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和尚不是真和尚

第四章 和尚不是真和尚

羅衣潔白得象雪花,但她肌膚之皎白尤勝於雪。蘇東坡說「扇手一時似玉」差堪比擬。

她的眼睛能夠說話,就算最愚魯的人至少也能夠從她秋水雙眸中,馬上知道她心情的喜怒哀樂。

此外,她的眉毛、鼻子、嘴巴甚至那稍稍薄一點的下巴,每一樣都極美麗精緻,而組合起來卻呈現震撼人心醉迷神魂之嫵媚風致。

每天最大的鏢行東主,最負盛名的武林人物,還有許多假借各種武林人物名義的達官貴人。她只肯與武林中人來往,請帖都是厚厚一疊,帖上永遠沒有「恕乏价催」句子,送帖者必定苦苦等候她的決定才敢回去復命。

六朝金粉繁華十里,夜夜珠歌翠舞,受盡無數王孫公子或是叱吒風雲的武林大豪包圍奉承。「寂寞」、「愁郁」等神只看見這等場面,無不駭然落荒而逃。可是你卻想不到她一點都不快樂,竟自形容為「痛苦」才對。

莫愁湖畔水寺里,曉色才透過黑暗灑在粼粼湖波,但微塵和尚已經收拾好行囊(其實只有幾件舊衣服和度牒念珠等物而已)。

微塵和尚實際年齡三十七、八歲,但看起來最多二十五六歲,高大軒昂,面貌清俊。舉手投足間都有瀟洒不羈的動人風度,他為人的確很脫略不羈,不拘小節,所以江湖行腳時竟往往扮作各式各樣的人,以免被那襲袈裟所拘束。但這次從少林寺南來途中,正因為他扮作落拓失意的讀書人,卻惹來一生難了的孽債風波。

他遇見「溫柔鄉」水柔波。

他不該放浪形骸毫無窒礙與她搭訕,更不該於一路的驛館客舍中與她斗室對酌促膝談笑。

他不該運用少林秘傳特殊藥物學識,替她配製成功一服駐顏靈藥。

他不該在揚州與她並轡而行時,高聲朗吟「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的詩句。

總之,他不應該的地方不勝枚舉,反正結局是一個皈依剃度具足大戒的比丘,卻使那艷色傾國的水柔波為他傾倒,萬縷柔絲都綰繫於他身上。

「等閑得識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禪宗行者到此境界已得到自在方便。微塵來自少林,而禪宗初祖達摩祖師曾在少林面壁九年,一脈心傳微塵和尚可以對男女之情自在無礙,他可以無男女相。但水柔波絕對不行,她比雪山長春空行女痴纏萬倍,卻又不能破執轉識,纏上了就牢牢不放甚至越纏越緊。

水柔波得知微塵竟是和尚時,一度幾乎駭死。幸而昏迷半天就蘇醒,微塵此時才深深知道闖下大禍,而從此時開始無量無邊的煩惱就淹沒他一生。

水雲寺內,微塵在晨曦中走到方丈靜室門口,悄然跪下。竹簾內禪榻上那位雲深大師此刻正盤膝定坐呢?抑是用慈悲的眼光望著他呢?微塵沒有想及這種事情,他心中甚至什麼都不想,但那顆心卻清清明明能鑒照一切,只不過內外境相併不攝持,同時妄念亦不生起就是了。

廊外院子里綠竹搖曳,曉風還含有露水的清新香味,早起的畫眉黃鶯等已在樹上鳴唱。

淡淡檀香味透出竹簾,旋即於虛空輕飄,微塵感到身心似乎更安泰輕爽。

你可能未聽說過何以佛門多用檀香?原來世間各式各樣香料據說都有亢奮刺激作用,所以你想製造旖旎情調氣氛,想不知不覺中喚醒情慾,香水是重要法寶之一。

但卻只有檀香不然,反而能安心寧神,使人清凈專註(天主教的蠟燭,那點點閃耀的光明,亦能利用視覺獲致同樣效果)。

靜室內傳出雲源大師平和悅耳聲音,道:「微塵進來。」

雖然微塵來水雲寺將近半年之久,每天清晨照例在方丈門外跑半個時辰之久,但今天卻還是第一次獲得傳召入室拜見。不過令人納悶的是微塵居然沒有一點驚喜神色。揆諸常情既然微塵虛心毅志要拜見雲源方丈,苦等半年忽然得償所願,豈有不喜之理?莫非這裡面還文章?

