變之下,因為「七巧天羅」看來已被沈神通破去,雖然還留下一道金線,但那隻不過用來攔住李政身子而已。
「我承認『七巧天羅』真是當世罕見的無雙絕藝,但幸而我另有不依常理的奇怪方法予以破解。」
沈神通說話字字咬得甚是清楚,故此誰也不會聽錯,也不會不明白。
「那麼你認為我因何變色?」
「你一定深感訝疑,你甚至覺得十分震驚,因為你想不通何以我瞧得出除了『七巧天羅』之外,你另外還做了手腳。」
陶正直側轉頭看看旁邊的王若梅,冷冷地道:「王若梅,你想不想得到沈神通的答案?」
王若梅訝道:「我當然想。」
陶正直道:「如果你真的希望他們得到答案,你就不必裝出有氣無力的樣子,更不必要靠近我。」
王若梅吃驚地退開幾步,卻又忍不住怒聲罵道:「陶正直,你真是最混蛋,最可惡的魔鬼,你簡直不是人。」
陶正直聳一下肩頭向沈神通笑道:「瞧,每個人若是假面目被人拆穿,總不免會老羞成怒。」
沈神通道:「這是她正常的反應,你認為我們繼續再談這些閑話好呢?抑是立刻直接觸及問題核心好呢?」
陶正直忙道:『當然直接些較好,老實說這個候橋鎮已經使我覺得作嘔了。」
「我對這個地方沒有好印象。」沈神通說道:「我只想趕快回到江南。」
陶正直一定是對他的話大有疑惑,所以緊緊皺起眉頭,不過他卻沒有再談論下去,而是展開行動解救李政。
只見他沒有先觸動那根僅存的金線而是先將李政左腳揪高,離地至少有兩尺。
陶正直又蹲低身子伸手在李政鞋底摸一下,雖然誰也看不見他摸出什麼東西,但卻可以肯定李政鞋底一定被他做了手腳。
李政右腳也接著被抬起,陶正直的手飛快在鞋底摸一下,起身道:「行啦。」
他不但隨手弄開那道金線,還順便解開李政受制穴道,李政長長吐一口氣,接著噴出口濃痰,睜開眼睛看見陶正直,馬上泛起兇狠神色。
陶正直連忙搖手,道:「不要衝動,你先看看那個人是誰?我希望你認得出他是沈神通。」
李政大概花了不少氣力抑住心頭暴怒,話聲仍然挾著咬牙切齒的意味。「我當然認得沈公,這個世界上也只有沈公能夠阻止我不跟你拚命。」
陶正直道:「那就行啦,老實說,今天若不是沈神通,換了任何高手,就算破得了我的『七巧天羅』,但絕對想不到你鞋底還有毒針,因此你除非永遠不會走動,否則只要一舉步,你就變成一具屍體。」
他停歇了一下,仰天冷笑一聲才說道:「你老兄已變成一具屍體,我陶正直似乎就不必怕你跟我拚命了。」
他的話有根有據尤其是當著沈神通說出,無疑只有真而無假。
李政不是頭腦不清,也不是不講理之人,所以他現在只能長長嘆口氣,道:「陶正直,你贏了,你未死之前我李政決不踏入關內一步。」
沈神通靜靜觀察一切情形,直到現在才開口道:「陶正直,我們之間好像還有很多問題,很多糾纏。」
陶正直道:「是么?例如什麼?」
「例如我的師父和我的小兒子。」
陶正直微微而笑,但笑容卻很邪惡並且令人恐懼,他道:「你的嬌妻遭受不少男人凌辱,這筆帳難道不算在我頭上?」
沈神通瘦長挺直的身子微微顫抖,王若梅上去伸展雙臂,無限溫柔地摟抱這個男人,她的心也和豐滿溫暖身體一樣,緊緊貼住這個男人壯健卻頎瘦的後背。
兩對炯炯有光的眼睛(陶正直和沈神通的)對視片刻,陶正直收回眼光,沉吟道:「你雖然受了傷害,但卻有許多人肯為你而死,男人和女人都一樣,沈神通,你的確很了不起。」
王若梅、李政一齊厲聲道:「對,我願為沈神通而死,決不後悔。」
氣氛一時變得激動壯烈,顯然一點點小火花就可以引起一場驚天動地的大爆炸。
陶正直沉默片刻,緩緩道:「可惜這世上有些事情不是死亡就可以辦妥的,沈神通你同不同意呢?」
他似乎沒有真正徵詢沈神通意見的誠意,所以他又已接下去道:「沈神通,你小心聽著,既然我還有一次機會可以對付你,我發誓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現在讓我們離開這個鬼地方吧,我希望在山明水秀風光綺麗的江南見到你,不過那時候你一定已經是不能擊敗的強人了。」
世上芸芸眾生,可真有不能擊敗的強人?尤其是在命運之前,誰敢言勝?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