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推車漢子
大晌午天兒,日頭能烤出人的油來。
脫光了衣裳,還想能再扒層皮,硬邦邦的黃土路,腳底下有火似的燙。
看這條路上來往的人,戴著大草帽還不住地揮汗,薄薄的一襲衣衫跟淋了雨似的,都濕透了。
熱不是,流汗不是,那是別人,有個人就不熱,就不流汗!
養尊處優的富家公子?不!
修身養性,心如止水的隱士高人?不!
有人遮蔭,有人打扇子,或是泡在水裡,坐在一方大冰塊上?不!
人家是個推車的漢子,賣力氣的苦哈哈。
人家也是在這條路上,推著他的車往城門走。
他就不熱,別人被太陽曬得咬牙咧嘴,人家眉不皺,眼不閉,氣人的是嘴角還噙著一絲笑意。
他就不流汗,別人衣衫濕透、渾身汗流,他臉上一點兒汗星兒都沒有!
他身上只有一樣,僕僕的風塵。
這位推車漢子,有著一副健壯頎長的身材,頭上戴頂寬沿兒大帽,身上穿的是套黑褲褂兒,捲袖子,卷褲腳,腰裡還扎條寬布帶,腳底下穿的是雙草鞋。
典型的苦哈哈打扮。
可偏偏,人有那麼點兒不像苦哈哈的。
挺白凈、挺白凈的一張臉,長長的兩道劍眉,黑白分明的一雙星目,高而挺的懸膽鼻,不薄不厚、嘴角微微上翹的一張嘴,這模樣兒,簡直就像京城裡害得多少大姑娘、小媳婦兒茶不思、飯不想,到了夜晚睡不著覺的那位戲台上的名武生白雲飛,哪像個苦哈哈。
再看那露著兩段手臂的一雙手,健壯是夠健壯,可是白凈細嫩賽過大姑娘藕棒兒的粉臂,吹彈欲破的玉手,哪像個苦哈哈。
可偏偏,他就這麼一身苦哈哈打扮。
再看他車上,左邊,是兩個烏黑髮亮的小罈子,肚兒鼓鼓的,壯漢的拳頭都比它大。
右邊,擱著個布包,三尺來長的一個布包,細細長長的。
除此而外,別無長物。
這又哪像個苦哈哈。
不像歸不像,可沒人留意他。
這當兒大太陽底下,誰都恨不得脅下能長翅膀趕路,趕緊回到家裡,或是找個涼快地兒坐下來喝碗涼水,解開扣子吹吹風,准有心情注意他?
路上是沒人注意他。
可是一到城門口兒就不同了。
今兒個不知道怎麼回事兒,城門口戒備森嚴,如臨大敵。
九門提督轄下的步軍,平常守城門了不起八個,外帶一個小小的藍翎武官。
今兒個不是,硬是多了一倍,站了十六個,武官除了兩個藍翎的以外,還多了個紅頂子的,另外,往裡還背著手站著個瘦老頭兒。
瘦老頭兒瘦歸瘦,太陽穴可是高高鼓起,兩眼也炯炯有神,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個練家子,還是個好手。
十六個旗勇全沒閑著,正在監查進出,儘管頭上頂著大太陽,可沒一個提不起精神,沒一個敢偷懶。
推車漢子剛近城門口,那個紅頂子武官就盯上了他,兩眼透著狐疑,眉毛往上一掀,就要過去。
瘦老頭兒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到了他身邊,伸手一攔,沖那推車漢子眨了眨眼:「過來!」
推車漢子還一臉的茫然:「您叫我呀?」
「廢話!」瘦老頭兒臉色一沉:「不是你還有誰?過來!」
「是,是。」
推車漢子答應兩聲,忙推著車過去了,從十六名旗勇中間過去的。
既是瘦老頭兒叫他過去,還會有誰監查他。
許是推車漢子模樣兒不像苦哈哈,實際上真沒什麼,瘦老頭兒問了他幾句,誰也沒聽見都問了些什麼,然後就擺擺手讓他走了。
於是推車漢子推著他那輛小車進了城,京城。
順著前門大街前走廿來丈,東拐,街口有家客棧,招牌掛的是「京華」,推車漢子就在「京華客棧」門口停下,把車往牆根兒一靠,左手托著兩個小罈子,右手拿起細長的布包,邁步就進了客棧的門兒。
夥計帶路進一進後院,要領他上東屋。
推車漢子搖了頭:「嗯!我要二進、上房!」夥計一怔,疑惑地拿眼在打量他,不知道是信不過他這個人,還是信不過自己的耳朵。
推車漢子一咧嘴,笑了,好白、好亮、好整齊的一口牙!
