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回 黑摩勒三探女丐村 老少年兩試劈空掌
陳業由章家走出,便跑向北山口外溪頭去見一娘母女,到時蔡家餛飩剛賣完。陳業四顧無人,飛奔入內。阿婷正在堂屋擀麵,見陳業滿面風塵的跑回,起身笑迎道:「你從哪裡來?曬得這等紅臉,吃飯沒有?」陳業笑道:「前在蒲老世伯家養病,每日總曬兩次太陽。這回又和馬兄在南明山做散工,每日田裡曬秋陽,晒成這張醜臉。連自照鏡子都認不得了。」阿婷嘆道:「你為朋友真叫義氣!看神氣,那東西想必到手。南明老人不是好惹,必是你誠心感動,假做不知,借你一用,未必是真能愉到手的吧?」陳業道:「偷哪有如此容易?這隻能說是上天鑒憐,遇見好人罷了。娘呢?」阿婷問故,一娘也自裡屋走出。陳業拜見之後把前事一說,一娘母女大喜道:「如此說來,不特人可救出,我們還添了好些能手相助,真是快事!你上次黃岡之行做得不好,這次足可將功折罪了。你那同伴小賊可知底細?」陳業道:「我已怕上當,哪裡還敢大意?今日特為抽空來見阿娘和妹妹,一會便須趕回去和他們同去要人呢。」一娘便叫阿婷:「做點你哥哥愛吃的東西,少時他吃了好走。」阿婷口裡答應,只不動身。陳業力說:「才吃午飯不久,無須。」
一娘笑道:「那麼你們談天,我做好了。你說那黑摩勒,我聽你祝三叔說過,他是司空老人師侄,定知我們來歷,只沒想到人隱此地罷了。今晚事完,能背人引他來此最妙,否則我們的事暫時不提也好。你初見他時,如說我母女在此,司空老人必來看望無疑。這次北山惡鬥,他們必來。有一個丐仙,已夠老花婆受的,何況還有這些老少能手!
這些人平時一個也訪問不著,想不到要來都來,如此容易,這還有什麼說的!」說罷,含笑而去。陳業便和阿婷敘闊,一娘把點心做好,與陳業吃了。陳業要走,阿婷說:
「時候還早。這時正賣餛飩,外面人多,你出去萬一有花家的人看見,豈非不好?何如幫我在屋裡忙完再走。虞世叔知你在此,到時自會走來。就晚了,他迎得上,還省得多此往返。」陳業也戀著阿婷,便即應了。正在屋內說笑得高興,忽聽一娘道:「兩位小官人想必不知我們這裡規矩,既是遠來,請到裡面吃吧。我這生意是按先來後到,不能破例的。」二人暗忖:阿娘此時怎會領吃客進門?隔門偷眼一看,正是黑、江二人。陳業大喜,忙和阿婷說了。一娘領進黑、江二人,取了包好的餛飩走去,陳業偷覷門外,無人留意,便拉黑、江二人同往裡屋落座,又代阿婷引見。阿婷便到門外,取了兩碗餛飩進來待客。
陳業一同來意,才說自他走後,虞干最善相法,因見馬琨力向二人套交情,知兩小兄弟是正路聰明,如和馬琨訂交,遲早受累,想把話說在頭裡,暗中示意章煥將馬琨支走,把他劣跡一一告知。二人俱是疾惡如仇性情,聞言好生厭惡,對於陳業益發生了好感。因久不歸,便問何往。虞、章三人知北山發難在即,一娘母女已快出面,黑、江二人俱是同氣,不會泄漏,便即說了。二人一聽,驚喜交集,便要往尋陳業,就便拜訪一娘,以備歸時告知曉星。虞干攔勸不聽,話已說出,只得囑咐二人:「去時裝作城裡去的吃客,不可顯露形跡。少時便由蔡家動身,在北山口內約地會齊,同往花家索人。索性連馬琨撇下,不令同往。」二人應了,立即趕來。
一娘何等機智,又早聽陳業說過二人形相,見面略微問答便引入內。阿婷聞言笑對陳業道:「我說如何?不然還跑空了呢。」說罷便商量預備晚飯,黃昏時吃了好走。黑摩勒攔道:「今晚虞家備盾相請,走時大早,不餓。回時人多,來此恐被花家生疑。這餛飩好極,從未吃過,我們每人多吃兩碗,比吃飯還好。」阿婷知是實話,笑道:「這真不成敬意,那麼索性等門外人散了再吃吧。」黑、江二人,見阿婷秀美雋爽,談起武功,也頗有根底,甚是投機。又談片刻,一娘把生意做完,備好家常餚點,然後進屋相見,請往食用。二人也不作客套,同往外屋吃了。吃完夕陽在山,天近黃昏。黑摩勒恐虞干先往久候,催走。一娘便令歸告司空老人,暇中來此一晤。
黑摩勒應了,當下辭別起身,行抵山口,天已遲暮。陳業知道山口內外居民好些俱是花家眼線,一路掩飾前行。陳業舊地重遊,又經阿婷指點,人更謹細。黑、江二人俱是小孩,暮色昏黃,人家多忙於飲食,就遇一二人,也未怎注目。混進山口,到了無人之處,一同放步,往所約地點飛馳。虞干已然在彼相待,也是剛到不久。老少四人會合前行,直到花家村外峽谷中間,虞干覓地藏伏,以為接應。三人依舊前馳,眼看出谷,快到花家村口,忽見左側危崖上有一盞紅燈,晃了兩晃后隱去。三人知是崖上-望人的信號燈,仍作未見。正走間,路側倏地閃出二壯漢,高喝:「來客何事?」陳業忙照預定,搶前拱手答道:「我們三人現有要事見查洪老前輩,煩勞通報一聲。」兩壯漢聞言好似有些詫異,一個將手中火摺晃燃,朝三人略微端詳,也不再問姓名,便道:「請隨我來。」當先引路而去。
三人隨在後面,走不多遠,出了峽谷,到了村內。陳業暗中偷覷,表面仍和上次情景差不許多,只迎面廣場中聚著幾十人,正在搭台、添置長凳椅之類,到處都有燈火照耀。這時引路人已有一個往當中大門內如飛跑去。三人還未走到,便見一個鬚髮如猖的高大老頭緩步走出,老遠便喝問:「是誰尋我?偏在此時惹厭!如不對路,我不把他撕成兩半才怪!」黑摩勒聞言,便知金眼神猖查洪,心中不忿,應道一聲:「是我。」聲隨人到,相隔七八丈外,憑空一縱便落在查洪面前。查洪正說話間,瞥見一條黑影隨聲飛墜,也頗驚奇,疑是來了仇家,以為善者不來,來者不善,不禁身子往後微縮,暗中戒備,定睛一看,乃是一個瘦小孩,有些內愧,大怒道:「小輩!素不相識,敢來尋我?」黑摩勒還未及答話,陳業惟恐債事,早拉了江明相繼趕到,搶口說道:「老前輩休要動怒,我們現奉南明老人之命來此,並有竹令符為證。」隨說隨道:「黑哥哥千萬可憐小弟,把令符取出,不要鬧吧。」
黑摩勒本不憤氣查洪狂做,繼一想現有令符在手,查洪必定相讓,有什意思?且等過日再說,便將令符取出,交與陳業,冷笑道:「世上高人,我也會過幾個,似此狂做、倚老賣老的還是初見。我懶得同他說話,事完我再尋他好了。」說罷叉手而立。查洪將竹牌接過,立即轉怒為喜,黑摩勒出言無狀,竟如未聞,也不再往下說,便令先行引路人:「告知裡面:說我借酒一席,款待來客。」一面對三人道:「小朋友不要見怪,只老恩人派來,什事都行!你們便罵我,也不計較。請到裡面飲酒詳談吧。」黑摩勒還要想說:「我們奉命辦事,事完即行,不來攪你。」因陳業已然躬身應謝,江明又在暗扯衣襟示意,只得罷了。當下三人隨著查洪同進二門,往右一拐,便到一間敞廳以內。花家下人便忙著陳列筵席。
查洪原認得陳業,知為錢復而來,進門落座便問:「你們除了要走錢復,老恩人還有別的吩咐?」陳業答說:「老人只此一事,並無他言。」查洪哈哈笑道:「想我查洪輕易不肯受了恩惠,不料還是免不掉。偏這兩位恩人,像莫老恩人我雖沒直接報恩,總算還盡過一點人心;獨於南明老人,我不是他,早已身敗名裂。死不要緊,人卻是丟不起的。我受他恩最重,偏沒一個報法,最難受死。他只一位令郎,已為賊禿大同所害,兩孫又小,我這年紀如何等得?今天的事雖不能說盡心,但我這老怪物最是倔強,況我已賭過咒,不是老錢自來叩頭服罪當眾責子,決不輕放。除了老恩人,誰還能要得了去?
你三人既能要來令牌、必和老恩人有點瓜葛。適才怪我心粗,萬沒料到老恩人會有人來,以致將這小朋友得罪。休看你挖苦我,似你這大膽子和那身功夫,真不愧南明老人所差。
連陳小朋友都算上,有今夜這一局,以後只要和我遇上,無論什事,只肯說出,我老頭子決無推倭!來來來,酒已擺上,三位小朋友快請入座。一會小錢也來,吃完我自送你們出山好了。」
黑摩勒見查洪豪爽信義,感恩情切,誠表形外,不禁去了厭惡之想,落座后笑道:
「查老先生這等行徑,令人可佩。只是我黑摩勒年紀雖輕,說話算數,異日少不得還要請求指教一回呢。」查洪聞言,定睛喜視道:「你就是現在傳說的黑摩勒么?難怪有此氣概呢!我老頭子立誓不與老恩人的親友作對,適才怪我不好,罰酒三大杯,認輸如何?」黑摩勒聞言反覺沒趣,心中佩服,不便再往下說,正要設詞掩飾,忽一小童跑進,朝查洪附耳說了幾句。查洪立即暴怒,當時金睛怒凸,直射異光,滿頭銀髮銀鬚根根倒豎,銀箭也似,厲聲喝道:「他敢!」將手中巨杯往桌上一頓,便自離席走去,到了門口,似又想起有客在座,重改笑容,回頭道:「三位小朋友自飲,我暫失陪,一會就到。」說罷走去,滿頭臉的白須白髮也自放倒,起落之間真和刺猖一般。
三人看出查洪動了真火,料是去放錢復有人作梗,故而大怒。再看那隻酒杯,已然連底大半隻嵌入桌面,表面完好,實已碎裂。因酒濺淋漓,杯又碎裂,知是激怒所致,並非有心對客炫能,俱覺此老熱腸血性迥勝常人,便這手底功夫,也是上乘地步,難怪多年盛名,好生讚歎。陳業料那作梗的必是錢家對頭林氏兄弟,雖知查洪是花家上客,能夠力排眾議,自己身在虎穴,人未出險,終拿不定,嘴裡隨聲附和,心中非常的著急。
正在盤算對付,忽見查洪帶了錢復一同走進。陳業見錢復半年多不見,人已憔悴異常,只氣概還能振作,不禁心中一酸,當著外人不便垂淚,忙趕過去拉手說道:「我蒙黑、江二兄相助,來接二哥回去。又承查老前輩相諒,一會就走了。」錢復新自花園走出,知道花家尚有不少仇敵,即便當時脫身,後患也自無窮,父親又未回來,更恐因己一走,這些仇敵跟蹤前往,自己不說,還要害及乃母,比起獨寄虎窟還要兇險得多,心中憂疑,向黑、江二人禮謝之後,故意冷笑道:「這都是我年幼無能,學藝不精,受了欺侮。此番出去,決計連家都不回,便往尋師訪友,不報此仇,誓不為人!」查洪笑道:「好好,這都由你。今晚且先吃我杯酒去。」
陳業見錢復怒容滿面,恐他久困煩躁把話說錯,難於轉圜,忙介面低語道:「二哥,伯母正在倚閻相望,怎說這話?我們因知查老前輩必重南明老人情面,但是這裡難免還有仇家,為此與黑、江二兄同來,沿途並有高人接應,決無妨害。」查洪怒道:「我放的人哪一個敢攔?你們雖有防備,但我須略盡主人之道。酒飯之後,我親自送行斷後,決不容人攔阻,也不許人暗中跟隨。假如你們雙方各不服氣,等我將人送上了路,事後誰尋誰為仇,沒我相干。反正事既由我而起,便由我收,不能由我身上給小錢生事。冤有頭,債有主,既然記仇,有本領的怎不自去尋他?要想乘人家大人不在,以大壓小,以強欺弱,還想在我老查手裡撿現成,直是不要麵皮,在那做夢呢!」邊說邊勸眾人飲酒。
黑摩勒暗忖:這老頭實在不錯,適已說過大話,就不和他相鬥,也該顯點顏色他看。
只陳、錢二人本領不濟,久聞花家勢盛,能手眾多,萬一動手時照顧不到,因我憤事,不特臉上無光,弄巧多生枝節,白費心力。難得此老能把人情賣到底,錢復此去已無妨害。樂得藉此和江明試試身手。便笑對查洪道:「查老先生快人快語,真箇英雄行徑,不是鼠竊狗愉之輩。此番我奉師叔之命來此,原知你老必重情面,交人自無庸說。但聞這裡現有錢家仇人,知道老的不在,小的在此正好拿他出氣,如聽放掉,必不甘休,當時攔阻不成,必要隨後跟去,暗下毒手,殺害人家眷屬老小。這等無恥行為本非人類,不去管他!我們救人救徹,他有爪牙,我有手腳,怕他何來?所以特命明弟和我保護同行。原定你老放人便領盛情,現下任有千軍萬馬,自有我們對付。適聽你老如此仗義,這班鼠輩自不敢再強,可是那麼一來,顯得我弟兄因人成事,太沒出息了!倘使你老這次只將人放出,不加護送,難道我們遇見追兵,就束手待斃任人宰割不成?錢兄念母心切,急如星火,自然到家越早越好。老先生既有盛意,不便堅辭,就煩相送出山。那追的人,也不必去攔他,自有我小弟兄二人打發。他有本領的,不妨將我二人留下,你看如何?」
查洪早聽人說過黑摩勒的英名,聞言笑道:「黑老弟,我知道你的心意。你這脾氣,直似我小時行徑。小小年紀能到這樣,不在享名。江小兄弟我不知來歷,料也不是平常。
這裡能手甚多,俱能重我情面,又與老錢無什過節。那記仇追你們的共是三人,一個是下江黑門中的鼠輩。你如定要斷後也可,就便我看看你的本事。」黑摩勒喜道:「既然如此,我等來時已然吃飽,錢兄歸心似箭,這酒飯他也吃不下去。盛意心領,改日得便,我再陪你老痛飲。就此告辭起身如何?」陳業本覺花家不是善地,虎口之內仇敵環伺。
雖有查洪袒護,但是此老脾氣古怪,說話傷人,時候久了,保不生事?如與仇敵說翻,動起手來,即便能走,終費手腳。夜長夢多,越早離開越好,巴不得黑摩勒如此說法,也隨聲附和,極口辭謝,話甚謙恭。
查洪知他怕事膽小,笑道:「我地主之誼,已然盡到。既然你們不願久留,就走也好。不過黑老弟這人我早就想見,難得相會,行徑為人又最投我脾胃,實在難得。沒談幾句就分手,未免可惜。來來來,且幹上兩杯再走!」黑摩勒原是好量,便和查洪謝飲,各於了三大杯。查洪越發高興道:「黑老弟,你這人太爽快了,我很想和你交朋友。三日後,你再單人來,我和你痛飲兩天,便是老朋友花四姑的壽日。你願見她更好;不願,這裡還有一場熱鬧,看完再走如何?」黑摩勒見他不甚和江明說話,便答道:「這是我的結拜兄弟江明,他師父是黃山蕭隱君,想必你也知道。這裡熱鬧,早聽我新拜的師父七指神偷葛鷹說過。到日主人不請,也來見識。況有你老下交,期前必來就是。」
查洪聞言驚道:「想不到你還是老葛的門下么?十年前我曾與他相遇,他真把我氣苦了,後來成了朋友。他酒量真好,我都勝他不過。到日他能來此么?」黑摩勒道:
「那我不知道。我和明弟必來,可未受人約請,只看熱鬧。到時也許手癢,逢場作戲,但決不會幫主人一面。我到你這裡作客,到時萬一和你朋友相打,你不難堪么?」查洪笑道:「你年紀雖輕,真箇老辣。常言道得好:橋歸橋,路歸路。你是我的客,與房主無干,只管先來好了。這位江小兄弟,原來竟是陶老先生門下,怪不得你們都有這大膽子,果然仙鶴群里找不出癲母雞來。我見他說話小心,還當小錢、小陳朋友,你如不說,還真失敬了呢。江小兄弟,你我對於一杯,算賠不是。」說罷又斟滿一大杯,一飲而盡。
江明只得陪他幹了。
陳業側耳細聽,門外似有人往來走動爭論勸阻之聲,心料查洪怪僻孤做,說話容不得人。林氏弟兄吃他當面嘲弄,硬將錢復帶出,面子上太已難堪,必不甘休。見查洪已然站起,又和黑摩勒說之不已,心中焦急,沒奈何對黑摩勒道:「天已不早,恐他們久候不耐,還是走吧。」查洪先在主家席上已有了幾分酒意,及見南明老人令符,心中一喜,又和黑摩勒一見投緣,前後又連飲了十幾大杯急酒。花園帶人時,林氏弟兄聞信出阻,兩下爭論,幾乎動武。氣把酒一撞,更添醉意,與黑摩勒越說越投緣,高興頭上,見陳業打岔,正要申斥。黑摩勒看出陳、錢二人滿面憂急,江明也在示意催走,知道此老已醉,再說永無完時,搶口答道:「就是這樣,過日再來赴約。有話我們走到路上說好了。」查洪方始住口,令黑、江二人前行,錢、陳二人居中,自己斷後,緊隨同行,並囑路上如有阻攔,由他上前發付。黑摩勒道:「你不是只管送人出山么?」查洪道:
「出了村口峽谷,再行由你。在谷以內,我總算是主人,哪能叫來客費事?」說時已然轉向中門。陳業見外面往來人眾各佩兵刃,擦身而過,神情甚是匆迫,迥非初入門時安靜景象,料有事故,見這老少二人前呼后應,目中無人,隨口說話,暗捏一把冷汗,忍不住悄悄向前去,拍了黑摩勒一下。黑摩勒回顧,見他憂急之狀,心中好笑,便也不再多口。一同出了花家大門,越過門前廣場,俱都無人攔阻。
錢、陳二人方在暗幸,忽聽身後查洪怒喝道:「此事我早說過,不懂得圓什面子!
和你娘說,他如念我是老朋友,不要管這閑賬!」二人聞聲驚顧,正是苗秀,諾諾連聲,飛步回頭往大門內奔去。黑、江二人頭也未回,仍自前行,跟著走向出村峽谷。行快一半,黑、江二人在前,忽聽身後一陣劈風之聲向頭上飛過,相隔卻頗高遠,疑心身後查洪和人動手。方欲回看,跟著便聽叮叮之聲打向前側山石上面,隨又聽查洪在後怒喝,掌聲呼呼,近側山崖石地之間叮噹連響,知有敵人隱伏崖上,用弩等暗器冷箭傷人,不由大怒。抬頭一看,右側懸崖上已現出一個身著黑衣身材瘦小的敵人,雙手暗器,朝著錢、陳二人一路亂打。查洪也不伸手去接,徑用劈空掌法斜擋上去。掌聲到處,所有暗器全都打歪,凌空自往斜刺里墜落,撞在崖石地上,石火星飛,叮噹連響。查洪已是怒極,大罵:「無恥鼠輩!有本領的下來與我見個高下!」對方暗器甚多,有好幾樣中間還雜著一些石塊,一任查洪喝罵,只將暗器亂髮,不作一聲,所立之處危崖如削,離地二三十丈,居高臨下,又是雙手連發。查洪其勢不能舍眾上去,在自暴跳,滿頭鬚髮倒立如猖,兀自奈何那人不得,正令陳、錢二人挨近身側,準備仍用劈空掌憑空遙御,防護著沖將過去。
黑、江二人見狀大怒,因見那人立處,地居全谷最窄之處,崖頂似甚平坦,隱現由心,又以沿崖追逐,隨心下擊,下面的人卻不能用暗器打他,極具優勝。互相一打手勢,黑摩勒便喊道:「查老先生,你護他們隨後來吧!這等藏頭縮頸的小烏龜,仗著地勢對人暗算,大不要臉!如被打中,一世做人不來。我們要先走了!」說罷,各把身子往崖腳山石下一貼。
那黑衣人報仇心切,認定陳、錢二人亂打,先頗自恃所練暗器百發百中,查洪雖難傷害,打這兩個無能之輩,一任查洪怎麼善於接收,居高臨下雙手連發,也緩不過手來,勢無不中之理。事後查洪只管不依,但是適才得報,早有深心,查洪和林氏弟兄爭論時,隱身一旁並未上前,查洪所說,盡可推作未聞,至多當眾賠話。大仇已報,又有許多朋友在場,料也無可奈何。誰知查洪久經大敵,比他還精,一進谷口便在逐步留心。一見暗器飛落,料定來人是誰,不用手接,只用劈空掌向上遙擊,在自鏢弩橫飛如雨,全被老遠劈落,眼看全身暗器用去多半,仇人衣服也未沾上,只得隨手拾些石塊夾雜亂打。
正在發急,忽聽前行兩小孩出聲叫罵,越發有氣。他本不知黑、江二人來歷,因聽南明老人所差,又見年幼身小,當是老人所用小童,本意不願傷害,及聞罵聲,隨手兩石塊打將下去,人已沒入黑影之中。只查洪恃強,仍自居中護送,不向崖腳閃躲。滿擬兩小孩必沿崖腳外跑,連擊兩石未中,不能兼顧,只得任之。
他這裡全神貫注下面,伺隙而動,沿著崖頂,連暗器帶石塊且進且打。下面黑、江二人早讓過查洪等三人,貼崖往後溜去,後退約十餘丈,打個手勢,各運輕功,手足並用,援崖直上,一會上到崖頂,前望敵人,只得一個,相隔不過二十多丈,正用石塊往下打得起勁。二人接連幾縱便到那人身後,按照預計,一個往左,一個往右。黑摩勒首先戴上人皮面具,咕的一聲鬼叫。那人做夢也未想到,這高危崖,兩小竟會援將上來,如非黑摩勒想擒活口,隨便一擊,便自墜崖而死了。那人聞聲失驚,方一回顧,右側江明已如飛趕到,一指點向啞穴,當時擒住。黑摩勒便朝下喚道:「查老先生,這黑烏龜已捉住了!崖太高,沒有繩子縋他,你接得住,我便丟下,不然弄死也好。」查洪雖料黑、江二人必有舉動,因要防護陳、錢二人,無暇回望,也沒想到這快就會將人擒住,好生稱讚,忙答:「崖上附近也許有人,快丟下來吧!」黑、江二人應得聲「好」,先是一條黑影拋落。查洪縱身一躍十來丈,剛剛迎上,接到手裡,黑、江二人已自疾如飛鳥,凌空飛墜,恰與查洪同時落地。查洪見狀驚喜道:「無怪你們膽大,果有這樣本領。
這廝雖是可惡,看在主人份上,且留在這裡,等我送客回來,見了主人再行發落吧。」
黑摩勒笑道:「客隨主便,這個由你。不過我江家老弟所點的穴是蕭隱君本門傳授,另有一功,外人恐不好解呢!」查洪道:「你小看我了。這軒轅百十八解我還記得,不要說了。這廝一來,前途必還有人,快些走吧。」說罷,徑把那放暗器的敵人放立大路中間,重又上路。
黑摩勒道聲「失陪」,含笑隨眾向前馳去,剛出谷口,便見對面林內閃出兩個手持長劍的老頭,手指查洪發話道:「老查,我讓你送小畜生出谷,也給你留下報恩情份了。
我也決不傷他,只留下小畜生作押頭,等錢應泰老賊回來,自作交代。本來等你將人送出山去,我弟兄二人一樣也能將小畜生尋到,只為有人對我們說,今晚來人中有一乳毛未乾鼠輩,口發狂言,要與我們見個高下;再者你適才說的那些話,太看不起人。如若任你將人送走,再去尋捉,我們面子也太難看了!我們讓你也有步數,故來此地相候。
如念大家交情。人已交出並已送出谷口,心已盡到,就此罷手,免傷和氣。」說時,查洪早已鬚髮猖立,眼裡似要冒出火來。幾次想要怒聲喝罵,俱吃黑摩勒含笑阻住。聽到未幾句,實忍不住怒火,不俟話完,劈面怒啐道:「不要臉的老賊!老祖宗不屑與你廢話,快滾過來送死!」說罷,縱身便要上前。
林氏兄弟雖有助手暗藏身後,只等查洪出語傷眾時,現身變臉理論,心終懼怕查洪氣功,急忙往旁一閃,一面暗中戒備,一面喝道:「姓查的不要倚老賣老,隨口胡噴!