雲源方丈雖然高齡將近八旬,但精神很好,腰肢筆直面上一片慈祥笑容。

等微塵拜畢侍立榻邊,雲源老方丈才說道:「你就算見不到我,今天也要走么?」

微塵道:「是的。」

雲源沉默良久,才問道:「你拿了什麼事物來見我?」

微塵道:「沒有。」

雲源道:「有。」

微塵微微一笑,從袖中取出一宣箋,雙手呈上,那宣箋早已發黃,但摺疊齊整乾淨,顯然雖經多年而保存得很好。箋上字跡是瀟洒峭奇的瘦金體,如果是這個軒昂清俊的微塵所書,那就配襯得更圓滿了。

那是兩首七絕詩。

第一首是:「習氣喻山山尚輕,幾回啟請衷誠。細障諸天勘不破,還向人間說愛情。」

第二首是:「談情原不異談禪,豈羨鴛鴦豈羨仙?腸斷如來不得見,只緣空色慾雙全。」

末后署名正是「微塵」,時間竟是十八年前舊作。象這種滿紙「愛情」「鴛鴦」「腸斷」等字眼的詩,老實說只有禪宗的和尚才敢寫作。

雲源老和尚頷首道:「好,好,那一年你才十八歲吧?」

微塵道:「正是,卻想不到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雲源老和尚道:「十八年前的好漢與今日的好漢大有分別。」

微塵道:「無二分別。」

雲源老和尚道:「楞嚴經說『理則頓悟,乘悟並消,事非頓除,因次第盡。』你今日此去,隨順世緣無窒礙。你不是好漢,也非和尚。」

微塵拜倒叩頭,起身道:「多蒙方丈大師印可,但此人和須密女城,險難無邊,弟子十八年功力恐難保不失。」

雲源道:「藏土密宗教主蓮花生祖師也說過,『我法如蛇在竹,不升則墮,無第三途』,可知這種方便法門極為艱危,如冰棱上走如刀山上行,稍一不慎就粉身碎骨,但此生若不作了斷,日後業力纏縛不知多少劫才出得頭。」

微塵不作聲,默然尋思。雲源又道:「如果是別人,可能會說:「既然如此不如改修凈土,圖個帶業往生西方』,但你是勇者,是大丈夫,若果過得此關,證悟圓滿行解相應,便是天人師,是佛。」

微塵拜倒在地,卻不開口說話。雲源道:「起來吧。老僧正法眼藏微妙法門,四十年來無人可傳,今日該傳授於你。」

微法這時才稱謝起身。

雲源道:「我禪宗亦稱大密宗,古來大德有行履精密詹絕千古,亦有遊戲自在,酒肉不禁。大機大用,聖者難測,更不足為俗人道。我今將無上甚深密法交付與你……」

既然是無上甚深密法,當然很秘密亦很難懂。

因此你我都無須追究下去,以免徒然浪費心力和時間……

這時,水雲寺大雄寶殿上忽然變得熱鬧,事實上每天早上這個時候總是如此!

許許多多從未見過的人(幾乎都是男人),不曉得從哪一塊冒出來,燒香禮拜后就隨喜瞻仰。

有些人還跟隨那白衣飄舉的人影入內殿,甚至有人企圖跟她走入後面的禪房精舍,不過他們這個企圖從未成功過。

因為在那對明澈如水的眼光不悅瞪視之下,這些男人都忽然心怯,訕訕轉身離開。

穿過幾座精舍,來到一處花木扶疏所在。只有一間屋子,清雅幽靜,四下既無人會來打擾,亦不虞談笑說話隔牆有耳。

她時時奇怪微塵何以能夠單獨佔居如此幽雅地方。

因為微塵說,本寺方丈雲源大師根本連一面且不讓他見。只不知今天如何?如果一直見不到雲源大師,是不是一直等下去?

