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松蔭下卧著一個斷臂的乞丐

一、松蔭下卧著一個斷臂的乞丐

河南嵩山古稱中嶽,太室、少室峰巒奇秀,兩峰對峙,相去約三十里,一則雄偉莊嚴,一則瘦削靈秀。而山陰溝陽一帶,直達龍潭、盧岩兩寺更多奇景,自唐以來高人隱士代有幽棲。而少林寺又為武家名區,自成宗派。四方英雄豪傑之上望風歸附,以故異聞奇事眾口爭傳。實則寺僧久慣山居,山勢險峻,習於勞苦,單是體力便比常人健強得多,加上世傳武功,自然看去個個精神,人人強壯。如論真正武功造詣,不特限於天資和體力強弱,便所傳授的師長也有情感愛憎之分。那些因蒙師長垂青、認為衣缽傳人的,固是獨受恩知,秀出群倫;而資質愚魯、性又桀騖的,不為師長所喜,在在寺中苦練多年,不特終日做些粗事,難窺本門心法,為了寺規太嚴,甚者還有重責被逐之險。這些人雖然未得少林真傳,但自唐宋以來,寺僧注重武事已成宗風,代有名人,習武已成常課,平日耳濡目染,競相仿習;而寺中風氣,本領不到家的又決不許下山,除非偶然乘機逃走,即使犯規被逐,平日也曾經過考驗,多少得有一點根底。否則重則處死,輕則禁閉廟后洞室之中,令其苦修,期滿釋出,想走仍是不能,甚或終身禁閉均在意中。此舉原因少林寺名頭高大,為防放出敗類或是廢物,在外面打著原來旗號招風惹事,有損本廟名望之故。無如全廟和尚太多,人心不一,更有江湖豪俠、綠林盜賊借著出家偷學武藝,只管廟規嚴厲,對於新投到的門徒限制甚嚴。初入門的三數年中只留廟中做那砍柴挑水諸般吃力不討好的苦役,休說習武,連影子都看不見。後殿許多密室深房又均禁地,漫說不能走進,內里師長和先進同門多半具有一身絕技,武功高強,如冒奇險前往窺探,稍一行動便被警覺,不死必受重傷,端的厲害非常,非滿年限,經師長同門暗中考察,試驗過數次,休想學得一點門徑。

可是人類均有情感,而這些來人大都用盡心機,抱著卧薪嘗膽之念而來,人又格外機警深沉,外表裝得十分老實自然,絲毫不露來意和真實姓名來歷,只說自來信佛好武,苦無名師傳授,不遠千里慕名來投,無論多麼嚴苛規條全都遵守。對於一班先進同門以及全廟僧眾個個恭敬,言動謙和,做事尤為勤敏。哪怕是燒火的也敬如師長,平日話都不說一句,專在暗中去用心機。等到三年苦役做過,能夠學到一點基本功夫,全廟僧眾凡能常見的差不多均成了他的至好。至於機緣巧合,偶蒙師長看重,不滿年限便加傳授的更不必說。來人明有一身武功,始終隱而不露,只作不會,從頭學起,這等誠厚聰明、用功勤奮的徒弟誰不喜愛器重?等到武功練成,方始略露口風,逐漸表明來意,不是受有強敵危害,身家安危所關,便是父母之仇,意欲請命下山,前往報復。彼時師長雖然明白錯用心機,無如師徒情義已深,再見來人詞色悲壯,想起用心之苦與多年服役之勞,只得召集一班武功好的僧眾,按照廟規定期送行。擇一月黑風高之夜,設下數十重埋伏,令其由內而外打將出去。本意多想留難,誰知來人多年苦心,早與全廟僧眾分別結納,有了極深情誼,又得了師門真傳,雖非敷衍了事,禁不住手下留情,除非來人性躁氣浮,所學未到火候,連所交的僧眾也恐其出去丟臉,將其打傷退回重學而外,十個倒有八個通行無阻。有那秉賦特佳、天資穎悟、盡得師門法乳的,竟無須乎僧眾循情,憑著真實本領打了出去。下山時照例奉有嚴命,在外不許提起少林寺三字。但這班人以前多是江湖上有名人物,多年不見,二次出世武功忽然大進,所習家數一望而知。再要有什仇恨前往報復,當時轟動,往往由此循環報復,仍要牽涉到少林寺的本身,連師長也被引了出來,幾乎不可開交。因為投寺學藝的人本來底子就好,加上師長憐愛,自己用功,均有驚人本領,結果終是少林寺一面佔了上風,所以多少年來前往學藝的不知多少。限於祖規成例,即便明知對方有為而來,也不能加以拒絕,只得在初來三數年中使其吃足苦頭,知難而退,最上乘的武功也不再輕易傳授。少林寺中諸長老又曾對外聲言:本廟禪門乃是清修之地,世傳武功專為山居防身之用。寺中戒律謹嚴,除為國家人民出力御暴,從不向外惹事樹敵。何況佛門最忌嗔貪,只是本門弟子,不奉師命不許離山。這些外來專為習武的人雖因舊規難於堅拒,一出廟門便與本廟無關,以後遇事便他本身師長也決不加過問,善惡禍福聽其自作自受等語。經此一來,雖然好了許多,學武的人依然來之不已。為了寺僧連經幾次大風浪,對於來人多存戒心,往往苦上多年毫無所得而去。

