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八 章
小辛毫不困難便把絲線弄斷,放走綠龜,回到屋內,在床板底拆下一具鋼絲編做的彈射毒針裝置。這具毒針發射器製作得精巧之極,體積總共只有一個茶盅大小,機括很敏感,就算有生只蟑螂也能夠牽動觸發。另外薄被的一角也有一條細線牽繫機括,如果小辛發現不妥,趕快揭被抱起閻曉雅的話,他所抱的人不久就變成屍體。
這是極卑鄙的謀殺手法,由於觸動機括的是龜或你自己,當時必有一番震駭迷亂,尤其是玄機葯毒發時痛苦抽搐,你救人都來不及,對於老早鴻飛冥冥的兇手更無法追捕。
閻曉雅回醒睜眼,見到小辛英俊而又有一層迷霧的面龐,又驚又喜,道:「我還活著么?為什麼沒有死?」
小辛道:「你見到什麼?聽到什麼?」
閻曉雅回想一下,道:「一個尖銳口音在耳邊告訴我,你一進屋,十息之內必須向你討水喝,否則一支有玄機毒的利針就會透過床板刺入我身體。」
她喘一口氣,又道:「這人的話聲叫人不能置疑不敢反抗,但沒有見到人。」
小辛道:「他希望我端水到床邊,而在喂你喝水時,你忽然中毒抽搐。這一瞬間我勢必心神稍分遭他毒手。」
閻曉雅道:「好險,好可怕,這是什麼手法?」
小辛道:「在暗殺道中,此是中乘手法,冷血而有效。但比不上你和小鄭合作的大拼盤手法。那是上乘手法,每一下都要真工夫,配合得絲絲入扣才行。」
閻曉雅沉默一下,才道:「既然小鄭已死,從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小辛道:「除了拚命三郎、四方天狼、靈犀五點金之外,最近我一口氣遇上不少暗殺道高手,究竟是誰想將我置於死地才甘心?象你們這些人都不是容易請的,誰有這麼大的力量這麼壯闊的氣魄?」
他並不是詢問閻曉雅,因為大凡聘僱刺客的人,必定千方百計隱藏自己,除了在當中向兩邊接觸之外,刺客殺手根本不知道是誰出錢,亦不想知道。
小辛深切了解此點,故此根本不向任何人詢問。
閻曉雅卻道:「你可是懷疑嚴星雨?他固然有財有勢,但我猜不是他。」
小辛喃喃道:「如果他是幕後人,便不會把你們留在身過,但若不是他,我便想不出任何人了。」
嚴星雨,真象江南的煙雨般迷濛,教人看不透,教人迷惑……
連四那張本來很英俊的臉龐,看來憔翠消沉。
房子雖然不大,只有一個廳,兩個大房間,當中是小院落。但通敞明亮,到處收拾得一塵不染。所有的傢具都樸實大方。屋門外是一條寬巷,但屋宇本身卻是嵌在一座大宅院的花園內。所以從廳房的窗戶望出去,四下儘是花樹和翠竹,景緻甚為幽雅。
連四在房內目光可以透過小院而見到對面房間內的綠野。但也時時碰到綠野憤怒不懷好意的眼神。
綠野忽然大聲道:「你的朋友不要你了!他不會送刀來給你,他騙人的!」
這幾句話連四已經熟得可以倒過來念,因為自從五天前綠野出現,佔據了海龍王雷傲侯為小辛準備的卧房之後,她老是對連四大聲嚷嚷這幾句話。如果要計算次數,相信至少叫嚷了一百次以上。
連四被她叫得飯吃不下,睡覺不著。最可憐的是綠野根本不准他踏出屋外一步,想溜之大吉躲避她的精神虐待也不行。
這樣的一個女孩子竟然是我的妻子?連四時時忖想,嘴角不禁泛起苦笑。若是娶了她,過十年二十年之後,不知道她會變成何等兇惡的婆娘呢?
娶她為妻萬萬不可,光是認識她就夠老半天了。連四不下百次對自己說,提醒自己決不可注意她的美,只可以挑剔她種種壞處。
如果小辛永不出現,如何是好?逃是逃不掉,住下去卻有死無生。連四寧可被流氓們拳打腳踢,寧可有一頓沒一頓的流浪,寧可風餐露宿……
但是看了綠野焦急野蠻的樣子,卻也不由自主泛起憐憫之情,連四極希望小辛出現,這只是為了綠野而已,並不是他想得到那把橫行刀。
連四眼睛轉向桌了擺著的四盤小菜,一大碗蘿蔔絲鯽魚湯,熱氣騰騰的白飯。肚子的感覺是不飽亦不餓。任是山珍海味都沒有用,一個人沒有食慾就絕不想動筷。但如果有酒……
酒的確是寂寞愁悶的剋星,在很多情況下,能使人渡過危機。
可惜桌上沒有酒,件件碗盤都是極精緻的名瓷,每一件都可以換幾十斤酒,但有什麼用?名瓷是名瓷,酒是酒!誰也不能代替誰。
連四深深嘆口氣,人影一閃,綠野闖了進來。她叉腰瞪目大聲道:「連四,你除了嘆氣,還會什麼?」
連四瞠目不知所對,因為她來勢洶洶,心意未明,真不知該如何回答。
綠野忿然道:「這桌上的東西你不配吃……」接著一片碗盤破碎聲,原來這個野蠻的女孩子把桌上所有的東西都扔到院子里。
連四根本不想動筷,所以並不難過。可是她的蔑視侮辱卻大大超過飢餓問題,連四忽然熱血沸騰氣往上沖。
好多年來這是第一次怒氣填胸,感到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突然站起身,眼睛不看綠野,只望住窗外。
這股氣勢,連四整個人為這脫胎換骨,出現一個前所未有的連四,英氣颯颯,如雄獅發威的氣概。
綠野忽然呆住,痴痴地望他,難道眼前的英挺男兒就是從前萎靡怯懦落魄的連四?同是一個人,真能夠變化如此之大的差距?
