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小辛又道:「吳哥,可借你身子還太高一點,如果能再矮兩寸,就一切不必擔心。」
吳哥還好,但郝問卻幾乎駭得跳起身,道:「真是魔鬼,一點不錯真是魔鬼。」
吳哥仍然謹慎忍耐問道:「小辛哥說我不夠矮,是甚麼意思?」
小辛道:「你顯然修習過易容道最高的『滄桑七變』。你本來高瘦身材,面容也瘦長。
但施展滄桑七變的『深墜術』,便變成矮胖橫面模樣,只不過你如果能夠再矮兩寸。則氣功造詣大大不同。你的「天龍抓」也好,劍術也好都不怕這飯館內任何人了。」
吳哥楞了一陣,嘆道:「你怎能夠懂者這麼多?小郝講得不錯,你簡直不是『人』。」
郝問卻忽然露出喜色,道:「吳哥,咱們快快打發這些討厭傢伙,然後跟小辛哥商量一下……」
吳哥搖頭道:「這些人不好打發。小辛哥只指出一個鐵燕子段鈞而已。但還有『憎富嫌窮』楊貴。『小櫻桃』李香香。無嗔上人等等。其實鐵燕子段鉤再加上胡銅鈴之助,只怕威力還要加倍。」
郝問居然連眉頭都不皺,道:「我知道,但咱們好不容易才遇見像小辛哥這樣的人物。
吳哥,你別忘記時間無多,時間無多啊!」
吳哥而上雖然全無表情(他施展『滄桑七變』易容奇術面上永無表情),可是眼中卻射出他們黯然甚至可以形容為「凄慘」神色。他緩緩道:「我知道。小郝,難道我會忘記?
好,光打發這些混蛋再說。」
「最憐費盡心機處,只博燈前哭幾回!」難道他凄慘眼色竟是如此?何以「時間雖無多」?又何以須得遇上小辛這等人物?
好在小辛早已習慣了千奇百怪變幻無常的世事,否則連半刻鐘也坐不下去。
吳哥站起身,登時惹來不少眼光。幸而他身材矮矮胖胖,所以誰也不加註意。
小辛道:「吳哥,等一等。」
吳哥坐回座位,道:「小辛哥請講。」
小辛道:「如果想引開這些人的注意以便安然離開,有很多辦法。花點錢找個人扮作你或我,大模大樣走過店前就可以大亂一陣了。」
郝問低聲喝采,道:「好計謀。只要有一個很像『橫行刀』小辛之人走過,何愁不天下大亂?」
吳哥道:「我雖能忍耐謹慎小心,但絕不欺場。只要把場面擺得公公平,我一定堂堂正正,出手雖死不悔。但目下的場面太不公平,這些人隨時隨地可以做聯手圍攻的卑鄙事情。
所以我也要朋友助拳。」
郝問訝道:「誰?還有人肯出頭幫你?」
吳哥道:「你要不要猜?」
部問眼睛一轉,道:「是不是小辛?」
小辛苦笑一下,如果這刻吳哥開口請他助拳。他知道一定會答應。但為何肯答應?則連自己也凶答不上來了。
吳哥卻道:「不是,至少目前不是。」既然只是「日前」,顯然「將來」有請小辛助拳的可能。
郝問驚訝得這嘴巴都大大張開而居然忘記合攏。但他最佩服吳哥的正是這一點,縱是最惡劣的情勢山窮水盡之時,仍然能打得開局面,或者形容為殺出一條血路,吳哥就有這份堅毅力量。
吳哥這回真的搖搖擺擺地走。
小辛喃喃地道:「好男兒。我也要問他一句話。」
郝問眼中露出光采。天下芸芸眾生能得到小辛讚許的絕對不多。他道:「你想問甚麼?
