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 章 悲傷往事
望山集。
南北小吃店。
在望山集是只此一家別無分號,因為它是店,有七八副座頭,這有別於酒食攤子。店裡最有名的招牌菜是熏鹿脯、燉鹿鞭。現在就有個老頭子獨據一張桌子,面前擺的就是這兩道招牌菜,外加一碟鹽豆,一壺汾酒,在此地而言算是高級享受,一流酒客。
老頭悠然自得地吃著、喝著,嘴裡還不時發出噴嘖之聲,他,正是僥倖全身而退的「鐵算盤」冷無忌。
現在是午不巴晚的時刻,午餐已過,晚飯未到,所以客人只寥寥兩三個,而且都是山裡人,日落前必須入山。
靠山的小集,衣著整齊的客人不多見。
這時,一個衣履鮮明的年輕公子進入了門。
小二三步並兩步地衝過來。
「客官,請坐,喝酒還是吃飯。」
年輕人不理會小二,逕直走到「鬼算盤」桌邊。
「鬼算盤」抬頭。
「啊!龍老弟,你終於來了!」
來的是「花間狐」龍生。
「什麼,你老哥在等小弟?」花間狐意態冷漠。
「誰說不是,我知道你必然會來找我,這地方正合適,坐下來慢慢談。」轉面向小二:
「烤山雞,熱炒獐腿肉,再加一壺汾酒。」
「是!」小二退開去。
「老哥怎知小弟會來?」
「嘿!咱們是同夥,在此不期而遇,碰破頭也會找來。」看了看「花間狐」的身上:
「老弟受了傷?」
「不錯,皮傷,那小子的刀法還真不賴。」
「能傷得了老弟,刀子當然是相當鋒利的,韋烈那小子怎麼了?」
「撩倒了!」
「哦!老弟看著他斷氣?」
「這倒沒有,不過……這也差不多,在『骷髏令』之下,還沒人能逃過死劫,想來現在已經入土。」
「這一來活著的便心安了!」鬼算盤話中帶話。
「只怕也未見得!」花間狐一樣語含譏鋒。
小二送上酒菜。
「鬼算盤」特為「花間狐」斟上酒。
「老弟,機會難得,我敬你。」
「彼此!」
雙方照杯,然後各自斟上。
「老哥,恕小弟直言,韋烈說老哥已經得手『寶鏡』,這可是真的?」花間狐凝視著「鬼算盤」。
「是真的!」鬼算盤很自然地回答:「我們三人聯手的目的就在於此,誰得到也不能獨吞,如果不碰上老弟,老哥我也會找你和方老弟。」
「花間狐」對這說法是疑信參半。
「能先讓小弟看看嗎?」
「老弟,這裡是人來人往的酒店怎能展露,先喝酒,不爭這一刻,等回客店再慢慢看不遲,來,乾杯!」
「花間狐」幹了杯,吃了幾口菜。
客人已走光,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老哥,現在已沒閑人,此客店還安全……」
「老弟這麼性急?」
「小弟是先睹為快,」
「可是……東西不在手上?」
「什麼,這麼重要的東西會離身?」
「對,就因為它太重要,所以不敢帶在身邊,這是兩全之道。」鬼算盤不疾不徐地說,像在談吃飯睡覺一樣輕鬆。
「何謂兩全之道?」
「嗨!老弟這麼聰明的人會聽不懂,老哥我得到了東西,韋烈當然不會甘休,會拚命搜尋老哥我的下落,要是碰上了豈非人物兩失?如果東西不在身邊,韋烈就必須留活口,老哥我便有機會設法脫身,同時也保住了東西,這不是兩全是什麼?」
鬼算盤說得煞有其事,不由得「花間狐」不信。
「那東西在那裡?」
「在你那俏娘子的身上。」
「怎麼……老哥已經見到了玲苓?」
「對,這集子只一家客店,不必找也知道。你夫妻是形影不離的,有你老弟出現的地方她一定也在。」
「花間狐」心裡疑雲大盛,這些說詞聽起來有理,但仔細推敲卻又破綻百出。「鬼算盤」
得手「寶鏡」是在垣曲,如果他真的講義氣,怎會大老遠跑到王屋來?他既能殺自己的副手宋世珍滅口,又何嘗不能出賣自己和方一平?況且,他本是出名的邪惡人物,三人之結合只是「利害」二字,根本沒有道義存在。再說,自己是跟他不期而遇,要是不碰上,他人會藏到了那裡?自己追來的時間並不長,他怎會有時間到客店把東西交給玲苓?
想到這裡,不由有些心驚肉跳。
「老哥是什麼時候把東西交給玲苓的?」
「就在老弟離店之後,我們碰頭之間。」
這是個極大的破綻,「花間狐」已經認定「鬼算盤」是在搗鬼,如果事實是如此,何以在雙方碰頭之時他隻字不提,完全是意外乍逢的樣子,但為了玲苓目前情況不明,他忍住了,故意裝渾。
「噢!原來如此,那我們走吧!」
「不急,喝個盡興再走。」
「可是,小弟心裡很急,因為韋烈還有手下。」
「不錯,這點我倒是疏忽了,那就走吧!」
兩人會帳出門,直奔客店。
小客店。
一半住客人,一半圈騾馬。
玲苓也就是垣曲迎春院的花魁香妃獨坐炕上,她神情木然。
房門推開,首先進門的是「花間狐」。
「鬼算盤」停在房門外。
「花間狐」急步走近炕邊。
「玲苓!」他叫了一聲。
玲苓的眼珠子轉動了一下沒有應聲。
「你怎麼啦?」花間狐已覺出情況不對。
玲苓這回沒反應。
「花間狐」急回身,門外已不見「鬼算盤」的影子,他拔劍沖了出去,直到店門之外,「鬼算盤」已鴻飛溟溟。登時氣得一拂出世二佛升天,想不到一時大意竟栽在「鬼算盤」的手裡,而且栽得相當慘。
他掉頭又奔回客房,玲苓木坐如故。
「玲苓,發生了什麼事?」他這一問當然是多餘。
他把玲苓扶放炕上,伸手檢查,經脈穴道完全正常,就是人變痴獃,再探向她的懷裡,臉色遽變,「啊!」地驚叫出聲,另一顆玲苓帶在身邊的骷髏頭不見了,他幾乎氣得昏了過去,這可是相當嚴重的事。
骷髏頭落入「鬼算盤」之手,他可以為所欲為,即使再碰上也無法制他,因為雙方的功力相伯仲。
「花間狐」狡猾如狐,但還是敵不過「鬼算盤」。
他也木住了。
從玲苓的情狀,「花間狐」立即想到了司馬茜,登時明白過,當初方一平控制司馬茜便是「鬼算盤」提供的秘方,現在他以同一秘方控制了玲苓,而控制了玲苓便等於控制了自己,使自己無法與之爭奪「寶鏡」,這一著夠毒辣,當下咬牙切齒地道:「冷無忌,且讓你得意於一時,有那麼一天你會知道我龍生的厲害。」
「龍哥!」玲苓突然開口,但聲音像囈語。
「玲苓!」花間狐上床抱住了她。
「你……是龍哥?」
「是,我是,我是你的龍哥,玲苓,發生了什麼事?」
「發生……什麼事?」神情仍是木然的。
她還殘存一部分知覺,僅只能勉強認人,無法思想一件事,思想也聯貫不起來,就像一個智能發育不全的幼兒。
「玲苓,你不要急,慢慢想,我出去之後誰來了?」
「誰來了?」她重複這一句。
「是冷無忌對不對?」花間狐想喚起她的意識。
「誰是……冷……」
「花間狐」流下了痛淚。這表示他為人邪而不惡,內心深處還保有一分良知。他好色,是源於潛意識中對他娘「鬼臉羅剎」的那一份憎惡,對母親他沒有辦法,於是用另一種發泄方式來代替報復。
「玲苓,我帶你回垣曲找娘,她會有辦法的。」
「回垣曲……找娘?」她似懂非懂。
韋烈躺在床上,只剩心跳還沒停止,跟死人差不多。
洪流不分晝夜守在床邊,不時探探他的心脈。
王道守在外面路邊等候「多事書生」王雨,今天已是第四天,還不見王雨的影子,是好是壞有個結果也就算了,這種分秒懸心,時刻企盼的日子真的可以把人活活急瘋。當然,縱使王雨來了,也未必能治好韋烈,他是去求人,能不能找到人,人家願不願伸手又是另一回事,只不過讓塵埃早些落定,以免大家受罪。
他用野草編織小草鞋,藉以打發時間,四天來他已經編了三十五雙,每天路過的人看到他,以為他不是獃子便是瘋子,有的還關心地問上兩句,他除了點頭搖頭,從不開口,誰也不知道他怎麼會一直坐在路邊。