這年又一少年來投,名叫沈鴻,本是湘陰民家。因受上豪欺凌,母親早死,老父良懦,田業被其侵佔。胞妹年輕美貌,又被土豪狗子看中,強搶為妾,並將老父陰謀暗殺。

始而悲憤欲死,想與仇人拚命。一則寡不敵眾,又因老父臨終時遺命悲號說:「我沈氏全家忠厚,本分人家,無端遭此家敗人亡之禍。我兒以後必須忍辱負重,卧薪嘗膽,為我申冤報仇。此時仇人財勢兩盛,無論官私兩面均無異以卵敵石。最好對我今日被人用暗算之事隱而不露,能夠暫忍奇恥大辱,假作你妹子木已成舟,與仇人匿冤相交,相機下手固好;如恐玷污清名,為鄉黨鄰里所笑,不能忍受,葬事一完速往岳州。當地還有水田和一小園,原是昔年你舅父開荒所得,仗著終年勤苦力作,又開了一家木行。我一個讀書人,稍微懂得一點江湖門徑全是聽他所說,否則日前被敵人黑手暗算也決不會知道。如今你妹雖被搶去霸佔,趁著仇人新婚頭上,知我父子文弱孤立,害我陰謀不曾發覺,你再裝著膽小怕他,便住在此也可無事。再要照我所說移居岳州,更不致引起仇視。」話未說完,人已氣絕。沈鴻位血悲號,盤算了一夜,安排好了喪葬,直往土豪家中,說是要見妹子一面,別無他意。土豪看他無用,狗子為美色所迷,竟然允諾。兄妹二人談起父死,抱頭痛哭了一陣,同往上墳。土豪也跟了去,以為陰謀未被發覺,還裝好人說:「以前爭執多是下人誤會,所奪田產均願奉還。」沈鴻推說:「別處田業頗多,本地一點薄產願作舍妹陪嫁。你對舍妹雖以妻禮相待,借口雙桃,無如先父固執成見,並未明媒正娶,易受外人輕笑。如今木已成舟,舍妹斷無另嫁之理。我在本地委實無顏立足。等到田產交割清楚,便須移居外縣,只望善待舍妹便了。」狗子雖然凶狡,因沈鴻說時十分誠懇,又是言明才走,交割田產尤為細心,懷有仇怨不會如此,一時色利昏心,專往好處去想,誤以為真,竟令安然走去。