我是吳哥朋友。」
小辛笑一下,道:「現在你也是我的朋友。所以我把問題留著問他。」
這時吳哥在門口出現。事實上他瘦削麵孔上飛揚的雙眉以及瘦長身子,還有一身寶藍色長衫和眼間一把長劍。簡直和剛才矮胖蹣跚形態沒有一絲一毫的相似。
但小辛一眼望去感到此人是「吳哥」
有好幾人驚叫道:「飛天鷂子吳不忍。」
整個大廳堂驀地變得鴉雀無聲,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吳哥身上。七年來種種殘酷詭異傳說,老早把這個有渲染成地獄中的惡人。除了各大門派各地名家高手聞風追捕以至吳哥很有名之外。武林中人甚至傳說二十年來最轟動最著名的「惡人譜」中也列了「飛天鷂子」吳不忍大名。由於「惡人譜」聲名極盛而又甚是神秘,所以凡是傳說登載「譜」上的人,無不立刻天下皆知。
此所以吳哥一出現,全廳近百食客(現在已經全部是武林中人),霎時肅靜無聲,等著瞧那「神拳無敵」趙真對付他。
趙真站起身,魁梧的身軀平添幾分氣派。他抱抱拳洪聲道:「吳不忍,既然你親自來了,好像很多話都不必說了。」
吳哥目光掃過全廳所有之人,甚至連小辛也覺得似乎曾特意盯自己一眼。這種瞧人方式其實已是武功中一種很高境界,並且亦附帶暗藏震懾對方之妙用。
他聲音很冷漠卻清晰,全廳皆聞,說道:「對,閑話多說無益。反正趙真你擺下三桌逛席所請客人,全是沖著我吳不忍而來。人人都想殺死我好在天下武林揚顯威名。」
趙真道:「快人快語。趙某心中有個疑問數年來不得解答,不知你肯不肯回答?」
吳哥道:「不必了,每一個死傷於本人劍下的人,都有疑問但我永不回答。只有贏了我的人才有資格問,我才會回答。」
中間席上幾個人站起身,神情冷酷。
吳哥仰天一笑,道:「一個對一個,抑是一擁而上,以多為勝?」
但沒有人肯坐下。趙真道:「吳不忍,你隨便挑一位。」
吳哥冷冷道:「除非這一個是你們公認可作代表,否則我殺了一個又一個,弄不好一齊出手,我才不上這個當。」
沒有人能不承認他此言有理,連趙真自己心中也不得不承認,但未挑出一個熊代表大家的人亦簡直不可能。
因此他道:「這倒是一個難題……」
話聲未歇,那個女人(小辛稱為老婆婆)大聲道:「少羅嗦,你這種惡賊淫棍有甚麼資格說話?我……」
吳哥的聲音接下去道:「似是小櫻桃李香香,年紀不大相當漂亮。可惜她水性楊花前後一共已有六個男人。你沒有資格罵我。要不要我把六個男人名字說出來?」
小櫻桃李香香登時花容失色,怒聲道:「你胡說八道,你故意毀謗我,你不是人……」
吳哥嘆口氣道:「好啦,不必急成這樣子,我不說就是。」
「小櫻桃」李香香雖是氣得面上變色,居然也不敢衝出亦不敢再分辯頂應。
三大寺林總住持無嗔上人仰天打個哈哈,展得人人耳鼓生疼,亦因此人人駭異佩服。他道:「吳不忍,你可知道洒家是誰?」
吳哥道:「你知道你是誰么?」
人人覺得奇怪,吳不忍這一問簡直離了譜。人家當然知道自己是誰。
無嗔上人道:「別說廢話。洒家無嗔上人你聽過沒有?」
吳哥道:「聽是聽過。可惜仍然不知道你是誰。因為三年前有人問過一位大大有名的和尚說:「內守幽關,猶為法塵分別影事。昏擾擾相,以為心性,一迷為心,決定惑為色身之內。不知色身,外泊山河虛空大地,成是妙明真心中物。譬如澄清百千大海,棄之。唯認一浮軀體,日為全潮,窮盡源勃。何以妙明真心能容藏許多物?那大和尚不但不會解示,甚至連這一段經文出自何經(大佛頂首楞嚴經)亦不知道。」
懂得佛理之人不多,但這些話針對那大和尚甚至指出他是騙人的大和尚之意,卻人人皆知。莫非大和尚即此大和尚?
