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空陰霾密布,大白天也灰暗模糊。連接兩天大雨,不但四處河流漲滿,同時每條路泥濘光滑。難行得令人討厭。
孤獨的足跡迤邐穿過寂寞的山谷荒野。
小鄭低頭查看一下,道:「這是小辛的足跡,如假包換。」
小鄭沒有恢復原來的面目,仍然是個老人打扮。他易容之術甚精,沒有人會覺得他不是老頭子。
據小鄭自己說,扮做老頭子有很多好處,年輕的姑娘們絕不會對他猜忌防範,別的人對他也總念著年紀一大把而容易原諒或忽視。
跟閻曉雅花解語綠野這三個年輕美麗女孩子一起上路走江湖,的確是賞心騁懷樂事。尤其你如果是年輕小夥子,絕對只有樂而無苦。
三個美女任選其一,都能教每個男人流下饞涎。
但三個合在一起,任何男人都頭痛。
花解語最少話最溫柔,但她不出聲則已,一開口小鄭就忙累個半死。
綠野沒有事,平常很好。但若是忽然情緒波動或受到小小刺激,她罵人的話以及無理的法子千奇百怪。幻想力最豐富之人,亦要為之瞠目結舌自認遠遠不如。
但最可怕最頭痛的還是閻曉雅。她一直不表示任何意見,不露出絲毫心事。
她越是深藏不露,你就越為之煩惱頭痛。你們說向東走,她跟著。你們忽然來一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改向西行,她亦跟著,全無怨言,亦不評論。
小鄭和閻曉雅搭擋三年之久,當然對她脾性很清楚。以往閻曉雅偶或沉默並對任何事情都無意見,但只是偶然而且時間不長。決無此次堅決沉默下去的意思。
她為何用濃濃的沉默包裹自己?是不是迤邐穿越曠野的那一行孤單的足跡?
陰霾沉黯的天氣使人感到永遠是在昏暮中,縱然才不過中午,卻不由得想起蠟燭、洗熱水澡、豐富晚餐等等。當然最要緊的是一張乾淨舒適寬大的床了。
總算已跨越最荒涼最難行的地區,崎嶇荊刺卑濕泥濘等,暫時拋到腦後。
連小鄭也透一口大氣,自言自語道:「有些地方簡直連蒼蠅都活不下去,但居然還住人,真是奇怪之至。」
那些小村莊他們不肯歇腳。而現在在前面不遠一個市鎮居然略有規模,屋宇連綿,看來起碼有上千戶人家。
小鄭又道:「那是安居鎮,附近百餘里內最大最繁榮的市鎮,飯館旅店等百肆俱全。衣帽鞋襪花粉都買得到,甚至有兩家棺材鋪。」
每個人外表都相當狼狽,鞋襪濕透以及濺滿泥跡,褲裙邊勾破掛裂,頭髮蓬亂污穢。
除了小辛這種奇怪的人,誰也不會選擇這條路。
他們很不幸跟隨這個奇怪的人,所以只好吃許多不必要的苦頭。
小鄭自言自語說道:「吃飯最愉快悵意,幾個香噴噴小菜,一大碗麵條或熱辣辣的白飯,做神仙也不過如此。」
他這幾天已經習慣這種奇特方式,微詢大家意見。
最麻煩彆扭是綠野,專門抬杠生事。如果花解語小鄭閻曉雅任何一個人出主意,她多數會設法推翻否決。
所以花解語只微微地笑,閻曉雅則不置可否。
綠野道:「我餓死啦。」
小鄭道:「那就決定先吃飯。」
綠野道:「不對,先投店。」
小鄭怔一下,道:「對,先投店。」
綠野道:「不對,先買點鞋襪衣物替換。」
小鄭道:「有道理。如果小辛居然還在此地,那就更理想了。」
綠野道:「我們本是一直暗中跟蹤他,現在碰上他有何好處?」
小鄭道:「我也不知道。」接著又喃喃道:「叫小辛嘗嘗這種滋味,看他受得了受不了。」
小鄭喃喃自語,聲音模糊不清,所以綠野根本不知他說什麼。好在他喃喃自語算了,故此綠野也不追問。