沈鴻到了岳州,因乃父被人用下手點了死穴(湖湘間木排上人當年多善一種極厲害的點穴,稱為下手),先只打算尋到舅父任安,請一名排師,學會點穴法,遇機報仇,暗殺仇人父子。任安認為這類點穴法無論多高,不會武功仍是無用。對方養有不少武師打手,本人又是行家,一個不巧,弄巧成拙,連想同歸於盡也辦不到。甥舅二人密商了三日,經人指點,說起少林寺的威名,意欲前往學武,議定便即起身。沈鴻心志雖極堅毅,無如時機不巧,少林寺中幾位高僧有的坐關,有的雲遊未歸。住持人為了近二十年連出事變,生了戒心,性又固執,一任沈鴻血淚哭求,仍令和尋常新來的人一樣服那三年苦役。沈鴻雖是小康之家,從未受過這樣勞苦,為了血海深仇,仗著體力尚好,依舊咬牙忍受下去。只是復仇之念太切,每一想起老賊年邁,寺中歲月深長,不知何年才將武功練成,以慰九泉之望,便背人痛哭起來。似這樣心身交瘁,不消三月人已瘦成一把骨頭。當地距離水源大遠,廟中人多,全仗僧徒挑水飲用,新來的人更是例行公事。沈鴻從未弄慣,自是苦不可言,此外又想不出報仇之法,日夜焦思,心如刀割。

這日又挑兩大桶水,由相隔好幾里的水潭勉強往上走來。時正天熱,昨晚又受了一點感冒。走到半山氣力不濟,獨坐山石之上休息。手撫兩肩紅腫之處,想起寺中僧徒全都笑他文弱,常說這種紈絝子弟也配學武,每以為恥。當日應挑的水才只一擔已挑不動,習武報仇之事簡直無望,不禁勾動傷心,痛哭起來。為了山路崎嶇,沈鴻初服苦役,所行之路比較易走,但要遠出一半。因恐同伴看見輕笑,坐處在崖后松林之中,地甚僻靜,忽聽身後有人喘吁吁喝道:「這是哪個該死的廢物,人家既看不上你,還不滾回去另打主意,來此鬼哭神號,吵我老人家瞌睡,真不要臉!」回頭一看,身後不遠松蔭下倒卧一個斷了右臂的乞丐,彷彿大病初癒,腹中無食,在彼悶睡,剛剛驚醒,顫巍巍手指自己喝罵。說話雖是有氣無力,形態卻甚兇惡氣盛。仔細一看,那花子身材瘦長,兩腿又黑又瘦,枯柴也似。右膀齊腕斷去,只剩半截瘦硬如鐵的禿臂。說話也有氣無力,料其飢餓已久。沈鴻生來好善,又當憂患之中,聞言並不見怪,反倒引起同情,便走過去,俯身笑問道:「苦朋友,不要怪我,我方才偶然想起心事,一時難過,把你吵醒,很對不住。可惜這裡無什吃食可買。天氣炎熱,我新由前山挑來的清泉可要喝上一點,稍微提神,我再給你一點錢,自去買些吃的充饑如何?」花子聞言,把兩隻怪眼一翻,喘吁吁氣道:「你這娃娃好沒道理,我已四天酒米不曾下肚,人又怕熱,好容易在此睡上一會,被你吵醒,無心之過也還罷了,我連路都走不動,如何買吃的去?你看雲影天光,松風陣陣,何等清涼,我心裡又沒什事牽挂,這好所在怎捨得走?既然把我吵醒不好意思,身上錢又現成,不會去買點酒肉,陪我老人家吃上一頓,省得多受廟中禿驢們閑氣,豈不也好,說這現成話作什?」

沈鴻從小惜老憐貧,性情慷慨。這次棄家習武,又經任安指教,說出門在外,第一要忍氣隨和,虛心耐苦,對人不問貧富高低,均要一律平等,禮讓為先,才不致上當吃虧,受人欺害。再一想到親仇未報,當此卧薪嘗膽之秋,橫逆之來理應忍受。到了少林寺,又和一班新投來的同門常在一起,多聞江湖上人行徑事迹,日子一多,看出無論是誰都比他強。第一樣體格健壯先不如人,漸把書生氣息去了一個乾淨,對人謙和已慣。

