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五 章 一段疑案
他的目光,最後落在瞎子許成身上,緊鎖的眉頭,不禁鎖得更緊,眼中掠過一抹憐憫的光輝,低低念了一聲佛號:「善哉」
楊洋橫掌護胸,躍退在許成身邊,這時候,許成垂目跌坐,面白如紙,豆大的汗珠,順腮直落,神情痛苦,顯然毒性業已全面迸發,眼看將要遭受散失功力的悲慘命運。
茅屋中的空氣,沉悶而凝重,活著的四個人,誰也沒有開口,但彼此彷彿已清晰地聽到對方的心跳之聲。
明塵大師手裡托著藥瓶,忽然緩緩舉步向許成走了過去,楊洋立即凝神蓄勢,虎視眈眈而待……
羅英驀然一陣激動,沉聲叫道:「你不能給他解藥!」
明塵大師腳步一滯,深深瞥了他一眼,柔聲道:「為什麼?」
羅英憤憤地抗聲說道:「解藥是廖五姑交給我的,你無權給他。」語聲冷酷無禮,甚是傲慢。
明塵大師暗感一驚,詫異地注視著他那因激動而脹得通紅的眸子,默然片刻,才重又柔聲說道:「孩子,你知道用這種口氣對秦爺爺講話,是很失禮貌的嗎?」
羅英一改平時的恭順與尊敬,冷聲道:「我不懂什麼禮貌,只知道你無權把解藥給他。」
明塵大師目射異光,迅速地掃視羅英和楊洋,立刻恍然而悟,因為他發現此時楊洋的臉上,竟浮現著怪異的喜悅之色。
論理說,羅英阻止他把解藥給予許成,楊洋應該焦急不快才對,但他非但沒有不快,居然暗懷欣喜,這自然是件耐人尋味的事。
他心念電轉,並不即時責問羅英,手腕微送,那瓶解藥,宣向楊洋飛過去,楊洋翻掌接住,倒反而怔在當場。
羅英怒目握拳,憤憤說道:「你不要自恃武功,賣弄身份,欺人過甚,從現在起,你不再是我的秦爺爺,總有一天,我會報復你這假仁假義的和尚」
明塵大師被他一頓怒罵,混身微微一顫,但卻未予理睬,只是肅容地向楊洋說道:「海天四丑當年傳讀贈葯之恩,陶羽大俠始終耿耿於懷,苦於無從報答,但以你們平素作為和今日行徑,實該重譴才對,貧僧這瓶解藥,乃是替陶大俠報答前恩,從此舊情相抵,下次再被貧僧遇見,卻沒有這般輕易了。你們去吧!」
楊洋冷笑一聲道:「姓楊的也難忘記當年武當斷腕的仇恨。」
明塵大師淡淡笑道:「如此甚好,貧僧自當隨時侯教。」
楊洋不再答話,匆匆拔開瓶塞,餵了許成一粒解藥,然後將藥瓶擲在地上,不待許成調息完畢,便抱著他如飛離開了茅屋。
臨去之際,回過頭來,滿懷深意地望了羅英一眼,方始展開身法,沒入雪地之中。
羅英咬著嘴唇,猶豫了一下,也舉步向屋外走去,才行數步,身後傳來一聲沉重的輕喝:
「英兒,站住!」
他憤意地站定,連頭也不回,兩眼直直望著茅屋外一覽無垠的山巒。
明塵大師緩緩從他身後轉到前面,親切而平靜地注視著他那滿是忿怒的目光,許久,許久,才喃喃問道:「你離開桃花島多久了?」
羅英劍眉一剔,昂首不答。
明塵大師輕嘆一聲,又道:「孩子,你可知道,自從你悄悄離開桃花島,這些日子,幾乎引起軒然大波,你奶奶二十年未履中原,為了你,也踏遍天涯,追訪你的去向……」
他說到這裡,見羅英竟無一絲反應,不覺住口,羅英卻冷聲反問:「說完了嗎?」
明塵大師怒容一現又斂,仍然平和地說道:「孩子,你向來孝順聽話,什麼事使你變得這樣粗魯暴躁?」
羅英冷笑道:「哼,大約就是因為太孝順聽話,才幾乎做了一輩子傻瓜……」
明塵大師薄怒道:「孩子,你究竟為了什麼事。?」
「什麼事?自己肚裡明白!」
「……」明塵大師至此才大感駭然,他從小眼看羅英長大,深知他素性純孝,天資聰慧,秉性善良,對長輩從來沒有這樣粗暴失禮過,怎的才離開桃花島幾個月,竟一變如此蠻橫?
啊!難道他跟「海天四丑」一路,無意間聽信了楊洋許成的挑撥離間的言辭?