他沒說一句話,可是夥計定過神,就帶他往後走了。
進了上房,送茶、倒水,夥計儘管不帶勁兒,可沒白忙,臨出門,手裡多了一塊白花花的銀子。
這下夥計樂了,精神也來了,心裡的一塊大石頭也落下了,不怕收不到店錢了。
擱好東西洗把臉,推車漢子把手巾往水盆里一扔,不知道是跟誰,說了一句:「您還真不讓我閑著,連喘口氣兒的工夫都不給。」
話剛說完,門開了,走進個人來,正是剛才城門口兒盤問他的那個瘦老頭兒。
瘦老頭兒眉頭皺得老緊,進門就埋怨:「小七兒,你是怎麼回事兒,這身行頭,這身打扮」
推車漢子抬手攔住了瘦老頭兒的話:「五叔,這身行頭,這身打扮,可是您交代的!」
「可是你的臉、手、胳膊」
「那沒辦法,天生的,要怪您怪我爹我娘。」
瘦老頭兒眼一瞪:「小七兒,我把你調來,是讓你來氣我的?」
「誰說的,您瞧!」推車漢子轉身已把兩個小罈子托在手中,笑問:「這像是氣您嗎?」
瘦老頭兒道:「這是」
「特地從家裡給您帶來的,您最愛的。」
瘦老頭兒直了眼:「十里梅香?」
「您以為是什麼?」
瘦老頭兒疾快如風,劈手一把搶過兩個罈子,一個夾在胳肢窩,騰出一隻手,拍開一個罈子的泥封,「咕咚」就是一口,滿屋子酒香,還帶梅花味兒。
「乖乖,可沒把我饞死,什麼燒刀子、二鍋頭、紹興、茅台,去他的,趕明兒全扔進護城河裡去。」
「這能算氣您嗎?」
「你小子別得理不饒人,這隻能算像點兒話,還得罰,罰你晚上上家裡陪我喝兩盅。」
「您讓我來,就是為陪您喝酒的?」
瘦老頭兒臉色一整:「這兒不是談正事兒的地方,晚上家裡去,我讓玉妞兒燒兩個拿手菜等你,我走了。」
瘦老頭兒說走就走,快得像一陣風,人不見了,滿屋子還飄著酒香。
推車漢子笑了,往炕上一躺,兩隻手當枕頭,眼望著頂棚,笑著,笑著,突然不笑了,代之而起的,是一臉烏雲似的陰霾。
日頭剛偏西,「鷂子衚衕」兩扇小紅門前來了個人。
看人,像那推車漢子,可是看行頭,看打扮,全不是那回事兒。
一件白府綢的長衫,一條烏黑髮亮的髮辮,腳底下是雙雪白的薄底快靴,手裡頭多了把玉骨描金摺扇,十足的風流瀟洒公子哥兒,哪是那推車漢子。
他在門口站了一下,四下里略一張望,見衚衕里靜悄悄的沒人,左手撩起長衫下擺,微一弓身,人已經上了牆頭,往下一飄,人就不見了。
院子雖小,廂房、上房一應俱全。
公子哥兒一近東西廂房,也不往上房走,往右斜身,輕快得像一陣風,從上房屋角往後而去。
剛繞過屋角,就聽見一陣銀鈴似的小調兒聲,從靠後一間屋裡傳了過來。
同時傳出來的,還有鏟子、鍋相碰,菜下熱油鍋的炒菜聲,但是炒菜聲掩不住銀鈴般的小調兒聲,即便是個餓了三天的人,也不會覺得炒菜聲比小調兒聲來得悅耳。
公子哥兒輕輕地挨過去,挨到門邊兒探頭往裡看,他看見
是廚房。
廚房裡有位大姑娘正在忙,只看見了背影,可是只看見背影就夠了。
烏油油的一頭秀髮,沒一根跳絲兒,一條長長的髮辮,拖到腰際擺動者,剛健婀娜的嬌軀上,裹著不寬不窄正合身的白底碎花綢褲褂兒,腳底下一雙繡花鞋,襯飾工絕。
窄窄的袖子卷著,露出嫩藕般兩段粉臂,玉手裡拿著鍋鏟兒,嘴裡正哼著小調兒。
小調里少不了哥呀妹的,人家姑娘剛哼一聲「哥呀」,他可惡地硬接了一聲「妹呀」。
接這一聲不要緊,眼前烏光一閃,鍋鏟子帶著熱油星兒飛了過來。
他算躲得快,容得鍋鏟子擦耳而過,抬手一把抓住了鏟子把兒。
這兒剛抓住,廚房裡姑娘又抓起菜刀轉過了身,一排整齊的劉海下,是美煞的杏眼桃腮。只見她微一怔,旋即圓睜了杏眼:「怪不得你敢跑這個門兒來做賊,原來你有兩下子,瞎了你的狗眼,你也不看清這是誰家?」
姑娘帶著一陣香風撲到,手裡的菜刀當頭砍下。
他也快,一揚鍋鏟子,「當」地一聲架住了姑娘的菜刀:「姑娘,鍋里的菜糊了。」
惱人!
