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圓型雲石桌上,擺著四碟小菜,共計毛豆、小排骨、螺螄、泡菜四種。一碗涼麵,用青蔥和油拌的。篆油和蝦子面來自嶺南,好得不能再好。一小壺半斤裝的陳年紹興雕。黃褐色的液體散發出濃郁酒香。

兩個人——一男一女——走到桌邊。男的斯文清秀,年紀不超過三十歲,女的年輕一點,白晰豐腴,尤其是黑色衣裳更襯托出她肌膚白嫩光滑。她長得很媚,那對眼睛永遠含著銷魂笑意。

清秀的男子心滿意足地飲酒吃面,如此細膩風光的柔情密意,已經享受了三年之久。

他不過是一個落第又落魄的文人,「程士元」這個名字不見經傳,但在那成熟美麗的女人荀燕燕心中,卻是無價之寶——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程士元不但有情,而且是她平生唯一的知已。

荀燕燕這個名字卻不簡單,三年以前,大江南北幾乎很少有人不知道這個名字,因為她代表戲曲最高成就。

她啟朱唇高歌一曲,真能繞樑三日,是所有男人的夢中情人。

偏僻的鄉下,荊釵布裙,泥垣陋屋。現在的荀燕燕光茫,如同鄉村的婦人竟無區別。為什麼輝煌的燈光,震天的喝采和掌聲,公爵王侯王孫公子的盛宴,珊瑚百尺,明珠千斛?為什麼清寂平靜的生活卻可以取代這一切?

荀燕燕美眸中閃動愛情光芒,而她眼中只有一個人——程士元。

原來如此,愛情,真摯的愛情可以使泥土變成鑽石黃金,清淡的水也可變成最馥郁的美酒。

面只吃了一半,青花碗忽然「啪」一聲碎裂。荀燕燕吃驚地用布抹拭。程士元拿起酒壺,道:「娘子,不要緊,古人說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啪」的一聲酒杯也忽然碎裂,所以程士元樂天安命的哲學也講不下去。

荀燕燕美麗的雙眸中湧出淚珠,神色變得很凄慘。

程士元柔聲道:「現在已經到了該講明白的時候,對不對?」

荀燕燕道:「你知道了多少?」

程士元道:「不多,因為我不願意追究。」

荀燕燕道:「相信也明白,是另外一男人。回想起來我有點對不起他。」

程士元道:「既然如此,不必說了。咱們認命就是。」

荀燕燕道:「不,有一點一定要說明,他雖然全心全意愛我,我亦很欽仰尊敬他。然而我對他卻不是愛,比起你完全不一樣,你可明白?」

程士元凜然道:「我明白,我們都沒遺憾。讓他來吧!」

屋頂右角突然暴響一聲,瓦木紛飛中現出一個洞。接著一條人影飄落地上,陽光恰好從洞口斜射入屋,照得此人全身特別明亮。

他是個三十歲不到的男子,臉龐瘦削,眼睛顯得很大,濃黑一字的眉毛很冷酷無情。

他有兩把劍,一把斜插背後,一把用左手握住劍鞘。

他的眼光有如兩道冰柱,沒有絲毫感情。說道:「我是血劍會第七把交椅的木魚姚本善。」

程士元被姚本善雙眼一瞪,四肢發軟,口舌僵木。

荀燕燕反而態度從容,盈盈一笑,道:「木魚姚本善,這名字很好聽。只不知血劍會是什麼?如果是幫會,為什麼找上我們?」

「木魚」姚本善冷冷的道:「血劍會不是幫會,是一個秘密組織,專門替人殺人。」

替人殺人,意思便是說受雇殺人,當然無須解釋其他問題。荀燕燕只要知道誰出錢僱用他們就足夠了。

木魚姚本善又道:「荀燕燕,你是聰明人,一定不會多問。」

荀燕燕身子緊挨程士元,末日已經來到,多說多想白費氣力。她也感覺到程士元很平靜安穩,這是最使她安慰的。如果他的愛情如此真如此深,則死亡豈不是更好的境界?

姚本善又道:「你如果很聰明不詢問問題,我血劍會有一條規矩,如果對方不抗不羅嗦,可以有一個遺言心愿,平會必定替你辦到。說吧!」

荀燕燕道:「士元,你說。」

程士元捏住她柔軟白膩的手掌,道:「我沒有,你呢?」

荀燕燕道:「三年前我已把一切安排安貼才與你隱居。三年之後當然更沒有任何放不下的事了。」

程士元眼中射出明亮歡欣的光芒,道:「我們此生,沒有在世間白走一趟。」

荀燕燕道:「生生死死都有如這一輩子,我也願意。」

程士元道:「燕燕,你知不知道我最感謝你什麼?」

荀燕燕道:「一定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所以我不猜,你說。」

程士元道:「我們能日夜不離隱居三年之久,我每天能心無罷凝,在園子籬笆下曬太陽,對著各種花草樹木發獃,而離開陽光輕風花草樹木,就見到你的嬌靨,你讓我自由自在,發獃也她,讀書寫字也好。我居然享受三年之久,要不人家早就找到了我們。我最感激你這一點。」

他的慾望微小?只不過每天能發發獃,盡量在陽光中樹木花草中浪費一點生命!財富權力聲名都不重要。

荀燕燕感動得深深嘆息,柔聲道:「我們所要求的不過是廝守一起晒晒太陽而已。但回想之下,卻是何等奢侈的享受?我每天只要看見你在園中窗前,靜寂冥想,就感到無限幸福無限快樂。」

木魚姚本善突然插口道:「三年時光是別人賜予,與荀姑娘的機智無關。我們三年前端午節,就知道你們買下此屋。」

程士元訝道:「何以讓我們過三年之久?」

姚本善冷冷道:「他認為一兩年時間,你們彼此就會厭倦。他深信隱居平淡的生活,兩個人又日夕不離,必會爭執厭倦。」

他的道理很對,兩人同居於小小地方,日子平淡完全無變化,完全沒有憧憬夢想,連一個親朋的來往應酬都沒有,誰能不厭倦失望?愛情還能夠存在?

但他錯了,如果是真的相知的愛情,樸實平淡只賺少,三年實在太少,連三十年都不夠。

你如果得到過真正的愛情,定知此言不假。可惜世上很少人能獲得,很少人能自甘平淡,更少人能陪著真正的知已!

血紅色的劍刃,幻映出血紅色的光芒,程士元和荀燕燕的胸口也流出紅紅的血。

但他們的面容很安詳,甚至還呈現快樂。你我任何人都會快樂,如果你真正深信獲得知已,深信沒有白活,誰能不快樂滿足?雖死何憾!