一個鮮蹦活跳如鬼蚱蜢的人突然靜下來做一件不變又枯燥的事,那滋味頗不好受,的確是難為了他。
馬蹄擂鼓聲中,近二十驃騎一條線疾馳而過,馬上人一式地背插大刀,刀彩飄得筆直,弄了王道一身一臉的黃土「他媽的忘八羔子去追魂!」他吐了口唾沫:「奇怪,大刀會的人怎麼會到此地來?」
又一騎來到,希聿聿在王道身前剎住,馬背上是個中年漢子,打量了王道幾眼,自語道:
「是個傻子!」
王道仍低頭編草鞋,暗罵一聲:「你他媽是傻子的孫子,不長眼的忘八,你王大爺沒工夫跟你計較。」
「喂!傻子,我問你……」中年騎士大聲說。
「什麼?」王道抬頭白了對方一眼。
「你可曾看到一個外地來的老頭在這邊走動?」
「外地老頭……」王道立即想到「鬼算盤」冷無忌,他本是大刀會的總管:「一個……
瘦瘦小小的?」
「對,對,他人在什麼地方?」
「在……不知道。」
「你他媽的,好好回答大爺,他落腳在什麼地方?」
「嘻!落腳……腳在地上呀!」王道裝傻。
「白痴!」中年人怒罵了一聲,催馬前進。
王道順手撿一粒石子彈出,他這一手是高段的,連「花間狐」養的鸚鵡都應石而落。馬已起步,但石子正中馬的胯下物,那東西是經不起打的,希聿聿一聲長嘶,猛然人立而起,然後掀臀一個猛衝。
馬上人滾倒路邊,馬匹卻直飈而去。
王道聳肩笑笑。
中年人狼狽地爬起身,扭動了幾下,似在默察有沒有傷到筋骨,他當然做夢也估不到那傻子搗的鬼,還以為是坐騎突發野性。他又折回王道身前,齔著牙道:「傻子,你好好說,那老頭到底住在什麼地方?做些什麼?說對了大爺給你錢,錢,你懂不懂?」
「懂!」王道傻呼呼地塑著中年人。
「那你快說!」
「那老頭……在山裡面!」
「山裡什麼地方?」中年人眼睛一亮。
「洞,對,在一個洞里。」
就在此刻,一騎馬轉了回頭,另帶剛才那匹空馬。
「高香主,你……出了什麼岔,怎麼放空馬……」
「他媽的,這畜牲不知何故發了癩,把我給摔下來。」
「這小子……」
「他知道冷總管的藏身處,要他帶路去找。」
「好,對了,高香主,我們意外搜到一個人。」
「誰?」「上次到咱們總壇耀武揚威傷人的……」
「天涯浪子?」
「對,很可惜他快要斷氣了。」
「噢!有這等事,我們去瞧瞧!」說著,一把抄起王道,上了馬背,雙腿一夾,馬撥開四蹄朝前奔去。
王道不斷地在心裡打主意,該如何應付這樣意外。
很快便到了那戶寄居的農家。
屋前刀光閃閃,圍住房門,地上已經放倒了四個,洪流手持大刀凶神惡煞般堵在房門口,那大刀是奪來的,他平時用的是解腕尖刀。
姓高的香主抓著王道一躍下馬。
「怎麼回事?」
「這小子刀法厲害……」一名手下回答。
「退開,讓我來收拾他!」
圈子裂開,姓高的香主上前,抽刀,面對洪流。
「姓韋的小子在房裡?」
姓高的轉頭問。
「不錯,躺在裡面。」近身的一名手下回答。
王道蹲在地上,暗暗撿了數粒石子在手。
「老子先宰了你!」姓高的香主大吼一聲,揮動手中大刀,一片似雪刀光罩向洪流,大刀會,唯一的兵器便是刀,每一名弟子對用刀都有精到的功夫,而香主級的刀法造詣當然是一流,閃閃刀光加上破風之聲,勢道驚人。
洪流以奪得的大刀迎戰,他曾經是職業刀客,雖說習慣用短刀,但對長刀一樣可以發揮威力,這是硬硬的打鬥。
刀對刀,金鐵交鳴之聲震人心弦。
姓高的香主閃躍進退,招招搶攻。
洪流苦於不能離開房門,怕別人趁虛而入威脅到韋烈,是以出招受了限制,無法發揮他應有的戰力。
七八個照面過去,仍是秋色平分之局。
王道多少有點看熱鬧的心理,因為他相信洪流在刀上的功夫,所以沒急於出手助陣,但他絕不放鬆對全場每一個人的監視。
側方一名刀手突然左手上揚,似乎想對洪流發暗器。
「哎!」地一聲,上揚的手縮回,臉上儘是痛苦之色。
王道已經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彈出了第一顆石子。
在場的被這一聲「哎!」弄得莫名其妙。
又是五個回合過去,洪流的狠勁已發,「呀!」栗叫聲中,手中大刀脫手。
大刀被磕飛。
就在這一瞬之間,洪流一進一退,太快,如果不注意的話,根本就不知道他曾經動過,他仍然站在門邊。
沒有任何異聲,姓高的香主刀停半空砍不下去,但為時極短,身軀一陣強直,然後「砰!」地栽了下去。
「夢中刀」名不虛傳,他露了一手。
驚呼聲中,數柄刀從不同方位攻上。
洪流一閃一晃,栽倒了兩個。
進攻的攻勢一滯。
就這一滯之間,無緣無故又歪倒了兩個,這兩個是王道的傑作,他彈出的石子彷彿長了眼睛,認穴准到極點。
剩下的已不足十人,全鎮住了。
「王道,全放倒!」洪流殺機一發不可收拾。
「算了!」站直了身子:「留他們清理現場,良家住戶,不能留下任何可憎的屍體,我們可是房客。」
就在此刻,靠王道最近的一名刀客抽冷子一刀劈向王道,這是必然得手的一刀,洪流張口還來不及出聲警告,情況已變,王道反應之快令人咋舌,他一扭腰,塌身,刀從頭頂斜過,長身曲臂,一下子反勒住那刀手的脖子。「咔!」很脆的折骨聲,刀手頸骨已斷,逡了下去,又增加了一具屍體。
「帶著屍體滾!」洪流暴喝。
現場一陣鳥亂,活著的刀手負著屍體狼狽而離,現場只剩下一灘灘的血和被遺棄的大刀,看來怵目驚心。
「洪老大,你這幾手不賴!」王道翹起大拇指。
「你也不差,守著,我進去看看公子!」說完,他立即轉身進房。
房東家人都是務實的庄稼人,早巳嚇得屁滾尿流,關著閉戶躲得緊緊,連探頭看一眼都不敢,別說出聲了。
王道抬起雙手,口裡喃喃道:「祖師爺,弟子犯了不許殺人的戒律,但情非得已,就請祖師爺包涵一次,下次弟子盡量避免!」照他這一門的規矩,為了自衛可以傷人,但不許要人命,這就是「盜之道」。
房裡。
韋烈的脈搏已經摸不到,心跳也涉臨停止。
洪流呆坐床邊,夢囈般地道:「公子,我們有幸跟你一場,現在你快要走了,半句遺言也沒有留下,我洪流發誓為你報仇,至死方休,兩個你所愛的女人都入了土,在世間你應該再無牽挂……」
「啊!」王道的驚叫聲。
洪流搶到房門邊,一看,呼吸為之一窒,一頂小轎停在竹筍笆外,房門前站著一個半老婦人,臉上殺機隱隱,她身後是兩名少女,再後面是八名刀手,洪流立即便判出來的是大刀會會主公孫四娘。
王道不見影子,他一向是不打硬仗的,這點洪流當然非常清楚。
「你是韋烈手下?」公孫四娘開口喝問。
「不錯!」
「你叫什麼?」
「洪流」
「還有一個呢?」她指的當然是王道。
「不知道。」
「哼!韋烈人呢?」
「在房裡。」
「叫他出來!」
「對不住,我們公子不能出來。」
「聽說本會十名弟子都是你殺的?」
「對,是區區殺的。」
「殺人要償命,你知道嗎?」
「十分明白。」
「好,拿下,別要他的命,否則太便宜他了,本座要帶他回去,要他一寸一寸地死,拿下他看韋烈出不出面。」說完,她又回頭道:「你們去搜另外一個,捉活的!」
「遵命!」八名刀手立即散開搜索。
兩名嬌健的少女一左一右上步欺身逼向洪流。一步、兩步、三步縱起,儼如兩頭母豹撲噬獵物。
洪流揮刀。
「哎呀!」一名少女倒彈回去,左上臂已見紅。
另一名少女已揮出三掌。
洪流以攻應攻,他不能閃避而使房門露空。
受傷的少女又撲上,激烈的搏鬥展開,洪流的刀只偶而露一點,亮兩少女的纖掌卻翻飛如利刃,此進彼退,攻敵所必救,配合得天衣無縫,而且每一式都具有致命的威力,掌指交互使用,凌厲無倫。
絲毫沒有喘息之機的兩刻光景,兩名少女衣衫儘是裂口,白肉紅血,逐漸失去人形,再打下去會怎樣?