真要變臉成仇,等我們把話說完,動手不遲。」說時,黑摩勒已將查洪強行擋住道:
「難為你偌大年紀,說話還不算數么?你不說橋歸橋路歸路么?我們怎約定的?你自送他兩個出山,由我弟兄斷後,包你有趣,這也值吹鬍子么?是好的,這兩隻老狗又不離開花家,他如沒打短命,你回來再尋他算賬,不是一樣?」查洪雖在怒極之下,因知二林既敢出面,還是適在花家言語激烈傷了別人,約有幫手同來。花家所約的人,除了廣、潮兩幫身居客體,不會和己為敵,下余主要人俱在明後日才能到達。目前這班人,並無一個能勝自己。但是二林如非人多,也決不敢有此舉動。一恐負了南明老人之託,二則生平言諾必踐,不能反悔。適見黑、江二人身手實是不凡,估量能夠應付一節,與其在此相持,轉不如依照前言分途行事,將人即速送向山外再行趕回。黑、江二人能勝更妙,如若眾寡不敵,再來助他也不為晚。念頭一轉,哈哈笑道:「小兄弟定要這樣,我就送人出山,由你對付兩老豬狗好了。」
黑摩勒聞言,立時縱向前去,笑嘻嘻對林氏兄弟道:「你們聽見么?我叫黑摩勒,他是我兄弟江明。你如有什靠山,只管出來,把我二人擒住,走的人自會回來受綁,用不著鬼頭鬼腦繞路到前面去攔他。再說要攔也是白攔,如連我兩個都打不贏,別的更不用說了。」說時,查洪獰笑一聲,帶了錢、陳二人,道聲「停歇再和你們算賬」,如飛往外走去。二林中林飛彪心急性暴,大喝:「老賊慢走!」身剛往前一縱,江明早一縱身攔住去路道:「我兩弟兄也非無能之輩,有本領的,拿我們做押頭,不也一樣么?」
林內兩人原是新到,不知底細。一則不料查洪會走,再聽黑摩勒那麼叫陣,知道這兩小孩非比尋常。不勝自然好笑,勝了事更不了。因與林氏兄弟有點交情,又吃一陣明勸暗激,才允相助,本非心愿,二人又都好強,暗忖:查洪未說錯話,無因可借。這兩小孩口齒伶俐,如照年紀名望,林氏兄弟和他交手已覺不合,再出去兩打一,傳說出去,勝了都是笑話。如將他身後諸人引出,樹下強敵,更是不值,意欲靜以觀變,相機而作。
二林見查洪已走,所約幫手不出攔阻,又急又憤。偏生兩個小敵人又都攔路譏罵,口出不遜,不由心頭火起。黑摩勒嘻皮笑臉,對林飛虎點手道:「老東西,要動手就動手,哪有這許多-嗦!」林飛虎隨朝林內怒喝:「方、蘇二兄請追老鬼,我來捉這小鬼!」說時,手方一揚。黑摩勒腳點處一縱十餘丈,到了江明身側,落地喊道:「明弟,還有賊在樹林里做縮頭烏龜。這裡是路口,留神他們溜過去,吃老查笑話。你去對付那老賊,這個嘴邊無毛的交我好了。」林飛虎見黑摩勒忽然往側縱退,身法那麼輕捷,心方驚奇,聞言才知黑摩勒想將去路擋住。那地方一邊危崖刺天,一邊絕壑無地,除正對谷口一片樹林平地外,只當中丈許寬的山路,是通往前山必由之道,但自己已是成名多年的人物,方、蘇二人更是個中能手,這兩小孩竟沒放在眼裡。今晚如真被他攔住,傳說出去豈非笑話,又見黑摩勒生得那麼瘦小枯乾,不禁又好氣叉好笑,怒喝:「無知小賊!」正要追上。這時江明已和林飛彪動上手,聽黑摩勒一說,應道:「依你」,便舍敵人,朝前縱去。
林飛虎只知黑摩勒近在江湖上異軍突起,對江明未怎留意。剛將縱起去追黑摩勒,腳才離地,猛瞥月光底下,一條小黑影弩箭脫弦般迎面撞來,不由大驚,兩下勢子都是迅疾非常,身又懸空,變招換式均來不及,自恃武功,更不躲閃,百忙中運足氣功,雙掌運力,「順水推舟」朝前一擋,喝聲道「著」,方以為對方一個小孩,休說被雙掌打中,就這一下硬撞,不死也必重傷。說時遲那時快!眼看雙掌快要打上,猛覺小孩頭往下一低,雙掌同時打空,方覺不妙,當的一聲,胸腹間已被小孩的頭撞上,直似著了一下千斤鐵鎚,當時眼花口咸,兩太陽穴直冒金星,頭重腳輕,身子凌空往前一撲,奇痛昏眩中,還在妄想用殺手,順勢將敵人雙足打折。敵人已在上面擦身飛過,兩條小鐵腿一曲一伸之際,借勢又在林飛虎前胯骨間踹了兩腳。雖因去勢已成強弩之末,無什力量,一樣也是難禁,身不由己,直撞出去三丈遠近才行墜落,雖在重傷之後,因恐跌扑地上更是丟人,勉強提著氣,將身一個翻折,仍用原式縱落。身在空中,以為一時疏忽,誤中暗算,雖覺受傷不輕,為了半世英名,還想強打精神遮遮體面,落地便尋敵人,欲將他碎屍萬段,以泄忿恨。創巨痛深,神志已亂,意忘了內腑受傷用不得力,當時只顧體面,未計利害,這一落地,便覺頭昏眼花,手軟筋麻,胸頭作惡,口裡發咸,「哇」地噴出滿口鮮血,立時天旋地轉,再也立腳不住。想起前情,不由急怒攻心,狂吼一聲,鮮血似泉涌般噴出,就此暈死過去。
原來江明從小便在黃山昔練,深得師門真傳。尤其練就一雙神眼,敏銳異常。所習百禽身法,尤具無窮變化。人又持重慮后,不似黑摩勒輕率,自覺身在虎穴龍潭不可絲毫大意,貽羞師門。雖隨黑摩勒行動,一言不發,心中常自戒懼。林氏弟兄出面,知道敵不止此,暗忖:敵眾我寡,上來如不打倒兩個,少時即能脫身,也是丟人。再和林飛彪動手,便知不是易與,越發小心。和黑摩勒一換,正想給敵人一個下馬威,一眼瞥見林飛虎待要縱身追來,正合心意。忙把兵器腰間一圍,覷准敵人髮腳,縱身迎上。林飛虎哪知他是黃山蕭隱君愛徒,所習百禽身法變化無方,妄想以硬功取勝,致有此失,如非武功精純,就這一下,當時便斃命了。江明心善;落地回顧敵人落地便倒,又覺於心不忍,忙即縱回,朝林飛彪喝道:「你那同伴弟兄起意不良,害人反害己,身受內傷甚重。我懷裡帶有傷葯,你還不看看去!黑哥哥,他們也打我們不過,沒人再出來,我們也走吧。」
林飛彪瞥見乃兄倒地,知道受傷不輕,手足情長,又恐敵人乘機趕來傷害,無如身被黑摩勒絆住,休想走脫,正在又痛又急,聞言只當仇敵有心說便宜話,方欲切齒喝罵,黑摩勒已介面道:「我們照例不打死狗。那老頭想是你哥哥,快看去吧,如要葯時,我這兄弟帶有蕭隱君自配靈藥,給你一塊也行。」說罷,身剛往側一縱,出了圈外。那林中隱伏的方、蘇二人,聽黑摩勒攔路喝罵,心中有氣,本要出來將林氏弟兄換下,給黑摩勒一點厲害,忽見林飛虎受傷倒地,林飛彪也非黑摩勒對手,越覺面子難堪。心中有氣,剛剛奔出,正聽尾句,心內一驚,忙喝:「你二人誰是陶老前輩門下?」林飛彪不料敵人鬆手,救兄情切,不顧答言,己向林飛虎身前跑去。黑摩勒明見林中二人奔出,身法絕快,知是勁敵,表面故作未見,暗中準備迎敵,出語譏嘲,未及開口,來人已先發話。江明最敬師執,一聽方。蘇二人口稱「陶老前輩」,知非外人,恐黑摩勒說話難聽,忙迎上前去道:「只我江明便是。二位貴姓?」方、蘇二人定睛朝江明細看了看,同失驚道:「原來是你!十年不見,竟有這等本領,可佩服了!我二人名叫方倬、蘇振春,當年曾在始信峰見過,那時老弟還小得很呢。這次花家的事,陶老前輩也要來么?」
江明也想不起二人來歷,隨口答道:「我們受人之託,來此只為救人。師父大約不會來吧。」方悼笑道:「如此甚好,我二人也是友情所迫,並非得已。今晚之事,聞說主人誰也不幫,只我二人受林兄之約。今人已走,令師靈藥煩賜兩塊。如見司空老人,請代問候。二位請上路吧。」黑、江二人萬不料如此易於脫身,也頗心喜。當即由江明取出靈藥,與二人匆匆作別走
林飛彪見所請的幫手反與仇敵成了朋友,又見兄傷太重,除卻敵人靈藥,萬無生理。
即他能夠上前攔阻,也非對手。坐視兩個小孩般的仇敵揚長而去,愧忿交集,自覺一世英名付於流水,無顏再回花家,含著老淚,方和方、蘇二人商量,打算背了受傷的人不辭而別,忽聽谷中腳步奔騰之聲,正是花四姑因聞林氏弟兄不聽解勸,約了新來二客同往谷外去截錢復、陳業,自己和查洪多年至交,知他脾氣古怪,手又狠辣,怒發時什事都做得出,林氏弟兄又是遠客,萬一為查洪所傷,諸多不合。又知今晚來人是南明老人所差,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如不參與,無論鬧出什事,還可以查洪老友諸須相讓,成心不問,來做借口。如若參與,一個不巧便丟大人。身是主人,其勢又不能不問。正在左右為難,舉棋不定,忽接谷中守望人報:「新來的山東路上黑道朋友黑影子神偷何亮,在崖上用暗器亂打陳、錢二人,因有查老先生隨護,人未打中,反吃今晚接人的兩小孩偷上崖去,將他點倒,扔將下來,被查老先生擒住,放在路當中。因吃點了穴道,呆立在那裡,言動不得。」
花四姑聞言,見同坐來客好些面有忿色,覺得太不像話。惟恐林氏弟兄再有傷亡,於面子上更下不去,偏生在座諸人一個也攔不住查洪,明知無用,於理不能坐視,便命苗氏弟兄同了兩個有本領的好友趕往谷口,攔勸二林、方、蘇四人,且罷干戈,即速請回。如要報仇,事完包在自己身上,決將錢應泰父子尋到,千萬不可傷自己人的和氣。
苗氏弟兄走到路上,又接人報,林飛虎已為一小孩打傷,查洪業送錢、陳二人先走。少年氣盛,越想越恨,暗忖:查洪惹不起。這兩小輩如此可惡,須放他不過。難得查洪不在,正好下手,先將兩小狗打死。查洪回來,他們先動手傷人,料也無話可說。越想越氣,忙命人上崖晃動號燈,集眾來援。苗氏弟兄出時,原有好些人隨後趕來,想給雙方排解。號燈一動,花家不知有何急事,立命能手出動追去。
方倬已由附近守望人那裡取來溫水,與林飛虎將葯服下,人也漸漸醒轉,只是急怒交加,受傷太重,不能出聲行動。林飛彪和方、蘇二人正在極口勸慰安心養傷,徐圖報仇之計,苗氏弟兄和後援諸人已相繼如飛趕到。間起前情,無不憤怒,當時便要追去。
方、蘇二人說:「事關查洪,敵人雖然年幼,身後卻有司空曉星和假名蕭隱君的乾坤八掌地行仙陶元暇,今晚保不同來?他們來意不過為救錢復,正好把人情賣在老查身上,任其自去。如因事生隙,壽辰這日豈不又多樹好些強敵?」苗氏弟兄終覺氣忿難消,仍然率眾追去。
方、蘇二人心想:黑、江二人走得很快,況又隔了些時,決追不上。勸既不聽,只得任之。苗氏弟兄隨和眾人順著山路飛步往前追趕。剛追出五六里,行經平曠之處,遙見山口外信號燈連連晃動,跟著沿途三四處守望號燈一個挨一個也晃動起來,相隔時候並不甚多,卻又不是報警信號。花家除山口設有眼線外,平日由谷口到山口這條長路,並未沒有望樓燈號。近因村中不時有人窺探,家人一個也未擒獲。江湖上朋友越來越多,廣幫中人就在日內到達,才在沿途添了幾處守望。本意防備加密,多些耳目,實則山路多歧,又易攀升,除非公然直入可以發現,來人地理若熟,或是本領高強的能手,蹤跡稍微隱秘,便難覺察,只為壯點聲勢,並無多大用處。苗氏弟兄一查燈號,便知山外來了遠客。適走敵人,並未發覺。查洪是自己人,帶人出去,不用燈號報信還有可說,這兩個敵人,自己出谷時已命人用燈號傳知,前途發現蹤跡立傳信號,以便追趕,怎會一處也無人發現,暗罵道防守人都是飯桶,方自有氣,率眾加急追趕,前面不遠山角上燈號接著晃動,看出來人甚多,已快臨近,猜是廣幫中人集眾同來。遠客初到,丟臉之事便被遇上,未免不好意思,忙囑眾人速將兵刃佩好,由苗成上前相機答話。剛剛說好,便見十餘條黑影由遠而近如飛走來,相隔三五丈便即立定。
內中縱出一人,手舉名帖,到了面前答話,果是廣幫惡丐蔡烏龜約來的一干黨羽,儘是廣、潮幫中有名人物。正應答施禮間,金眼神猖查洪獨自一人也如飛迴轉,見苗氏兄弟率領多人,各佩器械,燈火齊明,徑前喝問:「你兄弟領人出來作什麼?」苗秀方要答話,苗成比較年長持重,正和來客敘話,瞥見查洪辭色不善,暗忖:此老既回,敵人必已逃出山去,再追也是徒勞,不如忍氣圓過這一場為是。忙插口道:「適接山口信號,因報信人今晚酒醉,說話顛倒,不知是敵是友,忙即追來。出谷又接信號,才知遠客光臨,不及放下兵刃,沿途迎接到此。適見名帖,俱兩廣路上有名英雄,為應蔡老前輩之約而來,內中還有你老人家兩位朋友。我們還未及上前拜見去呢。」
查洪原是護送錢、陳二人出山,路進未出一半,便遇上虞干。虞、查二人本來相識,查洪問知人山接應,行蹤甚秘,無人覺察。回去走的又是昔日阿婷接引陳業出山的那條僻徑,即使林氏兄弟命人埋伏堵截,也遇不上。加以虞干因聽黑、江二人在谷口外遇敵爭鬥,雖然兩小兄弟本領高強,終以身在虎穴,二林等人均非庸手,寡不敵眾,恐吃人虧,再三勸他回去。
查洪便別眾人回走,途中恰與黑、江二人相遇,問知前情,查洪好生誇讚。因已無事,便拉二人就路側崖石上坐下,談了一陣,才訂后約而別。因送虞乾等人走了一段,岔入歧路,所以廣幫來人走過,不曾相值。查洪卻見號燈連晃,心疑花四姑受二林蠱惑,不給自己面子,派人追趕,心中本就有氣,歸途又見苗氏弟兄大隊人眾明火持械,越發憤怒,正待發作,聞言方始氣平,便問;「我那朋友是誰?」苗秀便介面答道:「乃是廣西白象山的鐵手箭獅王雷應和他小姐玉鉤斜雷紅英。」
雷應與查洪是十餘年前老友,原在北五省做獨腳強盜,自從隱居白象山,已然洗手多年,不知怎會和廣幫中人一氣,並還帶了女兒同來?方待往下追問還有何人,對方雷應認出查洪,已和一僧一道帶了愛女雷紅英走將過來,同時苗氏弟兄見來客走近,不願再說,也忙率眾迎上前去,紛紛請問姓名,各敘寒暄,同往迴路走去。
查洪見一僧一道正是自己上半年專人前往約請的河南新蔡縣宏化寺方丈神力羅漢志朗、福建興化長清觀住持火真人哈妙通,餘下俱是廣潮幫中有名人物。問知蔡烏龜因聽對頭方面約有丐仙呂-等劍俠助場,雖然花四姑也約有幾位精通劍術的人物,到底幫手越多越好,卑詞厚禮,費了不少心力,竟將羅浮山神女崖隱居的劍仙三光真人郭雲璞約請出來。近日又由郭雲璞轉約到湖南長沙桃花村主呂憲明,准在花四姑生辰前二日一同趕到等情。
查洪當晚只為報恩心切,又和黑摩勒一見如故,本心看不起二林兄弟,所以獨斷獨行,任性而為,實則始終仍是女鐵丐花四姑的死黨,並無二意。錢、陳二人一經出山,未生事故,便算對於南明老人交代過去,不復再在心上。當廣、浙兩幫借他講理,事一發生,早就擔心浙幫勢盛,能人太多,不惜破例向人求助,專人往請這一僧一道。自己也知性情不好,以前都得罪過,又是多年生疏,未必能夠請到。只為花四姑再三懇託代約能人助拳,以免到時丟臉,不得不試碰一下。後來去人歸報,僧道俱往兩廣雲遊,不在廟中。花四姑因這一僧一道本領高強,仍不死心,徑命原人又往兩廣追去。
查洪眼看日期越近,音信全無,方恨二人不給面子,忽見應約同來,並還代約了雷應父女,不由興高采烈,喜出望外。他本氣壯聲洪,加以酒後興豪,舊友重逢,越發肆無忌憚。苗氏弟兄得信歡喜,自不必說。那些來客,見一入山口便有人盤問,晃動號燈,沒走一半路,主人便即率眾迎出,又見查、苗諸人高聲笑語,俱以為防備周密,外人不會走進,都是自己人,無庸避忌,於是主客雙方全都隨意說笑,空山回應,聽出頗遠。
查洪滿擬黑、江二人已早趕出山去,哪知黑摩勒膽大心細,查洪走後,號燈晃動,看出由外而內,自己人又未被他發現,並由僻徑先走,料是來了外人。憑高遙望,看見燈籠火把簇擁多人跑來,山口一面又有十幾條人影順著人山大道前行,腳底俱都甚快,沿途守望人的號燈也隨著來人行進接連向花家一面晃去,越知所料不差。暗忖:適才花家大鬧,查洪雖是他們自己人,行事也極令主人難堪,說話更犯眾怒,而所遇先後共只三人動手,還俱是錢應泰的仇家。如有能手高人在內,見此情景,決不容讓。知有本領的都還未到。夜間忽有多人人山,相隔老花婆壽辰又近,再看身法,定非庸手,決意冒險趕往探個虛實人數,歸報曉星,好與浙幫中人通知,早作準備,便拉江明重又反身追去。
二人腳程迅速,查洪又是剛走不久,一會便被掩在身後。及至查洪和雙方來人見面敘話,同往谷中走去,黑、江二人尾隨在後一聽,才知花四姑和廣幫所約能手甚多。單自己知道的那雷應父女和那一僧一道,已然夠人應付,何況內中還有郭雲璞和呂憲明在內。這兩妖道俱是昔年華山派烈火祖師門下,不但精通飛劍,還擅好些邪法異術。因當年峨眉派教主妙一真人承繼道統,光大門戶,到處誅戮異派妖邪,無處存身,郭、呂二人同門至好,又最好猾,看出情勢不妙,竟自背了師門,借故滇南訪友,一去不歸。彼時各正派正舉全力掃蕩妖邪,二人忽然失蹤,以為又遭正派毒手。二人卻偷偷同回呂憲明的俗家,變賣田產,隱姓埋名,隱居長沙桃花村中,避了多年,不曾出世。近年來因對頭強敵多已道成仙去,重又出現,仗著飛劍法術,漸漸故態復萌,並在閩、浙山中辟了兩處道觀,各收惡徒。所幸驚弓之鳥,仍有許多顧忌,不常出頭露面,惡跡還未十分彰明。
去年黑、江二人便又聽師長說起,還囑遇時務要小心退避,不可迎敵,聞言不禁駭異。因見對方只管高談闊論往谷中擁去,意還未足,仍打算尾隨深入,探個仔細。眼看隨抵谷口,正要掩身深入,二人猛覺眼前白光微晃,方覺不妙,身已不能轉動,被人挾去,凌空而起,和騰雲駕霧一般往來路飛去。
江明先雖嚇了一跳,離地以後,便覺出來的好似熟人,又朝山外飛去,料知不是外人,始終未動。黑摩勒自從出世以來,從來沒有吃過別人虧、未免氣忿,飛起不遠,覺著身能轉動,因臉朝側面,看不出來人形貌,正在暗運真力,待要強行掙落,忽聽身旁喝道:「強敵少時即至,快隨我走,不許妄動!」黑摩勒聽出語氣不似敵人,這才明白來的是位前輩高人,方停掙扎。來人已挾二人舍卻正路,往斜刺里高崖上飛越過去。剛剛飛過崖頂,便聽一種極細微的破空之聲由山口那面遠遠傳來,跟著身也落在實地。未及回望,來人已先低語道:「你兩個先見識見識敵人是什麼來路,省得日後專一膽大妄為。」二人本已瞥見來人是個矮胖長髯老者,並非所料素識人物,聞言不暇回答,那破空之聲已由遠而近,忙抬頭一看,只見幾條紅線夾著一道尺許長的黃光,流星過渡般由高空中飛過,直往花家所居深谷一面投去,一瞥即逝,知是劍仙一流,好生驚異。回顧老頭,仍立身後,連忙一同下拜,叩問姓名。
老頭含笑道:「賢侄起來,我姓馬,家居天山。近往雁盪訪友,本不知這裡的事。
昨游武夷,無心中遇到一個峨眉漏網的五台餘孽,探悉廣、浙兩幫丐頭在此借他講理比斗。本無心管此閑賬,一則華山派餘孽郭雲璞、呂憲明也在助紂為虐;二則浙幫中有我老友在內,既知敵人勢盛,不容袖手,本定到日再來,今日聞得曉星住處,趕來探望,又遇到江賢侄的令師,得知郭、呂二賊已和廣幫惡丐動身前來。算計今晚必到,你兩個此時恰用甫明老人令符往花家要人,難保碰上。惟恐人小膽大,不知利害輕重,吃了人的虧。他二人尚有他事,無暇前來。我已聽狄遁說起過你二人的資質,頗想一見,特意趕來,到時正值你們送走查洪,尾隨在後。小小年紀有此膽智本領,果然可愛。先想由你們鬧去,好在有我暗中保護,縱被識破,也無妨礙。快到谷口,忽聽遠遠飛劍行空聲息,知是妖道等趕來,這兩妖道俱是以前華山派烈火祖師門下,妖法飛劍,厲害非常。
便我也只能勉力抵禦,難佔一點上風,因此將你二人帶走。你所接的人已在途中。先遇此事,已告一段落,由他自去,無須再往相見。可隨我回到虞家,乘這四五日期限早作準備。我送你們到后,尚須往約能手,遲恐無及。我們走吧。」
二人一聽,知道來人便是聞名已久的天山飛俠老少年神醫馬玄子,與司空曉星、陶元曜諸位師長俱是多年莫逆之交,雙雙重又下拜。正述仰慕,馬玄子已催二人起立,一手攬住一個,將腳一頓,一道白光凌空飛起,先順崖后低飛,快到山外,方始破空入雲,疾如電射,不消片刻,便達永康,徑往堯民後園之中落下。
二人一看,只江明的師父乾坤八掌地行仙陶元曜一人在彼,忙即上前拜見。馬玄子和陶元曜匆匆說了幾句,便自飛去。黑摩勒一問,才知曉星已因約入外出未歸,陶元暇為等馬玄子回來商量,來此相候,已就要走。二人稟過花家虛實。陶元曙行前囑咐二入:
「廣、浙兩幫約會已定日期,還有五天。在此期中,不許再往金華,到日自有吩咐。」
黑摩勒因已答應查洪,不便失約,當時未怎麼回答。堯民後園自從曉星久住,便不許人再進園去,只有執役二童司空見慣,又因曉星囑咐,守口如瓶,勿須避忌,所以諸人隨意往來,一點也未驚動主人。
黑、江二人恐江母、小妹懸念,送走陶元暇后,便即越牆飛出,趕往舜民家中,徑由江母所居後園人內,見了江氏母女,說了經過。江母聽說一娘母女現居金華,便朝小妹看了一眼。江明恰好看見,便問:「阿娘姊姊,認得蔡大娘么?」江母未及答話,小妹先搶答道:「我和她母女素昧平生,怎會認得?」江明見狀越覺可疑,便存了一分心,知小妹不會吐口,便不再間。談了一會,黑摩勒始終惦記和那斷臂丐鬥上一下,對小妹說:「持有司空叔手條,托方岩一個斷臂花子轉交丐仙呂師叔,實為姊姊取衣之事,明日須要早起,告辭先睡。」
小妹知道二人天亮起身,行前不會再見,又聽出黑摩勒口氣,日內欲赴查洪之約,江明定必同往,不便攔阻,便勸二人說:「花四姑家中既然約下精通飛劍的能手,常人決非其敵。好在陶世伯、司空叔俱是此道中人,馬、呂二位前輩也是劍俠一流人物,況又約有別位高人。你弟兄二人雖有一身本領,畢竟飛劍不是可以力敵,能隨諸位師長同往,相機進止最好。如為應了查洪不便失約,也只可作為查洪約往看熱鬧的朋友,不俟正日諸位伯叔師長駕到,千萬不可多事,動手更來不得。」
黑摩勒知江氏母女不放心,力說:「伯母姊姊請勿擔憂。花家煞有能人,此事不同兒戲。我弟兄不去便罷,就去,也必先對司空叔說過,定必小心在意就是。」小妹喜道:
「只要不多事和人動手,郭、呂二賊和老乞婆即便明知仇敵,見你二人這點年紀,也必顧全顏面,不會為難。查洪又是怪脾氣。除非你們自我無趣,就有嫉恨的,也干看著沒奈你何。大弟既聽愚姊之言,還有什不放心處?請安息吧。」
兩小弟兄回到卧處,同榻抵足,又商量了一陣。黑摩勒雖然膽大,也覺別人尚可,郭、呂二人俱精妖法飛劍,實不好惹,這二次前往,鋒芒務要斂起。江明卻說:「此去既不出手,有何意味?坐視妖道猖狂,反而生氣。與其在花家枯守,還不如候到正日,隨諸位師長伯叔同去呢。」黑摩勒從不失信於人,聞言暗忖:江家大姊正不放心他兄弟,就此撇下獨往也好。笑道:「我的意思也是如此。且等明日方岩回來再打主意。各自睡吧。」江明信以為真,竟自睡去。黑摩勒直盤算了一夜,略微合眼,天色已明,匆匆爬起。洗漱完畢,小妹走來,叮囑二人歸吃午飯。黑摩勒說;「今天須往方岩散錢,恐趕不回。打算在外買吃。」並把北山查洪之約業已作罷說了。小妹聞言好生喜慰。
二人辭出,先往堯民家中去尋曉星,仍未相遇。黑摩勒昨要的銀錢已代備好,放在桌上,共是百十兩碎銀子和百十串大錢。江明說:「這多的錢,多有累贅。」黑摩勒說:
「我有法子,你不要管。」隨命小童向廚房借來兩個竹籃、一根扁擔,將銀錢分兩頭挑起。正開後門往外走,魏良夫和錢新民忽然走來相見。一問黑摩勒,只得說了大概。良夫便說:「方岩會期僅剩兩日,早欲往游。二位小俠有此義舉,我二人也有一點余錢,同往施捨如何?」黑摩勒不便攔阻,便請二人將錢取來,由己代散。同行無妨,到了那裡須作素不相識神氣,須俟散完招呼,始可同在一起遊玩。良夫也沒想到內中還有文章,忙令人將錢取來。二人共湊了三百銀子。堯民昨受感冒,在上房養息,也沒告知。新民欲令下人將銀子全換成制錢挑往,人隨後去,黑摩勒力說:「無須,銀子也無須兌換。」
良夫因二人腿快,既作不識,何必同路?便和二人約定地點,請其先走,一面命人向廚內備好酒食,另外著人挑去。自和新民隨後起身。
黑摩勒知道此時尚早,二人還有好些耽擱,如有什事,到時早已過去,銀子又多出一兩倍,越發高興。隨後作別,由後園門溜出,轉向岩下大路,如飛往方岩胡公廟跑去。
香汛將終,沿途遊人香客絡繹不絕。二人年紀既輕,黑摩勒身更瘦小,長就一副怪相,卻用一根長大扁擔挑著百多串錢,步履如飛,朝前疾奔,加上跑起來快得出奇,晃眼便被越出老遠。遊人見了,無不驚奇萬分。有那上次見過他散錢的人,再添枝加葉一說,於是越傳越遠,連那本不打算去的人,也三三五五隨後趕去。
黑、江兩人一心想在良夫新民到來前和斷臂丐較量一下,只顧飛步前馳,別的均未在意,一會到達方岩。正走之間,忽見七八十個乞丐齊聲吶喊「來了」,蜂擁而上。黑摩勒先只當是上次散錢群丐多認識自己的緣故,眼看迎頭,暗忖:以前連來兩次,這裡叫花極為本分,從不強討惡索,施捨由人,永不爭搶,並且散在沿途,各有地段,岩腳下人數寥寥,怎會聚了這多,聲勢洶洶,一擁而來:念頭一動,猛想起前日斷臂丐相戲之事,料又是他慫恿,不禁有氣,這時雙方相隔只得丈許,立即厲聲大喝道:「這裡不是地方!可去書院前空地上,由我看人發放。」
群丐意似不服,剛剛一聲呼噪,黑摩勒業已身隨人起,腳點處一躍十來丈,連人帶挑,竟從群丐頭上飛越過去。江明緊傍黑摩勒身側,見他越眾飛起,也跟著縱身飛起,因沒挑著重擔,又是有心炫耀,比黑摩勒飛得高遠得多。岩上下遊人見狀,不由轟雷也似起了一片喝采聲,半晌不絕。群丐原是受人指使,見此情形也都相顧失色,不敢再鬧。
黑摩勒仍若無事人一般,飛跑趕上江明,頭都未回看一眼,徑直往書院前空地上跑去。
經此一來,上下遊人俱往一處湊攏,紛紛尾隨在二人身後,等到書院前,人已越聚越眾。
黑、江二人先擇一平地突起兩丈多高的怪石,帶了錢挑縱身上去,朝下面高聲喝道:
「適才苦朋友們俱請過來,我有話說!」群丐聞呼,齊聲應諾,朝石前圍去。黑摩勒見斷臂丐等均不在內,好生掃興,心想且將銀錢散完了再說,便笑對下面道:「實不相瞞,我和諸位一樣都是窮人,此來散錢,既非炫富,也非沽名。只為昨日來遊方岩,恰巧身上帶有別人給我的酒錢,看見諸位沿山上下募化,心想會期將完,我雖窮人,還有長輩伯叔隨便給我花用,諸位卻是沒有,意欲慷他人之慨,討些來分與諸位。因不知道人數多少,才把銀子換成零錢,按人分散,藉此查點人數,以為再來分送之計。無心之舉,不曾想竟把貴行中一位斷了臂膀的朋友得罪。后尋他不在,留話旁人,要我第二天來此尋他。昨有要事,無法分身,今日一來為踐那日送錢之約,就便向斷臂朋友領教。現時他未在此,他愛吃酒,想必還在醉鄉,沒有到來。天氣還早,不妨多等他一會。日前計算,岩上下共是三百四十六位苦朋友,另有五位不在其內,也許還有遺漏。照我今日向人募來的錢、銀兩樣計算,大概每位可以分得一兩多銀子或是一千多錢。不過銀子多是整塊,來時匆忙,忘帶夾剪戮秤,懶得回取,全憑手掐,分兩不會一律,各人憑運氣,請不要爭多論少。我知這裡苦朋友岩上下各有地段,如能破例,都請到這裡來一同分散,省我點事最好。否則也請把本段的都請了來。如若來遲,我只照著面前的人散放,只一離開現地去往別處,任人多少,也不再補送了。如有人遇見斷臂朋友,也請關照他一聲,說他想收作徒弟的小孩,現來應約尋他,向未來的師父先學點乖,此時他正向苦朋友們送錢。他雖也是窮人,但還不是貴行,既不犯貴行中規矩,也未背人發狂欺人。只是拿尊長朋友賜贈銀錢,對苦朋友們表點敬意,散完即去尋他。要想收我做徒弟容易,說點便宜話,或是支使人出來擾鬧,大可不必,徒自耽延時候還在其次,如再因人一鬧,我見諸位不肯容我盡心,我將這錢留來買醉,豈非無趣么?」
說時,瞥見群丐中有七八個另立一起的,一面目注自己說話一面帶不屑之容。說到中間,內中有兩個正在交頭接耳,朝自己努嘴。忽由人群中擠進一個少年花子,跑到二丐跟前低聲說了幾句,二丐立向同立諸丐將手一擺,一個跟一個閃向人叢之中。
黑摩勒目光何等靈敏,先見七丐不隨大眾一齊上前,遙立旁觀,面貌俱生,不似前日見過。方岩花子以殘廢和年老的占最多數,年輕的極少。這七丐都是年紀不大,內行人眼裡看去,個個都是體格堅強,真力彌滿。那說話的兩個更生得年輕秀氣,儘管風塵骯髒,精悍之氣依然現於眉字,一望而知為隱跡風塵中的奇人異士,便留了心。
江明更因侯紹說那斷臂丐和陰陽臉的一個,都是江湖上有名人物,不大好惹,知道這類惡丐心狠手辣,陰毒狡詐,連丐仙呂渲那麼嚴肅的幫規,門下都會出了許多敗類,人性不一,可想而知。自己這一上來便即炫耀本領,黑摩勒適才又說出那樣有骨子的挖苦話,惟恐遭人暗算,隨處都在留神。一見七丐溜去,並未向人叢中仁立,徑自分別繞出人後,相繼失蹤;只有一丐身量最高,左耳只剩半個,比較易認;去時恰值山坡下爬上兩個鄉民,兩下幾乎僮上,這才看出去處是院側一個崖坡,下面深草沒肩,叢樹密茂,極易隱身匿跡。七丐由此穿行,所以不易看出。再往前仔細眺望,當頭一丐已在前面叢草中現身,正往書院後面樹林中繞去,知道林內必是對頭聚集之所,心中一動。暗忖:
雙方師長多半深交,本算是一家人。斷臂丐說話雖然狂妄,黑哥哥也大氣盛,本不知道來歷,怎能全怪對方?昨晚勸他徑尋斷臂丐轉交司空叔信柬,使其自愧,不和他斗,偏是不聽。那信現在自己身旁,何不偷偷趕往,見機行事?如能解脫這場是非更好,否則使對方知道彼此淵源,動手時節也可互讓,不致真成仇敵。想到這裡,便說要在野地出恭,悄悄循路趕去。
黑摩勒見話完群丐齊聲謝諾,毫無異狀,算計先走七丐敵黨必是看見自己不好欺侮,偷偷溜走,徑尋斷臂丐、陰陽臉等首腦,商議如何設法對付自己,找回場面,下剩俱是庸庸之輩,懶得多說。決計先散錢,錢完上面群丐得信不來,必為地段幫規所限,說不得還須往岩上一行,好歹將銀錢一齊散完,踐了前約,再尋對頭較量。便令下面群丐,十人一排,上面站好,隨手將竹籃中錢抓起十整串往上擲去。彼時銀價,每千錢也值兩多銀子,足夠一個人三五月的用度。花子們自是紛紛喜謝,歡聲雷動。旁觀的人眾見此義舉出諸一二幼童,又有那大本領,又是希奇,又是稱讚,眾口喧騰,議論不絕。
黑摩勒先見群丐攔路喧擁,似欲搶奪之狀,以為這些窮人不知好歹,善門難開,如換旁人,豈不反為所窘?可見其窮,實由自取,不值憐惜,只為言出必踐,心早涼了一半,斷定散錢時必要鬧鬼冒領,故作隨意散放,漫不經心,暗中將一整串錢繩捏斷,藏了幾枚在手裡,兩眼留神偷視,準備一經發現便即加以懲治。誰知這些乞丐俱極本分,感德知恩,自經吩咐,老是十人一領,各找熟人相好,等在一旁,挨次而前,一點不亂。
為首兩人將十串錢扛向肩上,先率十人,朝上齊聲唱喏稱謝,便往左側空地走去,按人分發,公平已極。第二撥也是如此,不用招呼,是得錢的站在一起,並且把錢都各扛在肩上,自顯分別,始終沒有一個取巧混領、想得雙份的。益發斷定以前喧囂作鬧全是受人所迫,非由本心,不由又回了好感。心想這些惡丐在自還是前輩劍俠丐仙呂-門下,人既不通情理,還要仗勢欺人,阻人為善,實是可惡。今天無論如何也須給他看點顏色。
一會下面群丐,全數散到,共是九十八人。黑摩勒便問:「還有二三百苦朋友未來,可是限於地段不能來么?」群丐中有兩個年老的正在相對低語,聞言趕過,躬身答道:
「本岩同行雖分有幾個地段,遇上這類善舉,又有善人招呼,遠近都可前來。只不過向本段老大打個招呼,再客氣的事後每人出個二三文錢的公份,送點公禮,就到底了。適才善人一說,我們派人往各地送信,其實不送信他們也早知道,定為人數太多,他們當家老大人極忠厚小心,此時必在齊眾,排好人同來,大約也快到了。」說時,前去七丐忽有二丐迴轉,也不向前來討,自往青石上一立。兩老丐隨即回身,將自有的兩串錢交與,神態甚恭。二丐始而搖頭,表示不屑。老丐躬身謝了,已重搭向肩上。二丐中有一年紀較輕身短面麻的,忽然伸手,向一老丐嘴皮略動,隨手將他肩上成串大錢擄了一截下來。兩老丐隨率手下群丐緩緩走去。二丐仍是兀立不動,面有笑容。
黑摩勒料知不是好相與,此來必有所為。心方尋思,忽見拐角上遊人紛紛讓路,跟著轉過一群花子,約有二三百名之多,由日前林中後來的丐頭率領,排成行列蜿蜒而來,到了面前躬身施禮。黑摩勒照前說了,丐頭領命,向眾大聲曉示。齊聲應諾稱謝之後,黑摩勒道:「我錢已沒多少,現散銀子由我手掐,輕重恐不一律,不過相差也不會多大。
請大家接到便下,不要爭執。」那銀多半十兩一錠,本可交與一人拿去,自行分配。因見前走七丐又有兩丐雜在人叢以內,旁立麻丐也混了過來,有心施展,江明久去不來,也未在意,徑從竹籃里拾起一個五十兩頭大錠,拿在手裡,暗中運用從小練就的內功神力,雙手一撅,先撅成了大小兩塊。大的一塊仍扔籃內,將那二十來兩重的小半塊,運用神力,合掌一揉一搓,立成了根尺多長的銀條,跟著駢起右手雙指往上一夾,剪成兩許來重的碎銀塊,應手而落,隨夾隨朝下面並立的十個花子挨個拋去。夾分完畢,又取大錠。
旁觀香客遊人,見那成錠紋銀到了黑摩勒手上,直似麵糰一般,揉搓夾鉸無不從心,一點不見費力,不由轟雷也似重又叫起「好」來。花子們好似早已料到,十人一排挨次領完銀子,齊謝一聲,回身便走,直如未見,也無一喚「好」。
黑摩勒照樣分完了兩錠五十兩頭整銀,不見對方出人答話,以為業已鎮住,心中好笑。見剩下還有一錠大的,余者都是三五兩的零碎銀子,偷覷先後雜人丐群中的敵黨四丐,並無動靜,只雜眾人閑看,也不上前索銀,也不走去。敵人不來答腔,何苦費力?