敲門的白衣少年長得挺俊,眼睛圓大烏溜,唇紅齒白。可惜矮了一點,所以俊美有餘,瀟洒不足。

應門的侍婢約摸十五六歲,相貌俏麗,身栽發育得很好。

少年說道:「我找花解語。」聲音有點怪,似是迫緊喉嚨而發。

侍婢道:「這兒是陳府後院側門,你一定找錯地方。」

少年伸手抓住她的臂膀,使她幾乎倒偎在他身上,侍婢不禁花容失色。何處來的好大膽輕薄子,光天化日之下便在門口動手動腳。

不過她雙腿竟不聽話站直,以至嬌軀有一部分碰觸。

她又忽然覺得已移入門內,門也掩上了。可怕之事果然發生,少年不但抱緊她,還在她頰上親幾下,嘖嘖有聲,說道:「好白,好嫩,好香。你叫什麼名字?」

侍婢驚得全身發抖,卻不忍掙脫,顫聲道:「我叫喜兒。」

少年道:「名字好人更好。」嘖地又吻她一下,道:「我叫浪子辛無情。記清楚,浪子辛無情,告訴花解語,她立刻會見我。」

喜兒奔到樓上,面色青白全身抖個不住。

端坐在蒲團的花解語眼光澄澈平靜溫柔,喜兒忽然恢復鎮定,道:「小姐,他說他叫浪子辛無情。他動手動腳壞死啦。」

花解語居然不查詢辛無情的樣子裝束,因為問一百句也比不上自己看一眼,只是淡淡道:「請他來。」

浪子辛無情狂妄輕薄之至,居然抱起喜兒快步登樓。到得樓上,喜兒早已太靨飛紅,嬌喘不已,閉上眼睛大有任由魚肉亦不會反對抵抗之意。

花解語微笑瞧看,居然聲色不動。浪子辛無情訝道:「你究竟看見沒有?小丫頭很不錯,肉呼呼的。」說時,竟然揉摸喜兒胸前結實雙峰,動作猥褻之極。

花解語答道:「你要我說甚麼?猜一猜你是誰?猜你的來意?」

辛無情忽然把喜兒丟在軟榻上,道:「小丫頭春心已動,快找個人給嫁了。」

花解語答道:「你來此並非討論丫頭之事?我們轉入正題如何?」

辛無情瞪大眼睛,閃動狂野不忿光芒。我絕不相信你花解語猜得出我的來意!他想道:

「你只不過故作鎮靜假裝知道而已。」

所以他只點點頭不開口,花解語道:「你如果不姓辛,我未必猜得出你是誰。」

辛無情說道:「我是誰?」

花解語道:「海龍王雷傲侯的孫女,芳名綠野。」

她一定沒有猜錯,因為對方只皺起雙眉而沒有否認。

花解語又道:「小辛一定不知道你找我,你甚至不知道小辛在何處,所以想問我。」

綠野忽然又把喜兒抱起,下樓后空身回來,才道:「喜兒跟你多久?」

花解語道:「三個月左右了。」

綠野道:「你能信任她?她會不會泄露秘密?」

花解語道:「我本來沒有秘密,現在才開始有。」

綠野道:「她的樣子有七成假裝,只有三成當真。哼,她休相瞞得了我。」

花解語沉吟尋思,綠野的話很有理,喜兒此女的確很工心計,外表卻裝成天真純潔。從前沒有什麼事所以不必尋究。但現在卻不可不研究一下。

綠野又道:「我知道小辛去向。」

花解語訝道:「那你何故找我?」

綠野道:「一來瞧瞧你的樣貌,唔,果然很美,很有味道。像一泓春水瀲灧溫柔,澄波蕩漾間閃耀出聰慧光芒。」

花解語愣惑之色完全流露無遺。此一評語決不是性野稚嫩如綠野可以說得出的。莫非綠野深沉不露,表面雖又野又嫩,其實是大有才情學識之人?

綠野見她楞完又楞,大感得意,道:「你很想知道這評論是誰給你的?」

花解語反而舒口大氣,道:「正是。」

綠野道:「宋媽媽,你猜不到吧。」

花解語泛起宋媽媽搽滿脂粉圓臉孔,但印象更深刻的是她那對眼睛,深邃似海,飽含智慧和經驗。

綠野又道:「但你要知道宋媽媽從不評論女孩子的容貌,所以你要再想一想,既然不是宋媽媽,那又是誰對我說的呢?」

花解語真正發現綠野不簡單便在此時,如果綠野真的像表面上之性野稚嫩,豈能作深刻至此的分析?

綠野又道:「你有沒有想到嚴星雨?」

花解語嘆口氣,說道:「沒有,因為他根本不把我放在眼內。」

綠野道:「莫非是小辛?」

花解語道:「我跟小辛只見過一面,如果在他心中留下印象,他何以不再找我?」

綠野道:「但我卻知道他沒有忘記你。」那天與嚴星雨會面,閻曉雅和小鄭沒能暗算他,有那麼一剎那綠野瞧出小辛正在思念花解語。

花解語搖搖頭,道:「你找我的第二個原因呢?」

綠野道:「小辛到黑石谷去了,我這就趕去。我想問問你有關黑石谷的情況。」

花解語吃一驚,道:「小辛為何要去?」

綠野道:「說不定想找到海枯石爛李碧天,只有李碧天能解你所中的毒。他必定是為你而去。」

花解語道:「他也許是找李碧天,但不是為我。」

綠野道:「不為你為誰?天下只有李碧天能救你。」

花解語道:「不對,除了李碧天,還有一個人辦得到,就是小辛!」

綠野瞠目半晌,才道:「如果他有本事救你,當然不必去找李碧天了,但何以他還要冒險去黑石谷?」

花解語道:「小辛是大自在天醫李繼華的唯一傳人。幾年前李碧天親口對我說過,他出道二十年以來,雖然未逢敵手,但多年來遍訪李繼華從前的醫案事迹,發現若是大自在天醫李繼華在世,他一定落敗,而且一定敗得很慘。」