連四終於向她看了一眼,便大踏步行出去。綠野不但不敢攔阻,連問他一句話都不敢。
踏著晨曦,眾鳥爭鳴宛如迎客,清幽的曠野生機盎然。
樹葉草尖朝露未乾,晶瑩如顆顆透明珍珠。連四在樹林站了一會,深深吸口氣,空氣清涼新鮮之極。他也覺得自己已有再世為人之感。
現在他由頭到腳都換上新凈適體的衣服,憔悴落魄已不留一絲痕迹。
但誰也不知連四的內心有否煥然一新?他的性格是由怯懦變成堅強?他若是遇上敵人,敢不敢拔刀?
連四本來窮得連喝一斤酒都沒有錢,但現在看來雖然不是闊少,卻也顯然是不缺錢的大爺。
他何以能在半日零一夜之後,由落魄消沉變得積極煥發?何以能由無立錐而搖身變成有錢的大爺?
一間屋子緊靠著樹林,孤零而簡陋。連四略略打量幾眼,大步走近,朗聲叫道:「小辛,我是連四。」
掩著的木門「呀」一聲打開,一個女孩子走出,她身段修長,嬌面清麗脫俗,但表情卻很嚴肅,說道:「我是閻曉雅。」
連四道:「你認識小辛?」
閻曉雅道:「何止認識?我根本要取他性命。」
連四搖頭嘆口氣,道:「你說世事有沒有真是真非呢?如果有的話,何以象小辛這種人,竟有那麼多的人想殺死他?」
閻曉雅笑一下,道:「聽說小辛只有你這個朋友,只不知當小辛有危難時你能幫多少忙?」
連四道:「我不知道……」他停口想了一下,又道:「我真的不知道。」
閻曉雅道:「小辛快天亮時離開的,我認為他一定有問題不能解決。這兩天不少人來殺他,熱鬧得很。所以我猜他的問題離不開暗殺之事。」
連四眼中閃出沉毅光芒,大步入屋,一會兒出來,手中托住那具毒針發射器。
閻曉雅道:「小心,針上有玄機毒。」
連四道:「是不是你的?」
閻曉雅道:「不是,小辛說用此物殺人的手法叫做玄機勾魂。當時他抓不到此人。」
連四可能不知道厲害,亦可能忽然變得大膽,對此面上全無表情,他道:「我查看過小辛果然不在屋內。」
閻曉雅道:「如果他在屋內,聽見你的聲音會不出來相見?」
連四道:「我怕的只是他雖想出來卻辦不到,閻姑娘,你對小辛的事知道得很多。莫非這兩天你都跟蹤他?」
閻曉雅道:「前天中午我們在飯館碰見,這是第二次見面。由於第一次見面時殺他失敗,我和同伴小鄭,辭別嚴星雨回到南京,死了殺他之心。誰知這回見面,卻被他迫得我們非動手不可……」
她把當日如何與小鄭配合施展大拼盤手法,一直到昨天殺死韋達,以及破去玄機勾魂等經過詳細說出,在這個過程中,她曾被剝光衣服之事亦沒有隱藏遺漏。
最後她又道:「小辛很君子,昨夜他躺在板凳上,沒有趁機占我便宜。但小鄭之死,他仍然要負責。」
連四沒有評論,閻曉雅訝道:「我的想法難道不對?」
連四道:「你的想法不要緊,重要的是小辛對你想法如何。」
閻曉雅不覺氣結,忍不住給他一個白眼,連四根本不瞧她,心中卻想道:「小辛顯然對她印象深刻極特別,否則不會讓她跟到如此清幽地方隱居,又更不會天不亮就逃跑。」
連四以男人的立場來想,所以認為小辛突然離開,根本就是躲避閻曉雅。因為這個女孩子清麗脫俗的氣韻,的確能教任何男人掉下去。久處之下,終必被情網縛得動彈不得。
如果我是小辛,如果我不想被女人絆阻,我也會匆匆逃跑,連四心中作成結論。注意力便回到玄機勾魂這具毒針發射器。
他把這件暗殺利器丟回屋內,說道:「此人既要暗殺小辛,一定不止玄機勾魂一種手法。現在他一定跟蹤著小辛,只要找到他,就可以找到小辛。」
閻曉雅道:「道理很對,但找得到這個刺客么?」
連四道:「你說的是,不過湊巧我認得他們,再見啦。閻姑娘。」
閻曉雅道:「我跟你去找小辛好嗎?抑或是在這兒等他?」
連四徑自轉身大步行去,但只走出六步,突然停頓。
他並不是等候閻曉雅,而是看見七八丈遠的野徑上,有兩塊狹窄但高達五尺的長形盾牌,寬度僅能遮住盾牌后的人體。但當中卻有一個碗口大的洞,洞中露出光芒閃閃的箭簇。
連四運足眼力望去,那支箭從洞口突出數寸,族尖發出鋒銳光芒,穩定之極,竟不隨箭手的呼吸而有絲毫移動。
只要是修過上乘武功的人,立刻可以從這些細微的特徵,看出盾牌後面的箭手非同不可。尤其是這個距離,幾乎等如劍手用長劍抵住你的咽喉要害一樣危險可怕。
正對面是兩塊盾牌,而在左右兩邊每隔三丈,各有兩塊長盾,一共是六面盾牌,卻只有五支勁箭,因為當中兩面盾牌其一沒有箭而只有一層薄紗,阻隔了外人想要透過洞口的目光。