正想借詞喚來丐頭,令代分散,及早尋那斷臂丐去,耳聽眾遊人香客采聲住處,似有一丐在說:「這一百錢都不經用。我想向他換點銀子買酒吃。」循聲一瞟,正是那麻臉的。
先前麻丐向老丐要了一截制錢,黑摩勒便留了神,聞言知要出手,乘著俯身取銀之便,就勢暗中抓起一把制錢,喝道:「我和諸位結緣交朋友,可是銀子和錢都是別人助的。
銀子成色不好,可以來換,或是添些與他;錢已被我散完,只剩百多個,如嫌不好用時,只這一點,一個換一個,換完拉倒。銀子我不會摺合,占我便宜賣乖,我沒那呆;換少了我不忍心。要想拿錢換銀子,這個不行,錢換錢還可以。」邊說邊取散碎銀塊往下撒放,暗中卻在留神戒備。
麻丐原奉斷臂丐之命前來約晤,順便給他看點顏色。及見黑摩勒小小年紀功夫這好,也自讚佩,只嫌他狂妄,心中有氣,本意受了丐頭之託,想等他銀子散完,遊人散去,再借換錢開端,不料被黑摩勒耳尖聽去,再不接這過節,未免難堪,不由氣往上撞,心想:點到即止,使知厲害。隨聲喝道:「我已拿了閣下百十個破銅錢,肯換最妙。人多我擠不過去,你接住吧!」說罷,手揚處,先是三個制錢聯翩飛到。黑摩勒早有防備,一看敵人手法,便知是金錢鏢能手,暗忖:我四歲起便隨恩師學這玩意,還懼你么?隨喝:「我懶得接!一個對一個,對換吧!」說時,叮叮連聲,手中制錢已然發出,恰向麻丐來錢打個正著。
麻丐滿擬黑摩勒手法多快,這連珠打法決難全接,只挨上一個便丟了人,無法說嘴,不料三錢全被擊落。手法靈准還在其次,尤難是下面人多,敵人身立高處以錢擊錢,非誤傷人不可,偏都打向身側空地之上,無一飛落人群。方自失驚,黑摩勒哈哈笑道:
「麻朋友,你有百來個破錢么?怎只換這三個?莫非想把新換的拾起再換么,那就請快拾去。再遲,我不等了。」麻丐聞言勃然大怒,冷笑道:「我是怕人著了誤傷,辜負你的善心。既這樣,你就接吧!」說罷,手揚處,一連三四十個連珠飛出。
黑摩勒早看出他會滿天花雨撒金錢的手法,知道這類暗器全憑指力,練到了火候,發將出去不走直路,宛如峽蝶翻飛,忽上忽下,倏忽變幻,耀眼生花,一碰就拐彎,略一轉折,重又直飛過來,又勁又急,最難抵禦。且喜自己對於此道獨得本門心法,單目力就練了三年,已人化境,喊聲:「來得好!」故顯本領,竟將錢分雙手一齊同發,並不遠打,直俟臨身四五尺,方照來錢打去。只聽一片叮叮之聲,密如串珠,兩面五六十個制錢互相激撞,在日光下閃閃生輝,似一窩蜂般,高高下下,往左側崖下草里飛去。
引得眾人又是一陣喧嘩喝采,一聲喝罵:「麻丐不是好人!」
麻丐也頗知機,見這情景,知敵人本領高出己上,便即住手喝道:「小朋友果然不差!我們在那後山亭中候教如何?」說罷,不俟答言,便自閃入人叢之中。下餘三丐也同隱去,黑摩勒應聲「必到」之後,猛想起江明出恭,為何這久不來,莫非遭了這班惡丐所欺不成?心思一亂,加以敵人已然出面來約,亟欲前往,不願再散下去,便把老丐頭喚過,自己只將零錢留了三百,下余全數交與他,令其代為分散,隨往石后縱落,避開遊人眼目,繞道往院後山亭趕去。有那好事的遊人跟蹤趕過一看,已無人跡。
且不提遊人香客紛紛議論,且說黑摩勒正走之間,忽見路側縱出一個少年花子,將路攔住,年紀約有十七八歲,衣著儘管破舊,卻洗得十分乾淨,皮膚甚白,二目有神,面容也頗英秀,看去短小精悍,不帶一點風塵之色,直似一個落魄故家子弟,哪像什麼花子?黑摩勒也頗有點眼力,情知善者不來,又是初見,暗中留神,故意笑問道:「你是將才沒有趕到,找我要錢的么?可惜你來晚了,錢已散完,只剩幾百銅錢,要留著買老酒吃,不能給你了。我看你年紀輕輕,一表人才,像個讀書人,什麼生意不好做,卻來做這行當?」
少年聞言,先只冷笑不答,聽到未兩句,忽然哈哈大笑道:「小兒你知什麼?小爺萬金家私,全拿來散給窮朋友。人生一個戲場,要名要利則甚?我現時孑然一身,遊行自在。宇宙之大,盡我逍遙。寄跡風塵,正是英雄本色。你懂什麼!起初聽人說你小小年紀,雖然招搖,頗有一點門道,膽也不小,心中愛惜,特意趕來先見一面,不想說話這等俗氣,真是可笑!你不是要尋那斷臂膀的么?他是我師兄。他們恐怕引得遊人來看熱鬧,驚駭世俗耳目,犯了本門規矩,現已離開山亭,往別處等你去了。以我想,你決不是他的對手。好在再有幾天我們便往金華北山赴約。花家設有擂台,誰都可以上場,如在那裡相見最妙。真要今日分個高下,你先把我打倒,便領你去。如連我都打不過,那就不必再去現世,他也不好意思收你這寶貝徒弟,請回去吧!」
黑摩勒暗查少年神情,知是一個勁敵,聞言忽然想起,近聽司空師叔說,丐仙呂-三年前收一獨身俠盜為徒,名叫卞莫邪,是吳中世家子弟,生得一表人才,自幼好武,學了一身本領,文才也有極深造詣,父母死後,遺留下數萬家私,不到兩年,全都濟貧交友散個精光,仗著輕功極好,便在江南路上做了俠盜。自從拜在丐仙門下,便又隱身為丐,遊戲人間,不時仍做那偷富濟貧生涯。丐仙清理門戶以後,本已禁止門人再有盜賊之行,只他一人獨邀特許。他也委實武功精純,潔身自愛,永不同流合污。初會丐仙時,還是富家公子。丐仙有意試他,用一樣新採得的藥草,賣他萬金重價。他竟一口答應,將草買下。本是少年任性不肯輸口,成交以後,隨手交與游山小童。不料小童竟給他帶回家去,用一花盆種好。過了兩日,此草果如丐仙所說,結一異蕊,夜發幽香。一時福至心靈,如言采服,一連睡卧三日方起,由此身輕力健,迥異往昔。此時年已三旬,因借靈藥功效,身材又極清秀,看去只和十八九歲少年相似,江湖上都稱他為美花郎。
這少年花子破衣潔凈,左頰耳際,又有一粒豆大紅痣,正與平日所聞相類,斷定是他無疑。知遇勁敵,不禁把驕敵之氣斂了幾分。暗忖:丐仙與師父師叔俱有淵源,如若給他叫明,彼此都難交手,久聞此人身輕如葉,練就一技軟藤杖,厲害非常,莫如先斗他一斗,看看名可副實?便笑答道:「你少胡說!我是對哪等人說哪等話。你如同我換個,看見像你這樣年紀輕輕的大家破落子弟,只恐教訓得還凶呢。聽你口氣,定是斷臂膀的同黨了。我也不知你們來歷,但是天下事有個情理。我在方岩見你們貴同道人頗多,想送幾個,無如帶錢不多,換了銅錢,按人發散,記個數目。我因有一約會要去,一時性急,散得快些。就算我是逞能,並無開罪之處。我和他素昧平生,無緣無故背後罵人,面還未見,便要收我做他徒弟。今早來此散錢,又兩三次支使貴同道與我為難,自己卻不露面。我輩中人行徑,可有這樣的么?你既代他出頭,必也和他同是一類人物,真怪替你可惜的。」
那少年正是美花郎卞莫邪,平日本不怎喜歡斷臂丐,因是同門先進,不得不虛與周旋。這次原奉師命,為了金華北山之事,向斷臂丐等傳示機宜而來。到后聞說有一幼童在此散錢之事,一聽生相和情景,極似江湖上近一二年傳說的神童黑摩勒。因先去的幾個同門俱多半知難而退,只有一個心中忿怒,自恃滿天花雨灑金錢的連珠錢鏢,想給人家看點顏色,不料敵人功夫比他還強得多,雖然發話引了前來,看那神氣,斷臂丐也未必能佔上風。初意自己這面來歷黑摩勒不會不知,斷臂丐素常狂做,打算任他碰上一回軟釘子。繼一想,那多不好,總是同門師兄,既恐弱了師門體面,又恐雙方勝敗難定。
黑摩勒縱然生具異稟,曾得高明傳授,畢竟年輕,出道不久;斷臂丐奇功別擅,為同門中有數健者,久經大敵,心辣手狠,萬一在氣忿頭上,用陰毒手法傷了黑摩勒,不特從此二人結下深仇,司空曉星等老前輩決不甘休,那時曲在自己,連師父也跟著丟人。只有不等上手便自說破,兩罷干戈,最為穩妥。一則想看看黑摩勒的真實本領,再則自己這面已然失挫,如不稍佔上風,面子上也覺難堪,便對斷臂丐道:「這小孩必有極大來頭,弄巧還是自己人都說不定。彼此來歷不知,師兄領袖群英,勝之不武。莫如我去會他,就便套問來歷。你看如何?」
斷臂丐新自滇、黔回來,不知黑摩勒的來歷,一心還想收服小孩,做他徒弟,再三囑咐:「打倒以後務帶了來,不可放他逃走。」餘下之丐如陰陽臉之類,多是丐仙門下有數人物,幾次接報小孩是個勁敵。丐仙門下這些丐徒多是能手,司空曉星與丐仙又是知交,黑摩勒乃曉星徒侄,經他一手提攜,兩年工夫,在江湖上做了不少驚人的事,到處聞名。忖量形貌本領,豈有猜測不透之理?中有三人首先料到。也因斷臂丐平日最為招恨。那年乃師清理門戶,獨他因為效忠師門,斷過一條臂膀,獨邀寬容,被他取巧逃脫,分別多年,仍未改了脾氣,狂做如初,言行剛愎,不把新舊同門放在眼裡。俱想:
那小孩如是黑摩勒,敗了丟人;勝了也受師父責罰,樂得讓他碰個釘子。互相看了一眼,誰也不願開口。
卞莫邪獨自跑來,一見人,越發料定是他,滿擬對方不知諸同門來歷,年幼無知,打算激他說些無理的話,少時好扳錯頭,省得單是自己這面,不論勝敗,都是理曲。誰知黑摩勒甚是乖巧,平日對敵雖極狂傲自恃,永不讓人;對於自己人卻極有分寸,況又深知諸丐來歷,越把步數站穩,上來早已留了神。只管叫陣,口口聲聲咬定自己一番好意,斷臂丐無故欺人大甚,不特對於敵人按江湖上規矩說話,便連岩上下受他施捨的花子也俱以苦朋友相稱,並說自己也是苦人,錢由轉募相贈,視若平等朋友。不驕不做,沒說過一句錯話,如何會上他當?只和卞莫邪初會時挖苦兩句,立即改口。
卞莫邪看出他年小刁猾,也算計他必已知道自己這面來歷,只得笑道:「你年紀不大,人卻精靈。我們一切心照,不必說了。我很愛惜你。既是志在尋斗,不妨你我先打一架,勝得我時,自會領你前去見他。不好么?」黑摩勒故意把眼一瞪道:「你愛惜我,可知我還愛惜你呢!我出生以來沒欺過人,也不會受人欺。那斷臂膀的無故背後罵人,許多可惡!我只尋他一人算賬,與別人不相干。無緣無故,為什麼和你打架?金華北山,就沒你話,本也要去,但到那裡再會,卻等不得。那斷臂膀的如知打我不過,請你來當救兵,或是他不要臉,想用車輪戰把我打累了,他再出場撿便宜,那你就和我打。否則你只將他喚來,或是引我前去也好。我跟你作對有什麼意思!」
卞莫邪見黑摩勒竟不願和他交手,話更刁猾,情知自己行跡也被認破,笑激他道:
「你不願和我動手,是怕我么?可知那斷臂膀的是有名的五陰手,不大好惹呢!要不然由我出面給你二人叫開,不打也罷。你貴姓呀?」黑摩勒笑道:「我和你交朋友倒還將就。像他這樣人,我實高攀不上。你也不必替我擔心,怕我遭他毒手,關照提醒我。除非他自己告饒,好歹也得跟他過過手。」話言未了,忽聽路側林內一聲獰嘯,跟著林鳥飛墜般平空縱出三人。黑摩勒見來人在側伏伺,竟未覺察,知是勁敵,也自失驚,定睛一看,為首一個正是那斷臂丐,一個是陰陽臉,還有一個是瘦長子。正要開口,斷臂丐已向卞莫邪先喝道:「八師弟,你不必多事!待我會他。」卞莫邪聞言意似不悅,哼了一聲,自退下來。
斷臂丐隨向黑摩勒冷笑道:「這裡路厭,草深樹多,礙手礙腳。要分高下,隨我到那邊去。你有這膽子沒有?」黑摩勒冷笑道:「我不專為尋你,還不來呢。總說這些閑話有什麼用呢?你們人多,就以為佔上風嗎?」陰陽臉介面道:「這位小弟弟不是這種說法。我們弟兄雖多,卻都不願和你動手,不過趕來看看罷了。我們來時已然講定,不論輸贏,只將你和我們三師弟一對一分個高下。不論誰勝誰負,一場便完。我們只看熱鬧,無什麼相干。你莫牽扯我們。」
黑摩勒一聽,他喚斷臂丐做三弟,知道丐仙門下,前有六個門人,俱是能手。這陰陽臉不是鄒阿洪便是韋漢,不願多傷和氣,立即改了口風道:「如此甚好,足見高明。」
斷臂丐已不耐煩道:「你無須小看人,連我和你打都覺以大壓小。一則你太狂妄無知,必須受點教訓;二則我只一條斷膀,你卻雙手,總算扯直,」黑摩勒冷笑道:「你當我欺負你殘廢么?我也用一隻手奉陪如何?」
斷臂丐知他口巧,怒喝:「小鬼不必尖嘴嚼舌,快隨我走!」說罷,當先一縱,往來路叢草中縱去,一躍便是五六丈遠近。黑摩勒應得聲「好」,也是聲隨人起,跟蹤追去,一心想要勝過敵人,縱時加了氣力,打算越過斷臂丐的前面。不料那地方是一條中隔叢莽的山徑,再往前數尺便是一條丈多闊的深溝。斷臂丐因是走熟,遠近縱得合適,恰在山路樵徑之上。黑摩勒地理不熟,縱勢又猛,及至身起空中,一眼瞥見前面有溝,身輕勢急,又是加倍用力,業已超出斷臂丐的頭上,無法收住。照勢落下,必要掉在溝里。上下相去數十丈,以黑摩勒的功力雖然未必受傷,可是下面儘是泥水,不知多深。
眼看陷身其中,濕污狼藉,難於起立,心剛暗道「不好」,忽然急中生智,忙將真氣往上一提,不但不想收勢,反運用全力,猛抬雙手往外一分,「飛鷹攫兔」之勢,上半身往前一撲,頭上腳下,兩足登空,一屈一伸,直向對崖躥落。這一來平空多縱出了兩丈遠近,恰將深溝越過。快要及地,上半身往起一抬,使一「神龍昂首」的解數,依然還原,輕輕落在山石之上,心中有氣,方欲挖苦兩句,腳才站定,耳聽身後風聲,忙回頭一看,眼前人影一晃,卞莫邪跟蹤飛到。
原來卞莫邪見他起勢太猛,知必縱遠,惟恐落在溝中受了傷害,心中一急,連忙跟蹤縱起,打算再縱遠些,就空中一把將人撈住,一同帶往對崖墜落。誰知黑摩勒輕功這等精純,竟在空中改招換勢,脫出危境,飛越對岸,自己竟未追上,不由又是驚奇,又是讚佩,落地便喚了聲「好」。黑摩勒見他跟蹤追到,也頗驚讚,先還不知來意善惡,及聽脫聲誇「好」,猜是為救自己而來,便笑道:「我一時疏忽,幾受小人暗算。朋友是怕我失足墜落么?」卞莫邪笑而不答,仍往對岸縱回。黑摩勒也自縱過。斷臂丐見了二人,只冷笑了一聲,便往前走。
因有卞莫邪這麼一來,黑摩勒越發斷定自己來歷已為對方所知。不過自己這面假生痴獃,一味不讓,公然叫明言和,覺著有失體面,意欲見過一陣,再叫旁人出來化敵為友,所以別人俱都撇開,只令原開釁人出面,略分勝負便罷。斷臂丐的身法,限於地勢,似未盡其所長,卞莫邪又預為點醒,此人決是一個勁敵,說起來總算不是外人,看情形勝負難知。好容易熬出這點名望,此時話說太滿,敗固難堪,勝了也是難處。何況他的同門師兄弟們已把話說在先,不與合力,其勢已孤,自己少卻許多阻力顧慮,還是小心忍氣,放大方些,由他一人狂傲,好使旁觀的人覺得處處俱是自己有理,便將他打傷,日後見了雙方師長也有話說。念頭一轉,便把想說的話忍了回去,靜靜地尾隨在斷臂丐的身後。所經之地俱是荒林蔓草,有時依稀現出一點樵徑,並無道路。繞行約四五里還未到達,偶一回顧,卞莫邪同另二丐並肩相隨,似在指點自己說笑。心想聽他說些什麼,見前行四五步便是一個崖角,拐將過去,故作整理衣帶,停住腳步。兩下相隔僅只丈許,又都走得快,晃眼臨近。耳聽陰陽臉笑說:「那姓江的小朋友,年紀和他差不許多,也有那好功夫。」還待往下說時,卞莫邪等三人已然拐過,見人便即住口。
黑摩勒聽出江明已然先往,因口氣不似含有惡意,樂得裝沒聽見,故意整了整衣帶,仍舊往前趕去,又繞了兩里遠近,方到后岩隱僻之處,那地方是一大姓人家墳地,松柏森林,林中恰有大片空地。黑摩勒未到以前,遙見三三兩兩的花子由別處山徑繞行,急馳而來,均往林中聚齊。人林一看,斷臂丐外,共是十三人,除散錢時所遇七丐,下餘五個俱未見過,內有三丐腰間微微隆起,好似圍有軟鞭等類兵器,一到,便聽斷臂丐發話道:「今日之事,只我和這小鬼兩個人的交代,沒有大家的事。本來我只嫌他年輕逞能,好意想管教他成個材料,誰知他人小膽大,目中無人,竟敢太歲頭上動土,兩三次在我門前賣弄。就此饒鬆了他,我這江南路上不能再來了。我也不管他是什麼來頭,就憑我這一隻手,對付他的年紀輕。這點年紀,他師父既放他出道,必定他功夫到家,沒當他小孩看待。好在我這幾招尋常手法,八師弟已早對他點醒,他不會不明白。再如嫌我欺小,讓他取出兵器,我只空手對敵也可以。我輸給他,立時就走,從此江湖上永不走動,算是沒我這人。他如輸了,我也不要他命,只當眾磕個四方頭,警戒他的下次拉倒。真要手腳沒眼睛,誰傷了誰,那怨各人學藝不精,自認晦氣。要報仇時,仍歸自己的事,決不牽涉別人。」
黑摩勒見那斷臂丐貌相獰惡,辭色兇橫已極,暗忖:此人決非善類。丐仙呂-已是劍仙一流人物,怎會收容這等孽徒?聽他如此狂妄,必有獨到功夫。他已說了滿話,就打死他,別人也無話可說,但卻萬敗不得。心裡盤算,越發把氣沉穩,以靜應變。黑摩勒也真機智心靈,平日對敵那等狂做自恃,這時竟會忽然戒慎起來,一任斷臂丐趾高氣揚把話說完,身後三丐也早趕到,才從容上前含笑說道:「朋友,你說話完了么?你我雖有過節,但是事由朋友自先啟釁,與我無干。現時姓名來歷誰也不知。固然你輸了,只消撥轉屁股一走了事;我卻要當眾磕四方頭,彷彿吃虧得多。不是誰勝誰敗都不能準定嗎,我如輸時,就譬如原定你輸了和我叩頭,也是一樣。誰教我學藝不精,這點年紀,師父就放我出道呢?我輸不要緊,倒是你的手腳跟別位不一樣,本心雖不想要我的命,禁不住沒長眼睛,一下將我也打成了殘廢。雖然做你徒弟倒是合適,好好一個整活人,要少掉一點什麼,本事練得多好,起居動作終歸覺著有點不夠用似的。我想彼此素無深仇大恨,要見輸贏,法子很多,何必這麼硬上?到頭來,你勝了落個以大壓小,我勝了也落個好人欺負殘廢,兩手打你一手。倒不如請出公證人來,各憑各人的功夫練上幾個,任憑公斷,不論勝負,哈哈一笑了事,不但文雅得多,少時說明彼此來歷,也許還拉個交情,不比兩下拚命內中必有一傷強得多麼?」
卞莫邪等三丐首先誇「好」,余丐也都附和。斷臂丐聽黑摩勒冷嘲熱諷,早已怒發如雷,因適才自己發話,敵人在旁靜聽,未便攔阻,正待說完還罵幾句便即動手,一聽眾聲附和,忽把念頭一轉,怒喝道:「我本來不值和你這小鬼比論高下!你這等說法,必是害怕受傷,打算取巧。我原無心要你的命,依你就是。」黑摩勒笑嘻嘻道:「那麼,怎樣比法呢?」斷臂丐道:「如比掌法,顯我欺你。量你乳毛未乾,能有多大本領!兵器拳腳,憑你出題就是。」黑摩勒道:「兵器拳腳,各有師傳,不對手,怎分得出勝負?
莫如各把輕功、硬功、暗器三樣各練一回,贏得兩次便佔上風。我輸了磕囚方頭;你輸了,愛走不走我也不管。你看可好?」
斷臂丐道:「少說閑話!到底比哪一樣?」黑摩勒道:「適才見你跳得頗高,輕功定然不錯。這個我不敢說在行,也曾練過幾天。算你年長相讓,我先練個樣兒你看。練得上來,你練;練不上,你用你的花樣,只旁邊人說比我強,就算你贏。練完之後,硬功由你先練。你那掌法是獨門功夫,我定比你不過。你如兩樣都贏,不必說了。至不濟,你總可贏一樣。這未一樣,你如會打暗器最好,否則也不限定,比練別的功夫也行。」
斷臂丐怒喝:「小鬼!我知你跳得高,你自練去。」
黑摩勒笑道:「我共練三個樣子請教吧。」說時,早把地勢看好。先跑向右側石翁仲前面,相隔兩丈處,手朝眾人一拱,縱身一躍,向前飛去。眼看落到石人頭上,倏地蜻蜓點水般,雙腳微微一點,身朝前撲,緊接縱起,雖不甚高,身卻放平,勢也加快,箭也似直朝四五丈外的樹林射去,一瞥即逝,沒見落地,也無什麼響聲。眾人定睛一看,黑摩勒雙手緊握一株松樹的老乾,全身凌空往上斜起,釘在上面,不見絲毫搖動。約有半盞茶時,忽將身子一翻,就勢手腳倒轉,朝老乾上一蹬,重又飛回,到了石人上面,又換了「靈贍飛躍」之勢,兩腳一屈一伸,平射出去,又從第二個石人頭上飛出兩丈遠近,方始落下,腳才點地,翻身一躍四五丈高下,又飛將回來,仍朝當中髮腳之處落下,相差原位不過數尺遠近。那兩石人相隔三四丈,又從樹上回縱,連落腳處不下八九丈遠。
最難是在樹上髮腳,樹榦多堅也帶彈力,不易發揮全力,又是身子向前平射,幾與石人一般高下,勢子那麼迅疾,必須在快過頭時暗中提氣,將腿雙蜷,前半身剛一飛過,同時運足全力,雙腿突伸,向後一踹,方不至於失力,否則不特第二石人不能飛越,弄巧還要受傷出醜。這回身一躍,在內行人眼裡雖無什麼奇處,但在剛從遠處縱落,腳微沾地便自飛起,又縱得那高,如非輕功到了絕頂的人,不能辦到。眾人雖不便喝采,也在暗中稱讚不置。
斷臂丐不知黑摩勒的本領未全施展,性更急暴,當時又驚又怒,獰笑一聲,怒喝道:
「你不過仗著人小身輕,跳得高遠,也敢在此賣弄!可知跳蚤也跳得高,蹦得遠呢,有什麼用處?我先試個樣兒你看,我卻不抄別人套子!」黑摩勒道:「你忙,我就等你練完我再練。且看你有什麼拿手,使出來叫大家見識見識。」斷臂丐口裡哼了一聲,將雙足並齊站在當地,上下身筆挺。
黑摩勒暗中留神,見他兩腿雖然直立不動,前後胸和手臂上卻似有什麼兔蛇之類,隔著衣服在內爬行,尤其那條斷了的左臂,還有半尺來長的斷樁,在裡面顫搖更急,知在運用全身真力勁氣,現時不是顯硬功夫的時候,定施展輕功中「旗花火箭」的身法,「旱地拔蔥」,通身筆直,往上硬拔。這種功夫為練習輕功紮根基的要訣,學習劍術也是必由之路,全以快慢高下來定功夫深淺。到什麼火候一望而知,絲毫不能取巧藏拙。
敵人想系斷了一臂,身子又沒自己輕捷靈活,知照適才的樣,在石人頭上縱躍飛越,必比不過,又以為自己年小就肯下苦,用這種功夫也為年歲所限,不能到家,想來個硬的顯顏色。他卻不知自己生具異稟,才四五歲便能手攫飛鳥,又承恩師師叔傾囊相授,無論哪一種的功夫,所走都是上乘道路。彼時因師父不久就要化去,許多技能同時並進。
這類功夫雖只練過兩三年沒有間斷,仗著生來身輕氣勁,恩師又賜服了兩次靈藥,已練夠六分火候,加以這些年來,稍一得暇仍就溫習,根基早就扎穩,每練必有進境,估量還可應付。不過這廝斷了一臂,還敢用這功夫出場,口裡又出狂言,必有過人之處。自己終沒到那火候純青境地,還是不可小看了他,一任對方運氣,一言不發,只把雙目覷准他的手腳,看他如何往上拔起。
斷臂丐看出對頭雖然年幼,大是勁敵,口雖怒罵張狂,暗中也自留意,惟恐一個失錯便把英名掃地。站在那裡,先把真氣運行一遍,然後緩緩沉練,一齊運到右臂掌上,蓄勢待發,自然耽延了些時候。這一來,休說黑摩勒看出他功夫尚未精純,便連旁觀諸人也覺他對著一個小孩儘力做作,太已失態,便能獲勝也不光鮮了。
斷臂丐在丐仙呂-門下最是性躁,又在雲、貴各山寨中往來多年,一意孤行,從未遇見敵手,最後做了兩年山酋,惟我獨尊,染上好些野性,益發暴烈,自尊自傲;加以生平好練,肯下苦功,永無間斷,日有進境,除丐仙一人外,誰也沒放在眼裡。不想日前一時高興,見黑摩勒資質甚好,心想能收這徒弟倒是不錯,只命人傳了幾句話,人家便尋上門來,而且事前一些布置全未使上,派出的人全都受挫碰了釘子回來。怒火上升,立息收徒之念,正待將黑摩勒擒來處死或是毒打一頓解恨,忽然有人傳話,說起對方來歷,竟動不得。無如話收不轉,惡氣難消,只得和眾同門說明,好歹也是稍壓對方銳氣,給他吃點小苦才罷。眾人攔不住,只得言明:大家置身事外,任其獨上。
這時卞莫邪已然先走,斷臂丐等了片時不耐,也趕了來,把對頭另引得一個地方,以免被人撞散。原意自己不比適去七丐,小孩任他經過什麼高明人傳授,打著必勝之想,及至親臨一試,黑摩勒的硬功真力雖不會比得上自己,輕功造詣似已伯仲之間,並且決沒他縱躍輕靈,那麼俏皮好看。功夫就比他強,也只能算拉直,不能算佔上風。深悔適才不該心存顧忌,和他文斗。頭場休說是敗,只是平手,面上就掃了光彩。本就心煩,再看旁立諸同門神情,對於敵人大是讚許,自己運氣時卻在暗笑,越發憤怒,勉強將氣沉壓下去,終是不能凝練純一,已挨了好些時候。其勢不好意思再為延遲,只得運用本門心法,將先運到手臂上的勁力真氣暗撤回來,導行全身,始而順著血脈筋骨徐徐循環流行,一個周天過去,又由緩而疾,以後越運越快,隨心所注,晃眼便是一周。五六周天又過去,才將右手掌平伸向上,緩緩提向腰間,倏地將周身之力運向手臂,掌心猛的朝下一按,真氣上提,身便筆也似直憑空自拔,向空中飛升起一丈來高,眼看勢衰,翻掌接連幾按,先後又凌空冒起六七尺高下。
斷臂丐本還想再冒高些,無如這類功夫一面運用真力,還得提氣使其互抗,方能排空上升。休說氣散,稍失均平便即無效。先時暴怒氣浮,勉強凝練,其功不純,僅能到此為止,不能再上。自覺這是日積月累的真功夫,為武當劍術入門根基,對頭決難辦到,無須過於奮力,即此已足。念頭一轉,便把真氣一散,落將下來,仍立當地。
黑摩勒暗中留神,見他落腳仍是原立之地,一點不差,心中也自稱讚,暗忖:這廝無怪狂妄,想不到剩了一條手臂,還有這好功夫。幸而自己生具異稟,又得恩師真傳,否則今日這輕功便須輸他一頭。卞莫邪入門較晚,和斷臂丐尚是初次會面。餘人雖是同門,因是一別多年,適才只見他做作可笑,也沒想到他功夫一點未丟,還有如此進境,俱都暗贊不置。
斷臂丐緩了緩氣,瞥見眾人面帶驚異,益發得意洋洋,指著黑摩勒大喝道:「他們是我自家兄弟,不便說話。小鬼你也學過兩天,不會看不出香臭,憑良心說,比你那猴縱狗跳的花樣如何?這頭場你難道還不認輸么?」黑摩勒也不著急,笑嘻嘻答道:「我為什麼認輸?第一,我原說輕功共練三次。才練兩樣,你就搶上。我當你要一樣和一樣比呢,原來不過如此。難道我練的兩樣你一樣沒有照練,你只練了一樣,我還沒試,就硬派我輸,哪有這種情理?我這人素來慷慨,決不和人狡賴。我知你吃了殘廢的虧,先練那兩樣你練不上來。我如叫你照練,又顯我好人欺負殘廢。這樣以前我算白練。事從新起,則當我讓你先練頭場。不過你是一手,我是兩手,我不值學你的樣。我且再練一回,請諸位朋友公斷吧。」
斷臂丐最恨人道他殘廢,無如驕敵過甚,對頭還沒照練,話先出口,白受挖苦,還不出話來,氣得獰聲怒喝:「黑小鬼休要說嘴!等你練上來了再說。」黑摩勒哈哈笑道:
「那是自然,要不怎麼叫對比呢?身法不同功夫同,好歹也等練上來了再說。盡吹大氣有什麼用處?」說罷,走向前去,從容指他說道:「你的功夫也實不差,我早看明白,只是氣浮一些,人又大夯。果真照你那樣,遇上敵人,不等你氣運完,身上早有好幾處記號了。這是你的短處。」
斷臂丐不知黑摩勒故意慢條斯理說俏皮話,實則暗中也在運氣,準備一起就起,聞言怒喝:「小鬼再說閑話,我就和你硬上!你益發難討公道了。」黑摩勒笑道:「你先不要生氣,你還有長處呀。第一,你起落都在原處,大約連腳印都不會差。第二,腳底下土已被你上時硬力踏酥,下面已然陷有兩個很深的腳印。我先給你說出來,免你少時說嘴。」斷臂丐道:「你明白就好,盼你能照樣練上來。」黑摩勒又道:「你總是忙,我話還沒說完。休看我誇你,壞也壞在腳印上頭,所以你的功夫這輩子莫想到家。輕功主氣,硬功主力,各有成就,怎可混在一起?你這樣力勝於氣,彼此不能相抵,所以不能拔得太高,上到空中也是死的,無法變化,遇見比你高明的人立時吃虧。我如學你,不也差么?這個恕不奉陪。要比硬功另來,沒的叫明眼人笑話。我年紀輕輕,還想做人呢。」
斷臂丐再也忍耐不住怒火,厲聲暴喝:「小鬼只管耍花嘴,到底練不練!」黑摩勒笑道:「說練就練。以為像你那樣裝腔作勢,一點尋常功夫要做好些醜態么?大家看好了,我這是開口功,不怕說話散氣傷神。」斷臂丐未及還言,黑摩勒早把氣力運純,忽把雙足一併,全身並沒一絲動作,便自筆直凌空上拔,升高了一丈七八。眾人看出就這一上去,已比斷臂丐強得多,大出意料。有兩個早由不得脫口喊出「好」來。同時黑摩勒上升之勢已停,眼看下墜,倏地把前身朝前一撲,雙手一分,雙足一屈一伸,化成「白鶴盤空」之勢,徑往左側平飛過去,並未往下直墜,晃眼凌空飛出兩丈來遠,猛把身子一折,雙手連招動了兩下,跟著往胸前一抱,雙足蹬空,又化為「魚鷹掠水」之勢,頭上腳下,箭一般飛射下來。離原起處約有六七尺高下,忽又將胸前雙手一分,上身往起一抬,輕輕落在地上。凌空盤舞,上下起落,身法靈奇,直和飛鳥相似。尤妙是身在空中曾經飛翔轉折,不比斷臂丐是直上直下。落腳之處仍是原地,無什差異。小小年紀,這好功夫,休說旁觀諸人暗中贊服,便斷臂丐也覺高出己上,無話可說,不由又忿又愧,心想輕功已輸給這小鬼,人算丟了一半,除比硬功挽回顏面,更無善法。不願聽敵人勝后挖苦,方想搶在頭裡發話。
黑摩勒一落地便折轉身去,已先向眾人說道:「我和這位斷臂膀朋友的輕功,各有傳授長處。他到空中能往上再拔,我卻能在上面飛翔翻轉,這是他吃了殘廢的虧,不能算輸,可也不好意思說他是贏。諸位都是行家,必有公斷,就算我和他扯直吧。第二場該比硬功了。我身體大小,雖不要他也讓我,但事先講好,比的是功夫不是力氣,仍是各練各的,不能一定學樣。否則把這場免去,和比輕功一樣,大家扯直。單比未一場收發暗器來定高下也可以。」
斷臂丐早看出敵人狡詐靈巧,以為他人小力弱,不敢比硬功夫,搶口說道:「放屁!