綠野道:「聽說大自在天醫李繼華三十年來失去蹤跡,李碧天還提他作甚?」

花解語道:「李繼華就算死了,但他必有傳人。小辛豈非就是證據?」

綠野道:「李碧天如果見到小辛,會不會跟他較量比劃?」

花解語道:「不知道,你看呢?」

綠野毫不遲疑,道:「我若是李碧天,當然找小辛比劃一下。」

花解語道:「李碧天是以後的事,但小辛首先要碰的是惡仙人韓自然。」

綠野道:「對,但我永不相信那些畫符念咒的邪術,我決不像普通人迷信……」

迷信,多少人假此名詞漠視了天地間不可解釋之奧秘。對於不能肯定之事,如果你相信必有,自然是迷信。但如果你堅信必無,並且予以嗤曬,亦屬迷信。

花解語不和她辯論這個問題,說道:「你想怎樣?」

綠野道:「我想去黑石谷,你有過經驗,肯不肯告訴我?」

花解語道:「你為了小辛而冒險闖入黑石谷?你神智還清醒吧?」

綠野道:「我神智那一點不清醒?」

花解語道:「黑石谷從來不許女人進去,你可知道?」

綠野道:「知道,你不是入過黑石谷又安然離開?我怕什麼?」

花解語道:「我和你不同,我見過韓自然幾次,亦見過李碧天幾次,你認識他們?」

綠野面色一沉,道:「吹牛,天下誰不知道韓自然十年未離黑石谷一步,你幾時見過他?」

花解語道:「我見過他,我不騙你。」

綠野道:「你騙我不打緊,如果我是你,也不肯說真話。」

花解語道:「你不相信也是應該,但為了小辛,你最好別涉險。」

綠野忽然怒目圓睜,衝到花解語面前,她顯然野性發作,想出手打架。但不知如何懸崖勒馬,退後兩步,道:「為了小辛?說得好聽?如果不是你,小辛何須到黑石谷去?」

花解語垂手無言,如果小辛當真為她而去,她自應承擔部分責任。但小辛豈是為她前往黑石谷?他究竟為什麼?為了誰?前年她到過黑石谷,除了幾個白衣殭屍以外,不見有人,惡仙人韓自然也見不到。但三年前,她的確在湘江邊一個幽僻風景很美的莊院見到惡仙人韓自然。海枯石爛李碧天為他們介紹。李碧天身份非同小可,決不會假。

只不知其時她已中了毒沒有,如果有,李碧天也瞧不出?此毒會不會是李碧天所下?他下此毒手為什麼?

花解語心很亂,但綠野何嘗不是?此行空自泄露小辛秘密,卻得不到絲毫收穫。花解語不該把一切有關資料秘而不宣,如果她肯坦誠相見,說不定可以找出授救小辛之道。

兩個美女,一個像烈火,隨時隨地可以燒掉一切,一個卻如春水般溫柔,能夠包含很多很多事情,幸與不幸都一樣。

樓下傳來聲響,顯然有幾個人踏過青草樹葉迅快來到。

綠野大眼睛睜得更大,怒聲道:「是什麼人?你的何鏢?」

花解語道:「我沒有保鏢,這三個人當中一個是喜兒,我聽得出她的腳步聲。其餘兩個人輕功很好,步聲是故意弄出來的。」

其實她們兩人誰都瞧不見樓下的情形,亦沒有到窗口張望。

綠野含怒冷笑道:「不是你的保鏢就好辦,我把他們的狗頭都擰下來。」

花解語徐徐自蒲團站起來,使得綠野改變衝出去的心意。花解語道:「他們明知你姓辛,仍敢前來。可見得準備很久,是專門等小辛的。」

綠野道:「哼,小辛除了陰陽怪氣之外,還有些什麼了不起。這兩人不見得是天下無敵高手專門來對付小辛。」

花解語道:「你不把小辛當成一棵蔥,但外面武林都不敢這樣想法。所以敢出面對付小辛的人,一定非同小可。」

她眼珠轉了轉,又道:「如果我沒有猜錯,這兩個人一定很年輕,而且出手非常毒辣你如果不想大家有事發生,最好換回女裝。」

綠野眼中露出悍色,道:「不,我先瞧瞧他們有什麼能為,竟敢找上小辛。你呢?你在那一邊?」

花解語笑一下,笑容悅目賞心之極,雖是無心一笑,都掩不住無限溫柔,令人不覺心軟銷魂。

她道:「我當然在你這一邊。」

綠野卻怔怔瞧著她,片刻才道:「如果我是個男人,一定會愛上你。無怪你出道數年,靈犀五點金名震江湖,但你們卻不肯以真面目見人,永遠蒙著面紗。」

花解語道:「你說到那裡去了?我蒙起面孔只不過是保持神秘。」

綠野道:「不,你是心高氣傲之人,你不願將來的人誤會靈犀五點金乃是美色贏得天下英雄,你要人人知道靈犀五點金乃是以實學橫行江湖。」

花解語道:「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理論,但我心須承認你真是我的知已。」

樓下一個年輕強勁的男子口音傳上來,道:「姓辛的,下來!」

另一個較粗壯但也很年輕的口音介面道:「不下來也行,只要你在花小姐面前親口承認不敢露面,也就算了。」

綠野道:「果然是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夥子。」

花解語道:「說到小夥子,我忽然有點感想。你可知道,我只喜歡中年人,他們成熟穩重,懂得很多,卻又未失去活力。」

綠野皺一下鼻子,道:「我認得的中年人比你多一百倍,而且我們都上過床,你試過沒有?你懂得什麼?」

花解語顯然被她狂野大膽的言論駭住,連跟很多男人上床的話也敢說出,她究竟是怎樣的婦孩子?她還希望有一個真真正正全心愛她的嗎?

當然以天下之大,人物之眾,一定會有男人能不在乎這些,仍能全心全意愛她。問題是她能否遇得到?絕大多數男人不能忍受這件事,這又是定論。

綠野又道:「中年人世故深了,虛偽而又膽小,畏首畏尾。我承認中年人較為細心溫柔,能製造更多情趣。但年輕男孩子衝勁十足,敢和你到荒山野嶺露宿,敢和你到江水最急最深的地方抓魚。敢打賭連吃十個饃頭,一口氣二十碗酒。中年人敢么?」

花解語眼中閃過羨慕嚮往的光芒。青春燦爛活力四射的日子她也曾經過。但現在已離她遙遠得不堪回想,為什麼?是否因她忽然心有所屬?抑是因為她忽然成熟而遠離狂妄沒有顧忌的年華?

她們椅著欄干瞧著,樓下草坪只有兩個年輕男子,膚色黝黑,更襯托出另一個長身玉立白晰少年的英姿。他們都佩著兵器,粗壯,黑的是長劍,長身玉立的少年帶的是長刀。

他們直著眼睛凝視花解語,嬌艷的芳容使他們忘記了大敵,這正是年輕人膽大粗疏的本質,有時連性命之危也可以忘記。

花解語嬌柔的聲音傳下去,道:「兩位相公都英姿勃勃,絕不是等閑之輩。我們一定未見過面,不然的話我一定記得。」

長身玉立的少年按刀道:「對,我們雖然仰慕小姐已久,但還是第一次得睹芳容,在下無錫徐良,和姑蘇靈犀五點金黍蜀同鄉,可惜一直沒有機會見面結識。」

他指指旁邊粗壯少年,又道:「這位是夷洲劍客林火土。」

花解語向他多看兩眼,才道:「夷洲現在稱為台灣,聽說武功源流以福建蒲田南少林為基礎加上東瀛劍術,自成一格。林兄來自台灣北部中部抑是南部?」

她果然博聞之極,天下武功流派隨口道出如數家珍。

林火土欽佩地望住她,道:「林某世居台北。」

花解語道:「聽說台北劍覃林家得東瀛風火兩派劍道真傳。二十年前出過一位出類拔萃的劍客,世稱清風烈火,一劍天涯林震東。你可與他有點關係吧?」

林火土眼中更添欽佩之色,道:「想不到遠在江南的一位美女,也知道家父的聲名。可惜林某得家傳劍法三成精髓,不能在中原揚名立萬,真是慚愧之至。」

花解語微微而笑,溫柔得有如蕩漾春風,說道:「你千萬別苛責自己,中原能人如恆河沙數,武林之路兇險無比,定須忍耐小心。我很知道台灣究竟是怎樣的地方,住在那的人都很兇悍么?風景好么?」