別人雖是看不透洞口薄紗,但卻可以肯定那後面必有一眼睛望出來。
左右兩翼四面盾牌突然向前推進,眨眼變成馬蹄鐵陣形,連四閻曉雅都陷身其中。除了背後,既是屋子那邊沒有盾牌箭手威脅之外,其餘三面都有箭盾描准。
無盾箭牌後面傳來嬌美語聲,道:「都不許動,否則別怪我箭下無情。」
閻曉雅本想退回屋子,但那些不露面箭手們的兇悍殺氣卻使他不敢妄動,她絕對不想以自己性命測試箭的威力。
那嬌美的口音又道:「我是汪婆婆,你們叫我汪大娘也可以。現在我問你,連四,你是小辛的朋友?」
連四道:「我是。汪大娘,你是怎知我是連四?」
汪大娘不答又問,道:「閻曉雅,你已是小辛的女人?」
閻曉雅沉默一會,才道:「我是。」
連四立刻感到不妥,說道:「但小辛認為如何呢?」
汪大娘立刻斥道:「連四你不懂女人,如果她還未成為小辛的女人,她決不肯當眾承認。」
連四道:「但是我懂得男人。」
閻曉雅花容失色,心中感到好恨好恨連四。這個傢伙太傷人家的自尊心和感情,他憑什麼這樣做?
連四居然仍不停止,又道:「小辛根本就是逃走的,凡是美麗年輕可愛的女孩子,他見了都逃走。我的話有憑據,絕非胡說。」
閻曉雅緩緩垂首,連四的話似乎很有理,小辛一直沒有侵犯她,甚至連話都不跟她說,冷漠得好象不是活在這個世界的人。後來忽然離開,到那兒去?要幹什麼?他都不透露一絲口風。
連四又道:「閻姑娘,你走開,這裡沒有你的事。」
閻曉雅輕輕嘆息一聲,點頭道:「好,我走。」
她的聲音不高,但遠在七八丈外的汪大娘居然聽得見,插口道:「不行,閻曉雅你不準動。」
閻曉雅果然停止跨步的動作,驚訝憤怒地望去。但她沒有法子看見汪大娘,敵方雖然一共有六人之多,根本一個也看不見。而汪大娘的聲音嬌美年輕,與她自稱汪婆婆或汪大娘這種年齡全不相配。
汪大娘又道:「閻曉雅,算你有點眼力,不敢違抗我的命令,否則我五行神箭一發,大限難逃。」
五行即是金木水火土,俱是象徵式抽象名詞,用來表示宇宙間錯綜及繁衍的現象。汪大娘的五名箭手既是以五行命名,可知五箭手必定互相配合變化產生難以測度的威力。
汪大娘又道:「連四,你太不懂女人了。你沒想到身為女人,可以清楚感到你暗中維護閻曉雅的心意。所以你想她快點走開,我偏不許。小辛若是在此,想必同樣會想法子支開她。」
連四含首道:「你是很聰明的女人,只不知你對我連四以往之事知道多少?查過沒有?」
汪大娘道:「當然查過,其實不必費心訪查,因為海龍王雷傲侯為你一怒復出,小辛和嚴星雨為你交惡,早晚有一場決戰。這些事江湖上無人不知,你的聲名響亮得很。」
連四苦笑一聲,道:「可惜我連四仍然是從前的連四。」
汪大娘道:「這個我管不著,順我著生,逆我者死。這就是最後的勸告。」
她停歇一下,才緩緩道:「閻曉雅,轉面向前屋子,就算有箭射到你身上,也不準動,我擔保你會好好的活著。」
連四立刻道:「閻姑娘,你一身武功不比等閑,能逃則逃,千萬莫落在她手中。」
閻曉雅慢慢轉身,一面說道:「我知道逃不過五行神箭的威力,我仍想活下去,所以我不打算逃走。」
連四道:「既然你自知躲不過五行神箭,那就只好聽她的。不過以我來想,五行神箭必有破綻可尋。只可惜小辛不在此地!」
「嗖」一聲勁箭破空聲起處,閻曉雅應弦跌倒。射跌她的是一支鈍頭而又包裹幾層布的羽箭,雖然沒有負創流血,穴道卻已被封閉。
連四回頭觀查清楚,才道:「汪大娘,此箭勁道恰到好處,有如初寫黃庭,佩服佩服!」
汪大娘道:「你想負偶頑抗呢?抑是做個識時務的俊傑?」
連四道:「看來只好做俊傑了!」
汪大娘發出嘿嘿冷笑之聲,道:「好得很,轉身對著屋子,我的箭不會射死你。」
連四卻沒有動彈,凝眸尋思。
汪大娘不悅哼了一聲,大聲喝道:「連四,你敢違抗命令么?」
她並非虛張聲勢,因為連四被忽然加強森寒的箭氣裹住,壓得呼吸艱難。
事實上每支箭距他遠達七八丈,因此箭上的殺氣不可能到達他身體。他只不過具備足夠偵測的能力,那五名箭手無聲拽潢勁弓準備發射,動作雖是隱藏在盾牌后,連四卻偵查出來。所謂箭氣壓力,便是由此而來。那些武功較差的人,則非等到勁箭離弦方能發覺。只是為時已晚無從扭轉被殺的局勢。
連四大聲道:「汪大娘,你們的五行神箭威力非同小可,我正在想你們出道以來可會失手過?」