「住手,退下!」公孫四娘厲喝了一聲。
兩少女退下,狂喘不已。
公孫大娘上前,面對洪流,沒開口也沒動手。
等洪流發覺對方的目光有異,已喪失了戰鬥力。心裡極想振作,但力不從心,一陣暈眩,栽了下去。
公孫大娘冷哼了一聲,咬牙道:「韋烈,你還縮在房裡不出來?」
兩名少女上前把洪流拖離房門,一時恨從心起,一揚手,一舉腳……
「啊!啊!」又是驚叫,雙雙彈開,一抱手,一曲腿,目光四下掃瞄想找出偷襲之人的匿身處。
這種把戲王道是第一流的行家,但應援可以,他無法教人,更無法解除危機,在暗中他冷汗直冒,心裡在罵王雨失約背信,一去不回。
公孫四娘已到門檻,當然也發現了形同死人的韋烈,她現在才明白韋烈何以不現身而由手下搏命保護。她現在想的不是十條人命,而是韋烈身上的「寶鏡」,當初派出總管「鬼算盤」
冷無忌目的便是如此。
她陰陰一笑,跨步,一樣東西激射而至,反手一撈,竟然是顆石子:「什麼人,滾出來!」她大喝了一聲。
王道當然不會滾出來,他已經急煞。
如何把這幫人調開,而且是馬上調開,這是他眼前及須要想的點子。現在,他是藏身在籬笆外的轎子里,兩個抬轎的大漢已被他投石打穴點倒,只要把對方支開一人兒,他便有辦法和洪流轉移離現場。
一個鬼點子上了腦海,他想到就做。
一些江湖人常用的欺敵道具他隨時帶得有,首先,他把轎子里的墊褥點燃,然後逡了出去,到稍遠的桑園裡。
這時,八名刀手在搜無所獲的情況下回到現場。
轎頂開始冒煙,隨即燃燒起來。
「火!」一名刀手首先發現。
「會主的轎子!」另一個大叫。
八名刀手全撲了過去。
公孫四娘正要下命帶人,突發的情況使她愕住了。
緊接著,桑園裡傳出刀劍碰擊之聲,像有人在交手,然後一個女人的尖叫「救命呀!」,接下來是一個蒼勁的男聲「鬼算盤,你還想逃?追!」當然,這都是王道唱的獨腳戲,一個扮數角,唱作俱佳。
「鬼算盤」三個字擊中了公孫四娘的要害,她親自出馬,為的就是要逮「鬼算盤」,她奔了過去,兩個受了傷少女也隨著奔過去。
轎子已經燒毀。
八名刀手有六名已撲進桑園搜索。
遠處的山邊突然衝起了旗花火箭。
「往那邊追!」公孫四娘發了命。
所有的人全奔向火箭沖空之處。
王道已經急急地繞了回來,一看,洪流瞪著眼。
「洪老大,你怎麼啦,穴道被制?」
洪流不能開口,也無法動彈。
「這可要命,說不定對方會回頭,我一個人怎麼搬兩個大男人。」王道頓了頓腳,急忙檢查洪流被制穴道,就是查不出來。他不愧是鬼靈精,立刻想到上次韋烈在大刀會總壇被魔眼所制的故事,是韋烈事後說的,但他記得很牢,立即運功逼使「帶脈』』經血逆行,可真靈驗,只一會兒便已奏功,洪流起身舒展了一下手腳。
「王道,真有你的!」
「少廢話,快帶公子離開這裡!」王道邊拭汗邊說。
兩人進房,洪流背起韋烈,王道抓起隨身應用的雜物,匆匆離開這戶農家,房主人一家沒一人敢現身。
山邊密林。
洪流伴著垂死的韋烈,王道在外面把風瞭望。
逃算是逃過了,但問題沒解決,眼看韋烈是不行丁。
洪流在垂淚。
「簌,簌!」有人穿林之聲。
洪流一閃身離開韋烈藏到一旁樹后,人影才半現,他像捷豹般撲了出去,短刀已出手,這本是一個連貫的動作。
「住手!」來人急閃。
枝葉太濃密,洪流這一刀竟然沒有刺中。「洪流!」來人叫出他的名字。
洪流的第二刀沒有刺出,這時,他看清了來人面目。
「王公子,冒犯!」他的臉紅了。
來的是「多事書生」王雨。
「洪流,你性子太急了些,換了別人恐怕……」
「對不住,我以為是大刀會的人搜來。」
王雨不再說話,急急走近韋烈,伸手一探,眉頭皺了起來,顫聲道:「怎會傷成這樣子,不知道還有沒有救?」
林木再動,又有人來,是王雨的兩名俊書僮伴著「鬼臉羅剎」,「鬼臉羅剎」片言不發便靠近韋烈坐下。
王雨顯得十分著急的樣子。
「鬼臉羅剎」動手診視。
「還有救嗎?」王雨惶然問。
「如果我們遲到一個時辰便無救了。」
「啊!謝天謝地謝菩薩。」
「鬼臉羅剎」連點了韋烈一十八處大小穴道,運指如飛,利落極了。點完,吐口氣道:
「除了王公子,全部迴避!」兩名書僮和洪流立即離開現場。
「王公子,你來幫忙!」
「怎麼個幫法?」
「由老身口述,你做。」
「好!」
「鬼臉羅剎』』起身,退下三步,坐下,背對韋烈王雨大為困惑,這是做什麼?
「王公子,現在開始!」
「好的,芳駕吩咐吧!」
「脫光他所有衣服。」
「這……」王雨面容大變,連退三步,瞪大了眼,怎麼也想不到「鬼臉羅剎』』會要他脫光韋烈的衣服。「不,我不能……」
「咦,王公子,你什麼不能?」
「我……在下從沒作過這種事!」
「這倒稀希,王公子,虧你還是江湖人,即使韋公子是個黃花大閨女,為了救人也沒什麼呀,何況你也是個大男人?快,還有許多事要做,而且他的時間也不多,再耽擱下去會發生變化,到時後悔就來不及了。」
王雨猛咬牙,最後還是無奈地答應了。他用一雙顫抖的手,把韋烈的衣物一層層剝光,脫得非常徹底。
「好了沒有?」鬼臉羅剎催促。
「好啦!」王雨的音調怪怪的。
「現在,你檢查他的全身,不能稍有遺漏,發現有芝麻大紅點的部位便記下來,現在開始做吧!」
王雨先翻轉韋烈的身軀,檢耷後背,從頭到腳,然後又翻回來檢查正面,他的心在狂跳,臉在發燒,但又不能不做。好在「鬼臉羅剎」是背向;看不到他的窘態,只是那急促的呼吸聲無法掩飾。
片刻之後。
「檢查完了?」
「好啦!」
「現在你說部位和點數。」
「背後完全沒發現,前身左肩一點,左胸兩點,右胸一點,心窩處一點,下腹三點,左腿兩點,一共十點。」
「好,現在把這些工具拿去。」
王雨轉到「鬼臉羅剎」正面,「鬼臉羅剎」伸出手,手心裡一個小瓷瓶,一枝細毛筆,一把類似雕刀的斜口平頭刀,一把小尖嘴鑷子,他以驚怪的目光望著這些古怪的小東西,不知道是拿來作什麼用的,該不會又出難題吧?