林火土流露出回憶神情的表情。任何離鄉背井的遊子,忽然勾起家園形象,總不免情不自禁,湧起思鄉波濤。

甚至旁邊的徐良,甚至綠野,都不作聲。每個人都會尊重思鄉情懷,因為任何人都能體會懷念故鄉的無限沉哀。

林火土說道:「劍覃只是鄉下地方,但人情淳厚。我最愛獨自跑到淡水河邊,夕陽暮暉,江水反映千重霞彩。有時我甚至沿河邊走到村子,對岸就是關渡。另一邊是淡水(淡水河出海處,鎮名淡水,盛產各種海鮮,蒼蒼茫茫,海鷗出沒……)」

淡水河畔的花紅柳綠他沒有提起,只記著對岸沙灘的夕陽晚霞。莫非他會有許多夢想遺落江邊?在他夢想中的是誰家女孩?抑或只憧憬薰天富貴和叱吒風雲的權勢?

林火土又道:「台灣是個很大的海島,漁產稻米豐饒富庶,人人守禮知足,風俗淳厚。

女孩子特別多情,也特別漂亮,別有風味……」

花解語忽然大聲道:「如果你去掉野心,回到故鄉,你一定很快樂。說不定有一天,江南的朋友渡海探你,帶著許多江南的特產。你們喝著陳年花雕,用九孔、黑毛(海產,鮮美為諸魚之冠,有魚王之稱),甚至擔仔麵下酒……」

林火土訝道:「你……花小姐,你怎會知道得那麼多?」

花解語道:「尊翁曾經來過江南,所謂一劍天涯就是他踏遍中國南北,江南還有不少他的朋友,所以你劍下小心點,別殺錯人。」

林火土突然仰天長嘯一聲,接著眼眶涌滿情淚。野心真累人淺,永遠使人不能安分,勉強去做自己做不到的事,若是如此,野心有何足貴?

花解語又道:「林兄,江南的杏花煙雨鶯飛草長雖然美絕天下,但在你來說又豈及得淡水河邊?」

林火土道:「你說得是。花小姐,希望有一天,我能在劍覃故屋款待你。我會帶你踏遍名山勝景,讓你日後永遠記得在三千弱水外的台灣島上,還有一個朋友。」

綠野忽然激動而掉下眼淚。如果林火土不是年輕人,他決不會如此坦白真摯吐露心聲。

只是人生瞬息萬變,誰敢訂下這等日久路遠之約?

有些人譴責世人把男女關係限於很狹窄範圍內,男女之間似乎除去愛、欲之外就沒有別的了。但冷靜無情的現實確實如此,男女之間除去不合適原因,如果不是為愛為欲,他們還能夠有什麼花樣?只不過在任何時代任何地方,卻總有些特立獨行的男女不被愛、欲圍限。

他們看見並欣賞世間的真善美,認為愛與欲只是人性低級形式表現,既非最重要亦不能包括一切。

綠野的眼淚很純潔,全無世俗愛欲。花解語心中亦充滿感動之情,她想:世人究竟追求什麼?名與利?但值得么?

徐良退開三步,用冷峻聲音道:「林兄速速離開,以免壞了你我兩代的感情。」

林火土深深躬身,道:「是,徐兄請保重。」

「但願有一天在台北劍覃,我們好好醉一場。」接著他向樓上兩個麗人抱拳行禮,態度嚴肅極了。

一切盡在不言中,花解語綠野也好,徐良也好,總之都不要他淌渾水。林火土咬緊牙根,滿胸說不盡描不出的情緒,突然轉身大步出去。

過了一會,花解語道:「徐良,你想找小辛么?」

徐良英俊的面上泛起豪氣,大聲道:「對,我找小辛。」

花解語道:「你以為這位是小辛?」

徐良道:「你未見過小辛,不知是不是他?但他調戲本府婢女,罪不可恕。」

花解語笑一聲,道:「我們打個賭,他沒有調戲任何女子。如果你贏,我幫你擒下他。

但如果他贏了,罰你喝酒,喝醉方休。」

徐良的結局當然醉得不省人事,任何人面對如此美艷的兩個女郎,早就醉了一半。花解語從他口中得到不少資料。例如此屋雖是陳家產業,但嚴星雨已使用三年之久。徐良和飄然離去的林火土俱是客人。徐良的父親湖光萬里徐無理派徐良陪同林火土訪尋故人清風烈火,一劍天涯林震東,因為林震東離台三年杳地音訊等等。

花解語用一條堅韌肉色細絲綁住徐良足踝,細絲深嵌入肉,竟然瞧不出來。花解語又用小刀在徐良膝蓋鶴頂、犢鼻兩穴各劃一個十字,鮮血淋漓。

綠野起初一副很懂事莫測高深的樣子,但終於裝不下去,問道:「這是幹什麼?」

花解語道:「徐良的父親是湖光萬里徐無理,太湖本來有水陸七個家派,但現在一家都沒有,你知道為什麼?」

綠野道:「莫非徐無理趕盡殺絕?」

花解語點頭道:「他並非不容別人立足,而是他這個人天生不講理,經常跟人家發出種種莫名其妙的衝突,但又無人贏得他手中之刀,時日一久就沒有任何家派能夠厚臉皮待下去。」

既然徐良父親如此不講理,可見得徐良即使很有理由,亦可能被徐無理重責。

綠野道:「原來你幫徐良的忙,要不然他回去臀部開花,是免不了的。」

花解語道:「不,我是為我們著想,徐無理二十年前已列為天下十二名刀之一。他有一招刀法打遍天下無人能夠抵擋,你我碰上他料必也是凶多吉少。」

綠野絲毫不被天下十二名刀威名所震,忿然道:「他那一招叫什麼名堂?我很想見識見識。」

花解語道:「那一招叫做肝膽相照。很好聽,但敗於這一招之下的人由咽喉直到臍孔破開一道大而深的裂口,肝和膽都掉出來看得到。所以叫做肝膽相照。」

綠野忽然怔住。她修習過上乘武功,當然知道高手對陣傷亡並不足奇,但一刀把對方剖開肚腹卻是極難極難辦到。由此可知徐無理這招肝膽相照必有難以形容的威力。他能列入十二名刀亦決非僥倖。

