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深機密阱 伏莽刺清官 除暴安良 中途驚醜類
舜民等下人走出,悄問這次棄官經過,才知堯民因公開罪督撫,以前京中朝貴,得罪的又多,內外排擠,幾乎受人中傷。雖經幕中好友設法彌縫,免去陷害,旋即急流勇退,告老休致,可是對頭氣仍不出,暗命隨伺護院的武師勾結綠林中入埋伏中途,意欲連堯民全家老小一齊殺害,事情真箇險到極處。也全仗著一位異人暗中保護,方得化險為夷,安抵故鄉。因路上那異人曾殺死兩個對頭派來的盜黨,雖然殺得巧妙,好似與堯民無關,終恐事泄餘黨上門尋仇,所以趕回,與舜民共商預防之策。舜民也把自己所遇大略說了,因聞知魏良夫。錢新民兩個運籌策劃的名幕好友和那異人俱同了來,在後花園客館中居住,立時請見。堯民說:「良夫、新民少時自來,異人雖然在此,常時外出,行蹤無定,除魏、錢二人和自己外不見生人。你倒願見,但還有葦村在座,不便勉強。
好在你已回家,早晚可見,不必忙在一時,可明早抽空來見一面,等葦村回杭之後再行常聚暢談好了。」舜民只得罷了。葦村與堯民兄弟雖是戚好關心,但知堯民得罪入多,事關緊要,恐他兄弟久別重逢,或有背人的話,略敘寒溫,便推看桌上書畫,走過一旁。
堯民兄弟為人周到,恐他多疑,又知他嘴敞心直,除了凡句機密的話把聲音放低略說大概外,余者都是尋常談話,故使聞之。等話說完,下人開上點心,葦村走過,舜民重又補敘前事,只隱起途中遇盜、異人相助一節。舜民乘便,又進去拜見了一會嫂子。
葦村聽出事情已完,當是想念兄弟,故作驚人之事,深以堯民此次急流勇退、早日歸田為然。跟著魏良夫、錢新民來見,賓主五人一同暢敘。堯民作內外官多年,飲食也甚考究,彼此談宴甚樂。虞妻早帶蘭珍隨後趕來,拜見兄嫂,由堯民之妻張氏後面備席款待,在席女眷都誇蘭珍溫柔貌美不置。外面堯民又給兄弟籌議了一陣納妾之事。舜民說虞妻甚愛此女,已拜姊妹,娶時須按妻禮相待。堯民人較古直,又聽舜民匆匆說個大概,不知詳情,老大不以為然。後來還是葦村說起江中遭風遇險,二女相救經過。堯民一想,久別的垂老弟兄,他又中年無子,平日堅不納妾,自己都曾函勸多回無效,難得答應,既是一個奇女,又出弟媳心意,何苦再強他不歡?也就不再堅持成見。舜民見這一關居然通過,別無阻礙,可以略報二女和蘇翁高義,心中大喜。五人談至深更,女客散了多時,還未捨得分別。後來堯民恐葦村途中勞頓,須要早息,言明先住舜民家內過幾日,再請來己家下榻,白日往來兩家,分別延款,方始拿自己坐的轎於送回安歇。
舜民到家,經虞妻轉敘嫂氏所說途中涉險遇救經過,竟比自己所經歷還險得多,好生驚異。次早堯民下帖請客,舜民陪了葦村同去,假說往後院與嫂氏請安,並查看侄輩功課,才得抽空到了後園,見著魏、錢二入,一問異人,天方黎明,便說要去雁盪訪友,約有半月歸來,再與舜民相見,已然不在,舜民無法,又向魏。錢二人細問異人來歷,才知堯民這次僥倖免禍,也是一念之善所致。
原來魏良夫雖是個不第秀才,但是學問淵博,多才多藝,刑名錢穀之學均所擅長,智計尤為過人,因為屢試不第,家況清寒,不得已幕游在外,頻年流轉,始終不曾遇到一個識貨的好東家。先經朋友引薦,在前任閩桌署內當幕賓。東家是個識字無多的貴胃,官由愛緣奔走而來,每日只知巴結上司當道、酒食徵逐,公事都操在兩個親近幕賓和心腹家人手裡,對他並無一點器重。良夫雖覺無味,但是為家所累,莫可如何。終算東家出身華族,手還大方,只管看不起他,沖著薦主情面,錢卻沒有少送,良夫性喜登臨,反正無什麼事辦,便擇了好山好水之處選勝探幽,游它一個盡興,往往一出門就是十天半月,東家也不來過問。
正過著清閑歲月,東家忽為親信惡幕所誤,貪了一筆大贓。御史風聞入奏,朝廷震怒,派員密查。仗著京中顯要多半世交,得信尚早,查的人又受了請託,雖然沒有把事鬧大,官卻丟了,後任便是堯民接替。良夫機智絕倫,長於料事,當前任事還沒有發作,便看出照此鬧法非糟不可,想起自己白愛人財,未曾效力,有心想給他出個主意消禍無形,偏生東家被那兩個惡幕把持,輕易見他不到,如何可以生效、人微言輕,說也無用,同時又恐事情鬧大,萬一受了牽連;冷板凳業已坐夠,無意再在福建勾留,便寫了一封信辭館。本意書上即行,誰想東家雖是昏庸,對人卻厚,見他求去,竟送了很厚的程儀。
良夫終覺就此丟下一走,問心不過,行時盤算了一陣,寫下兩封信,一封道謝,一封隱去姓名交給東家一個老年世仆,裡面寫的便是給東家免禍的計策,煩他到事發時再行呈上,後來查辦的人雖受朝貴請託,因為人證確鑿無法消弭,好生為難。最終仍仗良夫這一封信,才得大事化小,含糊過去。
良夫信上以後,當日搬出衙署,尋了福州城外一個素識的廟宇清泉寺注下,打算侍過兩夭,買點土物,行即起身,迴轉浙江原籍家中看望一下,再打出門主意。不料那年福建大暑,時方初夏,天便奇熱,常下大雨,濕氣異常之重。剛住了一大,第二日便中暑發痧,幾乎死去。挨了好些天,病體略好,又長了一身濕瘡,雙足腫痛不能下地,共病了三個來月。容到痊癒,人既清瘦如柴,天又熱得人喘不過氣來。病體孱弱,如何敢走長路冒暑回家?只得打算秋涼之後再行他去。良夫偏又惦念家況,頭一次病才好些,便把所得程儀和平日積存的銀子分出多半,托便人帶了回去;下余少數旅費,二次生瘡病倒,早已做了醫藥之資,花個乾淨。還算寺僧是個方外之交,不特照常款待,遇到必需之用,還給他墊補。
可是寺在附廓山中,山名雪峰,寺址幽僻,沒有香火,寺僧寒棲,只帶三個徒弟,種著幾畝山田果樹,勉強夠用,也頗清苦。長此下去終非了局,如何還有還鄉的旅費、心中焦的,去到城裡一打聽,東家只是丟官,沒有闖出大禍,現時業已進京。幾個估量可以通融的尋常朋友,事有湊巧,就在這將近三月的光景,全都風流雲散。只打聽出原薦主升了陝西藩台,一則路遠,二則也不是個識貨的主人,上次轉薦,雖因自己水土不服,一半也是受他左右排擠,藉此推出門去,怎好往投,悶悶回到寺中,越想越煩,加上跑這一天中了點暑,連急帶受熱,三次又復病倒。尚幸沒有前兩次重,人能起能坐罷了。
這日午後下了一場大雨,山中氣候比較清涼,方覺身於略微鬆快。寺僧寒棲進房看望,勸他趁著雨後新涼,到山門外游散片時,免得老在房中枯坐,悶出病來。良夫不便拂良友好意,隨同信步走出。到了寺門外面,一看寒棲已命徒弟將左近崖坡上的一座山亭打掃乾淨,鋪下一張涼席,兩個蒲團,端上一大盆隔夜浸入井泉的瓜果,更恐良夫病後不喜生冷,又命徒弟在亭外坡石上升了個紅泥風爐,用松柴燒好一壺新泉,準備烹那新近從武夷帶回的新茶。
夕陽新弄,晴虹麗天,四圍山色,蒼潤欲滴。榕蔭柳蔭中,到處都是蟬鳴,「知了知了」之聲鳴和如潮,與遠近松濤泉瀑相應,匯為天籟。一陣清風過處,碧枝搖舞,雜花亂飛,起伏若浪。遙望山外平肢淺隴中,時有二三牧童叱犢歸去,出沒斜陽叢樹之間,笠影鞭絲,宛然如畫。景物既佳,加以主人情重,設備風雅,不覺煩愁盡去,心胸開朗起來。一會,小和尚將新茶煎來,寒棲命將瓜果切開,取些到亭外去吃,自和良夫對坐清談。良夫飲了半杯,方誇茶好水好,忽見山角下轉過一個中年人,便衣便帽,手夾一把遮陽傘,周身都被雨水淋濕,急匆匆低著個頭,繞著地下積潦,連縱帶跳,直往廟前跑去,看神氣頗似一個久慣跟官的長隨。良夫指對寒棲道:「老禪師,施主上門了。」
寒棲笑道:「荒山冷寺,素無香火。這人不是問路,便是投宿借齋。廟中還有兩個徒兒,自會酬對。我們只管品茗看山,不必理他。」
良夫方要說這人恐是前站,後面必還跟有他的主人。話未出口,便見山角小徑上又走來兩人,前行的是個年約五旬的老者,雖也穿著常服,神情動作俱都不俗,一望而知,是個微服出遊的達官顯宦。隨後那人身材稍瘦,年紀較輕,像是前行老者的幕賓。各自低著個頭提了兩襟,腳找干處,向廟前走去。身後不遠隨定兩個鄉民,用扁擔和衣服裹抬著一人,周身泥水淋漓,像是爛泥溝里剛撈起的神氣。良夫便對寒棲道:「我說後面還有主人不是、你看你的事情來了。照我眼力,那老者定是城裡的現任官府,出遊遇雨。
後面抬的那入想是失足墜入泥溝受傷,就近抬到廟中歇腳,討些飲食。你想躲開,由徒弟們接待,恐還不行呢。」寒棲也覺所料甚是,剛把眉頭一皺,還未答話,先那長隨已從廟中當先跑出,見了老者,搶步向前,打了一千,垂手稟道:「回老爺的話,這廟裡只有兩個小和尚在家,說他師父已陪一個姓魏的俗家朋友往前山看晚景去了;師父脾氣古怪,向來不應酬客人,這廟也素無香火,他倒能作點主。請老爺示下。」說時,小和尚也從廟內走出,見了來人,合掌行了僧禮。老者聞言,便對那小和尚笑道:「我們閒遊遇雨,路救一人。這裡離城市太遠,想借你廟少歇一會,用些茶水,借一塊板,抬他進城養息,走時給你香資。既是你能當家,不必再喊你師父回來了。」小和尚合掌恭身道:「小廟素無香火,救人是我佛門應做之事,請將人抬進去吧。」
良夫見來人似個貴官,說話和氣,全無一點俗吏威勢,甚是心許。正在留神觀聽,那長隨猛一抬頭,悄向老者稟道:「和尚就在對面山坡上,也不下來接待。」老者瞪了他一眼,意似不許多說。來人除長隨外都站坡下,背向山亭,本沒看見亭內有人,長隨這一說,被同行中年人聽去,回身抬頭來看,兩下相隔本只三四丈遠近,這一看,正與良夫彼此目光相對,互把面容看清,不禁同時「哎呀」一聲,一個由亭內跑下,一個覓路上山,彼此握手相視,喜出望外,哈哈大笑,各道「幸會」不置。原來老者便是新任桌司虞堯民,同行中年人便是他聘的名幕錢新民,與良夫原是十年前的舊交至好。到任后,聽人說起,良夫曾在前任幕中,因想有此好手,怎會惹出那樣大禍?心還不信,后才問出東家對他並不信任,日常出遊,事敗前早已辭官還鄉,心替良夫可惜,否則留他在署豈不多一臂助?堯民聞得有此好手,還令新民給他家鄉去信邀約,正盼回信,不想無心在此相遇。
二人見后,連忙一同下坡,見了堯民,同去廟中落座。堯民道了傾慕,俱甚歡欣,經此一來,寒棲自不能再作不理,少不得要敷衍一陣。好在賓主都非俗流,各自略分論交,頗為相得。那病人早經長隨安置僧房榻上,脫了濕衣,灌些熱水,人還是一息奄奄,不能起坐。坐定略談近況,堯民心還惦記所救之人,要親往僧房看望,新民便邀良夫同去。到了一看,見那病人是個短小身材的中年人,此時剛剛救醒,氣力雖然不支,二目神光外射,頗不尋常。良夫素精風鑒之學,常年旅食,閱人甚多,心中好生驚異。病人見三人進來,只睜眼看著,並無尋常乞憐感恩之狀,堯民、新民各寬慰了他幾句,也不答腔,反把雙口司上,二人也沒怪他。堯民回顧長隨張福問:「病人吃什麼東西沒有?」
張福說:「剛喝了一碗糖湯,粥就煮好,等衣服烘乾,便借門板抬走,只一到前面鎮上,便有藤轎好雇了。」堯民道:「我看此人不過剛有轉機,轎子如何坐得!還是門板平抬穩當。少時途中雇上轎子,張福可向人家借匹快馬,趕在前頭,將醫生請到公館等候好了。」說罷,又往病人榻前看了看,才一同走出,回到前面。寒棲己命徒弟下了三碗素麵上來。三人且吃且談,良夫問起救人經過。
原來堯民也是一個煙霞瘤癖,最喜微服出遊,選勝登臨,就便尋求民隱。為了常時出門,家眷不住衙門,另外訂有一處公館。到任以來,天氣奇熱,一直沒出過門,這日原因長樂縣出了一樁要案,有入上控,事主是個福州大紳士,家住鼓山附近,便和新民商量,借著游山為名,天才亮便趁早涼走出,先到鼓山探間了一回,找個鎮市吃了一頓午飯。福州富庶之區,二人穿著並不華貴,又是初出訪事,倒也無人看出。飯後打算回去,一看赤日當空,離城又遠,新民偶然談起雪峰之勝,堯民不覺心動,賈勇說道:
「回城更熱,這裡雖熱還有榕蔭之下的野風可吹、野景可看,索性游完雪峰再回去吧。」
新民恐他年老不勝暑熱,從旁勸阻,就要去也等日色偏西再去。堯民笑道:「茶館酒肆之中來往多是市儈,看見他們,先添了好些熱氣。下午再往,到時已近黃昏,無可留連。
此時前去,雖冒點熱,但是越往後越涼快,到了那裡正好時候。你看那邊夾道都是榕柳,坐轎倒熱,我們由樹蔭之下繞向前去,有你這位雅人同行談話,決不顯熱,不信你就試試看。真要中暑,張福還帶有上好救急瘀葯呢。老夫久慣這種生涯,少時趁著晚涼步月而歸,才知此游之樂呢。」
新民強他不過,只得應了。主僕三人路上向人打聽,知道後山有一廟宇,風景不惡。
原意就打算往尋寺僧談談,還未行抵山腳,便遇傾盆大雨,主僕三入,就張福帶著一把陽傘,也抵不住雨勢,勉強尋了一個略高一點的崖口避了個把時辰,雨才略住。堯民見濕雲嗡莽滿空急馳,天際斜陽竟似霧約紗籠、萬丈紅光時從雲隙中向地面迸射,雲層掩映,幻為霞綺,更有晴虹一道高亘天中,細雨蒙蒙,時隨斜風吹到臉上,濕潤潤的,頓覺眉字清涼,暑氣全消,胸襟為之一快。大雨之後,崖前平添了好幾十處飛泉,凹處雨水,積為急溜,到處水聲潺潺,與林鳥噪晴之聲相應。方和新民說,景物清麗,為到任以來僅見,峰后之景必然更勝,欲命張福朝前探路,看由何處可以繞過,忽聽左側有人「哎呀」了一聲。堯民聽出是負痛的聲音,疑心有人雨中失足墜崖,忙和新民走出尋視,見崖側不遠,上面飛瀑下垂,粗約二尺,下面是一小池塘,塘心深草多半枯焦。看神氣崖上原有一條瀑布,下注塘里,因為天早日久,瀑布塘水相繼乾涸,經此一場大雨,崖頂積水,又復隨流成瀑,所以塘里雖然有水,草卻是枯的。方詫人聲明在這裡,怎的未見?新民連喊「人在哪裡」,也無應聲。
三人正要順路尋去,忽見塘中水草響動,先還以為水蛇之類,定睛一」看,新民眼快,首喊:「人在塘里,張福快些拉他上來!」張福用傘柄俯身撥草一看,果是一個身材短小的中年人,全身浸在水泥裡面,想是口喊不出,知道有人救他,頻頻手足亂動,尚未身死。潭水本來不潔,倒處又有深草堆積,只半邊臉被水泡住,上半身地勢較高,不曾進水,所以沒有淹死。喚了兩聲不答應,堯民命他脫了長衣鞋襪下去,拉起一看,那人耳目緊閉,周身泥水污濕,乍看貌相和打扮都像是個讀書人。暗忖:避雨之前,老早看到崖前一帶並無人行。料是受暑發了急痧,心中煩渴,神志昏亂,望見池塘,以為有水,意欲就飲,一個立足不住,跌倒塘里死去,被冷雨一激,才有了一線生機。見他氣息僅屬,不能言動,當時動了側隱,忙命張福將身帶暑葯取出,與他聞上;旱後山中雨水恐怕有毒,不敢妄用,又塞了好些在他口內。待了一會,居然打了兩個噴嚏,堯民知道有救,命將前心解開,自取制錢給他刮瘀。
正刮之間,瞥見那人口袋內有一封書信,雖然被水浸透,上面字跡仍可辨認。心想此人形跡可疑,恐他如此暑熱急行,或者有什麼緊要之事,順手遞與新民,輕輕撕去信封揭開一看,不禁大驚。原來那書信只是寥寥幾行字,文既簡古,書法更佳,大意說那人是接信人的救星,一到便可轉危為安,還有兩句隱語不知何解;稱那人做星叔;信封上只「拜乞賜交三舍弟手拆」九個字,收受雙方都無姓名。最奇怪的是,當天七月十四,發信日期是七月初十,地點是在秣陵,收信人卻是福建,只沒說出哪一縣來;信上也有「星叔初十夜行,計程至遲望前可以及閩」的話。暗忖,古秣陵郡即今江蘇常州府治,去此數千里,四天工夫,快馬也不能到,這人怎有如此腳力?悄悄給堯民看了。堯民大是驚異,料非常人,急欲將他救醒。想起峰後有廟,正要命張福背往,恰值兩個鄉民在遠處經過,忙命張福跑去喚來。一打聽,村鎮人家左近雖有,比較還是那廟最近,決計抬往廟中討些水吃,給他把濕衣烘乾,略微歇息,再行抬回城去調治。那鄉民原是從鎮上賣完柴草回頭,只帶著一條扁擔和些草索,急切間找不到搭人的木板。新民出主意,叫二鄉民各把身上短衣脫下,連同張福和自己的汗褂,用草索紮成一個軟兜,將人放在裡面,外用草索連頭帶腳套上幾匝,將扁擔從中穿過,才得抬到廟裡。
新民說罷前事,又將那封信取出與良夫看。良夫見那信紙信封俱甚精雅,寫作兩佳,雖然被水浸過,因新民也是個名幕,揭貼挖補等手法均所檀長,再加天晴了好一會,紙已逐漸干透,除信封粘口水融,裂開數片外,信紙字跡依然完好。那隱語寫在信的後邊,乃「良冶莫致,前略未期,奈何」十個字,像是要找鐵工鑄什麼器械,語氣卻又發愁難找好手,以致前此策略難於成功。一件鐵器,何以看得如此重大,經時許久,竟會找不出一個好鐵匠?又覺不似。三人俱覺別有深意在內,當時想它不出。一會,張福來報,那人二次服藥之後,又給他餵了一些稀飯,神志業已漸清,只不愛理人,問話不答。適才衣服烤於,給他更換,他見錢物俱在,只沒了那封信,嘴皮動了動,似想問話,又止住沒說出來。臨出門時,忽問:「將才進房看我的是現任官府么?」小的把老爺和錢師爺的官銜和姓名跟他說了,他也沒托小的代他道謝,只說了句「難得」便把眼睛閉上,說話好似兩湖一帶口音,並請示行止。堯民見天已漸入黃昏,忙著進城延醫,因見寒棲不俗,又是良夫的好居停,特寫了五十兩銀子的香資,明日著人送來,並約定秋涼后常去公館談談,彼此結一方外之交。寒棲合掌謝了。
良夫早經新民代東家致意延聘入幕,賓主均非庸流,用不著什麼過節禮數。堯民更是愛才若渴,心儀已久,當時便請同行,良夫窮途之中得此賢主,自是高興,又急於想知堯民所救異人來歷,當時應諾。因是熱天,無須多帶行李,略帶兩三身換洗衣服,便即起身。病人始終閉目下發一言,仍由原來二鄉民借了廟中一塊木板抬送。寒棲及門徒送出里許,方始與良夫殷殷握別而去。
時已黃昏,晚煙四起,瞑色慾晦,走不多時,榕蔭月漏,遍野清光,碧空晴弄,纖雲不染,月朗星稀,分外高潔。一行趁著晚涼趕到鎮上,雇好藤轎小驢。病人因鄉民看出僱主大方,執意抬送到底,也沒換人。進城時,早已萬家燈火了。一到了堯民公館,張福和二鄉民相次先到,張福最先到家,一面命人去請醫生,一面命廚房準備接風筵席,鋪陳來客和病人下榻之所,然後迎上二鄉民,引他們由後門進去,從優開發腳錢,將病人安置在花園閑房以內。堯民等三人跟著坐轎到來,先去花園看了病人,等醫生趕到,看完脈象,開了藥方,才往前廳人席歡敘,那病人原是冒著酷暑,曉夜趕行,途中染受山嵐瘴毒,發了急痧,眼花尋水,誤落泥潭。本已身死,後來吃暴雨崖瀑一衝激,雖然微微蘇醒,但只心裡明白,不能言動。尚幸為人機警,本質強健,聞得崖側人語,強掙著喊了一聲,總算五行有救,遇見堯民這樣好人,偏又帶有對症的急效靈藥,經過兩三番急救診治,立即出死人生,脫離險境。堯民席散后,幾番著人探視,回報面色已轉紅潤,屢稱口渴,想吃冷的,醫生原令備有西瓜,下人切了端上。病人一路大吃,吃完又睡,始終不發一言。堯民命兩個小廝用心伺候,不可稍有怠慢。賓主兩人談到夜闌,方行分手安歇。
堯民回上房時,天已三更過去,正擬順便前往探看,剛一走進花園內,便見一個服侍病人的小廝如飛跑來。喝住一問,說病人二更時忽把兩小廝喚至榻前,說:「我病已好了大半,現要關門熄燈安歇,你們自去歇息,明早再和你們主人相見,夜來不要進房驚擾。可到前面告知張管家,如有入來探看,可代婉謝回去。」那兩小廝一名侍琴,一名侍棋,年只十五六歲,人均機靈,見來客雖非素識,主人卻那般看重,侍應甚是留心,當時答應退出,只在左近園中乘涼,因防病人夜間呼喚,並未離開。算什半夜裡不會來人探看,樂得偷懶,也未往前面送信。三更過後,見天上風起雲升,星月盡掩,侍琴想起病人房內後窗未關,恐少時風雨,天氣轉涼,受了感冒。繞到屋后關窗時,探頭往裡一看,屋裡燈已熄滅,暗影中,好似白珠羅紗帳內並沒有人。先還以為屋中大黑,沒有看清,忽然一陣狂風吹來,將屋裡掛的字畫吹的沙沙梆梆亂響,正要進去,跟著一個雷閃打過,電光照處,床上果然空空。不由大吃一驚,喊了兩聲,沒聽病人答應,情知有異,因房門已關,便喊來侍琴,一同翻窗進去。將燈點起,四外一找,哪有病客的蹤跡?