禪房內走出一個小和尚,肥肥胖胖方面大耳,兼之眉目清秀,看來甚是聰明可愛,年紀約是十歲或十一歲。

水柔波道:「悟真,微法呢?」

悟真道:「還未回來,所以我想去瞧瞧。」

水柔波道:「不必啦,你陪我等他,反正他一定會回來。」

房內收拾好的行囊情狀一望而知,水柔波盡量使自己平靜如常,道:「他說過要走么?」

悟真道:「沒聽說呀,如果微塵師父走了,我師父又未回來,我如何是好?」

水柔波道:「你還不是老樣子?反正水雲寺又不攆你走,管食管住多好。」

悟真很認真搖頭道:「不好,不好,微塵師父如果走了,我會被人欺負。我隔壁房間的廣化廣開兩和尚,床底暗暗收藏刀劍,他們八成不是真和尚,甚至我師父也不是真和尚。」

這回水柔波好奇心當真引起,道:「連你師父也不是真和尚?你為什麼說他不是?」

悟真道:「他跟微塵師父,跟這寺里一些師父都不同,我說不出怎樣不同法,心裡卻知道他不是。」

這種話跟一個只有九歲十歲大的孩子談當然彼此都很吃力。

水柔波道:「你又怎知廣開廣化兩個和尚會欺負你?他們長得什麼樣子?」

悟真道:「一個黑瘦個子高高,一個矮胖,總之他們眼睛都一樣,很多地方一樣。」

水柔波有點沒頭沒腦,道:「什麼一樣?跟誰一樣?」

悟真道:「跟我師父呀,眼睛冰冷冷,全身由頭到腳,還有住的用的,都乾淨得連螞蟻也不願跟他們玩。」

但水柔波後來已聽不見他說話,因為微塵已經出現她視線中!

高大頎長身莆,瀟洒笑容和優雅動作,縱然隱藏於袈裟之下,仍然充滿活力和魅力,世上象這樣男人能有幾個呢?

水柔波深深嘆口氣,自古紅顏多薄命。這話一點不錯。

如果她甘於平淡,如果她沒有選擇能力,則命運安排她與某個男人她就予以接受,日子是否能快樂些好過一些?(當然並非完全滿足)

奇怪的是微塵現在好象突然有很大的改變,例如自從他恢復和尚面目之後,連手指尖也不曾碰過她的衣服!但現在他卻一如從前行走江湖時一樣,豪邁大方地拍拍她纖細肩膀,表示關心以及見到她的喜悅。

同時他又輕輕鑿一記悟真肥禿頭顱道:「整天到處跑,這是做和尚的規矩么?」

悟真捧住頭顱,水柔波睜大眼睛,都望著他發獃,微塵說道:「你們怎麼啦?難道我變成怪物了?」

水柔波問道:「你遇上什麼事了?」

悟真也道:「我情願大大被你鑿栗子,但你好象整個人都不同了。」

微塵笑道:「沒有什麼,我居然蒙老方丈召見,心裡很愉快。」

水柔波道:「但你打算走,對么?」

微塵道:「人人都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心固然應無所住,身體何嘗不然?其實走來走去哪怕是天涯海角,卻仍然還在娑娑世界中,所以暫時不走。」

悟真歡呼道:「你不走?那太好了。最好永遠不走,我天天給你打掃房間洗衣服鞋襪,天天服侍你,哈……哈……」

微塵忽然側耳聽一下,眉頭微皺,道:「柔波,你認為會是誰呢?」

水柔波微笑道:「不知道,只知一共兩個人,他們偷聽我們對話有何用意?」

微塵忽然掏出幾個小瓶子,一個給悟真,一個給水柔波。道:「請你們收好別丟失了,這是我少林無上靈藥『六度慈悲散』,珍貴靈效天下無雙,就算被毒死,只要身體還未完全冷卻,據說也救得活。」

水柔波不勝之喜,拔開瓶塞,她根本不必湊近去嗅,因為數步之內已是芳香撲鼻。她珍而重之藏起,道:「我好喜歡這味道,就算過一千年一萬年之後我一嗅就記得。小山,你第一次送東西給我你知不知道?」

微塵俗家姓山名凝之,所以水柔波稱他「小山」。

他微笑一下,這種瑣碎小事怎會記得呢?相信世人很少男人會記住或注意這種事情。不過,女性記得這些小事卻亦不是不好,反而能顯示她的真情和細心,但無論如何世上之事由於本身只是一種過程現象,本身原是虛幻不實,一定會隨時空消失,所以沒有「絕對」可言。

你可從不同角度觀察同一件事而得出不同的結論,並且每個結論都正確。

所以你永遠找不到一個「絕對價值」,也就是說世上沒有一件事在不同的時空里永遠是對的,或者只是一種結論的。

悟真居然識趣走開。

禪院內只有微塵和水柔波,秋風把四下竹樹吹得簌簌作響,平添無限幽趣!

水柔波聲音很好聽,輕輕道:「你常常說人生只不過是大大小小痛苦煩惱而已,這話說得一點不錯。如果我和你離別固然我覺得很痛苦煩惱。但外面那些人豈不也正是一樣?他們得不到我,個個苦惱不堪,就算其中有人得到我,只怕也只有苦惱而不是快樂。」

微塵道:「你不嫌這種話題太嚴肅太枯躁無味么?」

水柔波道:「不,你若態度不變,我永遠拒絕接觸這種話題,其實我何嘗不想了解多一點?」

微塵道:「可惜世止並無絕對標準,也可以形容為沒有真理。你剛才提到苦惱,殊不知苦惱就象能載舟又能覆舟一樣。苦惱可以使你活不下去,但又可以變成解脫的力量。所以你說苦惱是好的呢抑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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