適才講好,想賴不行。你仗著人小身輕,頭場由你賣弄。這第二場須由不得你。」黑摩勒回身笑道:「我不願占殘廢人的便宜,頭場並沒算贏。還有兩場呢,你急什麼,依我想,這一場免了最好。一則省得抵賴爭執,頭場既沒籮定輸贏,這二三兩場除非你都贏我,只敗得一樣,我便不能輸這四方頭。你要頭一場便輸,那更糟了。再則比硬功不消兩隻手,不能用殘廢來借口。你如輸了,我簡直替你不好看相。就拿這未一場來定輸贏,豈不爽快?」
黑摩勒原因上場以後,看出眾人雖是斷臂丐的同門,對他神情都似不滿。既恨斷臂丐狂妄,加以頭場已勝,樂得乘機慪他出氣。硬功和暗器自己俱有專長,特意繞彎,把話弄結實些,以便三場全比,至多硬功比他不過,收發暗器萬無敗理,怎麼也是贏的。
斷臂丐卻當他人小力弱,怯敵取巧,大怒喝道:「你才勝頭一場,還是取巧贏的。不用裝瘋賣乖,就你把硬功贏了,也不能算了事。」
黑摩勒哪知斷臂丐頭場一輸,自覺英名掃地,恨他人骨,不論二場勝敗,安心要借收發暗器傷他性命,聞言笑道:「我們以武會友,大家客客氣氣,有什麼氣可生?要比就比,請你先練個樣子出來,我領教吧。」斷臂丐道:「你乳毛未乾,長得還沒一條狗大,如動大的,道我欺你。我在它身上做幾個記號你看。你練得上來,就算你贏。」
黑摩勒道:「這石人又沒惹你,你要做什麼記號?」斷臂丐知他嘴巧,懶得再聽下文,喝得一聲:「少說廢話!看好了,我這也是一場三樣。」說罷,雙足一點便自縱起,朝左側石人飛去。快過頭時,手按石人左肩,身便倒豎起來,跟著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在石人身上滾轉,一手雙足直和粘在上面一樣。連這麼滾了三次,倏地身子一挺,飛落場中,手指黑摩勒喝道:「黑小兒,你去看清了再來!這是硬功中的頭一樣。」
黑摩勒已明白石人身上,凡斷臂丐著手之處,盡成粉碎。笑道:「人家墳上陳列好好的石人,墳主人也沒得罪你,無緣無故給人家毀壞了,這是何苦?等把你這些手跡腳印顯將出來。我剛才雖也曾借這石人練過功夫,要和你一樣,乘人不在,無故毀壞人家的東西,丟人還在次,良心上大說不過去。」說著,早把周身真氣運足,一揚手掌,朝石人遙遙打去。只聽掌風勁氣劈空之聲呼呼連響,石人身上的碎石便似雪雨紛飛一般,隨著手掌起落四散飄落。石人轉眼之間變作百孔千瘡,周身滿是一些手腳形的空洞。這時人石相隔至少也有兩丈遠近。
斷臂丐練就鐵掌、鐵腳,著手腳處,皮面乍看還似完好無傷,實則已被硬功勁力擊成碎粉。黑摩勒因聽卞莫邪點明斷臂丐掌法厲害,知他只剩一手,必有獨到之功。自己既經恩師傳授,也許比不過他,便不和他硬比,另把本門拿手百步劈空掌施展出來。眾人先見他輕功絕頂,多以為是佔了人小身輕的便宜,沒料到氣功也會有這深造詣。一以力勝,一以氣勝,都算硬功。非內家功夫到了上乘,均不能有此境地。殊途同源,實說不上誰是輸來。黑摩勒連問數聲:「請眾評斷。」眾人便都一言不發。
斷臂丐怒道:「他這分明取巧,莫非也算我輸不成?」黑摩勒道:「實不相瞞,你我的功夫要是互換一下,誰也不一定準練出來。輸贏固是難定,可是你我兩人都沒到家。
你看我年小,本領不濟,高人卻是見過,你不到家,是手腳印有深有淺,不能個個一樣。
你說我取巧,並不盡然,和你一樣二百五卻是真的。我練這門功夫雖然也叫百步劈空拳,實則是練劍氣的初步。我因比你調皮,練的是開口功,嘴裡說話,暗中已把真氣運足,不似你練哪一樣都是周身筋肉亂動,看去文雅,要順眼些,無形中神態上便佔了一點上風。至於我那短處,第一大毛病,是只能用來比練,上陣和人動手,彼此勢子都快,勻不出運氣的功夫,雖也一樣能用,力卻不能使全,比起這個要差得多。真要隨便可以運用,別位打不過,似你這樣再來兩位,也可奉陪了。第二是這類罡氣貴於收發由心。平日彷彿人極文弱,用將起來說到便到,表面並無異處,內中卻是有剛有柔。掌發出去,哪怕打的是當中嵌著一塊石頭的豆腐,石頭只管粉碎,豆腐卻不能損傷分毫,那才算是高明之士。像適才代你揭蓋一樣,本該掌風打到石上將浮皮撞破,立用回力將碎石吸離原槽,絲毫不剩才對。我卻每一個洞都打兩下,連撞帶掃,硬用掌風給刷乾淨。這一來槽口卻不能如你原樣,多少總要破碎一些邊口,雖然你已將它毀壞,到底也是罪過。我那取巧之處也並非一點沒有。因我心細眼尖,只是你的手模腳印我全記准,沒錯一處,所以我用劈空掌虛打,石屑應手而起。不信你看,管保一處不剩,也沒將好的地方打碎一塊,所以你覺得我功夫好。可是石人背後我卻沒長著飛眼,你的功夫也還有點根底,不近前決看不出。要等仔仔細細又摸又看,完了回來再打,多寒倫呢!我們恰好半斤八兩,我不說我贏,你也不能強派我輸。你看還公道嗎?」
斷臂丐先本憤怒,後來聽出了神,直等說完才行想起,怒喝道:「好!這就算是平的,我還有兩樣呢。看你又有什麼鬼門道可鬧!」隨說隨往兩株大可合抱的粗樹下走去,喝道:「小鬼,我如施展別的功夫,你這地梨一樣的小鬼物事也沒法學樣。這柏樹恰巧是兩株一樣粗細,你也能蹦兩蹦,不算我出難題。這次卻要照我樣練,不許取巧。」
黑摩勒料他要施展鐵掌絕技,這個決比不過。方要拿活繞他,斷臂丐早獨臂一揚,橫掌往樹中腰斫去,接連斫了四掌,喝道:「小鬼,你自看去,難道還要我把它弄斷下來才明白么?」話言未了,黑摩勒已連聲高喊:「墳親快來,你們墳上有賊了!」斷臂丐怒喝:「小鬼狗叫點什麼?你練不上來,想藉此落台,那是作夢!今日我非教訓你一頓不可,什麼人來也是不行。」黑摩勒笑道:「你這人天生賊脾氣,一點天良沒有。一動手不是損壞人家這樣,就弄壞人家那樣。我惹了你,難道石人、柏樹也惹了你么?這類無故害人的事我向來不做,恕不奉陪了。」
斷臂丐怒喝:「莫非這就拉倒不成?」黑摩勒道:「誰還比不過你!我只不肯毀那生得好好的東西罷了。剛才比輕功時也是各練各的,幾時要你照我樣練才算?怎就不通情理?」斷臂丐怒喝:「你不另拿一株樹來練,如何比得出功夫深淺?」黑摩勒道:
「你又說外行話!各有各的巧妙不同,功夫深淺,旁觀者清,自然我有我的練法。這樹我本不想毀它,反正上半截已被你手斫斷,我就借它一用如何?」說罷,走向前去,繞樹走了一遍,冷笑一聲,將身一縱,便到離地三丈來高的老乾之上。斷臂丐喝問道:
「現在是比硬功,樹已被我鐵掌斫斷,一撞就倒,你上樹去作什麼?」話未說完,黑摩勒已折了三枝手臂粗細的短干,縱下地來,雙手連搓帶掠,幹上枝葉樹皮全都折落粉裂,又把一頭在山石上接連磨,便成了三根二尺來長的尖頭木樁。
斷臂丐當他想用手力爭勝,獰笑道:「你搓了兩根柴火棒,就算是和我比么?」黑摩勒仍不理他,取了一根,迴向樹下,輕輕:躍,到了斷臂丐適才手斫之處的上面,兩腳夾緊樹榦,雙手用力握著木樁,將尖的一頭照樹榦上扎去,一下斜扎進去半尺多深,跳下地來,將下余兩根如法炮製,縱向樹榦之上,分三面依次扎人樹。跟著雙腳盤樹,起手掌朝那三個木樁頭上依次打去,每打一下,木樁便深入三五寸。人似走馬燈一般,頭下腳上,手足並用,環樹而轉,不消片刻,三樁全數深嵌入木,方始縱落,樹大合圍,人小腿短,只足尖微微盤著一點圓面,算起來不過全乾圓徑十之一二,同時還須用足勁力打那木樁,身又懸空,環樹而轉,端的全身都是功夫。掌法不說,單這身法之靈巧和精力之彌滿充沛運轉隨心,就非尋常人所能夢見的了。眾人雖不便屢次叫好,也都暗中驚讚,點頭不置。
斷臂丐見這一場仍是難分高下,照此情形,再比下去也未必能勝。何況頭場已算暗輸,對頭不認贏,原是故使促狹,賣乖顯大方,越這等說,自己越不能不認輸。自知敗多勝少,如等對頭佔了上風,再借比收發暗器來傷他,難免為人所笑。念頭一轉,正改主意,用什麼方法,變臉動手。黑摩勒已走過來,笑嘻嘻地說道:「我先還當這樹真箇被你用於斤大力法斫折了呢。原來你硬功也是一樣不曾到家。在自斫了好幾下,樹心依舊連著。尺寸高下也不怎如一,不用力撞它,是不會倒斷的。我想人家好好墳樹,何苦給它弄斷?萬一有人上墳,走到樹下,遇上大風,刮斷下來打傷了人,也是罪過。有我這三根木樁插上,樹心未斷,也許還能活呢。我只為把樹救活,免得傷人,還沒和你比呢,你發什麼急?不過你那手法我已領教,至多不就是把樹斫斷么,這也算不得什麼奇處。實不相瞞,我現時已看出你一點來路,誰傷了誰都沒意思。依我想,趁這輸贏未定之際講和最好。你一定要比,各人也把來歷姓名說出,免得傷了自家的和氣。」
卞莫邪等在旁一聽,這小孩真壞,上來先把人氣個苦,后比了幾次功夫,明明占著上風,卻故示大方,不爭輸贏,只使在場諸人心裡明白。等敵人真火激動,比武也落了敗著,無法落台之際,才說出這樣話來,使人進退兩難,而他卻是處處站穩腳步,事後誰也無法挑他的眼。對方這個毛包,焉有不上當之理?正想乘機上前勸解,斷臂丐已忍不住怒火,厲聲喝罵:「小鬼,怎麼你也是鬧鬼!這樣比法分不出高下。什麼功夫也是勝者為強。我又不想你的姊姊妹妹,通什麼姓名來歷?我先教訓你一頓再說。」說罷,往前一上步,迎面就是一剁掌。黑摩勒腳點處已縱出有五六丈遠近,手指斷臂丐怒喝道:
「你真要動手么?一定奉陪就是。但你不肯明說姓名來歷,我卻非說不可。並非我怕你,借師長淵源使你手下留情。不過是防到萬一你是自家人,我打傷了小的,將老的引出來,我賠罪時可以稍微卸責,不能怪我不好。」
斷臂丐已不耐道:「要打就打,哪有許多嚕嗦!」隨說,縱身迎面又是一掌劈到。
黑摩勒重又縱身避開,厲聲喝道:「反正非交手不可,你忙什麼?你不容我說完,決不還手。僅你一個人動手有什麼意思?」斷臂丐生氣道:「你說你說,看你有多少屁放!
我是成心教訓你。要叫你老這麼爛地梨一樣不再長大,留點記號,成全你那身輕功夫。
你是什麼變的,還當我不知道么?」
黑摩勒插口道:「你既知道,還非和我交手不可,可見不是自家人了,早知如此,也不和你比功夫,白費許多事了。不過你這人靠不住。當著你諸位師兄弟,我還是說明了好。你識時務,你照著剛才各將功夫練完,也不論誰高誰下,心裡有數,彼此哈哈大笑,就此拉倒,免得四方八面都不夠交代。我的先恩師已在前數年坐化,借他老人家的威望,一則顯我嚇你,二則他那本領功夫,十成中我還沒有得滿三成,就在外狐假虎威,也慚愧一點。只說我這位師叔和我新拜的師父吧。一是司空老人,在場諸位都是高明人,想都有個耳聞,不必再說名字吧。一是七指神偷葛鷹,江湖朋友沒有不知道他的。你只自問,你的師長與這二位老人家交情如何?相識與否?來定這一局。你如仍要交手,那我把你當作一個不相干的壞蛋,就不客氣了。」
斷臂丐怒火早已填胸塞腦按捺不下,自恃滇、黔之行立有不少功勞,拼受一場責罰,立意要把對頭置於死地,聞言不但沒有息念,反更氣大,瞥見卞莫邪等同門弟兄互使眼色,似有勸解之勢,惟恐上來叫穿,對頭借口落場,毫未思索,厲聲喝道:「今日便把我祖宗抬出,也非管教你這小鬼一頓不可!有什亂子,我一人承當,好壞與人無干,也不要人管我閑賬。你話已完,沒什麼屁放了吧?」
黑摩勒一聽,他把眾同門都僵住,立定心意,決計施展全身本領與敵人拼個高下,戟指怒喝:「我已處處點醒,不願與你這殘廢人一般見識。你仍不知輕重進退。今日叫你嘗嘗黑小鬼的滋味!」聲到人到,這次竟比斷臂丐還來得快。未兩句話還未完,雙腳微點處,捷如飛鳥,到了斷臂丐的面前,揚面先是一拳打去。斷臂丐因他每次都是巧言搪塞,萬沒料到來勢這等迅速,也自心驚,瞥見人影飛落,知道敵人內外功力不是尋常,又在匆促之間,不及施展辣手,便把右臂往上一橫,準備擋過這一冷拳,再施展手法反掌劈去。哪知黑摩勒身手靈巧,武功精純,運用氣力,都得了本門心法,來勢雖急,依然虛實相生。這裡才擋上去,敵人已然換了解數,上面改實為虛,右拳猛地縮回,同時身往下沉,抬腿便向敵人腹部踹去。
斷臂丐一下擋空,見敵人右手縮回,只當左手跟著進招,未及還攻,腿已踹到。敵人手巧身輕,自己雖然鐵掌厲害,只一打中,不死即傷,無如吃了斷臂的虧。強敵當前,一世英名所關,稍有失閃便難再混。在沒把手法使開以前,自己謹慎為是。這隻獨手勢難上下兼顧,只得把身形往右一閃。初意敵人用的是左腿,打算上面防著敵人的詭招,身往右避讓過這一腿,隨即移步換式,用獨門鐵掌陰手,將敵人打成殘廢。誰知黑摩勒有心取笑,這未一招也是虛的。左腿往上一抬,右腿同時用力就地一點,故賣一個險招,對面平空縱起。
斷臂丐往右一閃,恰將斷臂的左半身空出,疑是敵人避實擊虛,事在緊迫,不及閃避,忙將右臂往左一橫,準備乘著敵人身子凌空,用削掌斫折敵人兩腿,兼護右半身的短處,眼看斫中黑摩勒的前膝。猛見敵人小腿一蜷便自避過,身已上升。一掌斫空,剛覺不妙,未容再換手法,就在這間不容髮之際,猛覺右肩頭上輕輕按了一下,敵人已往身後飛過,急忙轉身回望。黑摩勒已縱出兩丈遠近,轉身喝道:「明人不必細表,適才給你留點記號易如反掌。這還是我因見你殘廢,不願用兩隻手贏你,那隻右手還沒動呢!
你如聽我好言相勸,趁這時還沒什麼大人在場,又都是你的同門兄弟,我也決不會對外人說,就此拉倒,最是便宜。」
斷臂丐此時已把仇敵恨如切骨,如何聽得人耳?聞言只獰笑一聲便趕將過來。黑摩勒見他目閃凶光,神情獰惡,來勢也不似前兩次輕率,知道這次暗中有了準備,一經交手,掌法便自發動。自己上來雖然給他一點小挫,略佔上風,但那陰手鐵掌十分厲害,仍是大意不得,便再往前縱去,靜以相待。斷臂丐也因敵人身手過於靈活,連挫之餘生了戒心,趕離五尺遠近便不再進,戟指喝道:「黑小兒少發狂言!今番強存弱亡,才是在比真功夫。你還有什麼鬼門道取巧,不妨全使出來。我如先動手,不是好漢!」
黑摩勒一面覷准敵人的手,笑答道:「我知你狗肚皮里心思,因見我身法靈巧,摸不準用什麼手法,想以退為進,讓我先發手,你好乘機施展那殘廢腳爪,對是不對?其實先發手也沒什麼,一樣叫你丟人現眼。不過我照例欺硬服軟,一上來就讓你比到未了,卻先佔你一步。不知道的人,又當我欺你殘廢。我已打算讓你到底,所以你先前連打我兩次,我才還你一次。這個例不能破,還是請你先發手吧。」
斷臂丐罵道:「黑小鬼,你只耍貧嘴有什麼用、這是你自己找死!」隨說,早把全身真氣提向右臂之上,左腳微頓,右腳往前一上步,左肩一偏,右臂隨著右腳往前一推,相隔黑摩勒三尺遠近,近面一擋掌凌空打去。黑摩勒見他人不近身,施展劈空掌法,摸不準敵人這隻手到底有多大功夫,不敢硬接。有心慪他,只將左手單臂上橫,微微一擋,仍以虛招相接,擋過一掌,再回手劈空斫去,兩眼覷定敵人動作,只不動身。
斷臂丐這一掌原用了十成足力,滿擬黑摩勒還和適才一樣,仗著身法輕靈,驟然縱起來攻,只一近身,便可打他一個重傷。即或不然,這一掌打過去,不知閃開正身,妄想乘勢迎敵,對面撞上,受傷也不在輕處。哪知黑摩勒精靈已極,早就看出敵人掌法是獨門功夫,兩樣均未如他預料,既未上前迎敵,也沒有和他硬撞,仍按大敵當前對面交手一樣,先將正面避開,只用橫勁略微空擋一下,便在離身五尺以外一招一式施展開來,直似兩人各站一圈對演拳法,不往一起湊攏。使了兩三解,黑摩勒便跳出圈去。
斷臂丐喝道:「你這叫過手么?」黑摩勒笑道:「剛才我的主意原是文比,這樣再好沒有,誰也傷不著誰,多妙!」斷臂丐喝道:「放屁!你怎配和我對手?休看我沒近身,我這劈空掌法一樣著實。只被打中要害,你這小鬼不死也要斷掉兩根骨頭。你那猢猻腳爪打過來,我一點都沒有覺著。你明知厲害,抵敵不住,鬼混兩下就要滑脫,簡直做夢!」
黑摩勒笑道:「你說人放屁,你連屁都不會放。你說你能將我打傷,我還不是好好的么?這樣空比,我沒那工夫和你鬼混。真要對面過手,我早說過,無論如何你是殘廢,我讓你一步,由你先上來動手。我讓過幾次決不奉陪。要不這就拉倒,我還是找我好朋友去。對不起,要失陪了。」
斷臂丐原因黑摩勒滑溜,想引逗他發動,看準來勢,運足真力猛下毒手,一擊便成重傷。聞言知被識破,又見黑摩勒乘機要下,如何能容?怒喝一聲:「我就先打死你這小鬼!」縱身便追。黑摩勒連縱帶跳,繞著墳頭飛跑,故意讓敵人追臨切近,運用全力由後面劈空打來,再往側一閃避開。口中卻喊:「念你殘廢,我又讓你一回了!你記著點,讓夠了數我卻要還手哩。」嘴只顧說,腳底依舊飛馳,時遠時近,不時回身扮個鬼臉,引得斷臂丐怒罵不休,暴跳如雷,偏是追他不上。一個大人,一個小孩,走馬燈般,繞著墳頭追了十幾圈。旁觀諸人已忍不住好笑。
後來斷臂丐實氣不過,邊追邊罵:「小鬼再不回身交手,我便要用暗器打你了!」
黑摩勒剛回了聲:「隨便!」斷臂丐已早把暗器取出,腳底加勁,追離大許遠近,仍將全身之力運向掌上,猛的揚手照準敵人後心打去,同時當中三指縫內夾緊的三枚暗器也是作品字形發將出去。
那暗器純鋼所制,形如棗核,中刻一隻三腿人立的白虎,名為白虎釘,乃斷臂丐近數年在南疆苦心獨創之物,分有毒無毒兩種。毒的一種中貯奇毒,兩尖頭都設有機簧,內藏兩支極細而含有毒液的鋼針,一經打中,撞上便自發出,見血封喉,專能剋制內功能手的死命,起初本是備來專打南疆所產鱗皮堅厚的蛇蟒猛獸之用。以斷臂丐的手力,便是無毒,中上也是穿肉透骨,甚或對穿過去,何況恨極仇敵,所用是那有毒的一種。
黑摩勒自恃雙手能夠接發暗器,一味引逗,哪知厲害!終算身輕心靈,正跑之間,聞得身後掌風中夾著暗器之聲,聽出不是一枚,聲音又極細微,知道來數必多,勢疾不容回手再接。敵人不是不知自己內外功皆有深造,情急之下,如無幾分自信,怎會隨便妄發?就在這危機一發之下,心念微動,更不回顧,腳一點勁,徑自避開掌風,斜行向上,平空縱起三丈高下,恰巧將這三枚白虎釘躲過,落在地上,一下也未打中。剛一提氣,仍用本門心法,凌空旋轉身子,同時手向腰間,將自用的小梭鏢取出,準備還敬。
那落處恰在群丐立處左側,腳才沾地,耳聽有人微語道:「老三怎把這專破金鐘罩混元氣的白虎追魂釘也使出來了?」話還未完,斷臂丐已是趕近,仍用前法,一掌三釘對面發來。黑摩勒何等機智,自然一點即透,忙往後一仰倒卧地上,頭快著地,腳跟用力一蹬,貼著地皮直躥出去。這一掌三釘又是躲過,沒有傷著。
斷臂丐先將毒釘用品字形發出,吃黑摩勒一縱躲過,這次改分上中下三路發出,以為萬無倖免。哪知黑摩勒臨機換了方法,既不上縱,也未來接,身往後仰,又是躲過。
吃了獨手的虧,發完三釘,便須重向囊中掏取,略微耽延,黑摩勒接連幾縱,業已老遠,再追便難似前隔近,氣得不住毒口咒罵。
黑摩勒算計人在四五丈外,任他多准多巧的手法,也決打不中自己,便不去理他,一縱老是好幾丈,落地回身相待。容到敵人追縱過來,重又縱起,最近時相隔也有四五丈,後來索性繞林而馳。添上樹木掩蔽,斷臂丐的毒釘越加發不出去,在自咬牙切齒,無計可施。
又追逐了一陣,黑摩勒覺著引逗已夠,正要還敬兩下,猛瞥見前面人影一閃,定睛一看,正是江明。借著逃避,繞奔過去。耳聽江明低喝道:「丐仙就來,不可傷他!」
說完,人影一晃,便向樹后隱去。
黑摩勒得了江明報信,心中已有主意,回顧斷臂丐飛步追來,似恐自己跑脫,甚是情急。存心慪他,越發加急飛馳。斷臂丐本已疑心敵人想逃,忽見腳底加快,方自急怒辱罵,前面林樹間,人影接連幾晃便沒了影子。正在張望搜索,猛聽林外敵人遙呼:
「朋友回來,我在這裡呢!」回頭一看,仇敵己繞回墳場,站在卞莫邪等群丐面前,正指自己說話呢。當時怒火上攻,忙追過去待下毒手時,黑摩勒容他追離兩丈遠近,身子一晃便到了群丐身後,高聲喝道:「我還有幾句話要說!真要拚命,也等把話說完了來。
不然,你沒我跑得快,一輩子也挨不著我。」
斷臂丐見他掩在陰陽臉和卞莫邪身後,有了擋箭牌,人又滑溜,知打不中,又見諸同門面上均帶不滿之色,各立原地,一步不移,只得怒喝道:「黑小鬼,你哪有許多屁放!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活。快些滾出來納命!」
黑摩勒笑道:「我和你不過一時爭執,有那麼大的仇恨么?先我看你像是有來歷的,問你不說,只好諸事奉讓一點。適才忽然想起,目前江湖上隱跡風塵,像諸位這等行徑的,多半俱是丐仙呂老前輩門下,先師、家師叔和我新拜的師父,俱和這位老人家是好朋友。我兩人如若相拼,不特是個笑話,一個不巧,不論誰受了傷都不合適。最好還是那句話,趁這勝負未分,兩罷干戈。你如嫌氣不出,現在總算你是追我的,我甘拜下風,認輸如何?」
斷臂丐暴跳道:「你這小鬼太已可惡!今日有你沒我。不論你把什人抬出,也是難逃公道。你不是會躲暗器么?是好的不要逃。你在十步以內立定,我這白虎釘如打不中你,我改姓。」黑摩勒道:「按說用暗器打人,也沒有叫人家站在一定地方的。你既不講情面,我也無法。但容我還手不呢?」斷臂丐道:「當然不能只我一面之理。只不許跑,誰先動手或是各發各的都行。憑我還會佔你小鬼的便宜么?」
黑摩勒笑道:「你這人反覆無常,一來便羞惱成怒,叫人讓也不好,不讓也不好。
話須說明,勝敗只這一場。我是點到為止,決講師門交情,不會傷你的。可是你用的卻是下五門的毒藥暗器,打上必死。我如被你打中,怨我命短,學藝不精,人已死去,就想再和你作對也不行了。你要打不中我,你又不肯服輸,另出花樣,纏擾不清,我卻不奉陪了。」
斷臂丐怒道:「要動手快滾出來!哪有許多-嗦!」黑摩勒便高叫道:「在場諸位仁兄俱聽明白!我因看出他是呂師伯門下,不願和他作對,從上場就讓他,他偏苦苦逼迫。箭在弦上,萬一有什麼冒犯之處,不能怪我。」斷臂丐還未答言,陰陽臉已先介面答道:「那個自然。這是你二人私鬥,與各人師長無干。各自請罷。」
斷臂丐哪知黑摩勒知道丐仙護短,自己又不肯吃虧,有心借著說話拖延,聞言知道師兄弟們均不值他這等行為,日後見了師父,終難免於責罰,不由把心一橫,喝道:
「我這些師兄弟們,哪幫你這小鬼作見證?快滾出來領死吧!」黑摩勒笑道:「你准能打死我么?這等忙法!你先去十步之外立定,我定奉陪就是。」斷臂丐只得氣沖沖往側前面退了十來步。黑摩勒方自緩步走出,在群丐前面立定。雙方各取暗器在手,黑摩勒才道得聲「請」,斷臂丐仇人對面,已早按捺不住,手揚處,三枚白虎釘,兩上一下照準前面敵人打去。緊跟著伸手人囊又取三枚,相繼發出,勢甚疾驟。滿擬相隔這近,下手又急,躲得了頭三枚,也躲不了后三枚,只有一下打中,立可成功泄恨。
哪知黑摩勒練就一雙神目,慣於收發暗器,得心應手,從無虛發。起初由後面打他尚且不中,這一對面,揚手即知來意。他這裡暗器發出,敵人手中小梭鏢也發將出來。
先是叮叮三響,兩下鏢釘在中途相撞,各向側面激飛出去。等第二次三釘打到,黑摩勒故賣險招,不再用鏢擊釘,覷准三釘一前兩后品字形飛來,頭一低,先避開當頭一枚。
那下余兩釘相差不過尺許,與前釘相去也只二尺,勢甚急驟,本極難躲,除非敵釘將發未發之際急速縱起,方能躲過,稍緩即便縱起,也被打中下半身,難於倖免。黑摩勒不往上縱,卻往下一低,上頭雖然躲過,這后兩釘不論往左右何方閃避,均非被打中不可。
斷臂丐見敵人用鏢打釘,站立不動,當他賣弄本領,以為第二次絕難躲免。眼看這后兩釘必有一枚打中,猛見黑摩勒也沒閃躲,只把身子微微一側,那兩枚白虎釘便一左一右正好擦身而過,打了個空,落在地上。
斷臂丐畢竟久臨大敵,只管自期必勝,手仍伸入囊中取釘待發。因見二次發釘不曾取勝,情急之下,猛然怒火上激,決計拼個死活存亡。一面照舊揚手發釘,暗中蓄勢運力,準備釘一發出,人也相繼追撲過去。急怒攻心,手勢忙亂,自然更易被人看出,又吃躲過,可是人也追縱過去,施展內功毒著,將全身勁力運向獨臂之上,揚掌便打。上身還未到,掌已發下。
陰陽臉見黑摩勒驟不及防,好似不易躲閃,方覺斷臂丐這等鬧法太不像話,又恐黑摩勒受了重傷惹出事來,忙口中大喝:「不可這樣!」腳一點,身剛縱起,腳未落地,瞥見斷臂丐好似被什麼潛力撞了一下,身子往側一歪,橫推出好幾尺遠近,幾乎跌倒。
同時自己也因斷臂丐先後腳縱起,相差只有一肩,也被那突來勁力的餘波帶著了些,半身旁側,覺著既勁且疾,力大非常,知道來了高人。方自暗忖:這是何等人物,有此本領?心方失驚駭顧,忽覺微風颯然,人影連晃,面前已多了兩人。定睛一看,一個正是隱名賽韓康的師父丐仙呂-,另一個便是昔年隨師出遊曾經會見過幾次,名馳八表的隱名大俠司空老人,趕即拜倒在地。下余諸丐和黑摩勒也紛紛上前拜倒。
二人一來,斷臂丐只知自己仇報不成,難得討好,還沒想到要受師父重罰,司空曉星又是初會,見敵人和諸同門俱已行禮,強忍氣忿,賠著笑臉走上前去,先朝丐仙呂渲跪下,叫了一聲「師父」。底下未及張口,呂-面色往下一沉,指著司空曉星道:「這是司空師叔,還不上前行禮?」斷臂丐一聽,這人竟是對頭的師長,知道不妙,只得轉面跪倒。司空曉星略把手一拂,便命起立。斷臂丐正想少時如何措辭,向師父稟告。呂渲忽問群丐:「這裡何地僻靜?」陰陽臉躬身答說:「此地乃是何家遠年祖墳,本家離此甚遠。墳親只一老頭,因趕廟會生意,平日也只在崖那邊種田,輕易無人前來。師父只請在石供桌上落坐好了。」呂-便朝曉星把手一舉。曉星道:「魏、錢二友尚在後面,此事不可令外人看見。他本約我小酌,呂兄既不願擾他,夜來我在虞家後園候教。」又轉面對黑摩勒道:「你近來行事也有好些錯處。聽完呂師伯教訓,速去鎮上酒樓尋我,還有話說。」黑摩勒躬身應了,曉墾作別自去。