「這些……是作什麼用的?」
「用法很簡單,瓶里是止血藥水,用這枝小毛筆蘸了點在紅點上,便有阻止血水滲出的功效,然後用小刀劃開紅點,你可以發現肉里有根細毛,然後用鑷子把它一一夾出來,這樣便大功告成,不難做吧?」
「不難!」王雨硬著頭皮說。
「現在拿去!」
王雨抓起這些小工具回到韋烈身邊,照「鬼臉羅剎」說的,先用藥水遍點紅點子,然後小心翼翼地劃開紅點,果然沒有血滲出,很容易地發現了兩分長短的黑色細毛其實是牛毛鋼針,再用鑷子輕輕夾出。
很輕鬆的小手術,卻把他逼出了一身汗。
「都夾出來了!」他把工具還給「鬼臉羅剎」。
「給他穿衣服!」
又是一陣手忙腳亂,總算把衣服穿好。
「鬼臉羅剎」起身回到韋烈身邊。
「把他扶坐起來!」
「他能坐嗎?」王雨一下子變得很笨。
「你坐在旁邊扶持。」
「嗅!」王雨把韋烈扶成坐姿,用手拉住。
「鬼臉羅剎」跌坐到韋烈身後,閉目,右手掌心貼上命門,開始運功迫入真元,盞茶工夫之後,韋烈額頭開始冒汗,汗水是淺綠色的,鼻翼也開始扇動,人有了呼吸。又一盞茶時間,他的內元已能主動和外力交流運轉。
片刻之後,「鬼臉羅剎」收功站起。
「成了,他功畢會自己醒轉!」
「在下謹謝!」
「不必,禍因是老身那不肖子,老身也有責任。」
「如果以後再發生……」
「應該不會了,不過……老身會作安排。」
怎麼安排她沒有說,王雨當然也不便追問,他並不知道韋烈與「鬼臉羅剎」之間的關係,只是奇怪「鬼臉羅剎」不似傳言中的邪惡,很好說話,在她聽到韋烈受傷之後,情緒很激動,多一句話都沒說便趕來救人。
不久,韋烈緩緩張眼。
「鬼臉羅剎」道:「王公子,請你暫時迴避。」
王雨點點頭,快步離開。
韋烈醒轉,起立,驚詫地四下一掃。
「師母,您……」
「我是得到『多事書生』的通知趕來的,還好,來得及時,現在你已經沒事了,唉,這畜生……」
「師母沒告訴龍生師兄這個故事?」
「我一直見不到他的人,好在他現在出了紕漏,主動回來求我,他在垣曲等我,我得趕回去替他解決問題。」
「師兄出了什麼事?」
「玲苓你知道,她就是假作在迎春院當姑娘的香妃,也就是你的師嫂,她現在跟司馬茜遭遇了同一命運,人已變痴……」
「有這種事?」韋烈心頭大震:「怎麼發生的?」
「冷無忌的傑作,當初方一平用來控制司馬茜的秘方就是他提供的。」
「師母能解?」韋烈急問,但隨即想到司馬茜已經入了土,這對她已經失去了意義了,心頭不由一陣劇痛。
「尚無把握,我為了趕來救你,還沒替她仔細檢查,對了,一件非常嚴重的事,那不肖子偷走了我兩顆『骷髏令』,一顆傷了你,另一顆很不幸落在冷無忌的手上,他是從玲苓身上取走的,如果不追回,後果嚴重。」
「哦!」韋烈吐了口大氣:「小徒會設法找到他。」
「你能抗拒他使用『骷髏令』嗎?」
「這……」韋烈愕然。
「現在用心聽著,我傳你一式奇功,自己練!」說完,她靠近韋烈,用極低的聲音把口訣傳給韋烈,述完之後道:「記牢了嗎?」
「記牢了,多謝師母!」韋烈喜不自勝。
「那我就走了!」挪步,又回頭道:「記住一句話,你在江湖上的一切作為,絕不可損及你師父的名聲。」
「謹遵師母訓誨!」韋烈躬下身去,再抬頭,「鬼臉羅剎」已經不在眼前,他忽然想起應該向師母請教師父的出身來路,看來只有等下次的見機機會了。他奇怪何以不見別外的人,是被師母故意支開的嗎?
心裡才這麼想,四五條人影已穿林而來,當先的是王雨,其次是王雨的兩名書僮,最後是王道和洪流。
「韋兄!」王雨先開口。
「韋公子!」兩名書僮。
「公子!」王道和洪流。
「辛苦各位了!」韋烈感慨地說。
「公子!」王道總是搶先的:「差點把我急了上吊,幸虧王公子及時搬來了救兵,不然的話……」
「王道,反正你還沒上吊,少說幾句。」洪流開口。
王道白了洪流一眼,同時住了口。
「王老弟!」韋烈望著王雨:「你是怎麼找到『鬼臉羅剎』的?」
「無巧不成書,在茫無頭緒的當口,發現了『花間狐』,我釘住他找到要找的人,只是……時間上慢了些。」
「那老弟又怎麼到這地方來的?」
「小弟算出你有難。」
「啊!神通。」
「我們先離開這裡吧,該填填肚子了。」王雨有意岔開韋烈的話頭,他不願意談神通,這是他個人的秘密。
凌雲山莊。
司馬長嘯夫妻在內廳閑坐,兩個人的臉色都極沉重。
「唉!」司馬長嘯一聲長嘆。
「老爺又在想茜兒了?」司馬夫人眼眶立刻紅了起來。
「我是在想……上天為何要教司馬家絕後代?」
「老爺,天意是人力無法挽回的,依妾身的愚見……一平為人不錯,何不收為螟蛉義子以傳香煙?」
「這……我也想過,可是茜兒生前不喜歡他,這樣做的話,茜兒在地下能安心嗎?而且……這件事必須大哥首肯,他在後花園小屋自禁了二十年,人怪得不能再怪,要見他一面談幾句話實在太難。」
「這是大事,總得要見呀?」
「其實……大哥……」司馬長嘯欲言又止。
「大哥怎樣?」
「他應該是二哥,我排第三。」
「啊!」司馬夫人大感駭異:「我從來沒聽你提起。」
「唉!」司馬長嘯又嘆了口氣:「這是家醜,我想過無數遍,你已經是山莊的女主人,有些事你應該知道。大哥叫司馬長英,他娶過,因為……所娶的對象門戶不當,老娘極力反對,之後……又鬧出大嫂不守婦道的醜事,結果被大哥休了。」喘口大氣:「後來,大哥查出大嫂是被冤枉的,他愧悔得快要發瘋,於是……他離家一去不回。」
「一直沒有消息?」
「沒有。」
「那……為什麼要稱老爺為二公子?」
「這……是娘的意思。」
「娘為什麼要這樣做?」
「她……不承認有這個兒子。」司馬長嘯滿面痛苦之色。老娘已經過世,他能在妻子面前派娘的不是嗎?
「那……大哥,不,應該說是二哥,二嫂秋萍跟他又是怎麼回事?」
「大嫂的故事重演,不同的是……二嫂是在山莊里自決的。」司馬長嘯沉默了許久才說:
「後花園小屋,便是當年二嫂自決之處,二哥為了紀念二嫂,建小屋自禁,除了我不見任何人,二十年來都是如此。」
司馬夫人深深點頭。
「那……茜兒和小青姐妹的事……」
「不能告訴他,他承受不了!」又是一聲哀嘆:「他自己說,他已經死了,活著的是沒有靈魂的軀殼。」
「可憐!」
「我這就去看他,不知道能不能見到。」司馬長嘯站起身來。
這時,窗外花圃間一條人影悄然隱去。
司馬長嘯兀立在小屋門前,他已敲了三次門。
「老蒲,老蒲,你人在嗎?」
「是二公子嗎?」老蒲在裡面回答。
「不錯,我要見大公子。請示一樁大事。」
「可是……大公子剛睡下。」
「請他起來,這是大事,必須由他決定。」
「這……好吧,我去試試。」
好一陣子,老蒲才出來打開了圍牆門。
「二公子請進!」
房間里,司馬長江擁被而坐。
「大哥!」他照平時的稱呼:「這麼晚了來打憂你,有件事必須先向你請求才能決定。」
「一個死了的人還能有什麼意見?」司馬長江的聲音近似冷酷,半絲情感都沒有。
司馬長嘯苦苦一笑。
「大哥,請聽我把話說完,司馬家迭遭意外,人丁單薄,後繼無人,不能就此斷了根,我的意思是……」
「且慢,我先說一句,我們原來是三兄弟,大哥生死下落不明,我也已經是個活死人,算來你已成單丁,偏偏卻膝下空虛,這不是天意,是人為之過……」
「大哥,我知道你是在怪娘,但娘已經過世,就不要再提了。」司馬長嘯一副欲哭無淚的表情。
「不提就不提,我排行第二,以後別再叫我大哥。」
「是,二哥。」
「現在你說,簡單明快,我沒耐心聽你細訴。」
「好,這樁事我已經跟蘊珠談過,行與不行聽二哥一句話。」頓了頓才又道:「司馬家不能無後,我那徒弟方一平為人不錯,想把他收為螟蛉義子繼承香煙,不知二哥意下如何?」
說完,他定睛望著司馬長江靜持下文。
「你的意思是招贅?」
「這……也可以替他另娶。」司馬長嘯不敢說出司馬茜已經不幸這一節,話出口,已自覺不妥。
「什麼,另替他娶?」
「這……只是說說,未必一定如此做。」
「嘿,嘿嘿!」司馬長江冷笑:「三弟,虧你活了這大把年紀,還是一庄之主,說出話來如此幼稚。你徒弟姓方,是外人,再給他娶個外人,跟司馬家半點邊也沾不上,這叫繼承香火?你何不把凌雲山莊拱手送與方家?」
司馬長嘯默然無語,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簡直是荒唐!」司馬長江氣得掀被下了床:「你說,你怎會想出這餿主意?是什麼讓你昏了頭?」
「二哥,別生氣,是我……考慮不周。」司馬長嘯是有口難言,原本方一平是要入贅的,而現在唯一的女兒已經不明不白地死了,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對方一平未嘗不是一種虧欠,可是又不能明說……」
「你夫妻愛怎麼做怎麼做,我不管。」
「二哥是……反對?」
「我沒任何意見,你可以走了!」
「既然……二哥不贊成,就當我沒說吧!」
「你走,我困了!」
「是!」司馬長嘯低頭轉身退了出去。
「哼!荒唐!」司馬長江眼睛瞪得老大。
「大公子!」老蒲關了外門進房。
「以後改叫二公子!」
「這……是的!」老蒲恭應了一聲:「二公子今晚的宵夜……」
「我想喝上兩杯!」
老蒲帶上房門出去。
司馬長江瞪眼坐在床上不言不動。
房外小廳傳出擺整杯筷的聲音,不久腳步聲離去。
片刻之後,又響起酒壺蓋與酒壺碰撞的聲音,房門沒關緊,門縫裡似有黑影一閃,司馬長江心中一動。
「老蒲!」他叫了一聲。
沒回應,也沒腳步聲,這可是怪事?