二人大驚,侍棋守在那裡,侍琴趕往前面報信,正遇堯民走來,聽他說完,忙命侍琴去請新民,快到花園相見。
這時天上密雲未雨,雷聲殷殷,電閃似金蛇一般在天邊亂竄。各處甬道游廊上,掛的紗燈多半被風吹熄,到處黑洞洞的。新民剛把良夫安置,由花園另一一面向外走,眼前一花,好似有人向前擦肩而過,定睛細看,並無一人。心中驚疑,方要喝問,又聽對面步履之聲,近前一問,正是侍琴,說「病客半夜裡不見,老爺現在他屋內坐等,請師爺就去。」新民連忙趕往,堯民正在病客房中,手裡拿著一一張紙條,在那裡沉吟不語,見新民走來,便道:「新民,你看這事多怪,你先看這位朋友給我們二人留別的字。」
新民接過一看,那信先被風吹落,經侍棋在床邊尋到的,紙墨都是適才醫生開方所剩,上寫:「百死之身,得脫鬼趣。只以受人之託,所事未終,時機雲邁,不逞寧處。病孽少祛,值已更闌,未敢重勞清慮,留為拜別。歉咎至極,事竟荊見,再當泥首,謹拜留上虞、錢二公足下。泥中人頓首。」三行小楷,書法褚河南,茂密朗潤,看去很用過幾天工夫。看罷,方自尋思。
堯民命將前書取出比看,新民因那信已干,恐東家索看,到家更衣之前,仍放在衣袋內。聞言伸手去摸,業已化為鳥有。猛想起適才暗中行路,似有一黑影擦肩而過,定被那病人取去無疑,便和堯民說了。知是飛行絕跡的異人,書上語氣真誠,不落尋常感恩圖報俗套。看他受人之託,從數千裡外冒暑長征,銳身急難,幾於葬身溝壑,剛得重生,又復力疾赴難,生死不渝,這等高風俠行,毅力誠心,尤為難能可貴。二人談起,俱甚敬佩。算計他必要重來,便囑二童不許向外張揚,明;刁對人只說病人半夜裡病癒,與老爺見面,說家在近處,身有要事,必須回去,改日再來暢聚,已然辭別。囑咐停當,分別回房安歇。第二日重設延賓之宴,聘請良夫人衙,與新民共辦筆墨。堯民世族科甲,又是行家,幾天過去,便看出良夫的真才實學,越發看重,相待甚優。良夫窮途知己,感恩圖報,盡心襄助,自不必說。堯民幕中有了這樣好手,官聲益發大著,起初總以為所救異人不久必來,誰知光陰易逝,一晃過了年余,並無音跡,先還不時談起,日子一久也就不在話下。
堯民為人方正清廉,疾惡如仇,京中當道,本就得罪很多,偏生這年新任閩撫出身紈絝,人極糊塗,卻好武勇,院衙養著不少教師護院,什麼樣人都有,常在外面狐假虎威,魚肉良善。這樣上司,堯民哪裡看得起他!遇見有入滋事,立即執法以繩,不少寬假。閩侯縣令黃應瓊恰是堯民年侄門生,少年風骨,守正不阿,秉承老年伯的意旨,決不留情,一味公事公辦。閩撫不懂公事,幕中都是一些清客蔑片之流,只一護短,便栽跟斗。想拿首縣出氣,只拿不著人家錯處,又有堯民為作護符。還算藩司是個好好先生,與雙方一是友誼,一是世交,常出來作和事佬。堯民又有良夫、新民二人力勸稍微容讓,否則僵局更多,簡直不能下台。閩撫在自痛恨,無計可施。後來嫌怨日深,閩撫把這兩人看作眼釘肉刺。
正在無可奈何之際,忽然有人帶來一個幕賓,是個好猾小人,到不幾天便給東家出主意,一面專人進京賄托當道,找兩個奔走權門的御史,風聞入奏,參劾堯民、應瓊。
一面又買串刁民,上控閩、長兩縣,命手下武師夜人人家,做出賊證,教官府審間不清,他卻據以撤革查辦。準備萬一參不動堯民,先去掉他的爪牙。容到此計不成,索性再命武師下手行刺,必欲去之為快。堯民本不知情,這晚賓主三人正在後園夜飲暢談,忽然接到一封密函,先把好謀和盤托出,未了卻勸堯民急流勇退,否則朝有權臣大敵內外謀孽,目前小人道長,日夕設計傾陷,終難免患。函長千言,披陳利害,甚是詳明,筆跡署名,正是那自稱泥中人的異人,三人見對方陰謀果然狠毒,並且他身邊養有不少飛檐走壁的武師,怎麼樣也要吃他的虧。
堯民年來官情原本淡泊,復經良夫、新民力勸,決計潔身全軀而退,辭官歸隱,只不願連累黃應璩和長樂縣兩個門生屬吏。三人徹夜熟商,經良夫想出計策,一面命人進京打點,一面把閩、長兩縣召來,授以密計,應付仇敵,並說:「我已歸遂初服,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勸令暫時先己告病引退,以免危害。二人一聽,也害了怕,均都依言行事。各費了無數心力,勉強挨了數月。仗著異人報警,得信尚快,居然搶在頭裡。
言官參奏堯民未成,反得了一點小處分。閩、長兩縣一面告病,一面竭力提防,總算化險為夷,平安卸任,不敢在省里停留,各自設法另行謀幹去了。風波平息,堯民辭章早到京里。那些仇家沒參得動他,仇恨越深,正打算示意閩、浙督撫聯銜參奏,閩撫更是不肯甘休,難得他自肯知難告退,自是稱心,聖眷只管優隆,終為權好所惑,准了奏摺,原品休致。
堯民存著戒心,退志堅決,發奏摺時公館未退,家眷悄悄先行,跟著起運書籍行李。
等新任到來交代,原已辦好相候,從容度過,假作因病謝客,實則第二日便派了兩名老家人暫守空房,隨後再走,自和兩個幕中良友、得力家人張福,輕車簡從,微服宵行,離開福州省城,往永康故鄉進發。三人行在路上,只說事機縝密,仇人決不至於覺察。
誰知閩撫所延惡賊也頗機警。起初行刺原為閩撫忿極相拼,及見人已辭官,省里行刺難免要擔處分,路上便可推之盜賊。好在院衙內這類充刺客的人物又有的是,又見上次陷害堯民,對方好似未卜先知,應付裕如,越發加了小心。一面改變方略,一面暗命心腹不分曉夜窺伺行蹤。堯民這裡剛走,閩撫早得了報告,立派兩撥謀勇兼全、與沿途綠林中人通聲氣的刺客尾隨下來。
堯民等三人,因閩、浙交界好山好水甚多,沿途正好就便登臨,還在睡里夢裡,這日行經延平府城外。延平古名劍州,地居閩江上游,乃閩。浙水陸兩運要衝,官驛所經,江中木排商船往來如織,市廛甚為殷富,堯民因在路上聽說江邊有一臨江樓,菜看茶點均負盛名,忽動酒興,想去痛飲一頓,在當地歇上一日,少烷征塵,再往浦城趕去。良夫新民也未勸阻。好在沿途都是官道大路,盡多繁盛之區,一行所用舟轎車馬,為了避人耳目,都是相度情形,隔縣零雇。當時先尋了一家中等客店住下,開發輿夫,命張福看家,自在店中要吃的。賓主三人一同問路,往臨江樓酒館中走去。到了一看,那樓面江而建,正當鬧市之中,分上下兩層,共是三間門面,設備甚是富麗。這時正當中午飯時,雅座業已賣滿。還算堂倌有點眼力,看出三人氣度不似常人,另眼相看,設法把樓梯口那間小雅座,向兩個要走未走的熟茶客勻讓出來。
三人入內坐定,先要了一碟肉鬆、一碟紅糟鰻魚、一碟燴鮮蝦、一碟涼拌珍珠筍、一斤竹葉青,先飲了一陣酒。良夫在閩較久,歸他想菜,又要了炒鮮蝦仁、糖炒白鮮、蝦於筍片、扁食燕皮、紅燒魚皮、銀肺湯六樣。堯民嫌少,叫堂信再報拿手的菜,堂倌剛報了兩吃琵琶蝦和芙蓉雞圭,忽聽外室有兩人說話,都是北京口音。一個說道:「你說這事夠多新鮮,就這一會的工夫,四個大活人,他媽屬螃蟹的,楞會橫著就顛啦!」
一個答道:「你這是多餘,操這份心於嗎,他反正得打浦城、仙霞這條路走,前站不還有趙爺他們侍候不是,咱們哥幾個,誰還分誰,誰辦下一樣?只交得上差就得。聽說這館子怪不錯的,樂得歇歇腿,吃頓好米飯,再追上去也來得及。我在福州這幾年,口味也隨了人家啦,什麼腥的臭的,滿沒聽提,你怎麼著?」一個道:「我倒也能湊合一氣,可是先提那檔子事別瞧著容易,我這幾天真犯嘀咕,心老不定。」底下聲音便小了下去。
良夫聞聽,首先心動,忙和堯民一使眼色,音放低,把學來的閩語告知堂倌:「不必報了,只撿好的拿來就是。
一面起身,由簾縫向外愉看。只見近側不遠,緊貼樓柱一張桌旁坐著兩人。對面是個麻子,身材高大,紫黑臉膛,額有刀瘢,濃眉如刷,二目凶光外射,滿臉豪橫之氣。
另一人也是個梢長大漢,只比麻子身材瘦些,背向雅座,看不見臉。時雖深秋,南方地暖,二人都把長衣脫去,身上只穿著一身夾襖褲,都是上面密扣緊身,下面絲帶綁腿,青布襪子,虎頭皂鞋。桌旁椅上斜靠著兩件行囊,粗只尺許,卻有三尺來長,二人長衣搭在上面,內中好像包有兵器,一望而知是北方豪強之士。堂倌剛把酒菜送上,看神氣剛到不久,良夫何等機警,一聽二人所說口氣,便想起泥中人告密信上,曾有對頭著人行刺之言,料定堯民行蹤已被對頭髮覺,派刺客暗跟下來,並還不止一撥。因避嫌疑關係,不在福建境內下手,意欲尾隨到了閩、浙交界山野無人之地再行發難。只不知二人既是如影隨形、寸步不離的跟隨,適才住店開發輿馬,並未覺察隱避,二人怎會同失迷了所追人的蹤跡?好生不解。
見二人已在狼吞虎咽,大吃大喝,不再說話。又見堂倌端了適要的菜快進房來,忙即歸座,等堂倌放菜去后悄悄告知堯民,新民。二人本也聽出有異,心卻鎮定,便商量脫險之策。新民先主張乘刺客走迷之際,由當地改道,或雇舟船溯江上駛。良夫答道:
「不妥。刺客不只外邊這兩個,他們認得我們,我們卻不認得他們。一則敵暗我明,二則敵人羅網周密,我們俱是文人,不但手無縛雞之力,連長路都走不動。舍卻官驛正路,便須由仁壽入山,走武夷山中樵徑,仍須由仙霞關出境,他派人在關口要路上一堵,便難逃脫,並且這條路,我只在前往幕中時游過一次,也未走完。風景極佳,但是險峻之處太多,有時連個樵徑都沒有。東翁平日養尊處優,望六的人偶然乘興游山,健步登臨還可,這般險路如何走得、全省都在對頭勢力之下,刺客都是武勇之徒,一發覺我們失蹤,自必追騎四齣。我們白受許多辛苦,走個二五天,他只一天便可追上。尤其我們的行止氣度不似常人,一望而知,怎麼改扮也逃不過江湖上人的眼裡。要改道,只有就這裡沿富屯溪溯流西上,經邵武、光澤,改道江西邊境,越過大杉嶺,再繞出上饒、廣信,由玉山縣回浙,可以免過仙霞關要口之險。但是路程要遠出好幾倍,難道人家就想不到?
終歸不是萬全之策。」
堯民拈髯微笑道:「二位老弟快吃罷,酒菜都快涼了。事緩則圓,死生有命。自問生平並無隱匿,或者不致遭人兇殺。此中只宜飲酒,何必為此鼠類敗人清興?有話少時再商量。來來來,大家同干這一杯。」新民聽他語聲頗高,恐被外面刺客聽去,大吃一驚,連忙勸止,手按簾隙外視,那二人正在賭酒豪飲,似未聽見。方想說險,見良夫面有笑容,也和堯民一樣,不以為意。心中奇怪,因良夫也在勸酒,料有佳謀,不便再問。
三人酒量都好,這酒添了一斤又一斤。容到盡酣,飯座都散,換了一堂的茶客,兩個刺客也早吃完走去。三人各吃了一碗煮米粉,會賬回去。
路上留神查看,街市甚是熱鬧,來往行人都以上著為多,沒見一個異言異服的北方人。估量刺客,定照所說,往前途趕去。當下回到客店,張福開了房門,泡上香茶,重又談起前事。堯民先道:「二位老弟,我覺得禍福命中注定,這不是躲的事。」良夫也道:「此言對極,與其白受顛連辛苦仍落賊手,還不如從從容容,到了仙霞關再打主意的好呢。」新民只當二人適才那麼從容談笑,有什麼高明主意,一聽還是得過且過、聽天由命的辦法,不覺失聲驚道:「這如何行!對頭處心積慮,埋伏重重,還欲刺殺我們。
不趁此時早打主意,朝他相反的路改道,怎還尋上門去送死呢?」良夫道:「事已至此,我們都是文人,敵人陷阱周密,繞道既屬徒勞,回走更糟。我向來不肯做那白費心力於事無補的事。除了臨機應變,到時想法,哪還有什麼好主意呢?」新民道:「延平府顧庭禮,東翁舊屬,人也精明強於,手下還有幾個辦案的好手。前在省城,他還著人打聽東翁何時起身,準備郊迎祖餞。這次他是不知東翁過境,何不著張福略露行蹤,等他來拜,要幾名精武藝的捕快護送出境,不比毫無準備差勝一籌么?」
良夫還未開口,堯民先自搖頭道:「顧庭禮人極勢利圓滑,居官又貪。我曾兩次要參劾他,都吃藩台再三求說,勉強忍住,心中保不記恨?他明知我向例不願受地方屬官供張接送,何況又是告老閑身。他不遣人致間,我過時或者還不甚隱諱,這一來我更要輕車簡從,微服過境了。他最愛燒冷灶,喜應酬,並不惜費,乃是惟恐得罪我那對頭,一方又防我將來再起,特地想出這兩面圓全之策,對我暗示親敬禮重,對閩撫又可表示體貼憲意,不理睬我。這全是他的手腕權變,哪有什麼真心!我對他素來厭惡,怎可急難相投呢?」良夫也說:「撫衙所養武師頗有能手,尋常捕快決不能敵。他們又奉有閩撫密令,公私兩面俱佔便宜,到時只消略露來頭,便可倒戈相向。如用他們,不但無益,而且有害。這事並非全無解救,不過有點行險僥倖,敵人也未必便沒勝算,令人不能無憂罷了。適才我已仔細想過,我們如若但然前行,不使敵人知道好謀泄露,行刺之地必出省境以外,不會在仙霞關這一面。是好是壞,到了關所總可看出一點跡兆。即或事出預料,危機緊迫,過關以後都是山路,昔年暢遊武夷仙霞諸山,那一帶地理甚熟,還有好些熟識山民。到了那裡,相機應付,再行改道也來得及。好在刺客都是北方人,神情裝束,語言行止,一望而知。他們多半有勇無謀,認我們文入無用,即此輕敵一念,已落敗著,不會成功的了。」
堯民人極達觀,初遇刺客也頗吃驚,繼而一想,敵人羅網周密,逃避甚難,不由犯了書獃子的脾氣,心想「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該死不得活,該活不會死,又見良夫沉吟微笑,神色自若,知他機智絕倫,必不坐聽仇人宰割。平日自負養氣功深,怎的事未臨頭,先就心慌手亂起來?這時再一聽良夫所說的話,益發斷定有脫身之策,安心聽他調度,不去過問。新民文學公事都是好手,才智卻不如良夫遠甚,尤其是出身華屋,秋鬧不第,便為宮場羅致,成了名幕,生平未經逆境,不似良夫命運多餌,所如輒阻,飢驅奔走,艱苦備嘗,又是一個泉石膏育,煙霞滴疾,到處游涉登臨,足跡遍於海內,什麼樣人都見識過,汀湖上『情形多半熟悉,當時聽了良夫的話,終覺這事一點虛懸不得,老大放心不下,無奈自己也想不出什麼好主意,因良夫詞意吞吐,好像人前不願明說,不便追問詳情,只得罷了。
當時無話,各自睡了一個中覺,醒來天氣還早。良夫說那酒樓菜味頗好,提議先往江邊閑步一回,走得乏了,如見時候還早。先去江樓品茗,也不限定要什麼雅座,只擇那臨江的桌子坐下,擇那好茶泡上三碗,品茗望江,磨到黃昏,照干間的樣暢飲飽吃,早點回店安歇,明早天亮好趕路。又恐汪樓茶座人滿,並命張福先去佔座,三入同進江樓。堯民聞言,首先贊好。新民見良夫直似成竹成胸,一點不隱諱形跡,反而倒向人前走動,心中好生下快,便乘堯民往裡間更衣時,悄聲問道:「我們同舟又濟.事情已在危急,你卻這般大意。想必有什麼高明主意了,何不說出來讓小弟長點見識,也放心呢。」
良夫知他人極熱腸,只是有些小性,聽出他語意不樂,先跑向房門前探頭一看,只一店伙提了水壺走過,並無別人,這才回身悄答道:「老弟不必擔憂,刺客固然厲害,可知我們也有能人在暗中隨行保護么?此人如覺不是對手,事前早又拿信報警了。我聽那兩笨賊說,尾隨我們走了一道,竟會在此走大。所說的話,我雖未聽明,好似受了別人愚弄。請想我們因為這次起身,非常慎密,自以為無人知道,一出省城地界,到處隨隨便便,並未防到有人追躡。刺客無故迷蹤,不是此君作法,還有何人?我先何嘗不想到改道間行、繼想起種種難處,覺著還是照著原定途徑相機前行為是,真箇不行,到了仙霞必有分曉。這類異人俠士多是有始有終,上次對頭勾串權要密謀構陷,都會被他探悉,可見用心不止一日。況且堯翁告老歸隱,又是信從他的美意,他明知對頭決不甘休,這等義俠之士豈肯袖手旁觀,為德不卒呢,我此時雖還未看出他的形跡,事定料個八九,真人不露相,我們一張揚反而不妥,故未對你細說,就連堯翁也未必想到他會隨來哩。」
新民聞言,方始如夢初覺,越想前事越覺有理,當時寬心大放,喜形於色。正要答話,恰值堯民更衣走出,見二人低聲笑語,便問:「二位老弟台,有什麼開心之事,怎倒避起我這老大哥來?」新民沒有良夫沉靜,忙湊近身去,把良夫所料之言一說。堯民想了一想,慨然答道:「豺狼當道,安問狐狸!老夫有命在天,自問生平尚信得過,區區鼠賊未必便能傷我,倒是這位異人義俠於雲,傾心已久,只惜他神龍見首,行蹤飄倏,一別之後,渴望至今。倘借鼠賊一擊之功,得與此君良晤,結為肝膽之交,才是生平第一快事呢。」良夫便說:「異人決不願人張揚,最好仍做不知、不要在外提起。此行無事,還說不定,只一有事,我想總有幾成相見之望。」堯民笑道:「如此說來,我倒盼那鼠賊早日發難為妙了。」新民道:「東翁莫如此說,終是平安無事的好,這不是鬧著玩的。」堯民笑道:「只要刺客無害我異日飲酒吟詩,能與此君相見為友,便受點傷又何妨呢?」良夫也笑道:「這事要就無事,如若真箇受了鼠輩狙擊,恐怕不能由我們呢。」
三人說笑了幾句,一同起身。張福喚來店家,把房門上鎖,先往江樓佔座去訖。四人出了店門,先到汪邊,沿江閒遊。只見江流浩浩,波深浪急,因是地當閩江上游,浦城、崇安、寧化、邵武等地山重水複,支流甚多,連同清溪、文川諸水匯流而來,水勢深洪,既清且激。江岸卻不甚寬,近碼頭一帶又被竹排木筏布滿,大小商船鱗比如織,帆檣林立,把江面佔去了多半。商客往來上下,儘是土音,啁啾咿啞,人語如潮。三人不耐煩囂,沿著江邊走去,到了臨江樓前。張福己然先到,看見主人下面走來,似要返身跑下迎接。堯民暗中把手一擺,張福會意,依舊憑欄相候。三人因時還早,也未上去,過了江樓,把一條臨江鬧市走完,又出去里許,才清靜了些。各就江邊人家搗衣大石上並排坐下,遙望遠山縈紫,近嶺搖青,江面上風帆片片,沙鷗邀翔,御波而嬉。時有三五縴夫,躬腰屈背,拉著一隻重載舟船,爭赴上游,擦身而過,「杭育」之聲,與櫓聲相與應和。