汪大娘道:「從無此事。」
連四道:「那一定是從未遇到過高手。」
汪大娘冷笑道:「你是不是高手?」
連四道:「我不知道,但如果過得你這一關當然就是了。你敢不敢讓我試一試?」
汪大娘道:「你忘了反面的結果么?如若過不了這一關,你就是死人。」
連四遲疑一下,才道:「我知道,誰能夠忘記死亡呢?我只要求一件事,給我一把刀。」
汪大娘笑道:「你為何不要求多加一面盾牌?」當然她只是嘲笑連四,決不是真心建議要他作此要求。
連四道:「我要一把刀的要求絕不過份,汪大娘,難道你會不明白?」
汪大娘笑聲忽然中斷,像被人扼住咽喉那麼突然。要是世上有人決定憑一把刀抵擋五行神箭,這場決鬥根本不公平,當然要求一把刀決不過分。
她沉默一會,才道:「加一面盾牌,我說真的。」
連四抱拳道:「多謝,但一把刀就夠了。」
她從盾牌后扔出一把刀,掉在連四腳前數尺之外。
連四並不立刻撿起來,說道:「奇怪,好像隨時隨地都有人準備一把刀給我。」
汪大娘突然問道:「你說什麼?」
連四搖搖頭,先緊一緊腰帶,然後踏前俯身拾刀,但當他直起身子時,雙腳已回到原位,並沒有改變位置。
汪大娘道:「這一手很漂亮,看來你真有點資格可以試一試神箭的威力。」
連四將刀很隨便地插在腰帶上,說道:「我閩南連家的拔刀決世代相傳,講究拔刀如閃電,刀劈似毒龍。但近二十年來已絕跡江湖,恐怕你們都不曉得。」
汪大娘道:「對啦,我的確從未聽過閩南連家拔刀決之名,只希望你不要刀劈似死蛇就行了。」
大地一片寂靜,一切風搖樹動蟬嘶鳥鳴的聲音都從這七個人耳中消失,因為現在他們只聽得見有關這場拚鬥的聲音,其他的都屏在耳外。
連四一點感情波動都沒有,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拔刀對壘,賭注是他一個人的生命,但他卻能夠冷靜得有如冰川,既不驚懼,也不懷疑。
現在他沒有閑情尋究何以自己能冷靜之故。世上往往如此,當你忽然發覺已經面對著可怕情勢時,反正逃避不了或者不想逃避,你會象局外人一樣冷靜注視情勢發展,你會儘力去做,完全不似在事前考慮之時那麼多顧慮和恐懼。
汪大娘那塊盾牌後面傳出一低沉的鼓聲,開始時一下一下冬冬而響,突然變得緊密如驟雨,一輪急鼓之後,節奏又緩慢下來。
縱然是對音樂一竅不通的人,也能感到鼓聲好象是哀掉的輓歌,又象是嚴肅葬禮正在舉行,又或是一種深沉悲哀的儀式。
連四忽然知道一件事,那是只要鼓聲能傳播得到的範圍,都是五行神箭殺傷射程之內。
此一含有理論性的事實,卻只在連四心版中一現即逝,既不停留亦不會引起其他聯想推論。他身形筆直,眼神深邃甚亮,紋風不動如石像,偏又感覺得到是有生命的活力無窮的石像。
每一支箭颼一聲射出,竟是向天空飛逝,但此箭卻有如火器的藥引,點燃后便引發繽紛五彩的爆炸。
在繁密的鼓聲中,箭飛如雨,每一支箭都帶著劃破空氣的嗚嗚聲,使人心悸神搖。箭身的顏色分為紅、白、黑、青四種。
連四在這一陣箭射出,居然連手指頭也不必動,因為每去箭都是掠身而過。原來目下只有四名箭手發射,他們分作四方,連四在當中。
這些箭交叉互射,都釘在對角夥伴的盾牌上。因此亦沒有一箭落荒失掉,每個箭手都可以取下釘在箭牌上的再射。
連四清晰感覺到四種顏色不同的箭,各有不同的勁道和速度,因而每種顏色各有獨特的威力風格。組合起來便形成一種奇異的強大絕倫的壓力。
他更知道尚有一名箭手,就是在汪大娘旁邊的那個尚未出手。此人壓弓不發反而使人生出站在高樓懸崖邊緣那種恐懼感,不由得手心腳板心沁出冷汗。
但這個顯然是主力的箭手其實是最先出手,第一箭射向天空的就是他。
連四忽然發覺不妙,因為天空中有一支瞄準他頭頂中心插落。
此箭金光燦爛,太陽映射下耀目生輝。劃出一道垂直的寒冷光芒。
尋就是引導攻勢的第一支箭,看來又可能是結束戰局之箭。因為連四全身都不能動彈,任何部分稍為一動,將會被不斷貼體輕掠飛過的硬箭射中。
其實這支金光閃閃的箭,距連四頭頂尚有十餘丈之高,換了別人根本不易瞧出此箭正對頭頂下落,連四不但看得出這點,亦知道此箭在五行中屬於中央土,所以是金黃色。其他紅的是火,白的是金,青的是木,黑的是水。