「礙不著你的事兒!」
姑娘一翻皓腕,菜刀順勢劈下。
他一沉腕,「當!」地一聲又擋住了。
「這兒是『巡捕營』白五爺的府上?」
「你的狗眼沒瞎,狗膽忒大了!」
姑娘收腕遞刀,刺了出去。
他一轉鏟子,鏟子頭恰好封住了刀尖。
「姑娘做萊是為晚上款待客人?」
「有青菜沒肉,割你幾塊下鍋!」
姑娘刷、刷、刷又是三刀。
他腳下一動沒動,也沒用鏟子封架,只上身移挪,一連躲過三菜刀,瀟洒、從容、還漂亮。
姑娘怔住了:「你很有兩下子。」
「豈敢,五爺的『十里梅香』送回來了吧?」
姑娘猛一怔:「你」
「打『口外』來的,承主人盛情,邀宴晚上,可是我想看看兒伴玉妞,所以早來了一步。」
姑娘手一松,菜刀落了地,滿臉是驚喜:「你,天樓哥?」
「我姓龍,全名叫龍天樓。」
姑娘喜極三不管,撲過去伸粉臂就摟個結實。
「哎喲!玉妞兒,菜糊了。」
真糊了,聞見了糊味兒。
姑娘猛定過神,羞紅了嬌靨,連耳根子都紅了,急轉身一陣風撲進廚房,端鍋、滅火,還是慢了一步,菜糊了。
姑娘她帶著滿臉的羞紅跺了腳:「看!看!天樓哥,都是你!」
這位天樓哥看了看一鍋倒有半鍋黑焦的菜,也傻眼了,直說不出話來。
姑娘玉妞又嬌嗔道:「人家聽爹說你來了,有心做幾個好菜給你接風洗塵,偏偏你跑來你好可惡!」
說著,說著,姑娘的眼圈都紅了。
這位天樓哥大吃一驚:「玉妞兒,別生氣」
「我怎麼不生氣,一聽爹說你來了,提著籃子就往菜市跑,買回菜來連摘帶洗忙乎了大半天,好不容易剛下了鍋,做得好不好,是我這點心意,如今這點心意全讓你」
話說到這兒,姑娘她竟然掉淚了。
這位天樓哥大急,忙陪笑臉:「別掉淚,好玉妞兒,你知道,我自小就怕這個,算我沒口福,都怪我愛逗,其實,我倒是挺喜歡吃糊菜的。」
這位天樓哥的原意,是想安慰姑娘,不忍讓人家姑娘太傷心。
豈知姑娘一聽這話更氣了,把手裡的炒菜鍋往這位天樓哥面前一杵,賭氣地道:「好,你吃,我看著你吃。」
這位天樓哥真會安慰人,忙道:「好妹妹?謝謝你!」
伸手就要去接炒菜鍋。
玉妞姑娘玉手一縮,皓腕一翻,一鍋糊菜倒進了灶旁的泔水桶:「你瘋了,糊菜也能吃,不怕肚子疼生病。」
這位天樓哥沒來得及攔,一怔道:「可惜了!」
「本來就可惜,暴殄天物,還不都是你,別站這兒讓我看了生氣,屋裡坐著去,茶鹵沏好了,自兌著喝,我再給你做!」
轉身就去刷鍋,嘟嚷著又道:「我這是天生的勞碌命。」
這位天樓哥嘴裡答應著,腳下可沒動,一臉的機靈相,豈會是傻人,這會兒怎麼能圖現成,大模大樣屋裡坐著喝茶等吃去。再說陪著這位跟朵花兒似的玉妞妹妹,也絕不是難受的事。
玉妞刷完鍋扭回頭,一怔:「咦,你怎麼不去呀!叫你屋裡喝茶去,你沒聽見。」
「聽是聽見了,不過,好妹妹,准我在這兒打個下手行不行?」
「男人家沒有在廚房待的,打下手越幫越忙,你就別再惹我生氣了,要是願意在這兒站,不怕看臉色,聽難聽的,你就在這兒站你的。」
口氣冷冷的,話是既直又硬的幾句,可是姑娘眉宇間的慍意沒了。
這位天樓哥就在廚房站了下去,姑娘不但沒有半句難聽話,而且也沒有半點難看的臉色。
站在背後看剛健婀娜的嬌軀,看烏油油的大髮辮在圓潤纖瘦的腰肢上來回晃動,是人生一大享受。
看看姑娘手裡的菜下了鍋,龍天樓抓住個說話的機會:「玉妞兒,你知道不知道,五叔把我從家裡調到京里來為的是什麼?」
「為的是什麼,總不會是叫你來玩兒的。」
「這我知道,我向來也不貪玩兒。」
「我不清楚,你還是等爹回來,當面問他吧。」
「玉妞兒,別騙我了,你一定知道的。」
「幹嗎騙你呀,騙你我有什麼好處,還是爹剛送酒回來說起,我才知道你來了。」