時正下午,臨江人家婦女多半在岸側沙灘上洗衣淘米。閩中婦女秀麗,又因地暖天熱,只有盛熱,沒有酷寒,中下等人家常年光腳,所事一完,就便伸進江水中去洗濯,蟬鬢烏雲,白足如霜,襯上一副俏生生的身材,夕陽影里,山側背面望過去,分外顯得動人情趣。三人俱贊江景之妙不置,互相談笑了一會,漸漸夕陽西下,歸鴉陣陣,人家船篷之上炊煙四起。三人出時未用中點,俱覺有點饑渴,一同起身往臨江樓走去。新民自聽良夫之言,因與曾有一面緣,一直都在留神,連敵帶友,也沒看見一個形跡可疑的,頗多疑慮。正覺事仍有點懸虛,走到臨江樓,天還未到黃昏,剛上樓梯,便見張福迎下,隨到雅座裡面,覺殘肴撤去未久,還留有酒肴氣味。
張福從小就隨堯民當書童,精幹勤謹,最得主人信任,一直帶在身旁,未曾離過堯民。見他主人未到,自己先就抽空飲用,錯了規矩,好生不快。本要呵責,繼一想日里沒有命他隨出,也許在店中不曾吃飯,多年舊仆,頗多勞苦,平日重話都不肯說,何必當人前使之難堪?也就罷了。坐定之後;堂倌泡上茶來,堯民他酒量飯量都好,吃了許多酒菜。吃完,老爺還未來,又泡了好茶,神氣似非等老爺見面不可。只再三訪問他的姓名,卻不肯說。剛想天已不早,老爺快來:准可見上。他忽然起身,指著那旁茶座上兩個說廣東話的客人,說有兩個小黃鼠狼,想在去浦城的路上咬他,他該他們一頓飯錢,不能露面。叫張福隔簾縫看住,等他們吃完會賬走時,通知一聲,他好下樓解手,省得遇見,不好意思。張福以為他既怕撞見外屋兩人,更不會走了,又沒把張福支出去,便依了他。那兩個廣東人好像是富商,舉動很闊。先上來,也是要雅座沒有,才在散座里便坐上吃的。看時,剛剛吃完,會完賬,似有什麼急事,茶也沒吃,匆匆給了三兩銀子酒錢,就一同下樓走了。本心不想告訴他,等老爺到時再說,省得他走。隔了一會,沒聽他聲息,回頭人已不見,趕到窗前,往下一看,哪有人影、跟著堂倌來說,客人會賬走了,還給你們老爺留下十兩銀子在柜上,說他本想請客,忽然有點急事,不能不先走一步,故此把酒錢預先惠了,請老爺放心,他一人專會走長路,前途再見,恕不奉陪等語。張福人未離開,說走只有由窗戶跳下,不知他怎會到了前面,恐堂倌話沒傳明,想往柜上去問,老爺師爺便來了。
二人一聽,泥中人果然出現,不由驚喜交集。聽到那些迷離倘恍的言行舉止,俱覺好笑。良夫便命張福自尋散座要些吃的,一直到家都不可提說此事。再如相遇速即報信,相待務要恭敬。張福應聲退出,堂倌隨來問菜。三人照日里可口的點了一半,又把本樓拿手的鴨圭燕唇、芙蓉竹雞、蠣黃羹,紅糟鰒片等菜叫了七八樣。堂倌去后,堯民,新民俱服良夫料事如神,必然有了解救。良夫揣測異人所說語氣,這些刺客決非他的敵手。
這一一來三人愁雲盡掃,寬心大放,酒落歡腸。三人又都好量,從黃昏吃起,直吃到二更過去,酒客都散,才盡歡歸去。回店落座,重談前事。新民笑道:「這位朋友如此盡心保護,我們一點沒有謝意,反倒擾了越想張福素來謹慎小心,此舉不類他的為人,如說別的酒客所用,適見他憑欄下望,正是這間,並沒有錯。主人回來時候無定,他既不敢把已佔的座讓與別人,便是堂倌,也無請客人把酒座讓人之理。心方奇怪,見堂倌正往外走,張福仍然垂手侍立於側,不曾退出。知他吃酒上臉,略微沾口,立時滿面通紅,這時臉上並無酒意,心想不要冤枉了他,還是問明的好。
剛要詢問,良夫已先開口問道:「張福你占這間雅座,剛才有熟人和你借用過么?」
張福應道:「是。適才老爺和二位師爺,在樓下走過不久,樓上茶客便漸漸坐滿,連一個閑位於都沒有。隔了一會,忽然跑進一人。張福一看,正是上年老爺在山溝里救起來的那位老爺。他說老爺和二位師爺在下流黃魚礬江邊閑坐看江,無心相遇,約他一同到這樓上吃便飯。他因昨晚今早,來回來去,在延平府官道上……」說到這裡,話便吞吐,似有疑難。良夫命他不論什麼照實說出,不要遺漏一字。
張福接著又道:「他說:『我在這條路上引逗一隻心愛的黃鼠狼,只顧玩,忘了吃飯,這時候餓急了。你老爺飽漢不知餓漢飢,錢師爺更是貪看人家洗衣服,捨不得走。』我一賭氣就先來了。本想另外找座,偏又被人佔滿。好在你老爺正想給我交朋友,誰教我肚子餓呢,誰擾誰不是一個樣?」說完,便喊堂倌要了許多菜。自吃起來,如換旁人,老爺不在,本來不敢待承。因他自從花園夜裡不見之後,老爺和二位師爺常時提起,又命張福暗中尋訪了幾次,很想見他,他雖然愛說笑話不大可信,但他所說老爺和二位師爺穿的衣服,一點不差。還說老爺對他說,午飯在此吃過,連菜名都說了。他點的那些菜,都是適才魏師爺在店裡提過的,不由人不信。隨後又叫陪他同吃,張福自然不敢。
心裡又想老爺正我他,不管所說遇見的話是真是假,好在老爺一會就來。恐他和上次一樣忽然溜走,他又再三逼住,只得把椅子端開,在旁陪坐。他一:頓,真叫人過意下去呢。」良夫道:「此君與我們已成患難道義之交。似此英俠肝膽之公,談不到這些小節。
他也非成心請客,不過恐我們三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猝遭鼠賊伏伺,難免驚憂,雲中神龍略露一鱗半爪,使人知他在此,凡百無恐罷了,他柜上留話,說他專慣孤身行道,前途相見,叫我們放心,便是暗示此意。再照他對張福所說在延平府官道上來回來去引逗黃鼠狼的話來看,那刺客不是姓黃便是諢號黃鼠狼。聞說撫衙所養武士頗有不少綠林中人,這次奉了對頭之命,假盜行刺。那兩個廣東富商,想系途中相遇,賊黨打算乘便劫殺,做他一票,不想又被異人看破下平仗義,因救我們連累而及。那粵商走時已是傍晚,水陸兩路部難起身,明早路上必可相遇;否則異人也不會叫張福隔簾認看,弄巧還是叫我們與他們同行同止,以便有事時好一齊保護,免他分身為難呢。」堯民撫掌笑道:
「老弟真箇心細如髮,斷得一點不差。照你看,明早我們怎麼走呢?」良夫道:「當然仍乘本地藤轎,裝著無事的好。大已不早,大家睡吧。」
三人隨即分別安歇,未明起床,收拾好行李,天色剛亮。張福早在隔夜將轎於定好,付賬起身,良夫悄囑張福,如見異人和那廣商蹤跡,速即報知。先並未見,行近已牌時分,到一鎮店訂尖。三人正更衣洗面完畢,取出昨日張福購辦的光餅肉鬆魚脯之類在就茶吃。張福忽從外面走入,悄說昨晚酒樓所見兩廣客也從后趕來,看神氣,安心來追,還趕了一段急路才得追上。一一落轎,光命他們隨行的一個夥伴向張福打聽,不問姓名,只問:「店外轎於三乘、走馬一匹,貴客是否三主一仆,往浦城訪友的?」張福對、客早就見過,又有良夫吩咐在先,一聽所說,正是路上答間外人的話,剛道了個「是」,來人立時遞過一個全帖,煩代通稟求見。堯民已央意將途中之事托由良夫主持,聞言把手一指,良夫早趕將過來。接過柬帖,打開一看,第一頁首行「跪叩」二字,中行「鈞安」二字之下,寫有「小民黃學文、李錦章,惶恐頓首拜」一行小字,格式書法都不合適,一望而知是那兩個商人親手寫上。略一尋思,便問來人一行多少,是什麼情景。
張福稟道:「來人共是三轎四馬。都是尋常商家打扮。不過騎馬的有兩個,都是年輕壯漢,馬鞍上好似都帶有一兩件傢伙,行動輕快,又像是保暗鏢的武師。兩廣商因在酒樓上見過,看神情也不顯什麼憂急,內中一乘轎子,裡面睡倒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說是途中生病,一直抬進院內歇下。小孩仍睡裡面,並不下來。那兩壯漢各在左近板凳上落座,要茶點心歇息,眼望小孩,卻不過去。行李箱於不多,都在另外兩轎兩馬上綁好,另有同來一人看守。現在廣客向眾說,途中遇見舊友,自己不餓,大家各自飲食,以便少時趕路,現時隨在門外客堂候見。」良夫聽罷便向堯民、新民耳語了幾句,故意高聲改用閩語說道:「是黃、李二位老闆么,快請快請。」張福會意,忙即走出,將二客引進,跟著走向門外,將店伙鬼混幾句支開,裝著閑立,以防呼喚不提。
來客人室,回顧無入,便要跪行大禮。良夫忙一把拉住,悄聲說道:「這裡不便。
彼此都在患難之中,前途難知,無多耽擱,快請坐下說話要緊。」黃、李二人看出主人神色泰然,似有定算,才放了點心,立時應諾,仍向三人各請了一個安。良夫忙把他們引至床側同坐,問道:「二位素昧生平,既知我賓東行藏,莫非受一異人指點前來,想和我們同舟共渡前面的難關么?」黃、李二人答道:「正是此意。那位異入命我們趕來時,還說主人不當家,須尋一魏先生說話。」良夫不等說完,介面答道:「我就是魏良夫。黃兄今之陶朱,大名久仰,此次來意,我已知道大概。只請問二位與異人何時何地相見,來時有無說及前途情形,可與我們帶什麼話語。別的事,只他說過,都可商量。」
黃學文見良夫明爽簡深,自知經商雖是好手,談吐卻差,便推同來的李錦章代述了個大概。
原來黃學文、李錦章都是粵中富商,黃學文更是僑商中的巨擘,從小就做著海客生意,南洋各島都有他的買賣,富甲全省,人也慷慨豪爽,沒有市儈習氣,因是起家孤寒,習於勤苦,中年雖成了巨富,依舊不慣安逸,喜以跋涉為樂。每從外地回家,待不兩月,便覺心煩體躁,悶郁不安。只一打點出門,立時精神百倍,在擁有好的園林第宅,在家安享的日子絕少,不是飄洋貿易,查看那些海外的商業,便是往省內外各地分號查看經營,就便也做上兩票生意。仗著資本雄厚,財星照命,無往不利,益發高興,引以為樂。
這次也因海外歸來,在家待了兩月,閑得沒事可做,正想不定到哪裡去好。恰巧兒女親家李錦章要往蘇、杭兩省開設洋廣貨店,同時又聽說有兩王公貴人往杭州游湖,出重價大買珍珠珊瑚等貴重物品。兩親家見面一商量,頻年海外經商,家財積至千萬,連西湖這樣名勝地方都未去過,未免缺點。於是相約同行,另外帶了一小箱珍貴珠寶,就便做點生意。閩、浙兩省只是繁盛的要區,均有黃家分號。依了李錦章,本打算勸他走號信,以便沿站都有人招呼伺應,黃學文卻說:「我奔走半生,除了飄洋運載大宗貨物,向例只帶一兩名健仆,自往自來,從不喜擺大財東的架子。我兩人名望都大,內地不常走,不比海外和近省各地,這一來反倒招搖。帶的東西不多,此行又以遊玩和查看商情為主,不如輕車簡從,悄悄一走,既可省事,又免去許多無謂應酬。」當下除二人和黃學文帶往杭州分號去學生意的一個年幼堂侄外,只聘請了兩名保暗鏢的熟鏢師小獅子盧-、鐵掌燕鍾玉麟,連同常隨出門的干仆羅利、王有,共是七人,一同上路。
先到福州,往兩家分號看了看,遂往由閩入浙的官道進發。這一耽擱幾天,恰巧趕上與堯民先後腳起身。再加上在省城時,因聽說閩撫出身紈絝,也喜搜羅珍奇,分號鋪掌柜為了討好東家,曾把那些紅貨送往撫院求售。閩撫因嫌價貴,僅買了兩件西洋精巧珍玩和一串精圓珍珠,別的仍交原人帶回。二人雖未前去,可是當時為便買主選購,連箱送進,看貨時好些武師親信俱在跟前。這班粗人幾曾見過這等珍奇之物,本就有點心動垂涎,後來奉命行刺,途中遇見黃、李等一行,先認出那口裝紅貨的小箱子,布套形式俱都相像。二人因是太平時節,走的都是通衢大道,帶物不多,形跡雖然隱晦,戒備卻不怎嚴密,刺客再偷偷一盤問轎夫,果是前送珠寶來看的商店所雇,正與店伙所說「這些珠主珍奇俱是東家路過帶來,日內即行,當日如不成交,后便難買」的話相合,由此生心,打算行刺時雙管齊下,便中行劫,發它一。批洋財。這第二批四人中,為首的叫火眼神狼黃太,首起貪心,經過一番計議,便命同黨餓鷂鷹陳德海、花面海豹吳龍去隨堯民等四人,自和同黨飛叉手韓國棟去隨這兩富商,準備到了仙霞關,與埋伏在彼的首批同黨金鏢趙勝等五人會合,一齊下手。
黃、李二人做夢也未想到會在撫院衙中露了白,先還自作聰明,把那口紅貨小箱子假作換洗衣服用具的隨身便箱,交干仆提來提去,沒有在意。這日行抵延平前站大鎮黃公廟,天色漸進黃昏,二人坐了一天轎子,覺著身子疲倦,此去延平府城還有五十多里,不願再趕急路,便在當地擇了一家客店住下,二人生長廣東,都講究吃,酒量有限,卻喜飲兩杯。因聽店伙說起,當地蔡家酒樓的寡婦面四遠馳名,還曾做幾樣拿手好菜,一時動了食指,想去嘗嘗新。老親家兩個屏退從人,自往酒樓沽飲。走到路上,遇見一人從身側擠過,身材瘦小,穿著神氣卻似斯文中人。二人因街上來往的多半土著和廣,浙兩省商客,只這人向前擠時口喊「借光」,操著外省口音,未免多看了他一眼。鬧市人多,一晃混過,也未在意。
走上酒樓一看,地方不大,樓上下共只十幾張桌子,業已坐滿。適見瘦人也在這時前一腳先到,正叫堂倌給勻座位。二人隨在身後,還未及喚人。堂倌見瘦人衣著樸素,其貌不揚,又是外鄉人,本不想巴結,已回了「沒有」,眼看到他身後還有兩個滿臉紅光。氣概軒昂的老者,錯把三人認住一路,恰巧附近有一桌子空出,忙即趕過擦抹,舉手讓坐,忙亂中也未向客問明。堂倌舉手請客時,那瘦人好似存心,故意把頭偏向一邊。
黃、李二人腹中正在饑渴,難得有了空位,只當堂倌業已回絕瘦人,亦隨著走過。剛一落座,那瘦人也跟了過來,向打橫頭坐下,對二人道:「我一人也坐不完三面,讓給你兩老頭坐吧。」黃、李二人久走江湖,頗有涵養,聞言不但沒氣,反道了聲「謝謝」。
堂倌見三人對答,益發把他們當作一路,是瘦人請客,笑問:「要什麼酒菜?」瘦人道:「老頭吃什麼,我學樣吧。」黃、李二人正在餓極,料他異鄉人不會點本地菜,語言又不通曉,不耐久等,便向堂倌要了芙蓉車螫、糟燒鰻片。黑魚燉雞、炒鮮蠣黃。
炒蟹松和四個糟鹵涼盤,餘下由堂倌自配,把本樓拿手菜點盡量拿來。先以為瘦人必要學樣挑點,誰知瘦人依然不發一言,一會堂倌端上酒菜,擺了三副杯筷。黃學文越看那瘦人神情越覺不俗,尤其二目英鋒內斂,開合之間,若有奇芒外射。心想萍水相逢,總算有緣,這人如是無賴,早已卑顏相向,看神氣也許外路人困在此地,想擾一餐,難以啟齒。再不就是不會要菜,想大夥吃完了一同計算。憑自己何必還計較這頓飯之費,何不讓他吃完,看事行事,如若為難,便送他點銀子也是好事。
主意打定,沒等開口,瘦人已先舉箸讓道:「兩老頭快吃,這些福建菜冷了都腥氣。」黃、李二人一聽,越猜他是想伙吃,並無擾人之意。只是開口「老頭」閉口「老頭」,也不向人請教,聽著不大舒服,並未現於辭色,含糊應了。酒共兩壺,瘦人自斟自吃,毫不客氣。二人當著生人吃了一陣啞酒悶菜,肚已半飽,實忍不住,便問:「兄台貴姓?」瘦人答道:「姓不。」李錦章問,「可是卜卦之卜?台甫呢?」瘦人道:
「卜卦的卜只有下半截,上頭還短一橫一撇,草字白吃。」二人一聽這名詞,疑他誤會,心中未免有點不快,不便再說,只得催來飯菜,準備吃完好走。
忽聽樓下有兩北方人的口音,在向堂倌說話。瘦人一聽,立起對二人道:「我們對頭到了,即刻要走。黃老頭銀子帶得多,借我幾兩。」黃學文聞言一怔,抬頭一看,見瘦人一雙神光滿足的眸子正看著他,猛的靈機一動,連忙起身賠笑道:「銀子現成,身邊帶得不多,只有二十多兩,可先拿去。我二人現住鎮東天福棧內,明早便往延平。朋友如有急用,今晚往取便了。」說罷,打開荷包,取出二十兩銀子。瘦人也不客套,匆匆接過,說聲「再見」,便自下樓而去。李錦章氣量較小,頗覺此人無理,方要開口,見黃學文使了個眼色,便沒言語。吃完算賬,由李錦章將錢付了,一同回店,行抵店門,見兩個北方大漢相隨同入,一進門便粗聲豪氣呼喚店伙:「快找上房!」
黃學文見那二人穿著甚是整齊,滿臉兇橫之氣,各攜一個細長包裹,沒帶從人,像個武行朋友,看不清是什路數,估量不是善良之輩。看了一眼便往裡走,早有隨來健仆迎接進去,回房落座。隔室兩鏢師曾給黃家保鏢多次,俱甚精幹,手底也還不弱,黃學文對人又厚,已成朋友,這時剛在店中吃完夜飯,聞得二人回來,見天還早,踅過閑談,李錦章便提起酒樓所遇之事。鐵掌燕鍾玉麟久闖江湖,甚是精神,聞言正在尋思那瘦人的行徑,小獅子盧-早發怒道:「黃老闆真好脾氣,我們都是外場朋友,出門人真要有個少長缺短,找到我們,幫他個忙,哪怕再送得多些也不算什麼,說話總得合情理。像他這樣,張口就吃,伸手就要,好像人家該了他,一句交代都沒有,簡直明欺負老實人,存心騙吃訛錢。我如在場,就便你老人家願意周濟他,我也要教訓他幾句呢。」黃學文道:「我的看法跟盧師父不同。這位朋友如真是個無賴,他早恭敬巴結了。我看他必是個外方人,流落在此,想和人開口不好意思,看出我二人年老和氣,才湊上來的。大家都是出門人,患難相助原是常情。細看眉目之間英氣內斂,不是俗人。我向來寧肯上當,也不肯得罪朋友,耗費點錢無關係。我還叫他如有急用,今晚明早再找我呢。」
盧-聞言答道:「花錢無關係,總要落到明處。似他這樣無道理的人,我還是頭一回聽到,定不是什麼上流人。他得了這便宜,今晚也許不會,明早必來,我倒看看他是什麼來路。要是沒品行的讀書人,還只說他幾句。要是江湖上癲泥鰍,軟吃硬做的光棍,肯服低便罷,稍不講理,非連他手指頭留下兩截不可。」鍾玉麟聽他高聲狂言,客途之中保看暗鏢,不間事情如何,均非本行人所宜,方要攔阻,忽聽窗外有人哈哈一聲冷笑、知道不妙,一摸身旁鏢囊尚未摘下,忙朝盧-一打手勢,令其速取兵刃守護,自己飛身縱出。一行人包住店中一個小偏院,有兩健仆伺候,店仆不奉呼喚不會走進。見院內無人,又縱上房去一看,銀河耿耿,涼月在天,隔院各客房中燈火業已多半熄滅,靜悄悄的並無跡兆可尋。心想自己身法甚快,適才明聽有人冷笑,這不過一晃眼工夫,怎就沒了影子?