綠野道:「我們等你,你先去查探過,客棧開好房間,我們才入鎮。」
其實每次打尖吃飯投宿等都由小鄭先安排妥當。
小鄭去后,綠野道:「哼,賴蛤蟆當然要跑腿辦事,要勤快忍氣……」
閻曉雅皺起眉頭瞧她。
綠野瞪大雙眼反盯她,眼中閃輝著狂野挑釁光芒。
花解語道:「小鄭至少極擅長追蹤之術,如果沒有他,只怕很難找小辛的蹤跡。」
閻曉雅首先移開目光,避免與綠野對視。
綠野本想乘勝追擊,但心中真怕翻臉后小鄭閻曉雅離開而無人帶路。再說平時有個小鄭出氣解悶,有他伺侯一切,路上的確方便多。所以終於收回挑釁的眼光。
花語語道:「閻曉雅,其實你大可攜帶小鄭離開我們?你何須遷就我們。你何須忍這一切?」
閻曉雅小嘴動一下,還未說話,綠野已道:「我知道,她想我們三個人一齊見到小辛,然後看看小辛的反應選擇。」
這個女孩子心直口快說話沒有忌憚,一下子把大家心中的猜疑和慾望全挑出來。
花解語道:「我卻懷疑,小辛在我心中,真有如許份量?」
「真的」她心中有個聲音回答。小辛除了會用銳利目光刺透黑紗,看過她全身每一寸肌膚之外。此人還有說不出的魅力,使人根本不能忘記。
閻曉雅深深嘆息一聲,她的想法是否和花解語一樣?
綠野大聲道:「小辛就是小辛。當然有些與別人不同之處。但你們卻沒有見過世面,碰到一個男人就神魂顛倒傻頭傻腦。哼,小辛一定暗暗得意好笑。」
所謂「世面」自然是指跟男人發生關係。
閻曉雅疑惑地望著她。花解語解釋道:「綠野認識不少男人,曾有過較為密切的往為。」
綠野道:「何必說得如此文雅。我不喜歡藏頭露尾。乾乾脆脆說,我跟許多男人上過床,就這麼回事。」
閻曉雅大吃一驚,打破沉默,道:「真的?為什麼要說出來?」
綠野道:「那些都是過眼雲煙不值得重視。為了不被別人講閑話?為了不被一般人觀念排斥?為了怕男人不真心愛你?」
閻曉雅一句話都答不出。
綠野又道:「其實你和花解語老早不被世俗觀念接受,漂漂亮亮的小娘兒們卻殺人不眨眼,誰敢要?」
小鄭回來帶路,他的敏銳觀察力已發覺三個女人都懷有心事,都悶著一肚子氣,因此他連多一句話都不說。
鎮內有一條長街,所有商肆排列兩旁。街上行人熙攘往來,頗有繁盛熱鬧氣象。
街上行人大多數是鄉下人,所以一些斯文的讀書人,穿著講究的富家子弟,很容易辨識出來。當然她們更惹人注目。每間店鋪都因為她們經過而暫停一切買賣交易。
她們先選購鞋襪衣物。其實每個人都有小包袱帶著替換衣服,但都沒有晾乾。
客棧不大卻相當乾淨。掌柜店伙小廝所有的眼睛睜得又圓又大。饒他們幹這一行見過不知多少人物,但這三個美女雖是垢面蓬首身上很多泥跡,仍然能使他們瞧得發楞。
因此當三女各自洗抹更衣時,掌柜的就撩撥小鄭閑談,想從小鄭口中得知三女來歷。
等小鄭也梳洗出來,不禁暗暗好笑。因為客棧前院忽然生意奇佳坐滿客人。其中大部分是本地人,個個齊整乾淨,有些正襟危坐似是商議正事。有些東張西望,簡直食不知味。有幾個人淺斟低酌搖頭擺腦談詩論文,一望便知他們有長談的決心。
小鄭當然不客氣,跟掌柜要幾個小菜,卻著實挑剔好一會。
因此這一頓飯綠野、花解語、閻曉雅都吃得委舒服,不但菜好飯香,連碗筷全是新的,甚是潔凈。
由昨天下午直到今天中午,勞累污垢以及複雜心情,使她們肉體疲倦變成精神厭倦。
正因如此,這頓飯特別好吃。「飢則易為食」這句古諺永遠不錯。