無嗔上人喝道:「你胡說甚麼?」
吳哥道:「你自已是誰都不知道,何敢節外生枝提到我?」(要知佛家最中心最精微真理就是「無我」。禪宗參話頭往往問「我是誰?」「狗了陰佛性也無?」所以吳哥間無填上人知不知道他自己是誰,其實含有深意。
也許你會奇怪懷疑若是「無我」,固然沒有煩惱沒有痛苦。但卻又找「誰」來證得解脫?誰為享佛果?答案有二:一、無我論不是一個哲學主張,而是一種宗教行持之實踐方法。也就是「戒定慧」的「慧」,是根本圓滿的大智慧,不是我們普通凡俗的差別智慧。
二、當你經山「禪定」等行持功夫而得到大智慧——即般若。你已超越有限時空,此境界中「你」究竟有沒有已不必言說亦不可言說。此是離文字言語名相境界層次,除佛、道、印度教等。猶太教基督教回教此——西方宗教系統亦有此種離文字名相的看法。例如舊約載摩西問上帝之名。上帝叫他告訴子民IAMWHOIAM。(我是自有永有的。)但當然離文字名相境界卻不等於如「無我」)飯館大廳內氣氛相當奇異微妙。本來人人都敵視吳哥,但現在卻又有很多人想知道「無嗔上人」,究竟是誰?真是三大寺林「總主持」?他憑什麼?
只聽吳哥又道:「如果你就是那位大和尚,旁人會不會想到你比我更該殺該死?至少我不躲在袈裟後面裝神失鬼,你呢?你做了多少壞事?」
無嗔上人登時象斗敗的公雞似的完全泄了氣,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小辛心中嘆氣忖道,單憑几句話就能夠消滅一個強敵連我也辦不到。以吳哥這等人物,誰還能陷害他?
突然一陣清越鈴聲升起,初時人人心中一陣清爽暢快,但馬上又感到鈴聲越拔越高以至耳朵都轟轟而嗚。
只見當中席上一個身軀魁碩、濃髯繞頭的大漢手舉一面鐵牌,牌頂有一枚金鈴,鈴聲就是由此發出。
大漢放下鐵牌鈴聲消歇,接著大喝道:「兄弟泰山派胡銅鈴,要向吳不忍請教幾手劍術。」
吳不忍冷冷地道:「泰山派有兩人在此,究竟是你抑是你師叔鐵燕子段鈞出手?但我瞧學是兩個人一齊上。」
胡銅鈴厲聲大笑道:「你過得胡某鐵牌這一關,當然段師叔絕對不能坐視不理。」
說時已大步行出,當真威風凜凜看來驍勇之極。這種敵手,縱然最不伯死的人也不願意惹他。
人人都準備起身跟出去參觀這場「高手」之戰。但吳哥不但不退出,反而下入飯館大廳。難道他打算在廳內出手拚鬥?廳堂地方雖不小,但桌子那麼多又人頭涌涌,如何能做決鬥拚命場所?