這時候雖覺花子老氣橫秋,說話無理,回看自己所穿白布短衣褲,為了不慣縫補洗滌,每日所做均是苦力,兩肩早已磨破,到處都是裂口,昨夜學人縫補又未縫好,東掛一片,西凸一條,皺痕累累,破碎之處尚多,方才挑水又撕裂了一片,連大腿都露出在外,布也成了黃灰色,這神氣和花子本差不了多少,難怪對方看輕,認為同類,本就暗中好笑,又因花子談吐不俗,書生積習,以為對方起初讀過書,越生好感,便笑說道:「並非我說現成話,一則離人家太遠,我還要挑水回廟,也無暇買去。錢卻現成,你吃完再來,我也挑水迴轉,陪你同吃幾杯不是好么?」花子笑道:「你只真心請客就好辦,那不是賣酒的來了么?」

說時,沈鴻已聞得松林後面丁了噹噹之聲沿著山腳響來。這類響聲平時曾經聽過,因所行不是正路,心中有事,氣力又弱,恨不能早點把那三十擔水挑完,有時隔山望見一個挑擔的手持銅碗邊敲邊走,出沒林煙沓霜之中,聽人說是山中賣白酒的擔子,也未在意。聞聲剛一想起這是個賣酒的,身受感冒,飲上幾杯也許除去風寒瘀氣。正在思忖,忽聽一聲長嘯,宛如駕鳳,起自身側,回顧正是花子所發,方覺此人先前說話有氣無力,此時嘯聲響振林樾,震得人兩耳嗡嗡,怎有這長中氣?再往林后坡下一看,那酒挑本順坡后一片柳蔭一路敲著手中銅碗沿溪前行,已快過去,嘯聲一起,忽然轉身順坡走上,笑嘻嘻穿林而來。再看花子已把雙目閉上,緊靠松根不住喘氣,彷彿方才一嘯力已用盡,酒挑也到了身前放下。賣酒人是個頭戴寬邊涼帽的壯漢,前面是一大木盤,上堆涼粉和各種作料,另外一些熟牛肉、豆腐乾和豆芽、滷蛋等酒菜。後面挑著一個大圓籠,內是一個酒罈,旁邊還掛著兩個酒葫蘆。停擔以後便朝花子問道:「你又遇見好主顧了么?」

說時不住朝沈鴻身上打量,微現失望之容。花子先不理會,連問兩聲,花子忽把怪眼一翻,怒道:「王老三!你以為這娃請不起客么?」隨對沈鴻道:「你這娃為何說話不算,方才把我吵醒,各自躲開也罷,偏裝大方,說要請客,把我酒癮勾動。我常年飯吃不吃沒關係,全靠每月幾頓酒度命,又沒有錢,只好到處裝死,遇見空子騙點酒喝。不提酒字沒事,只一有人請客便發饞癆,肚皮里的酒蟲先就造反。你如說了不算,比要我命還難過,那可莫怪我和你拚命!」

沈鴻原因花子神情可疑,一個又病又餓的人,一聲長嘯震得四山齊起回應,半晌方息。想起來時任安所說,風塵中異人甚多,須要留心物色之言,只管留意察看,暗中尋思,不禁出神,忘了開口,聞言忙答:「朋友不要生氣,哪有說了不算之理?」花子方轉笑容,喘吁吁說道:「該死王老三忘了我日前囑咐,不論何處,只聽我那嘯聲,必是遇見空子,有人會賬,酒癮也發到了極點。否則,這樣嫩娃十九難惹,吃他一頓好酒,當時痛快,以後必要糾纏不清,不知多少麻煩。不是饞得太難受,我才不屑於理他呢。