呂-正往前走,瞥見石人身上孔洞,便問:「何人殘毀?」陰陽臉答說:「是范師弟和黑師弟比練武功時所毀。」丐仙冷笑道:「我知除了孽障,不會再有別人。」說時已到供桌前面。呂-居中坐下,首對陰陽臉正色說道:「阿洪,此事是非曲直一望而知。
我雖未全在場,也如親見,你是師兄,身為表率,隨我多年,不是不知本門規矩,為何也不加攔阻?」
陰陽臉躬身答道:「此事起因,由於日前黑師弟來遊方岩,忽生濟貧之念,許是年輕好勝,散錢時略微逞能。范師弟不知他的來歷,一時高興,想收他做徒弟。不料彼此都認了真,互約見面兩次,都各因事未得如期相見。今早黑師弟又來放錢與苦朋友,並踐前約。弟子同卞師弟得信趕來,雙方已然暗鬥了兩次,彼時弟子等仍沒想起來人是什麼路數。弟子因他本領出眾,正想派一師弟前往問姓通名,恰值范師弟派出的幾位兄弟全都吃碰回來,成了騎虎難下之勢,非見真章不可了。正要同會來人,倒是卞師弟想起來人形相年歲本領,極似司空師叔的師侄黑摩勒,恐怕得罪了自己人,自告奮勇,往見頭場。剛走不久,乾坤八掌地行仙陶老前輩的徒弟江明忽然尋來,先問了弟子等來歷,然後說出黑師弟是自家人,最好化嫌修好。說了幾句便自走去。范師弟因覺黑師弟連佔上風,恐弱師門威望,先只執意見個高下。弟子等攔勸不從,只得隨往,將黑師弟引到此問,未動手前向雙方言明,此是兩人私鬥,勝敗俱與各人師長無關。范師弟先也只想略佔上風,點到即止,偏又依了黑師弟,各練武功文比。上來輕功先就輸了一著,以後越鬧越僵,終仍過手。總算黑師弟靈巧,始終滑溜取笑,卞和范師弟一樣硬拼,沒有過顯勝負,也未傷人。剛約定比暗器,師父和司空師叔就到了。」呂-迎面啐道:「你還代孽障回護!當我不知道么?」陰陽臉看出師父神色不對,退立於旁不敢再說,呂-隨喚斷臂丐近前問道:「你隨我多年,難道本門規矩還不曉得?上次犯規,念你平日勞苦有功,特予寬容,命你前往雲、貴南疆自立門戶,不料你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南疆數年,不但未如約期望,反在那裡自為雄長,妄作威福。這還可以推說當地愚悍凶頑,非此難以懾服。這次將你召回,正值廣、浙兩幫在金華北山講理,浙幫中好些舊友,我自不能置身事外。因你野性難馴,廣幫中這次又約有幾個能手,恐你不到時候趕去,給我丟臉,特意借著虞家施米之約,命你帶了幾個弟兄來此守候。實則以虞舜民的為人,焉有食言背信之理?不過將你拘束在這裡,免在期前生事罷了。來時我對你如何說法?你仍是不守本分。虞家新回事忙,又聽廟祝之言,恐倉猝之間給地方上滋事,當年不能舉辦也是實情。你等了數日無信,時露口風,想把話透到虞舜民耳中,已然小氣不對。黑摩勒本不知這裡有我門人,因遊方岩,忽發善心,即因年輕性急,想將人數早點查明,以備再來施捨打算,行動稍快了些,也不為過,何況事出無心,並非有意炫露。你毫不知人根底,便妄想收他為徒,一時冒失,情猶可恕。既然命人帶話,對方尋上門來,業已現出顏色,就該知道不是庸流。似此身手本領,豈是個無來歷的幼童,按說當時便應打聽人家下落來歷,先分敵友,至少也應說出姓名,才能打算應對之策。你卻狂妄自大,視若尋常小孩,粗心暴氣,一點不以為意。及至人家來此踐約,你自先出面也可,始而嗾使多人虛聲恫嚇,全用無賴行徑,隨後又令同門後輩去向人家賣弄暗器手法。也不想想對方有多大年歲,是幾個人,你就勝了,有何光鮮?終於丟了那多人,用的還是滿天花雨灑金錢的厲害暗器,卻被對方一個小孩子吃碰回來。幸而黑賢侄是自己人,如是外人,這台怎坍得落?這時阿洪、莫邪已然覺出對方來歷,向你勸說。稍微明白輕重,就該問明姓名,立時收風才是,你仍不知自返。最可恨是,莫邪想要調停此事,代你去說;江明尋來,說了對方名姓;你已明知就裡,依然不聽勸說,執意一拼。後來雙方交手,你輕功不如黑賢侄的天賦,如比硬功勁氣,本可佔得上風,兩下扯直。偏是蠢得出奇,心躁氣浮,驕敵狂傲,真氣不能凝練,吃了大虧,口齒又鈍。一個本落敗著,一個又鬧成平手。黑賢侄本就知你來歷,因你過於狂妄欺人,又不服小,意欲見過兩場再行借勢收科,所以上來不肯和你硬對,處處小心,只臊臊皮,不給你過分難堪,明明贏了,卻不算贏,打算略佔上風即止。幾次遞話給你下台,你偏不下,仍要和人硬對,並下毒手,使出那等下作暗器。他雖有點明知故犯,無如他年紀要輕得多,就錯一點也不能計較,何況釁自你開,他話又說得巧,手更動得好,處處站好腳步,使人無隙可擊。哪似你這孽障蠢材,人家已然打出師長旗號,還是不肯完了。適才你那卑鄙行徑,無論誰也看不下去。休說是我,便你的同門師兄弟,有一個能無恥偏向你的么?如此不守家規,辱沒師門,再若寬恕,情理難容!」
黑摩勒見丐仙雖並未在場,事卻了如指掌,自己心機全被識破,好生驚服。一聽要責罰對頭,知道如此一來,異日必成不世之仇,樹一強敵雖非所懼,當著他師徒多人,終覺不是意思,忙向前跪稟道:「師伯神算,明如指享。這事起因本小,范帥兄雖個合認真,假使弟子頭一次往書院山亭尋他時留了姓名,或是與卞師兄見面時先報來歷,稍說兩句客氣話,也不至於鬧僵動手。弟子年雖幼小,並非不知輕重的頑童,可以隨便寬恕。並且來時還有人命弟子帶話,轉託諸位師兄代向師伯請安,打聽師伯前在四川代一姓唐後輩借去的一件皮上衣下落。另外司空師叔還給有一張字條。弟子不辦正事,卻與范師兄來爭閑氣,實是大錯。現在師伯責罰師兄,弟子也不敢代為求恩,不過弟子知道諸師兄來歷在前,明知故犯之罪較他為甚。只責罰范師兄一人似欠平允,弟子情願分任其過,同領責罰。」
話未說完,呂-道:「我和你師父師叔都是多年患難之交,便你新師葛鷹也是熟人,你如有過,一樣加責,有何客氣?只是這孽障犯過太多,他還滿心自以為是,一點不知,所以非罰不可。就說這次爭鬥是因一時為你激弄,負氣鬧僵,墳主人與他有何仇怨,何故用重手法將石人墳樹殘毀?狂做無知尚還可恕,行同盜賊,已犯了我門中第六條的大戒,如何可以寬容?再不按著家規處治,以後無法無天,不知還要造出多少罪惡!你所說皮衣的事,詳情已告令師叔,歸問自知。此事關係甚大,你切不可對江明泄露隻字。
此子至性過人,血氣正盛,莫要因此誤他。我自督我家規,與你無干。江明尚在前邊等你,即速去吧!」
黑摩勒見丐仙言溫容肅,另具威嚴,斷臂丐已跪伏在地,不敢出聲。知這類行罰不願外人觀看,只得謝罪拜辭,又向旁立諸丐一一為禮,作別自去。行時瞥見斷臂丐固是面容慘厲,便旁立諸丐也懍有懼容,料定責罰不輕。自己總算面面部到,佔了上風。交代已過,便不再計較,離卻墳地,便即加急向前飛馳,走不多遠,路側閃出江明。
黑摩勒問起前情,才知江明不願雙方結怨,又不甘示弱,任黑摩勒向眾丐賣弄,偷愉溜走,意欲往見對方為首諸人,相機排解,偏生路徑不熟,斷臂丐等聚處又極隱秘,連尋了好幾處才得尋到。未見以前,窺聽出陰陽臉便是丐仙大弟子鄒阿洪,說話還通情理,便現身出去,報了自己和黑摩勒二人的來歷姓名以及排解來意。因斷臂丐狂妄固執不肯善罷,只得退回原地,不料黑摩勒已去。正待跟蹤尋去,忽遇司空曉星同了魏良夫、錢新民二人走來,說是黑、江二人剛走,曉星即回,問知黑摩勒去往方岩乞丐散錢之事,相約偕來。
江明拜見曉星之後,便把前事用暗語略微稟告,並請出場解圍。曉星答說:「無妨,我來便為此事。適聽人說,丐仙呂-今日到此。黑摩勒固忒好勝自負,可是呂仙門下也是良莠不齊。那年雖曾清理了一次門戶,只緣師徒情份大厚,害群之馬終未去盡。他大弟子鄒阿洪和最末的一個卞莫邪人算最好,余者多是瑜不掩暇。近年他已人道,決不會再似昔年護短。那斷臂丐名叫范玉,最為強橫兇狠,正該藉此懲處一番。此人練就一條鐵臂劈空掌,雖然厲害,黑摩勒內外功均有根底,天賦尤好,至多不勝,決無閃失,只管放心。等我尋到丐仙,再行同去好了。」說時,忽一少年花子如飛迎來,看見四人,先行禮拜,然後對曉星道:「家師剛到,現在前面松林相候。」曉星點頭笑應「就去」,少年花子走後,笑對錢、魏二人道:「丐仙呂道友劍術高妙,得有青螺真傳,久為同輩欽服。近年聞他假名賽韓康,來往六橋三竺之間,以賣卜賣葯為名,積修外功,濟世度人,端的占算如神,手到成春,二兄可願同去相見么?」
二人近日已知曉星看似中年,實則年已百歲,聞言大喜道:「前聽舜民二哥談起,在西湖湖心亭遇一異人賽韓康,不料竟是此公。如蒙老前輩攜帶,得見仙顏,實是萬幸,哪有不願之理?」
曉星笑道:「我和呂道友雖非同門,但也算是殊途同歸,尤其兩輩師門淵源甚深。
按說彼此均該早有成就,無如他以前性情過於孤做,又喜袒護徒弟,以致見罪於師長,遺命罰他重積十萬外功,並還定有別的戒約,以致這多年來流轉江湖,備歷艱苦,不知何年才得圓滿。我呢,自暴自棄,更是難言。想起前數十年各正派中仙俠輩出,何等盛概!自從異派消滅,前輩同門十九道成仙去,如今只我輩寥寥幾人流落人間。真慚愧極了。」
老少四人且說且行,走不里許,剛轉過一片樹林,便聽林內有人發話道:「司空兄許久不見,竟會在此相遇!人生聚散信無常呢。」曉星也哈哈大笑道:「這不早在你的算計中么?」說時,林內那人也走了出來。錢、魏二人和賽韓康丐仙呂-尚是初會,見是一個中年遊方道士,穿著極為破舊,但是豐榘夷沖,精光內蘊,一望而知是個非常人物,不由肅然起敬,拜了下去。江明後輩,自無庸說。丐仙先將錢、魏二人扶住,只受了江明全禮,笑對曉星道,「你自己隱跡埋名惟恐不逞,卻專給我饒舌,是何理也?」
曉星道:「錢、魏二公通人雅士,與尋常俗幕不同,並對呂兄心儀已久,故此領來相見,江明更是你所願見的人。難道這還有什麼不對么?」呂-又指江明道:「前聽陶道友說,此子根骨迥異恆流,今日一見果不虛言,如非只此了遺,須留他家一線,豈不是個大成道之器?乃翁神若有知,當亦可以瞑目無憾了。」
江明料曉星知道自家身世來歷,適才見面,便想請問生父名諱,母姊因何隱姓埋名流亡江湖,仇人是誰。因有外人同行,未便啟齒,只在心中盤算如何問法,一聽丐仙語意,又想起姊姊托黑摩勒轉詢丐仙索還前借皮衣之言,分明此人又是父執至交,想了想實忍不住,正要開口,丐仙忽然嘆道:「賢侄,你的心事我已盡知,無如此時不便明言,並且話說早了於你有害無益。聽令師說,你頗讀書明理,當知鴻毛泰山之別。此事關係太大,到了時候,不用問也自有人對你詳言,此時間也決無人肯說。徒多思慮,何苦來呢?」
江明見心事被他道破,只不肯說,心憤父仇,雖然發急,一想事關重大,當著外人實有困難,只得暫時隱忍,少時有了空隙,再行請問,便沒言語。丐仙隨對曉星道:
「孽徒狂謬無知,現在岩后墳地里與黑摩勒拚命,欲往責罰。離此不遠,同往如何?」
曉星因丐仙難得與外人見面,錢、魏二人均想一占休咎,又料雙方爭鬥並無兇險,便令同往,好就便向丐仙請教。
老少五人且談且行。當地相去后岩也有七八里路,有錢、魏二人同行、自走得要慢得多。行至中途,江明知黑摩勒對於敵人素來刁鑽刻毒,有時直叫人看不下眼去,這次聽丐仙口吻,斷臂丐已受定責罰。他並不知丐仙會來撞上,萬一只顧口頭便宜,話不留神傷了對方師長,或是下手太辣,結局都難免於一同受過,便借出恭為名,由路側野地里抄出前面,如飛往雙方角斗的墳地里趕去,黑、范二人已到了不可開交了。江明隱身在左近樹后,見黑摩勒一味戲耍敵人,說出來的話又尖酸又俏皮,舉動更是滑稽可笑,最妙是只斷臂丐一人難堪,旁觀諸敵黨一個也沒傷著,對他反有讚許之意。知他胸有成竹,站好腳步,無什過分舉動,心才略放。正想用什麼法子現身示意,恰值雙方追逐,繞林而馳,忙相好地勢掩將過去,等黑摩勒跑近,突然閃出,匆匆告以丐仙就到,好使準備。先還想丐仙來還得片時,意欲多看一會再迎回去。不料他走不久,丐仙便把錢、魏二人所問的活答完,對曉星道:「岩後山路難行,錢、魏二公何必多此跋涉?可請在此稍待。我二人去發付完了他們再來如何?」
曉星便令錢、魏二人暫候,自和丐仙先去。數里之遙,劍俠一流自然晃眼即至。因二人還有要事相商,先在途中談說,遲延些時,不然到得更快。江明見二人已到,不便再出相見,只得守在路上,先遇曉星說了幾句,令等黑摩勒來,同往酒樓候命。
二人相見,各說經過,便向酒樓趕去。到了一看,除曉星和錢、魏二人外,還多著兩個生人。黑摩勒認得內中一個是曉星好友、山東究州東葉溝隱居的老俠沈三樓,一個道裝的是以前峨眉派劍仙陝西太白山積翠崖萬里飛虹佟元奇最末收的一個弟子李鎮川,和司空曉星算是同門師兄弟。此人和曉星一樣,俱為世緣所累,又誤犯了一點教規,受了公罰,致誤仙業。曉星有時還在江湖上往來遊行,一切委諸福緣,聽其自然,雖仍修為不間,並不急求其成。李鎮川卻是不然,因自己昔年功虧一簣致誤仙業,仍欲人定勝天,寧願兵解,轉劫重修均非所計,師父仙去以後,便隱居川東深山之中日夕虔修,準備按照師門心法重將大道練成,再出積修外功,重完仙業。
曉星和他已有數十年不曾見面,去年忽在蘇州虎丘相遇。此時黑摩勒正隨在側,頗蒙獎許。後來問起他這數十年中雖然備歷艱苦,可是成就也不負所期,二次出山,便為積修外功而來。黑摩勒見有這二人在座,便料定是師叔約來對付郭雲璞、呂憲明兩個華山派餘孽的。提起李鎮川去年見時曾許自己一口好劍,約定再見時相贈之言,好生歡喜,忙和江明上前禮拜。李、沈二人含笑喚起,問知江明是陶元曜的弟子,著實誇獎了幾句。
曉星命在旁坐下,一同飲食。問起適才之事,黑摩勒一一說了。曉星便誡黑摩勒:
「下次不可如此。雖然曲在對方,一則明知他是自己人,須看丐仙分上;二則任你多好天資,功夫尚不到家,不知對方深淺,冒昧動手,遇見能手,白白吃虧。呂師伯規條最嚴,你只顧逞這一時意氣,可知罰的人難禁么?他和你斗,其罰還輕,最不該是無故毀人墳樹石人,說好的,打上幾百荊條還是便宜;說不好,身上便須留下記號,弄巧逐出門牆都說不定。別人徒子犯規,趕出門去拉倒,呂師伯卻沒那便宜的事,只一離他門戶,便以仇敵相視,不特犯了他固無倖免,在外行為梢有不合,立時便有性命之憂,絕無原恕。那廝雖然性氣橫暴,也是一條漢子,尤其他在雲、貴南疆之中,極受當地愛戴畏服,以前呂師伯頗愛惜他。這次恰巧趕上北山之事,也許不加驅逐,卻出一難題,命他將功折罪。你已應了查洪,必須期前先往,不可失約。此去如若相遇,務要想一方法解去前嫌。異日你難免有事南疆,也可多一大助,千萬記住!」黑摩勒隨口應了。
錢、魏二人原約曉星酒樓小酌,才轉到正街上去,便與李、沈二俠相遇,知道曉星之友決非常人,請教姓名之後,意欲結識,約請同飲。曉星在虞家住了多日,與錢、魏二人本極投契,今日為他們引見丐仙,除卻代問休咎外,本另具有一種打算,及見李、沈二俠又與二人不期而遇,又動前念,便代邀約。二俠見錢、魏二人氣度端雅,不是俗流,也就應了。雙方談得甚是投緣。
魏良夫問知二俠初到,尚無住處,便請二俠到虞家後園下榻。二俠雖知堯民與曉星淵源,終覺他是富貴中人,素昧平生,還待推卻,曉星力言:「堯民高義風雅,知我喜靜,後園只有兩名小童執役。除非事先約請,休說外人,就他本人和錢、魏二君也不常來尋晤。他又杜門卻掃,門無車馬,端的清靜已極。此間雖也有山,不少岩洞,但多住有山民,四處人煙,寺觀僧道更是俗惡,不似川、陝深山之中,山行野廟到處皆可棲息。
住在這些地方,易驚俗人耳目。白雁峰何家雖可借住,一則相隔稍遠,他父子門人又深知二兄來歷,難免早晚求教,反無虞園清靖;二則丐仙今晚約定相會,另外還有兩位老友要來,所約地點均在虞家。相隔北山之會已無多日,對方約有好幾個異派餘孽,不能不早為之備。為了行蹤隱秘,和諸友便於相見,虞園下榻最好。」李、沈二俠見曉星如此說法,便不再堅持。錢、魏二人自是心喜。
會賬起身,黑摩勒奉命前往北山去赴查洪之約,本想拉了江明同行,曉星說,「江明另外有事。」不令同往。只得罷了。曉星等老少六人自回虞園。黑摩勒便獨自一人往金華北山趕去,路上忽然想起一娘母女說代向曉星致意,忘了告知,已然走出老遠,不願再翻回去。一想江明少時自會向曉星述說,也就罷了。藝高人膽大,也未去見虞、章諸人。到了金華,天已黃昏,本意想在一娘家中稍歇,吃飽再行人山,因曉星忽然改令當日赴約,話未帶到,恐一娘詢問,無以為答,不好意思、便沒有去。自在山口市鎮上吃了一飽,徑自入山。因為人小機智,進山口時又值天陰微雨,一混便過。
自從山中連番出事,雖然山口加了防備,沿途多添了幾處望樓,並無一人覺察。黑摩勒本打算按照客禮通名拜山,進山以後忽然心動,暗忖:陶師伯見面時說北山會斗期近,老花婆約有好些異派中的能手,命我和江明期前不可再去。司空叔與陶師伯雖還未見,老花婆的底細不會不知,怎與陶師伯的心意全然相反?尤其師叔平日總說我膽大,每次奉命出去,總是一再叮囑、指示機宜,這次大敵當前,反似毫不經意神氣,只說句「走」便令起身,大有任我便宜行事之意。自從師父坐化,多蒙師叔教誨提攜,小小年紀居然在外稱雄,此行正是絕好成名時機,豈可惜過?查洪雖是狂做賣老,人卻豪爽,老花婆全家對他均極敬重。既有此人作東道,樂得前去,先窺探個仔細,再作道理。能順利得手更好,如真遇上不妙,再回來也還不遲。
主意打定,因前聽陳業說起,祝三立住在花家要路山谷岩洞之中,只是時常出遊,在洞時少。他與老花婆是對頭,平日孤身一人寄居虎口。近日敵人聲勢大盛,勢必恃強相迫,萬無見容之理。可是此老成名多年,如若見強避去,豈不弱了威望?真是去留兩難。他和師父師叔俱都相識。恩師在日曾向司空師叔說起一娘母女被難失蹤之事,並說她家出事以前得有一口仙劍,被一姓朱的惡賊盜去,如能得到,異日練劍不特可省不少工夫,還有好些妙用。訪問了許多年,毫無線索可尋。難得一娘母女在此相遇。那姓朱的恰又喜歡裝著叫花,以前常在兩廣路上做那獨腳強盜,劫殺由外洋發財還家的海客,與廣幫惡丐蔡烏龜等必通聲氣。現時廣、浙兩幫在此惡鬥,此賊縱不參與,也可訪問出一點蹤跡。三立對於一娘母女親如骨肉,花家情形更所深悉,正好尋他一路,就便赴問此劍下落。想到這裡,益發不願明著拜山,一路藏藏掩掩,避開沿途守望賊黨耳目,往花家前面峽谷中跑去。
快要到達,遙望谷口外面山坡上又添了一座望樓,對面谷口更有四名手持器械的短衣壯漢分立防守,正在東張西望,谷口兩面危崖壁立,谷徑寬只及丈,照直徑入,必被發覺,此外危崖高陡,無路可通。掩身樹后窺伺了一會,正想不起用什麼方法潛行入內,忽見坡上望樓中有人急呼「野燒」,一倡眾和,上下兩地防守的人紛紛嘩噪,跟著沿途望樓號燈明滅,傳遞信號,亂成一片。
黑摩勒往側一看,斜對谷口,相隔里許有一大片草塘,忽然起了野燒,勢甚狂烈,晃眼之間便蔓延開來,左近俱是果園和稻場,草垛更多。那地方想是花家產業,火勢一大,防守諸人愈加忙亂起來,雖還不曾跑遠,俱都離了汛地,搶往坡上高處跑去。心方一動,猛瞥見谷口不遠一株老杉樹后,飛也似縱起一條小黑影,由未一個離開谷口的壯漢身側往谷中竄去,其疾如箭,一晃不見,端的輕快已極,身材高矮與江明差不多,也似一個十四五歲的神氣。因是突如其來,身法既快,谷口一帶,月光被左近山崖所阻,防守人為防外敵驚覺,手燈均藏在暗處,光又閉了兩面。
黑摩勒雖然生就一雙神目,也未看清那少年貌相。想少年人能有這等好功夫的,除了自己、江明和彭謙的弟子童興外,休說是見,連聽都未聽說過。適才師叔不令江明同來,分手時節江明面容似頗勉強,自己到時又在山口外吃飯歇息耽延了個把時辰,必是關心過度,恐己一人勢孤,離開曉星,隨即趕來,因谷口防守嚴密,在草塘里放了把野火,以便將人調開,暗人谷內,想到這裡,忙貼崖壁暗處施展輕功,接連幾縱便到谷口,乘虛追了進去。
由谷口起往裡這前半段谷徑頗直,兩崖壁立如斬,決縱不上。黑摩勒念動即行,相去谷口不過半箭之地,只途中幾個縱步的工夫,雖然起身稍後,無多耽延,又在月光之下,按說先追少年任跑多快,也無不見之理。雖知谷中靜蕩蕩的,只聽村內鳴鐘之聲雜著人語喧嘩遠遠傳來,並無先見少年蹤跡。
知道紅燈信號已然傳到花家,正在齊人趕出救火,此去難免碰頭,打算尋一僻靜之處藏伏,等來人走過再說,於是一面留神前進,並查看那少年蹤跡,一面尋覓藏處。腳程迅速,剛往前跑有里許,猛然想起,上次由此退出時,在崖上也有二處守望,正離前途不遠,恐被發覺,便將身子貼向右壁暗處向前行進。正走之間,猛覺頭上有物墜落,忙往當中一閃,落地一看,乃是一塊蠶豆大小的干土。先意以為崖上自行松墜,未怎在意。略微觀查,重又貼壁前行,走不十來步,忽又聞聲息,避開一看,仍是同樣大小一塊干土,知道事無這巧,上下四顧,終無跡兆,故作不經意,暗中卻留了神。
這次來得更快,才走兩步,土塊便由腦後打到,因已留神戒備,一聽腦後有了聲息,一面將頭一偏讓將過去,同時身也就勢旋轉,朝那來路查看。恰巧對方見他靈巧,兩三次不曾打中,發了一塊,跟著又發第二塊。黑摩勒這回改了方法,躲時自己旋轉向後,第二塊土又是迎面打下,自然更不會中。同時目光到處,早瞥見崖腰暗伏著一條小黑影,知道先前料錯,江明為人忠厚,決不會趕來和自己開玩笑。因對方一再戲弄,好似有心稱量自己一般,未免有氣。此來只赴約,事前順便窺探,並無一定用意。反正無事,倉猝不暇尋思,徑向迴路追去。
那人伏處並不甚高,離地只四五丈,自地三丈以上滿是多年老藤,南方地暖,雖屆秋深,枝葉依然密茂,並未凋落。那人身形小巧,隱在藤蔓之中,又是背光的一面。黑摩勒入谷時,見崖壁削立,只高處偶然有些突出來的石塊,余者均無法駐足,只管留意高處,致被隱過,不曾發現。追到跟前,想起這人身形甚小,定是適見少年無疑,所發全是土塊,並非暗器,準頭雖好,並未用力。看他人谷行徑,分明花家敵人。許看出自己是他同道,有什話要說,特意引將回來,彼此聯合下手,也未可知。念頭一轉,氣便平了好些。細看那黑影藏伏得更是絕妙,衣服想是黑色,全身俱被藤蔓枝葉所掩,只兩眼依約可以辨認。如非先時見他手動,認準地方和那一雙放光的眸子,便自己這雙天生神目,也未必能夠看出。因已追到跟前,仍伏原處未動,越知所料不差。敵意一混,不願再往前追迫,耳聽村中去路,鐘聲吶喊漸近,敵人守望密邇,大聲問答易被覺察,便將腳步停住,仰面朝上想打手勢,叫那少年下來,相見敘談。不料手才舉起,上面接連又是三四塊幹上當頭打下,不由二次氣往上撞,心想這廝雖非敵黨,照這行徑,明是賣弄他的輕身功夫,自恃居高臨下佔了上風,一再引逗戲侮,欺人大甚!難道這一點高還能把誰難住?管你是什來路,且先把你抓下地來,叫你識見識見再說。
主意打好,暗中把勁提足,一面仍假裝作打手勢,叫少年下來,倏地雙足點地,一個墊步,飛身往上縱去。眼看縱到,正待施展師傳飛鷹手法向藤蔓中少年抓去,不料對方竟和壁虎一般,藤枝微動,黑摩勒一閃,便向斜刺里游竄過去,身法輕靈已極。黑摩勒驟出不意,倒被嚇了一跳,雙手一齊抓去,正抓在老藤上面,只得和少年一樣,暫且附身藤上。心正有疑。忽聽左側有一童音低語道:「請不要動,敵人來了。」
黑摩勒何等機警,聞言不願再和少年追逐,忙把身形穩住,偏頭向來去兩路注視時,只見明月在天,秋風蕭蕭,除在近崖上有一處望樓的號燈仍在閃動外,不特敵人蹤跡不見,連適才鐘聲吶喊俱似靜止。心氣少年詐語,頭往右側一偏,仍待跟蹤追去,又聽左側低語道:「我們懼是同道,尊兄不可誤會。我知敵人必來,不論前進後退俱要相遇,只這裡最好。內有兩個會妖法的,我們決非對手,等他過了再進去多好。」
黑摩勒才知少年用土塊引己上來潛伏,乃是好意,並非有心戲弄,再偏頭外望,敵仍未至,低問:「尊兄何人?」少年道:「敵人即至,無暇多言,少時再當奉告。」忽又急喚「噤聲」,二人語聲才住,黑摩勒便聽谷裡面有了破空飛行之聲,跟著兩三道青黃光華,疾如閃電,循著谷徑,由二人伏處的上空急飛過去。遙聞喊聲又起,谷口外喊聲也越喧嘩。知道裡面還有人來,便不再言動。候有片刻工夫,果然又有一伙人,各持器械,由腳底下急馳而過,往谷口外跑去。耳聽左側低聲喚「下」,連忙縱落,少年也同時到地。
月光照處,只見那少年身材年紀均和江明伯仲之間,面上神情卻要老練得多,不似自己和江明童心未退,舉止輕率,貌相也極英秀,是個美少年,只看去十分眼熟,初似以前曾經見過,並還不止一次,仔細尋思這幾年所見同輩少年,並無此人。自己目力既強,記性尤佳,決不至於忘記,何況年紀這輕,本領這大,以前如真遇上,惺惺相惜,必和江明一樣訂交,萬萬不會放過,怎會一點影子都想不起來?