司馬長江掀被,想了想,很困難地下床,然後搖晃不穩地步出房門。桌上有杯筷酒壺,菜還沒擺上,他坐下,望了那酒壺幾眼,口角牽動了幾下,但沒出聲。
老蒲用一個大盤端來了五樣下酒菜,逐一擺上,然後伸手準備拿酒壺斟酒。
司馬長江抬手阻止。
老蒲縮回手,用奇怪的眼光望著司馬長江。
「二公子……」
「我自己會斟,今晚我要慢慢喝,你不必伺候。」
「二公子,我……忽然覺得老了。」
「怎麼說?」
「老眼昏花,竟然看見有影子飄出牆……」
「哦!」司馬長江點點頭:「人總是會老的,有時眼花也是常事,杯筷酒壺你分成兩次拿?」
「不,一次,怎麼啦?」老蒲瞪大老眼。
「沒什麼,你先進來一次,後來我聽到酒壺響,看來我也老了,耳朵已不管用,連什麼是什麼聲音都分辨不出來,你再去灌一壺花雕來,然後你就去睡,我一個人慢慢消磨!」說完,和悅地笑了笑。
「可是,二公子,先灌的這壺是竹葉青……」
「我知道,不要緊,我忽然想喝花雕,去拿吧!」
「是!」老蒲出去。
司馬長江揭開壺蓋,仔細聞了聞又蓋回去。
老蒲送酒來,先斟滿一杯,關切地道:「二公子,喝兩種酒會上頭,讓我把竹葉青拿下去吧!」
「不必,先擺著,你去睡。」
「二公子也早些上床!」
「好!」
老蒲轉身離開。
司馬長江步到門邊,向外掃瞄了幾眼,又偏頭用耳朵傾聽了一陣,然後關門回到座位,自斟自飲起來。
「什麼人,別逃!」精舍門外突然傳來喝叫之聲,深更靜夜聲音分外響亮,幾乎全整個山莊都可以聽到。
司馬長江眉頭皺了皺,駭人的目光一現又隱,還是喝他的酒。
緊接著是嘈雜的聲音,不看也知道是庄丁們聞聲而至。
「別吵!」司馬長嘯的聲音:「你們到處搜搜看。」
聲音靜止下來。
司馬長江喃喃自語道:「來的是有心人,會是誰?」
司馬長嘯手提長劍,站在精舍之外,目光不停掃瞄。
一條人影奔到,是方一平,還在喘著氣。
「師父!」司馬茜出事之後,他又改回原來稱呼。
「是一平,怎麼回事?」
「徒兒起身小解,發現一條人影從內宅屋頂飄落,立即回房取劍,四下搜索,到了花園,那人影恰從情舍飛出,喝叫一聲便追下去,到了庄外,那人影反撲出劍,是個蒙面人,劍法高得驚人,哎……」
「怎麼,你受了傷?」司馬長嘯目光電張。
「不要緊,皮肉之傷!」方一平撫了撫左上臂。
「嗯,能傷得了你的……絕非普通劍手,你既然跟對方交手,可曾看出對方的路數?」
司馬長嘯語音凝重。
「看不出來,不過……對方是個年輕人錯不了。」
「難道會是他?」司馬長嘯自語。
「師父想到誰?」方一平急問。
「嗯!我知道……他遲早會來!」司馬長嘯仰面向天,自說自話,沒理會方一平。
「師父,您……」
就在此際,精舍里突然傳出老蒲驚叫之聲。
司馬長嘯立刻舉步,方一平跟進,司馬長嘯回頭道:「平,你不要進去!」說完,一聳身飄進了圍牆。
精舍小廳里,司馬長江木坐椅上,狀類痴獃。
「三公子,您看二公子……」老蒲急得直打轉。
「可見到什麼人闖入?」
「沒有,我是聽到外面的聲音才起床的,二公子本來好端端在喝酒,不知怎地會變成這樣子,這……」
「別急,我來看看,你到外面看看。」
「是!」老蒲站到廳門外。
「二哥,這怎麼回事?」司馬長嘯靠過去:「是什麼人下的手?一個蒙面年輕人對不對?」
司馬長江沒有反應,失神的眼望著空處。
司馬長嘯動手檢視,經脈穴道一切正常,也沒中毒的跡象,就是人變呆木了,這究竟怎麼回事?明顯地人已受制,但原因呢?這種情況前未所聞。
「二哥,你開口呀?」司馬長嘯流下了痛淚,二哥此生的遭遇已經夠慘,臨老還碰上這種事,手足情深,他能不痛心嗎?
「二哥,司馬家……難道真的要家破人亡?我們……作了什麼孽?」
「聽著!」司馬長江口唇微動,聲音極低。
司馬長嘯大吃一驚。
「二哥……」
「不要開口,聽我說,出去之後,就說我原來的病情惡化,人已變為痴獃,記住,除了你本人,不許向任何人透露實情,連你妻子在內,這件事我自己會處理。」
「二哥,可是……先前已經揚言你早不在人世?」
「現在不同了,有人知道我還活著!」
「好,小弟照二哥的話做。」
「現在扶我進房!」
司馬長嘯連扶帶抱把司馬長江送進卧室。
「二哥,請告訴小弟,怎麼回事?」
「有人算計我,我警覺識破,將計就計,你明白這點就可以了。還有,差點忘了提醒你一件大事,方一平是條劇毒的蛇,你必須謹防!」
「他……」司馬長嘯內心起了極大的震撼,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待他情如父子,調教呵護,使他在江湖成名,還把愛女許配給他,指望他繼承凌雲山莊,二哥怎會說出這種話?這太不可思議了……
「你出去吧!」「二哥,我不懂,一平他……」
「我很正常,不是瘋言瘋語,你要不信會悔恨終生。」
「難道……是他……」
「提防他,別的我不能告訴你,快走!」
司馬長嘯滿腹疑雲離開。
一個人喝酒喝到醉,通常有幾種情況,一是逢到大喜之事,值得慶祝。一是遭遇大憂,愁結難解。再就是心裡不安,或是有所恐懼,尋求暫時的逃避。當然,原因很多,但大體上為如此。
現在已是四更天,方一平在房裡喝醉了,他為什麼把自己灌醉,別人不知道,但他自己知道。他兩眼發花,意識有些模糊,一個精明而又富於心機的人會喝醉頗不尋常,好在他在凌雲山莊是半個主人,除了莊主沒人敢過問。
醉了的人通常是不自覺的,也不承認自己醉。
他站起身來,晃了兩晃,又重重地坐回去。
「我醉了嗎?」他喃喃自語:「管他,事大如天醉亦休,酒醒了,時間過了,又是一個局面,能掌握新局面的才是英雄,而英雄自古都是寂寞的,不甘寂寞,才是英雄中的英雄,我方一平就是英雄,哈哈……」
他笑了,笑聲很怪,但他自己已經聽不出來。
房門被風吹開,燈影搖曳,幻成無數光蕊。
他望向門外,外面是迷離的花樹。
他的兩眼突然發直,手按桌沿站了起來。
花樹之間有個人影,秀髮紛披,像是本來就站在那裡,門沒開便無法發覺,門是被風吹開的,因為他已醉,所以沒想到現在根本沒有風,空氣是靜止的。
女人,看形態還是個美人。
「你……是誰?」他發問,由於舌頭大了轉動不靈,發出來的聲音也是無比的怪。
女人的身影沒移動,也沒反應。
「你……嘻嘻,是……要來陪我的嗎?」
依然沒反應。
他扶桌抓椅,踉蹌衝到門邊,靠住門框,現在是背對著燈,燈光余暈穿過房門,正照著那女人,模糊但可辨。
「你……怎不開口?過來呀!」他招招手。
人影彷彿是幻象。
他揉揉眼,仔細看,脫口叫道:「師妹!」
那面影、身材、真的是司馬茜。
他跨出房門,連晃了好幾晃才勉強站穩。
雙方距離至多五步,看得更清楚,真的是司馬茜。
一系靈智殘存,他乍然想起司馬茜已經死了,埋葬了,死人是不會復活的,除非她是……
「鬼!」他驚叫一聲,「咚!」地跌坐下去,喝下去的酒全化作冷汗冒出來,酒意頓時消了一半,手撐地面又站起。
人影突然消失,花樹間是空的。
他感到全身發麻,木立一陣,口裡喃喃道:「世間難道真的有鬼?我……方一平不信這個邪,可是……」
一個男人的聲音道:「世間沒有鬼,鬼在你心裡!」
「什麼人?」這一驚他又更清醒了些。