這位天樓哥皺了眉:「看樣子還挺神秘的,究竟是什麼事,用得著這樣兒?」
玉妞兒姑娘沒再接話,專心炒她的菜。
這位天樓哥站在那兒沒動,也沒再說話。
霎時,廚房裡除了炒菜聲以外,寧靜一片,再也聽不見有人說話了。
姑娘做事靈巧,手腳利落,沒多大功夫,一個連一個的菜都盛好放在了灶台之上,色香味俱佳。
這位天樓哥一步跨到:「玉妞兒,捏一口嘗嘗行不行?」隨話手伸了過去。玉妞兒輕輕一巴掌拍在了天樓哥的手背上:「瞧你饞的,燙!」
玉妞兒用筷子夾了一口菜在小碗兒里,還用香噴噴的小嘴兒吹了吹,往前一遞:「吃吧!」
這位天樓哥真吃了,嚼著菜嘴還不閑:「玉妞兒,可沒想到,你成了天廚星女易牙了。」
「好了,別捧了,只你吃得順口就行。別閑著,幫我把菜端到屋裡去。」
菜端到了屋裡,抬好桌椅,擺好筷子,外帶一對兒小巧玲瓏的景德細瓷酒杯。
酒杯剛放下,供職巡捕營的五爺回來了,人在院子里就直著喉嚨嚷嚷上了:「玉妞兒,菜做好了沒有?送酒的客人快到了。」
一句話工夫,他人已到了上房門口,一眼瞧見屋裡坐著兩個像煞了成對兒的金童玉女,一怔直了眼:「喲,客人比主人先到了。」
龍天樓笑笑道:「我知道家裡還有個主人。」
白五爺一腳跨進上房:「我自抬身價,你說對了,家裡這位才是真正的主人。」
「是嘛!」玉妞兒冷冷地把話接了過去:「我要真能當家主事,早就把這種客人攆出去了。」
白五爺一怔:「你們倆這個想那個,那個想這個多少年了,剛見面兒,那個不至於招這個生氣,這個不至於這樣對那個吧!」
龍天樓笑道:「就因為那個想這個想得厲害,所以才先您一步跑了來,結果那個還真惹這個生了氣。」
「呃!真有這事?」
「假不了,不是我躲得快,先挨鍋鏟兒,后挨菜刀,這會兒肉都伴著青菜上桌了。」
玉妞兒「噗哧」一聲笑了。
白五爺瞪圓了老眼:「怎麼回事兒,說給我聽聽。」
玉妞兒帶笑含嗔,說了個從頭到尾。
剛聽到尾,白五爺哈哈大笑,震得頂棚簌簌作響:「你們倆呀,還跟小時候似的,怎麼一點兒都沒改。」
他這裡說著話,玉妞兒那裡端過了洗臉水,洗了把臉,把手巾往盆里一扔:「小七兒,喝,咱們邊喝邊談。」
龍天樓道:「剛回來,您坐下喝口茶歇會兒。」
玉妞兒道:「歇會兒,多少年了,還是那樣兒,只能飯等人,不能人等飯,進門兒就得吃。」
白五爺笑了,拉著龍天樓坐下:「丫頭,拿我的『十里梅香』來。」
玉妞兒拿過一壇,開過泥封的那壇,就要斟。
龍天樓笑著說:「五叔,我喝別的吧!『十里梅香』是大老遠專誠給您帶來的,別等待會兒我走了,兩個罈子都空了!」
白五爺一怔:「兩個罈子都空了,小七兒,這是『十里梅香』啊!」
「我說的也不是別的。」
「你能喝多少?」
「沒真算過,反正幾壇幾壇地喝過,沒躺下過。」
「好傢夥!」白五爺瞪大了眼:「你可真是你爹的兒子啊!比起你爹來,你青出於藍」
「也只是酒,別的不行!」
「有這一樣,別的可想而知,玉妞兒,給他別的吧!」
玉妞兒給龍天樓的,是燒刀子。
三杯酒下喉,龍天樓道:「五叔,我問過玉妞兒,您幹嗎大老遠地把我調到京里來,玉妞兒說她真不知道,讓我當面問您。」
白五爺的臉色轉嚴肅了,還帶著點兒陰霾:「她是真不知道,其實,九城裡知道這檔子事兒的沒多少,誰敢說出去,誰掉腦袋。」
龍天樓、玉妞兒都一怔:「出了事兒了?」
「何只出了事了,出了大事了」
白五爺輕嘗一口「十里梅香」,接著道:「小七兒,我信里交代你那麼進城,城門口的情形你也看見了,你應該猜到了幾分。」
「五叔,究竟怎麼檔子事兒?」
「承親王府的大格格失蹤了!」
玉妞兒失聲叫道:「承親王府的大格格失蹤了?」