綠野用纖美白嫩兩隻手指捏裂竹筷,撕出一小截做牙篾之用。她雖是很野,但剔齒時仍然會用另一隻手遮擋張大的嘴吧,動作甚是優美。
許多人顯然瞧呆了,直到綠野美麗卻銳利的目光逐一瞪視,才吃驚地垂頭或轉開眼睛。
綠野不高興地說道:「小鄭,你看見了沒有?」
小鄭道:「我看見啦。」
綠野道:「一個人送一個耳光好不好?」
小鄭訝道:「你問我?我的話你從來聽不進,為什麼問我?」
綠野道:「不問你問誰?」
小鄭道:「至少還有兩個人可問。」
綠野道:「我才不問她們。」
小鄭知道她會錯意,道:「此鎮的人很奇怪,很多人家都不燒飯。」
綠野大感驚訝,道:「真的?」
花解語笑道:「小鄭沒有騙你。你也瞧見的,這兒吃飯的都是本地人。」
小鄭道:「對呀,除非大家都有不燒飯習慣,否則那來這麼多本地人上館子?」
綠野不覺失笑。她的笑容加上花解語的笑容,宛如春回大地百花忽然盛開,所有的人都瞧得呆住,也因此整個廳堂突然靜寂無聲。
小鄭壓低聲音,但因為很靜之幫,幾乎人人都聽見,他道:「要打耳光有兩個人一定要先問問,但我想他們一定不同意。」
綠野換上怒色,站起身叉腰道:「誰?你說。」
花解語忙道:「別誤會,不是我。」
閻曉雅亦輕聲道:「也不是我。」
綠野準備衝突準備對付的正是這兩個人,但忽然全部落空,不覺楞住了。
小鄭道:「那邊牆角一個,靠門口一個。都是獨自來吃飯,都是外地人。又都是搭人家桌子混充本地人。」
綠野眼睛一轉都看見了,她頗有閱歷經驗,自是不會弄錯。
兩個都是年輕人,絕不超過二十七歲。角落那個外表人斯文面貌端正,但眉宇間一股兇悍沉鬱之色,門口那個很粗壯,短打裝束,除了驃悍狠斗味道之外,亦隱隱透出一股沉鬱。
由於是叉腰望去,於是所有的目光都集中角落那個青年身上。
他回顧一眼,大部分目光被他碰回去,只有綠野等人例外。
綠野甚至還特地向他瞪眼睛。那青年雙肩動一下,動作很細微難以看見。但行家眼中已知道他曾經想站起身。
不過他不但沒站起,反而垂頭俯首。
他為何不敢站起身?害怕綠野?抑是念她女流之輩不願生事?
綠野大聲道:「奇怪,酒杯有什麼好看的?我第一次遇見凈看酒杯不敢看人的男人。
哼,一定不是男人。」
有些人發出笑聲。綠野忽然覺得正在罵連四。所以忘了理會旁人笑聲,又大聲道:「凡是藏頭縮尾都不算男人,不敢拔刀更不是男人。」
人人皆知綠野罵那一個。另一方面提到拔刀,綠野怒火直冒。連四那小子含垢忍辱比懦夫還不如。但後來卻為閻曉雅拔過兩次刀。拔一次刀還可說是偶然,可以說是因緣湊巧。但第二次拔刀意義就不尋常了。
但綠野做夢亦想不到連四拔刀,根本與閻曉雅無關。
連四隻為小辛拔刀,可是此類男人的感情感受,綠野永遠不會了解。
綠野氣得向閻曉雅瞪瞪眼睛,忽然道:「拔刀呀,懦夫,躲在酒杯里難道能過一輩子不成?」
她罵的恨的是連四,但那青年卻忍受不住,霍地站起。
他身材修長,儀容端整。
他隨手從桌底摸出一口連鞘長刀,砰地重重擱桌上。酒杯碗碟碎裂不少,茶葉酒水飛濺。飯堂內雅雀無聲,人人楞呆望住那口長刀。
綠野轉眼望去,只見那青年沉鬱兇悍表情更濃,身子挺得筆直,軒昂中含有孤獨凄涼之意。
她忽然心中一軟,這樣子當眾辱罵叫誰能忍受?當然連四可不是一怒之下走出雷府拔刀擊潰五行神箭么?
那青年用沉著卻顯然忍氣抑忿聲音說道:「在下葛沖之。姑娘,在下當眾懇求你。」
所有的人都傻了。看他樣子的確不似無膽懦弱之輩。他怎肯當眾向一個女孩子投降求饒?
