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陰魂不散

第十三章 陰魂不散

大約有七八條人影從山莊的牆頭上悄然翻入,進到院落之後,先把大門啟開,再紛紛佔據住各個有利的出擊位置,並儘可能的將身形掩蔽起來。

另-個人,則大馬金刀的從正門走了進來,人到了院中站定,背負著-雙手,神態極為從容的仰首注視著二樓間的窗口-一也就是錢來發寢居的窗口。

現在,時間正是大清早。

褚兆英啟門出來,-邊猶睡眼惺忪的打著哈欠,哈欠打到-半,目光抬處,卻驀地化為一口冷氣抽了回去,他猛然把門關上,腳步踉蹌的奔往二樓。

二樓的房門-推就開,褚兆英還來不及出聲,已經看見錢來發正站在窗前,好整以暇的套上他的「連臂藍」,模樣之安閑自如,似乎只準備出去散步踏青,呼吸幾口新鮮空氣一般。

咽了口唾沫,褚兆英靠在門邊,吶吶的道:

「大爺,你都看到啦?」

錢來發點點頭,笑眯眯的道:

「站在院子里的那-個,你大概只是聽說,不曾相識。」

褚兆英緊張的道:

「這傢伙又是何方神聖?大清早找上門來,擺出此等架勢,恐怕不是什麼好路數!」

錢來發道:

「背後唆使『飛蛇會』上線開扒,觸我們霉頭的主兒,就是這一位!」

褚兆英吃了-驚:

「大爺是說,他便是『九賢堂』的頭子,『銹刀落魂』司馬馭龍?」

錢來發頷首道:

「不錯,十幾年沒見面,未料這老小子仍然神采依舊,氣色不差,想他在這段日子裡還過得相當愜意……」

褚兆英低聲道:

「大爺要出去對付這姓司馬的?」

錢來發橫了褚兆英一眼:

「否則又待如何?找個地方躲起來?」

褚兆英忙道:

「我沒有這個意思,大爺,我只擔心司馬馭龍不是一個人來,左近很可能另有幫手埋伏,大爺單刀赴會,未免過於涉險……」

錢來發笑道:

「你他娘快變成老太婆了,這麼多年來,遇上情況,我哪一次不是單刀赴會?每次你都嘮叨不停,生怕我有去無回似的,你放心,老命是我的,我還能不加仔細?」

褚兆英道:

「大爺,要不要,呃,去知會楚姑娘-聲?」

疏眉-昂,錢來發道:

「知會她作啥?求援么?褚兆英,你跟著我也有年歲了,怎麼不想想如何替我爭氣,卻凈幹些往我臉上抹灰的事?」

一咬牙,褚兆英的形態頗帶幾分慷慨赴難的味道:

「那,大爺,我陪你上場-一」

嘿嘿-笑,錢來發拍拍他這位管事的瘦窄肩膀,咧著嘴道:

「你這番盛情,我心領了,兆英,憑你那幾下子三腳貓的把式,還是老老實實給我一邊觀望的好,平時里你多下功夫為我料理裡外事務,已算盡了本份,玩刀玩槍的場面,就不勞你費神了!」

說著,他大步出門下樓,等踏過前廳的檐廊,早已擺好-臉笑容迎人。

司馬馭龍的年紀,大概在五十到六十之間,不能準確判定他歲數的原因,是因為他的長相有點與眾不同一-瘦高的個兒,斑白的頭髮,但卻五官端正,膚色白皙平滑,臉上竟連一絲皺褶都沒有,此外,他身著磚紅色的長衫,頭頂飄著同色盤髮帶,看上去,隱隱然有點青春不老的風流氣韻,模樣還挺惹人好感的。

錢來發麵對司馬馭龍,宛如老友重逢,重重抱拳,十分熱烈地道:

「哈,久不見司馬老兄,真箇思念得緊,老兄神采煥發,印堂透亮,近來想必得意,錢某迎接來遲,還請老兄寬諒則個一一」

司馬馭龍相當有風度的回著禮道:

「彼此彼此,十幾年沒看到你,你又發福了,看你滿面紅光,眉宇帶喜,約摸財源越溢,積富更豐了吧?」

錢來發打著哈哈道:

「還不是托老兄的福,小本經營,能維持就是賺啦……」

打量著四周建築的格局,司馬馭龍閑閑的道:

「你這山莊蓋得倒挺別緻,來發兄,還請原諒我不請自入,擅自替你啟開院門,做了不速之客。」

錢來發笑道:

「那裡話來,老兄乃是稀客呀,平日里,只怕要請都請不到。」

注視著錢來發,司馬馭龍道:

「十三年以來,來發兄,你還好么?」

錢來發道:

「也談不上好歹,總湊合著過日子而已,司馬老兄,你尚順當吧?」

搖搖頭,司馬馭龍表情陰暗下來:

「要不是你從中攪局,我應該是很順當的,打十三年前『黃家集』那樁公案之後,我們的日子就難過了,這不單是指實際上的生活問題,尤其還有精神上的負擔、情緒上的抑壓,來發兄,在你而言,僅僅管了-件閑事,對我們而言,辰光就變得悒鬱苦悶了……」

錢來發極為了解的道:

「我明白,司馬老兄,我亦感到十分遺憾……」

司馬馭龍低沉的道:

「來發兄,你知道,有些事情,不是只在口頭上表示遺憾就可以了結的。」

乾咳一聲,錢來發仍堆著笑顏道:

「司馬老兄今天一大早趕了來,約摸就是為了這筆陳年舊帳,待做個合理的解決?」

司馬馭龍道:

「到底這筆帳已拖了十三年了,來發兄,人的-生,沒有幾個十三年可拖,你說是么?」

錢來發同意的道:

「完全正確,人的-生,確然沒有幾個十三年好拖。」

背著手走了幾步,司馬馭龍形態平和的道:

「如果你是我,來發兄,你認為這筆舊帳該怎麼結算才叫合理?」

錢來發摸著下巴道:

「很簡單一一假若我自認曲不在我,就當血債血償,反過來說,設如其咎在我,就不必糾纏下去了!」

司馬馭龍臉上那一絲微笑變得僵硬了,他緩緩的道:

「十三年前那樁公案,來發兄,你確信你乃是站在理字上么?」

錢來發道:

「不錯,我確信我是站在理字上,晚輩買兇圖弒長輩,便是大逆倫,而目的又為了謀奪家財,尤屬離經叛道,喪盡天良!各位居然接受了黃家侄子的委託,六親不認的準備下手助他完成滔天罪行,我出面阻止了各位的行動,正是替諸君積福積德,有什麼不對之處?」

司馬馭龍的眼皮子在抽動,兩邊太陽穴也不停的鼓跳,他粗著聲道:

「我們為什麼要接這票生意?因為那是我們的職業、我們活口的來源,照江湖傳統而言,我們不曾侵犯你,你就不該毫無因由的擋我們的財路、壞我們的好事!」

錢來發嚴肅的道:

「老兄此言差矣!天下人行天下事,總離不開-個道理,各位如此正邪不分、黑白混淆的胡搞-通,前不論綱常,后不搭曲直,善惡顛倒、是非反覆,若人人進而效尤,這世界還成個世界么?江湖傳統,也從來沒叫我們傷天害理,逆倫敗德呀!」

「咯登」-咬牙,司馬馭龍面孔鐵青的道:

「然則你先後兩次出手,殺了我『九賢堂』六位手足,狠毒至此,又該怎生解釋?」

嘆了口氣,錢來發道:

「司馬老兄,你無妨回想回想,十三年雖然是段漫長的時光,大概尚不致於完全淹埋了你的記憶;兩次動手之前,我哪一遭不是苦口婆心,再三勸阻各位?是你們一意孤行,向我動粗之後,我才迫於形勢,展開還擊,各位出招凌厲,著著緊逼,擺明了不留活口的架勢,我要自保,當然只有全力抗拒,刀槍之下,搏命關口,一旦有了傷亡,又怎麼怪得了我?」

司馬馭龍陰沉沉的一笑:

「條條人命,筆筆血債,錢來發,你倒說得輕鬆,推得一乾二淨,你卻不想一想,我們豈容你推得一乾二淨?」

錢來發道:

「俗語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你已一把年紀,應該知道今是昨非的道理,不可一誤再誤,身陷不復之境——」

司馬馭龍冷硬的道:

「不必你來教訓我,錢來發,血債只有用血償,因果就是這麼循環的,談什麼仁義道德,皆是白搭!」

錢來發攤攤手,無奈的道:

「司馬老兄,你又在逼我了!」

司馬馭龍雙目中光芒森寒,聲音由齒縫中迸出:

「天下沒有永遠的贏家,錢來發,十三年前你贏過,但是,十三年後你未必仍有當時的運道,善者不來,來者便不善!」

錢來發凝重的道:

「看情形,你是不會改變心思了?」

司馬馭龍冷酷的道:

「等待這一天,我們已經等了十三年了,好長的十三年,我們咽著羞辱過日子,讓仇恨扭絞著我們的心肝,悲憤嚙咬我們的神魂,光陰無情,我們不能夠再等下去,錢來發,新仇舊恨,今朝便將徹底了斷!」

錢來發忽然笑了起來:

「只是舊恨,本無新仇,你這一提我才想起,司馬老兄,閣下指的可能是『飛蛇會』那出把戲,戲是你編的,不幸又演砸了……」

司馬馭龍並不否認,他面無表情的道:

「不是戲演砸了,錢來發,而是你的劫數未到,這一次,你必然劫數難逃!」

眼珠子往四周-溜,錢來發道:

「話說到這裡,顯見你是饒不了我啦,司馬老兄,你何妨大方點,乾脆把你那些躲躲藏藏的幫手們請出來亮相吧,我寧可挨明槍,也不願中暗箭哪!」

司馬馭龍冷冷的道:

「我們向來光明正大,何來躲藏之有?」

說到這裡,他猛的擊掌-響,隨著聲音,八個人從掩蔽處閃身而出。這八位仁兄,錢來發目光梭巡,居然通通認得。

八人中,那面孔青森,微見撩牙外露的駝背人物,是「九賢堂」的老二「駝怪」尚三省;身材瘦小,滿臉皺紋,像個人干似的角色,乃是「九賢堂」的老么「皺皮屠夫」單思源;其餘六位,全是「飛蛇會」的大佬,包括當家的「暴殺」鍾滄、失去雙臂的二當家「血槍破膽」蒲公呂、大把頭「二郎擔山」秦威、二把頭「瘦鶴」武青、三把頭「駝虎」簡翔、四把頭「冥箭」柴邦,由這個陣容看來,「飛蛇會」已然精英盡出,擺明了是待孤注一擲啦!

有趣的是,八位不速之客里,倒有兩個羅鍋,不過比較起來,「九賢堂」的「駝怪」尚三省,模樣之醜陋,較之「飛蛇會」的「駝虎」簡翔,猶要勝過幾分!

錢來發哈哈笑道:

「今天真是風雲際會,群英聚集,什麼樣的牛鬼蛇神、三山五嶽都到啦,寒舍蝸居,實在蓬篳生輝,光彩之至-一」

鍾滄雙目平視,語調生硬的道:

「不用耍嘴皮子,錢來發,司馬前輩說得不錯,今日你必然在劫難逃!」

錢來發笑容可掬的道:

「久不相見了,要打要殺是另-碼事,總該先敘敘契闊,談談別情呀,一上來就開仗,未免有失風雅……」

雙頰的肌肉抽搐著,鍾滄切齒道:

「我們與你勢不兩立,還有什麼舊情可敘?」

錢來發殷殷的道:

「譬如說,你肩頭上的那塊肉長齊了沒有,蒲公昌丟了雙臂之後,生活起來可否已習慣?簡翔臉上挨的一刀破相了不曾等等,都可以聊聊呀!」

鍾滄雙眼血赤的道:

「就任你炫耀諷刺吧,錢來發,這恐怕是你生命中最後-次機會了!」

錢來發道:

「鍾滄,你也和司馬老兄打的是一樣的主意?」

鍾滄憤怒的道:

「正是,我們打的是-樣的主意!」

錢來發顯得有些悲哀的問:

「沒有圜轉的餘地了?」

鍾滄大聲道:

「廢話!」

雙臂平伸,錢來發的姿勢像是待伸個懶腰,但他的雙臂展開之後,卻沒有進-步的連續動作了,他以柔和得令人落淚的語聲道:

「既然如此,諸位還等什麼?」

鍾滄望了望司馬馭龍一眼,這位「銹刀落魂」極其戒惕的出聲警告:

「千萬小心他的花招,鍾老弟,姓錢的臨到拚命的關頭沒有施不出來的鬼點子,大夥務必仔細,不要著他的道!」

退後幾步,鍾滄全神貫注的道:

「我上過他的當,不會再有疏忽——」

司馬馭龍掀開長衫下擺,緩緩抽出他的刀來,那果然是一柄銹刀,一柄表面上看去極為尋常的銹刀,但他這把刀上的銹痕卻不是真正的銹痕,那只是鑄造刀身的鋼質在經過淬鍊程序時一種必然的反應,刀的鋼質叫做「赤焰鋼」,只產在雲貴一帶的山區里,而且產量稀少,極為罕見。這類鋼質本身便含有強烈的毒性,鑄刀成型之後,毒性未減,僅因熱度的催化浮染於表層,猛然一見,似有幾分鐵鏽的斑剝色澤,其實那只是錯覺,這類由「赤焰鋼」煉就的兵刃,不但堅硬逾恆,更具毒性,一朝著肌沾血,乃雙料要命的玩意!