鼓聲驟歇,汪大娘的聲音傳入連四耳中,她道:「閉上眼睛,饒你一死。」
連四隻是微微而笑,但看來卻是豪氣飛揚。他的手指第一次碰觸到刀柄,也是平生第一次施展得出拔刀訣。
刀光閃入,刀已出鞘。很平凡的一把刀忽然有了生命似的,變成一條毒龍。一眨眼間所有的箭都掉落在地上,包括空中插下來的那支在內。摧枯拉朽也不足以形容連四揮灑自如的刀法和氣概。
連四忽然挺立,穩如山嶽氣象萬千。刀已出鞘,但任何人都感覺得到刀其實不重要,最重要的只是他這個人。
地上一共有二十一支箭,紅白黑青各五支,只有一支金黃色。每支極銳的箭簇尖端都微微缺凹,顯示俱被刀鋒對正劈中而墜地的。
汪大娘以及五名箭手仍然隱藏於盾牌后,仍然有一去箭瞄準著連四。目前形勢像開始時一樣,但那五支箭已沒有絲毫殺氣。連四既然能在箭雨交織時劈第一支箭的族尖。就算最愚蠢固執的人也知道五行神箭已失去任何威脅了。
汪大娘道:「連四。我仍然能殺死閻曉雅。」
連四道:「她一條命可以換回六條,也算值得。」
汪大娘道:「如果讓她躺在你腳下,你猜我能不能殺死她?」
連四道:「你為什麼不猜一猜自己的生死?莫非她的性命比你的還重要?」
汪大娘道:「你究竟使的是什麼刀法?」
連四道:「我已經告訴過你了,這是我閩南連家的拔刀訣。」
汪大娘道:「不對,你拔刀的固然很快,快得根本看不清楚你是如何拔刀的,但你只拔一次刀后劈落二十一支箭的是刀法。」
連四道:「我劈落二十一支箭,等如拔了二十一次刀。」
汪大娘道:「這是你刀法的秘密,你何以告訴我?莫非打算殺人滅口,你準備殺死我們六個人?」
連四道:「我只想知道你究竟對付誰?小辛?我?閻曉雅?」
汪大娘道:「小辛。」
連四道:「你認識他?」
汪大娘道:「不認識,殺人何須曾相識?」
連四道:「聘請你殺一個人,要多少錢?」
汪大娘道:「我不是銀子可以收買的。」
連四道:「你最少要養活六個人。」
汪大娘道:「你一定試過很窮很窮的滋味,所以你知道銀子的重要。」
連四道:「不錯,我試過。」
汪大娘道:「如果今天我生擒活捉你們兩個。我就可以發兩筆小財,我不喜歡殺人,當然更不喜歡搶劫,但賺錢的方法很多,這是靠本事賺錢的方法之一。」
她只是說不喜歡殺人而已,並非絕不殺人。顯然迫不得仍然會殺人。
連四道:「你捉住我倆之後,誰會給你錢?」
汪大娘道:「雷傲侯會出錢贖你。小辛或嚴星雨會贖閻曉雅。如果他們都不願花錢,還可以把她賣給宋媽媽。」
連四不比小辛那麼孤陋寡聞,知道宋媽媽是什麼人物,不禁搖搖頭,道:「你很厲害,計劃很周密。不過就算南京宋媽媽勢力很大,誰也不敢買下懂得武功的女人。」
汪大娘道:「唉,武功可以想法子讓她使不出來,任何女人到了那種地步,落在他們手裡,天大本領也逃不掉。除非她又老又丑,但閻曉雅卻漂亮得很。」
連四道:「小辛比我還窮,何以你竟會打他主意?」
汪大娘道:「他口袋沒錢不要緊,有值錢的東西就行啦!例如他橫行刀,他的武功,甚至他的性命都很值錢。」
連四道:「他的武功和性命值什麼錢?有人出錢想學他的武功?」
汪大娘道:「武功不是這樣買錢的。事實上有人出大價錢要他用他的武功辦事情。亦有人肯出很多錢殺死他。所以閻曉雅可以變成引誘小辛自投羅網的錢餌。這種魚餌當然很值錢。」
連四道:「你已說了不少話,使我有個奇怪的感覺。」
汪大娘道:「什麼感覺?」
連四道:「我覺得你好像尚未認輸,事實上已證明你的五行神箭無能力為。所以我覺得奇怪。」
汪大娘道:「你很坦白,我也坦白對你說,我其實尚有與你一拼的實力,只不過到了非拼不可時,我方放盡全力,情勢就不能控制改變。如果你是輸家,就得輸掉性命。」
連四居然連眼睛都不眨,平靜得好像正在談論別人的性命。從前他被第八流小腳色毆辱都不敢還手,但今天的表現何以如此堅強勇敢冷靜?他的拔刀訣的確有警世駭俗天下無敵之威,但何以從前不敢拔刀呢?
他身子挺直,腰間長刀看來插得很隨便。汪大娘說的許多話,簡直沒有留下影響痕迹。
但汪大娘居然還有話說,她的聲音從盾牌後面透出來,道:「有人出一萬兩黃金買你,死活一樣價錢,我有三千兩就滿足了。」
她何以不要一萬兩黃金,只要三千兩就滿足?連四心中泛起警惕,似乎嗅到危險的味道,並且覺得汪大娘羅嗦了半天,其實現在才點道了正題,她有什麼詭計?