想到方才楊洋的得意歡喜之情,明塵大師恍然若有所悟,沉吟了一下,怒氣盡消,依然柔聲說道:「英兒,你年紀太輕,性情又素來純厚,許多江湖武林中好險狡詐之事,不是你單純的直覺所能了解的,好孩子,把你心裡的事說出來,我跟你爺爺更是數十年深交,你應該相信你秦爺爺,對不對?」
羅英霍然暴睜雙目,大聲道:「你和我爺爺既是數十年深交,那麼請問你:「我爹為什麼被囚禁百丈峰,我娘是怎樣去世的?我爺爺為什麼不肯再回桃花島?你平時到島上私下裡跟我奶奶談些什麼?」
一連串為什麼,使得明塵大師神情大震,腳下后連退四五步,恍如乍聞驚雷,有些不知所措。
羅英看在眼裡,越信自己猜測得不錯,心頭一酸,眼淚奪眶而出。
但他緊毅地舉袖拭去淚水,硬朗地道:「為了你和咱們羅家數十年深交,如果你不願說,我也不勉強,從今天起,你不再是我的秦爺爺,也不用再問我的去向,我拼了性命,也會查訪出娘的死因和爹爹的下落,那時候,是友是仇,我羅英絕不含混,誓必報復。」
這番話,說得他情緒激動難抑,雖然頻頻拭淚,但淚水竟如決堤的河水,充滿了他的面頰,濕透了他的衣袖。
明塵大師看得不住頷首,眼中也熱淚盈盈,直待把他話說完,怒氣似已發泄了大半,這才長嘆一聲,道:「好孩子,問得好,這些事,其實咱們早該告訴你才對,你奶奶總說你太年輕,更怕你知道了實情,置身武林複雜的恩怨之中,才苦苦瞞了你十五年。」
他略為一頓,仰面沉思片旋,繼續又道:「紙總是包不住火的,幸好你的行蹤被紫薇女俠祖孫發現,也好在你抵達峨嵋之前被我追及,現在把實情告訴你,總算還不太晚,否則,孩子,等你大錯鑄成,我縱被萬劫,也難推脫良心上的罪責。英兒,來咱們先把屍體掩埋了,讓秦爺爺詳詳細詳地告訴你吧!」
羅英心裡怦然激蕩,一聲不響,幫著明塵大師把陳朋和廖五姑的屍體抱出茅屋,掩埋並葬在梅林之前,立碑掬土為記,然後返回茅屋,相對坐下。
明塵大師定了定神,彷彿在整理心中紛亂的思維,約莫過了盞茶之久,才幽幽輕嘆一聲,道:「孩子,你既然決心要知道你爹娘的生死下落,就應當有一份男兒胸襟,丈夫勇氣,準備承擔任何感情上的打擊,你能夠嗎?」
羅英叫他未言正題,先提此話,已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堅定地點點頭,道:「我能夠。」
明塵大師讚賞地頷首道:「那麼,我就開始告訴你十五年前的一件疑案」
自從武林第三次泰山武會,飛雲山莊解散,你爺爺陶羽陶大俠的名聲,如日中天,受天下武林同道景仰崇慕,但是,你爺爺心中,卻為了慈母慘死,心灰意冷,在泰山觀峰留字飄然隱去……(筆者註:關於陶羽及泰山三次武會事迹,請另詳拙著《感天錄》)
其後,桃花島羅家,幾乎成了武林的希望和依歸,及至你爹爹羅璣,和你凌奶奶凌茜所生的叔叔羅漳,俱能克承父譽,各有一身桃花島絕世武功,被武林同道並稱『羅氏雙俠』,備受讚譽,尤其你爹爹,不但武功極佳,為人處世,恃正不阿。更是后一代武林中人一致的標榜,終年行道江湖,盛譽之隆,幾乎不在你爺爺之下。
他似有所顧忌地略為一頓,長嘆一聲,才繼續又道:「羅門三代大俠,應該是武林數百年來從未有過的盛況了,誰知天不佑你們羅家,竟在十五年前,發生了一件令人痛心疾首的慘事。」
羅英心神猛震,脫口道:「什麼慘事,秦爺爺,你快說。」語氣之中,已比先前柔和恭順了許多。
明塵大師慰藉地一笑,隨即笑容頓斂,喃喃說下去,道:「武林平靜了幾十年,不想濟南府地方,突然在半月之中,一連發生十餘起先奸后殺的採花慘案,兇手武功高強,來去無影,手段之辣,無以復加,頓時在武林中掀起軒然大波,幾位頗負聲望的正道高手兼程趕去,一夜之間,竟被那淫兇惡徒悉數掌斃,於是,眾人的目光,齊都投注在桃花島。」
「他們是盼望羅氏雙俠出手懲凶?」
明塵大師冷冷地搖頭,道:「不,恰好相反,他們疑心那些慘案,可能就是『羅氏雙俠』乾的。」