「方老弟,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
「你……你是……」方一平頭皮發炸。
「龍大少!」
人影幽幽出現,是「花間狐」龍生。
方一平吞了口唾沫,再吐口氣。
「原來是龍兄,剛才……」
「剛才什麼?」花間狐已到了方一平身邊。
「那……女的?」
「女的?我什麼也沒看到,只聽見你在叫鬼,然後又自語……唔,一身酒氣,八成是酒醉了兩眼發花。」
「可是,真的……」
「什麼真的假的,就算你不是眼花是真的鬼現形,既然是鬼,有形無質,來去無蹤,你能抓得住嗎?」拍拍方一平的肩膀,又道:「那鬼是男的還是女的?嗯!我猜一定是女的,而且長得很美,對不對?」
方一平苦笑,他不能說出司馬茜。
「龍兄怎麼會到登封來,又在這種時分光臨?」
「專程拜訪!」
「有事找小弟?」
「不錯,還是大事。」
「請到裡面再談!」方一平的酒意已消了八分。
「好,我走了,我得趕回垣曲。」說完,疾掠而去。
方一平聳肩笑笑,回進小廳,坐下,臉色又沉重起來,司馬茜的影子揮之下去,心裡真的是有了鬼。
門外人影一晃。
方一平猶如驚弓之鳥,霍地站了起來。
「一平!」
「師父,您……還沒睡?」他的心還在怦怦跳。
「一平!」司馬長嘯的臉色相當嚴肅:「我睡不著,起來到處走走,剛才我見有人從這邊離開,他是誰?」
「啊!是……是小徒在垣曲結識的一個朋友,他叫龍生!」
「都快近五更了,他來做什麼?」
「師父,他……是路過,順道來訪。」
「只是如此?」司馬長嘯的目光很怕人。
「是的。」方一平恭謹地回答:「小徒也知道他來的不是時候,不過,他上了門也不能拒而不納,好在他只寒喧了兩句便走,連屋門都沒進。」方一平城府再深,也不由心跳回速,更是師父已聽到兩人的對話,一切算完。
「他什麼來路?」
「這點……小徒倒是不怎麼清楚,交情不深,不便盤根結底,不過……從表面觀察,他為人挺正派的。」
「噢!」司馬長嘯默爾了片刻:「一平,為師的對你名系師徒,情同父子,希望你表裡如一,不讓為師的失望,這點盼你能好好把握。」
「師父!」方一平跪了下去:「師恩重如山,粉身難報,小徒豈敢有絲毫隕越,耿耿此心,神明共鑒!」
「但願如此!」說完,轉身離去。
方一平起身,臉色變得說多難看有多難看,他想「不必,就在這裡吧,我沒太多時間。」
「這麼急?」
「是很急。」
「請說。」
「方老弟,我們是好兄弟,我相信我們的友誼永遠不變,我來找你是為了救人……」
「救人?」方一平大為驚異:「救誰?」
「香妃!」花間狐沉重地說。
「她……香妃,要小弟救人,這怎麼說?」
「我已經找到冷無忌,證實他的確用詭計從『天涯浪子』韋烈手上騙到了『寶鏡』,是我一時大意被他溜了,等見到香妃,才發現她已經被冷無忌所害,情況和你老弟的未婚妻完全一樣,我找老弟為的就是要解藥,」花間狐一口氣說完,定眼望著方一平等他的回答。
方一乎愣了好一會。
「這真是想不到的意外,冷無忌竟然出賣了你我二人。可是,我沒有解藥……」
「什麼,你沒解藥?」花間狐的聲音突變森寒。
「是沒解藥,他當初交給小弟三份迷幻之葯,說是受迷者如果有清醒的跡象便加服一份,三份之後便永遠痴迷,小弟已經用了兩份……」頓了頓又道:「當初沒想到解藥,也沒想到他會背棄我們,所以才沒有提。」
現在輪到「花間狐」發愣,許久。
「你沒騙我?」
「龍兄,小弟會騙你嗎?敢騙你嗎?我做的事全沒瞞過你,如果你抖出來,小弟豈非死無葬身之地,這等於小弟的生死捏在你的手中,這點難道我不明白?」
師父從來沒對自己如此嚴峻過,莫非他聽到了什麼?
莫非他懷疑龍生是在後花園鬧事之人?
他聽到了自己和龍生的談話嗎?
看來他對自己已經生了疑心,得趁早打算……
垣曲。
一間寬敞的大房間里,「鬼臉羅剎」守在玲苓的床邊,被視為一代女魔的她,神情顯得十分沮喪,顯然,她對玲苓的怪傷束手無策。
「花間狐」進房,滿面風塵之色,是趕過長路的樣子。
「找到姓方的沒有?」鬼臉羅剎迫不及待地問。
「找到了!」
「怎麼樣,他說沒有解藥?你相信他的話?」
「我……沒有理由不相信,他也沒理由不給我解藥。」
「哼!」鬼臉羅剎重重地哼了一聲:「這姓方的從他所作所為來看,不但鬼詐,而且相當狠毒,對他的師妹竟然使出這等手段,可以說人性盡失,你最好提防著點,我就是不相信他沒解藥,一個專講心機的人,不會顧前不顧後。」喘了口大氣:「現在你說該怎麼辦?」
「只有設法找到冷無忌……」
「冷無忌更詭,這麼多人在找他,他還敢現身嗎?」
「但非找不可,不然……玲苓怎麼辦?上天入地也要把他揪出來。娘!您留著照顧玲苓,我出去找人。」
「鬼臉羅剎」沉吟了片刻。
「老話,再叮嚀你一次,你不可與韋烈為敵。」
「為什麼?」
「還不到告訴你的時候,總之一句話,你跟他有極深的淵源。」
「他知道嗎?」
「知道一點,並非全部。」
「那他為什麼還要打碎我的膝蓋?差點讓我殘……」
「他先前不知道,別忘了,你也差點要了他的命。」「看情形再說吧!」
「不是看情形,我不許你跟他敵對。」
「好吧!」花間狐答應得很勉強。
「對!」鬼臉羅剎重重一拍椅子扶手:「我忽然想起一個人,她有能耐可以使玲苓復原,絕對可以。」
「是什麼樣的人?」花間狐雙睛一亮。
「神農夫人,古稀年紀,她的醫術可以媲美神農氏。」隨即眉毛一皺:「可是……很不幸……」
「什麼很不幸?」「我與她之間有過節。」
「這……不要緊,我不泄露身分就是。
「她是個怪物,性情之怪世間找不出第二個,要求得她點頭太難,而且,她的武功在我之上,要是惹火了她,後果相當嚴重。」
「娘,我會用軟功,盡量避免跟她衝突,娘只說如何才能找到她,我立刻就上路。」
「三年前有人見她出現在太行山中。」
「唔!」花間狐深深點頭。
韋烈主從和王雨隨帶的立仁、立義兩書僮一共六人分頭在王屋一帶搜索「鐵算盤」冷無忌的下落。
王雨和兩書僮負責山外,韋烈與王道、洪流負責山裡,據判斷冷無忌必在這人煙稀少的地方藏身匿居,因為他已經騙得了「寶鏡」,不會再回到城鎮去自找麻煩。韋烈很清楚,如果沒有絹圖和駝峰石屋的「寶藏之鑰」配合,「寶鏡」等同廢物,實際上,「寶鏡」只是一個開端,一旦開了端,便失去原有的價值。韋烈現在是等待突破最後一關,只要「雙僧證果升」,這句似偈非偈的秘語能破解,便可如願以償,他真正期待的是機緣。
在王屋山中已經繞行了五天,一無所獲。
韋烈決定隻身進入太行山,王道與洪流仍留在王屋山區。
現在是過午不久,韋烈在一處山岩上欣賞彌猴嬉戲,盲目搜索相當枯燥乏味,觀賞一下大自然的景象也是振奮精神之一法。
野猴頑悍,攀岩翻躍,看上去驚險萬狀,偶而互相捉狹對抗,啼聲不絕,確是難見的特技表演。
突地,他發現遠處一條人影在山間遊走,野林叢雜,人影忽隱忽現,從行動的姿態看來,絕不似山裡人,登時心中一動,毫不猶豫地追奔下去,依人影行進的方向,他非常技巧地往裡頭截。
不久,人影從身前不遠處越過。
一看之下,大為震驚,對方赫然是「花間狐」龍生,他怎麼會出現太行山中,這麼久他還沒離開山區嗎?