說好一見面先給我吃上三碗五碗再說別的,還問作什,呆在那裡等雷么?」王二聞言,望著沈鴻,一面用碗打酒,意似遲疑,口中低語:「我知你說得不錯,無如你量太大,這位是廟中挑水師傅,身邊帶有那多錢么?」話未說完,花子已顫著一隻鐵也似的獨手將碗搶過,一口氣把那將近半斤的一碗白酒一飲而盡,滿臉猴急之容,連呼:「好酒,快來兩碗,包子有肉不在褶上,真要狗眼看人低你就差了!」王三一面接碗打酒,一面氣道:「我上當不是一次,雖然酒錢早晚取到,無一次不惹麻煩,就算這位師傅帶藝投師,是個有錢人,到底和你無什交情,你這頓酒要吃多少?人家肯給你包圓么?」沈鴻見花子連搶兩大碗白酒下肚,精神立振,人也坐起,與先前判若兩人,心想,此人也許真有酒癆,否則這類白酒何等香烈,怎能晃眼就是兩大碗,前後強弱相差至於如此?因任安贈有不少金銀,雖多存在廟內,身上也帶有好些散碎銀子,這賣酒的自不知道,見我和此人穿得一樣破舊,知道寺中僧徒十分清苦,他人又是海量,難怪他不放心。見花子口中索酒,斜視自己,睜合之間隱隱有光,越發生疑,忙笑說道:「王掌柜不必擔心,我既請客,自然管夠。」花子立現喜容,先把第三碗酒搶過,狂飲而盡,回顧笑道:

「你這娃倒有一點意思,如非早看出你腰問銀包夠我吃一兩頓,還不喊他來呢!你既大方,索性亮一亮梢,叫他看清錢數再吃,省得狗眼看人,當你廟中窮和尚的小徒弟請不起客。」

沈鴻見他好些怪處,單那酒量也是驚人,早生好奇之念,連方才疲倦心事全都忘卻,素來大方,便把腰問所系錢袋解下,還未打開,花子已劈手搶過,掂了一掂,笑道:

「這裡面少說有四五兩,再吃好多頓也用不完。可惜這好綉工,為了誤信廟中和尚虛聲,糟成這個樣子,你也不怕暴殄天物?」說著,隨將銀袋揣入懷內,笑對沈鴻道:「這下子他該放心,我也膽壯,等我看酒多少,如有剩餘,你也吃上半碗,解解疲倦。」隨即起立,去往後挑,手伸壇內沾了一點嘗道:「這酒更好,居然還可勻出半碗給你。」隨用碗舀了半碗遞與沈鴻道:「前面盤中還有牛肉,可以下酒,吃完人就精神了。」花子取酒時背向沈鴻,沈鴻先未留意,等把酒接過一看,酒色微微發青,與前見不同,只當此酒與葫蘆所倒不同,雖覺花子用手沾過,有點嫌臟,因聞酒香撲鼻,中雜花香,平日也頗喜酒,只量不大,廟中清苦,酒直不曾見過,當此憂患艱難之際講什乾淨,含笑應諾,又取了一塊牛肉就酒。多日不嘗肉味,覺著味美非常,酒更芳烈,便坐石上邊吃邊飲。約有一盞茶時,將半碗酒徐徐飲完,人已半醉,覺著心身舒暢得多。再看花子已一碗接一碗把那先後不下二十斤的白酒快要吃完,壇已見底,才把前面的牛肉、雞蛋等食物大把抓起,狼吞虎咽吃去多半。未了只剩一堆涼粉和半斤多重一塊牛肉,用擔上荷葉把肉包好,遞與沈鴻道:「廟中吃得太苦,你又不是和尚,隨他受這活罪作什?把這塊牛肉帶回去,半夜偷吃要香得多,明日再來此地,同你吃一頓好酒,幫你挑水,以免挑不夠數受禿驢們的惡氣。」沈鴻人已半醉,隨手接過,也未細想。