綠野的心更軟了,放柔聲音應道:「不客氣,你想怎樣?」
和緩柔軟的聲調使氣氛立刻鬆弛,靠門口的粗壯青年站起身,他不高約摸只有五尺六七,但非常壯健結實,驃悍之氣真能令人感到忌憚畏懼,這類好勇鬥狠之徒最好敬而遠之。
粗壯青年怒聲道:「我叫王勇。葛沖之,你何須低首乞憐?人頭落地也不過碗大的疤。」
葛沖之不作聲,一直凝視綠野。
綠野望向王勇,打從第一眼就早已知道此人粗豪好鬥,所以奇怪他何以亦有一股沉鬱之色?這個心粗勇狠之人果然忍不住跳起身了。此是他本色,不足為奇,奇怪者仍是他眉宇間沉鬱悲涼之意。
綠野道:「一個個來,王勇,你當然不肯跟葛沖之聯手。所以先安靜下來,等一會輪到你。」
王勇一定想不出應答反駁理由,默然坐下。
葛沖之才緩緩道:「姑娘,在下想懇請指示解答一個疑團,在下的刀藏於桌下,自問無人得知,但你何以得知?」
綠野衝口道:「是連四。」她的真意指的是連四不敢拔刀使她印象深刻得不可自拔。所以忽然把葛沖之當為連四,不覺提到拔刀。她何曾曉得葛沖之將長刀藏桌下?
葛沖之訝道:「連四,他也來了?」
綠野道:「沒有。但他會告訴我此中的訣密。如果你有一把刀藏在桌底,坐姿決定與平時不同。」
葛沖之恍然道:「原來如此,多謝姑娘指教。」
綠野暗暗好笑,指教什麼!根本是她隨口杜撰。女性天生就有偽裝和說謊的天才(比起男人而論)。故此她隨口編排,卻也甚是合情合理。
葛沖之拿起長刀,拍拍刀鞘,仰天長笑一聲,道:「連四拔刀訣聽說天下無雙,武林近口為之轟動傳說。在下已聽得多了,今日見不到連四,相信見到姑娘也是一樣。」
綠野美麗的眼睛一瞪,道:「胡說,連四算什麼東西。他是他我是我。連小辛的橫行刀我也不在乎……」
粗壯驃悍的王勇大喊一聲跳起身,道:「小辛的橫行刀你不在乎?吹牛!吹牛!」
花解主忽然插嘴,她的聲音向來溫柔得使人心軟,語聲入耳字遼清晰無比。
她道:「王勇兄,你見過小辛?」
王勇道:「沒見過。」
花解語道:「小辛若在此地,一定很感激你。不過這位綠野姑娘卻識得小辛,她的話當然並非全無根據。」
王勇一楞,道:「她認識小辛?唉,我要是見過他,死亦瞑目。」
綠野道:「為什麼?小辛有什麼了不起?」
王勇道:「近兩個月天下武林人人談的是小辛,這等人物不見一見豈能甘心?」
花解語道:「小辛連四都值得一見。很多人想見他們,卻都不懷好意。人怕出名豬怕肥,小辛連四有了聲名,人人起擊敗他們,尤其是年輕好手。」
葛沖之道:「怪只怪沒有修養的人太多。」
王勇道:「不對,誰不想擊敗他們一夕成名?葛沖之難道你不想?」
葛沖之苦笑一下,道:「從前想過,但現在的我已不是從前的我。」
王勇啊一聲,忽也嘆氣道:「我也是,原來你……」
葛沖之道:「其實去年此時此地已見過你。只不過你沒留意而已。」
王勇又長長嘆口氣,咕咚一聲坐下來,差點將堅牢的板凳壓斷。
花解語美眸一轉,柔聲道:「好啦,如果沒有壞心歹心,綠野姑娘或者肯替你們介紹跟小辛連四認識。」
綠野坐下喝杯茶,道:「花解語,你幫他們。為什麼?」
花解語壓低聲音,道:「他們有很大的麻煩痛苦。問題都出在這安居鎮上,你說奇怪不奇怪?」
綠野道:「當然奇怪。」
閻曉雅道:「安居鎮芝麻綠豆一點地方,莫非亦有古怪?」
小鄭此時才介面道:「一定有。第一點此鎮總共不到一萬人口,又不是往來要道。但客棧有兩家之多,裝修設備都不錯。第二點,此鎮一個月能死幾個人?怎能支持兩家棺材鋪?」