鼓聲忽起,暗響繁密結實,接著中央土弦聲連響兩下,兩支黃澄澄長箭筆直飛上長空。
這次發動攻勢規模一定比上次大和猛烈,連四直覺到這一點。但他同時亦憑上次的經驗發現一件事——天上的兩箭落下來時,其中一支將有數尺偏差,目標竟是昏卧地上的閻曉雅。
震撼有如雷光照亮黑暗大地,連四腦中出現一幅景象——閻曉雅驚叫著擋開空中插落的黃箭,恰好這時另一支箭向她射去。此箭必定可讓連四劈落,讓他有勇救佳人的機會。如果連四齣手救她,刀法上便會有一絲空隙,令人噁心可怕的只有閻曉雅能利用這一絲空隙暗算他。
連四甚至看見腦海景象里,有個人像死豬似的趴在地上,這條死豬就是他自己。
莫怪黃金一萬兩,汪大娘只要分三千,她當然必須出手大方才買得動閻曉雅。
分佔四角的盾牌后,勁箭齊齊飛出,而且是連珠箭手法,每名箭手都在眨眼工夫射出三支之多。
連四大踏步行去,但既非指向汪大娘,亦非任何箭手,而是向左右兩名箭手之間的空隙行去。
他的手指再碰觸到刀柄,這個動作熟得根本有如魚躍鳥飛,有如星晨運行,但又很陌生很奇異——終究這是平生對壘交鋒第二度拔刀啊!
刀光閃掠一下,六支長箭落地。
箭手們集中火力追擊,包括中央土黃箭在內。
刀光突然閃現,十箭落地。連四跨出七步,刀再出鞘,又是十支長箭墜落塵埃中,如此七步又七步……
五名箭手的箭各有二十一支長箭,但轉瞬間每個箭殼都只剩下一支,但最後一支箭誰也不敢搭弓射出。
連四步伐穩定迅快,不一會就隱沒在郊野的茫茫長草和蒼樹中……
「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
如絲如線,乍有還無的細雨,輕得像夢籠罩著園林和一角紅樓。
他遠遠凝望那一角紅樓,頭上眉毛上沾了不少雨珠,身上青衫也微微濕了。
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男孩子,曾經如此地凝立遙望著紗窗,他們用窗內香閨里的女郎,在心中編織彩色繽紛的夢……
只不過若是到了夜深人靜,獨自黯然歸去,一路上數著燈光中的雨絲,景況就太凄涼了!但那一個青年人沒有經歷過儘是夢憧憬渴慕的階段?畢竟此是人生的一段歷程,愚魯而又可愛。年老垂暮的一輩,只有羨暮懷念,絕不會加以嗤笑的,你說是嗎?
尋衛角紅樓另一部分隱藏在婆娑樹影中,巨大深邃長第內的寬闊園林,時時可以見到這種幽間獨處的小樓。
紅樓的紗窗內的確一位女郎,明眸皓齒,臉若春霞。她的確長得極美麗,尤其是澄澈黑白分明的眼睛,簡直會說話。可惜她凝眸望著窗外雨空,痴痴的,似乎想尋找一些什麼。
……因為世上難逢知已,所以她必須尋尋覓覓……好哀怨的歌聲,她真的在尋覓什麼?
……她以為她臉上沒有露出痕迹。在她的臉上早已寫著孤寂……歌詞既美得凄艷,又銳利的為人生寫實,誰以為年輕美麗的女孩子就不必尋尋覓覓?以為不會流露孤寂?他就大錯特錯了!
小辛在高高的樹枝上,用微蹲的姿勢穩穩站著。說來使人幾乎不置信,因為在離地高三丈的橫枝上,小辛已站了三天之久。
三天的意思就是說三個白天,晚上他便頂著細雨,獨自回到住處——珠箔飄燈獨自歸。
他並非避忌晚間會看到紗窗內美麗的女郎,更衣上床的胴體,而是到了確知道這一夜不會有事,便悄然而返。
小辛做事不會無的放矢,到第四天,紅樓上果然有訪客。
來訪的人是個微胖的中年婦人,滿頭珠翠,滿手金戒、金鐲,還有滿面太濃的脂粉。
現在小辛已經換了位置,不復是遠遠高踞枝頭,而是掛在窗邊,有如一頭大壁虎。
中年婦人說道:「花解語,恕我來遲了。」
原來那個美麗的女孩子就是花解語,她道:「宋媽媽,您說那裡話來!您居然御駕親征,小妹就算再等一年也是值得。」
小辛倒吸一口冷氣,萬想不到今天在這兒見到了鼎鼎大名的宋媽媽。
她是綠野口中提過的名人,綠野對他佩服之情,可真是盡於言表呢。
據綠野說,宋媽媽不但是天下有名的花國名鴇,私底下還是武林頂尖高手。想不到見面不如聞名,外表上她竟是如此庸俗蠢笨。
宋媽媽只笑一聲,道:「我絕不會叫你白等一年,雖然有些仁人義士認為『不信青春喚不回』,可是美麗的女孩子,絕不可拿青春去嘗試。你已經等了我七天,現在我親自來答覆你的問題。」
花解語盈盈下拜,就像她每天無數次拜隔壁那幅「東方藥師琉璃光如來」佛像那麼虔誠。
其實作為一個佛教徒,除了佛,絕不可叩拜任何人,甚至祖宗靈位。
因為以佛教的說法,一旦扳依佛門,發菩提心,行菩薩道,就算是初地菩薩。請問除了佛之外,還有誰能承當菩薩的脆拜而能不折福呢?