花解語又道:「徐良既是他兒子,俗語道是虎毒不食子,正好利用徐良迫他講理。」

五日之後花解語綠野棄舟登陸。

花解語遙指前面的城池,道:「那是安慶,小辛第一次出現人間就是城北的相命館,那一次我靈犀五點金拿了嚴星雨一萬兩銀子,接下保護瞎神仙的差使。卻想不到和拚命三郎四方天狼一齊遇見小辛。

小辛蓬首垢面污穢非常,但他手中的包袱寶光殺氣兼而有之,而且瞧得出是一刀一劍。

我們更驚奇的是他走入瞎神仙相命館。」

綠野聽得津津有味,當她聽完那一夜整個經過之後,更是興高采烈十分滿意。但忽然面色變得很壞,忿然道:「我很嫉妒你。我為什麼不先碰見小辛。」

花解語道:「不要嫉妒我,閻曉雅是他最後碰見的,但他最怕她逃得最快最遠。」

綠野道:「閻曉雅已離開夕照庵,連四曾為她第二次拔刀,斷了朱七右掌。但連四仍然住在我家,這農伙麵皮厚得很。」

花解語道:「他在等候一個人。」

綠野道:「我知道,他等候嚴星雨。」

花解語為之楞住,過了一會才道:「你怎知道?」

綠野道:「宋媽媽這樣說,小辛也認為很對。」

花解語凝想片刻,才長長嘆口氣,道:「既然英雄所見略同,嚴星雨也一定知道。」

綠野道:「知道又如何?」

花解語道:「如果嚴星雨去找連四,他們的結果非出手拚鬥不可,你看誰贏?」

綠野道:「可惜不是小辛。」

花解語道:「小辛一定贏得嚴星雨?」

綠野道:「不是這個意思,小辛是魔鬼不是人,所以他如不能贏得也能逃,但連四卻是個傻瓜。」

已經將近申末,太陽斜掛天邊,有風,不太熱。她們順著寬闊的平整的泥土大路行去,舒松筋骨倒也-意。

路上明明杳無人蹤,但她們再走六七步,突然發現一個人攔住去路。此人鬢髮皆白,滿面憂色,道:「年輕而又漂亮的兩位姑娘,別往前走,回頭是岸。」

花解語輕按住面上的黑紗,道:「她漂亮是有目共睹,但我的面孔沒有瞧見,怎知我是美是丑?」

老人道:「如果小辛見到不漂亮的女孩子也要逃走的話,他這一輩子別想坐下來休息了。」

花解語、綠野為之面面相覷,小辛之名使她們心潮激蕩翻騰。

綠野道:「你是誰?」

老人道:「我是小鄭……啊,現在是老鄭了。」

花解語道:「老鄭,你何以在此地現身攔路,何以提小辛之名?」

老鄭蒼老的聲音使人以為他快燈盡油枯結束生命。他道:「小辛要我查一個人行蹤,這個人現在就在附近。你們如果碰上他,大有不便。」

綠野怒道:「別裝模作樣,那個人是誰?」

老鄭道:「唉,你們應該猜到,當然是煙雨江南嚴星雨。」

兩女又一時楞住,煙雨江南嚴星雨,這個謎一樣的人物,為何前來此地?是為了抑是為了瞎神仙燭影搖紅秦聰?

老鄭又道:「還有一個你們碰上大大不便,太湖湖光萬頃徐無理也到了。」

花解語道:「承蒙老丈賜告一切,只不知我們該往何處才對?」

綠野叫道:「別信他,他鬼扯,嚴星雨又怎麼樣?徐無理又怎麼樣?」

老鄭忽然一矮身滾入路邊草叢,生似一隻很小的昆蟲倏然隱沒。

這一手使綠野叫聲中斷,好像被人突扼住喉嚨。她從來未見過人類的動作甚至身形,能突然間變成昆蟲一樣。還未眨眼已經不見了。老鄭難道是只蟲精?

花解語舉目遙望,輕輕道:「有人,但遠得很,老鄭居然能發覺離開,真了不起。」

其實何止前面,來路也有人,而且來得快。一轉眼間沙沙步聲已經傳入耳中。

綠野凝神一聽,道:「有三個人,我們躲呢還是不躲?」

花解語笑一下,道:「躲一次躲不了兩次,看看是什麼人也好?」

轉眼間三人大步走近,都是男人,也都帶著兵器。行色匆匆,乍見兩個美女在路邊,無不愕然止步。

三個年輕不大,絕對都不堵塞超過三十。有一個甚至只有二十左右,青春活力充沛。但他的裝束舉止顯示出身於某種行業,匆匆而來為的是誰?