三女都一怔,各自尋思。
他們其後交談聲音很低很小,所以店內已恢復飲酒食肉的喧聲。
小鄭顫巍巍起身出去。三女為了等他,直等到其他客人走精光,只剩下葛沖之、王勇二人,才見小鄭回來。
葛沖之王勇各自把著酒壺,不停喝酒,悶酒特別易醉。看來他們已有幾分醉意。
綠野埋怨道:「小鄭,你去了很久知不知道?」
小鄭道:「很對不起,真對不起。」
綠野道:「此鎮有古怪,但我們自己亦有事。走好不走好?」
小鄭道:「還是趁早上路的好。咱們自己的事要緊。」
花解語欲進反退,道:「對,別人閑事我們才不管呢!」
綠野搖頭道:「不對,我們不管的話永遠不會有人管。此鎮偏僻得很,誰曾經過?」
花解語道:「莫忘記小辛早已經過,他不管我們管么?」
綠野道:「你不想請便,我非留下不可。」
閻曉雅在她灼灼目光下,只好表示意見,道:「我無所謂,管就管。」
小鄭道:「我們當然留下看看怎麼回事。葛沖之使的是鬼頭刀,兩邊靴筒各插一口短刀。可能是黃山派年輕高手,已得該派兩手三刀絕技。」
花解語道:「有道理,王勇亦有點來頭。絕不是普通的練家子。」
小鄭道:「他腰間鼓起一圈,卻不似軟鞭,莫非是軟劍?」
花解語道:「此人一身橫練,雖然尚未練到不怕刀劍利器加身地步,但有橫練工夫而又使用軟兵刃的,南方只有九江奇勝門。橫練是鐵布衫,兵刃是釣刃鐵練。」
小鄭道:「如果王勇真是奇勝門弟子,則這兩人本身實力和背景都不可輕侮。他們有何麻煩痛苦?」
花解語道:「任何人休想從他們口中問出隱情真相。我們想知道的話,須從別人別處下手。」
小鄭搖頭道:「也不行,我找過掌柜夥計,銀子花了一百兩,又差一點割斷他們喉嚨。
一切手段都榨不出隱情。」
無怪他去了那麼久!綠野登時原諒他,說道:「你很能幹。但我們乾脆詢問他們豈不更直接了當?」
花解語輕輕道:「江湖上從來未聽過安居鎮。如果他們肯泄漏一點口風,安居鎮絕不會籍籍無名。」
閻曉雅道:「看來這兩個男人不是貧生怕死之輩。所以我們就算能擊敗他們,恐怕仍然落空。」
綠野向她瞪眼睛,道:「廢話,胡說,哼。他們不敢說么?你試過沒有?」
對於她這等挑釁口氣神情,閻曉雅老早已習慣了。閻曉雅亦早決心不跟她衝突。所以歉然一笑,道:「好,好,我本來愚蠢不懂事。你說怎麼辦我們就照樣做。」
綠野發作不出,俗語說「伸手不打笑臉人」。的確有道理。這巴掌無論如何打不下去,如果對方含著笑容。
花解語微笑道:「綠野,你還記得徐良么?」
徐良年輕英俊,是煙波萬頃徐無理的獨子。武功高強而又聰明機智。
但他連一招也使不出,被花解語綠野拿下,像捏糯米粉團一樣隨便搓弄擺布。
綠野眼中一亮,道:「當然記得。此地這兩個傢伙年紀跟徐良和林火土差不多。」
花解語道:「如果你肯親自出手,以你家傳絕學,他們都有大大懈隙可乘。」
綠野道:「就這麼說。我出手。」
小鄭忙道:「姑娘們,不可使強硬手段。」
綠野道:「怎麼啦?我打不過他們?」
小鄭道:「在下非是此意。但世上有些人吃軟不吃硬,方法如是用錯反而大大棘手。」
綠野道:「難道叫我哀求他們說出隱秘?哼,不通之至。」
小鄭避免與她爭辯,道:「這兩人雖然不同一路,但卻有共同之處。例如他們年輕不大卻都武功紮實得很。他們脾氣很了解某種情勢。他們去年都來過此地……」
綠野聽得傻了,連花解語也佩服道:「小鄭你真行,我只瞧出一兩點而已。」
小鄭道:「跟小辛一比我就變成傻瓜。請勿誇獎我。」