心正尋思,少年已先開口道:「尊兄恕我冒昧,你這好武功和這身材裝束,可就是近年跟隨司空曉星老前輩的黑摩勒?」黑摩勒知道自己近年常在外走動,江湖上已有了點名聲。少年因己黑衣面具與傳說相似,著出行藏,不足為異。曉星形跡姓名和陶元暇外人只知他蕭隱君的假名一樣,江湖上傳聞異詞,以隱名俠士呼之的居多,知道真實姓名的真沒幾個,此人年紀至多十六七歲,如何知道?便問:「尊姓大名,如何得知家師叔與小弟行藏?」少年笑道:「我名存周,家師姓祖。小弟命生不辰,幼遭孤露,蒙家師恩養,現從師姓。司空前輩乃師門至交,常聽說起黑兄為人本領,適見形貌身法,無不與平日所聞符合,妄自揣度,果然幸會。我已來過兩次,此地不是講話之所,前面不遠崖壁老松後面,有一崖洞甚是幽靜,昨晚便在洞中下榻,日間還有兩位老前輩約定今晚在彼相會,許已先到。花家因知事情越鬧越大,從前夜起,沿途連添了幾處守望,今早還在谷口對面山坡上新設一座望樓,隔著山腳那片樹林遙望谷口。雖然監防甚緊,那些守望人都是江湖上的蠢貨,我們仍可任意出入。午後谷口又添了把守,要攔我們,自是無用,要想混進卻非容易。一被警覺,各望樓上一起信號,敵黨全都警覺起出,未免討厭。我知斜對谷口那片果園山田,還有一處牧場,俱是花家新置的好產業,只得給他放上一把野火,將人調開谷口,先混進來再說。這類火他們自然一望而知是人放的,定必一面救火,一面搜索姦細。憑真本領也不怕他,內中偏有兩個會劍術的妖人,不是可以力敵,剛想伏崖暫避,便見黑兄趕來。恐與妖人相遇,又不便高聲相喚,一再冒犯,望勿見怪。」
黑摩勒謙謝了兩包,邊說邊走,不覺趕到。黑摩勒一看,崖壁老松與陳業所說祝三立所居崖洞相似,正是自己打算去的所在,耳旁忽聽低喝「噤聲」,未及回望,同時眼前一暗,身已離地而起。因那勢子大急,一點沒有看清,誤以為祖存周故意賣弄本領,就算是你發覺敵人快到,憑自己也不是縱避不開,何須這等虛張聲勢?未免心中有氣,剛一用力,又聽耳旁低喝:「不可妄動!妖人來了。」方聽出口音不似,對方手法也覺甚熟,自己踏在實地,目光到處,面前站定兩個老者,一個正是那日暗隨查洪窺探敵黨動靜所遇天山飛俠老少年神醫馬玄子,另一老者卻未見過。立處正是崖洞外磐石矮松之下。因二老俱在擺手示意,偏頭外望,祖存周也到了上面,本朝自己打手勢,忽然一眼看到洞內,面上頓現驚異之色,邁步往裡便走。因見二老似要自己迴避,便也隨同走入。
一看洞並不大,靠壁榻上,卧著一個白衣少年,面容蒼白,雙目緊閉,身上蓋著兩床厚被。榻前小木几上點有一盞油燈。壁角小爐上熬著湯藥。榻上下均有湯藥痕迹,好似少年身受重傷剛經過施治情景。
存周神氣十分愁急,直奔榻前,朝著少年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少年兩眼忽睜,看見黑摩勒,面上微現喜色,說了句:「這算什麼!」意欲掙起,吃存周雙手按住,低聲說道:「師兄保重,黑兄自己人,以後常見,不必忙這一時,仍請安卧養神吧。」少年好似傷勢不輕,口雖說著硬話,吃存周一勸阻,也就卧倒。
黑摩勒聽存周如此說法,不便再近前去驚擾,正在盤算二人來歷,洞口二老忽然走進,知道另一老者既與馬玄子同道,當然也是前輩高人,忙即拜倒行禮。未等請問,馬玄子已先指那老者說道:「這也是你司空叔的好友,新由褒斜應約趕來,相助剪除妖孽,陝西大自山積翠崖鐵行腳寇老前輩。」黑摩勒已然施禮起立,一聽那老者姓寇,又是曉星好友,新自褒斜趕來,知是關中劍俠名宿寇公遐,早年隱居終南,自從峨眉派前輩劍仙萬里飛虹佟元奇仙去,便遷居在大白山絕頂積翠崖洞府以內,不時往來褒城、漢中一帶,隱跡風塵,專在故鄉行道濟世。恩師在日,因功果將完,行即化去,不及傳授飛劍,曾有引進自己到此老門下之意。嗣聞人言,此老近已聲言不收徒弟,才令先隨司空叔在外歷練,先積外功,靜俟機緣遇合,不料在此相遇。拜師雖然難望,倒是此老劍術深得峨眉、崑崙兩派之秘,性質豪爽,最喜獎勵後進,只要心地純良沒有惡行,向他虛心求教,端的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此番巧值,怎麼也能得到好些益處,好生喜慰,重又拜倒下去。
寇公遐伸手扶起笑道:「你便是黑摩勒么?我和令師自古陳倉一別十餘年,他歸正果,想不到他在臨去的短短十來年中,居然找到你這好資質的徒弟來作傳人,真乃可喜之事。」黑摩勒乘機請求教誨,馬玄子在旁接道:「聽曉星說,他師父起初本想令他轉拜在你門下,嗣聽你已決意不再收徒,方始中止。你既賞識他,何妨進而教之呢?」公邏道:「徒弟我已不願收了,遇上好資質的後輩,仍是心喜。其實曉星也是名手,無須多事。既如此說,且等事完之後,我再想法給他一點好處吧。」
黑摩勒忙即叩謝不迭。馬玄子便同祖存周往傷人榻前走去。公遐又道:「你新拜的老愉兒葛鷹,他本是要帶你回去的,吃人用話一激,也來參與北山之會。因你和他前日分手便沒再見,日間往虞家尋找,得知你已來此,想是放心不下,尾隨下來。適在谷口外無心相遇。他以前在關中做賊,和我是偷出來的交情。這廝老不收心,實沒出息,但他偷法極妙,實是偷兒中第一流的高手。順便煩他去辦件事,我看他答應時勉強,也許年老膽小,怕被本家捉住,壞了他多年賊名聲。你雖是他徒弟,也許青出於藍。意欲命你也去辦這件事,以防萬一老偷兒害怕、臨陣逃時,你好接著再上,免得落空,誤了我事。」
黑摩勒方想起,連日只顧忙於北山之事,竟忘了去看葛師。正聽此老口吻滑稽,猛覺壁角風生,燈光影里有幾點黑影分向公邏和自己打來。黑摩勒只管屢經大敵,耳目靈警,出於天賦,一則洞中均是自己人,萬無敵人埋伏之理,二則地勢厭小,暗器是在挨近病榻的洞頂壁角間發出,相隔大近,做夢也未想到,驟不及防,肩膀早著了一下,只不甚痛。心中憤怒,腳一點剛要迎敵,同時近面微風颯然,眼前一花,燈光搖曳中,人影已自飛落,公邏也哈哈大笑起來。
目光到處,看出來人正是日前新拜的師父七指神偷葛鷹,正朝公遐笑罵道:「我叫你這老怪物嘗嘗這老偷兒的厲害!」公邏笑道:「唔,你這點鬼門道怎騙得了我?適才進洞,早看出你鬼頭鬼腦在洞角上面趴伏著了,不然還不罵你呢!要送我吃,送點好的,不知從什麼地方偷了幾個爛棗子來,卻當作寶貝現世,看著都叫人噁心。」說時,手心裡托著三枚小棗。說完便扔向洞外。葛鷹也笑說道:「你老不要臉!從分手不久,我去花家轉了轉出來,便跟在你和老馬的後頭,你兩個一點也沒察覺。直到你們把人救來此地,上來之後,你們就下崖去把我那孽徒抓上來。那一晃眼的工夫,我便乘虛而入。他們小孩不說,你兩個人還是名馳西北的劍仙啦,又從你們耳朵旁邊閃過,都沒覺出。就算你們明知不說,和我耍賴吧,憑你這大本領的人,一個正把你恭維上天的後輩站在面前都看顧不到,由他被人打中。這是我鬧著玩,要真是敵人的暗器呢?就不死也帶點傷。
你這台怎麼坍法?單把自己挨的接去有什麼狠處?」
公遐笑道:「你自打你徒弟,與我何干?有本事把說的話做到了,再說別的,才佩服你是賊精呢。」說時,馬玄子已反身走過道:「老葛,不是我偏向寇兄,你實地只會鬼鬼祟祟,遇上真事就沒了主意。難為你收這好徒弟,看起來,你還真沒他膽大呢。」
葛鷹道:「老馬不用激,我答應這事乃是自出心愿,也不是你兩個激出來的。這反回來,不過叫你們先看看我的顏色,行與不行,天亮前在這裡見。老夫走了!」黑摩勒和祖存周一聽要走,忙搶著上前行禮。葛鷹指著黑摩勒說了句:「沒出息的東西!」身形一晃已到洞外,往下便縱。
二人追出一看,正趕上一夥敵人由谷口如飛跑來,眼看就由腳底馳過,葛鷹已是縱落,方料兩下必要撞上,晃眼來人便由崖下相繼馳過。為首三人步履如飛,看那身法,明是敵方健者,竟未覺察崖上有人縱落。等未一人走過,黑、祖二人才見崖腰上有一黑影飛落,正在那人身後,尾隨著同往村中馳去。照適才下縱之勢,離崖已有丈許,不知怎會縱到中間卻附身崖上?敵人還說是跑急心粗,不曾留意。上面二人明明眼見葛鷹縱下,耳目又極靈敏,也竟會連點藤枝蔓葉之聲俱未聽出。
黑摩勒正和存周相顧驚佩間,忽聽寇公遇道:「你師父去盜妖道法寶,你還不與他接應去?」猛想起師父行時之言似有用意,回視崖下,師父尾隨敵人身後己然走遠,連榻上少年姓名都未及向存周問詢,匆匆縱落,到了崖下,才想起忘問公遇,師父所盜是何人的法寶。本想回問,又恐馬、寇諸人笑他年少粗心,疏忽浮躁。再一想到,有金眼神蝟查洪作東道主人,對方妖道不是呂憲明便是郭雲璞,只須細心,不愁查看不出端倪。
真要不行,也可向查洪探詢,何況師父又在前面,只一追上,即知就裡,便不再回問,腳底一加勁,便朝前面趕去。
黑摩勒剛進到谷中拐角之處,望見前行諸人身影,遙聽破空之聲起自身後,知二妖道已然救火迴轉,恐被趕來看破,恰巧右壁暗處有一凹洞,忙往裡一閃。再往回望時,只見先前兩道青黃光華,疾如流星,已由谷口飛來,晃眼臨近崖穴上空,看神氣仍和先前一樣照直回飛,並無下落之意。眼看飛過,忽由對面崖頂飛起兩道白光,長虹飛射,朝著對面青黃光華攔截上去,立即斗將起來。青黃白三色四道光華龍飛電舞,上下搏擊,精光煥彩,照耀岩谷,勢甚驚人。暗忖:「寇、馬二人尚在洞內,並還有一受傷病人,怎會無故與敵人爭鬥?劍光又起自對面,莫非另還約有能手來此?」
方自尋思,微聞雙方呼叱之聲倏地分散,青黃光華仍往谷中飛行,那兩道白光卻越崖飛去,並未向崖洞中飛落,又似與寇、馬二人不是一路。方自驚奇,晃眼青黃光已由頭上飛過,向谷裡面飛去。師父正尾隨敵人入內,難免遇上,忙又加急趕去。前行敵人腳程俱快,這一停頓耽延,業已走遠,一直追進花家村口,一個也未趕上。仗著身靈膽大,掩向傍崖大樹后定睛往前一看,花家對面廣場上的擂台已然建造停當,離地高約丈許,正中、左、右三面均有看台,地方几佔全場大半,約有四畝方圓,看台上有不少人在那裡安排桌凳,上下往來,甚為忙碌。苗秀在旁指揮監督,呼來叱去,神態頗驕。暗罵:「小賊不要張狂,到日我先要你好看!」窺伺了一陣,台上人語嘈雜,只聽人問答,說:「谷外稻場上野火是外來人放的,本來連草垛帶果園都要燒光,多虧二位真人趕去,施展神通將火救滅。」並未提說有人混進之事。
久候無趣,有心深入花家後園窺探,無如場上燈月交輝,敵人耳目太多,中間非經過一段月亮地無法入門,連伏處都須格外留心,稍一疏忽必被發覺。眾目之下怎能飛渡?
心想師父神偷之名果不虛傳,在這多雙眼睛中間居然闖過,所尾隨的並且還是對方能手,竟會一點也不曾覺察。
光陰易過,不覺挨了個把時辰。正打主意,花家門內忽然走出三人,內中一人正是師父七指神偷葛鷹。雖未說話,看來好似一路朋友。再細查看,另二人的腳步功夫並未到家,神情也頗粗野。暗忖:師父眼高於頂,怎會與這類人物做了朋友?進來未經通報接引,突然出現,對方也未生疑。方自奇怪,三人走到一路,一夥扎燈彩的已近面前。
葛鷹好似有趣,停住看了一看,另二人仍是前行,苗秀偶一回顧,忙迎上去,相對說了幾句,沒有聽真。二人說完了話便自回身,似要往花家隔壁一家走去,走過那伙扎燈彩的面前,葛鷹忽然趕上,朝二人說了兩句,二人便把腳步放慢。葛鷹隨朝自己奔來,到了面前撩了撩衣,低喝:「避開正面,在我前頭走!不許說話!放大方些。」
黑摩勒何等機智,聞言知有緣故。一看苗秀,正偏過身去。由黑影中輕輕一縱,便到了葛鷹身前。始而葛鷹緊貼黑摩勒身後,等快將那兩人趕上,才笑道:「二位受等。」
聲音不甚大,苗秀恰可聽見,也未作理會。等人聞聲回顧答話,已快走到門口。
葛鷹忽指那門,朝黑摩勒低喝道:「郭真人住在花園西邊竹林內,怕服侍人少,叫你去伺候,還不快走!要我打你這小狗么?」黑摩勒猛然醒悟,料定師父和那兩人並不相識,全仗隨機應變,朝雙方矇混,並將自己引進,告以妖道下落。聞言微應一聲,便往門內跑去。不料才進門待要西拐,迎面走來兩人,以前來過,恐被識破,立生急智,裝著和葛鷹慪氣,未見來人,重又回身朝外,遙指葛鷹罵道:「村主不過叫你傳話,沒教你這老不死的管我,你只敢打試試!」說完,葛鷹同那二人也是走進,瞥見黑摩勒朝外指點,意似大怒,喝罵:「小狗敢強!」追去要打。黑摩勒一害怕,回身便逃,腳一絆滑倒在地,跌了一跤,回顧葛鷹追上,爬起身來,慌慌張張順西邊碎石小徑往裡跑去。
葛鷹沒追上人,幾乎滑了一下,累得喘噓噓,咒罵不休,引得旁觀四人俱都哈哈大笑起來。后出二人與前二人本俱相識,峪微點頭便自分手。葛鷹偏頭愉覷,后二人出門往左,所去不是廣場搭台之所,便沒理他,只朝前二人說道:「想我當年也曾在江湖上混過些年,不該五十歲沒到就洗手將功夫丟下。偏我老頭子脾氣又古怪,有錢不愛置產業,專好講究房子,將銀子埋在床底下,打算過一輩子快活日子,哪知道七八十歲上,一把夭火燒個精光,心想銀子總該在地下埋著,由火里掘開一看,只變了一千多壇白水。有人說花四姑貪圖我的銀子,火是她放的。銀子被她用搬運法盜走,換了白水。當時氣迷了心,好在我孤老頭於只一個人,以前雖有好多賊子賊孫,多因招我生氣,被我一把把他掐死,如今還剩凡個在外頭現世,不敢見我的面。眼看斷了賊根,全都絕種,沒什麼牽挂,我一賭氣把水潑掉,把一千八百多個空壇於賣了三十六個制錢,趕到此地來尋花四姑拚命。等到見面,我的理說人家不過,我沒法拚命,回又回不去,她還說是好心,要留我在此養老。我幾百萬銀子被她盜去,未了落個吃人家,還得承情,每日上不上下不下的受小孩支使,今天連這小鬼都來欺我,你說氣人不氣?」
這兩人原是江湖上的慣賊,一名黃小山,一名裘全,俱都家傳賊功。只為女鐵丐花四姑未成名時,受過她上輩的好處,此番聽說花四姑約集廣、浙丐幫講理擺擂,不遠千里趕來助威。花囚姑問起二人近在西北諸省連受人欺,最近一次遇見天山大俠狄梁公之侄狄遁,幾乎送命,心想復仇,又怕斗人家不過;恰好華山派餘孽郭、呂二妖道在彼,二人身邊又帶有兩件希見珍寶,便勸二人以此為蟄,拜在妖道門下。
妖道見二人饒有機智,又重主人情面,便收下來。二人當晚原本隨眾救火,吃葛鷹晴中追了下來,由談話中聽出二人根底。仗著膽大機智,一直尾隨,混入花家,覓地藏起。等二人見了花四姑,吃完殘席要走,花四姑命他們傳話苗秀,在正面古室上多添兩處燈彩,葛鷹瞥見二人走過,便裝著花家閑住的江湖佬,隨同走出。到了外面,故意看人扎彩,等二人說完話要往花園去見妖道,因在裡面聽人說起妖道當晚新由正宅移入後園竹林之中,估量二賊還沒去過,又裝著苗秀命去引路的人趕前引道。
連日花家來了不少外客,除卻幾個首腦外,雖然每人各有一個銅環扣在衣帶上,為分別敵友標記,葛鷹一則舉止從容,二則所經均非出入路口,又與二賊同出,這一來,苗秀誤以為是二賊一路,二賊又誤當作主人所差,不但矇混過去,還把黑摩勒也帶人了重地。
二賊園中本是來過,先沒看得起葛鷹,連姓名也未問,及至同進園去,越聽所說的話越覺離奇,以為年老糊塗,說的是瘋話,心只好笑,仍未想到別的。二賊園中路徑雖然不熟,昨日卻曾到過,依稀記得,只顧聽說瘋話有趣,不覺走出老遠,見路越冷僻,這幾日花家延待遠方赴會賓客,凡名望大本領高的,多在正宅和花園中居住,到處燈彩輝煌,獨這經行之地,因是園中林木多處,後面便是危崖絕壁,地最隱僻,向無人行,以前連番出事,花四姑疑心有人由后崖上下,在崖頂設了一處守望。自郭、呂二妖道來,說是「無須,如真有人敢來,無論跑得多快,憑自己飛劍立刻追上,決跑不脫。留人守望,上下艱難,反易受敵人劫持。」花四姑已命撤去。月光為危崖所擋,只疏落落兩三盞紅燈掩映昏林之間,甚是幽僻。二賊不禁生疑,問道:「老人家,我聽說二位仙師就在園西竹林以內,昨日我二人還曾走過,怎領到這裡來了?」葛鷹把眼一瞪道:「要知道,我還不領你們來呢!少說話,前邊就到你們的好地頭了。」二賊竟未聽出言中之意,覺著暗影中對方目光極強,不似尋常人物,猛想起來時當他是在花家吃閑飯供奔走的舊日夥計,沒怎看得起,只覺貌相奇怪,未及深談,他便說起瘋話。一直忘了問他名姓。
苗老三既令引路,這裡也是竹林,也許真箇師父住在後面竹林深處,常人決無這一雙亮眼。老年人多喜詼諧,莫要輕慢了他。
裘全首先問道:「來時荒疏,還忘了請教老人家尊姓大名呢。」說時,葛鷹已然立定,答道:「你問我么?我老頭子姓要,名叫賊命。起初賊子賊孫甚多,只可惜都快要被我絕種了。適才你沒聽我說,是賊遇上我,都要掐死么?不過我近來年老眼花,一些大小毛賊、賊子賊孫,見了面全認不甚真切了,因此常受子孫的騙,明明遇上,偏被滑脫。事後後悔,再找他們就不容易了。你適才忘了問我是誰,我也忘問你們是我賊子賊孫不?快點告訴我,好打主意,是掐死,還是送你們到地頭去?」
可笑二賊死到臨頭,仍不自知,只當老頭瘋漢,雖覺說話無禮,仍沒覺出是凶星照命,越聽越有氣。黃小山忍不住怒問道。「老人家,你就是位老前輩,也應明說姓名,受人尊敬,怎說話這等顛三倒四?幸是在主人家內,如在外面無心相遇,不知底細,豈不傷了和氣,彼此難堪?」
裘全疑思較深,一面暗中查聽,口中仍在謙問:「老人家休得玩笑,請道其詳。」
葛鷹全都不睬,依舊自言自語道:「賊遇見我,照例支吾,不說實活無足為奇。我老頭子上當太多,也被你們矇騙怕了。這個不難,賊身上多有賊味,是賊不是,一聞就聞出來。」說時雙手齊伸,朝二賊臉上摸了一把。二賊見他如此戲耍,便真是主家中請來的江湖老前輩也是不該,不由大怒,剛喝:「老匹夫!意欲何為?」葛鷹笑道:「我聞出賊味來了。等我把你兩個掐死,省得現世!」話到手到,身法真箇快極。二賊覺出不妙,方欲動手,葛鷹那隻蒲扇不差彷彿的七指怪手,早就一摸之勢,隨著身形微晃,到了二人頸間,一手一個,一把抓住咽喉,往兩邊一翻。二賊手也格向葛鷹臂上,覺著剛硬如鐵,疼痛非常,一點沒有格動,心中一害怕,待要往後縱退,哪還來得及?連第二句話也未顧得說出,當時咽喉被勒奇緊,氣管閉塞,眼珠往上一翻,閉過氣去。
葛鷹更是手狠,將人翻倒,且不摔落,雙手用力一扭一撅,二賊頸骨便被扭斷,死於非命。隨將二賊所佩銅牌,連囊中金銀一齊搜出,入了腰包,把屍首拖向林中隱僻之處。出林側耳一聽,園中靜靜的,只各賓館笑語之聲不時隨風吹到,估量黑摩勒蹤跡尚未被人覺察。剛要往呂、郭二妖道所居賓館趕去,猛想起二賊屍首大可利用,重又迴向藏屍之處一看,二賊中裘全身於比較瘦小,忙把二人腰帶解下,身子團成一圈,用帶紮好,仍放原處,藏起備用。再把黃小山也做一圈紮起,收口之處打上活結,由身畔取出一根長索,繫上一頭,提起跑出林去。在崖前黑影里尋了一株大柏樹,援將上去,把屍首吊在高枝之上,另取松香引火之物塗在左近枝葉上面,這才飛身縱落,往園西竹林跑去。
花家園林廣大,傍崖修設,橫寬直淺,一多半俱是竹林果園,所有亭台房舍,十九在近門一帶。葛鷹知道近日來客甚多,所有房舍均改作了客館,因在夜間,又值宴請外客三五成群,邀了同伴各回房去聚談作樂,休看進門時未遇什麼人,實則人數不少。尤其是在園中下榻的,都是江湖上有點名頭的人物,一被看出破綻便難脫身,何況還有兩個精通劍術邪法的妖道在內,儘管本領高強,軟硬功夫俱臻絕頂,依然全神貫注,不敢大意。一到前面有人跡往來之處,便舍了平地,縱上房去,一路鶴行鷺伏,上下縱落,趕到妖道所居竹林以內,中間經過好幾處外客聚居之所,連遇見兩次江湖好手,均仗身輕膽大,長於臨機應變,避將過去,沒被發覺。
初意來時天色尚早,下手不便,又料定寇、馬二老俠當面故意激將,自己去后,必要命人尾隨接應。行時又示意黑摩勒,使其跟來。自己怎麼都無妨,就使蹤跡敗露被妖道擒住,事後也能脫身。只是花家幾道口子防禦嚴密,外人難於通過,少時盜寶成功,敵人發覺如早,追出搜索,隨來接應的人便難飛越。雖然本心是想愛徒歷練,故意要他犯險,暗中仍須為他準備,使到危急之際可以脫身。先混入花家探了一些虛實,正要暗入後園,遇見好些敵人黨徒衣帶上均帶有一枚銅環,以作標記,靈機立動,正趕二賊走過,乘機誆入前園殺死,將環取下,打算尋到隨來的人各給一枚。及到竹林一看,妖道住處乃是一座摟房,約有七間寬廣,三面竹林環繞,前面臨著一個大池塘。地頗平曠,左邊還堆有一座四五丈高的假山,山頂有一六角亭子,地勢甚巧,外望只是一片竹林,看不出裡面景物。來路正當樓的前側面,因見樓內燈光明亮,笑語喧嘩,內中還夾著婦女浪笑之聲。估量這伙妖道淫賊弄了些婦女正在作樂,此時還難下手,便在樓房周圍轉了一轉,將地形和出入道路先行選好,回到竹林深處,尋了一塊石頭坐下,靜待時機。
忽又想起愛徒黑摩勒,自進後園便沒見出現,敵人方面也無什麼動靜。他年小膽大,性情又急,如見無法下手,必要尋找自己,怎會蹤跡全無?還有寇、馬二老俠派來接應的人也未相遇,於理不合,好生奇怪。
等了片刻,耳聽樓內笙歌細細,越發熱鬧,隨又見三五下人往假山亭上搬運桌椅,鋪排酒宴。潛蹤繞過去伏身探聽,才知當日來了幾個女賊,貌相妖淫,在席間被郭、呂二妖道勾搭上,席散同來後園相聚。這夥人花傢俱視若上賓,由苗秀之兄苗成長日陪伴,看出妖道當晚格外高興,女賊們又正請他試演飛劍,在旁湊趣,特地命人在山亭擺下一桌酒席,由諸女賊作陪,請妖道賞月飲酒,當筵演習飛劍。同時並探知二妖道都住在上層樓內。郭雲璞住的兩問正與假山相對,兩下有什動作都可看見,暗忖:本來我早等得不耐煩,想要乘亂下手,越在你眼光所及之地越容易偷竊,實是再好沒有。算計席已擺定,妖道等即往亭上,這夥人目力都好,不能似此鬼混。忙由山側繞向樓后一看,見后樓門窗恰有一扇虛掩未閉,因是園中賞景所在,前後門窗甚多,甚是宏敞。
這時下人報說:「酒筵已備。」苗成正向妖道等延請入席。下面又是一個大敞廳,主客下人共有二十餘人,前後樓廳門窗洞啟,耳目甚眾,相去咫尺。
葛鷹是由樓右繞來,如欲縱往樓上,必自后廳正面走過,休說極易被人發現,況這伙敵人差不多俱是能手,呂、郭二妖道更精邪法飛劍,微一舉手立即被擒,任有一身多好的真功夫也非其敵。倘由最後面竹林之內繞越,危險雖然稍減,但時候來不及,容俟繞到妖道居樓之下,敵人已早人席落座,二三十對眼睛,倒有一多半對著那兩間樓房的。
撥開後窗進去,休說是看,便聽也被聽出。
葛鷹老謀深算,知道只有乘著敵人出廳上到假山這瞬息之間上樓下手,看似危險異常,實則有隙可乘。否則少時不是不能下手,一則須俟妖道席散,同了女賊回房淫樂,熟睡之際,為時大久,不耐久候。並且妖道女賊俱都耳目靈警,所有仇敵又都回到樓上,彼此不過一牆之隔,稍一盤算不到,弄巧成拙,似易實難。想了想,決計冒險行事。本來想乘敵人一齊轉身外走之際,側身混過正門,施展輕功,上樓下手,哪知內有二賊格外謙恭,呂、郭二妖道已經外走,還在互相推讓不休。苗成側身相待,三人倒有兩個面向著后廳門。再若遲延,妖道等上了山亭,即使混過正面縱上樓去,對亭有人,也不敢推窗而入。心正暗中怒罵:該死狗賊!敢誤賊祖宗的事,我認得你!等過兩日比擂時,我不把你生劈了才怪!正自憤恨無計,待要冷不防用極快身法飛越過去,忽聽亭上有人急喊:「諸位快看!那是什麼?」廳中諸人聞聲立即追葛鷹更不怠慢,只一縱便到了妖道所居樓上,攀著窗欄,隔窗縫偷覷對面山亭,亭中請人俱朝後崖凝望,齊說「怪事」。越發心喜,忙即推窗而入,身貼牆壁四下一尋,便將寇、馬二老俠所說的法寶尋到。見床前還掛有一個小革囊,因知妖法厲害,先將帶去的一道靈符向上照了一照,然後輕輕一同摘下,藏向胸前。掩向前窗后往外偷覷,原來后崖樹林梢上起火,火光影里似有一人在內手舞足蹈。一想那地方正是適才懸放賊屍之地,火中人影定是所懸賊屍無疑,只不知那懸人的繩索何以火燒不斷,料是後來接應之人看出敵黨耳目大眾,徹夜淫樂,恐自己無法下手,特意放火調虎離山。弄巧來的還是兩人,一人放火,一人乘機來此盜寶。耳聽樓下眾聲喧嘩。內中有人正在提議,說:
「火中如何會有人在內,必是敵人用什麼障眼法兒鬧鬼!現看號燈,雖有人前往查看,只恐無濟幹事,還是二位真人辛苦一趟,以免敵人乘機逃脫。」暗忖:妖道知道他那法寶外人不能盜走,又當花家防禦嚴密,自己又未遠離此樓,耳目眾多,外人混不進來,稍有動靜,立即覺察。沒想到強中還有強中手!東西又多又重,不願隨身攜帶,就走也未必來取。那革囊是他隨身攜帶之物,如往救火搜敵,必要回樓來取,難免撞上。
忙由原後窗戶退出,將窗掩好,縱身下樓,剛要跑出,一想這樣走不好,妖道飛行迅速,此時回來警覺,定被追上。心念一動,便即停住。不但不走,反往前樓假山後掩將過去。恰好假山前後洞穴甚多,均可容人穿行。乘著眾人俱在議論紛紛目注后崖之際,由後面尋一洞穴,鑽將進去一看,山腹雖是空的,裡面儘是些低狹的洞徑,最寬處不過丈許,高僅容人,好似當初砌出這些洞徑,專為幼童捉迷藏用的。有的地方休說大人,連半大的幼童都難通行。自來無人走進,到處蛛網密張,蟲豸伏竄,霉濕之氣刺鼻。細查形勢,佔地不過畝許,卻是通體玲瓏空透,山石嗟峨,共有一二十條洞徑,往複循環,高低錯落,曲折異常。白天光景俱極黑暗,況在深夜,生人決摸不著門徑,出入兩難。
他仗著多年練就神目,心思靈巧,略一觀察,便悟出當初堆砌山徑人的匠心。暗忖:這地方真箇絕好藏身之地,有這些螺螄形的山徑石竅,便有人疑心,持火人搜,也發現自己不了。忙把四外出路相度清楚,在靠近前面半中腰上,尋了一個僅能容得下三四歲幼童的小洞,用縮骨法將身子縮小,鑽了進去,隱身穴口,安心朝外偷覷。
見呂、郭二妖道正要說「走」,忽然跑來一人,報稱:「后崖火已救熄,樹梢火光中人乃是一具死屍,麵皮已被人整個揭去,身著衣服,已被燒毀,皮肉也是燒焦,看神氣好似經人殺死。再用一根細鐵鏈吊在樹梢之上,塗灑松香等物,再放的火。因那死屍面上血污狼藉,衣履皆焚,認不出是什人。先當敵人用的是調虎離山之計,連用號燈信號沿途查詢,直到山口均無可疑之跡,各路口也未見有一個生人影跡、全村各處也未出什事故。因主人內行,知道日期將近,敵人難免來此擾鬧,防備周密。遇上這類事故,救火禦敵均有專人。是要緊所在,不但不離開人,反倒加了戒備。敵人計未用上,人沒調開,無法下手,又知二位仙長在此,見我們遇變絲毫不亂,恐弄巧成拙,趕急逃走也說不定。但那死屍必是自己人無疑。園中貴客俱是能手,敵人如若動手,不會無人覺察。
如由外面弄來,抬著一個死屍連過許多出入要路,飛越好些屋宇園林,也是辦不到的事。
三相公和諸位英雄斷定是園裡服侍客人的佃工下人、花匠之類,現已命人滿園查看死人是誰。問了幾處,人都現在,未少一個,還沒查出下落。四太婆料定來人既敢深入,膽大包天,必非庸手,此時決未離開,特命來此轉致,說隔牆是庫房要地,請二位真人與諸位仍在這裡,暫時不要離開,以備有什麼警急可仗大力相助。全村布置人位均經通盤籌計,各有專責,呼應甚靈,除卻真像丐仙呂-等強敵到來,必須二位真人出馬外,決不怕他反上天去!一有動靜,便全往一處趕。自己人一亂,反容易被他乘虛而入。好在各地都有號燈傳遞消息,一望而知。些許毛賊,簡直無須睬他!請少村主陪二位真人、諸位尊客,仍自飲酒賞月好了。」說罷辭去。
葛鷹一聽,這倒省事。知二妖道驕橫自恃,決沒想到變生時腋。最可笑是老花婆對二妖道倚若長城,正仗他們統領全局,不料變故竟會出在他們身上。眾目之下,這人怎麼丟法!估量妖道這一席酒,少說也需兩三個時辰,如非有人去往後崖放這一把邪火,使敵人多了些戒備,此時逃出實是容易。可是適才盜寶,事機瞬息,全仗機警神速,間不容髮,此時妖道和敵人徒黨多半走向山亭上去,廳內敵黨還未走完,上下內外俱是敵人耳目,沒有這一把火將敵人目光引往一面,許混不過去,等全上了山亭,對樓而坐,便無法下手了。放火人把懸屍的繩子換了鐵鏈,想得如此周到,決非庸手。愛徒從未再見,不知是他所為不是?