正看之間,耳聽梆聲滴奪,店中更夫由前院打更走來。黑夜上房,恐致驚疑,只得縱下回房。盧-趕往隔室,把二人兵刃暗器取來,連那兩名健仆俱都守在一起。黃。李二人料有變故,方自憂急,見面便問:「怎麼?」玉麟搖頭道:「這位朋友真快身法,容我追出請教,已然不見。如今事尚難說,也許並無惡意。盧二哥以後少說兩句,今晚多留點神好了。」盧塹也猜是自己幾句大話惹出來的,想不到一個不相於的人竟有如此身手。素來出門都是玉麟作主,每次料事也十中八九,臉脹通紅,心中好生不服,卻不便再說什麼。李錦章插口問道:「鍾師父,聽你這話,難道今晚的事與那酒樓所遇的人有關么?我們好心好意對他,如再出花樣,也太難了。」玉麟忙把手一擺,湊將過去,悄聲說道:「江湖上最重義氣,如真是這位朋友光降,他就有什麼意思,二位老闆萍水相逢,那麼厚待,情義已算盡到,照說不會再有什麼惡意。盧二哥有口無心,也許適才話不留神將他得罪,要稱一稱我們斤兩,對於二位卻無關係。只恐不是此人,或另有原因,明日前途遇見什麼事,就難說了,今晚弄巧還要再來。為防二位受驚,可和令侄住在里問,將貨箱藏向僻處,下人移向我們房內,我二人同住外間。里問只有兩個高窗,上有鐵條,不能進入,外間是正房,行李箱子在此,不管來人是什麼心意,必到此處。
夜來只管安眠,如聽響動,切莫起身,自然無事。」說罷,便令眾人安歇。又向外面巡視一回,見無動靜,回房悄囑盧-:兩人分班值夜,如有警兆,便同起身。由盧望守屋,自出應付:盧坐先睡上半夜。
玉麟人極機警,守了一會,天已三鼓,正想那瘦人行徑奇怪,必是有意而來,自己只得兩人,保著價值連城的暗鏢,雖然總鏢頭大力神譚鎮南威鎮東南、仗義疏財、交遍天下,江湖上見著南勝鏢旗和他獨創保暗鏢的箭頭竹柬,沒有不給情面的,到底擔子大重,謹慎些好。再說久在江湖上走,哪有不留過節的、萬一有什麼舊日仇家,不為劫鏢,專為拔旗留柬,找事尋仇,人在暗中,自己一點虛實不知,遇上事,這人怎丟得起,回顧油燈,己早撥小,光昏如豆,床上盧-呼聲大作,睡得甚是香甜,知他還當適才冷笑許是隔院傳來,事出偶然,不以為意。暗忖此人武功不弱,心卻太粗,總以為鏢局名頭高大,不會出事,卻不想保持盛名之難,各處都得小心,如此疏忽,早晚闖禍。
正尋思間,忽聽窗外有人低聲說道:「鍾朋友,快出來!莫把叫驢喊醒,大驚小怪誤事。」鍾玉麟一聽,顧不得再喊盧竺,連忙手持兵刃縱身追出。只見房上一條黑影,似往隔院上房飛去,身法快極,一閃不見,容到縱上房去再看,已沒了影於。先恐中了敵人調虎離山之計,有心回房喚醒盧-再追,繼一想,來人絕好身手,如有惡意,不會有這口氣,他既說不要喚人,大驚小怪,如不聽他,反顯小氣。況且鏢是竹柬,已然取放桌上,來人通情面,自然見柬即退。如真尋仇找事而來,憑盧-也未必是人家對手。
念頭才轉,那黑影又在隔院房脊上現身,手朝正房東間一指,一閃又復不見。看身材甚是瘦小,料定必是黃、李二人所遇瘦人,心越有數,便跟蹤照他所指之處追去。見各屋客人都已熄燈安歇,只上房東里問燈光猶亮。越過房脊,側耳往下一聽,屋內彷彿有人說話,北方口音,恰好下面是一小天井和一點假山亂石,地甚幽靜,另有一株大樹,正對著上房後窗,相隔甚近。
玉麟暗忖:這閩,浙道上除了仕宦,北人甚少,就有也是行商小販,黃昏時還在店前閑立,上房尚無人住。這北方客人形跡可疑,瘦人引我到此,必有原因。想到這裡,便往下縱落。玉麟輕身功夫原好,可是對方已有了覺察,剛一落地,便聽室中一人說道:
「老兄弟,房上有人,快看看去。」言還未了,玉麟方道「不好」,忽聽房上兩聲貓叫,接連便是兩貓追撲之聲,一路踏瓦翻過房脊急馳而去,聲音由近而遠,到了隔院,又叫了兩聲方住。室中另一北人便介面道:「二哥誰找我們幹嗎、一個貓叫罷咧,您那麼多心!」
前一人答道:「你別把事情太看容易。咱們這回出來辦事,正經對頭都是幾個文人,倒沒什麼,不過怕給咱們主子找麻煩,省里不好下手,只一過仙霞關,到了浙江境內,不論什麼時候,說宰就宰,倒是這兩隻老肥羊,別看人不多,他既帶著那麼貴重的紅貨,決不能不留神。近年湖、廣路上,是走紅貨,都講究保暗鏢,內中最扎手的是譚鎮南。
按說人家也真講交情,有氣派。別瞧他是南蠻子,他的鏢稱得起四通八達,走遍天下,哪裡都能借條道。這走暗鏢的法子也是他興的,表面上是保的沒有三斤半重的東西,犯不著喊趟子叫字型大小,驚動高親貴友,主客兩便,實在還是為了謹慎省事,省挑費。真遇上事,再投他家獨門火印竹柬,平日把交情留在那裡,各處都有照應,真人物有個不好意思。那派出保暗鏢的雖至多不過三四人,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並且內中還有一個快腿,遇上事,夾帶藏掖,閃轉騰挪,更是拿手活。講究有力使力,無力使智,恩威並用,軟硬都來。真要遇上新出道的愣頭青,不說情理,翻臉動手,輕易也真不是人家對手,即便佔了上風,人家一見風緊,早由那腿快的一個把紅貨帶了逃走,剩下一點不相干的皮面貨讓你奪去。人家還決不栽這跟斗,當時打不過退走,拿鏢頭竹柬尋那就近有名望本領的水旱英雄,把柬一投,不用回去搬兵,准能有人出馬,代他把失的東西原封要回。
此外還有一樣長處,不是萬分不得已,永不傷人。遇那不知事務的毛頭小伙,只管佔先把人打倒,或是擒住,必定以恩相結,化仇為友,用好話再三盤問下風有什難處,你多有骨頭,也必強送你一點盤川,真姓名一報,以後少長缺短,只找到他們鏢局,真是有求必應,所以道路越走越寬,從沒失風的事。那兩老肥羊所帶紅貨,在院衙里我們遇見,准不會走眼,倒是他那同行的幾個,一個小孩,兩個像他們用的夥計,沒什麼,只那穿青綢大褂、腳登快鞋的那兩小子,不但看去扎手,看那神氣,弄巧就許是他媽南勝鏢局保暗鏢的。要不是玩票的買賣,順手牽羊,官私兩面全行的話,真還不便下手呢。否則憑咱們這兩老哥們,打准打得過人家,就是當時佔了上風,能把人一齊毀掉還好,只被他逃回二個活口,這漏子就不在小處。現時到了地頭,只消一殺一搶,出事地方在浙江境內,他們決想不到我們外路來的,不是本行,必當新出道的綠林朋友所為,托那附近一些瓢把子相助查訪,咱們卻往撫台衙門一忍,悶上三月五月,抽冷子回北京,到京再憑素日人緣,把東西賣給各王府里,叫他連影子也沒處找去。照那天他那估價,這些東西,哪一件至少也值個三千五千、萬兒八千的,不有百十萬銀子好賣么,這要是順順噹噹,大夥一分,夠多麼美!」
另一人答道:「管他什麼鏢局,架不住咱們官私兩面都沒說的。即便有點風聲,撫台大人既叫咱們替他當刺客,去殺虞桌台道,多大亂子他也得擔著不是、依我想,鏢局這兩小於雖然扎手,還沒什麼,倒是咱們今兒早上跟進店前,遇見說北方話、瘦得跟猴一樣的那傢伙,不是玩意,老沖我樂。我老疑心他媽存心耍骨頭,連早上你掉在屎坑裡,都許是他在鬧鬼。明兒再要遇上,總得留點神才好。」
前一人答道:「對啦,那小子真混賬透頂啦。乍一見,我就瞅他不得人心。趕後來,我瞧出他會兩下子。正有事的時候,誰跟他慪那份氣,當時沒跟他較真,想不到他倒得理啦。咱們也真粗心,要不也不會得那苦子,天氣又熱,這會想起,這臭烘烘的,真他媽的糟心!這還得虧你在拉屎,沒跟我追去,要都掉里,那更壞啦。其實也是你招出來的事,趕早上路,沒走多遠,看見一個野茶館,你又渴啦,說早起水沒喝好。喝就喝吧,正趕上那小子也來喝茶,嘴裡盡帶零碎。你要不理他,各走各路,也就完啦,偏咂滋味,打算拾掇人家。要不是有這一股子氣,怎會遇上又追他去哩?」
另一人答道:「二哥,人爭一口氣。那小子說話夠多不通情理!趕第二回遇上,咱們拉屎,他也對面拉屎,自言自語,直說閑話,還說咱們屎往裡拉,他沖咱們拉屎,為的是拉完好勞咱們駕給他帶走,省得滿地拉屎挨罵,這還有不揍他的?事也真巧,我要不是這兩天火大沒拉完,當那小子窩囊,也跟著追下去啦,誰又知道他輕身功夫那麼好哩?傍黑他又在店門口出現,剛喊你,他往人堆里一擠,一晃眼他就躲啦,這事也真怪,說他是線上朋友吧,點子黑話一句不懂,打扮像窮酸,又有那身功夫,咱們無仇無怨,又不是受吃的主,這是怎麼說的?別是對頭那一面成心來找碴的吧?」
前一人答道:「你這倒是多慮。對頭家怎麼會事,咱們都打聽清楚,沒這一號。這小子剛進茶館,咱們兩人正喝著茶沒張口。事情都打他作幕,受了本家北方護院的氣,賭氣不幹,懷恨在心,在茶館里破口大罵而起。先並不知道咱們是北方人,於哪一行當,再聽他口氣,也是往浙江謀小事的,直跟店家打聽,想趁便船,省得起早太累。他連這條路都不怎知道,怎會和對頭一起?部走的這一條官道,自然容易遇上。據我細想,照今晚看,他見了我們就躲,也許就會那兩下子,沒什真招。好在還有幾天才到關口,且等兩天看吧。大事在身,以事為重,再遇上,咱們也別理他。事情完了,趕巧狹路相逢,自不饒他。遇不上,算他便宜。真要是找咱爺們的晦氣,不用人多,就憑老趙,還不先把他給劈啦、不值一提。天不早啦,明兒還得早起,咱們睡吧。」
玉麟聽到中間,知二人在路上已吃那位瘦人戲耍了個不亦樂乎,直忍不住要笑。聽完一想,這兩人武功也頗不弱,還有許多同黨,又是撫台差出來的刺客,幸而有人泄機,引到此地偷聽,得知底細,否則非人貨兩丟不可。那姓趙的不知是什來歷,手底想必了得,保鏢的行當,最怕是遇上這等不明不暗的假強盜。越想越擔心,先想給他打一個到再走,又因敵人雖是粗心狂妄,照那口音,定非庸手,又有官家勢力,目前虛實不知,一個不巧,在當地動起手來,許多不便。有心到了延平府停住,專人向鏢局告急,或就沿途投帖,尋找能人相助,偏生這附近無什出奇人物,真正好手都在仙霞關外,萬一敵人仗著大官護庇,人還未到就下了手,又當如何、兩條主意,都遠水不救近火。再說鏢局威名遠鎮,即便出事,也都事前小心,事後再往回找場,沒有這麼辦過。怎麼都不妥,好生為難。一聽敵人漸漸沒了聲息,諒已入睡,只得回房再打主意。
剛要上房,又聽一聲貓叫,猛然觸動靈機,暗付:適才來時,憑自己那麼輕的身法,敵人竟會警覺,全仗貓叫混過,想必又是那位瘦朋友所為無疑,否則事情哪有這巧,看他行徑,分明是敵人剋星,安心作對。照他本領,如能聯在一起,豈非絕好幫手?想到這裡,算計瘦人故作貓叫相喚,忙縱上房去,四外一看,哪有人影?也不見貓的蹤跡,只得趕回房去。
到時,見房內昏燈如豆,靜悄悄的,方笑盧整真箇粗心大意,睡得這死,自己都出去探了一次敵回來,他這一點影響不知,及至進門,將桌燈剔亮,回頭一,看床上,不由大吃一驚。原來盧-臉上被人畫了一個三花臉,仰卧床上,人似睡熟未醒,一見便知受了人家暗算。心懸裡間客貨,恐怕出事,顧不得先喚醒人,忙即跑進暗間挑燈一看,黃。李二人依舊安眠未醒,室中並無異狀,那存放紅貨的屋角僻處也好好的,怎麼看也不似有人進去過。心想:外屋桌上放有竹柬,來人如是惡意,必然拿走,或是將它翻轉毀損。奔出一看,也在原處未動,心才略放。走向床前,正要將盧-喚醒,一低頭,又看見他額上還寫有「懶泥鰍」三字,猛然想起夜來盧-口頭傷人之事,方始明白,來人此舉專為尋他過節,作此惡劇,以示儆戒,與大體無干。盧-雖不檢點,這位朋友的氣量也未免得小些,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用手一推,盧-只把雙眼睜開,目閃怒光,似乎要起,手足不能轉身,也說不出話來。自己沒有在場,看不出是被人點了什麼穴道,不敢冒昧,又恐驚醒黃、李二人,給鏢行丟臉,方自著急,忽聽窗外有人低聲埋怨道:
「你這小孩真沒出息,再三叫你不要和人計較,就這送封信的工夫。你還是把他啞穴點了。他又是我後輩,不知道還當是我量小呢,看你怎麼給人解法。」
玉麟先聽出是那瘦人口音,知道此來必有深意,此人不願露面,身法極快,又追不上,出去徒自將他驚走,幹事無補。盧整受了捉弄,未免有些不忿,打算聽完來意,借著這道歉為名,僵他兩句,便在室內側耳靜聽,沒有出現。后聽來人口氣,竟是一位前輩英雄,此事也是他的同伴所為,可見暗中相助早出成心,好生欣幸,忙答口道:「今日多蒙老前輩鼎力相助,感激非常,可否暫停貴步,容玉麟拜謝領教?」邊說邊往外跑,出去一看,哪有人影?暗忖:這人真箇神出鬼沒,來去如風,不可捉摸。他不見人不要緊,盧望現被點倒,點穴功夫雖也學過,但這類最上乘的內家點法,卻是門外漢,如何可以解得?一著急,明知不會追上,依舊往房上縱去。身剛立定,未及細看,似聞下邊檐口微響。
玉麟人本機警,匆匆一看,四無人蹤,便即縱下。身才落地,聞得盧-喘氣之聲,似已醒轉。就這聞聲一怔,晃眼之間,猛瞥見一條又瘦又小的人影,通體皆黑,頭上好似蒙著一個黑套,看不見一點面目,怪物也似,由房內縱出,「蜻蜓點水」的身法,落到中間門口,微微一沾地,便向外縱起,擦肩飛過。忙喊:「請留貴步!」趕緊回頭看時,那人落到院中,身也未回,便行倒背著縱了上去,端的捷逾猿鳥!生平從未見過有這等本領的人物,情知追也無用。跟著盧-也氣急敗壞,拔刀追出,見面便問:「那小賊呢?」
玉麟恐他出口傷人又惹亂於,忙即低喝道:「是自己人,老前輩。吃了虧還不知道改嘴,也不用鏡子照照你那臉去!這事關係太大,差一點連譚大哥和大家弟兄都要跌翻在人手裡。快把臉洗凈了來,我對你細說。」
盧望性情剛暴,出時原是情急拚命,一聽這等厲害,知道玉麟從無虛語,不禁也嚇了一跳,又想起敵人曾在臉上亂畫,不知畫些什麼,客店人多,又是深更半夜,鬧起來被人看見,很是不好,聞言醒悟,只得強忍羞憤,氣匆匆跑回房去。恰巧臉盆中水尚未潑去,匆匆還用鏡子就燈下照了照,才行洗去,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生悶氣,差點連腦門子都氣破,卻又無可奈何,做聲不得。
玉麟早跟了進去,一聽裡間人仍未醒,走過去悄聲寬慰他道:「二哥不必生氣,氣也無用。眼前我們就有大亂子出來,還是忍點氣渡過難關要緊。好在吃的自己人的虧,又是位老前輩,因見你口太直,容易傷人惹禍,略示警戒,我保他不會傳揚出去。」言還未了,盧-再忍不住,低聲怒答道:「明是一個小孩,暗算欺人,什麼老前輩?不知道你這話是怎麼說的!」
玉麟原知下手的不是本人,但為寬解盧-,故意如此說法。聞言想起盧望曾親見本人,早已醒轉,窗外之言也聽了去。便答道:「動手的雖不是老前輩,自己總是同他一路,事也因他而起。我適見一黑影飛去,只覺身材瘦小,頭臉蒙住,看他不出,你曾看見來人么?」
盧-怒道:「怎麼不見、只沒看清他面貌罷了。聽他說話的口音,再看他那身材,至多不過十四五歲,這般捉弄欺負人,你說生氣不生?」玉麟一盤問,原來玉麟聞得窗外有人說話,循聲追出時,盧-也自驚醒,只覺玉麟出去,不知有事,睡得正香,以為玉麟如若有事,不會不將他喚起,定是出房便解,心裡一懶,沒有起來。迷迷糊糊二次正要入睡,忽覺臉上吹來一股冷氣,睜眼一看,昏燈之下,床前站著一個沒頭沒臉、似人非人的怪物,正朝自己吹氣呢。誤以為鬧鬼,當時毛根直豎,一著急,待要縱起一腳踢去,那怪物的手更快,這裡腳一抬,怪物一聲冷笑,手早伸到他的腰間。盧-閃躲不及,吃他點中,只覺被一雙小手戳了一下,立時麻遍全身,不能言動,如夢魘一般,心中於急,百骸懼廢,說不出一句話來。
正自驚急,恐為怪物所傷,誰知怪物將他點倒以後,並不再加傷害,只附耳低聲說道:「獅兄莫害怕,我不傷你,只給你換上一個外號。請你稍停一會換外號,等我把信送到,辦完正事,再服侍你。」說罷,便往裡間走去。盧整一聽是人,知是綠林能手蒙面行動,這一急更非同小可。正疑那箱紅貨非失盜不可,晃眼之間,怪物便自走出,手裡並未拿著東西,見面說道,「獅兄,你當我是賊,那就錯了。你放心,決不會動你一草一木。不過你那小獅子的外號,今晚非換不可了。」
盧-聽來人口帶童音,身材矮小,像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正不知他要鬧什麼把戲。只見那小孩從身後小兜囊內摸出一支筆來,就著筆帽中的墨水,先在盧墊臉上,左一筆,右一筆,畫了十來下。移至榻沿,在額上畫了幾十筆。盧整隻覺臉上涼陰陰癢酥酥的,后畫這三小團,筆畫不一,似是寫字。估量存心戲弄,有意羞辱,不間是字是畫,一定不堪。急怒攻心,恨不得一拳把對頭打死。偏生身子不能轉動,惟有任憑敵人擺布,無計奈何,眼睜睜看著敵人畫好,把燈移回原處,從容走回床前,笑道:「對不起,這個外號聽去甚是順耳,本來是你給別人起的,無如他老人家不是你說的那種人,不能承受。被我知道,特意壁還,轉送給你。我聽說獅於是獸中之王,行事一定光明磊落,不會背地罵人。你原來的外號,照你為人,太不稱了,還是你說這個妥當。我怕你客氣,不領我的情,給你把大號寫在臉上。我點你這穴,於人無傷,也不用解救,半個周時,血脈自會流通,外入也不能解,這樣為的是叫天亮眾人起來,大家瞻仰,我給你這癩蛤蟆傳名,豈不比撒帖請客慶賀揚名省事得多麼?還有我們和你家鏢頭無仇無怨,井水不犯河水。這是你自己先出口傷人,惹我到此,只我和你兩人的事,與別人無干。仗著我穿這身衣服面具,隱身蓋臉,看不出面貌,好像鬼鬼祟祟。其實那是我喜歡這樣穿戴,做事卻是光明正大。就適才冒犯你一點,也是將你弄醒了才下手的。如不服氣,我家就住在浙江四明山中,你不妨繞道尋找一回。人山六七里,一進東綉谷,那裡散住著幾十家人,只打聽黑孩兒神手摩勒,沒有不知道的。你那同伴倒還不錯,像個跑江湖的朋友,以後跟著他學一點,要少惹許多麻煩。過一兩天,也許還有見面的緣分,失陪了。」說罷走去。