花子吃完捧腹而笑,旁若無人,直像幾月沒有喝酒的樣子。未了又用獨手抓起酒罈,嘴對嘴把壇底余酒飲光,笑道:「我已經叫王三把這擔水送到廟旁山石之後,省你挑它不動。你回時把它挑進廟內,對和尚說,今日有病,所欠的水改日再補,索性養息幾天,等人好了,願意受罪就待下去;他們如不要你,或是看出無什指望,各自回家。到了開封如無所遇,可往老河口去,我再給你指條明路,本領且比禿驢他們強得多呢。照你為人心志,不消三年便可遂你心愿。此時夕陽西下,日光正照松林,我最怕熱,要找地方睡覺去了。」說時,回顧水挑不見,王三剛由前面趕回,才知先前只顧看花子大吃大喝,並想心思,不曾在意,水已被人代為挑走。沈鴻初次在外,廟中過節規矩多半茫然,平日只知奉命服役,做些苦力,別的全都不知。又當酒後,更易忽略,剛點頭笑諾,花子已給了王三一兩碎銀子,獨自先行,頭也未回。一路步履歪斜,搖晃著一條獨臂,踏著斜陽穿林而去。

沈鴻忽想起忘問姓名,所說指點明路之言是否可靠,想要詢問,人已走遠,連王三也不知去向。以為明日必要再來,向其詢問也是一樣。飲酒之後,身已不再酸痛,正要回廟,忽見陽光穿林而入,日色已自偏西,猛想起出來時久,廟中清規甚嚴,吃得這等酒醉如何回去,反正水已無法挑滿,索性在此乘涼,少時回告病假罷。念頭一轉,便倚著松樹半坐半卧,想等酒醒之後再走。不料連日疲倦過度,天氣又熱,吃了大半碗白酒,被涼風一吹,就此昏沉睡去。夢中聞得有人呼斥之聲,睜眼一看,不禁大驚,原來廟中掌管雜役的和尚見沈鴻午前出來挑水,久出不歸,命人查看,在廟旁山石后發現所挑水桶,人卻不知去向。廟中清規甚嚴,近年為了帶藝從師的人甚多,良莠不齊,常在廟中惹事,限於舊規不便拒其入門,便用釜底抽薪之法,借著三年勞役加以磨折,使其知難而退,平日待遇十分嚴厲,除非真箇病倒,絲毫不許偷懶。管領這班服苦役的和尚名叫志梵,人本冷酷,不通情面,見沈鴻是個文人,江湖上規矩絲毫不懂,又無一點本領,強要習武,本就輕視;而一班先來的同門又多江湖上人,沈鴻不善拉攏,加以心痛父仇,終日尋思,沉默寡言,苦力又從未做過,惟恐眾人笑他文弱,挑水時節老是單獨行動,不與眾人合群,誰都看他不起,引為笑談。內有一人名叫唐秋,是個小偷出身,人又陰刁,專喜捉弄同門,欺軟怕硬。沈鴻曾在無意之中口頭上犯了他的忌諱,心中懷恨,老想給他苦吃。無如沈鴻為人規矩,除卻每日挑水刻板文章,事完不是模仿同輩練那無師之學,便把隨帶書本取出觀看,與人無爭,受人欺侮譏嘲均是犯而不校,拿他無可如何。

這日發現沈鴻失蹤,便出尋找,見他醉卧林內,也不喚醒,先向志梵進讒說:「沈鴻紈-子弟,帶有銀兩甚多,嫌廟中飲食清苦,借著挑水常往鎮上買酒肉吃,時發怨言。

此時不歸,也許買了酒肉藏在樹林之內愉嘴。」志梵聞言大怒,命人一尋,果在林中找到,身旁還有一包牛肉,酒也未醒。唐秋二次回去添枝加葉一說,氣得志梵拿了家法戒尺,命人喚醒沈鴻,帶回山門之外,親出喝罵,責以不守清規,偷懶開葷。如還想回廟內,便須在廟中黑房之內罰跪三日,並打三百戒尺,每日加挑十擔泉水才許容留;否則當夜逐出廟外,沈鴻原因昨夜感冒,無力挑水,去往林中歇息,被獨手丐強勸,一時好奇,乘興飲了半碗白酒。初次犯戒,無心之失,遭此冤枉,有口難分。想起此來從師受了不少苦楚,好容易每日能把泉水勉強挑完,有了一分指望。如被逐出,不僅半年多的辛苦全成白受,四海茫茫,何處去尋異人為師,親仇何日得報?聞言又驚又急,又愧又悔,再三跪地哭求。志梵堅執不允,反加辱罵,絲毫沒有通融。