一個穿寶藍綢緞長衣的男人首先道:「姑娘們,這是什麼所在?你們何以跑到此地?」

他聲音沉實,直率中仍有點禮貌。

其實三個男人的目光忙碌得很,因為綠野的明艷使人不忍移開眼光,但花解語窈窕修長的身材及黑紗遮沒的臉龐亦有點神秘感和吸引力。

花解語道:「三位先生請吧,我們女人家躲到此處講話,當然不想人家知道。」

綠野跺腳大聲道:「走,問什麼?我們不能講悄悄話么?」

另一個二十餘歲的男人笑道:「好,好,我們走,我們原不該多問的……」

任何男人在美貌得令人心軟的女孩子面前,都會特別慷慨容忍。這是男人世界中心照不宣的規矩,彼此誰也不會笑誰。

故此其餘兩人也笑了,同意並且邁開腳步急急奔去。

但他們走出十餘丈,便又停止,因為路當中有個老家人,連躬身連行禮。穿藍綢衫男子道:「你是誰?什麼事?」

老人道:「小人徐貴,來自太湖。請問三位壯士可曾見到兩位美麗姑娘?」

最年輕的只有二十歲的少年按劍踏前兩步,厲聲道:「沒瞧見,滾開。」

老家人徐貴道:「如果三位壯士沒瞧見,務請回頭走開,這邊萬萬走不得。」

在三人忿怒哼哈聲中,徐貴忙忙解釋道:「因為敞上就在後面不遠處守候那兩位姑娘,任何人走過不免引起敝上疑心。如果言語上一衝突,眼下又是一場流血慘禍。」

寶藍綢衫男子道:「貴上是誰?」

但另外那二十餘歲的年輕人冷笑道:「管他是誰,若敢無禮攔路,便取他狗命。」

更年輕的少年叫聲「好」,道:「對!誰敢阻攔先吃我常青兩劍。」原來他背負一劍,左手握一劍。

老家人徐貴不但不龍鍾而且嬌健得很,閃開一旁的身法相當迅快,說道:「小人萬萬不敢攔阻,請,請。」

常青意氣風髮帶頭奔走,轉過一個長滿樹木的小山丘,忽見一個六旬老者在大路中心,居然四平八穩坐在一把交椅上。

交椅後有個粗壯漢子雙手抱起一口長刀,刀鞘很古舊毫不起眼,但看起來沉甸甸很有斤兩。

那老者面闊顴高,雙眉橫直濃黑,口大鼻扁。整個樣子一瞧而知是個執拗橫蠻脾氣之人。

他兩眼一睜精光閃閃,粗聲道:「老夫徐無理,小子們報上名來。」

常青態度比他更橫,大刺刺道:「老子常青。」他指住寶藍綢衫漢子道:「他是老大霍昭,那是二哥秦龍。」

徐無理道:「你們有外號沒有?」

常青道:「沒有,沒有取外號的必要。」

徐無理闊橫面上居然泛起笑容,道:「小孩子好沒見識。外號有很多用意,可以讓人知道你的為人性格職業擅長的武功等等。你們踏入江湖多久了?」

這次是老大霍昭回答,道:「說久不久,兩年有多三年不到。」

老二秦龍介面道:「我們也商量過外號之事,但如果還未做過一件轟轟烈烈的事……」

徐無理不悅的聲音把秦龍的話打斷。徐無理道:「胡說八道,只怕沒本事,沒膽識,那怕找不到轟轟烈烈的事情?你們三兩年都闖不出聲名,全是混蛋蠢才。」

老二秦龍老三常青都氣得怒叱,但老大霍昭「哈哈」大笑聲壓住他們,也使他們忽然醒悟因而由忿怒變回沉著。假如對方是身懷絕藝的高手,則大敵當前豈可衝動忿怒?

徐無理反而讚許點頭道:「這才象話。老夫姑念你們年輕識淺,叩個頭就饒了你們。」

霍昭道:「本人專練判官筆,我二弟用慣一對護手短鉤,三弟學劍。」

徐無理道:「我不是瞎子,早瞧見啦!」忽然微怔尋思,說道瞎子突然記起燭影搖紅秦聰,十年前秦聰亦是天下十二名刀之一,聲名之顯赫更在湖光萬頃徐無理之上(這是因為徐無理不行江湖,二十年來都穩居太湖)。秦聰本來亦不是瞎子,但後來卻變成瞎子。

天下十二名刀並不是天下無敵,並非絕不失敗的。徐無理忽然感到一凜,站起身,外表破舊的長刀已在他手中。交椅也被壯漢搬走。

霍昭道:「老丈此刀賜教幾手么?」

徐無理道:「老夫今年六十歲,此刀跟隨老夫已超過四十年。」

霍昭道:「老丈三十年前會過刀王蒲公望沒有?」

徐無理搖頭道:「沒有,老夫一直侍奉先師,先師辭世后才踏入江湖,到如今算來只有二十七年。」

霍昭道:「令師想必也是刀法大家,他會過蒲公望的橫行刀沒有?」

徐無理搖頭道:「沒有。」

秦龍常青一齊嘲笑,道:「誰敢去碰刀王蒲公望,別提啦……」

徐無理居然不怒反笑,道:「哈,小夥子有點見識。老夫後來也不時想到這個問題。四十五年前,我才十五歲,投入先師門下學刀,那時先師因中風癱了一腳,後來雖是復元,行動不免仍有影響。但先師在生之時拂刀遙望長空。他究竟想什麼?是不是不敢找刀王蒲公望,所以用身體不便的理由對自己對外人都可以交代?」