錢來發「嘖」了一聲:

「好傢夥,司馬老兄,這麼長久了,你還是使的這把追魂刀啊!」

司馬馭龍深沉的道:

「要有本事,就像十三年以前那樣,再來破它一遭!」

錢來發笑道:

「老了,反應也遲鈍啦,今番要破你的刀法,委實一點把握都沒有……」

說話間,圍立四周的八個人已經逐漸聚攏,但在聚攏的方位上,仍然保持著有利出手的角度,絲毫不敢輕忽怠慢。

錢來發的雙臂平伸不動,他面帶笑容,眼角睥睨,形態頗為篤定。

於是,一個嬌生生的嗓音便自左側廂房那邊傳來,聲音很嬌,但是極冷:

「我活了二十多年,也看過許多卑鄙齷齪的場面,卻從來沒有見過現在的這種情形一-闖道混世的江湖朋友,還真有這麼不要臉的?」

眾人在錯愕中連忙隨著聲音望去,在廂房前的廊柱邊,正倚著-個容貌姣美的女人,女人的俏臉上卻如凝嚴霜,哈,那不是楚雪鳳是准?

司馬馭龍在瞬息的驚怔之後,立時怒火上升,他厲聲道:

「你是什麼人?膽敢在此冷言冷語,胡亂誣衊我等?莫非也不想活了?」

楚雪鳳唇角微撇,不屑的道:

「不是胡亂誣衊,乃是實話實說,交刃接仗有這種打法的嗎?九個人對一個,亦不怕丟了你們師門的臉面?」

鍾滄斷喝一聲,火爆的道:

「我們與姓錢的事,自有我們認為公允的解決之道,你算什麼東西,竟然出言不遜,橫加干涉?你當我們便砍不了你?」

冷冷一笑,楚雪鳳站直身子,步下台階:

「我不算什麼東西,但就是看不慣,看不慣就想伸手管上-管,誰要砍得了我,盡可下手,面對你們這群無勇無恥的江湖敗類,也真叫人傷心灰心,自覺活膩味了!」

司馬馭龍盯視著楚雪鳳,嚴峻的道:

「你到底是誰?這裡的事與你毫無牽連,如果你硬要趟渾水,就休怪我們將你和錢來發視為同黨,一律格殺不赦!」

楚雪鳳淡淡的道:

「只要你們有本事,儘管格殺不赦,我和錢來發,本來就是同黨!」

錢來發笑嘻嘻的道:

「楚姑娘,眼前的麻煩,我好歹撐著就行?勞你的駕,實在不敢當……」

橫了錢來發一眼,楚雪鳳嗔道:

「我也不用你領情,你還羅嗦什麼?事情該為不該為,我自有主張,你莫非把我看成三歲孩子了?莫名其妙!」

錢來發打著哈哈道:

「你可別誤會,楚姑娘,我是怕你萬一有失閃,叫我怎麼安心?」

「嗤」了一聲,楚雪鳳道:

「那是我的問題,你只要好好顧著你自己別栽跟斗,就算上天大吉了!」

錢來發眨眨眼道:

「我會顧著,你沒看見我這兩條膀子還平伸在這裡?起手架勢早擺妥啦!」

忽然,司馬馭龍狠叱出聲:

「-齊做了!」

就在他叱喝的同時,楚雪鳳身形倏閃,已經站到錢來的左側,手腕翻處,-柄寒芒閃映的緬刀,已怪蛇般亮了出來。

司馬馭龍的銹刀斜指,人在慢慢的移動方位,可以看出他業已力貫全身,氣鼓丹田,就待要發起致命的-擊。

「九賢堂」的尚三省、單思源,「飛蛇會」的鐘滄、秦威、武青、簡翔、柴邦等人亦給緊縮包圍,光景似乎是隨時準備配合司馬馭龍的動作,展開夾殺!

在這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當門,錢來發卻不禁興起一個疑問-一他在想,「飛蛇會」的二當家蒲公昌,號稱「血槍破膽」,如今雙臂俱失,自然不能再行執槍,那麼,姓蒲的也湊將上來,卻待拿什麼破人之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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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寶誌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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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陰魂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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