「承親王現在正得勢,極獲天眷,炙手可熱,大清朝如今除了官家就是他。他的獨生女兒失蹤了,還得了,一紙密令交到『五城巡捕營』,不準泄露消息,限期找回大格格來,否則全掉腦袋。統帶硬把這棘手差事塞給了我,就這麼回事。」
龍天樓顯得很平靜:「幹嗎非『五城巡捕營』不可?『侍衛營』大有能人在。」
「你怎麼知道『侍衛營』不管,人家暗裡管,明裡差事交給的是『五城巡捕營』,萬一辦砸了,『侍衛營』不丟人,官家面子上不算不好看。」
「倒霉的是『五城巡捕營』。」
「官場里就是這麼回事,你爹最清楚,你也不會不明白幾分。」
「您大老遠地把我調到京里來,就是為這檔子事?」
「我沒轍了,能求誰去,自己人總不至於見死不救。」
「五叔,我爹有七個兒子。」
「誰叫數你小七兒最行。」
「怪不得他們六個自小就不愛親近您。」
「小七兒,你五叔如今可是熱鍋上的螞蟻。」
「您是老公事,您都覺得棘手,京里的情形,我還沒摸著邊兒」
「小七兒,我是你爹的磕頭弟兄,在弟兄里我行五,你爹天下第一,儘管普天下我排不上第五個,可是我還是你爹的磕頭弟兄,不是外人,用不著跟我兜圈子,只一句話就夠了:你管是不管?」
「五叔,您剛說的,誰叫您是我爹的磕頭弟兄。」
白五爺一杯「十里梅香」仰干:「我算是鬆了一口氣。你最合適,當年你爹跟幾大府邸的交情,你應該清楚,幾個大府邸里的那些位,也都最喜歡你,你辦這件事,比誰都方便」
「五叔,恐怕您還不知道。」
「什麼?」
「臨來的時候,我爹一再交代,不許挨這個圈兒,尤其不許碰禮親王府。」
「那怎麼成?」
「五叔,您不是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白五爺神色微黯,半晌才道:「我知道,我當然知道,沒人比我更清楚了,也難怪,可是這檔子事就是這個圈子裡的事,你不挨這個圈子怎麼行。」
「您總不能叫我違背老人家的交代。」
「這樣行不行,你可以不碰禮王府,但是不能不挨這個圈子,你干你的,你爹那兒有我說話,到時候他要怪你這個兒子,先舍我這個磕頭弟兄。」
龍天樓沒說話,過一下才道:「五叔,您知道我的脾氣,我不是這兒的人,不受任何節制。」
「行,我答應,還有呢?」
「沒有了,就這點要求,至少在您這兒只有這點要求。」
白五爺推杯而起:「走,小七兒,我帶你見統帶去。」
玉妞兒一下皺了眉:「爹,現在呀?」
「丫頭,你爹急成什麼樣兒你不知道,我巴不得有這麼個主心骨啊!」
「五叔,您可別寄望過高。」
「寄望過高?我把你當救星,這後半輩子,這個家,這個女兒全交給你了。」
玉妞兒正皺著眉,一聽這話,臉上莫名其妙地一紅。
「為什麼要去見統帶?」
「我的少爺,端人碗、服人管,人家是主官,我是下屬,找了你來總得讓他認個可。」
龍天樓雙肩一剔:「我管這檔子事,還得讓他認可?」
「小七兒,不是你,是你五叔我,誰叫他是帶人的,我是跟他的,沖你五叔這張老臉,好不?」
龍天樓望著玉妞兒。
玉妞兒說了句:「天樓哥,我也不願你受委屈,可是看這情形,只有委屈你了。」
龍天樓居然一下子站了起來:「五叔,走!」
爺兒倆一陣風似地出了上房屋。
五城巡捕營跟五城兵馬司一樣,直屬於兼步軍統領的九門提督。
所不同的是,兵馬司的兵馬號衣鮮明,專司守衛五城,而巡捕營則一概便服,乾的是偵查緝拿的差事。
巡捕營的所在,離嚇煞人的九門提督衙門不遠,雖然不及九門提督衙門那樣宏偉、氣派,可也是個嚇煞人的地兒。
只要進了這個門兒,不死也脫層皮,就是鐵打的金剛,銅澆的羅漢進去,再出來稱一稱,也絕不是原來的斤兩。
門口站四個旗勇,都挎著腰刀。
有白五爺帶著,自然是通行無阻。
進大門就碰見個一身短打裝束的精壯漢子,一哈腰道:「五爺!」