秦龍和常青都愣住,這話從六十歲老人口中說出真是萬想不到。常青問道:「老丈尊師是誰?我希望聽過他的大名。」

徐無理道:「老夫的名頭你們都不知道,更休想幾十年前的人物。」

秦龍大聲道:「刀王蒲公望的橫行刀傳給小辛,我們正要找他。」

徐無理雙睛一翻露出白眼冷笑道:「胡鬧,讓你們三個?回家,不可逞強,除非你們過得老夫這一關。」

霍昭迅即介面道:「老丈的刀是什麼刀?擅長的是什麼路子?」

徐無理道:「此刀名為砍山斷水。厚度重量都超過常刀兩倍。說到我的刀法門路,兩上字可以包括,『凶』、『霸』是也。」

霍昭道:「多謝指教。」

徐無理道:「你使判官筆,你姓霍。只不知黃山霍元亮是你什麼人?」

霍昭道:「是先伯父。」

徐無理哦一聲,道:「霍元亮死了?怎樣死法?」

霍昭一怔,人死了還問怎樣死法?什麼意思?常青大喝道:「不用拉關係,我們的事與別人無關。」

徐無理道:「霍元亮可能病死老死,像平常凡夫俗子死得全死出息。但也可能戰死,就算技不如人也死得像個大丈夫。」

霍昭道:「已經逝去十年,我不知道死因。」

徐無理屈指計算,嘴中一二三四的誰也不知道他在計算什麼。常青怒聲道:「老匹夫要動手就動手,羅嗦什麼?」

徐無理深深嘆口氣,道:「十年,唉,十年,一定是血劍會的傑作。」

他一抬頭目光如電,凝住常青,道:「你使正反劍(不算是變劍),你姓常,銅陵姚氏常氏不分家,你是常氏子弟?」

常青吃一驚,不覺退了半步,道:「你……你知道?」

徐無理仰天冷笑一聲,又道:「武林中凡是使變鉤的源出兗州。短刀只有兩家,一在北方臨沂,一在南方祈門。秦龍,你可是祈門人氏?」

秦龍大有目瞪口呆樣子,道:「是的。」其實連他本人也不知道已經回答了。

徐無理道:「你們三人具是江南人氏,江湖經驗不嫩不老。使我想起一種行業『護院』。你們兩三年來給那一家護院看門?」

霍昭道:「老丈不愧是老江湖,我們兄弟三人鏢行混過一陣,最近一年是在金陵朱家負安全責任。但事實上我們不象一般護院武師。主人家很敬重我們,老丈相信么?」

徐無理哼一聲,道:「好一點點而已。閑話少說,你們那一個先來擋上三刀?一齊上也可以。」

秦龍刷一聲躍出,道:「我來,三十刀也一樣。」

徐無理道:「三刀,說過三刀就只用三刀。」

突然間刀身反映陽光,光芒耀目,使人睜不開眼睛,那古舊的刀鞘竟不知何時及如何掉落地上。在徐無理手中,刀已出鞘,人也忽然挺直長高了許多。

霍昭大叫一聲,銀光倏閃倏沒,原來他手中那對精鋼判官筆深深插入泥土中。霍昭叫道:「老二,老二,丟掉雙鉤,快丟掉雙鉤……」

常青忿然大叫道:「老大,你……」但他忽然看見霍昭熱淚盈眸,聲音登時噎回肚子。

霍昭本是鐵錚錚不怕死的好漢子,他為何湧出熱淚?為何命老二丟棄兵器?鋼鐵似的漢子難道怕死?膽怯?不,他必有極有力,極特殊的理由……

因此常青大步擋在徐無理秦龍之間,左手一甩,劍鞘飛出十七八尺,現出一支精光閃閃長劍在右手中。

常青面孔表情極為嚴肅冷靜,五六十歲的人也未必有此修養,他道:「徐老丈,且讓在下接你三刀。」

霍昭道:「老三,今日須得瞧在大哥面上,一定不可動手。」

常青立刻收回劍勢,道:「小弟遵命。」

霍昭又道:「徐老丈想不想知道在下不願動手之故?」

徐無理搖頭道:「不必。老夫如果定要出手,你任何理由也休想躲過。」他的長刀這時才垂近面門,霜刃精光映得他鬚髮皆碧。

砍山斷水果然是罕見好刀,握刀的手不但堅穩有力,還使人家感到那刀簡直生長在他手中。

徐無理眼神銳利橫蠻,越過刀鋒望住常青,說道:「你劍法不錯,可惜老夫不想出手,對你不是三刀而是一刀。」

常青微微一笑但眼中卻出現冷酷可怕的殺機,說道:「大哥二哥,你們親耳聽到的。」

霍昭嘆口氣,道:「我們十幾年來辛辛苦苦練武,如果連人家一招都接不住,也就該死得很了。」

秦龍道:「武功中雖然有很多一招就決勝負生死的手法。但老大說得好,一招都接不住還練什麼武?」

徐無理斜睨他們,並不解釋。

霍昭秦龍都撿起兵刃,霍昭問道:「徐老丈,如果我們一齊上,你用幾招?」

徐無理厲聲道:「一招!」

常青仰天冷笑道:「你這一招太厲害太高明啦,叫什麼名堂?我常青非接這一招不可!」

不遠處樹叢轉出人影,嬌滴滴的聲音也同時傳到:「徐老丈這一招叫做肝膽相照,你們聽清楚沒有?」

說話的自然是花解語,她那種溫柔美麗之態真能使人迷醉。但後來出現的綠野卻艷光眩目,令人不可迫視。

花解語又道:「常青,徐老對你說只用一如,其實抬舉你而你卻不知道。」

徐無理這才驚詫地望她。

花解語道:「這一招肝膽相照非同小可,不是常青你的肝膽五臟都跑出來照照太陽,就是他的性命送掉。你們縱然纏戰千招,但最後他還是這一招決定勝負。所以他乾脆用這一招了。」

大路上樹木邊緣處都是一片寂靜,但花解語的聲音卻在每個人心中迴響不絕。

然後由常青聲音打破寂靜,他口氣極為堅決,依然絕無迴轉餘地,「我仍然要接他一招。」

霍昭仰天大笑,「我們接他一招。」

斜陽下兵刃寒光精芒閃閃耀目,三個年輕人品字形包圍徐無理,但所有的人都凝立如石像。

即使是外行人亦瞧得出嚴重性,知道血濺五步屍橫就地的結局絕難避免。

徐無理身軀筆直,森冷沉穩有如已經在風霜雨雪中站立幾個世紀的石人,他的刀深深藏在懷中,似是等待積蘊的力量爆發,當然爆發時必是石破天驚無人無物可能抵擋。

花解語深深嘆息一聲,道:「這種局面實在太可悲了。綠野,我很想小辛在此,他肯不肯硬接徐老丈這一招肝膽相照?」

人人都感興趣等候綠野的回答,小辛這個名字如魔咒具有神秘力量。

綠野道:「我親眼見過小辛一次出手。黑夜中十二位江南名家每人高舉一支火炬,這十二位江南名家高手中有『水鄉左金刀』莫逢時,有『形影鞭』耿正等等。火炬照亮圈中兩個人,一個是小辛。」

沒有人敢弄出一點聲響,沒有人不想知道火炬中除了小辛之外,對手是誰?又江南十二位名家高手聯群結陣,小辛就算贏得對手,但能逃過十二名高手的圍攻么?『水鄉左金刀』莫逢時和『形影鞭』耿正,俱是有真才實學的武林名家。能與他們並肩出手的人絕不會是虛名欺世之士。

綠野長長吸一口氣,道:「小辛的對手是誰?大家一定猜得到,就是煙雨江南嚴星雨……」

人人都啊一聲,綠野立即道:「諸位別誤會,我意思是說那人與嚴星雨齊名,同列江南三大名劍之一的『羽扇綸巾』范慕鶴便是。」

由江南三大名劍之一的范慕鶴為首,率領江南十二名家高手,這個陣容連鬼神也會驚駭。

常青大聲道:「後來怎樣了?」

綠野道:「小辛只拿著刀,刀未出鞘。閑閑散散一站,過了一陣,莫逢時首先丟掉火炬認輸,因為他瞧了半晌還找不到絲毫空隙,不知道自己該何時出手,該用什麼招式?他認敗服輸,不但丟掉火炬,連刀也掉在地上,凄然離去。」

人人都感到不能透氣,胸口如壓著千斤大石。

綠野又道:「不久,火炬一支接一支飛落河中熄滅,十二位名家高手都走了,其中有好幾位還是揮著淚走開的。最後只有一支火炬,第十三支火炬支撐場面。」

常青道:「誰?這一位我佩服死了。」

綠野道:「我!」

常青一愣,道:「你?」

綠野道:「是我,我仍然認為范慕鶴有機會,所以及時點著一支火炬。范慕鶴沒有令我失望,他用深厚莫測的修養功夫跟小辛拼了很久。」

徐無理道:「但范慕鶴終究輸了,對不對?」

綠野道:「是的,不過如果有一千個女孩子在當場看見,擔保一千個女孩子都會愛上范慕鶴。羽編劇綸巾名不虛傳。真是風度翩翩氣度瀟洒,有氣魄有擔當。」

常青道:「氣魄何在?擔當何在?」

綠野等了一陣,才輕輕道:「他敢認輸。」

常青忿然道:「不對,王八蛋灰孫子都會認輸。如果是我定力戰不屈,寧可血濺當場也勝過含羞而活。」

幾乎每個人的人生哲學都有差異不同,而且誰也不能勉強別人同意自己的見解。常青既然不同意認輸需要勇氣風度,他本人當然絕不肯認輸投降。

常青想法沒有錯,以他的年紀閱歷意氣要他選擇一條路,他寧可選擇戰死並沒有錯。只是不過如果他能幸而不戰死,能夠活下去,他年紀大了,眼界闊了,思慮深刻而且聲名又是經過生死百戰才獲得。那時他才會了解認輸需要多少勇氣,但亦仍然可能不了解,人生便是如此!