正在尋思,盤算出路,忽覺身側衣袖扯了一下,疑是蛇蟲之類。地窄黑暗,難於施展。正待使重手法,就勢反手一把捏死,那東西已縮了回去,沒有抓到。同時目光到處,瞥見藏身的小洞外怪石之上倒懸著一條黑影,眼睛一閃一閃,在暗影里放光。定睛一看,好生高興,將手一點。那黑影已早將手扳住穴壁,頭湊過來悄問:「師父得手了么?請把那兩枚銅環給我。」葛鷹點了點頭,取環遞過。
原來那黑影正是黑摩勒。葛鷹附耳低聲一問經過,才知黑摩勒進園以後,先照乃師所說,往西竹林轉了轉,也因樓廳內外耳目眾多,門窗洞啟,覺出沒到下手時候。又不知所盜是何寶物,以為師父隨後即至,出林一看,不見蹤跡。知道師父決不放過同行二賊,必是誘往後面僻靜之處,逼供妖道底細,便往後園一帶尋去,不料後園地甚廣大,林木又多,葛鷹老練,處置二賊,連那藏屍之處地勢隱秘,掩蔽巧妙,極不容易被人發現。黑摩勒又專往自己認為隱僻之地尋找,兩下途徑相左,又均善於掩藏,所以不曾遇上。
黑摩勒找了一陣沒找到,意欲重往竹林等候,見著師父,問明所盜之寶再作計較。
剛往回走,忽見路側竹林內黑影一閃,疑是師父,又覺身太瘦小。未及追蹤入林查看,那黑影忽又現身,悄沒聲縱將過來,身法極快,甚是眼熟。落地一看,正是祖存周,見了黑摩勒,笑道:「果然黑兄在此。令師現將二賊殺死,正在前面掩藏屍首,我知這裡雖然僻靜,一到夜半,花家便派有專人巡查。特意為他望風,不料與黑兄相遇。」
黑摩勒聞言便要尋去。存周攔道:「來時聽寇師伯說,令師今晚盜寶之事雖然太險,但他生平從不喜人相助,並且所盜法寶,乃是妖道準備將在場敵人一網打盡的大陰旗門,有些旗幡尺寸不大,甚是零碎,當時不能毀壞,須藏懷中帶出。我們人小衣瘦,無法藏掖,盜時又沒有禁制妖幡的靈符,無法下手,此來只可暗中援應。這位老人家性情古怪,如若見面,全不令我二人伸手。萬一非得一人相助不能盜出,豈非誤事?我們只跟在他身後,暫不露面,相機接應最好。」
黑摩勒一想也對,忙同前往一看。正值葛鷹二番回去,將藏屍取了一具,用長索吊向高樹之上,然後走去。二人先不知是何用意,方欲尾追,祖存周說:「葛老前輩好似在死屍和樹枝上塗抹了些東西。反正他必往妖道竹林,不愁尋找不見,何不看明再走?」
隨上樹一看,所塗之物俱是用硝磺松香秘制的火藥膏,另外還灑了些干松香未,這才明白,笑對黑摩勒說:「令師果是準備在此放火,調虎離山。少時火發以後,繩斷屍落,雖可誘敵,還不十分離奇。再者此索乃麻筋、弓弦、頭髮擰成,原是令師自備,又細又結實,甚是得用,燒了可惜。前面演武場側牢洞外放著好些細鐵鏈,請黑兄取來,將索換下帶走。我再給它添上花樣,使這死屍在火里遠看跟活人一樣,就許能將妖道引來了。」
黑摩勒連聲贊「好」,依言趕往,見牢旁還有一些鐵絲,便連鐵鏈一齊取到。上樹一看,死人臉皮已被存周用小刀齊頸問往上生剝了去,變成一個血球;見有鐵絲,笑道:
「這樣少時更像活的了。」當下二人合力,先把長索換下,用鐵鏈齊頸吊起,再用樹枝將鐵絲絞成螺旋形軟簧,把死屍雙手一高一下吊向樹枝之上。臂肩兩處的筋掘斷,免致僵硬。另用幾根鐵絲將屍縮住,不會旋轉,弄好一看,果是靈活非常。
祖存周道:「少時火發風生,手腳亂動,近看都像活人,再如遠看,更像一個渾身發火的怪人在鬧鬼。」黑摩勒笑道:「這狗賊不知造了多大罪孽,死後還要遭此惡報,身受火燒,連麵皮都被撕去。」祖存周道:「我花家已來過三次,死的這兩狗賊,我都知道來歷,這樣收拾他,實在不多。不過葛老前輩本領高強,神出鬼沒。他這只是未曾下手,到處安根,備而不用。我們費了些事,少時是否用它,還不一定呢。」
黑摩勒道:「用不上多麼可惜。我這裡有個新交的老朋友,好歹你和師父走後,我也把它點燃,看看你火里跳死人是什樣子。」存周笑道:「那老花婆甚是厲害,防範更嚴,遇上事一點不亂。我用了很大心機才得巧混進來。少時火只管放,千萬小心。尤其那兩個妖道,雖然號稱不和不會法術飛劍的人交手,真要來人厲害,照樣說了不算。他們內行已極,專留心暗處,故意閃出兩條僻靜的路給人上當。越是看著容易藏伏逃走的地方,暗中越有人埋伏。昨夜我們便有人在此吃虧。我適給令師把風,便是為此。你放火后,最好先閃在附近明顯之處,相機掩藏,不要心慌,等亂過一陣再想法逃走。我暫時不想和令師見面,妖道所住樓側有一座人工堆成的假山,洞穴甚多,得手以後,如被妖道發覺,劍遁迅速,只一逃,不論跑出多遠必被追上。也是最好暫時不逃,藏在山洞以內,妖道萬不會想到來人得手不走,反在他耳目之下潛伏。這就從容多了。」
黑摩勒見存周不僅本領高強,心思尤為細密,不禁佩服。隨同往竹林內趕去。由此始終尾隨在葛鷹的身後。葛鷹那樣高明的高手,竟未覺察。後來二人看出葛鷹掩前掩后,沒法下手,意似焦躁。二人也知非俟妖道回房不知法寶藏處,可是下手更難,此時冒險乘虛而入雖較容易,偏生樓內耳目大眾,門窗四啟,一出竹林便被發現,代為了一陣難。
忽聽苗成傳諭:置酒山亭賞月。葛鷹急匆匆繞到廳后,面有喜色。存周猛觸靈機,偷告黑摩勒道:「快下手了!你快放火,我在此接應,越快越好!」黑摩勒忙往後園奔去,到了崖下,縱身上樹將火點燃。立時火光照耀,全樹皆燃。緊跟著便見各地號燈晃動傳警,園中各地敵人也分持兵刃暗器,照著本來部署趕來,一面救火,一面搜索姦細。黑摩勒得了高明指教,放火之後並不往遠處逃走,只在火起不遠的大樹後面藏伏窺伺。果然敵人俱當火場地曠偏僻,又無房客,姦細只是聲東擊西,人早竄向別處,決不在此。
把火救滅,死屍放落,留了兩人看守,以防餘燼重燃,便即招呼著蜂擁而去,對於火場左近看也未看。
黑摩勒暗中觀察敵人,不僅有條不紊,羅網周密,動作尤極敏練整齊,全由號燈傳達消息,來人多寡強弱,雙方勝負,一望即知。來救火的均是附近輪值的專人,敵人首腦一個未至。因未發現姦細行蹤,只管暗中傳令埋伏搜索,表面上一點看不出,如非預有準備,便自己這樣靈巧身手,隨意行動也難免不被發覺。心頗驚異,自覺無可留戀,仗著偷聽到一些虛實,略知園中布置,偷偷由林中繞越,緊緊尾隨在苗秀等為首諸人身後,重返竹林探看。一到便遇見祖存周,說起葛鷹果是老手,得寶不逃,現已進入山洞。
這火放得真巧,雖然得手,可是花家能手甚多,見姦細沒有搜出,少時再發覺死屍是誰,必然戒備。要想從容逃出,定非易,事,還得有人大鬧一場,始能混亂敵人耳目。適見令師得那兩枚銅環,大是有用。可去取來,分帶身旁,以備相機行事。
黑摩勒見了葛鷹,說完前情,要過銅環信牌,匆匆走去。葛鷹見兩少年如此靈智,也頗喜慰。耳聽上面山亭妖道敵黨縱酒,笑語喧嘩,全沒發覺失盜之事。暗忖:祖存周說,外面把守得緊,難以混出,必然又用調虎離山之計。憑自己多年威望,難道還要兩個後輩幫忙?因人成事,太下不去。何如趁著敵人未覺,姑且走走試試。心念剛動,忽聽對樓有人失聲驚呼,情知不好,連忙止步。側耳一聽,果然妖道有一門徒無心走往對樓,發覺法寶不見,隔窗向著郭雲璞稟告。山亭上立時一陣大亂,咒罵之聲四起,敵人紛往對樓縱去,隨又聽見呼喝搜尋姦細,議論紛紛。大意是妖道在赴晚宴時,曾將法寶帶去席前,當眾演習,回來掛在牆上,便即下樓飲宴。因呂、郭二人各有一個門徒在樓上守候。兩室相連,稍有動靜立被警覺。樓廳又坐立中央,門窗四啟,人數很多。服役的人往來穿行進出不絕。外人走過,一望而知。
妖道以為敵人無此大膽,直未想到失盜一層,事發之後,想起適才后崖起火併未將人調開,山亭與所居樓房相對,怎會不見敵人?如擅隱形之法,決不會再放那火。許是回樓不久就已被人盜去。主人倚如靠山,卻在會期前夕被人盜去重寶,不特心血可惜,關係重大,這人先丟不起!不由又愧又急,暴怒如雷,先向二徒厲聲喝問。說也湊巧,二徒就在隔壁呂憲明屋內,一時無聊,聚在一處下棋。活該葛鷹成功,盜時因敵人精通妖法,俱是能手,雖不知隔壁有人防守,仍然異常戒備,手腳甚輕,容容易易便自盜走。
二徒恐受重責,心料此事不是常人所能,知道師父心怯峨眉、青城兩派中人,失盜以後早將答話想好,異口同聲說:「適在隔室門內,親見對屋法寶革囊均在牆上掛著,忽然眼前金光一亮,再看牆上,已無蹤跡。」卻把葛鷹所留柬帖藏起不獻出來。妖道一聽,分明來人隱形入內,失盜還在放火以後。明知來人既有這等法力,絕追不上,追上也未必定能取勝,再一想起,頭次谷外救火,回來在峽谷上空所遇劍仙,越料強敵眾多,難以討好。不迫,法寶可惜,惡氣難消,當著眾人,面子上也下不去,只得各駕劍光飛起,往谷外追去。
妖道走後,苗成話也傳到。各地號燈招展,搜尋姦細下落。葛鷹知道此時更難走出。
暗罵二妖徒可惡,將柬帖藏起,否則妖道必當早已失盜,敵人走遠,無從追趕,豈不大家省事?這一來,愛徒和祖存周尚在虎穴,豈不易為人所發現?勉強等了一會,心中不耐。估量二妖道已然去遠,憑自己本領,除卻妖法無從抵擋,遇上多厲害的能手俱都不怕,先恐出去,敵人發覺,被妖道追上,所以暫避一時,久待這裡終不是事,隨又起身欲行。葛鷹終是老謀深算,只管想走,又防到萬一出去,被敵人發現動手,彼此相持之際,恰值妖道迴轉。自身失陷還有法想,所盜法寶如被奪了回去,卻是日後大害。來時寇公邏曾說:「那法寶共有一個主幡,幾面旗門,不論去掉哪一樣,急切間便不能應用。
如被發覺追來,真箇緊急,可將它毀了。不能毀時,便設法隱起一樣,給它拆散,到日便失靈效。」知道這類邪法祭煉成的妖旗大多附有凶魂厲魄,毀時難免現出形跡。試運真力一扯,果然紋絲不動,越發不敢大意。
略一盤算,取出一座旗門和那主幡,就在當地山石洞內尋一隱秘之處,將土扒開,埋在其內。本心還想將另一革囊打開觀看,因為不知底細,惟恐惹出亂子,便連餘下旗門一齊藏向懷中。先由石隙外看,已然一陣亂過,因事情關係太大,都發了急,敵人十九持了器械四齣搜索敵蹤。樓內只有二妖徒和執役下人仍在議論不已。葛鷹不知二妖徒深淺,看準形勢掩出洞外,乘人不覺,輕悄悄先掩進了竹林以內。再順前面,繞著大半圈子,到了側面出口。仰望園外山崖上,號燈微微閃動,此外通沒一點聲息,也不見有什麼人走動,各處都是靜沉沉,反比初進園時還要清靜得多。情知敵人高明,內有能手主持,一經發覺出事,只起初略亂了一陣,隨即部署停當。裡面彷彿無事,暗中四設陷阱,一點不亂。越是這樣越難混出。藝高人膽大,也沒放在心上。由黑暗中跑到迴廊前面,便飛身上去,順著廊脊往前飛馳,已快出園,均未遇見一人。沿途路口,均有三二黑影潛伏暗處不動,只一有警,前後十來處立即發動,首尾相銜,地勢既佳,彼此更有呼應。方贊老花婆果然不愧老手,應敵如此縝密嚴緊,有條不紊。忽聽右側樹後有人低語,便把腳步停住,閃向一株樹後面,暗中窺探。
那說話的共只兩人,埋伏路側花畦之內。因有暗影擋住,月光不明,附近的燈多已熄滅,只有一盞紗燈還點著,反更襯得光景昏暗,埋伏的人又是蹲伏花叢以內,多好目力,不是知道藏處,特意走近,決看不出,也決不會想到花中有人。葛鷹如非耳目敏銳,老遠就聽出地方遠近,預先掩藏,也幾乎顯露了形跡。藏好以後,只聽內中一人道:
「我還當那廝穿著一身道裝,真箇飛劍法術厲害呢。哪知和二位真人一照面,便把他飛劍鉸斷,障眼法兒破去。如今四太婆正在用刑,拷問他的口供呢。」另一個道:「依我看來,姦細既來作賊,人數必不會多。就近有一個同黨也早嚇跑了。偏要叫我們在此獃等,地這麼潮濕,秋蚊子又凶,真叫難受。」前一人又道:「你哪知道,現時各要路口把得緊緊,還有二位真人駕著飛劍在空中往來策應。谷中右邊上崖頂的那一條路雖沒埋伏,容易逃走,連我也是今早才聽王三哥和二相公說起,外人如何得知?」前一人又道:
「你不要說了,留神被人聽去。」底下便不再說。
葛鷹暗忖:這被擒的是誰?想必又有什新到朋友人了羅網。崖上這條要路,怎的不設埋伏?急於走出,也懶得尋這兩人的晦氣。誰知走到花園門口,又聽右側叢樹後有人低聲密語。掩將過去一聽,與前兩人所說語氣大同小異。只把被擒人改作小伙。葛鷹暗忖:既然埋伏,如何兩處都在說話?意思又多相同,心中起疑,索性再等一會。這兩人比較性急,待不一會,又照前言重說了一遍。葛鷹聽他們說得和背書一樣,一字不差,不禁好笑。知是對方誘敵之策。一面在各地設下埋伏,一面故意低聲說話,引人偷聽,好去上當。因拿不準盜寶人的形貌,所以一處說老,一處說少,實則一個也未被他擒到。
崖上那條路當然也是假的。這些埋伏一層接一層互相連繫,牽一髮而動全身,如想過去將那說話人擒住盤問,立即全數發動,有心不理,又氣不過。想了想,就地下拾起兩塊干土,悄悄繞向二人身後,相隔三兩丈遠近,用大中二指捏緊,施展內家勁功,照準二人左右肩打去,同時將身一縱,便到了二人側面不遠另一矮樹叢中蹲下,看他鬧什麼花樣。
腳才落地,先聽兩聲「哎呀」,跟著叭的一聲,一道火花由二人身畔飛起,直上雲空。晃眼工夫,便見十餘個江湖上好手各持兵刃,四面八方飛馳而來,都是身子輕靈,一點聲音都沒有。那被土塊打傷的二人立即迎上前去,見面略說兩句,便由身前馳過,同往假山一帶搜去。葛鷹看出敵人果是敏捷周密,再鬧下去,蹤跡難免顯露,便乘敵人齊往園內追趕之際,往園門外跑去。
出門一看,花家門前廣場上,木檯燈彩己將竣事。適才那多做工的人,此時卻是靜靜的不見一個人影,連危崖上那盞號燈也不見晃動。自恃本領高強,目力敏銳,上下四外略一瞻顧,只一縱便到了危崖底下暗影里。正打算貼著崖壁轉向谷口,忽聽前面有一老人聲音暴喝道:「大膽鼠輩!竟敢太歲頭上動土。快滾過來等綁!免得老大公費事。」
定睛一看,相隔丈許,谷徑當中青石上坐著一個老頭,手裡拿著一個吃潮煙的半截煙袋。葛鷹練就一雙神目,雖在黑影里,看得逼真。見那老頭身材高大,白髮蓬鬆,毛茸茸一團,連同滿部絡腮鬍子,隨著語聲起伏,看著年歲雖高,神態甚是威猛,尤其眼睛一閃一閃直發黃光,未曾見人,先見到這一雙眼,連那戟立如猖的鬚髮,一望而知是個內外功俱臻絕頂的勁敵。憑自己的威望,既已被人發現,更無退避之理。剛要應聲,猛的想起一人,腳步才停。老頭把話說完,已隨手將煙袋掖向腰間,緩步迎面走來。同時又聽四面黑影里有好些人應聲,紛問:「老大公,賊在哪裡?」老頭老聲老氣地喝道:
「就在這裡,就落在我眼裡。不怕他飛上天去!你們都是廢物,許還有黨羽,各自埋伏,不要管我閑賬。」說罷,眾聲齊寂。
葛鷹低頭注視,敵人掩伏極巧,只來路近側上方似有人影潛伏。情知脫身不易,忽生一計,乘著敵人還沒走到,將身一側,把懷中卷藏的旗門偷愉取出,倏地施展勁功,暗用全力,直朝身後崖縫裡硬插進去,隨手抓裂兩塊石土,照準上面黑影便打,口中大喝:「我和老刺蝟相打,要你們狗叫什麼!」吧嗒一聲,火光濺射處,打中的並不是人,乃是一塊石頭。葛鷹原本藉此掩藏所盜旗門,石塊出手,便往場上縱去,在月光底下點手叫道:「老刺蝟不用發狂,你們有多少人,都滾過來!葛老大爺不在心上。」
原來那老頭正是金眼神蝟查洪,不知怎的,看中黑摩勒像他死去的好友秦川宋晉,人又那麼智勇靈巧,喜愛已極。知他年輕膽大,恐其來訪時自恃本領徑直擅入,不按客禮通報,發生爭執,一個不巧吃了妖道的虧,由白天起便不時出外查看等候。當晚聞得敵人來此放火,又聞妖道法寶被人盜走。他平素憑真功夫和人動手,最厭妖術邪法,與二妖道大不相投,見他們當眾丟人,雖是稱心,畢竟主人交厚,有人來犯,不容不問,覺出敵人不是庸手,花四姑只管防護周密,未必有用。心想對方果如妖徒所云是個道術之徒,此時早走,賊走關門有什麼用處?要照花四姑的看法,定還未走。谷口是必由之路,獨往谷口暗處,搬一石塊居中坐下,暗中伏伺。等了一陣不見動靜,方料敵人已走,心中不耐,意欲離開。也是葛鷹忙中有錯,雖也沿途留意,但只觀察那易於藏伏之處,閃避過去,不料查洪會大模大樣攔路坐候,容到看見敵人,已無法再躲了。
起初查洪沒怎看得起葛鷹,及聽對方答話,縱向場上,猛然想起來人是誰,不禁高興哈哈笑道:「我當什麼人,原來是你么?」聲隨人起,只一縱便到當場,落在葛鷹面前,且不動手,先朝四外喝道:「這人是我的老相好,有名的七指神偷老葛!我和他十四年前有過節,難得在此遇上,你叫他走,他也不走。現在已成了我和他兩人的事,與別人不相干。你們快著一人告訴花四姑去,叫她招呼那兩個唱三官經的朋友和那一群人物,就說我老查生平從沒要人幫過,就老葛把我打死,也是認命,不要他們出場,給我落老葛的話柄,丟人現世。快去!」說罷,便有兩人應聲由崖樹后縱出往裡跑去。
葛鷹聽他不令妖道相助,正合心意,仍用當年滑稽聲口,笑嘻嘻望著查洪道:「我們分手多年,老沒聽人說你,只當不行了呢,居然還有一點硬骨頭,真是難得!我今早路過此地,一時手癢,犯了愛偷的老毛病。聞聽人說,老花婆近年著實積攢了幾個,後日又開什麼叫花大會,來了不少的客。我想順便進來撈摸一點零碎,過過偷癮。到此一看,來人跟我一樣,都是窮鬼,沒什麼可偷的。要偷老花婆吧,不論年紀大小,她好歹是個孤孀。你當年那些對頭,不知哪裡去了。也不知是沒到時候,卻沒睡在她房裡。怕壞了我老偷兒的品行名頭,只得退將出來。未后尋到花園竹林以內,看見你說那兩個唱三官經的老道。我見他們裝腔作態,許有點好東西帶來,乘著他們上山吃酒,用分身法往後崖樹上火煉活人,將他們眼光引住,抽空混上樓去,找了半天,什麼也沒有,只牆上掛著一個化緣用的小皮口袋,還有黃麻布做的小幡小旗子,像是老道應法事,用來騙人的小擺設。我照例賊不空回,一古腦兒給他帶走,順便在花園裡閑逛了逛。越看那些玩意越覺腥氣烘烘,不得人心,讓我隨手撕毀了些,剩下討飯口袋和一面小幡,我撕它不動,覺得奇怪,是我掐訣念咒,把當天土地拘來一間,他說那幡是老道婆騎馬布做的,勸我不要拿。氣得我連那討飯口袋都甩掉了。那土地有點鬼頭鬼腦,也許給土地婆撿了去。我嫌臟,也沒有管。玩得膩了,便往回走。正想起今晚晦氣,觸霉頭,老花婆養的狗多,出去怕要碰上,不想遇到了你。難為你還認得我,沒有走眼。」
這一大套說時,四處埋伏的人們聽出妖道法寶竟是這位江湖上有名的七指神偷葛鷹所盜,又是二老對面相問,相隔卻在五六尺外。一個滿嘴瘋活,嘲笑不休;一個好似氣急,鬚髮皆張,倒立如猖。月光下看得逼真,身子都是穩如山嶽,釘在地上,紋風不動,與尋常人對敵,一上來便伸手的迥然不同。可是二人目光卻是正對,各不旁瞬。行家眼裡,早看出二老神情一松一緊,表面雖各不同,實則都知勁敵當前,暗中各自都有了準備。一個是想運足全力,一下制敵於死;一個是想激怒敵人,使其氣浮心動,乘隙發難。
因葛鷹神態比較自如得多,名望又那麼大;查洪性情卻是暴烈異常,照理說來,好似先吃了一點虧,俱都代他擔心,於是三三兩兩各往挨近處湊,交頭接耳。
正在議論查洪必要激怒,忽聽查洪發出極重濁的口音,緩緩說道:「老葛,你不必來這些花腔。實告訴你,我平生只兩三個敵手。我最恨你,也最愛惜你。你偷老道東西我不管,只為和你算十四年前的舊賬,你要有種,卻不許溜!休看花家人多,我已說過,決不要人幫忙。論手底功夫你不如我,要講跑,我卻上了年紀,沒你跑得快。打到半截,你要逃走,卻不是個漢子。」
葛鷹見他毫不動火,便笑道:「老刺蝟,你只口能應心,說了算數,打到明年我也奉陪。那你就先動手吧。」查洪冷笑道:「你還當我和那年一樣,容易上你當呢!日頭西起,沒那樣的事了。那年承你相讓,按理我在此地,好歹站的是主位,應該讓你佔先一步。你既這樣說法,想必叫你先發,也沒那大膽子。我先上,就先上,你站穩了。」
說罷,倏地目射精光,大喝一聲:「接手!」便聽呼的一聲,查洪身子一挺,倏地通體暴漲,高出一二尺,白須白髮根根倒豎,兩隻大手一分,便朝四五尺以外的葛鷹作勢抓去。旁觀諸人,知道查洪用的是內家絕技達摩老祖大鷹爪力手法。照著此老功力,相隔二三丈以內,不論是人是物,無不應爪立碎。何況先前又蓄好勢子,暗中早把全力用足,這一抓上,敵人萬無幸理。
哪知他這裡快,人家比他更快。緊隨著洪掌風,呼的一聲,葛鷹人已上身筆直,拔地騰空而起,徑由查洪頂上越過,端的迅速輕靈,無與倫比。查洪忙迴轉身時,葛鷹己在身後立定,笑嘻嘻道:「老刺猖,你忙什麼、這回交手,不是一時半時可了,多年未見,也該敘敘闊別才對。我的話還沒說完呢。怎麼老改不了這炮仗脾氣?這樣要吃人多少虧!真叫我替你擔心。」邊說邊搖著頭,唉聲嘆氣,彷彿非常關心,神氣又那麼懈怠,一點不似大敵當前和人拚命之狀,引得旁觀諸人都忍不住吃吃竊笑起來。
查洪原因對方所鍊氣功和自己是同一道路,並且火候都到了極頂,自己因是生具異稟,氣力較強,輕功卻不如敵人。必須上來先給敵人一下重的,才有得勝之望。無如雙方勢均力敵,全憑真實功力取勝。這頭一招最關重要,一發不中,再勝便難。又因當年初會葛鷹,才一照面,便吃看破,故意拿話激怒,使己先發,卸了真氣,迎門三煞手沒有用上。等一交上了手,雙方都是疾風驟雨,如影隨形,休說重運真氣施展全力,連轉個念頭的工夫都沒有。直打了一天一夜,不曾歇手,終於過了所約限定時刻,未分敗勝拉倒,白生了許多冤枉氣。這次再會,料定葛鷹又施故技,一任譏嘲,只不發怒,暗將真力真氣運足,想等對方先發,再以全力猛擊。
葛鷹詭計多端,知道這開頭兩招關係全局,自己天賦神力稍次,又是輕功硬功全練,不比敵人,一生偏重一門。上來一被蓋住,從此相形見絀,想再緩過勢子便非易事。拿定主意,無論如何也不先發,嘴裡盡情譏嘲說著懈怠話,暗中提氣運力,覷准敵人來勢,以便閃躲這迎門三招,卸他真氣真力。自己仍是全力,對方只要減去一二成氣力,便可應付。
查洪吃了性暴的虧,本就強自按捺,將氣沉住,后聽敵人絮叨不已,實耗不過去,改了主意,打算冷不防用「懷中抱月」之勢,施展大鷹爪力向葛鷹抓去。這類大鷹爪力的功夫,查洪由幼小便練起,一直到老不曾間斷,一經運用,全力發出,掌風所到,十步以內,敵人任是多好功夫,不死也必重傷。
查洪性情奇特,最具愛將之癖,生平不曾遇到過幾個敵手,除對南明老人敬服外,對於葛鷹也極讚許。雖記恨他昔年仇怨,一面仍愛惜他,只為葛鷹說話可惡,一時激怒,把這生平從不輕用的煞手施展出來。所有全體真力真氣全運在這雙手上,以為目光註定敵人,一任縱高跳矮左右閃躲都逃不過去,竟忘了敵人會用險招徑由頭上越過,那起身動作恰是時候,分毫不差。雙掌真力已向前合攏,敵人偏自掌圈裡縱起,其速如矢,連想回手向上都不能夠。知這一下抓空卸了真力,就此動手,和以前一樣,只能彼此相持,難於取勝,只得停手,怒喝道:「你無非是推宕取巧鬧鬼,還有什屁好放!」
葛鷹笑道:「不是別的。我兩人以前打了一日夜也沒分出高下,十多年未見,你要長了本領也好,如仍和當年一樣,打個沒完,有什麼意思?我今兒只願過偷癮,酒飯還沒吃呢,沒心和你多纏。要打須說出一個期限,不論勝敗,過時不候,各走各的。要打整夜的,恕不奉陪。你估量打多少時候才能贏我,你輸了是由我走,還是徒弟打不過把你師父請出來?都要事先講好才行。」查洪怒道:「我早說過,一對一單打,不要人幫。
誰是我的師父?」葛鷹道:「那唱三官經的老道,不是你師父么?」查洪道:「放屁!
憑他也配!還有什麼話沒有?我要動手了。」
葛鷹答得一聲「好」,聲到手到,迎面就是一斫掌,查洪只當他和前次一樣,想等自己三招使過,真力卸散了兩三成然後發動,萬沒料到來得這快,又是蓄足了的勢子,力量何止千斤!查洪驟不及防,如非手疾眼快,本身功夫到了火候,這一下幾被斫上,就這樣仍被掌風掃中了一點肩頭。幸是查洪,如換別人,當時便筋斷臂折了。最可氣是,葛鷹一交上手更不怠慢,勢如狂風驟雨,迅疾非常,口裡還說:「叫我動手,我就動手,省得老讓你先上,說我取巧鬧鬼。」
查洪見他佔了便宜還賣乖,這氣就生大了,怒火往上一撞,真氣越發不能凝鍊,身法手法再沒葛鷹的快,處處吃虧。也就仗著硬功真好,身如堅鋼,本來氣力太強,稍差一點早就受了重傷。后吃葛鷹掌風連斫中了好幾下,雖能禁受,也是酸疼異常。心想一世英名快要喪盡,如被敵人打敗,哪有顏面做人?這是雙方比真功夫的事,在自急怒交加、氣得滿頭銀須銀髮,鋼針也似根根倒豎,眼裡快要冒出火來,通沒一點用處。正在無計可施,忽聽葛鷹喝道:「老刺猖,且歇一歇,我有話說。」說時,呼的一聲,人已飛身退縱出五丈以外。
查洪百忙中把氣微沉,縱身趕過,喝道:「還沒到時候,你便想逃走么?」葛鷹笑嘻嘻道:「你不要急,我是愛惜你。你看我這一身跟你那一身,你吃了多大的虧!我這人向例不喜佔人便宜。再說你我都有這大歲數,到老來還有這身功夫,也非容易,何苦急死累死呢?你我以前又不是沒打過,先當你功夫長了呢。我如退時,顯我老葛怕人。
這時一看,我兩人仍和當年一樣,誰也傷不了誰,白費氣力作甚?再說我偷的是老道,又是兩件不值錢的玩意,與你何干?依我想算了吧!真要打時,你也把長衣服脫下,打個公平的。我兩人年歲本領都差不多。我決不願喪卻一世英名,你也無須倚老賣老。」
這一席話,葛鷹救了查洪,也無異於救了自己。無奈查洪适已誇口,其勢不能停手,只得喝道:「你本來取巧!佔了我的便宜,這時又賣大方。我脫了衣服再打,卻不似方才。你可要放小心些。」葛鷹笑道:「那也沒用,照樣誰傷不了誰,不過你少累一點。
你我生平俱未遇過真實敵手,索性我們來回真的。我一點不取你巧,看看你我到底誰行,也叫老花婆和這賊子賊孫、小叫花們開開眼見識見識。」
查洪不知葛鷹早瞥見呂、郭二妖道業已迴轉,兩次想要出場,俱吃女鐵丐花四姑與廣幫惡丐蔡烏龜等人阻住。惟恐妖道上場施展邪法,抵敵不住當場跌翻,白白吃一回虧。
知道查洪連中幾掌功力已差,樂得彼此顧全,故意延宕,好打脫身主意。
查洪聞言大喜道:「既是這樣,那我兩個索性到擂台上打去。」葛鷹笑道:「由你。」當下二人一同飛身上了擂台,二次交手。眾人一看,這次打法更是特別。二老上場,先分上下手立定,相隔約有七八尺。喊一聲「請」,葛鷹便用擋掌環胸,右手一左擋,平打出去。查洪左手齊眉,橫著往上一擋,跟著左右腳連環上步,右手「順水推舟」,朝葛鷹當胸推去。這一掌雖然前進了兩步,兩下相隔也有四五尺遠近。
葛鷹算計查洪要用這一下殺手,早就蓄勢相待。先前那一掌並未十分用力。一見掌到,並不躲閃,一翻左掌,由胸前反手向外,猛擋出去。這一招雙方都是運足了全力,只聽呼呼兩聲急響,真力真氣相撞,勢子都過猛烈,互相震了一震,各自撤招後退。又回到七八尺間隔,變招換式重又打起。由此互相迎拒劈斫,一招接一招打將起來。兩下都用的是劈空掌法,隔得最近也有三四尺光景,各不沾身,並且只稍隔近,一招交過便各縱身後退,有時竟遠出兩丈以外,直似二人在台上各練各的功夫,並非真箇對敵。只管勢子猛烈,身法靈奇,掌風勁急,打得滿台呼呼亂響,卻不往一處湊攏。
旁觀諸人俱是行家,知道二人各自施展全副精神應敵。這類內家真氣真力練就的真功夫非比尋常,一個不是對手,被掌風掃中,立時筋斷骨折。難得是二人年紀這大,都是這好功夫,半斤八兩,各不相下,不禁看得呆了。
只花四姑一人難過,因和查洪是數十年的至交,知道此老性情倔強剛直,說一不二,平素講究以真實本領取勝,最恨左道旁門賣弄玄虛,與呂、郭二人初見便不投緣。這時又看出查、葛二老惺惺相借,只管各以全力應敵,可是誰都帶著幾分愛惜。查洪如勝還好,否則打到約定時限,必讓敵人從容走去,不論是誰上前一攔,認作傷了他的顏面,當時就要翻臉。功夫多好,也敵不住飛劍法寶。蔡烏龜雖是借著自己勢力投上門來,又是所約,同來的人都是個中能手,有幾個比主人所約還要厲害得多。呂、郭二人本領最高,關係全局勝負,人卻只是聞名,素不相識。敵人所盜偏是他的緊要法寶,如何不急?
休說查洪,便自己也分解不了。適才二人回時,得知盜寶敵人已被查洪截住,兩次都要出場,俱吃自己勉強攔阻,尚幸到得稍晚,沒聽到查洪罵他的話,否則當時便是僵局。
葛鷹如走,二人必然不放。如換別人,便令他跌翻丟醜也無妨害。無奈生平過命的朋友如為外人所傷,查洪性情寧死不辱,一世英名為己斷送,還喪了老命。一則問心不過,主人面子也是難堪,真箇為難已極。眼看雙方相持,老是棋逢對手不分勝負,所約時限已快到來,正自愁急,想不起善法。
忽一徒黨來報:「樹上火起以後,各處查詢,只呂、郭二位真人新收弟子裘全、黃小山二人,自從三相公見他們同一老者走往花園,便即失蹤。適才三相公發覺與裘、黃二人同行的正是和查老英雄對敵的老賊,斷定二人是在園中遭了老賊暗算,重行命人滿園搜尋。果在鄰近后屋的竹林深處發現裘全的屍首,被人用重手法傷了性命,死後還將屍首背脊腿骨拗折,用原有衣服紮成一團,擱在靠崖一株老松樹權上,離地又高,活似一個鳥窠。如非事前看到地上血跡細加搜索,萬找不到,死狀極慘。黃小山屍首卻未尋到。此外全體人們都在。先前樹上被人剝去麵皮衣服的死屍,定是黃小山無疑了。」
花四姑和眾徒黨聞言大怒,立即乘機大喝道:「葛鷹老賊心毒手黑。裘、黃二賢侄受他暗算,身遭慘死,不留全屍,欺人大甚!老哥哥千萬不可容他逃走!」來人報時,因受苗秀之教,為想激動眾怒,免使仇敵拿話僵住查洪因而漏網,聲音甚大。葛鷹聽得逼真,暗忖:裘、黃二人被點中死穴以後,一個懸在樹上,一個藏入后崖石洞以內,並未如此狠毒。裘全麵皮剝去,乃祖、黑二人所為,已然料到。黃小山死屍拗折,何人所為?這半夜不見祖、黑二人動靜,難道閑得沒有事做,又拿死人尋開心?知道這等行為非有深仇大恨不可,最犯江湖之忌。這一發現,只恐查洪一人縱肯踐言,也攔不住眾怒。
人多無妨,這兩妖道卻是難當,看來今晚非栽跟斗不可!