白五爺沒答禮,道:「統帶在不在營里?」
「剛回來,您有事兒?」
「嗯!」
白五爺帶著龍天樓往裡去了。
那精壯漢子扭著頭在打量龍天樓的背影:「好俊逸的人品,不知道是哪個府里的少爺?」
硬把龍天樓當成黃帶子、紅帶子的官兒少爺了。
也難怪!誰叫龍天樓比官兒少爺們長得還好。
巡捕營兩進大院子,進了後院,朝南一排房子,共是三間,中間一間燈火通明,門口還站兩個壯漢。
白五爺到門口停住,「通報一聲,我要見統帶。」
一個扭頭進去了,一個上下直打量龍天樓。
龍天樓裝沒看見。
一轉眼工夫,進去那個出來了,一欠身:「五爺,統帶有請!」
白五爺帶著龍天樓走了進去。
轉過一座桃木雕花大屏風,一間大辦公房呈現眼前,左右重簾兩間屋,辦公房裡還站著兩個中年漢子,都是高高的個子,寬肩窄腰,一看就知道是好手。
左邊屋響起一聲乾咳,一名漢子跨步過去掀起帘子,裡頭走出個四十多歲近五十的漢子;不胖不瘦,長眉細目,唇上兩撇小鬍子,穿的是海青長袍,團花黑馬褂,手裡還握個鼻煙壺。
白五爺上前躬身:「統帶!」
他扭過頭道:「天樓,見過統帶。」
龍天樓微微欠了欠身:「統帶!」
小鬍子統帶相當倨傲,只「嗯」了一聲,過去坐下。
龍天樓的一雙劍眉微微地挑了兩挑。
小鬍子統帶往後抬手,一名中年漢子遞過茶,他喝了一口,吸了兩下鼻煙,眼皮不抬地道:「白殿臣,你見我有事兒?」
「是的!」
「什麼事兒?」
白五爺又趨前半步,欠身道:「回統帶,就是那件案子」
小鬍子統帶臉色陡然一變:「白殿臣,我是怎麼交代你們的?」
白五爺忙道:「回統帶,他就是屬下找來幫忙的,所以特地帶他來見見統帶,跟統帶報備一下。」
小鬍子統帶一怔,看了龍天樓一眼:「他?一個小孩?白殿臣,我看你這差事是越當越回去了,你不要腦袋,我還要腦袋呢。」
龍天樓本忍著一口氣,如今是怎麼也忍不下去了,冷然道:「統帶,您轄下這『五城巡捕營』里,論年歲,恐怕沒一個比草民小的。」
小鬍子統帶是在官場上打滾兒的,這話焉能聽不懂,一拍座椅扶手站了起來:「你這是跟我說話?白殿臣,他是你什麼人?」
龍天樓不讓他這位五叔接話,冷然一笑道:「恕草民斗膽,統帶最好不要跟草民來這一套官威官腔,統帶看不起草民,草民還懶得管呢,誰要腦袋誰不要腦袋?白五爺掉個腦袋,充其量是顆江湖人的腦袋,江湖人刀頭舐血,路死路埋,溝死溝葬,而統帶您,掉腦袋是顆做官的腦袋,掙來這頂頂子不容易,往後還有大好的前程,做下屬的為您賣力賣命,您就是這樣對下屬的,就是這樣帶人的?不管就不管,兩顆腦袋不一樣重,看誰掉得起,誰掉不起。」
龍天樓的這一頓,嚇傻了他這位五叔白殿臣。
龍天樓的這一頓,也聽傻了小鬍子統帶,他臉色鐵青,兩眼瞪得老大,半晌才道:「你,你敢這樣跟我說話!」
他一個嘴巴子摑了過去。
本也難怪,他是個堂堂五城巡捕營的統帶,平時作威作福慣了,即便是有官腔,那也是比他官兒大的上頭打下來的,比他官兒小的,尤其是一個百姓,誰敢跟他來這個。
只見龍天樓腳下移挪,往後退了半步,小鬍子統帶那一巴掌立即落了空,只聽他氣得聲音都起了顫抖:「拿下!給我拿下!」
白五爺既驚又急,就要上前說話,龍天樓暗扯了一下。
就這麼一眨眼工夫,站在小鬍子統帶身後的兩名中年漢子,已經到了龍天樓眼前,各遞一隻手,劈胸就抓,其快如風。
他們兩個快,龍天樓更快,他兩手翻腕而起,讓人連躲的念頭都來不及轉,已經扣住了劈腳遞來的那兩隻手的腕脈,微一笑:「兩位,站穩了。」
龍天樓兩手微往前一送,那兩個中年漢子已經身軀晃動,腳下踉蹌而退,一連三步才拿樁站穩。
兩名中年漢子臉上變了色。
小鬍子統帶臉上也變了色。