盧-這才明白,適才罵那瘦人惹出來的亂子。但是黃、李二人說那人雖然生相矮小,也有四十多歲年紀,不致和孩童一般,這對頭語聲身量明是一個小孩,好生奇怪。照他本領,如是個成了名的人物,雖然一樣丟人,還稍好些,要是受了頑童侮弄,以後怎能再在江湖上走動?這場笑話落在玉麟眼裡,自家弟兄已是難堪,果如所言,這類點穴外人不能解救,須六個時辰才得迴轉,天明被眾圍觀,即便臉上所畫怪樣被玉麟先行擦去,身是鏢師,半夜裡吃人點倒,不能言動,豈不是連鏢局的人都被丟盡、玉麟此時又不知何往,越想越氣,越著急,妄想掙動。暗中一運力氣,幾乎要脫,知道厲害,一個不好還受內傷,只得勉強把氣壓下,把眼合上,靜心沉慮。打算不再想他,等玉麟回來再說,偏又性暴剛烈,怎麼也寬解不開。
好容易盼到玉麟回房,又不好意思睜開眼睛看他。直到玉麟發覺他臉上畫字驚訝,知不睜眼還當睡著,倘如搖撼稍重,恐有妨害,才不得已把眼睜開。見玉麟也不能解救,越發愁急,窗外人所說的話也沒聽真。玉麟剛一聞聲追出,忽然一陣風過,適才那黑衣蒙面的小孩,宛如驚鳥飛墜,又在面前現身,帶著笑聲說道:「對不住,叫你受屈,改日相見,再負荊吧。」說罷伸手往他腰間一捏,一縱身又飛出屋去。盧-心中忿極,恨不能把那小孩生裂兩半才稱心意。一試手足,己能轉動,也不顧腰腿酸麻,翻身坐起,略一緩勁,便追出去,恰與玉麟撞個滿懷。盧-原是譚鎮南的外甥,每次出門,鎮南知他莽撞,總是再三叮囑說,「我辛苦半生,盛名不易保持,人丟不起。玉麟雖是你的拜弟,但他隨我十年闖蕩,智勇雙全,人路都熟,無論大小事均須聽他主持。」盧-因舅父嚴厲,執法不論親疏,玉麟也真幹練,遇上事從無一失,不由不服。一聽說事關重大,便把滿腔怒氣嚇退回來。自己弟兄,也不隱瞞,把適才所遇從實一說。
玉麟聞言,知道來人果是專和盧-一人過不去,與大體無關,也不是瘦人自己意思。
照這口氣,分明與自己這一面,不論直接間接,多少總有一點瓜葛。那小孩雖惡作劇,小小年紀竟有這等身手,瘦人本領可想而知,心更放寬了些。隨把前事和自己所料各節告知盧-,勸他忍氣:「適才的事,不是真有外人作對,只可當作小孩頑皮舉動。看這位朋友熱心相助和他言語行動,不是鏢頭老友,也是互相聞名的神交,來的又是個小孩,我們怎能和他計較?勝之不武,不勝為笑。照那身手家數,定得過高明人傳授,保不了都有交情關聯。既是自己人,莫如趁人不知,見時抹個笑臉了事,免得再鬧笑話。凡事須以大體為重,何況自己先就失口。其曲在我,怎能怪人?」
盧-聞言一想,事情果是重大,自己本領也未必是人對手,鬧起來徒自去丟人,有壞沒好,自然忍耐為是。無如生平從未吃過這等大虧,惡氣實實難消。越想越恨,由此與黑衣摩勒結下深仇。當時抱愧,勉強應了,事完回去,便留書辭別譚鎮南,遍訪名師,學成一身驚人本領,想報前仇,鬧出好些事故,此是后話不提。
玉麟把話說完,見天還未亮,裡間住的老少三人也未醒轉。盧整因他一夜未眠,再三勸他稍睡片時。玉麟一想,強敵暗中尾隨不舍,過了延平,山野荒僻之處更多,隨時都可出事,乘眾人未醒,略打個盹,養養神也好,便囑咐盧-:「照此情形,也不致再有什事。萬一有了動靜,可速將我喊醒,一同應付,以免又生枝節。」盧-應了。
玉麟睡到天明,眾人都起,玉麟也自驚醒。一聽裡屋黃、李二人正在說話,好似談論什事,暗忖昨晚黃、李睡時俱甚擔心;按說一醒就該出來探間才好,怎和沒事人一般,沒有出來?心中奇怪,悄問盧-:「適才睡這一會,可曾往裡間探看?他們什麼時候醒的?」盧-答說:「沒有入視,裡屋也是才聽聲息,二位想是剛起。」正說之間,李錦章聞得外屋人聲,知已起床,出來解手,把二人叫進。
玉麟盧整一同入內,見黃學文手裡持著一封書信,面有憂色。這時正有下人打進臉水,黃學文便把他支了出去,然後將信交過。玉麟才想起小孩曾有送信之言,又到裡間走了一回,因見室中無什形跡,人又未醒,盧墊失閃終是丟人的事,樂得隱過,未便驚動。自己守在外屋,人家卻深入里室,把信交給客人,還不知道一點影子,未免說不下去。仗著客人俱是熟友,否則就難堪了。一面伸手去接,口中說道:「這寄信的是一位小朋友。昨晚我承異人指點,還打聽出了一件機密要事。因見二位睡熟,沒有驚吵,此信必然有關的了。」
隨說隨抽出信紙一看,果是那瘦人的口氣。大意說有一夥北方人,一半是北五省鏢客打手,一半是綠林舊賊,現在閩撫衙內保鏢護院。奉主人命,尾隨自己三個好友,意欲出了閩境下手行刺。自己為保良友,又在暗地跟蹤。得知他們因見黃學文派人撫衙賣貨,看見許多珍貴物品,無心相遇,見財起意,打算假公濟私,分出入來,過了仙霞關分頭下手,一半行刺,一半行劫。盜黨中頗有幾個能手,所請鏢師日內必被看出。他知譚鎮南的鏢不大好劫,仙霞嶺九龍溝有一隱名大盜甚是了得,與鎮南還有宿仇,和盜黨中為首的兩個至好,必然約他相助,一個活口不留,事完往撫台衙門一忍。閩撫受他挾制,必為護符,休說無奈他何,急切間也查不出他的根底,計甚狠毒。自己因見黃。李二人俱非尋常貪鄙吝刻好商,鎮南又是一個朋友,特在暗中相助一臂。不過又要顧這裡,又要顧那三個好友,不能分身,惟恐兩下一走參差,照顧不到。自己雖還帶有一個小幫手,終恐年紀太輕,盜黨太多,稍有疏忽,便誤時機。最好兩下合一處走,便可應付自如了。那三個好友,一個姓虞,是新卸任的桌台。另外兩人,一姓錢,一姓魏,還有一個姓張的僕人,什麼形相裝束。現正同路,先後腳起身,有時相差不過二三十里,只未遇過。此時無須急於相見,盜黨也不會在福建省境內動手,盡可放大了膽,從從容容,快到浦城,再尋上前去相見,就說泥中人指點引來,求與同路。只管明說來意,請他們安心前行,到時自知。信未義告誡鍾、盧二人,事已緊急,回去求救和請人相助均無用處,也來不及,要裝著一點沒窄神氣方妥。盧-尤其以後要諸事謹慎,如肯聽話,必保無礙,否則便難說。如有變故,定當隨時告警。下面並沒具姓名。
玉麟知信已被黃、李二人看過,信上語氣甚是直率,料定是鏢頭的舊友,江湖上一位隱了名的前輩英俠之士。事已致此,也就說不上什麼不好意思來。便把昨晚所遇的事說出,只把來人戲弄盧-一節隱起不提。又問:「昨晚那小朋友送信進來,可曾知曉?」
黃學文人極老練,昨晚心中有事,背朝里卧,並未睡熟。迷糊中彷彿聽得外屋窗外有人說了兩句話,沒聽鍾,盧二人答話聲息。本想問看,繼一想,江湖上勾當隱秘,二人守在外屋沒出聲,必有原故,如有什事,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出去也無用處。正靜聽間,忽聽床側有一童子聲音說道:「你莫出聲,不到天亮人起莫到外屋,床邊有信一封,看后自知。」忙側眼一看,昏燈之下,見一矮小黑影正往床側門外走去,一閃不見,悄悄坐起,就燈光把信一看,料是酒樓異人所為,不由又驚又喜,把信藏向懷內,依舊輕悄卧倒,天明起身,和李錦章一商量,早斷定來人本領高出鍾、盧二人之上,內中必還另有枝節,怎肯掃鏢師面子、假說昨晚睡熟,今早起來才見的信,別的一概不知。
二人知未出醜,心才略安。玉麟一面著人去櫃房探聽北方客人行徑,一面計議行事。
事關重大,雖有異人相助,仍不得不小心謹慎。此去浦城還有好多站路,那匣紅貨已落在盜黨眼裡,一望而知,照前行路已是無用。把貴重物品取出,打在一個小鋪蓋卷里,原箱內放些不值錢的東西。命學文堂侄裝著生病,半躺轎內,箱於也放在他身旁,以為疑兵之計,一旦有事,便著隨行健足持了紅貨先逃,以備萬一。一切均由鍾、盧等鏢師應付主持,黃、李二人只管照常行動,隨心所欲,越隨便越好。計議走後,便即啟行,次日到了延平府住下,到時天近黃昏。
玉麟又得趟子手報稱,說另有四北方人在街上東張西望,嘴裡直說「真怪」,似昨日盜黨一夥,現落在北街鴻發棧里。玉麟一聽,覺著那盜黨尾隨的如是自己這一行人,決無走失之理,料是追躡盧、錢、魏三人的另一撥盜黨,不知怎的,會在途中走失。那自稱泥中人的老前輩,原說兩行人相差只三數十里,追他的盜黨既在延平出現,人也必在延平落店無疑。倒是昨晚同住一店的兩盜黨,自清早起一路留神,又命前行趟子手打探,竟未再見,可知敵人也怕自己這一面發覺他的行藏。照他這樣隱秘,更料不是容易打發的人物。因黃、李二人嫌店中飯食不好,聽店伙說臨江樓酒菜有名,正要出去小飲,兩盜黨曾在店門前見過,此去正好故示無備,遇上時還可就便窺伺對方行跡,便囑咐了二人一套言語。
二人出店,一路留神,往臨江樓走去。快要到時,忽見街旁小巷中踅出兩個北方大漢,正走在二人前頭,邊說邊走,因為人擠,大家都走得慢。學文和錦章一使眼色,試湊近那兩北方人身後靜心偷聽。內中一人說道:「適才我遇見三弟,說他們一上路就不順心,這票買賣恐怕有人暗中出壞,不能再等過關,一過浦城,就須出手去做了……」
底下的話聲音漸低,聽不清楚。學文雖是富商,江湖上也跑了多年,加以事前又得了底細,一聽便知說的是自己,心中大驚,略尋思間,兩大漢仗著臂粗力大,業已擠入人叢之中去了。恐被驚覺不利,不敢再跟。只得等候錦章,一同到了臨江樓。一問雅座,己然佔滿,須要候讓。尋了一張堂桌坐下,叫了些酒菜,心中有事,胡亂吃了一飽,便趕回店內,把途中聞見偷愉告知鍾、盧二人。
玉麟一聽,料知盜黨受了泥中人的玩弄,驚疑慌虛,又恐自己這一面驚覺,意欲先下手為強,免得夜長夢多,別生枝節。事雖可慮,但是泥中人既有制勝全策,又在暗中,盜黨狡謀不會不知就裡,如真發動,必來告警。事未證實,在未得他警報以前,還是照他意旨行事,到了前途,再行相機應付為是。一面答說「無妨」,一面暗中叮囑趟子手,再出探查北街所住北方人是否學文所遇,還是另外兩人。去了個把時辰回報,說:「北街店內所住二人,適才帶了隨身行李,說是遇見同鄉留住,業已開發店錢走去。」玉麟暗忖泥中人的好友都是文人,如在此地,不會乘夜起程,盜黨趕往前途則甚?想不出是什麼道理,只得罷了。當晚都盼泥中人送點信息,直到天明,蹤跡渺然。商量了一陣,反正盜黨要過浦城才下手,路還有一大段,且到浦城再作計較。那趟子手早起五更撒了出去。
眾人行到路上,耳目並用,諸事留心,行約十餘里路,正停下來就茶攤上買茶飲,忽從道旁榕蔭之下,重過一個十二三歲的短裝小孩,肋下夾著黑色包裹,走向學文轎前說道:「適才我惹了點事,你老人家借我點錢吧。」南中天熱,藤轎兩邊窗格都是空的,下雨時才用油布蓋上,學文這乘轎子停得最後,眾人都各就茶飯攤上打尖,只學文一人未去,那地方又是小村集,來往商客多在此打尖買茶點心。鍾、盧二人因見當地都是本分商民和土著,真正紅貨又在身側,后又留意到學文身上,以為學文喊那小孩問話,不曾過來。學文見那小孩身材甚是瘦小,面貌清秀,二目炯炯有神,是個異相,裝束神情頗似個走長路的孤童。不知怎的,竟覺投緣,閑著無事,便問道:「你是哪裡人,往哪裡去?惹了什麼、說出來,要多少我都送你。」小孩聽了,不耐煩道:「我看你是個好人,才跟你開口,有借有還,不過暫用一用。你問這麼清,我沒法細說。借就借,不借拉倒。」這句話如換旁人聽了早已發怒,學文性情和厚,長於世故,反覺他這種理直氣壯的答話,不似什麼無賴頑重,一面伸手往兜囊中取錢,口中答道:「小弟弟,出門人說話不要這樣,我也是好心好意,錢我一定送你,你怎麼這樣不客氣呀?」說時,心原打算給他一二兩散碎銀子,不想兜囊內只剩兩錠十兩頭的,話已說出,不好意思不算,手本大方,懶得再把下人喊回另取,隨手遞過。
小孩接了說道:「送我卻不敢當,至遲今晚必定原銀送回,再見吧。」說罷,轉身就走,不幾步又跑回問道:「老人家,你姓什麼?」學文方覺他連個謝字俱無,心中不快,見他回問,以為心存感激,想記姓名,笑答「姓黃」,小孩往前一看,見飲茶的一伙人已往回走,忙從身畔摸出一封信來說道:「你這人果然不差,有人寄信給你,幾乎忘了。」說罷將信遞過,二次回頭,卻走得快,沒見怎跑,眨眨眼間走入榕蔭深處。
學文方拆信要看,忽見玉麟由轎前飛跑追了下來。原來玉麟同眾人在茶攤上用了些茶點,正往回走,見學文轎子旁那個小孩手內接了一錠銀子,走沒多遠又返回轎前,從身畔取出一個封套遞進轎去,心方一動,又一眼瞥見小孩肋下還夾著一個黑布包裹,頓時醒悟。小孩跑時上身不動,腳底飛快,行家遇行家,一望而知是個得過內家真傳的好手,忙和盧望打一暗號,命他留神守護貨物,趕即追去,沒多遠,便追入林內。林深葉茂,老乾繁枝著地生根,上下錯綜,連綿延亘,排若城柵,濃蔭蔽日,映面成碧,哪有小孩影於?知已隱藏,莫可蹤跡,忙喚道:「這位弟台昨晚光降,未得接待,難得在此相會,何妨請出,當面領教呢?」喊了兩遍,終於無人應聲,知道不會出見,找也白找,恐眾人疑慮,忙又趕回。
學文已將來信拆看,往玉麟手中一塞。玉麟見學文面有憂色,並不問因何追那小孩。
料知泥中人寄信,事情緊急,忙背人一一看。信內並未具名,只簡簡單單寫著「同伴在前不遠,速往相會」十個字,字體與泥中人前信一樣,只墨淡筆禿,字跡潦草,似是匆促中借店家水筆所寫。舉目一望,一行業己準備停當,轎夫們都在道旁樹蔭下聚立,靜俟招呼。來往停的車與行人甚多,各忙各事,並無一人注目。蜇向轎前,與學文略說經過,商量幾句,便命漣仆告知轎夫,前面還有省里下來的幾個同伴,原同起身,途中相左,反被趕過,如能趕上,另加一班工錢。轎夫們早看出客人厚道,貪得重賞,立即應命起身,互相加急趕行。
走了一段,遇見天明前撒出去的趟於手快腿周平。報說從早起身,跑出百十里路,並未遇見一個神色可疑之人。只過先前眾人歇腳附近,有一群小孩子打架,內中一個年約十歲,生相奇醜,年紀最小,卻有力氣。先是一人打三個比他大的小孩,後來左近又跑來幾個比他大的,合力打他一個,齊聲喊說:「打死黑牛這個小雜種,把他丟在草場上喂狗!」那叫黑牛的小孩也不答話,一味啞斗,到底寡不敵眾。這時天才亮,路上人少,有兩個鄉農走過,也不解勸,只在旁搖頭嘆氣。周平下馬一間,鄉農說,「那黑牛姓田,父親是個外鄉的讀書人,五六歲上,父母染了疫症,相繼死去。當地有一大戶劉實生,見他家還有數十畝田地。一幢整齊小房,無親無友,假作好心撫養孤兒,霸佔了去。頭一二年還不見怎顯,第三年見無人過間,始而刻薄,繼而虐待,每日命黑牛放青。
黑牛雖小,卻記得父母,知道受人欺辱,自是難過,常時背人往墳上偷哭。無奈年紀大小,強不過去,無人敢惹劉家為他伸冤,苦挨了幾年,如今人才十一歲,卻生得一把子蠻力。劉家是大戶,子侄甚多,常年打罵欺負,呼來喝去,不當他人待,近來黑牛年長膽大,已知反抗,每當忍受不住,就還手對敵,寡不敵眾,自然吃虧,黑牛也從不向人訴苦,尚幸劉家有一教書的族叔可憐黑牛,每次都是他來喝住,劉實生知道還不願意。
上回有一路人想將小孩帶走,劉實生說小孩是他十六兩銀子所買,須寫領買字條,將那人氣走以後,便無人再問。今天大約教書先生回家,黑牛這頓打一定挨得不輕了。
周平越聽越看不下眼去,自身正當緊急之際,對方是個上豪,恐怕惹事。方在躊躇,忽從身後轉出一個走路的小孩,年才十二三歲,對周平說:「現時我有事,不能和他動手,小人壓不住台。我知你也有事,但你那事決不要緊。我去將黑牛救出,你只作為和我一路,別的都不用管,那就有落場了。」說罷,不俟答言,便跑進小孩堆里,也沒見怎動手,便由人堆里把黑牛救出。
眾小孩見黑牛被他救走,上前朝他亂罵踢打。他也不還手,只偶然閃上一下。黑牛見恩人為他挨打,大喝一聲,意欲反斗,吃他將手閉住推了就走。周平看他人雖瘦小,身上似有很好的功夫,好生奇怪,見群孩還在追打,一聲斷喝,迎上前去,從中截住。
群孩見周平聲色俱厲,氣勢洶洶,不禁嚇住,內中一個便說:「你是好的,不要走,我喊阿爸來。」說罷如飛而去。餘下的十來個便問周平,七嘴八舌、亂說亂跳,幾次搶前,俱吃周平推開。
等不一會,先去小孩,由路側榕蔭深處一所莊院內引了一個五十多歲的胖老頭和幾個長工打扮的人跑來。那老頭甚是識貨,一見周平神氣,便看出他是個江湖上的朋友,不敢結怨招惹,忙把盛氣一壓,朝同來諸人使個眼色,喝住那群小孩,獨自上前,帶著滿臉詭笑,正要張口,先救人的瘦小孩早把黑牛帶到一旁,教了一套話說,從周平身後搶前說道:「大哥,這是我的事,我已問明黑牛,說他從小賣到他家,只付了身價便可帶走,不知真假。等我問問他主人,看是如何說法。」周平隨譚鎮南奔走江湖多年,見多識廣,眼力極好,吃小孩微微一擠,覺著很有斤兩,越發驚異,忙順著他意思介面笑道:「這樣也好,那你說去。」小孩點了點頭,笑嘻嘻向那胖老頭道:「你是他主人劉寶生么?這小孩我們看著喜歡,想買了去,你願意不願意?」
劉實生人雖好猾,膽子卻不甚大,這兩年因見黑牛年紀漸長,相蠢心不蠢,再過幾年,難免受本地知道根底人的鼓動,自己雖有財勢,到底討厭。自從上次那過路人被重價氣走,好生後悔,巴不得將他賣向遠方,寫下字據,才免日後糾葛。一聽來人是外省口音,首先願意,只嫌對方是個小孩,未必能作得了主拿出錢來,仍想和周平問答。
周平早已聞得底細,對他甚是厭惡,早裝整理馬匹,蜇過一旁。劉實生無法,只得答道:「小倌,你能作主么?」小孩把眼一瞪道:「這是什麼話!除非你不肯賣,那隻好再說,只要肯賣,多少錢我都要,決不還價。」周平留神小孩的身相動作頗多異處,知非尋常頑童可比,弄巧一會還有他的大人尋來,聞言方暗笑小孩口頭大拙,這般說法,對方必不放鬆,想插口又復忍住。劉實生聽小孩口氣甚大,心更歡喜,本想多訛些錢,偷眼一看,見周平在旁怒目相視,不住冷笑,知道還有一個不好吃的大人在側,恐又鬧僵,便笑答道:「這小崽專愛和我子侄打架,甚是惹厭,久已想轉賣出去。小倌雖肯出價,我也不能昧起良心多要。我的來價,十六兩銀子,養了他七八年,衣食也計不清多少,一共你給二十六兩銀便了。」周平聞言,不禁怒起,剛走過來,喝問一聲:「你說什麼?」小孩把手一攔,周平便被擋住,不得上前,方自吃驚,小孩已介面說道:「不多不多,我也不還你的價。不過我身上一共只得二十一兩多點銀子,現在先付你二十兩,把人交我。先和他拿這錢到前面官道上吃點東西,就便等我一個同伴,他帶得銀子很多,至遲午前准到,那時你我各請當地人分寫文約字據,從此黑牛與你永斷葛藤,你看如何?」