「什麼?」羅英跳了起來:「我爹怎會做那種事?這簡直是侮辱。」
明塵大師道:「本來,當時我也認為是一種侮辱,但經過我親自趕往濟南府,查看現場以及那幾名正道高手致死的傷痕,唉」
「傷痕怎麼樣?」
「致死之人,混身別無創傷,僅只背心上還留下一個烏黑掌印,分明是桃花島獨門血氣氣功掌力所傷。」
「啊……」
「事實俱在,不由人不起疑心,尤其你叔叔羅漳,自幼因你凌奶奶嬌縱過份,養成任性的性格,平時言行不甚檢點,更引起武林同道疑心。」
不過,大家礙於你爺爺的名聲譽清名,雖然疑心,卻不敢表露出來,於是各派共同密議,另推高手,埋伏在濟南府中,誓要當場擒住那心狠手辣的淫賊,公諸眾人之前。
七大門派合選的高手,整整隱伏守候了三天,一無所獲。
直到第四天,突傳警兆,那淫賊膽大包天,竟侵入鬼師董武的愛徒,紅衣大俠江翼的家中,姦殺了江翼的媳婦。
「各派高手四面包圍,破窗沖入房中,頓時都呆住了……」
羅英緊張地問:「那惡……徒可在房中?」
明塵大師卻未直接回答這句話,幽幽說道:「……房中除了慘死的女屍,還有江翼尚未滿月的孫女,此外,只有兩個人。」
羅英問道:「是誰?」
明塵大師黯嘆一聲,一字一頓地道:「你爹爹羅璣和你叔叔羅漳。」
羅英恍如晴天霹靂,怔怔地,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許久才搖頭喃喃道:「啊!這不會是真的,不會是真的。」
明塵大師精目一合,眼角滾落兩滴淚水,沉重地說道:「孩子,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因為秦爺爺當時親眼目睹,不由人不信。」
羅英忽然一動,仰面道:「爹爹和叔叔雖在房中,也不能確定就是他們做的。」
明塵大師點點頭,道:「是的,如果單隻在房中發現他們。自然不能確定就是他們所為,可是,當時你爹爹和你叔叔遽見各派高手同時出現,微微愕錯,互相凝望了一眼,你叔叔張了張嘴,卻被你爹爹示意阻止,接著,你爹就當了七大門派,坦然承認,事情是他做的,七大門派費了一番爭論,才決定暫時交你爹爹囚在百丈峰頂。」
「那麼,叔叔呢?」
「他當時一言未發,掉頭離去,從此沒有再回過家,也沒有再在江湖中出現過。」
「你們就這樣相信爹爹真的是兇手了?」
明塵大師搖搖頭,道:「不,不但我不肯不相信,就是其餘六大門派,也不敢十分確定,要不然,以這等武林共憤的滔天大罪,豈肯僅將你爹囚在百丈峰頂便算了事。」
羅英忽又泛起一絲希望,忙道:「那麼,你們一定另在暗中查訪真正的兇手了?」
明塵大師嘆道:「可是查訪的結果,卻令人失望。」
羅英驚道:「怎麼?」
明塵大師緩緩說道:「自從你爹被囚,說也奇怪,江湖中從此再沒有發生過類似的案件,也沒有再出現過真兇的形跡或線索,同時,如今更有一件出人意外的反證」
羅英問:「什麼反證?」
明塵大師又嘆了一口氣,道:「你爹被囚百丈峰禁地,十五年來,江湖中風平浪靜,誰知一個月之前,你爹爹忽然從戒備森嚴的百丈峰禁地失蹤不見,這一月之中,大江以北,竟然又連續發生了五次血案,手法、慘況,跟十五年前一般無二,被害之人,同樣的背心上留下一隻烏黑掌印,孩子,你說,這又當作何解釋呢?」
羅英猛然記起幾天之前,自己曾經兩次目睹「雲夢雙傑」慘斃的死狀,那不是也只在背心留下一個烏黑的掌印嗎?難道說
他不禁心頭寒顫,連忙低垂下頭。
明塵大師伸過手來,輕輕握著羅英的手,柔聲道:「好孩子,這就是我每次避著你,跟你奶奶私議的事情,我雖然相信你爹決不可能做出這種可卑可恥的事,但僅憑我一個人,一張口,如何能教天下武林同道心服?你爺爺跟我曾經義結金蘭,情逾手足,你應該相信秦爺爺不會害你爹爹,只是,你年紀還那麼輕,這些事,咱們不願讓你知道。」
羅英既感又愧地抬起頭來,幽幽問道:「還有我娘是怎麼死的呢?」