綠野道:「那也不見得。」她為人心直口快,想什麼說什麼。又道:「照你看該怎麼辦?」
小鄭道:「他們還有一點相同,而是最奇怪的。那就是他們身上都帶有價值不菲的金銀珠寶。」
三個美女都現出驚異神色。
花解語道:「這點果然很奇怪。」
綠野道:「就算賺錢也不必通通帶在身上。」
閻曉雅居然開口,道:「莫非他們無家可歸亦沒有可信託的朋友?」
說到無家可歸,她眉宇間不覺露出憂鬱之色。
小鄭道:「一個是鼎鼎有名黃山派子弟。一個是奇勝門年輕高手。就算無家可歸亦不至於沒有知心朋友。」
大家都反覆尋思,根據分析而得種種現象。葛沖之王勇出現安居鎮必有一個相同原因。
又由於都不是窮鬼,偷盜搶劫一定不可能。
綠野是行動派,想不想就不想。移步走到葛沖之對面坐下,道:「葛沖之,請我喝一杯。」
葛沖之抬起含有酒意的眼睛,驚訝不已,道:「我敢情是聽錯了?」
綠野笑道:「我本來不想對你凶,我跟別人嘔氣而已。」
葛沖之趕緊拿杯子,給她斟酒,舉杯道:「多謝你原諒我失禮。」說罷連干三杯。
綠野道:「你酒量很好。我這個人很好勝,不能教你吃虧。」也連干三杯。
說到酒量,卻是很奇妙的話題。有些人酒量明明很好,偏要裝模作樣拚命裝不行,有些則大誇口結果每喝必醉。有些人看對手而定,碰到男人就保留實力以便到最後一下灌醉打垮對方,而對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卻逞英雄杯杯見底,不知不覺灌醉自己。
至少年輕人容易被女孩子灌醉。葛沖之年紀還輕,所以不久已幹了十八杯。
輪到花解語過來,綠野則走到王勇那邊,使他不必再用艷羨的眼光瞧望。
但葛沖之王勇雖然後來舌頭都大了,有點語無倫次,但秘密仍不肯透露。
綠野花解語一走開,他們都伏在桌子睡著。這邊三女和小鄭低聲商議。
綠野道:「沒錯,他們去年此時來過此地。前年也一樣。但不肯說出原因。」
花解語道:「他們都有很沉重的心事,很痛苦很煩惱。嚴重得不敢提到前途、理想等等。」
小鄭道:「這些資料表面上不算什麼,其實極為重要。以他們的年紀脾性,怎肯年復一年於某時來到某地?他們非是懦弱消沉之士,何以不談前途理想?可見得必有某種痛苦和隱衷,使他們不敢想將來。」
他停歇一下,又道:「在下趁便又出去查過。此鎮許多做小買賣的人對於外來客旅很習慣,一點不奇怪亦不好奇多問。有些人話中不覺透露此鎮的確每天都有外路人前來,住幾天就走。都很大方捨得花錢。所以他們很受歡迎,卻也不敢多嘴問這問那,因為那些外路人大多很兇。」
如果拿葛沖之王勇二人做樣本,的確如此。
小鄭又道:「此鎮地方相當大,最西邊有一戶院深屋大,還有一座三層高的樓閣,叫做隱賢閣。主人梁老員外,現下很少出門亦不管事,裡外都由梁大公子二公子管理。」
綠野道:「隱賢閣梁家敢是有問題?」
小鄭道:「目前還看不出,因為梁家樂善好施,擁有很多店鋪房屋和田地,租很便宜,又對調濟貧苦人家。」
綠野道:「既是如此幹嗎提他?」
小鄭道:「梁家請了很多武師,門禁森嚴。另一方面又組織全鎮七八百年輕力壯的人,免費練習武技。隱隱成為地方上一支武力隊伍。」
綠野道:「梁家有野心造反?」
花解語道:「大概不至於此。但如果有人想動他們,就算千兒八百兵丁亦未得手。若是人少,那些武師已經足夠。」
小鄭道:「要是我很有錢又有很多仇家,梁家這個辦法最妙。」
閻曉雅忽然道:「我想查一查葛沖之王勇的脈息。」