胡銅鈴亦驚訝停步,道:「咱們就在這兒動手?」
吳哥淡淡道:「如果拚命也要揀地方,只不知動手時還要不要先規定好用什麼拳法功夫?若是那麼麻煩乾脆不必動手回家抱孩子去。」
胡銅鈴仰天大笑,笑聲震動屋瓦,他身材極是高大加上震耳聲音,委實威風凜凜使人震懾。
他道:「說得好。拚命之事那有許多哆嗦的。吳不忍,這一點俺服你,可惜咱們此生註定是敵人,不過俺還是可以敬你一杯酒,你肯不肯喝一杯?」
激越的豪情,對生死視如無物的膽氣,誰能漠然不受感動?尤其是行走江湖的武林中人更易感動。
不知那一個角落先發出喝彩聲,轉瞬間所有的人都鼓掌喝采。
等采聲稍歇,吳哥道:「好漢子,當然值得干一杯。」
馬上有兩個灰衣大漢站出來,每人手中捧著一隻青花碗,高高舉示大家。然後各自在附近桌子要酒。
當然誰也不吝惜斟上一碗酒,任何人在這等激越誼壯場合中,別說一碗酒,就算要一條胳臂也會有人奉上。
喝采鼓掌大呼乾杯聲中,那兩名灰衣大漢俱是雙手捧碗躬身進奉,這是江湖中人表示尊敬的方式。
但偏偏吳哥一盆冷水潑在每個人心頭,他舉起左手使所有人靜肅無聲,然後說道:「胡銅鈴,等一等。」
胡銅鈴伸出去端酒的手頓住,所以兩名奉酒的灰衣大漢依然躬著身子雙手捧碗。
吳哥又道:「我不認識他們,你呢?」
胡銅鈴道:「我也不認識。」
吳哥道:「既然如此,這兩碗酒想必沒有問題。」
胡銅鈴不悅沉下臉道:「當然,為什麼會有問題?」
吳哥道:「很好,我們換著喝,你喝我的我喝你的。」
如果那兩碗酒有問題,胡銅鈴必定不會那麼生氣,做虧心事之人就算很會演戲,到時也必定打個折扣。
胡銅鈴生氣得滿面通紅,洪聲大喝道:「酒拿來,俺通通喝。」
喝聲中一手已奪過面前一碗,一口就喝光。接著應該輪到喝下吳哥那一碗酒,那灰衣大漢應該立刻把酒送過去,如果胡銅鈴喝下沒事,這碗酒已足以大大羞辱吳哥一番。
但灰衣大漢卻愣住不動,似乎形勢突然使他一時不知所措。
吳哥一伸手便把酒碗拿在手中,冷笑道:「這一碗酒學問大得很。如果幹乾淨凈全無問題,我吳不忍不免被天下英雄嘰笑,笑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笑我毫不尊重又不懂得英雄氣慨為何物。但是……」
他停口轉眼四瞧,此時全廳寂然,就算細花針掉在地上也聽得見。即使是最老奸巨猾之人,事到如今亦絕對忍不住要聽聽他底下還有什麼議論?
吳哥道:「但是萬一此酒有問題,胡銅鈴就算用長江之水也洗不清,我意思是說,如果有人想陷害泰山派威名,這是一石二鳥最高明手法。」
誰也想不到吳哥忽然扯到有人「陷害」泰山派的題目上去。一時都不知該怎樣推論思考才好。
胡銅鈴怔一下,洪聲道:「吳不忍,俺不明白你的意思。」
吳哥道:「很簡單。我吳某仇家遍地,用任何手段暗算我之人既不少亦不稀奇,而你泰山派威震中州數百年,諒也有些仇怨。所以這一碗酒……」
聽見他一鬆手,青瓷碗乒乓一聲碎裂,碗內之酒流濺一地誰也收不回來。
他向那灰衣大漢拱拱手,道:「得罪了。但如果你不知不覺被人利用,想必亦將有一番麻煩。」
灰衣大漢膛目些舌退開,這等風雲詭變的局面的確不是一般人能順應自如的。
吳哥又道:「吳某今日這一場請泰山派高手鐵燕子段鈞及胡銅鈴兩位指教,別的人以後再說,這話有沒有人不同意?」
當中筵席有人應道:「老夫不同意。」聲音蒼老而又無精打采,原來是「憎富嫌窮」楊貴。
小櫻桃李香香也叫道:「我也不同意。」
這個尚有幾分姿色的女人在江南的確很有名,知道而又畏懼她悍潑毒辣手段的人真不少。至少此廳百餘武林人物中,有一大半以上絕對不敢招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