正想接詞再僵敵人幾句,查洪已厲聲先喝道:「四妹!話不是這等說法。適才如不是我,老葛已早脫身逃走。即便被我們的人遇見,要憑真實本領,誰也攔他不住。我已和他言明,這次是算十四年前舊賬,此時被我打倒沒有話說,否則只能由他自走。我不能活了這大年紀,說出話來不算。你們有什麼過節,要想尋他不難。他也不是無名之輩,敢作敢當。不論刀山劍樹,沒有不到之理。等我二人完場,誰氣不出,可和他訂下時候地點,我準保他到時必來赴約。此時除非他自己不走,立地現彩,沒我的事。要不,等人走後再尋了去也可。想等人家和我打累了換人另上,我先不行!」
葛鷹見眾敵人聞言其勢洶洶,俱都大忿。查洪又有自願在此之言,照此局勢,反正難逃。妖道重了查洪情面,故意放行,等人出村,再飛行追趕,任跑多快,也難免不被追上。反正是糟,轉不如放光棍些,到時臨機應變,看事而行。立即哈哈大笑道:「老查,你在自在江湖上稱雄多年,怎跟這些雞零狗碎說起人話來了?你有這一套話,就夠交代,不必再說了,免得為我傷你和老花婆的老交情。要論真實本領,除你老刺蝟還可對付,這些雞零狗碎,上來一萬也是送死。我知他們不過仗著華山餘孽郭、呂兩妖道能賣弄障眼法兒罷了。這個有什麼希奇!我既來,當然就不怕邪。動真功夫,我奉陪,要動妖法,我也不在心上。你就准知我不會飛劍法術么?要真一點不會,他那些小幡小旗連同討飯袋裡的玩意,我是怎麼毀去的?我今晚沒有吃酒,幾時一犯酒癮,說走就走!」
郭雲璞、呂憲明因將法寶失去,掃了初來時威望,忿恨已極,追敵回來,發覺盜主人是個不會法術的老頭,不由氣焰重熾,自信手到擒來。因卻不過主人情面,在旁靜候,欲俟查洪不能得手再行上前。及聽人報新收兩徒慘死,已是激怒,再聽花四姑一發話,查、葛二老相繼回答,一個更比一個不中聽,不由怒火中燒,再也按捺不下,雙雙厲聲大喝。待要飛身縱出,忽見呂憲明的愛徒火燕子冉祥雲如飛馳至,一到便高聲叫道:
「竹林有人放火!來了三個蒙面賊。另外一個小賊還會飛劍。二位師兄抵敵不住,已然連傷三人。請師父師叔快去!」
原來呂、郭二人所居明樓,地最僻遠,樓中除卻妖道門徒,還有好些人,俱想等候妖道回來詢問追敵之事。尤其那幾個女賊,生性淫浪,自從勾上妖道,得意非常,眼看好事將成,更是不舍離開,隨眾在樓內說笑相候,並未留心外面的事。花家把這夥人待若上賓,無事不去驚動。手下徒黨忙著搜索失蹤的人,也無人去通知,呂、郭二人由外飛回,便在旁觀戰,不曾回樓。所以外面動手,樓內諸人都不知道。
正說笑得有興頭上,內中有一女賊,久候情人不歸,欲往亭眺望。剛出樓廳,便見右側竹林有人影一晃,看出不是自家人,自恃本領不弱,意欲人前顯耀,連聲也未出,便把身帶的刀和暗器摘下,跟蹤掩去。剛到林前,黑影不等人追,竟自縱出。女賊見來人頭蒙面具,身著黑衣,手持一根形似軟鞭、頭上有一鴨嘴、又細又長的奇怪兵器,身法又輕又快,絲毫聲息皆無,知是勁敵,意欲出其不意,先發制勝,一言未發,左手刀往前一指,裝著要發話的神氣,右手連珠三棱弩迎頭打去。
那女賊名叫八手嫦娥甜娘子馮春仙,慣以左手使刀,會打好些樣暗器,百發百中,乃江南路上有名的女淫賊,在同來諸女賊中最是美艷妖淫,人更好巧,二妖道最中意的便是她。滿擬這獨門毒藥連弩發無不中,況又相隔這近。驟出不意,定能一舉成功,想將人打倒,再行出聲喚人擒賊。哪知頭一支箭剛由弩商射出,猛覺一股氣斫到,雙手腕直似被刀斧斬了一下,劇痛如折,手中刀和暗器再也把握不住,哨嗆兩聲,全都墜落地上。情知遇見勁敵,大吃一驚,「哎呀」一聲,回身便逃。還沒縱到廳前,便是痛徹心肺,跌坐在地上。痛急悲楚中,回顧蒙面人,正從容往林內走去,並未追趕。忽想起生性好強,吃人大苦,還忘了出聲報警。忙急狂喊「有賊」時,偏生樓內多是郭、呂二人徒黨,趁著師父不在,正和諸女賊勾搭,笑語方酣。馮春仙倒處,相隔樓廳還有七八丈,頭兩聲竟未聽見。等喊到第三聲上,面前微風,黑影晃處,由林內又飛出三個蒙面人來。
馮春仙見狀知道不好,要想強掙起來逃走,不料手腕已被敵人斫折,起勢大驟,手一撐地,「哎呀」一聲,腕骨便斷,本就痛極欲暈,剛慘嗥得一聲,耳聽內一蒙面人道:
「竟是她么?萬留不得!」隨覺一股重力當胸壓下,心頭一震,往後便倒,屍橫就地。
樓內諸人方始聽出外面有了動靜,各持兵刃,紛紛縱出。蒙面人武功奇特,才一照面便倒了兩個,內中還有一個會飛劍的,劍光如虹,更是厲害。尚幸呂、郭二人門下多是能手,也有幾個會飛劍的,才得勉強敵住。雙方打不一會,忽然林中火起。又由林內飛來一道白光,現出一個年約十五六的少年,手指白光,上前助戰。
火燕子冉祥雲比較機靈,一見火起,敵人勢盛,立即飛身跑出報警。花四姑聞報大驚,仰視左近望樓,號燈虛懸,不見閃動。情知不妙,敵人必是大舉來犯,連望樓上守望人也遭了毒手,又驚又憤,傳令各要口加緊戒備,不許慌亂,一面命人去分往左近望樓查看,一面率人救火禦敵。
呂、郭二人一心惦記那心愛女賊,竟連葛鷹也是丟下,雙雙不約而同,早縱遁光往後園飛去。到了一看,樓前地下躺著幾具男女死屍,眾人忙著救火,朝空叫罵。問知敵人已由兩個會飛劍的,各帶一人駕劍光騰空飛去。因敵人飛劍神奇,自己人連遭失利,沒敢窮追。共計死傷六人,最心愛的一個女賊恰死在內,並還折了兩口飛劍。不由怒火上攻,暴跳如雷。這時各地救火的人尚未趕到,火勢頗盛。原有諸人正在紛紛搶救。
郭雲璞手指劍光過去,化為一片罡氣,將火勢逼任,任下一壓,立即熄滅。救火的人也抬了水桶卿筒趕到。呂、郭二人說是「無須」,各指劍光四下施為,轉瞬依次熄滅。
二人正向一女賊詢問敵人所去方向,咬牙切齒,厲聲咒罵說:「此事皆由葛鷹老賊而起,待去擒來,碎屍萬段!」
猛見一道白光細如遊絲,由斜刺里飛來。二人驟出不意,大吃一驚,急忙飛身遁向一旁,放出飛劍迎敵時,那白光已電一般掣了回去。只聽「哎呀」一聲,縱避匆忙,忘了救護女賊,竟被白光當胸穿過,應聲而倒。同時又聽左側竹林內喝道:「不知死活的妖道,還敢背後發狂!有本領的可去空中,與小爺見個高下。」說時遲,那時快!一道白光已飛向空中,略一盤旋,便往西北方飛去。呂、郭二人急怒交加,大喝一聲,一縱劍光便往空追去。一干同來徒黨俱都痛恨敵人,仗有呂、郭二人在前,也各駕劍光隨後追去。
這幾個人哪裡來的呢?原來是黑摩勒和葛鷹說完了話,要過銅環符記,出尋祖存周,已是不見。暗忖:「自隨司空師叔在江湖上歷練,所遇人物並不在少數。休說年輕新出道的,便是年長的成名人物,不論明來暗去,多少總佔一點上風,從沒吃過人虧,因此氣壯心粗,目中無人,可是近月來所遇便大不一樣。先遇著一個鐵扇子,自己只管佔上風,論起真實本領,並不是對方之敵,並且盜扇時還有人暗中相助,又承師父看中,才行得手,沒有吃虧。先後遇到童興、江明,都是各有專長,不在自己以下,年紀還輕一歲。今晚所遇祖存周,只比己年紀略長,本領似還在自己之上,心思更是細密周詳,師父軟硬功夫均到出神入化之境,終敵不住妖道的飛劍邪法,寶物已然到手,還不敢隨意行動。此次事完隨了師父回去,至多學得和他一樣,將來遇上妖人仍是吃虧。人總要往高處走,與其白練多年苦功不免受氣,何如上來便由上乘功夫下手。難得有好幾位正派劍仙在場,正是絕好時機,豈可惜過?還有好劍也須先弄一口。司空師叔便因十年前遇見強敵斗劍,將所用飛劍與敵相拼,同歸於盡,多年物色,沒有到手,至今只憑所練罡氣禦敵,遇上呂、郭等妖道,便須藉助於人,吃虧不小。二妖道劍術雖是旁門,劍的本質決然不差。這次萬一能夠混水撈魚弄它到手,索性和師父言明,先拜在李、寇等前輩劍仙門下,豈不是好?」
一路尋思,掩藏前行。正在尋找祖存周蹤跡,忽看見望樓上紅燈招展,隨有兩道劍光,挾著破空之聲橫空而過,往谷外一面飛去,知是盜寶之事已然發覺。惦記葛鷹安危,正待回往竹林探看,人還未到,便見祖存周迎面馳來,說:「現時各地均有埋伏。我們來了四位能手,內有兩位均精飛劍,銅環已用不著。葛老前輩法寶雖然得手,東西太多,走出艱難。他那性情,又不便由人帶他同回。他恐中途為人截獲,必給拆散,藏起一半,只帶一半逃走。他又把呂妖道的法寶囊也順便盜走,內中還藏有兩件法寶。他那藏處,必仍在假山洞以內,一個不巧,逃時被妖道擒住,再有細心人一搜查,難保不被搜出。
那旗門關係最重,此層現已有人防備,等他一走便即往取。黑兄不必再去尋他,現在這兩位俠士飛劍雖然高強,但是二妖道尚精邪法,也不一定便是妖道對手。凡事須留後步,有勞黑兄,趁此無事即速往見查洪,以防萬一老前輩有什麼失閃,便好救援。」
黑摩勒聞言,便往花家趕去,遍尋各地,查洪未在,倒發現了好些埋伏,都在暗中故意說些詐語,比葛鷹走時所聞花樣還多。黑摩勒暗中好笑。因正緊急,也沒理他。二次重進花園,想先探看師父走未,見一伙人抬了死賊屍首飛馳,內中有人傳說,葛鷹已和查洪動上了手,花四姑等俱都出觀,呂、郭二人已回。不禁大吃一驚,料定葛鷹凶多吉少。一時情急無計,暗忖:「此時敵人空虛,何不乘機給他放上幾把火試上一試?也許能將妖人調開。」因那地方去竹林較近,意欲先去假山洞內,探看法寶是否在彼,然後點火一燒。才到便見一條黑影在竹林深處亂繞,往竹樹上塗抹引火之物,趕過一看,正是祖存周,說:「新來四人,已在樓廳前和妖道徒黨交手。假山洞內法寶被內中一位姓方的先行取走,還打死了一個女賊。葛老前輩出時,有他跟隨在後。葛老和查洪交手前,曾出不意,將那幾面旗門插在路旁山石縫裡,查洪不曾留意到此。兩下一動手,便隨過去,乘著群賊觀戰之際取到手中,今已無妨。為了葛老多年威名,想給他放把火。
妖道迷上那幾個女賊,也許能夠引來,讓葛老前輩脫身。真要不行,再打主意和他明斗,好歹也要保護葛老出險。我們放完了火,不必出戰,乘亂同去前面,相機行事。」
黑摩勒聞言,分過火種滿林亂點。二人身手俱快,一晃便點燃了七八處,一時烈焰騰空,八面火起。黑摩勒點到樓側,果見四個蒙面人在和敵人爭鬥。除一身材瘦長手指青光和一手指白光約有十六七歲的少年不認識外,下余戴面具的兩黑衣人,分明是上次和曉星暗中護送堯民以及粵中富商李錦章、黃學文等一行,在韶關交界遇見的彭謙、康同兩俠士。心想這幾位如來,好友童興必也一路。方自欣喜,祖存周忽喊:「有人立往前面送信!火勢大作,妖道必來。你我此時出面,不是他對手。我們快到前面接應你師父去。如非緊急,你假作為是尋查洪的,不必動手。」
黑摩勒忙同掩身往園外廣場上趕去。剛出竹林,遙見園門有人跑進。二人往側一閃,不料被左側矮樹後面埋伏瞥見。那埋伏兩人也是該當送命,雖覺出二人行跡可疑,且見年幼,手未攜有兵刃,恰巧連日花家來客中也有幾個會武的幼童,既存輕視,又一遲疑,恐被弄錯,同黨笑話,意欲先問口號,分別敵友,再定動止,沒有同時發動火箭報警,誰知正遇上兩個惡星。黑摩勒手就夠狠的,祖存周比他還狠,動作更極機警神速。一聽樹後有人喝問,只答一聲「是我」,聲到人到,揚手一鏢,朝頭一人迎面打去,連看都未看,同時手早到了第二人的脅下,只一點,往後便仰。頭一人一鏢正由前額貫腦而過,第二人連聲都未出。祖存周也未容他栽倒,左手一把將那人的手腕抓住,順著倒勢,往他頸上一抹,緊跟著反腕往下一紮,噗喇一聲,將頭一人當胸透穿,釘在地上。黑摩勒跟蹤縱過,埋伏二賊已然死於非命,暗忖:這人看著溫文和氣,下起手來卻這等又辣又快!
祖存周神色自如,拔出所放鋼鏢,又往前跑。見正門人多,又有兩三道劍光由空中往竹林內飛落,便由正門越牆而過。到了外面,正趕上查、葛二人也快打到時候。二人正伏身近側,等候時機。查洪也真說了便算,打著打著忽然大喝:「老葛且慢!」葛鷹立即停手,問是何事。查洪道:「我們勝負未分,時辰已到。可是他們還不饒你。是好的,後日再來。」
葛鷹未及答話,花四姑一見查洪要將葛鷹放走,休說呂、郭等人決不答應,並且所盜法寶關係全局勝敗,又見廣幫惡丐蔡烏龜等未隨呂、郭二人同往後園,尚在旁觀,就此讓敵人走去,也實不夠交代。一見不好,大喝:「老賊盜去二位真人法寶,又暗算了我們的人,就此放他逃走,沒有那麼便宜!」聲到人到,手持鐵拐,只一縱便到當場,指著葛鷹正要說話。
查洪一見,好生不悅道:「我活了這大年紀,從沒說了不算的事。呂、郭二人既有本領法力,自己緊要東西怎麼被人盜去?老葛不被我撞上,打這些時,我也不管。如今人已打累,卻想倚仗人多,挨個和人打,那辦不到!他也是個人物,要有過節,只管另約時候。我保他到日必來好了。」
花四姑道:「那你叫他把所盜寶物留下。到日他來,只等有人和他見個高下。老賊如能獲勝,便將此寶歸他,期前我也決不使用。」葛鷹介面笑道:「老花婆你當我怕你們人多麼?那些小孩都玩臭了的玩意,我看著無什意思,早給弄毀了,你還要,真沒法還你。我如說現時犯了酒癮,非走不可,倒顯得我借詞怕你們似的。你要不服氣的話,我就陪你玩這後半夜,省得你一個人,連老伴都沒有,孤孤單單的。」
花四姑聞言大怒,怒喝:「該萬死的老賊,敢跟你老姑婆耍貧嘴!今天誰要攔我,我便死在他的面前!」隨說手舉一鐵拐打去。查洪雖是強橫剛愎,終和花四姑生死之交,又聽葛鷹自己叫陣,話大傷人。不由已動了心,想這是你自己狂妄不肯落場,並非是我的話說了不算。正想發話,叫花四姑不要動手。既是老葛願意再打,仍由我和他交手。
哪怕打上十天,不見真章不完。念頭剛轉,花四姑手中鐵拐已朝葛鷹當頭打下。
葛鷹知她厲害,非比尋常,剛要喝罵抵斗,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三方引滿即發,各自出聲怒喝之際,猛覺微風颯然,一股猛勁的罡氣迎面飛來。花四姑首當其衝,立被撞退了好幾步遠,五官俱似閉住,透氣不出,查洪掃著一點,身也撞歪了些。同時面前人影一閃,月光之下現出一個豐頤廣額、大耳垂輪、二目神光炯炯的矮胖長須老頭,空著雙手,先指花四姑笑罵道:「老乞婆多活了好些年,還是這等不要臉!人家空著手,卻拿打狗棒暗算。告訴狗妖道和那些老賊們,後日等死,老葛後天必來。今天有朋友等他喝酒,沒工夫和你們糾纏了。」說罷,回顧葛鷹道:「你怎一去不回?老寇他們都在江船上賞月,等你去比酒量呢,祖存周這娃還不走過來,這有什麼可看的!」祖存周聞言,立由黑暗中縱身飛出。葛鷹笑顧查洪道:「老馬邀我比酒量,恕不奉陪,後日准來就是。」
花四姑一看來人,便認出是昔年吃過大虧,為他洗手的大對頭新疆大俠老少年神醫馬玄子。他劍術精奇,尤其所練罡氣厲害非常,如何還敢還手?正日未到,當著許多外人現眼丟人,不禁又急又槐又怕。正想交代兩句場面話,微一驚疑之下,敵人已揚長走去。
查洪也認出來人是馬玄子,雖只昔年見過一面,久負盛名,不曾對敵。但那股子罡氣,僅僅掃中一點,已然嘗到滋味。知道自己和花四姑兩個好手合力全上,也不是人家對手。瞥見花四姑慚惶失措之狀,好生難過,情急智生,故意反身把雙臂一橫,作出暴怒神情,暗運真力往上一提氣,鬚髮皆張,厲聲大喝道:「我已答應人家,四姑今天無論如何也須看我薄面,不能追趕!到日老葛如做縮頭烏龜,把我這顆老頭切去抵他好了。」
花四姑老江湖,何等機警,明白查洪是給自己圓場遮羞,不等說完便厲聲喝罵,作出向前拚命之狀,吃查洪攔住,不令追去。不料一旁卻惱了廣幫丐首蔡烏龜和廣西白象山主鐵手箭獅王雷應、河南新蔡縣宏化寺方丈神力羅漢志朗、福建興化縣長清觀主火真人哈妙通以及雷應的女兒玉鉤斜雷紅英等五人。
原來雷應人頗剛直,生平只有晚年納妾所生的一個女兒紅英,平日鍾愛非常。這次原是受了廣幫中人輾轉卑禮延請,心想自己出身綠林,女兒難得配到好親。因聞這次北山講理,明是廣幫群丐約人惡鬥,實則什麼樣的英雄人物都有。意欲藉此物色愛婿,看中以後,當時不說,事後再憑老面子,想法輾轉請人前去提親,就便還可與老友查洪敘闊。本非實心幫忙而來,到後偏又看見好些男女淫賊、鼠竊狗偷,越發看不順眼。惟恐女兒受了熏染,便借好賭為由,每日除卻席間與眾一聚外,飯後便約了幾個老朋友斗紙牌。紅英照例隨侍老父,片刻不離,也從不與人交往。
雷應當晚正和同來二僧道在花家所備靜室之內鬥牌,兩次聞說來了敵人,傷人盜寶。
三人因聞被殺的正是平日痛惡的淫賊,呂、郭二妖道為人更是淫凶萬惡,樂得任他晦氣丟人,置若罔聞,連門都未出。后聽火起,覺出事漸鬧大,眾人都出,關著花、蔡二人情面,不便再行袖手,只得收牌走出。剛到外面,遇見蔡烏龜,說起前情,三人倒有兩個與葛鷹有過節的。神力羅漢志朗是昔年和查洪一起為在人前說狂話,吃葛鷹戲耍個夠,還被愉了個精光,後來尋找到人。和查洪一樣,白累了一整天,打了個不分勝敗而散。
哈妙通是為了一個鏢行朋友吃葛鷹將所保紅貨盜去,尋到人後,鏢未奪回,反被打倒。
這還不說,最可氣是葛鷹知道鏢頭人情太寬,本領也高,不願樹這強敵,明要不說情理,等將自己打倒以後,才說鏢頭是好朋友,本心沒想開這玩笑,只為那鏢落在所轄地面,特為鬧這一手來臊自己皮的。挖苦了一頓好的,卻當著自己和原鏢師將鏢如數放下,揚長而去。當時愧得恨不能要尋死。那鏢師偏又是個新出道的,不懂過節,只向自己略微安慰,起鏢就走,無法找場,不過當時找場也真來不及。如此一怒出家,另投明師苦練了十年,自覺仍非葛鷹之敵。無法中想法,練了兩件火藥暗器。在江湖上雖成了名,仇人行蹤飄倏,無可捉摸。一直又是多年不曾相遇,俱都痛恨入骨。
這時一聽,今晚來的竟是葛鷹,本就眼紅,再經蔡烏龜一說仇人如何狠毒可惡等情,連雷應父女也都大怒。正罵查洪古怪脾氣,意欲候到二人打完上前攔阻,忽見飛來一個矮胖老頭,身法快極,只一照面便將仇人引走。因相隔不近,花四姑是個老手,吃馬玄子罡氣一撞,退得形勢極好,活似發覺敵人突如其來,有心縱退之狀。查、花二人再一做作,越像真事。三人和馬玄子俱是聞名不曾見面,仇敵如此猖狂,查洪還不令花四姑追趕,不由怒火上升。火真人哈妙通首先大喝:「葛鷹老賊慢走!可還記得你哈三爺么?」聲隨人起,接連兒縱追將過去。跟著神力羅漢志朗、鐵箭手獅王雷應、玉鉤斜雷紅英父女以及蔡烏龜等一干不知來人底細的黨羽紛紛吶喊怒罵,各持器械一同追去。
花四姑見狀知道要糟,自己尚還做出不肯甘休神氣,其勢不能再行勸阻。查洪又是一個古怪脾氣,心目中只向著花四姑一個,餘人無一看得上眼,尤其痛恨二妖道和一干惡丐盜黨。雷應等三人雖是多年老友,因和妖道惡丐做了一路同來,連帶著也生了惡感,這時又見花四姑當人丟臉,巴不得眾人追去,吃馬玄子碰了回來,好同扯直,只厲聲朝苗氏弟兄、花家眾徒黨大喝道:「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不能倚仗人多勢眾。你們做主人的不能攔客,但是他們只管各有過節,我們卻不能壞了規矩。」
花四姑一想,自是主人,負著重望,落在自己家中失了盜已是丟臉。這一干人再因追敵受傷挫敗,其勢不能和查洪一樣,講著橫理,坐視不管。真要講打,又打人不過。
呂、郭二人在此也好,偏又追敵未歸。干看著吃虧丟人,無計可施。相隔會期只剩兩日,自己所約請的兩個異人尚還未到。起初還把呂、郭二人倚若長城,照一看今夜情景,正經對頭好些未露,隨便來了幾人,已被攪得河翻水亂。未來勝負可想而知。本可退隱安居享福的人,偏為了一時好勝,又為鍾愛苗秀,多年未營舊生涯,起了貪心,打算明春出馬再做一票大的,回來給過繼侄兒苗秀成家立業,然後正式金盆洗手。恰值廣幫丐頭求助,要借地方和上天竺俠丐邢飛鼠講理,拼一死活存亡。以為這是使愛侄成名露臉的時會基礎,不料兆頭這惡。眼看一世英名就要斷送,連急帶氣,加上適才吃馬玄子罡氣一撞,當時不覺怎樣,實則內里受傷也不算輕,怒火上攻,全都發作。只覺頭暈眼花,喉間發甜,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幾乎暈倒在地。查洪一看不好,忙即扶住,一面急喚苗氏弟兄,一同扶進去不提。
這時火真人哈妙通等已將敵人追上。神醫馬玄子、神偷葛鷹同了祖存周本已行抵谷口,聞得身後吶喊之聲,馬玄子道:「老葛,你的好朋友邢飛鼠來了。他們坐船來的,大家都在金華江上。我來對付追兵。你快去吧。」葛鷹道:「老馬,不行!這裡頭有一個是我親家,我不上前,好像怕他似的。」馬玄子剛說了句「放屁」,哈妙通已向三人身前縱落。葛鷹忙道:「親家來了,老馬你先莫出頭,省得把他們嚇跑,就沒意思了。」
馬玄子道,「只一打一,我就不管。好些人在船上等著你,放快一點。」葛鷹道:「曉得。」二人說時,雷、蔡等人也相繼趕到。
哈妙通喝道:「葛鷹老賊,你當哈三爸倚多好勝么?你們三個人,我們也只要三人陪你,有什麼本領,使出來吧!」雷應、志朗聞言,手指祖、馬二人,正要發話問名叫陣。葛鷹喝道:「且慢!這紅臉胖老頭,你們都上去也不是對手。他不比我,只一出場就沒戲唱了。還是我和哈老道先打一場的好。」未一句話才脫口,照準哈妙通,揚手便是一劈空掌。
哈妙通因是多年積仇一旦相逢,自恃煉就烈火飛蝗弩,又練了十多年的氣功。自己這面人多,敵人神態從容,照例不先發難。想要交代幾句,把話表明再行動手。萬沒料到這次葛鷹看出敵人腰間革囊內露出兩根鐵管,閃閃放光,知是火器,口裡說著話,暗中早打好了一個壞主意,冷不防先發制人,這一掌足用了八成力。哈妙通驟出不意,如何抵擋得住,當時猛覺一股極大勁力當頭壓到。知道葛鷹心狠手黑,恐被打中頭部要害,忙使左手護住面門,同時將頭一偏,身往側閃,待要避過,猛又覺敵人身形電一般由左側閃過,腰間好似碰了一下,暗道:「不好!」驚憤匆迫中,趕急往斜里縱出兩丈遠近,心中憤怒已極。腳方落地,正待上前拚鬥,忽聽紅臉老頭笑罵老葛:「你怎麼老改不了這賊脾氣,又偷人家東西?」
葛鷹道:「你不是要快么?存周,這討飯袋送你將來聘老婆吧。」哈妙通見敵人仍在原地,神力羅漢志朗已然接著動手,聽出話因不好,忙摸腰間藏暗器的革囊,已然不知去向。原來葛鷹上來,驟出不意一掌打下,就勢飛身躥過,乘著敵人驚慌閃避之際,手一探便將左脅革囊摘去。這原是一個猛勁,全仗身輕膽大心靈手准才得成功。
哈妙通先用左手上擋,左脅已是空虛。再以敵人來勢神速,措手不及,那麼久經大敵的有名人物竟致受人暗算,才上場便失了風,不由急忿交加,厲聲大喝:「老賊無恥,我與你拼了!」聲隨人起,只一縱便回了原處。葛鷹笑道:「你和禿驢想兩打一么?」
哈妙通方喝:「老師兄退下!等我一人會他,省他說嘴。」同時忽聽哈哈笑道:「說好不許兩打一,你們想倚多為勝,一齊都上。那倒可以,還有我老馬呢。」
獅王雷應父女本也躍躍欲試,忽然苗成著一徒黨趕來,告知他紅臉胖老頭是新疆大俠老少年神醫馬玄子,當時醒悟,適才人才出現,主人便自縱退,實已受傷。久聞此人劍術自成一家,更擅有無形罡氣,所煉飛劍尤為出色,眾人都上也非對手。不禁大吃一驚,一聽發話,便知不妙。忙喊:「我們單打獨鬥,不可伙上,哈賢弟且慢一步!」話未說完,只見馬玄子左手一揚,志朗首覺罡氣對面撞來,先自平空後退,幾乎撞跌。哈妙通也似掃中了些,歪向一旁,側退了兩步。緊跟著又聽馬玄子發活道:「老葛你已勝了。和他們這些死不認輸的玩意胡纏什麼?還不隨我到船上吃酒去!」說時,手朝眾人又是一揚。雷應一見不好,不顧招呼別人,忙把女兒拉開。眾盜黨本就憤怒,都想上前動手,只聽呼的一聲,志朗、哈妙通相繼側退。方自奇怪,猛覺一股絕勁的罡氣撞將過來,全都立腳不住,紛紛撞退,總算馬玄子未下絕情,追來這些人武功俱有根底,未受重傷。可是敵我強弱已分,誰也不敢討沒趣,各自面面相覷,做聲不得。
眼看三個敵人從容說笑轉身要走,心正難受,忽聽破空之聲起自谷口來路上空。飛來一白二青兩道光華,疾如流星,到了頭上直射下來。眾盜黨看出來人飛劍與呂、郭二妖道不似。當是敵人又來黨羽,方自驚疑。來人已然現身,乃是三個中年男女,一落地朝馬玄子看了一眼,意似失驚。正要開口,馬玄子已先笑道:「上月我在江西,聞說你們為老花婆卑禮所動,要來助拳,我還不十分信。果是真事。今日相見,意欲如何?」
來人中有一年紀較長的躬身答道:「後輩等新來,還不知這裡的事。來時聽谷中人說村中有人擾鬧,趕來才知老前輩在此。如已事完,且請回去。等見主人間明詳情,看是能了與否再作計較。後日方是正日,後輩也許前往觀看。老前輩同貴友們請先行吧。」
馬玄子笑道:「只恐你們也難了呢。邢飛鼠這面請的有好幾位都是令師好友。不要把事做錯,挽不過來。」來人答道:「後輩知道。」馬玄子冷笑了一聲,便和葛、祖二人揚長走去。
眾人中只獅王雷應認得來人中有一個是崑崙派前輩名宿小髯客向善再傳弟子跛師左心的愛徒赤鐵劍夏雲翔,為方今劍俠中有名人物。看那來勢,劍術並不在呂、郭二人以下,見著馬玄子都以後輩自居,甚是謙和。又聽邢飛鼠這次約有好些人俱是夏雲翔師父跛師左心的好友,當然也是劍仙一流。仇敵厲害可想而知。個個氣沮神喪,心中難受說不出來。這時花四姑也緩過氣來,聞說山外號燈傳信,來了三個自己請來的高人。已然乘機裝病,不便出迎,只得推病到底,由查洪和苗氏弟兄代出迎接。獅王雷應等也紛向來人請教姓名,互致欽慕,接了進去。還有二人,一個是夏雲翔的師兄仇去惡,一是二人的同道好友秦瑛。
夏、秦二人乃花四姑昔年輾轉交下的好友,尤其秦瑛,未出家前是個俠盜,為仇人所傷,中了毒箭命在旦夕,幸遇花四姑路過,只為慕名傾心接納,親身為他日夜飛馳,往返三百里,當夜求來解藥,才保性命。因仇家勢盛力強,大仇難報,費盡心力拜求高人為師,學成飛劍,得有今日,本就感恩懷德,花四姑又以卑辭厚禮請求相助,誼無恝置,所以連仇去惡也強約了來。雖聽馬玄子說對方有好些前輩高人,依然要幫到底,不肯中途罷休。到了花家,苗氏兄弟領入內宅,花四姑再一扶床哭訴,知道事難善罷,自恃劍術高強,盡得師門真傳,來時因聞對方頗有高人,惟恐不勝,並還約了兩個極厲害的朋友,覺著還能一拼。對方那些老輩不過與師父相識,並非本門尊長。師父正當閉關修鍊,誰無知好?就知道也不至於十分見怪,至多看老面子,不與正面交手,改由別人應付好了。想到這裡,心氣一壯,一面安慰花四姑。退到外面,三人背後一商量,對方虛實難知,不如先禮後兵,假作拜望諸老輩,前往江邊船上,看看邢飛鼠約請的都是幾個什麼樣的人物。能敵更好,不能敵,乘著明日這一整天,還可趕急多約兩個能手前來應付。
剛剛議定明早由夏雲翔前往,忽報呂、郭二人迴轉。苗氏弟兄陪進來,與三人引見。
雙方因是門路不同,三人拜師煉劍之時,呂、郭二人已然隱遁匿跡多年,新近才又出來走動,都是聞名未見,互相客套一陣。苗氏弟兄擺上接風酒宴,席間問起追敵之事,才知中了誘敵之計。那三個蒙面敵人劍術甚高,一味循環引逗,並不十分猛斗。略一交手便即遁去,神速已極,竟不及施展別的法寶。欲待罷手,他又回身來追。鬧得不追不舍,追又沒奈他何,說的話更是氣人。起初怒火頭上欲罷不能,后被越引越遠,引到西天目左近,到一山頭落下,方自省悟欲回,三人忽來夾攻。呂憲明怒極之下,暗施法術,意欲一網打盡。不料山頭上出來一個老和尚,竟將法術破去。眾寡不敵,只得退了回來。
三人一聽西天目山頂和尚,心中一動,當時不便追問,席散各自安歇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