沈鴻原有傲骨,自受不住那惡氣,心想:每日例有的水已難挑滿,事完以後周身酸痛,筋骨和散了一樣。昨夜感冒受暑,今日挑水兩次幾乎暈倒。原有的已難勝任,如何再加?別的罪都好受,這水再加十擔萬辦不到,對方口氣又如此堅絕,越想越傷心。正在強忍悲忿,哭求寬容,忽想起今日所遇獨手丐好些奇處,行時曾說少林寺中和尚如其看我不上,他可為我指引明路。並還說起歸途如何走法,好似料定今日之事,語有深意。

這和尚全不由人分說,任怎求告均無用處。這班同門師兄弟不但不求情勸說,反在一旁肆意譏嘲,火上添油。自己來此已有半年以上,也曾留心察看,不像以前所聞,少林寺的武功奇技不曾見到,同處的人不是粗野蠻橫,便是陰沉刻薄,十九氣味不能相投,稍微有點年輩的老和尚又都住在後殿,連面都見不到,是否名下無虛也難定準。仇人父子和所養武師打手的本領均曾見過,未見面的和尚深淺不知。如照連日所見的人,實無出奇過人之處。聞說老方丈威名遠震,本領甚高。為了習武的人打著少林寺的旗號在外惹事,近年已不輕易傳授,即便苦熬數年,如無機緣巧合,或是看我不上,仍是無望。事已萬難挽回,只好先照獨手丐所說,等到明朝如不見人,再尋賣酒王三打聽他的住處,將人尋到,求其指點,如願自然是好,否則江湖上異人甚多,只要留心物色,到處訪問,終能打聽出來,豈不比受小人欺凌要強得多?念頭一轉,慨然說道:「老師父既不容我分辯,我也無法,只是昨夜感冒,又加受暑,尚未痊癒,容我在廟中多住一兩日,病好就走如何?」志梵厲聲喝道:「照你家世,來我廟中閑居避暑,只不在內開葷,本可當你施主看待。既是來此從師,便應守我清規,不容絲毫違背,似你這樣又懶又饞,葷。

酒兩犯,片刻也難容留,你還想回廟去么?」隨命人入內將沈鴻行李取放門外說:「你已不能回廟,趁著熱天,夜間涼快,月光又好,本廟出去的人只不離開本山五十裡外,你便多麼膿包也不會有外人欺你。念你是個讀書人,聽人慫恿,自討苦吃,雖然犯我清規,你從未吃過這等苦楚,也實難怪,惟防途中遇到山狼,我命一人送你,去往前面鎮上投宿便了。」沈鴻氣道:「我雖文弱,自信能邀神佛佑,不致便膏虎狼之口,這個不勞費心。仗著少林寺威名,不受小人欺侮也就夠了。」說罷向眾把手一拱,拿了原來扁擔,挑著行囊衣物獨自上路。

沈鴻自來山中,除卻每日挑水所行之路,從未往前山去過。只聽人說離廟二十里有兩處小村,還有上月挑水時遇見一個樵夫,名叫何昌,兩下談得甚為投機,后又遇見過幾次,說是住在水源不遠,有一窩鋪,打柴之外兼帶採藥。每年三且入山,要到深秋才去,人甚誠實義氣。挑水時曾幫過自己的忙,送他銀錢堅不肯收,是個好人,曾約閑時往訪。每日挑水累得力竭神疲,尚未去過,意欲乘著月夜前往尋他,就便打聽獨手丐與王三的住處。如不知道,當地離松林才六七里,明日回到松林守候獨手丐也較近便。邊想邊走,耳聽身後眾人紛紛嘲笑,多說:「這樣膿包也要出來現世習武,豈非笑話!」