三張臉,兩張帶著羞怒,一張帶著震驚。
龍天樓笑容未減,話又出了口:「統帶,您這兩位隨身護衛,論年歲,可都比草民大啊!」
小鬍子統帶震聲道:「你好大的膽子!」
他話還沒說完,沉喝聲中,兩名中年漢子又同時跨步欺進,挫腰出拳,斗大的兩個拳頭分襲龍天樓左右肋,拳重勢猛,還帶著勁風。
龍天樓微一笑,豎雙掌一封,「砰」!兩聲並成一聲,兩個拳頭正擊在龍天樓的雙掌之上。
兩打一,兩股拳力對付一個。
龍天樓沒怎麼樣,腳下紋風未動。
兩個中年漢子可又身軀晃動退了回去,差點沒撞在小鬍子統帶身上。
小鬍子統帶又傻住了,兩眼都瞪圓了:「你」
龍天樓一抱拳:「統帶,草民沒有惡意,也不敢,只是讓統帶知道,年輕人手底下,真不比年長的差,告辭!」
扭過頭一句:「五叔,我先走了。」他轉身要走。
「站住!」小鬍子統帶一聲急喝。
龍天樓停步回身:「統帶還有什麼指示?」
小鬍子統帶指著白五爺道:「你叫他五叔?」
「是的!」
小鬍子統帶忙望向白五爺:「白殿臣,他是」
白五爺定過了神,忙躬身道:「回統帶,他是屬下把兄龍玉琪的七兒子。」
「龍玉琪?」小鬍子統帶輕叫道:「就是從前在京里」
白五爺沒讓他說下去,忙道:「是的,統帶!」
「你,你是龍玉琪的把兄弟。」
「是的,屬下行五?」
小鬍子統帶叫道:「你怎麼一直沒告訴我,你怎麼不早說!你早該告訴我你是龍玉琪的把兄弟,你該告訴我,他是龍家的人,龍玉琪的兒子。」
「統帶,」白五爺哈著腰道,「當年的事,我們把兄弟幾個都不願意再提了。」
小鬍子統帶抬了抬手,眼光掃的是白五爺跟龍天樓,「坐,咱們坐下談。」』「屬下不敢!」
小鬍子統帶往後一招手:「搬兩把椅子過來。」
兩名中年漢子立即躬身答應,搬過了兩把椅子,小鬍子統帶抬手催促:「坐啊,坐下談。」
白五爺猶豫一下:「謝統帶!」
小鬍子統帶先坐下了,白五爺跟著坐下,龍天樓最後也落了座。
小鬍子統帶兩眼盯上了龍天樓:「你行七?」
「是的!」
「叫」
「草民叫龍天樓。」
「龍家人不能自稱草民,想當年令尊見過皇上」
「那是家父,龍家到現在還是江湖人。」
「你什麼時候到的?」
剛才的事兒,就像根本沒發生過。
「白天。」
「那件案子,你五叔都告訴你了?」
「是的。」
「你五叔知道,我是接下了這件案子,不能不接,可是有些事我做不了主。明天早上你到營里來,我帶你去見承王爺,不過你既是龍家人,我擔保王爺一定點頭。」
龍天樓眉鋒微皺:「統帶,一定要見王爺?」
「一定要見!」
白五爺站了起來:「明天早上,屬下帶他到營里來見統帶。」
龍天樓也站了起來,小鬍子統帶跟著站起,道:「好,就這麼說定了,明天早上我在營里等。」
「是!」
白五爺躬身。
龍天樓欠個身後,沖兩個中年漢子抱了抱拳:「剛才多有得罪!」
兩名中年漢子忙答禮:「好說,栽在龍七少手底下,不冤。」
小鬍子統帶笑了。
兩個中年漢子也笑了。
笑聲中,白五爺帶著龍天樓雙雙辭出。
小鬍子統帶帶著兩名中年漢子送到了辦公房門口。
白五爺一路沒說話,直到出了巡捕營他才開了口:「真勢利,我可沾你爹的光沾大了。」
龍天樓道:「也不知道是誰央告誰,先見了這個統帶,后還得再見承親王,生似我上杆子非管這件事不可。」
白五爺道:「你伸手挫了那兩個挫對了,那兩個都是巡捕營頂尖兒的好手。」
兩個人似乎是各說各的話。
龍天樓道:「五叔,非得見承親王不可?」
白五爺其實是有意岔話躲避,現在躲不掉了:「小七兒,我知道,你跟你爹同樣的一副骨頭。看五叔的面子,行不行?」
「我一來就跟您說了,我爹一再交代,不讓碰那個圈子」