宋媽媽可想不到這麼多,別說受孩子跪拜,即使是大男人,又是武林名家高手的身份,也常常泰然接受這種禮節。
她四下瀏覽樓中的裝飾,點頭道:「煙雨江南嚴星雨有風雅之名,此樓不過是他手下手布置的,已經頗見規模。由此可知嚴星雨必定是浪得虛名之士。」
她的目光凝住壁間一幅佛像,還可以嗅到爐中的淡淡香味。
蒲團用手觸摸一下,微有餘溫。宋媽媽道:「你常常禮佛參禪?」
花解語道:「只是最近而已。」
宋媽媽道:「供養藥師琉璃光如來的人不太多,多數人供養本師世尊釋迦如來以及西方阿彌陀佛。一邊是觀世音菩薩,一邊是大勢至菩薩。花解語,你為何供養藥師佛?」
花解語道:「這有分別么?」
宋媽媽道:「若是從佛佛平等的角度看,當然沒有分明。但世俗的說法是藥師佛饒益衣生現世種種事情,管的是現在,不是過去,亦非未來。」
花解語輕輕道:「宋媽媽,你究竟想說什麼?」
宋媽媽道:「你現在是不是陷困境?」
花解語嘆口氣,一派可憐之態。任何人若是看見她這副樣子,打死也不肯相信如此嬌美可憐的女孩子,居然會是橫行江湖「靈犀五點金」的首腦。
宋媽媽道:「對不起,我本來答覆問題,不是來問問題。你想知道兩個人的下落,除了惡仙人韓自然似乎還在黑石谷居住。另外海枯石爛李碧天,這位毒教普度門掌門人,號稱百年來毒教第一高手,他的下落有如石沉大海,無人得知。」
花解語又嘆口氣,如此而已。
宋媽媽瞧她一陣,才道:「聽說你身中絕毒,我這個秘密消息莫非不假?但表面上都瞧不出你中了絕毒,這是怎麼回事?」
花解語驚訝地揚起眉毛,這個秘密小辛還告訴過誰呢?
窗外的小辛可以馬上回答,是綠野。那個又野又美的女孩子,又是極敬佩宋媽媽的。
宋媽媽又道:「李碧天是當今天下使毒聖手,如果找得到他,擔保你吞下五斤砒霜也死不了。」
花解語只點點頭,宋媽媽道:「惡仙人韓自然十年前隱居黑石谷,江湖上絕無一人見過他出谷,這消息千真萬確,有證有據,所以我推測他應當還在黑石谷居住。」
花解語道:「是什麼證據?」
宋媽媽道:「黑石谷面積雖不算小,但只有四條通路,其中有三條路很難走勉強算是通路而已。四條路都有武林高手日夜把守,十寒暑仍如一日。這些名家高手便是活的見證。」
花解語微有失望之色,道:「這些人我早知道,其中只有汪大娘率領的五行神箭大陣,查不出來歷。前年我到黑石谷走一趟,差一點被他們擋住不能入谷。」
宋媽媽道:「據我所知,五行神箭威力絕倫,無人能敵。你過得她那一關?」
花解語道:「我靈犀五點金精通五行生剋之事,我們擺出反五行逆運陣法,加上事先設計一些裝備,可御勁矢。汪大娘便沒有翻臉動手。」
宋媽媽道:「如果你入過黑石谷,那便是十年來唯一能活著回人間的女性。當然除了排教畢教主的夫人不算數。」
花解語道:「大概是吧!但我懷疑是不是沒見到韓自然,所以才活著離開?」
宋媽媽道:「韓自然躲起來?」
花解語道:「谷內根本沒有活人,只有幾具完整的骷髏,由頭到腳都蒙著白布白袍。會移動,會開門,真是可怕極了。」
宋媽媽道:「排教的法術,天下著名,聽起來不算奇怪。」
花解語道:「但谷外把守的四路人馬,何以肯夜以繼日負擔此責?如果是有人聘僱的,是什麼人?他們雖說絕不准許韓自然離谷一步,但為何亦不許別人進去?黑石谷是排教十二重地之一,何以允許外人四面包圍,並且久達十年?」
一連串的問題自是得不到答覆,因為宋媽媽的表情一望而知她也想知道答案,所以她不可能是解答之人。
花解語道:「因此,韓自然究竟有沒有在黑石谷中,大成疑問。谷外把守的人,證詞不能採納。」
宋媽媽道:「何必傷腦筋呢。我依老賣老評論一句,女孩子太聰明太本事,再加上美麗,等如福薄的意思。」
花解語微微垂首,這動作等於默認宋媽媽講得不錯。這擾攘的塵俗,是非恩怨本無定準。今天的好朋友甚至骨肉至親,明天可能變成陌路人甚至仇人,原因不外是一些「是非」
和「金錢權力地位」而已。想得通看得透,瀟瀟洒灑不予計較。看不透看不通,不但寸土必爭睚眥必報,還謂想通看透之人是「消極」、「懦弱」、「逃避現實」等等。
太聰明太本事真正的意思是太會計較。世間的聰明才智,都以精通計較、找出種種差別為基礎。想深一層,這是真正的智慧么?
由於苦惱總是跟隨計較而來,苦惱多就等如福少。宋媽媽的理論便是由此產生,誰敢說她講得不對?