沈鴻只裝不聽見,加急前行。走了一陣,累出一身大汗,仰望明月已然高掛天半,繁陰在地,清光如晝。空山獨行,顧影凄涼,不覺勾動心事,將挑放下,坐在山石上面,打算吹上一陣涼風,等汗干后再行起身,忽覺口渴異常,餓得難受,想起昨夜生病,早來未進食物,后遇獨手丐,吃了幾塊牛肉,大半碗酒,醒來便被和尚趕出,未用晚齋。近數月來日服苦役,飯量大增。先前病中不思飲食,此時病癒,日間又是空肚,自然饑渴交加,所剩牛肉又因被人發現,情急驚慌,遺失松林之內,不曾帶來。坐了一陣,實在饑渴難耐,夜靜空山,少林寺不能回去,人家村鎮相隔均遠,路又不熟,何昌所居窩鋪雖聽說在西南角上,但未去過,是否能夠尋到、有無現成飲食尚自難料,此外更無可投之處,只得強忍饑渴,挑擔上路,朝前急趕。一口氣趕了不少的路,算計應該到達。一望前面山坡之下乃是大片山野,與何昌所說地勢不符。又不知走有多遠,是否走錯,餓得心慌,萬分難耐。遙望前面,相隔二三裡外有片樹林,左面高山綿亘,來路已迷,越看越不對,竟不知如何會到此問。思量無計,勇氣一壯,又挑擔子走了下去。哪知行路無什經歷,樹林看去並不甚遠,實則還有五六里路。先前把路走惜,心中有事,未計里程,人已走往出山路上,離少林寺已二十來里。

初意林中許有人家,到后一看,乃是一片墳地,心正失望,覺著餓還能忍,為了牛肉太咸,又走一大段路,天氣炎熱,口乾舌燥,渴更難受。心正失望,忽聽村旁矮樹上寨餌亂響,心疑上面有蛇,跟著便聽折枝之聲,嗒的一響墜下一物,定神一看乃是一個山桃,已經跌碎。再看上面樹上桃子甚多,大半熟透,不禁喜出望外。連採吃了好幾個,雖不甚甜,汁水頗多,饑渴立解,精神大增。隨手挑大的采了十來個帶上。仰望月正夭中,離明尚遠,半山之上已有了雲霧,山風吹動,空中浮雲也越來越多。當頭明月時被雲遮,天色漸漸陰沉起來。所行之處,除那大片墳樹外,道旁松杉甚多,樹身高大,枝葉繁茂,天再一陰,越顯晦暗。仰望密雲布滿天空,月光只在雲隙中微微隱現,雲多烏色,前途暗沉沉的,景色甚是陰森。既恐天降陣雨,昏夜深山不辨途徑,又想起和尚行時之言,萬一山狼隱伏,暴起傷人。正在犯愁,猛覺身後所挑衣箱被什東西絆了一下,心中膽怯,忙往前跑出好幾步,再行回頭,並無他異,料是黑暗之中被樹榦掛了一下,先未在意。又走幾步,忽又聽身後當的一響。原來初入山時為想習武,買了一口寶劍,到了寺中無人傳授,尚未用過。行時唐秋相助結束行李,將其掛在箱上,想是沒有結好,墜了下來。暗忖:我真蠢牛,明有寶劍防身壯膽,怎會忘了取用?隨即取握手內。箱中本藏有二百多兩銀子,為了前後輕重不勻,路上連試幾次,覺著箱子在後,前輕后重比較好走,一直不曾換過。等把劍握手內,忽覺後面分量輕了許多,想起行時箱鎖忽壞,只用一索綁在外面,莫又松落?待要停下查看,前面暗影中忽有燈光閃動,同時空中雷聲隆隆,知快要下陣雨,且喜有了人家,不願再看,忙朝燈光趕去,果是一個村鎮,並有一人提燈而行,心中一喜,剛喊得一聲「老兄留步」,眼前金光一閃,驚天動地一聲大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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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手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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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松蔭下卧著一個斷臂的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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