白五爺急了:「你爹就會跟著起鬨,明知道我找你來為不了別的事兒,這種事能不碰那個圈子嗎?都廿多年前的事兒了,還擱在心裡,幹嗎把個做孩子的也管這麼緊!」
「五叔」
「看五叔的面子,行不行?」
「又是沖您的面子,不行也得行啊!」
白五爺笑了,放心地笑了。
到了街口,龍天樓停了步:「五叔,我回客棧,不上家裡去了。」
「那怎麼行,菜沒吃,酒也沒喝」
「您也不看看什麼時候了,反正明天還得前跑巡捕營,后跑承王府,您告訴玉妞一聲,我明天去吃。」
白五爺道:「好吧,既是這樣我就不請你了,回客棧知道路不知道?」
「您放心,絕丟不了,明天早上我到巡捕營門口跟您碰面兒。」
龍天樓順著大街走了,身後白五爺還在嚷嚷:「別起晚了!」
龍天樓回身揚手:「您放心,晚不了的。」
沒再聽白五爺說話,八成他也走了。
這一去一回工夫不算大,可卻已近二更了,街上沒什麼行人了,顯得有點冷清。今天晚上有月亮,把龍天樓的影子照在地上,拖得長長的。
正走著,一陣急促的蹄聲傳了過來,夜靜時分,聽得特別清楚,跟既打雷又下大雨似的。
龍天樓聽出來了,是從身右衚衕里來的,他加快一步想搶過衚衕口,沒想到車來得真快,他剛跨出步去,黑忽忽的一大團帶著震耳的蹄聲跟輪聲已沖了過來。
龍天樓應變何等快,腿往回一收,人已退了回來,身邊只聽一聲:「找死呀!」一陣勁風已擦身而過。
龍天樓忍了忍,要走。
誰知馬車出衚衕口右轉,挨著街邊停下來,從車轅上跳下個精壯漢子來,瞪著龍天樓道:「你是聾了還是活得不耐煩了,這麼大的蹄聲跟輪聲,你聽不見?」
龍天樓哪受他這個,沒工夫細看那輛氣氣派派的雙套馬車,臉色微沉,劍眉雙揚:「你還怪我!這麼窄一條衚衕,有你們這樣趕車的嗎?」
精壯漢子勃然色變,「好東西,跟馬車搶路還搶出理來了。」
一步跨到,揚手就打。
他可是打錯了人了,龍天樓道:「差點兒沒撞著人,你可也撞出理來了啊!」
上頭抬手一擋,腳下伸腿一撥,「噗通」一聲,挺精壯個漢子,紙糊的似地躺下了。
精壯漢子火兒大,扯著喉嚨一聲:「好東西,你敢打我!」
翻身躍起,靴筒里已抽出了雪亮的攘子。
就在這時候,車裡傳出脆生生、冷冰冰的一聲:「住手!」
隨著這脆生生、冷冰冰的一聲,車簾掀動,香風襲人,從車裡下來位姑娘,好俊、好美的姑娘。
長長的兩道眉,眼角微往上翹的一雙鳳眼,眸子黑白分明水汪汪的,懸膽似的小巧鼻子,閉得緊緊的一張鮮紅小嘴兒,一襲紫紅的旗裝,在月光下都耀眼。
精壯漢子忙躬了身。
龍天樓為之一怔,他不是怔別的,是怔他惹了在旗的,在旗的坐著大馬車,必定有來頭。
美姑娘一眼看見了龍天樓也是一怔,她是怔什麼,就沒人知道了,不過只是一怔神,旋即一張吹彈欲破的嬌靨又冷得像冰似的:「好哇!膽大包了天,敢打王府的人,你是幹什麼的?」
果然有來頭。
可沒想到是這種大來頭。
龍天樓不由得又一怔,脫口一聲:「王府?」
美姑娘發了潑,一指馬車道:「瞎了你的眼,吃京城的糧食長大,你認不出『禮親王府』的馬車來?」
龍天樓不是吃京城糧食長大的,他自然認不出禮親王府的馬車來,可是他聽得見「禮親王府」這四個宇。他心裡一緊,二話沒說,轉身就進了衚衕,聽見美姑娘在外頭叫;「站住,回來!」
不知道有沒有人追進來。
因為只這兩聲工夫,龍天樓已從衚衕那一頭出去了。
出了衚衕口,拐上大街,龍天樓鬆了一口氣,加快步履,直奔客棧,一路在想:怎麼這麼巧,偏碰上禮親王府的,不知道那位厲害姑娘,是禮親王府的哪一位?
一路想著回到了客棧,洗把臉就上了炕,想歸想,可沒往心裡放,合上眼就睡,心裡沒事,一覺准睡到大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