劉實生滿心只想除此隱患,對方再能給個十兩八兩,已是便宜,萬不想小孩會一口答應,就那下餘六兩不給,都極願意。何況少時一個不短,還答應互寫斷字,真是再好沒有的事。不過對方年紀太幼,事太容易,雖口裡連聲應好,眼卻望著周平。誰知二人本非一路,周平也覺事太不經,又見劉家那群頑童,是動手推打瘦小孩的,都在皺眉捂手滿臉負痛神氣,望著老頭,似想開口述苦之頭,好生驚奇,安心想看個下落,沒有答話。劉實生見大人無所表示,心才一定。小孩已從肋下黑布包中,十兩一錠,取出兩錠銀子,托在手上說道:「我這銀子,是足平,只多不少。」話未說完,眾頑童中已有兩個忍不住痛的,各捧各手,哭喪著臉過來,「阿爸」亂喊,說和黑牛打架並未怎樣,自從這小孩來護住黑牛拖出,不多一會,手就有點發麻,如今痛得難忍等情。劉實生未及詢問,小孩突然把銀於揣入懷內,怒喝道:「你們十幾個打人一個,旁立這幾人都曾親見。我看了不平,將他拖出,你們還踢打了我好幾下。當著你家大人和這些見證,憑良心說,我還手沒有?要多少給多少,再支你們出來訛人,我不買了,看誰敢把他打死!」
兩小孩剛答應一聲「手倒未還」,劉實生原知他這些子侄專門合群欺人,對方小孩又瘦又小,決無吃虧之理,定是自不小心築了點氣,無關要緊,利欲熏心,惟恐有了變局,聞言忙喝罵道:「小狗崽子,人家又未打你,訴的什苦?還不滾回去叫人揉揉!我辦正經事,再來吵鬧,看我揭你的皮!」
劉實生在家素來性暴,兩小孩原是他的愛子,一挨罵,餘下好些負痛的都不敢上前訴說。各自愁眉淚臉,一顛一甩的往榕蔭中走去,小孩又道:「你也聽見,我沒打他們一,下吧、當著這些人,我付你錢不難,你暫時先得給我寫張收條,言明下欠六兩,午前交足,重寫斷字,別無糾葛。他們自不小心,打入不睜眼,明明一雙嫩骨頭,硬要往三尖石上去撞,自然要痛兩天。這時不寫明,少時又生枝節,要我賠他們的手腳,卻賠不起。」劉實生只當小孩說笑,連說:「小倌放心,哪有此事,憑你一個人也打他們不過,萬無此理。」小孩微笑不答。說時,恰好左側道旁人家開門,就近借了紙筆,寫了暫收字據,黑牛始終隨定小孩身後,一言不發。劉實生接過銀於一看,果是足平好銀,訂了條約,率了來人,欣喜而去。周平自更斷定小孩大有來歷,人去以後,便說身旁帶有十多兩散銀,可以奉贈。小孩說:「我事已完,我在前邊等一人來,自有借處,用不著再借你的了。」間他姓名來歷,也不答應,徑和黑牛往前飲食店中走去。周平越看越怪,因有急事在身,業已耽擱了一會,不便再坐遲延,只得策馬前行。
玉麟細一盤對形貌口音,那小孩正是適才借銀送信之人。昨晚自稱黑衣摩勒點倒盧-的也是他無疑,那伙頑童正為他內家潛力所傷,痛上幾天,能不殘廢便是萬幸。小小年紀有此本領,固屬驚人,照此行徑,與昨晚戲耍盧整,都是未免太過,將來只恐難免遇上挫折。心中轉念,沒有說出。后又聽周平說起,前途遇見主僕四人,頗似泥中人所說的好友,兩下相隔僅有十多里路。玉麟一聽,四顧行經之地,正是一片曠野,官道橫貫其中。且喜前後無人,忙命停轎,請學文寫好拜帖,一面重催趕路,一面暗囑周平,教了一套話,趕回來路,探那黑衣摩勒和土豪有無餘波,事完也未。他帶著一個不會武功的小孩,必走不快,可速照話行事,請他同來。周平領命上馬,如飛趕去。眾人也跟著再加速前進。
行到已末午初,便將堯民追上。黃、李二人忙上前投帖,見了堯民等三人,向良夫、新民把前事一,說。泥中人第一次來信已被學文走時燒掉,途中所接短簡尚在。良夫要過一看,果是泥中人的筆跡,略微尋思,便代堯民作主應諾。黃、李二人因敬堯民官階人品,堅欲重行大禮拜見。良夫道:「虞老先生人極謙和,休說如今業已告老休致,便在任上,也無故不肯受人大禮。況且我們俱在患難之中,行藏越隱秘越好,不必拘此俗禮,招人猜疑。泥中人,我只知他是一位高人奇士,隱跡風塵中的英俠,真實姓名和他來歷都不知道。前在省里,我們遭好人陷害,也全仗他暗中相助,才得化險為夷,免卻禍患。這次又承他如此關心,千里長途,暗中維護,俠情高義,並世所稀。此人本領高強,神出鬼沒,乃崑崙、空空一流人物,若論見義勇為,文採風骨,只有過之。既允相助脫難,決無妨礙,盡可合在一起,安心上路,一切聽其自然,付之不聞不問好了。」
黃、李二人寬心大放,隨又想將隨行鏢師引見,良夫常在外跑,久聞譚鎮南的名望,知他手下鏢師都是人物,便答道:「我們極願和武家朋友親近結交,同船共載,借重之處更多。不過這裡是鎮站要衝,店小客稠,許多不便。諸位想必初到,天才正午,吃完恰好趕路,此時彼此最好不作客套,可請回房用完午飯一同起身,到了途中清靜所在,再向二位鏢師請教罷。」黃、李二人見良夫為人老練細密,語言豪爽,甚是心喜。當時同至外屋,重向堯民謝了攜帶,退出房去。走後良夫把話告知堯民,於是更證實了泥中入是專為暗中護送而來,俱都感佩不置。一會,張福端來兩大盤腊味,說是黃、李二人所送。良夫吩咐收了,跟著飯也送到,大家吃罷。黃。李二人惟恐堯民等先到,不耐久等,早就催著同行人等趕忙飲食,喂放馬匹,這裡吃完,他那裡也結束停當,互相一打招呼,對轎夫們說是省里約定的同伴,合在一起,各自起程,同往浦城路上進發。正走之間,行經一片山野地面,聞得後面蹄聲響動,玉麟回頭一看,正是趟子手周平,見他馬行甚急,料知有事,」忙把坐下馬一勒,退到後面,把手一操,朝道旁林內緩緩跑去。
周平會意,也把勢子收住,由側面繞向林內。見面下馬一問,才知周平回到原處,正趕上黑衣摩勒與土豪劉實生辦理,還虧周平趕到才得解圍,因此承他指點,略微探得了一點盜黨蹤跡。原來那伙頑童因仗人多打堆槌,有好幾個中了暗算,吃黑衣摩勒用內家潛力反震之法傷了手足。劉實生利欲熏心,只圖黑牛身價銀子,當時把他喝退,隨後回到家內待了一會,聞得子侄滿室號哭呻痛之聲,家人也都慌了手腳,忙過去一看,受傷的竟有八九個之多,不是手腫臂痛,就是腳扭了筋,腳背腫得亮晶晶的,再不腳趾粗脹,稍微一碰,便痛徹心骨,聲淚俱下,兩個心愛的狗子傷得更重。先未料是受了對方暗算,因見受傷人,不像偶然。
細一盤問,俱說正打黑牛之際,那瘦小孩便擠了進來,將黑牛救出。因恨他憑空出頭,又欺他年小,大家追著踢打,他也沒還一下手,只護著黑牛往前走,隨被同來大人喝住,就停手了。再盤問打時光景,只有兩個傷輕的,說無什覺意。餘下七人,有說打到他身上堅硬如鐵,有說他身軟如棉,卻有彈力,當時只覺有些發麻,不消多時,便腫痛起來。雖然其說不一,但是只要打過的多受了傷,沒打到人的卻沒事。劉實生早年曾在江湖上瞎跑,有點閱歷,細一回想小孩行徑和那雙有亮光的眼睛,猜是中了道兒,連忙追出找人,連黑牛都不知何往。眼看子侄們哭號呼痛,急得亂跳,無計可施,正命佃工四齣尋找,忽然黑牛跑回,說他小恩人現在門外,約來村中長老,付那下欠六兩銀子,就便對換賣約斷字。劉實生跑出一看,瘦小孩帶了黑牛,還約有本村地保、村人和一個方正老者同立門外。劉實生便裝笑臉,往裡請進。黑衣摩勒說什麼也不肯進去,眾人勸他也是無用,口口聲聲說:「我跟你沒交情,你是賣人的,我是買入的,頭一張收銀條上寫的明白,如今天沒交午,我都辦到。閑話少說,快把字據交出,我帶人走,一刀兩斷,打算欺生欺小,把我騙進去再繞圈子,那是做夢!」
劉實生因聽小孩年紀雖小,口頭非常刻薄,盡繞著彎罵人。黑牛的事鄉里皆知,所來的人都不以他為然。耳聽子侄們號哭之聲越大,真箇急不得惱不得,想把小孩拉過一旁去說兩句私話,又不肯去,沒奈何只得說:「適才群兒都因打你受傷,你是用什方法,自己情願令子侄們賠禮,解鈴系鈴,求你解救醫治。」
黑衣摩勒冷笑問道:「你問他們,我打過他沒有?」劉實生剛說:「打倒沒有,是他動手打你的。」底下話未脫口,黑衣摩勒突地把雙目一瞪,怒道:「諸位聽聽,天下還有挨打不還手,反倒傷人的,豈非笑話?況且我交銀子與你,領人走時,你那伙沒家教的小孩還好好的,怎麼隔了多時,我來補付身價,會受了傷?我沒還手,就會傷人?
又不是什妖怪。你怎不說他們倚多為勝,欺凌孤兒,遭了報應呢?實告訴你,我早看出你老奸巨猾,才要你先寫一張收條,省得又生枝節,誰想你還是見我年幼,你要多少身價,一口答應,以為好欺,又想借故勒索。我不過見孤兒受那群狗崽毒打可憐,想買走,放他一條生路罷了,要拿他生財,那是昏想!你偌大年紀,要是說了不算,也不要緊,只你當眾人把吐出去的口水吞掉,還我原銀,立時就走,我不買了。只你們敢把他磨死,就有人給他伸冤報仇。休看你小爺年輕,你手下人多,我的人還在後邊未來呢,不信你就等著。」
劉實生聞言,惱羞成怒,方要發作,恰值周平馬到,正聽到未兩句,看出黑衣摩勒想當眾面把斷字要過,只不肯將那群頑童治好,又不願當人動武,露出本面目,忽然靈機一動,想好一套假話,下馬分開眾人,跑到黑衣摩勒面前,恭恭敬敬說道:「這事還未辦完么?如今上上下下好幾十人都在等你,大人叫我來,請你快些回去,好趕路呢。」
黑衣摩勒指著劉實生道:「這老頭欺生,先前說得好好的,如今硬說他有幾個小孩受了傷,是我打的,要我醫好,那伙頑皮都比我大,人數又多,他們打我好多下,我還沒找他算賬,反倒訛詐起我來。想是見我人小,欺生欺小,出錢容易,借事生風。你去問他,如不願賣,把先收的二十兩原銀子還我,這小黑牛我也懶得要了。」周平突的把眼一瞪,怒道:「我們從京里出來,跟著倪大人走了這多省縣,上自督撫,下至州縣,哪一個不是恭恭敬敬的、我們都從來沒欺負過人,跑到這小鄉場里,會吃他的虧,要多少,給多少,還要怎樣?我們不過路見不平,懶得費事,好心代這小孩贖身,由他自去,放條生路,這又不是他家養的錢樹子,願賣人字兩交、不賣還錢,一半天自有人來和他算賬。
少爺請站一旁,我問問他去,講理便罷,不講理,我倒要鬥鬥他這個地頭蛇,官私兩面,由他挑好了。」說罷,不俟還言,便搶到劉實生面前,喝道:「你偌大年紀,說話不算數,是什意思?快說!」
劉實生在具一雙江湖眼,只知周平不是保鏢師父,便是個江湖上的人物,對於黑衣摩勒,先也當是周平同行小伴與弟侄之類,沒看出是個什麼路數,原本惱羞成怒,方想動蠻恫嚇,忽為周平先聲所講,料定小孩是個過路顯宦之子,微服上路,周平必是臨行鏢師,否則不會如此說法,小孩的手也不會那樣大方。又想小孩雖然精神,看他那樣年幼瘦小,也不像個不動手就可傷人於無形的江湖能手。子侄們受傷必有原因,弄巧還是黑牛的鬼都說不定。自己許是一時情急多疑,致有此失。不過來人語太強橫,自己從未受過。如若慪氣不賣黑牛,一則銀子須要交還,以後再想這樣重價,必不能有;二則出爾反爾,更坐實自己是有意勒索抬價,更要愛人譏罵。並且照來人口氣,就許回去倚仗勢力,經官動府,轉到中出大事。賣了固然也難免有此一慮。但是雙方字據寫得明白,總有個理好說。這類過路官員,多有程限。黑牛人極老實,父母死時年幼,聽他適才對人還說他是賣身為奴,與平日所教一樣,可知鄉人並未告以底細,至多說是虐待。打罵家奴,不算犯法,對方雖然不平,也不為此耽擱。想了想,還是照約行事。另行延醫治傷為是。剛把主意拿定,便見周平聲勢洶洶過來喝問,忙賠笑臉答道:「兄台莫急,不可專聽這位小弟一面之詞。」
言還未了,黑衣摩勒戟指喝道:「誰跟你稱兄論弟,你說話留點神好。」周平也喝道:「閑話少說,只問你說的話算不算吧?」劉實生方答:「自然說了算,哪有反覆之理?」黑衣摩勒喝道:「既然算數,我應補你的六兩銀子,連字在此,你把他原買身字據還我,以後黑牛與你兩無糾葛。」周平把銀據接過,也不容他分說,介面說道:「你那些話我們已然知道,再說無益,只把字據交出好了。」劉實生為二人盛氣所凌,又急又氣,無奈話出如風,心又內怯,只得說道:「他從小賣到我家,字據年久遺忘,不知藏在何處,恐二位過路人不能久等,另寫得一張轉賣字據在此。」說罷,將適才寫好的一,張昧心字取出。
黑衣摩勒接過看了看,冷笑道:「我也知你交不出原字據,本來要你出名另寫,但這中證入誰出名呢?」旁立諸人俱為二人口氣勢派所懾,又知黑牛底細,恐怕人買了去,異日問出實情來向劉家追回房產,跟著打那冤枉官司,劉實生連問數遍,俱都面面相覷,各有難色。最後還是周平對眾人說:「我門只是作好事,到了地頭便由他自尋生路,決不會再生枝節累及你們。」黑衣摩勒也說:「我只要見證,無須中人。這位老先生是我請來,加上約保也就行了。」這才由那同來老者和約保在雙方字據上畫了個押。畫完,周平向眾微一舉手,便請黑衣摩勒上馬。黑衣摩勒也不客氣,笑道:「你這人很有意思,你抱著他先騎上去,我在馬屁股上,三人同騎,到了前面再說吧。」周平原想把馬讓他二人,心還惟恐不受,聞言大喜,忙抱黑牛先騎上去。黑衣摩勒就手扒上,故意伸手抱著周平的腰。一馬三人,縱騎如飛,轉瞬出林,直奔官道而去。
人去以後,劉實生聞得內院哭聲慘厲,想起受傷子侄,顧不得再向眾人答話。跑進一問,兩個心愛的狗子業已痛昏厥過兩次,只有一兩個年幼的傷勢稍輕,余者也都傷痛得差不多。怎麼細心追問,也問不出致傷之由。瘦小孩已去,就心疑弄了手腳,也無法想。耳聽滿院哭號,心急如焚,只得連派佃工下人催請外科郎中醫治。門外諸人也都議論紛紛,互相散去不提。
且說周平縱馬出林,上了官道,黑衣摩勒把手一松,說道:「往你們去路走吧,前面七里村不要進去,可由村北小路往東面山裡跑去,到破廟前停住,我還要辦一點事呢。」周平聽他口氣頗有同行之意,心越放穩。路上不斷有行人來往,馬背上不便詳問就裡,應了一聲,依言行事。馬行如飛,晃眼抄出村北小路,進了東山口。那山並不高,到處丹楓照眼,蒼林蔭日,連岩擁翠,矮峨縈青,景物倒也深秀。
周平沿著岩腳草徑跑去,四顧人跡甚稀,想套黑衣摩勒來歷行徑,微微應聲,意似不耐煩瑣,只得停口,等到后對面再說。不一會繞完岩徑,現出平野。果見前面山坡上松杉林內隱現出一角紅牆,知已到達。正要縱馬急馳,黑牛忽在身前偏頭向後喊道:
「老師,這就是你說那地方么?」周平不聽應聲,方欲回頭,又聽黑牛驚叫道:「老師呢?」周平忙回頭看,馬股空空,哪有人在?勒馬四顧,來路並無人跡,身法真快,同乘一馬,竟不知他何時走去,好生驚服。
黑牛急得直喊,「老師跑了,周伯伯回馬快追!」周平知道萬追不上,他本說有事要辦,叫在廟前停住,必要回來,否則剩這小孩,作何處置?即便要交自己,也沒有不事先明說之理,自然仍以等他為是。因聽黑牛喊他老師,便勸他道:「莫著急,你老師他辦點事去,一會就來,我們到廟前等他去。」黑牛仍是著急不已。周平也不理他,跑上山坡。林內果有一所破廟,牆業已坍倒好些,荒涼殘破,並無僧人居住。
二人便在山門外下馬,將馬拴在樹上,尋塊石頭坐下。向黑牛一盤問,才知黑衣摩勒將黑牛救出,便教了一套話,此外不許開口,付了身價,領去吃了個飽,然後走向榕蔭深處,問黑牛:「你一人和眾人打,有多大力氣?」黑牛從小未曾遇到過一個真心幫他的,又拿許多銀子給他贖身,給吃好飯,自然感激,口口聲聲稱他主人少爺,聞言便說:「力氣很大,別人制不服大母牛,我能制服,多大力氣卻不知道。」黑衣摩勒便要他動手來比。黑牛恐傷主人,執意不肯,被逼無法,以為主人如此瘦小,一打就倒。誰知不用力試只輕輕吃了一跤,越不信服越糟,力越用大跌得越重。未兩次身子騰空跌出,如非黑衣摩勒跟著縱起抓回,幾乎重傷。黑衣摩勒又取了兩塊鵝蛋石,一握粉碎,這才死心敬服,益發奉若神明,跪在地下,要學本事。黑衣摩勒也答應收他為徒,改叫老師,命在林中等候,不許走出。說找人借錢,補還身價。走了一會,拿十兩銀子回來,同去鋪內,分出六兩,同往劉家還銀要字。去前曾說要將他帶到山裡來拜一和尚為師,黑牛死活也要跟著老師,急得要哭,黑衣摩勒才允不使離去。如今來到廟前,忽然不見,許是騙他,故此著急。再問別的,卻不知道。
談問了一陣,約有半個時辰光景,忽聽身側林梢響動,周平回顧,一條黑影宛如飛鳥下墮,定睛一看,乃是一個通體黑衣的蒙面小人,心方一動,來人已將面具揭落現出原形,果是黑衣摩勒。黑牛首先喜得亂跳,上前拉手,高喊:「老師來了!」黑衣摩勒起手一甩,面目一沉,喝道:「當著外人一點規矩沒有!再鬧,我不要你這醜徒弟了!」
黑牛急得忙喊:「老師饒我,我不敢了!」垂手站在旁邊,不敢再跳。黑衣摩勒喝道:
「這還將就。記住,以後當人不許這樣,要聽我的。躲一旁去!我和他有話說。」周平見這一對小師徒神情天真滑稽,方自暗笑,黑衣摩勒已走過問道:「周朋友,你知我是誰么?」周平據實答道:「小朋友不是昨晚在店內光顧,說是家住四明山,人稱黑孩兒神手摩勒,又叫黑衣摩勒的那一位么?真實的尊姓大名未蒙見示,實在不知。」黑衣摩勒道:「你這人倒還可交,只我最不願聽人說我小,請你把它去掉才好。」周平連忙謝過,並問真實姓名。
黑衣摩勒答道:「我不瞞你,一出身便沒了父母,訪問了好幾年也沒信息。到底姓什麼,實在不知道。小時無人管我,承一姓黑恩人收養。因為淘氣,常愛往綉谷村山洞裡跑,弄得滿身污黑,村人都叫我黑孩兒。后承恩師帶走,學了點武功回村,常愛管點閑事,他們又為我起了個外號,我對外人,總稱姓黑名摩,你也叫我黑摩如何?」周平笑道:「論理你本事比我大,我卻比你痴長几歲,打算高攀,稱你一聲老弟如何?」黑衣摩勒道,「你這人心直口快,倒配做我哥哥,可惜本領不夠。我看你不過二十多歲,你如願意,回去把鏢行事辭掉,我引你去拜一人為師,學點武功,不好么?」