韋烈立即跟蹤,「花間狐」與「鐵算盤」本是同夥,發現一個便可能找到另一個,對於被「骷髏令」所傷幾乎送命這一點他沒有怨尤,因為對方是恩師的遺孤,眼前雖未相認,但淵源是斷不了也不能改變的。
「花間狐」也似沒有目的,不時停下來察看山勢地形,而且還常常改變行進方向,從跡判斷,他是在找人或物。
韋烈在後面跟蹤了,兩個多時辰,大小峰頭翻越了十幾座,最後「花間狐」停在一處峰脊上,還用手指划。
日頭已經西偏。
嵐霧四起。
突地,「花間狐」似已發現什麼,以後一聲輕嘯,身形彈起,飛也似疾馳而去,韋烈也緊緊釘住,隨著奔行。
山脊盡處,下方呈現一道幽谷,全被原始林木覆蔽。
「花間狐」瀉向幽谷。林木遮天蔽日,穀道中陰暗得有如黑夜。
「花間狐」揮劍斬藤除荊,直往裡行。
這道幽谷相當深邃綿長,約莫趲行了四五里,眼前豁然開朗,放眼望去,儘是奇花異草,五色繽紛,深山惡嶺之中,竟然有這等桃源仙境,令人驚嘆造物之神奇。『花間狐』自語道:
「是這裡沒錯了,『神農夫人』的仙居,這些花草是人工培育的,想來盡都是藥草,真虧了那老獵戶指點,不然找上一輩子也找不到。」
他停在林木盡處。
日頭已快墜到山嶺。
韋烈就在「花間狐」身後不遠。
「花間狐」又自語:「不管用什麼方法,我也要求得靈丹妙藥,解除玲苓的受害,這筆賬我要向冷無忌加十倍討回。」說著,舉步穿入花叢。
韋烈暗自點頭,原來他是來求葯的,「鬼算盤」的算盤珠怎會打到玲苓的頭上?他們三個鬧窩裡反嗎?是了,冷無忌以詭計騙得了「寶鏡」,當然想獨吞,不正常的結合,根本無道義可言,拆夥反目是必然的事。
現在他不能再跟了,「花間狐」一回頭便會發現。
身在峰腳轉角之處的岩縫裡,雖然距離不近,但他的聽力超逾常人,兩人的對話他聽得一清二楚。下意識地運了下真氣,功力如常,想了想,明白過來,他是沿峰腳而來的,沒有穿過花草地段,故而不受影響,這實在是無巧不巧了。
「你真的不走?」老女人已上了火。
「芳駕請不要太過份!」花間狐硬吞下一口惡氣,他想到縱然自己失去了功力,玲苓不能不救,好歹得盡到全部心力,口頭之爭,完全於事於補,「聽江湖傳言,夫人仁心仁術,能活死人而肉白骨,所以才幹里迢迢而來!」他這一番話當然是誇大之詞,江湖中沒人說過「神農夫人」仁心仁術,而此地到垣曲也沒有千里。
「全是廢話!」
「在下跪求可以嗎?」說完,他真的跪了下去。
韋烈在暗中大受感動,「花間狐」在江湖人心目中是個不折木扣的邪門人物,現在為了妻子玲苓,他竟然不在意自己喪失武功,反而下跪以求,足見邪惡人物也有其善良的一面,師父在天有靈,也可以稍感安慰了。
「你跪死也是枉然!」
「求不到,待救之人是死路一條,在下武功已失,苟活下去也無意義,跪死又何妨?」
花間狐似已鐵了心。
就在此刻,小屋裡傳出一個聲音道:「跟他嚕嗦什麼,快把他扔出谷去。」聽口氣似乎就是「神農夫人」。
「夫人,您不能發點慈心?」花間狐大叫。
老女人伸手就抓……
「不許動他!」暴喝之聲倏地傳來。
老女人大愣,想不到暗中居然還會有人。
「花間狐」也大感意外,這發話的會是誰?
「什麼人?」老女人栗喝。
韋烈現身,大搖大擺地走了過去。
「花間狐」所傷差點送命的韋烈。他是跟蹤自己而來算帳的嗎?這是他的直覺反應,一想不對,娘一再聲言彼此之間有淵源不可為敵,他的傷是娘趕去救治的,而他也知道雙方有淵源這一點,那他此來為的是什麼?
「你是誰?」老女人喝問。
「武林公韋烈!」他坦然報出名號。
「管你什麼公子,膽敢闖谷,意在何為?」
「谷中風景幽美,特來一游。」
「你們……不是一路。」
「不是……!」
「花間狐」這才意識到自己是跪著的,人人都有自尊,在韋烈前實在是丟了人,他立即站來了。
「你剛才鬼叫不許動他,什麼意思?」老女人怒目而視。
「不平則鳴而已!」
「你是不知死活!」老女人止步,右手抓出,這一抓玄絕詭絕,不知抓向什麼部位,而似乎每一個要害都在控制之中,使人避無可避,閃無可閃,反擊亦無從。
韋烈左掌一圈,右手曲指反抓,更玄更詭。
老女人收手後退。
韋烈也適時收手。
「你……竟然穿過花草地段而沒喪失功力?」老女人相當震驚,這種事從來沒發生過,破題兒第一遭。
「此地是神農谷?」韋烈故意不答對方的話,同時放大了聲音。「上古之時,神農氏親嘗百草,辨證藥物,目的在濟世救人,造福後代,無數年代以來,萬名感德種頌,如果假神農之名而逞一己之好感,盜名欺世,是對先聖的大不敬,亦為武林正道人士所不齒,在下一介末學,也覺齒冷。」這幾句話義正辭嚴,也相當的重了。老女人的臉孔起了扭曲,變得更加丑怪。
「你敢在此胡言妄語?」
「只要佔一個理字,何處不可言?」韋烈是有意要讓不現身的「神農夫人」聽到的,他曾聽師父提起過這女怪人,對付這種人最好的策略是以怪制怪,如果循理順情絕對行不通,當然,要用這種策略必須要有足夠的本錢。
「花間狐」現在只有聽的份。
「你說你叫什麼……?」
「不錯!」「你請便吧!」
「在下既然來了,能不一觀夫人的丰采嗎?」
「你真的不知死活?」
「在下很明白生死的道理,生,必須要活得有價值有意義,否則的話,即使活著也與死無異。」韋烈說這兩句話,一方面是激「神農夫人」出面,另方面也藉以諷勸「花間狐」能回頭走正路,算是聊報師恩。
「花間狐」相當聰明,當然不會無動於衷,他垂下了頭。
就在此刻,一個面目冷漠的素衣老婦出現了,飄然來到現場,步履輕盈得像足小沾地,除了冷風韻還不錯。
「夫人!」老女人退站一邊。
她就是「神農夫人」?一個年逾古稀之人竟然還像半百,毫無老態,看來是藥物養顏之功,這叫怪而不怪。
冷冰冰的目光掃過「花間狐」,然後停在韋烈面上。
「夫人,恕在下冒昧!」韋烈抱拳,這是機不可失。
「你剛才大放厥詞?」聲音也和目光一樣冷,令人聽在耳里有非常不舒服的感覺,一遍之後便不想再聽。
「在下是該說就說,不尚虛假。」
「你的真正目的何在?」
「在下是適逢其會,望夫人成全這位朋友。」
「你自顧不暇,還要兼顧他人?」
「夫人焉知在下自顧不暇?」
「不談武技,你應該知道葯能救人亦能殺人的道理?」目光突然變成了冰刀。
「知道,如果夫人想以葯殺人,就請取消『神農』二字的稱號,這對先聖是一種侮辱也是極大的諷刺,神農有靈,亦當同意在下的說話。」韋烈神採風揚,表現出一個真武士的豪情與風標。
「神農夫人」的臉已夠冷,現在又加上一層霜。
「你敢對夫人口出不遜?」一旁的老女人怒斥。
韋烈不予理睬。
日頭已沉,只剩下峰顛餘暉,谷里昏暗下來。
「韋烈,你太狂妄!」神農夫人語如冰珠。
「狂則有之,妄卻未必,天色已經向晚,在下亦不願在谷中作客,是否肯發揮神農濟世之心,請速定奪!」
這時,一個青衣少女頭裡花巾,肩跨包袱,匆匆來到,停在韋烈和「花間狐」身後側方。
看樣子她是從山外來的,可能是出去採購應用雜物,人長得清麗絕俗。
韋烈偏頭望了這少女一眼,又轉對「神農夫人」。
少女皺緊了眉頭,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師父,他兩個是做什麼來的?」
原來這少女是「神農夫人」的弟子。
「強求靈藥!」老女人代答。
「強求!」少女舒眉、瞪眼,仔細打量二人。「師父,他兩個徒兒認識,他是「武林公子」韋烈,那個叫『花間狐』龍生,也就是您多年來一直在找的仇人之子。一正一邪,兩人本不是一路,還打過架,怎會攪在一起?」
「他……」手指「花間狐」:「藍文瑛的兒子!」
「是的,藍文瑛現在叫『鬼臉羅剎』!」
「花間狐」轉頭望向少女,臉皮子在抽動。
「別看我,要不是你在垣曲調戲過我,我就無從知道你的底細,真想不到你自己會上門投到,太巧了。」
韋烈登時透心冰涼,看來求葯是徹底無望了,說不定退身都難,因為「神農夫人」是用花藥聖手,當然也會用毒。心念之中,望向少女,少女也正轉過目光,四目交投,少女的眸子里突現異色,這種目光韋烈絕不陌生,但他是正派人,一發覺對方眼神有異,立即收回了目光,這就是他與「花間狐」之類的不同之點。
「谷蘭,你沒認錯?」
谷蘭,很雅的名字,人也如其名,是一朵谷中之蘭。
「師父,錯不了,徒兒花了七天工夫才探查出來的。」
「夫人!」韋烈開了口。「芳駕既然跟龍朋友的令堂有過節,看來是不會賜葯的了?」
炯炯目光如電炬。
「你認為呢?」
「神農夫人」沒斷然拒絕,這倒大出韋烈意料之外。
「在下認為是兩件事,不能混為一談,龍朋友求葯是為了救人,而解決宿怨又是另一回事。」
「天底下有援手仇人之子的事嗎?」
「有!」韋烈以斷然的口吻回答。
在場所有的目光都釘在韋烈身上。
「誰?說個事實老身聽聽看。」
「就是夫人,『神農夫人』濟世救的聖手,開武林之先例,樹立杏林之榜樣,如神農氏名垂千古。」韋烈一向從不說阿諛奉承之詞,但他現在已無路可走,能抓住的機會絕不放過,一個是師母,待救的是師嫂,他能不盡心力嗎?