大家都很奇怪,綠野起身先行。拍拍葛沖之肩頭,道:「喂,別睡啦。」
葛沖之咿咿唔唔聲中,閻曉雅拉起他一隻手,三指指尖搭落脈門「寸關尺」部位。
他們裝著拉扯葛沖之起身,接著又如法拉扯王勇。
無奈那兩個人都沒有回醒(其實已被點了睡穴)。他們回到座位繼續密商。
閻曉雅道:「他們脈象一樣,好像正常,但又似乎不妥。」
花解語道:「你看法如何?有沒有結論?」
閻曉雅道:「有,他們若不是某處脈穴受制,就是受藥力所制。總之不妥,否則以他們的體魄和內力,絕不會五十蠱之內醉成這等模樣。」
大家想一會,小鄭道:「好象已查出不少線索。既然他們之間有這許多共同點,我們亦可由此下手。」
綠野道:「快說來聽聽。」
小鄭道:「他們身上都帶著珠寶金子,我們全給拿過來,瞧他們反應就知。」
綠野道:「不好,很容易發生誤會。」
小鄭道:「我們盡量讓此鎮之人曉得正在追查葛王二人之事,相信必有奇怪事發生。」
綠野又搖頭道:「也不好,打草驚蛇,最怕蛇不出來,更難找了。」
小鄭道:「餘下只有一法。我們嚴密監視盯住他們。尤其是晚上。」
大家商議結果,採取監視之法。
葛沖之王勇後來各自回房睡到翌日上午。吃早點時候大家公開碰頭。
葛王各自獨佔一桌,雖然曾交談過,竟不坐在一起。
葛沖之雙手揉揉太陽穴,滿腔頹喪煩惱,直到綠野在右則坐下來,他不覺吃一驚。
他眼中這個女孩子明艷照人,實在難得遇見。但正也因故使他更感懊喪。
他的沉鬱之色打卻綠野心弦,她柔聲道:「不舒服?睡得不好?」
葛沖之苦笑道:「三年前我絕不想念會不舒服,會睡得不好。」
他抬目望綠野,忽然羨慕地道:「你從來沒有心事沒有煩惱?」
綠野道:「對,煩惱人人都有,只不過大小不同而已。」
綠野道:「男人真可憐,有煩惱不敢講,更不敢像女人一樣大哭一場。」
葛沖之道:「正是如此。」他感動得說不出話,綠野如此體貼了解,她簡直是天上謫降人間的仙子。
綠野道:「既然你很煩惱,最好直接面對煩惱設法解決。有人告訴我,痛苦本身並沒有什麼,只不過你去想它而你就越感痛苦。」
葛沖之道:「可是有些痛苦卻是實實在在,我想或不想仍然存在。」
綠野道:「對,這是事實。如果不能面對解決它,你可以想法子逃避。」
葛沖之道:「痛苦和煩惱一方面是事實存在於外界,同時又存在心裡。誰能逃到心不能及的地方?」
綠野凝視他一會,才道:「你一定痛苦很久,才想得如此深刻透徹。命運真可怕,任何人都受它支配。」
葛沖之但覺她的聲調目光都能使他打開心扉,可以赤裸相見。
這種奇異感覺他這輩子第一次發現,內心中既快樂而又很不安。是否每個人一一中必定會有這種奇異感覺?
他深深嘆口氣,道:「命運的確可怕!不管你相信與否,順從或反抗,畏懼或漠視,年青或年老,總之你仍在命運支配中。」
綠野道:「以你的年紀而又專修武功的人,居然想這麼多,真叫人不敢相信。你知道,大多數練武的小夥子似乎缺乏頭腦,拳腳刀劍就是一切。」
葛沖之道:「你才令人驚異。我以後永遠不敢看輕女孩子。從前的想法荒謬可笑之極。
任何男人在你面前必有此感。」
綠野道:「不一定,在一些人面前我簡直變成傻瓜。」
葛沖之道:「誰?聽說小辛象魔鬼一樣,是不是他?」
綠野腦海中泛起小辛。
她不能欺騙葛沖之,只好點點頭,道:「但第一個人是我祖父。還有連四。」
為什麼提到連四?她話一出口就覺得迷惑。
不久以前連四在她心目中仍是憊懶懦夫一名,但現在居然成了英雄成了偶像?