周平也是無母孩兒,經譚鎮南收養,由學徒出道,本就有志學藝,苦無機會,鎮南事忙,因他精幹外熟,從小就隨著跑江湖,常令隨鏢當趟子手,連用私功都無暇,眼望別人日享盛名,常時愧恨,聞言大喜,忙道:「那麼我拜你做小師兄,我算大兄弟如何?」黑衣摩勒喜道:「你肯這樣虛心,那好極了,先不行禮。我還有幾個朋友,你也未見。那伙沒出息的狗賊,直如囊鼠網魚,不必睬他。我有師叔泥中人在,再添兩倍,也不是對手。你不必再費事查探,回去告訴他們,放你到了地頭,交代完事,速去四明山尋我,再行禮好了。只對姓盧的說,他既在江湖上常跑,須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本領大小在其次,總應該放謙虛一些,隨便背後出日傷人,不是英雄所為。他要不是傷我師叔,也不會跟他開那玩笑。事情有鍾朋友遮蓋過去,心不服氣,等事完,徑去四明山尋我好了,何苦又在事後發狠?如非師叔吩咐,鍾朋友通情理,照你今早行時,他托你打探我蹤跡的那一番話,豈不又惹了麻煩?」
原來盧-為人心直計快,昨晚之事,心中懷恨,他和周平至好,今早行前曾愉偷托他路上就便查訪神手摩勒的名聲下落,未免說了兩句發狠的話,不知怎的會被聽走。周平聞言一驚,忙代盧望分解,說:「他為人忠厚口直,昨晚受了師兄做戒,自然免不掉有失言之處,務請不要見怪。」黑衣摩勒笑道:「這人是石心,怪我決不怪他,否則早給他身上留下記號了,還能容到現在么?你將來尋我時,他如願意,只管連他一起帶走。」周平乘機又問盜黨下落。
黑衣摩勒淡淡的答道:「你老不放心,可惜我師叔現時不肯露真姓名。你只要知道泥中人是誰,就不害怕了。這還不到告訴你的時候,先且不提。我只知道,盜黨為首之人原名叫趙連城,他們打算先殺你們這一行人,過了仙霞關,再下手行刺虞堯民。回去交差,往撫衙一躲。如今兩行人一合群,非過關不能下手,不必擔驚害怕,到了前面自然明白。你也不必出力不討好,出來亂跑。他們眼毒,遇上難保吃他暗虧。真要非叫你無謂亂跑,過了浦城,要過一段山路,岔道山徑中有一都天王廟,地名魚鷹嘴。廟側隱著他們一個洗手多年的同黨,此人姓楊名標,昔年橫行北五省,又會一點水性。他們無心相遇,結成一氣,也許在那裡變點花樣。盜黨先受了師叔愚弄,幾乎把跟的人丟掉。
因那地方是必由之路,這第二撥盜黨,必和楊標在此等候,你們兩行人一過,再尾追下去,與關口外埋伏的趙連城等會合,前後夾攻。你走那裡,務要留神,最好不要往岔道上跑。如見形跡可疑,你這馬快,即速回跑,與自己人會合。他見你回了隊,有虞老先生在內,必不肯因你自露馬腳,可是你也不可被他們看出破綻才好。照說我師叔神出鬼沒,這地方必不放鬆,不過事難預料,我又恰巧有點閑事羈身,不知趕得到不。你決打不過他們,終是小心些好。這裡有十兩銀子,乃黃老先生借與我的,適才由那姓劉的老賊家中,連我給的身價銀子一同取回。來去匆促,怕你在此久等,沒顧得查探他藏銀之所。趁他未覺,只把銀櫃抓裂,連本帶利,僅拿了百餘兩銀子,太不合算。好在有了主顧,少不得還要擾他幾次,存在他家也是一樣。這十兩請你帶還,說我道歉,銀子因已剪斷,不能原壁歸趙了。」
周平聽他就這片刻之間,大白日里孤身出行,前往土豪家中,人不知,鬼不覺,把銀子盜了回來,好生驚奇不已;得了一點消息,忙著趕回報信,不及細問,只讚佩了幾句,銀子卻代學文婉謝,不肯帶回。黑衣摩勒指著黑牛說道:「這孽徒是我一點定心膏藥,賭神罰咒跟定了我,連先回四明山去等我都不願意。我又疼他,帶著又大累贅,真厭煩人,還得給他想個主意才好。師叔已嫌我多事,此時要被知道,又該說我童心太盛了。這銀子原應我親自送回才符前言,也為有他,才請你轉交,既不肯代,說不得只好自走一道了。」周平忙道:「我帶回去其實無妨,不過黃老先生雖是商人,卻極輕財仗義,像你這樣朋友,交還交不上,已然奉送,怎肯收回?師兄能賞他臉更好,真要是忙,不管他願不願仍由我帶去好了。」黑衣摩勒笑道:「我借銀不還,成什麼人!你如非是我老兄弟,我就怪你了。點點小事,不值多說,你自上馬走吧。」周平喜得諾諾連聲,謝別上馬,往回飛趕。
二人相見,玉麟聽完前事,想了想,仍命周平前探,只不跑遠,另教了一套話,少時回來,再歸隊同行,以後不必再跑趟了。周平領命,繞路自去。這裡玉麟也策馬把眾人追上,問知無事,仍往前走,行至黃昏將近,相隔浦城還有站許來路,所行官道,蜿蜒出沒于山野之間,途徑甚是荒涼。這時周平業已裝著浦城分號店伙,來迎黃、李二人,與眾會合。說起前途離此十來里有一大村莊,主人姓顏,甚是好客,可以投宿。此外雖有人家,均是荒村小店,難容這多輿馬。如趕浦城,轎子走得慢,非至天明不能趕到。
有那錯過宿頭的人,多往顏家投宿。主人年少,好武氣盛,最愛文人武士,卻極不喜居官應役之人。只來人對他心思,都是極好待承,就不投機,也有地方安頓。周平前一二年曾經去過一次,和主人還有一面之識。玉麟以前也聽同道中人說過,主人顏尚德文武全才,好交朋友。見天已不早,便命周平持了名帖,先去拜望,只不露堯民行藏,見時如問,假說三人是由桂林游山回浙的游侶。商議停當,隨後前進。
走有六七里路,道正穿山而過,斜日初墜,蒼煙四合,新月甫升,時復隱現出沒于山畔林未之間,清輝未吐,晚景低迷。走在石路上,步履馬蹄之聲前後相接,匯為繁響,空谷傳聲,倍顯寥寂。良夫喜和江湖朋友交納,玉麟也喜他語言伉爽,見解高超,兩下談得甚是投緣,相見恨晚。這時良夫的轎恰在前面,玉麟也正傍第一乘轎側行走。良夫說起這一段路形勢頗險,景物更是荒涼,連個人傢俱無,五麟笑道:「魏先生,這裡看去路險,但是來路不遠便是鎮集,附近村莊田疇,綿亘不斷,僅這十來里路山徑荒涼,最險的不過沿崖里多路。十停已走了八停,再走里許,一出這山口就有人家。顏家更是一個大村莊,人多丁眾,個個會武,愛管閑事,頗有名望。找他借盤川倒可以,要動手腳,休想佔得便宜,所以並不算險。最險的還是過了浦城,麟子山那一帶地方,有不少連天峭壁,深溝闊澗,要翻越好幾處險峻山嶺,加以林深草密,極易藏伏歹人。山民性情極野,專講械鬥,愛打群架。只管太平年間,又是通浙江省的驛路官道,像我們這樣還不要緊,如是孤身客商,就短不了出事。內有三處山口岔道,除了老鷹門前兩月地震塌陷化險為夷外,像都天王廟附近的雷公峽和將近仙霞的紅石關,都是一夫當關,萬夫難過的所在,那才叫真險呢!」
良夫原是對景閑談,以上各地均曾去過,聞言驚問道:「那老鷹門兩邊危崖對峙,宛如巨鷹展翅,中通一線小徑,騎不並駟,車不並軌,沿途山石秀奇,形勢雄峻,絕好景緻,幾時震塌了的?」玉麟道:「這也是件奇聞怪事,說來話長著呢。」良夫方要往下盤問,忽聽身後馬踏石路之聲。玉麟忙一回看,來路兩行昏林影里,遠遠跑來兩騎快馬。玉麟看出情形有異,把馬一勒,暗指盧-領頭,自己退到黃、李二人轎后相待。恰將厭徑走完,一邊是山,一邊是水,傍溪而行,路頗寬廣,玉麟一退,來騎也將馬匹放慢,叭嗆叭哦跑將過來,徑由眾人身側馳過,相距約有數尺遠近,彼此都看得見面目。
玉麟見那兩人俱是北方大漢,為首一個,一頂氈笠斜掛馬上,大辮盤頂,青慘慘一張醜臉,濃眉如刷,扁鼻凸嘴,額上有二指來寬一片刀癱,斜搭臉上,兩隻豹眼時閃凶光,一望而知是個綠林中下等強盜。
二馬相聯,玉麟因對頭一個注目,第二人跟著過去,沒有看清面目,好似昨晚夜探客店後院所見二人之一。乘騎二人對一行人只看了一眼,毫無表示,就此越向前面,馬上加鞭,飛馳而去。這時玉麟似聽黃學文在轎內「噫」了一聲,疑心來人有什不利舉動,不暇再看,由側面趕上一問。黃學文手裡拿著一個紙包,不顧細說,只叫「快看前面」,玉麟把馬偏向一旁,朝前注視,只見一條瘦小黑影正往前跑去,其行如飛,晃眼追上第二匹馬,只一縱便到了馬屁股上,一同馳去,馬上人竟無知覺,看那神情身法,正與昨晚黑衣小孩相似,料定不是一路,好生駭異。一會人馬影子便轉過山角不知去向,眾人也行近去顏庄的岔道。
那岔道是個三岔路口,往右是去顏庄的路,往左略偏乃官道驛路,分路口不遠卻有一片山崖綿亘里許,恰將前途目光遮蔽。兩匹馬上的盜黨已然跑出老遠。眾人到時,正趕周平跑回,說顏莊主久已仰慕鍾、盧二人名望,這幾位商客,除黃、李二人已有耳聞,余者諒非俗流。聞說拜庄借宿,甚是高興。本意還要備馬遠出迎接,被周平再三謝阻。
現正命人準備筵宴,竭誠款待,就請前往。玉麟知那盜黨當地情形不熟,必當自己連夜趕往浦城,決想不到會在中途投向別處,樂得空他一空,忙命轎夫們加急趕行。
天色入夜,明月將升,路絕行人。二人回至學文轎前,去問小孩來時情景。學文說是馬匹正過之間,彷彿看見馬腹下黑影一閃,跟著眼睛一花,便見轎桿上扒著一個臉蒙面具、周身穿黑的小孩,低聲說:「黃老先生,前銀奉還。」隨往手裡遞過一個紙包,方想退回,那小孩低喝「不要說話」,晃眼工夫,人即不見。探頭往轎外看時,已到了兩轎快馬的後邊了。包內共是十兩銀子,外皮上寫著「前銀奉壁謝謝,今晚有賊,旅店留意」十幾個潦草的字,口音與昨晚店中送信小孩一般無二,知是黑衣摩勒無疑。他既尾隨盜黨不舍,必要鬧點把戲。小小年紀有此身手,俱都嘆服不置。
那岔道相隔顏庄不遠,路旁儘是水田,夾道成行榆柳。大半輪明月,只懸平疇廣野之間,流光普照,映得那些水田齊似浮輝,上下天光倍增清曠。路上時見一二村農,短衣草鞋,肩荷犁鋤,在明月柳隱之下哼著山歌小曲緩步歸去,情景直和畫圖相似。堯民在轎中首先贊妙,坐了大半天轎子,未免勞累,便喊張福近前,招呼良夫、新民二人乘著這好月色,步行前往,舒散筋骨,就便領略一點野趣清景。黃、李二人本就想走一段活動血脈,見堯民等三人下轎,忙命停轎下去,相隨步行。玉麟見狀,也招呼眾人下馬,隨在後面。堯民因聽良夫說他們不是俗商,見二人跟在後面不肯走近,知他們謙恭自卑,便命張福請過。黃、李二人素佩堯民官聲清正,也有意和他親敬。眾人做一路走,談談說說,倒也投緣。走不一會,田岸略轉,遙望前面林木蓊翳,隱現燈光,知將到達,良夫又把玉麟請向前面同行,方相顧談笑間,忽見林內閃出幾匹快馬,如飛馳到。周平忙由后趕上,說:「莊主迎接來了。」玉麟聽說,忙即當先趕上。
眾人步行,原出無心,不料主人仍要來接,這一步行入庄,格外顯得恭敬。來騎看見來客俱在步下行走,以為看重自己,越發心喜,隔老遠便翻身跳下。為首一個猿背蜂腰的少年搶步跑來,到了玉麟面前,抱拳正要開口,周平已搶先引見道:「這位便是顏莊主,這位便是適才小弟所說的鐘兄。」當下互相見禮,各道幸會不置。跟著眾人走到,鍾、周二人一一分別引見,顏尚德看了堯民一眼,暗中一驚,也未明說。隨來四人俱是顏家武道中的好友,俱由尚德引見,略微客套幾句,便請眾人各上輿馬,眾人不肯,一同步行入庄。
莊上僅有百十戶人家,多半姓顏,房甚大,極少小的草房直看不見。佔地約有數頃,四面桑榆和各種大樹,形勢甚佳,不近前看不見,庄內卻是果園菜畦、他塘稻場應有盡有。主人所居更大,四面密層層種著兩圈碗口粗細的毛竹,年時一久,一根挨一根,成了兩層天然的竹牆,用鐵條聯繫,高達數丈,上面枝柯緊接,萃為碧檐。兩層之間寬約五尺,竹弄中通,每遇日當亭午,月際天中,微風動處,滿地冰紋篩影,一片清蔭,十分幽趣。那門也是竹子編的,附在兩邊竹根節上,設有鏈環,以供啟閉。進門兩邊各有幾問小房,似是下人所居。對門兩行槐柳,左右花畦,當中一條石子砌成的細路長約五丈,盡頭處孤矗著一幢五開間的廣廳。石徑到此,便向左右分路。
主人領客繞廳而過,到了廳后才見圍牆。由牆上小月亮門進去,地勢愈發展開,樓台亭謝,池沼花木,無不畢具,位置咸宜,極見匠心。同來眾人輿馬,早有顏家下人接去安頓食宿。賓主共是十二人,又經過幾處迴廊曲欄,才到主人宴集佳賓之所,也在一所月亮門內。老遠便聞見桂花香味,進門一看,裡面一座大院落,一邊種有四十來株桂樹,花已盛開,繁枝密蕊,月光之下,燦若金銀;一邊是所華屋,軒窗洞啟,環窗滿植梧桐。芭蕉,盆花羅列。再過去又是一座廣場,主人道是近年新開練武所在。室內燈光輝煌,照如白晝,滿壁圖畫字畫,多半名人手筆,間有過客留贈之作,也都是佳品。傢具陳設,備極華貴。左壁另一小單間,布置更是精雅,窗外是一池塘,殘荷敗梗猶未去凈,想見夏日芙渠盛開、風來水面、幾簟生涼之致。主人先延客到單間內落座,堯民等三人只當主人是個赳赳武夫,卻不料文武兩途都是通品,方自驚喜,主人忽然走將過來,納頭便拜道:「虞老伯,可還認得小侄么?」堯民大驚,連忙扶起一一問。
原來尚德之父顏璐,十年前與堯民同官京師,甚是莫逆。先是顏潞中年無子,夫人奇妒,強逼丈夫買了一個窮家乳嬰做兒子,相貌奇蠢,取名尚仁,天分不佳,沒品行的事卻有別才。顏璐受悍妻蒙蔽,一點也不知道。這年獨身在京,背著乃妻,納了朋友一個美婢,生子尚德。才只兩年,乃妻在原籍聞風趕來,一陣大鬧,沒有幾年,將側室虐死,尚德幸得保全,因非嫡母所立,也受了不少虐待。尚仁仗母氏淫威,年紀又長有好幾歲,凌辱無所不至。顏氏書香世族,本來尚德不會學武,因他資稟聰明,目睹生母平日受虐情形與彌留背人位訴之慘,深深記在心裡。又知乃兄不是同胞,卻這麼欺負打罵,年小不敢還手。忿極無計,讀書之暇,偷偷從人習武。到了十二歲上,雖然未遇明師,力卻增大了不少,從小未和人打過架,自己也不知道手有多重。這一年正當清明祭祖,想起亡母野葬郊外不能往祭,甚是傷心,背人私取了點香燭紙錠,去到自己房中,寫了張亡母靈位,閉上房門偷偷哭祭。不想被尚仁闖來,將他母子喊了名字大罵一頓,又把靈位撕掉,放地亂踹。尚德蓄恨已久,上前理論,尚仁舉手就打,尚德再忍不住,還手一推,尚仁酒色淘虛,哪經得起天生的神力?勢子又猛,倒跌出老遠,一下撞在硬木桌子角上,立時腦裂身死。
事有湊巧,正趕上嫡母聞聲走來,本來就把尚德視為眼釘肉刺,一見親手扶養的愛子被他失手撞死,如何肯饒?當時哭罵連天,喝令下人將尚德用腰帶綁在條凳上,一迭連聲,直喊「打死」。打了一陣,又嫌下人手輕,親去房內取了一把剪刀跑出。旁立老家人看不過眼,悄喊:「少爺還不快逃,要等死么?」話剛說完,人已到了身前,舉剪照定身上就扎。尚德自知失手不合,打的又是嫡母,任憑打罵,本未敢強,被老家人一句話提醒,心想:父親年老,只我親生,古人小杖則受,大杖則逃,她這氣急之下,什麼毒手施展不出?死得豈不冤枉?想到這裡,瞥見剪到,反手一格,連人帶凳一齊翻倒地上,未被扎傷。嫡母年已五旬開外,哪經得住他這猛力一格,也被擋跌老遠,等到丫環搶前扶起,大罵「逆子」,二次持剪上前拚命時,尚德已把腰帶掙斷,飛跑出了大門。
這時顏家住在丞相衚衕,堯民住在米市衚衕,相隔甚近。尚德見嫡母一跌,知事鬧大,家中決難立足,惶急中無可逃奔,便往堯民家中逃去。堯民知他家事,問明就裡,便把他安置密室之中,顏家來問,只說未見。夜裡顏璐趕去,說悍妻尋死覓活,大哭大鬧,並還要親自告官,送尚德的忤逆和殺死長兄之罪。再三勸阻,允她當日把人尋回再辦。養子屍首尚還未殮,這裡難免來搜,萬藏不住,事情恐要鬧大,急得無法。自己只此一子,務必設法保全。堯民力說無妨,先令他父子相見,然後授以密計,連夜先把尚德送往一個至親家中藏起。顏略回家,依言行事。顏妻一聽所教的話,更起疑心,次早天還沒亮,便到虞家索人。顏璐推說面子難堪,任她哭罵,只不肯去。等她一走,暗命下人把棺木備齊,將尚仁入殮抬走。
堯民見了顏妻,一味敷衍,任她領了婢溫滿處搜索,未了才說:「昨晚聽下人回稟,說在城外某寺院左近遇著尚德,許無處可投,前往出家也說不定。因恐大嫂疑我不信,故未先說。實則這等不孝不弟、逆母殺兄的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我幫你捉他辦罪還來不及,怎肯容他玷我床榻?」顏妻本因隔近瞎猜,先未斷定藏在虞家,因聽丈夫的話吞吞吐吐,才起了疑心,誰知中了堯民緩兵移屍之計,又去城外空跑了半日。容到回家,死屍已然抬走,丈夫也不知去向,喚來家人一盤問,說:「老爺行前,先命人買棺殮屍,送住城外停放。一面大哭,說自己年逾六旬只有一個親生兒子,不想他如此不孝,尋不回來,夫人不肯相容,受逼受氣,還要鬧笑話。尋了回來,即使夫人肯容,自己也不能再要這等逆於。將來夫妻老死,連個上墳燒紙的人俱無,活在世上無味,如今萬念皆空,日後不死,也必出家。一個人自言自語,神氣很是傷心。這時正忙著發送大少爺,又未見喊套車,全沒有理會到老爺會走,等到發靈以後,好一會未聽老爺喚人,前往書房上房各處一看,哪有人影?想系步行出門訪友去了。
顏妻終是女流,跑了這一整天,忿雖未消,盛怒已餒。初進門時,見養子屍已發送,本來要鬧,聞言料知丈夫被逼出走,到底多年夫妻,未免心慌,忙命下人四齣尋找,到了半夜回來,哪有影子?益發惶急。再一回想平日行為和丈夫所說的話,不禁天良發動,越想越問心不過。將近六旬的老婦,性情又那麼乖張暴戾,急怒之餘,再加悔恨,當晚急了一夜,次早便行病倒。其實全是堯民計策,雖然照計而行,仍恐她不肯甘休,第二日便由堯民送了盤川,將尚德送返家鄉,本人卻去西山相熟寺院中住了幾日。
堯民聞得顏妻病重,假作代為尋到,將他請回,病已沉重,不久便自病死。堯民隨勸他告老歸隱,回鄉教子納福。顏璐歸未兩年,也就老死,兩家便斷了音問。尚德年幼,全仗老僕得力,族眾也無人欺凌,只有相助,家業較前日益興盛。只他性喜遊俠,不慕名利,從幼年起便好武好交。父死不久,遇見一位前輩能手,愛他天資穎異,留住三年,傳了許多驚人的本領方始別去。尚德雖然武勇絕倫,並不以此自滿,加以家學淵源,文事一樣喜愛,性情只管豪俠,言動之間卻帶著三分書卷氣。因他千金結客,不論文人武士,只有一技之長,前往相投,無不竭誠款洽,特予優禮。見人又極謙和,就是不相干的遊子商旅錯過宿頭,只要以禮來見,從無拒絕。那一站又最長,容易錯過宿頭,所居恰在中間。起初一班江湖上的混人和貪便宜的過客當他公子哥兒,不是妄想依附引誘於中取利,便拿他當作樂得白吃白住的戶頭,認成了一個不要錢的現成旅店。
尚德先還未覺,日子一久,漸漸看出人心詭詐。他為人饒有智計,怎肯受了欺騙?