明塵大師長嘆道:「你娘遽聞丈夫被囚百丈峰,情急之下,連夜趕來中原,未得通行令符,持劍硬闖禁地,那時候她正懷著你將要臨盆,在與守峰之人爭持之際,盛怒出手,震動胎氣,產下你以後,便撒手而逝了。」
羅英恨恨道:「那守峰的人如果知道我娘的身份,就不該攔阻她老人家。」
咀塵大師臉色微沉,道:「孩子,話不能這麼說,七大門派各設百丈峰禁地,曾共擬了通行令符,沒有令符,任何人都不能登山,你娘在盛怒之下,忘了先到少林尋我取用令符,卻持劍硬闖禁地,不聽勸阻,以致負傷,這怎能責怪守峰的人呢?」
羅英沉吟一會,目中落淚,道:「說了半天,爹爹不明不白被囚了十五年,至今仍然不知道生死下落,秦爺爺,你和我爺爺是情共生死的好朋友,總要替我爹洗刷這份不白的冤屈。」
明塵大師豪情激動地道:「好孩子,這話何須你說,秦爺爺活一天,總要為你們羅家盡一天力量,據我想,那處心積慮要嫁禍你們羅家的人,必與爺爺或你爹結有深仇,可恨許多年來,竟難覓得他的影蹤。」
羅英忽然衝口問道:「秦爺爺,你不是說過,叔叔平時言行不檢,那件事會不會是他——」
明塵大師連連搖頭,道:「不,不,他雖然言行稍嫌任性,但我相信,他也不致做出這種事來」
說到這裡,喟然一嘆,又道:「唉!要是能找到你叔叔,至少可以了解到十五年前那件疑案的當時經過,也許對問題會有些幫助。」
羅英離座跪倒,含淚道:「秦爺爺,原諒英兒方才失禮頂撞您老人家」
明塵大師一把將他扶了起來,激動地扶摸著他的頭頂,說道:「乖孩子,秦爺爺不是外人,那會怪你,但如今你爹沉冤未白,凡事總須忍辱負重,萬不可只憑一時氣憤,使你們羅家聲譽蒙垢,這一點,你不要讓秦爺爺失望。」
羅英感愧地點點頭,道:「英兒知道,從現在起,英兒也要學秦爺爺的胸襟氣量,哪怕再大的折辱和困難,也必定忍受下來,待尋到爹爹,替他老人家洗刷了沉冤,那時再來向您老人家叩頭領罪。」
明塵大師凝注他半晌,方才含笑道:「難得你這份雄心,秦爺爺也不便阻攔你,以你的武功,雖然火候尚淺,多加小心,天下已可去得,但有三件事,你要先答應我。」
羅英道:「英兒恭聆教誨。」
明塵大師道:「第一,江湖歷練,萬勿多結仇家,應該學你爺爺當年雄風,你爺爺自從出道,手下未傷過一條性命,這是你們羅家俠名美譽久傳遠播的主因,你要小心保持不衰才好。」
羅英點點頭。
「第二,濟南江家,當年和你爺爺交情也是極厚的,此事發生,紫薇女俠易萍從未提過『雪仇』二字,可見她對你爺爺崇敬仍在,今後相遇,縱或她略嫌過份些,你也該逆來順受,多多忍讓。」
羅英又虔誠地點點頭。
「第三,你奶奶一生孤苦,如今子離媳亡,只有你這麼一個孫子,她對你的關切,遠勝自己性命,你應該多保重,但得機會,務必回桃花島去看望她,別使她長遠倚閣期待,知道了么?」
羅英淚水盈眶,匆匆點頭應了,拜了三拜,起身欲行。明塵大師忽然將他喚住,正色道:
「還有一件事,倘或遇見你凌奶奶,記住須儘力孫的禮數,多孝順她老人家,唉!自從你爺爺飄隱之後,她也是傷心失意得很,待她,也要像對待你親生奶奶一樣才對。」
說著,掀開僧袍,取出一柄長僅尺余短劍,親手替羅英系在肩后,然後拍拍他的肩頭,又道:「這柄短劍,當年隨秦爺爺會過許多劍術名家高人,好好帶著它去吧!你爺爺當初行道江湖,年紀也不過跟你彷彿,好孩子,不要辱沒了羅家三代大俠這份來得不易的聲譽!」
羅英感激地道:「謝謝秦爺爺厚賜,英兒絕不致沾辱了這柄神劍的。」
明塵大師想了想,又道:「近日聞得那淫徒曾在鄂境雲夢附近作案,你要查訪真兇,應該往雲夢一帶去看看才對。」
羅英含淚再起身,扶了扶肩上短劍,昂首大步,走出茅屋。
明塵大師卻未立刻離開,只是悵然望著羅英遠去的背影,長長嘆了一口氣,喃喃自語道:
「好一個倔強的孩子,武林從此又將多事了」
呢喃聲中,羅英纖小的身影,在雪地中漸漸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