「你很會奉承!」
「不,這是就事論事。」韋烈的臉一陣熱。
「花間狐」眼裡充滿感激之色。
「如果老身說不呢?」
「那就不配當『神農夫人』!」韋烈是豁出去了。
「哈哈哈哈……」神農夫人大笑起來,不知是怒極而發,抑是準備有所行動,總之這笑絕非尋常。
韋烈神色不變,靜立著。
「韋烈!」神農夫人斂了笑聲。「老身說過,葯可以救人,也可以殺人,老身要你倒下只是舉手之勞,你不知天高地厚,在此囂張,還想活著出谷嗎?」
「在下並未考慮及此,身為武士,有所為亦有所不為,生而何歡?死而何懼?如果在下魂斷神農谷,夫人的命名也將一起埋葬,依價值而言,絕沒有遺憾!」這幾句話可是豪情萬丈,氣貫雲霄。
「神農夫人」的臉色為之變了變。
「好,老身答應。」
這句話大大出乎韋烈和「花間狐」意料之外,她居然答應了這就是女怪人之所以怪吧?
谷蘭和老女人也為之動容,太不尋常了。
「夫人答應不是無條件的吧?」韋烈心細如髮。
「不錯,你很聰明。」
「請說出條件。」
「龍生留下,等他娘來。」
韋烈愣了一愣,隨即恢復正常。
「在下可以留下作質。」
「不!」花間狐大為激動。「韋兄,這斷乎不可,小弟之事怎能連累韋兄,能如此,小弟已經感激不盡了。」他居然淚光浮動。「小弟功力已失,與死無異,能救玲苓,此生已了無所憾,夫人賜葯之後,就煩韋兄帶到垣曲城北的空宅汪翰林府,小弟會泰然留此。」他並沒說要他娘來踐約的話,母子天性,他寧願犧牲自己不願他娘涉險。
「你回去,我出口的話從來不改。」
「不可以!」花間狐大叫。
「不可以也要可以,用不著爭辯了。」
「韋兄這是……為什麼?」
「不為什麼,我高興如此!」韋烈神情嚴肅。
「好!韋烈留下。」神農夫人作了決定。「等藍文瑛來到之時,你便可以自由,現在說,所求何葯治何症?」
「花間狐」由於太激動而抖個不停。
「有人……突然變為痴獃。」
「突然變為痴獃?」
「是的……被藥物所制?」
「哦,這……下藥的是什麼人?」
「大刀會總管『鬼算盤』冷無忌。」
「是他?」目光轉向身邊的老女人。「蓮姑」被稱作蓮姑的老女人「噗」地跪下。
「蓮姑該死!」
「我沒怪你,起來。」
蓮姑起身。
這情況使得韋烈和「花間狐」驚愕莫名,「鬼算盤」冷無忌下藥,怎會牽扯到神農谷里的蓮姑?
「谷蘭」,去拿解藥。
「是!」谷蘭應了一聲,奔進小屋。
「花間狐」側身對著韋烈,此刻,他的臉上已找不到絲毫邪意,形為心之表;以後不知道,至少目前他已經有頓悟前非的跡象。韋烈暗自高興,他是師父的遺孤,自己已經做了一件極有意義的事,改變一個人不容易,但並非不可能,如果付出誠心,人非木石,那一點靈性和良知是可以喚回來的。
「韋兄,小弟……不希望你如此!」
「事情已成定局,不必多說了。」
「那以後要小弟如何報……」
「龍兄,你這一說,豈非抹殺了我的用心?」
「花間狐」無言,言詞在眼神中。
「冷無忌現在何處?」神農夫人寒聲問。
「在下正在找他,他是在王屋山失蹤的!」韋烈回答。「正因為搜尋他,才誤打誤撞闖到這裡來。」
「你因何不懼『散功草』的花香?」
「在下坦白說,來時沒穿過花叢,是沿峰腳來的。」
「哦,你很誠實。」她居然贊了一句。
谷蘭來到。
「神農夫人」略一抬手道:「給他!」
谷蘭把一個小小的瓷瓶遞到「花間狐」手上。
「神農夫人」冷冰冰地道:「你可以走了,記住,要你娘立刻趕來,她如果失信,留在這裡的會很凄慘,至於你的功力,一個時辰之後自會恢復。」
這倒是一個可喜的意外。
韋烈感到「神農夫人」人雖怪但心術很正,她跟師母之間結的是什麼怨?好在自己決定留此,到時也可相機行事,能和平解決那是最好不過。
「韋兄,那……小弟就走了。」
「請便。」
「花間狐」深深望了韋烈一眼,所有心意無在這一眼之中,然後,他又向「神農夫人」
深深一揖道:「多謝夫人不計上代嫌隙,仁心賜葯,感激不盡!」說完,又轉向谷蘭道:
「谷姑娘,在下過去行徑荒唐,多有冒犯,就此告罪,請姑娘海涵!」
說完,轉身,蹣跚行去。
「韋烈,你留下來不後悔?」神農夫人問,語音已不若先時之冷。
「何悔之有?」韋烈朗然回答。
「我們進屋去。」
小屋,外表精緻,裡面也不俗,布置得很雅緻,一明兩暗,後面還有附建,正面看不出來。
韋烈沒被當人質看待,彷彿是座上之賓。
坐定之後,他不禁想到了駝峰石屋,兩處的情況大同而小異。想到石屋,連帶便想到蕙質蘭心,冰肌玉骨的冷玉霜,無心邂逅,夜一盤桓,印象卻無比地深刻,她說過雙方會再見,可是這麼久了卻魚沉雁杳。
叫蓮姑的老女人進門之後便到後面去了。
谷蘭端上香茗之後也轉到後面。
廳里早剩下韋烈與「神農夫人」相對。
「韋烈,你出身何人門下?」。
「家師業已仙去,恕不再提他老人家名諱。」這是對師父的尊敬,同時也防到「鬼臉羅剎」來時會有許多不便,就不定現在就會有情況發生,如果「神農夫人」知道師母與師父之間那一段往事的話。
所幸「神農夫人」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你今年幾歲?」
「二十四。」韋烈不得不回答。
「成過親沒有!」
「有!」韋烈覺得問的話很怪,但只有據實回答。
「神農夫人」面色一沉。
「不過……」韋烈接下去說,「很不幸,成親第一載,拙荊便已因難產而亡。」觸及心創,不禁黯然神傷。
「神農夫人」沉默了片刻。
「沒有續弦?」
「沒有!」說了便很後悔,偏偏他不慣於說謊。
「嗯,很好!」
什麼很好,韋烈聽不懂,但意識到必有文章,答不上腔,只好保持沉默,但心裡不免七上八下。
「谷蘭是老身唯一傳人,人你已見過,不必老身加以褒揚,老身的絕學都已傳給了她,因為她是孤兒,所以老身唯一掛懷的便是她的終身大事。」
「唔!」韋烈頓時省悟,後面的話不說也知道了。
「你知道老身何以同意你留下?」
「這……」韋烈明知,但無法介面。
「老身見你人品心性都很不錯,所以留你下來,目的就是想了多年來的心愿,她今年二十,對你很相當。」
這種直截了當而且又一廂情願的說話方式,韋烈還是頭一次領教,一時之間他愕住了,該如何應付?
「現在你應該明白了,不必馬上回答,你可以慢慢考慮,五天的時間該夠了,到時再回答老身。在五天之中,你可以跟谷蘭多多接近,互相了解。」怪人,可是卻又表現得相當開明,而且是依情順理。
韋烈只好點頭,五天後如果予以拒絕,不知後果會是什麼?
谷蘭來請用餐。
這一餐當然是食不甘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