始而抱著千金市骨之意,想借眾人之口傳到江湖上去,使那奇士異人聞風而至,只交上一兩個,便不在這一番精神應酬。嗣經一聰明門客點破,說薰蕕不可同器,鳥獸難與同群,這樣做法,反使高士裹足,異人卻步,怎肯同流合污,受你供養?尚德方始恍然大悟,同時那來的人也真太不像話,於是改了方法,把來客分做三等款待。如真風塵英賢豪俠之士,便不惜推心置腹,生死論交,這算作頭一等;其次江湖聞人,翰墨朋友,只要內外功夫、詩文書畫略精一技,也不惜盛筵款洽,以禮迎送,慷慨論交,有求必應;至於過往商旅,除了當道職官不肯無故接待外,只要來人不甚鄙惡,真箇錯過宿頭無可棲止,也可容納,但只假以一席之地,略供一頓尋常飯食,明日即行,不得再留,此輩另有幾間房子,設在附近,不得入門一步。對於那些無聊混人,先以善言遣走,如再糾纏,或因軟騙不行,虛聲恫嚇,略顯身手,也都鼠竄而去。經此一來,小人遠隱,惡客日少,俠聲所播,年時一久,著實交了不少好朋友。性又疾惡如仇,衛護鄉里,宵小盜賊沒錢用,找他明借行,如想在他附近百里方圓以內作案害人,休想討得絲毫便宜。端的文武全才,威名遠震,東南諸省很少不知道他的。
尚德因小時受虐逃出,多虧堯民相助,送還家鄉,常時想起感念,當父母去世后數年中,也曾命人帶了禮物進京問候。第一次正趕堯民丁憂在籍,去人沒打聽出原籍地址,就回去覆命,等打聽出時,堯民業已服滿進京。二次再派人去,正值堯民外放四川學政,道途遼遠,來往參差,終未見到。久意親去,不能分身。尚德年幼喪親,父執多不熟識,來往俱是江湖奇士、風塵異人,官場俗吏又所厭惡,絕少相見,不覺耽誤下來。近月才聽人說堯民出任本省桌台,因閩撫貪庸,兩下無異水火,正要著人探聽真切,準備親往拜望,還沒有走。這日和一些門客武師商量夜飲,忽然下人投帖,說南勝鏢局鍾、盧兩鏢師保了暗鏢,還有三個同行游侶由此經過,錯了宿頭,派前站師父周平前來拜庄借宿,一行人馬隨後就到。
尚德久慕南勝鏢局譚鎮南的名望為人,以前他手下鏢師曾說來拜望過,周平原是熟人,玉麟江湖上早有名望,盧-雖不深知,料非尋常人物。聞言大喜,連忙出接,先和周平相見,意欲親騎迎候,周平再三謝阻,騎馬歸報。尚德滿心結納玉麟,當時勉強答應,人去以後,跟著備馬,率了門客楊輝、雷正、朱鵬舉、林開平一同趕去,恰巧眾人無心步行入庄,成了極敬禮數,越發高興。原意重在鍾、盧二人,余客只是連類而及,不料竟會巧遇兒時恩人,先看堯民眼熟,後來越看越像,又聽姓虞,越發斷定無差,行禮拜見之後,起身說了經過。
這一來成了一家,彼此好生歡幸,談了片時。外屋盛筵已然備好,下人來請入座。
眾人共分兩桌坐下,俱都開懷暢飲。良夫博學多聞,健談善飲,尚德尤為佩服不已。宴罷散座,尚德請眾重到裡間獻茶,重間堯民辭官之事。堯民說起前情,並說閩撫心猶不甘,現命刺客多人尾隨不舍,前途還有伏兵,多虧異人暗中相助,目前幸得無事,未來難知等語。尚德含笑請問,敬禮從容,聽完也無什表示,只說:「邪不勝正,世伯正人君子,當世名賢,自然逢凶化吉,決非小人所能侵害。」略說兩句套話,好似漠不關心,沒提一句相助護送的話,反是對泥中人和黑衣摩勒的來蹤去跡、言語貌相,向眾人盤問得非常仔細。
堯民為人豁達大度,學養深純,自泥中人一出現,早已全體信賴,一切交由良夫、新民籌計,不再置念。除對泥中人訂交之始一節照例隱過,毫不以為異。在座諸人都聽主人適才親口說過,堯民是他受恩敬慕的父親前輩,平日那麼義聲遠播的人物,遇見過類事,聽了竟會漠不相干,除良夫看出他的心思,玉麟因事太不合情理,疑心他有別的作用外,都覺奇怪。以為他是本省有身家田業的富豪,堯民的對頭是本省第一有權勢的當道,刺客有撫台作護符,不比別的綠林盜賊多厲害不要緊,心存顧慮,也是人情,故話頭轉向別處,俱未再提。
尚德對事情雖不關心,卻再三懇勸堯民等一行在庄中盤桓些日再走。堯民此時無官一身輕,顏家飲食精美,園林幽雅,主人允文允武,敬禮非常,又是故人之子,本意也未始不想稍烷征塵,小住旬日,無如前路荊榛,禍機未息,既有黃、李諸人患難相依,不便中道乖違,復有泥中人的指點,早一日出境便早一日了事安懷,只答應回家之後,他年如有機緣,彼此均可來往,此時卻是不能。尚德知道堯民礙難,不再相強。談到次更時分,眾人分別就卧。顏家原備有佳客常住之所,當晚卻是臨時設的卧榻,把堯民等三人安置裡間,黃、李、鍾、盧等老少六人安置外間。臨分手時,說本地素無宵小,今日談晚,明早還要趕路,到浦城時,天才傍午,必不肯住下,前途多是小站,務請安卧養息精神,方始告退走去。
玉麟知主人和一干武師個個武藝高強,所用下人多半會武,即或夜間有事,也不至於賊至始知,連日白晝啟行夜間戒備,甚是勞累,正好安眠一宵,也告眾人只管安心睡眠,不必多慮,眾人隨即睡熟。玉麟心中有事,終是惦記,睡不多時便自醒轉,微聞裡屋良夫咳唾之聲,側耳一聽,眾人都睡得很香,盧整更是呼聲大作。暗笑這位仁兄,人極爽快,武功也還不弱,只這般心粗,怎能吃這行飯?畢竟周平比他精細得多,雖從小忙碌,無暇尋師進益,仗著自己虛心下苦用功,近來已非昔比,足可獨當一面,老做下手,未免委屈了些。正尋思間,又聽裡屋轉側之聲,估量良夫已醒。忽想起尚德向堯民間話時情形可疑,輕悄悄起身。剛一下床,對榻周平便自驚醒,睜開眼睛,忙擺手叫他勿動。折向裡間一看,良夫面正朝外,見他進來,料有話說,方欲坐起。
玉麟搖手止住,走向榻前坐下,悄問:「尚德是否別有深意?」良夫道:「尚德血性男子,又與敝東翁世交至好,以他為人那麼義俠,決無坐視之理。他表面愈是淡漠,暗中越要銳身急難。我於武藝一門是門外漢,不知他的深淺,但是盛名之下,決無幸致。
他只管才兼文武,智勇深沉,無如本省富紳,身家在此,賊黨背後又有支援,不論勝敗,俱有無窮後患。他既機密處事,不肯說出,我們也未便明言。據我看他苦留我們在此,便有深意。一留不住,我們起身,他土著路熟,必要抄道趕去,先與群盜一決勝負,至不濟也必暗中隨行保護,同御外侮。尊見以為如何?」
玉麟道:「我也如此看法。此人素具俠肝義膽,何況雙方還是至交,只恐就是拿話勸他,也未必肯聽呢。」良夫道:「那個自然。這事於我們雖然多一幫手,於他卻是有損無益,勸阻定然無用。所幸泥中人早已通盤籌劃,胸有成竹。按照途中見聞,盜黨好似早落下風。但盼不等他出面發動,事情已了,就無礙了。」說時,忽聽遠遠馬蹄之聲又快又急,由牆外遠處跑來,直入園中止住。玉麟暗忖:像尚德這樣武功,腳程定比馬快,騎馬夜出,老遠便被人聽出蹄聲,故人更不會騎馬來此。難道這時還有遠客來么?
想到這裡,心中一動,忙囑良夫且睡。輕輕走出,縱向房頂,四外觀查。遙見左側一座敞廳燈光甚明,似有數人在內聚議。跟著又見一個短衣人由外面如飛跑進,穿行池沼花樹之間,晃眼到達廳前,中有一人迎出,正是尚德,由來人手裡接過一封書信,一同走了進去。自身是客,不便過去,方要往下看時,忽聽屋脊那面有人悄聲說道:「我料如何?這伙狗盜路徑不熟,決不知客人會來到這裡,再要是知道莊主人的威名,反正前途有的是下手地方,何必老虎嘴邊拔毛,自己送死呢?白守一夜,真無趣味。」另一人答道:「事情太大,總是小心些好。莊主既請來客安心自睡,萬一有驚吵,怎丟得起這大的人呢?」玉麟才知住屋四外俱都有人防守,自己行徑必被看出,老大不好意思,不便再看下去,只得回房安歇。
次早天亮,眾人剛起,主人便來問候,又設盛筵祖餞,前途的事仍然一字未提;行時途至庄前樹林以外,堯民一讓,便即道歉回身,並無惜別之意,因餞行一耽擱,眾人至浦城只能打尖。這一站較長,休說防備艱難,為求方便,必須趕往浦城前面的武村住宿。一上路便加急趕行,過了顏庄,眾山環繞處,忽然現出大道。這時天亮了好一會,路上行人眾多,農夫俱在水田裡操作,商賈負販,此往彼來,時見村童四五嬉戲於人家籬落之間,機抒相聞,雞大無驚,到處都是太平安樂景象。走了一陣,下來打尖。眾人俱都不餓,堯民愛那水碧山清,景物佳淑,提議約幾個人步行先走,眾人多半附和。玉麟不便攔阻,只得令周平陪同眾人先走,自和盧-在後押運行李,暗護紅貨,一面催促轎夫們吃完起身,以便趕在一起行走。新民正和堯民、良夫、黃、李諸人,說起如此康庄大道,居然竟有伏莽,主使的人又是本省當道貴官,真是笑話。這等狗官惡賊,留之大為民害。可惜我們無權無勇,東翁已然高蹈,還鄉納福,暫時只好坐令猖狂。安得英俠數十輩,斬盡這些鼠類為快呢?
良夫聽他隨便說話,雖然行處正傍田岸,不在路心行人叢里,終恐被人聽去不妥,方要攔阻。忽見隔著一片水田的另一條小徑上跑過五騎快馬,都是一色農民打扮,鞍韉也沒有,用裝米穀的口袋,裡面鼓囊囊也不知放些什麼東西,橫放馬背。人騎上面,絕壁而馳,迅速非常。良夫剛覺馬匹有些眼熟,那五騎馬已被隔田茂林遮蔽,跑得沒了影子。暗忖馬騎這快,分明北方健兒身手,這裡居然見到,想系閩、浙交界多山,民俗強悍之故。尋思未已,忽見周平踅近身旁,悄問道:「魏先生可看見那幾匹馬,有兩匹是昨日見過的么?」
良夫猛想起昨日尚德所乘是一匹身量不甚高大的走馬,那馬腿瘦蹄尖,四腳各有長毛數縷,通體雪白,頸背相連處有兩個圓光,一黃一黑甚是分明,跑起來昂首嘶風,顧盼神駿,一望而知為千里名駒,席間尚德還說起此馬有許多異處。適見第一騎,背頸圓光被谷包擋住,雖未看見,那矯健神情,卻與昨日尚德之馬一般無二。第三騎棗紅色大馬,高大雄健,也是昨日五騎之一。餘三騎雖不都像,人數馬數卻是相同。料定尚德等五人已然抄走小道,趕往前面。看他們行徑機密,閩撫一節當已防到。走了一會,玉麟等押了轎馬行李趕上。
眾人貪看野景,隨便談說,仍是步行。走不數里,漸漸風生雲起,似有雨意。晃眼狂風大作,走石飛沙,天色立時昏暗下來。玉麟見要變天,忙催眾人速上輿馬,尋找避雨之處。偏生適才大片村舍田畝俱已走完,地屆曠野中間,兩面窪地里蘆獲蕭蕭,野麻密茂,高几尋丈,彌望皆是,左近看不見一所房舍。前面不遠卻是一座山口,相隔約有半里之遙。周平早一馬當先跑去,一會迎回,說:「山口內地頗開廣,路旁樹林內有一破廟,離大道不遠,可以暫避一時。」話剛說完,豆大般的雨點已稀稀落落由狂風中箭一般斜射下來。眾人一見不好,紛催快走。
人馬還沒趕進山口,風雨越來越大,天上黑雲暗沉沉只往下墜,雨更傾盆而降,快要及地,吃狂風一攪,化成一圈,滿天空亂飛亂舞,浪駭濤驚,看不出是雨是水。偶然一下打到臉上,便似一盆冰水迎面潑到,冷浸肌骨。大雨嘩嘩,落到地上,激起來一層水霧。一眼望出去,四面都是白茫茫的。地甚空曠,人馬都似在水浪里行走,全都淋得和落湯雞一般。虞、黃諸人雖在轎中,有油布遮蓋,轎頂上的雨水卻似瀑布晶簾掛將下來,轎簾被風吹得鼓蓬蓬的,雨水直往裡滲漏,人坐裡面還得用手捏住,略微鬆懈,水便似湧泉般奪縫而入,轎夫們頭頂上雨水往下亂倒,耳目口鼻一齊往裡進水,眼睜不開,嘴張不開,冷氣往身上直攻,頭上還騰騰冒著熱煙。有那戴著雨笠的,圍著笠邊掛下一圈水簾,彷彿白紗燈罩,更難認路。晃眼工夫,溝澮皆盈,腳底水深尺許,走起路來本就費勁,轎子平白添了不少分量,再吃狂風一吹,越發握不住把,歪歪斜斜,幾乎要倒,也不知費了多少氣力,還加上玉麟等前後防護,才勉強把這半里不到的途程走完,僅僅搶到山口。口狹內高,水勢就下,那一帶直似山洪暴發,水勢又深又激,兩邊山崖上還掛有大小數十條瀑布,更助威勢,稍一不慎,便被衝倒,又費了不少氣力,賈勇往山口裡硬闖,才得亂流衝波,冒瀑而渡。到了裡面,人馬兩疲,風雨一毫未住,三尺以外不能見物,只聽奔騰澎湃之聲,山搖地旋,草木皆鳴。那地方去破廟還有半里多路,正當窪地,水已成河,不能再走。只得把轎子抬到路旁高地上落下,歇息片時再走。那地下的水夾著泥沙雜物溜急旋轉,箭一般朝前射去,更有雷雨助長威勢,轟隆嘩嘩之聲,震得耳鳴目眩,眼稍一花,便覺山石人物都似往後倒退,聲勢端的駭人!候了片刻,淋在雨里終不是事,只得二次鼓起勇氣,踏水前進。
到了破廟裡,各下輿馬一看,廟甚寬大,前殿牆壁已坍塌了半邊,神像也極殘破。
眾人各將油布罩揭去,開箱打包,取出衣服,將濕衣換下。轎夫們無衣可換,好在隨行沒有女眷,也各將上衣脫去,扭幹了水,正想拆那殿上窗桶,生火來烤。
良夫忽然一眼看到,殿中除了漏水之處,俱甚乾淨,心中一動,暗忖這破的廟怎無灰塵堆積?分明有人打掃,後面未去,也許還有殿字,生人豈可冒失拆毀?忙命張福過去喚止轎夫,意欲前往殿後探看。玉麟也自覺察,互相一說,同由佛像後轉過。見外面院落盡頭處,一座大殿連同三間左偏殿俱已燒毀,只剩兩根木架,倒在殿基上面。右偏殿三間,燒去半間,只有兩間完整,雖然牆字一樣破舊,並無蕪穢不治之狀,中間的門也頗完整,卻虛掩著。向里一間,窗榻上破斷處均有新削木條補砌,頗似主人他出,不在屋內情景。雨勢未住,地下水深尺許,良夫不能過去。
玉麟好奇,也不顧新換衣服,站在門口,施展輕功奮身一躍,落在中途一株斷樹樁上,借勁再往斜里一縱,便到偏殿門外。先照江湖規矩,叩了兩下門,不聽答應,隔著門縫窗隙往裡一看,外屋空空,只有一段大可合抱的木頭,高約七尺,埋在地下。裡面只有一個竹榻、一個竹制涼枕,業已破舊。臨窗放著一塊大木板,下用樹樁架成的書案,案頭整齊齊的放著兩疊舊書、一些筆硯;另一個矮木樁當坐椅,椅上放著一個麻袋,袋內圓圓的,好似裝著兩個西瓜,斜擱樁邊,並未放正,而且室中除了竹榻,只此一個坐處,也不是放瓜的所在。看出那人是拿了口袋剛由外迴轉,又想起什麼急事,或是有人來喚,匆匆走出,所以東西也沒放好。此外室中並無長物。正要回身,猛瞥見口袋近底處似有紅水浸出,洋涔下滴,暗忖這時節不應還吃西瓜,本地西瓜部長得大,怎如此小法?那紅水莫非是血不成?心中一動,又繞向側面注視,越看越像袋內裝的是兩顆人頭,麻袋縫中還有黑毛漏出,極似人發。廟雖幽僻,相距山口外的官道不過里許,看桌上書籍筆硯,頗似一個借居廟內攻讀的寒士,決無光天化日出去殺死兩人,再把人頭帶回之理。細看地下,並無濕印,料定雨前所為,算計必是有人陷害無疑。
玉麟頗喜斯文中人,先本不想多事,繼一想,此人在這荒山破廟以內孤身讀書,已非尋常酸秀才可比。再看他把兩間破書屋理得十分清潔,桌上所擺舊書筆硯都是整齊齊的,院中一點雜草無有,甚至連前面一座殘破大殿也打掃得那麼乾淨,可見是個潔身自愛之士。自己在以英傑自命,不看見則已,既見冤抑,樂得順手之勞,助他一臂。就不能多耽擱,代他把這人頭移去,棄入山澗之中,免得牽連受禍,豈不也是好事?好在房門虛掩,出入容易。附近有的是山澗,雨水也方便,趁此好人阻雨,不能到來發難之際,人不知鬼不覺移去以後,再就雨水拭凈血跡。想到這裡,頓動俠腸。剛把中間門推開,迎面看到的,便是那根埋在地下的木樁。門一開,天光透入,那木樁好似有人日久搓磨,只著地半尺處樹皮猶存,余者都是又光又滑,而且木質極堅,埋得頗深,手搖不動。分明是武家下苦練功的要物,室主斯文中人,要此何用?
玉麟機警,頗悔行事疏忽,適才已然看見這段木樁,怎未想起?越覺事有蹊蹺,探頭外望,雨勢仍不稍減。良夫遙立前殿後門口內,打手勢問室中有人無有。玉麟也打手勢教他留意,如見來人,即速招呼。既已進門,決計看個水落石出。隨往裡屋走進,把麻袋打開一看,裡面裝的果是兩顆首級。內中一個面目猙獰,頭骨甚大,正是前晚店中探查所見兩個北方人之一。另一人頭滿臉麻子,卻未見過。不由大為驚異,情知有異,主人決非庸流。這事許還與一行人有關,不敢冒失,忙照原樣給它結好。方要退出,忽見書本中夾著一張信箋,紙式都極講究。翻開書本一看,上寫:「去人歸,得賜語,先生高義,感篆同深。季時不正,病魔勢頓,暫只將護,關竅一通便可無恙,似不宜以猛葯治之也。聞自病初起即有良醫調衛,不知其道如何?諒亦高手,投藥能與意同為佳,管見未審當否?白茅晚間可致,尚容良晤。」上下俱未署名,乍看似是代人延醫,細查詞意,卻極隱昧。見窗外雨勢稍小,恐人回來,撞見不便,仍放回原處,退了出來,將房門虛掩。自覺無什破綻,方始縱回,把所見情形對良夫一說,良夫也覺信上所說必是隱語。盜黨既有兩人被殺,不問室中人主意如何,這裡總屬是非之地,不可久停。無奈雨雖稍小,仍還未住,轎夫們不知從哪裡弄了幾根乾柴,加些濕的樹皮,生火烤衣,殿上靠塌牆一面儘是濃煙。離鎮店還遠,再令他們冒雨趕道,決非所願。事情不能明說,路也委實難走。
正和玉麟商量,忽聽一個轎夫道:「這樣大雨,滿地是水沒法再走遠路。等到天晴雨住,只好到浦城住下了。」另一個道:「這裡去浦城已沒多遠,到時天還很早,客人又有急事,肯在那裡住下么?」先說話人答道:「那也是沒法於的事,這裡已然耽擱了好些時候,天還未晴,知道什時才能走呢?就立時起身,除了打尖,一步不停也不過趕到白茅鎮上為止,如再耽擱上一兩個時辰,那隻好趕到都天王廟向道士們借宿了。」又一個轎夫插口道:「你真說得好,要照客人打算,今天趕到武村,就不耽擱,也是難事。
要說白茅鎮,過了都天王廟才十幾里路,只能到魚鷹嘴,就摸黑走也能趕到。近年廟裡道士已換了主,不像從前善良了,還有廟前柳家,都不好說話,隨便就帶大隊人去投宿,不受他訛,就受他欺,憑這幾位客人,能受那種氣么?住浦城呢,關不好趕,一個不巧,又多耽擱一天。前面只白茅鎮到武村這段路最長,人家最少。麟子山一帶野東西又多,天一黑什麼都有。一個趕不上,前不挨村,后不挨店,也是不好。只住白茅鎮最好,哪一樣也不吃虧。你們是嫌山坡難走,也不想想,客人這麼厚道,人家趕路心急,我們多費點力氣,左就不要本錢,又算什麼呢?」
良夫聽轎夫說起白茅鎮,心中一動,想起後偏殿玉麟所見信箋上,有「白茅晚間可致」之言,信中隱語如真暗指自己這一行人來說,看那薦醫語意,好似另有一人,殺死二賊之事決非泥中人與黑衣摩勒所為。如與尚德一路,他本暗中追下,倒還略似,連那前途晤言的話都相符合。但是昨晚商計前途行程,議定趕到武村才住,尚德也曾在旁主張,別時還有路上無多耽擱,決趕得到的話,白茅鎮提也未提。路上未遇,事前無雨,怎知今晚要宿此鎮,否則他約人到彼何事?
想到這裡,又覺別有原因。當日武村萬趕不到,除了白茅鎮,又無適當宿頭,自己一行有泥中人暗中保護,照他所說而行,本能免禍,現在變起非常,賊黨被人殺死,倘是另有仇家趕了去,正好遇上,豈不又生枝節?仔細尋思,不問路數如何,還是始終信賴泥中人,別的都聽其自然,免得再有別的麻煩。先意不住白茅鎮,往都天王廟投宿,道士縱多訛索,不過多費一點香資,有鍾、盧等人同行,料無他慮。及向玉麟一說,周平在旁聞言,因黑衣摩勒曾說,大盜楊標隱居都天王廟,與群賊同黨,連單人探路跑趟子都不可,如何反倒送上門去?忙攔道:「那地方萬住不得。我知那裡隱有一個姓楊的北方大盜,常時出來做獨腳行當。那姓楊的必是他的化名,又與廟中惡道勾結。雖不能斷定是否與敵人一氣,此去是非終是難免,仍以住白茅鎮為是。」
良夫說出自己所料各節,玉麟道:「前途原是我們荊棘最多之地,闖過一段是一段,過了仙霞才是坦途,此時也顧慮不了許多。我想冤有頭,債有主,英雄做事,敢作敢當,各歸各事。這時雨已小了許多,我們只做不知,就此趕路,到時再相機應付便了。」良夫不便相強,只得應了。由周平向轎夫們許了厚獎,言明當日如無大故,至不濟要趕到白茅鎮,如能趕到武村,更是加倍給錢。轎夫已把濕衣烤了個半干,一來貪得賞錢,二來當地食宿兩缺,其勢不能久留,俱都踴躍從事,七手八腳,一會收拾停當。眾人各上轎馬,冒雨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