葛沖之嘆口氣,道:「三年前我可能不自量力要跟他們斗一斗。」
綠野道:「現在你不敢?」
葛沖之道:「對,不敢。不過卻與武功無關。」
綠野訝道:「那是為什麼?」
葛沖之喃嚅一下才道:「說出來別笑我。現在我既無雄心壯志,同時對人生看法做法都不同了。」
另一邊花解語也正和王勇閑談。
花解語道:「從九江到此地要走多久?」
王勇道:「七八天。」忽然一怔,道:「我曾說過從九江來的?」
花解語道:「沒有。但除了九江奇勝門,沒有其他家派是橫練加軟兵刃。」
王勇道:「你還知道什麼?」
花解語道:「沒有了,啊!還有一點,我知道你煩惱痛苦。」
王勇道:「你知道得越少越好。我不想你也有痛苦煩惱。」
花解語道:「我明白,有些痛苦會傳染。」
她的溫柔和聰慧諒解,加上花朵般面龐笑語,宛如春日和風熏醉千萬遊子。
王勇看得痴了。之後,忽然用寬厚堅實手掌握住她白晰縴手,誠懇地道:「你們最好離開,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知。」
花解語任由他握住手掌,感覺有點奇異,亦很陌生。因為她自長大以後,手掌從未被男人握過。
她輕嘆一聲,道:「如果你的痛苦有人能幫得上忙,我願意替你找來。那怕用哀求或者綁架方法。」
王勇道:「沒有人能幫忙。連小辛都不行。」忽然發現自己還緊緊握住人家的手,連忙放開,道:「請別怪我。」
花解語道:「小辛也不行?我不信。」
王勇道:「有些事不是武功能解決的。」
花解語淡淡道:「但他除了武功外,醫藥之道亦是當世無雙。」眼角瞥見對方微微動容,又道:「當然醫藥之道也救不了心病。如果你有心病,只有心醫方醫得,古人這樣說過,對不對?」
王勇喃喃道:「對,心病還須心藥醫。原來小辛精於醫藥之道。」
但小辛上一回見到花解語,並沒有提到她所中絕毒,當然也沒有提到出手解救。花解語想到此事,心都涼了。
小辛肯出手救常青,為何不肯救我?
如果小辛認為彼此毫無交情時,何以毫不猜疑接受我一千兩銀子拿了就用?
王勇突然道:「你也有很沉重心事?唉,我一直以為你如此美麗姑娘,絕對不會有心事有煩惱。」
花解語道:「不論是人或事情,從表面看往往得不到真相。」
王勇道:「只不知花姑娘的煩惱困難我能不能幫忙?」
花解語忽然泛起惡作劇念頭,道:「當然可以。」
王勇忙道:「請告訴我。」
花解語道:「有一件關係及我哥哥死活的事,只要有錢就可以解決。」
王勇笑道:「錢?要多少?」
花解語道:「沒有一萬也得八千。」
王勇又笑一下,但笑容忽然漸漸黯淡。
花解語道:「這數目不小,所以你不必感到為難。」
王勇道:「數目不大,但不能馬上給你。」
花解語道:「我明白,你不必為難。」
王勇解釋道:「我身邊現成有三萬兩,但晚上就要用。所以不能馬上給你。」
花解語不說其他話,只道:「我明白,你先辦你的事。」
王勇道:「你哥哥要一萬兩最晚幾時?」
花解語嘆氣道:「也是今晚。」
王勇瞪大眼睛,道:「莫非他跟我一樣?今晚?」
花解語道:「對,今晚。他自己有幾千兩,其實一萬兩數目還不夠。但可能獲得緩期。」
王勇咬牙切齒,面上表情一時豁出性命要拼,一時衰頹要放棄任何掙扎。
他必定受創極深,被命運折磨既久且多。否則以他年齡凡有逆境必能奮力抗拒,必定不會有放棄之想!
花解語嘆口氣,道:「對不起,其實我不需要錢。」
王勇一楞,道:「真的?」
花解語道:「我開個玩笑,誰知這個玩笑開得如此缺拙劣。使你受到傷害,對不起。」
王勇道:「但願只是玩笑。真的?」
花解語道:「真的,我卻忽然很擔心,擔心你的問題。」
王勇道:「你知道?」
花解語道:「不知道。但如果你必須付人家三萬兩銀子,這數目很大,事情必定很嚴重。如果人家懷疑我和我的朋友,而你卻跟我談了很久,你怎生辯白呢?」
王勇道:「這……我不知道。我根本沒想到。」
花解語道:「我幫得上忙么?」
王勇搖搖頭,道:「誰也不行。」
花解語道:「好,我們等會就走。明天在合肥見。我記得有家客棧叫做遠悅,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