花解語忽然問道:「宋媽媽,我們很可能永不見面,所以我最後提出三個問題,希望你象以往一樣給我指點解答。」
宋媽媽道:「我儘力試試看。」
花解語道:「第一個問題,三年來承蒙你提供江湖上種種消息,使我被人認為無所不知,為什麼?幕後人是誰?」
宋媽媽道:「老實說我只認得銀兩,因為你永遠想象不出我的開支有多麼浩大。但這是題外話,現在我告訴你,幕後人是嚴星雨。」
她那抹滿是厚厚白粉和大紅脂的胖臉上,泛起失望神情,又道:「嚴星雨手面上又肯花錢,也花得起。他真是最好的顧客,可惜就快斷了這條財路。」
花解語用懷念的眼色,望著窗外。嚴星雨向來是一個迷,至今世間無人能解。英俊瀟洒,文武全才,財勢之強大是以躋身全國豪富前列。他為何處處幫助我呢?花解語既痴醉而又惆悵,因為一切都如春夢無痕——「白馬王子」終究是神話,可不是么?
她提出第二個問題道:「宋媽媽,你的情報網遍及全國每一角落,只要有女人賣笑的地方,就有你的耳目。所以你應是天下消息最靈通的人。」
世上只要有男人的地方,就會有女人賣笑賣身,古今中外絕無例外。宋媽媽既然有這種情報網,當然可稱為天下消息最靈通的人。
花解語又道:「連你都找不到李碧天,請問可還有人找得到?」
宋媽媽沉吟一下,道:「可能有。」
花解語用難以置信驚訝的眼光望住宋媽媽,因為此一問題根本就有了否定的答案。天下間誰能比宋媽媽的消息更靈通?真有這樣的人?
宋媽媽徐徐道:「李碧天既然自稱毒教中的聖手,外表上必是誰也瞧出他是教中的人。
我耳目雖然遍布全國,可異沒有幾個人有本事有眼光辯認得出李碧天。所以訪查李碧天下落一事,我使不出什麼力量。」
花解語忽然感到震驚,說道:「難道你想說的那個人,竟是小辛?」
宋媽媽點頭,道:「是他,只有他。」
窗外的小辛聽了,自己也感到奇怪,宋媽媽憑什麼作此推測?她一定很有道理,只不過那是什麼道理,居然連小辛自己都不知道。
宋媽媽又道:「小辛辦得到,問題是他肯不肯!」
花解語道:「我不明白,但心中卻有強烈的感覺,感覺你的話是對的。」
宋媽媽道:「第三個問題呢?」
花解語道:「小辛究竟是什麼人?」
宋媽媽笑一下,道:「我也很想知道。小辛一身本領,深不可測。根據他出現后所有的說話歸納起來,他見過血劍嚴北,刀王蒲公望,巫山神女宮宮主鳳鬟雲鬢南飛燕,神流砥柱孟知秋。這四人都是三十年前天下無雙的高手。而小辛還精通醫藥,三十年前天下第一名醫李繼華,外號大自然天醫,據說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成名了數十年之後,亦是在三十年前突然不知所蹤。前面所述四大高手,亦是一樣同時失去消息蹤跡。」
花解語真有喘不過氣之感,人生何其多變幻?波譎雲詭,魚龍曼衍,奇怪之事似乎天天都會發生。
宋媽媽長長呼吸一下,又道:「小辛不會是他們之中任何人的弟子,因為他提起這些人,口氣殊無尊敬之意。」
花解語道:「對,我親耳聽見的,他說刀王蒲公望只不過是一片落葉,虧他想得出落葉的字眼本形容。天才,真是天才。」
宋媽媽又道:「我還知道小辛一些事,小辛是個不折不扣的男人,機能上祚無缺陷。奇怪的是他卻害怕女人,尤其是美貌女子。他將會不停地逃避,最先是你,其次是綠野,後來是閻曉雅。將來還有誰尚不得知。」
花解語大概已知綠野和閻曉雅的來歷,沒有問話,怔怔尋思別的心事。
宋媽媽又道:「最後,我有個最新消息,那就是連四。他本是閩南連家的後人,亦是天下唯一練成拔刀訣的人。三天前,在南京校場后,連四用一柄長刀,獨力破了五行神箭,汪大娘事後嘔吐血數升,現下還病得五顏六色。」
花解語聳然動容,但小辛比她更驚訝而又開心,因為連四是他的朋友。
花解語道:「他居然破得天下無敵的五行神箭,真是好漢子。」
宋媽媽站起身,表示要走,一面道:「連四向來膽小怕事,曾受無數侮辱,都不敢拔刀,據我所知,綠野辱罵嘈吵多天,有一天連四忽然挺身站起,氣概迫人,雄姿英發,大步離開雷府。綠野當時被他的所概震住不敢阻攔,第二天連四就大破五行神箭了。」
紅樓中迅即恢復往時的幽靜,花解語雖然坐在蒲團上,合什向佛,可是玉容寂寞,美眸含愁。任何人看見都曉得她臉上寫著孤寂兩字。
小辛深深嘗過孤寂滋味,十五年幽冥世界暗無天日的日子,當時絕望心情,亦與花解語身中絕毒的絕望相同。
小辛暗自深深嘆息不已。同情憐憫有用么?真能解得別人心中千千之結?
現在小辛已穩站枝頭,身子四周上下濃密的樹葉使他隱敝安全。他的目光透過雨絲,遠遠投入紅樓。樓中和樹上的人心頭都一樣冷。紅樓隔雨相望冷,難道李商隱寫下此一詩句時,竟是形容這種情景?
小辛本想和花解語見上一面,但想到她已中了孤獨迷情盅絕毒,只好改變心意。因為他深知此毒的厲害,並非僅僅取人性命那麼簡單。
有時候不見面經見面更好!有些事情埋葬於心中之墳比說出來好!人生原本就充滿許多的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