綠野不跟常青爭執這一點,說道:「我對小辛只知道這麼多。他到底肯不肯硬接徐老丈一刀肝膽相照,我不知道。」

花解語道:「如果小辛自問刀法功力造詣接得住這一刀,問題是他心中並不把握之時,他會怎樣做?羽扇綸巾范慕鶴、煙雨江南嚴星雨是江南三大名劍之二,他們劍法不見得一定輸給小辛,但他們沒有把握,根本測不到小辛武功達到何等地步,所以他們都不肯不敢出手。因此我的看法小辛沒有把握的話一定不肯硬接徐老丈一刀。」

常青朗朗道:「不對,什麼叫把握?天下武林家派何止千萬?誰能全懂?不出手拼過焉知優劣勝敗?」綠野鼓掌喝采道:「說得好,要拚命就拚命,那有許多羅嗦!」

花解語苦笑一聲道:「你究竟幫誰?」

綠野一怔,才道:「啊,對不起我忘啦!但常青很合我的脾氣。」她本來就野,本來不知天高地厚,本來不管任何道理更不計較得失。

但綠野當然有自己一套,否則也活不到現在。她忽然叫道:「常青,我們到那邊講幾句話,講完才拚命不遲。」

常青應一聲「好」,大步行去。綠野居然連花解語也不讓聽,拉著常青手臂轉入樹叢後面。

他們頃刻就出來,不至令人誤會。尤其他們年輕雅氣的面上都殘留著頑皮笑容。

沒有人問綠野說什麼悄悄話。在年輕的青春煥發的生命中,原來充滿這一類不可解釋的滋味。每個人都經歷過此一階段,總能模糊記得。所以誰會多事追問呢?

常青長劍一揮發出「絲」的破空聲,腕力和揮灑自如的動作使人刮目相看。

徐無理姿勢分毫未改,刀的姿式,人的姿勢融合為一,彷彿自古以來便天然生成。

常青道:「大哥二哥,我如果不接徐老丈這一刀,活著也沒意思。」

霍昭說道:「那就接一刀。」

秦龍大聲道:「對,了不起十八年後又是三條好漢。」

常青道:「但小弟決計獨自出戰,我們人多,贏了也不希罕。」

徐無理冷冷道:「一個三個三十都一樣,總共也只用一招。」

常青眼中光芒閃閃,既狂放而又冷靜,道:「我一個人,你一招。」

霍昭嘆口氣,首先退開。秦龍也跟著退開。

常青右手舉起,長劍發射寒冷光芒斜指天空,道:「徐老丈請。」

徐無理眼中又出現橫蠻無可理喻的神色,森森刀氣剎時籠罩大地。

忽然間刀光劍氣同時暴現,耀眼生花寒氣旋卷,人人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若以慢動作形容,則徐無理的刀尖砍到常青面門,常青這劍刺到徐無理咽喉要害。徐無理刀勢卻忽然由直砍變為垂直剖割,所以「鏘」一聲順便擋住來劍。但刀鋒仍然分毫不差落在常青胸口肚腹。肝膽相照名不虛傳,果然剖胸砍腹神威不當。

銳利無匹的刀鋒碰到常青肚腹,登時鮮血噴濺。常青身子如風車似旋轉,寒光閃處「鏘」一聲一支長劍刺中長刀。如果不是有長刀遮擋,這一劍必定入徐無理胸口要害。

原來常青翻身出劍,出的是左手劍,此劍本來負於背上,是以只須轉半個身劍勢已出,比用右手劍快一半有餘。

霍昭秦龍奔上扶住常青,只見他胸腹間鮮血染紅一片,霍昭一頓腳悲叫道:「罷了,罷了。」

綠野也奔去察看常青傷勢,花解語卻款步上前,道:「徐老丈,謝謝你刀下留情。」

徐無理兩眼翻向天空,冷冷道:「什麼刀下留情?徐某自出道二十餘年以來,請問幾時用這一招殺過人?」

花解語嘆口氣,道:「但世上知道的人很少。徐老丈,聽說你找我們?」

徐無理道:「老夫那個不成材兒子徐良一足癱瘓,你們有什麼過節?」

花解語道:「沒有,令郎是個好男兒,風度翩翩,有義氣,好刀法。我們使詭計才制住他。沒有過節,一點沒有。」

徐無理聽得莫名其妙,道:「既然沒有過節,為什麼……」

花解語道:「那是因為你,我們都怕你不講理。尋常之人也還罷了,但你卻是天下十二刀高手。你不講理我們就慘了。」

徐無理大有啼笑皆非之感,道:「好吧,老夫很蠻橫,不講理。但我兒子卻殘廢了,這話怎說?」

花解語道:「還未殘廢,除非你要他殘廢。你肯不肯講理?」

徐無理咬牙想了一會,才道:「好,我講理。」

花解語道:「那麼你老人家先回去,別責怪令郎,也不要怪罪我們。」

徐無理仰天嘆道:「原來束手縛腳的滋味便是如此。好,我走。」

他說走便走,連交椅也搬走,除了常青肚腹傷勢之外,不留任何事物痕迹。

常青傷勢其實很嚴重。徐無理只不過說自己以往施展這一招從未使對手肝膽跑出來而已。並不是說受傷很輕,更不是說傷后不會死。

鮮血流很多連泥地都紅一片,普通人見自己流那麼多血,一定駭昏駭死。常青面色因失血而慘白如紙,卻微微而笑,由得霍昭秦龍上藥包紮。

綠野忽然叉腳說道:「常青你很勇敢沒錯,但笑什麼?什麼事值得笑?」

霍秦二人都愣住。傷者自己都肯笑,旁人卻生氣,這是那門子道理?

花解語聲音很悅耳,道:「常青不用回答,我會替你講。」因為常青的傷口長得驚人,竟是由胸到小腹,其中肝腹有一段兩寸長簡直破開見到腸臟。所以常青不但不可以說話,甚至呼吸用力一點腸子都會迸出。

霍秦兩人趕快繼續包紮。花解語道:「常青不愧是男子漢,不但輸得心服。而且能夠見識一招真正高明的精深刀法,受傷也值得。所以欣然微笑。」

綠野瞪眼道:「真是如此?」轉眸見常青眼眶微紅。不問可知花解語已說出他心坎中感想而感動。她長長吁口氣,又道:「常青,你沒錯。我想,這才是真正男子漢。」

沒有人接嘴,綠野的穎語和體貼,顯然襯托出花解語過人智慧,但亦使人感到她們都高出凡俗女子很多。簡直叫人覺得高不可攀。

綠野忽然又道:「快走,找小辛去。常青的傷勢很嚴重,只有小辛救得。」

秦龍抗議道:「我們還能求他?不……」

綠野皺起鼻子,幾乎又要發脾氣,大聲道:「為什麼不行?他是當今大國手,我的未婚夫連四就是他救活的。」

人人心情突然變得複雜微妙。綠野既然已有夫家,找小辛幹什麼?不是別人太敏感,而是綠野的口氣態度……

世上很多事情要理智冷靜觀察推論。但又有些事不必如此麻煩,只用感覺就夠了。

現在大家都用感覺知道一件事,卻都不討論。他們的感覺對呢?抑是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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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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