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謝老大居然一點也不急,眼中反而射出炯炯精光,聲音也比平時更為冷靜。
他說道:「不必急,現在讓我們想想看,這一次行動有誰知道?假如外間無人知道,那麼姦細就出在內部了!」
所有的目光忽然都集中在潘老五身上。
不過潘老五仍然保持泰然冷靜的樣子道:「自從我第一次參與行動,變成了『老五』之後,到現在為止,至少有一百個機會可以出賣你們。如果我早知道有事情時,你們第一個懷疑的就是我,我賭咒老早就出賣你們了!」
吳老三道:「如果不是你,誰會泄漏行動計劃?如果計劃不外泄,誰能張好羅網,等我們掉進來?」
潘老五身軀一挺,看起來好像更高大雄壯。
他的嗓音也忽然響亮許多,說道:「我通通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從現在起脫離這個集團。假如我安然無事還活著的話,我有生之日決不再潛入江湖一步。」
李老二冷冷地說道:「你這話說給誰聽?」
潘老五還來不及答話,已有人接道:「他說給我聽!」
答話的人仍似乎還在房間內。
不過他的聲音卻又似乎並不陌生,因為謝老大等人都連連點頭,也沒有喝問是誰介面答腔的。
房間內又傳出剛才那人的話聲,他說道:「潘老五,我不能答應你,你一定沒有事,但我會儘力而為。我希望你相信我的話。」
潘老五苦笑著說道:「沈神通的話當然是可以相信了,但是,我卻好像變成賣友求榮的小人了。」
李老二道:「難道你不是?哼!」
潘老五道:「沈神通,我拍拍屁股走開,等候你處分是可以的,但我卻請求你一定要回答我兩個問題。」
房門無聲打開,走出一個穿著長衫的清秀中年人(天井雖然沒有燈火,但房間有光線透出,同時這些人個個有夜眼功夫,所以彼此都可以瞧得清清楚楚)。
這個人自然就是沈神通了。
他微微笑道:「你有沒有覺得貪心一點?」
潘老五道:「貪心甚麼?」
沈神通道:「一個問題已經不算少了,但你居然有兩個之多?不過,我也沒有什麼不敢回答的問題。你開始問吧!」
潘老五道:「據我們老大講,近兩年才有擊敗你的信心,所以才千方百計找你,但我們行動卻很秘密,我知道自己沒有泄秘,也知道其他的人亦不可能泄漏機密。因此,你怎可能知道我們的計劃?你怎會在此等候我們?」
其他的人絕對沒有不想知道內情的,所以就算現在有機可乘,就算可以一刀砍下沉神通腦袋,他們決不肯出手。
沈神通道:「這還不簡單,我只要有足夠資料,得知此宅的女主人跟那些命案的女主角有相似之處,我就可以預防一下,你知不知道那些已死的女主角,跟此地女主人最相似之處是甚麼?」
潘老五張口結舌,吶吶道:「我……我不知道……」
「她們都很漂亮迷人,這是使平平凡凡命案變得轟動的主要因素!你們殺死十個一百個女人都不是費力之事,但是,你們一定要揀中她看上她,就是因為她很漂亮。」
沈神通微微冷笑又道:「當然還有其他因素,例如她從前在金陵和杭州兩地,都曾經艷幟高張而又紅極一時。所以像她這種女人鬧出被人姦殺命案,消息自是傳得又遠又快,剛好我的耳朵好像比別人長些尖些,所以我必會知道。我知道之後的結果,不外是從隱居的地方
跑出來偵查。這樣你們就可以找到我,不必費甚麼力氣,這個算盤的確妙得很。」
李老二用冰冷討厭的聲音道:「你卻的確出現了,我們總算沒白乾!」
潘老五搶著發話道:「沈神通,我第二個問題是,你知道壁虎是甚麼意思?」
在這等風雲緊急時機中,還特地再提這句話,莫非是極秘密的聯絡暗號?
換言之,潘老五會不會是秘探身份?
他會不會是奉命滲透這個組織的人?
沈神通點頭道:「我當然知道,壁虎是一種奇怪的爬蟲,遇到殺身危險時,它的尾巴忽然斷落,而這條斷了的尾巴,還會屈伸跳躍,於是就可以容容易易引開敵人注意,讓它很快逃走,它的尾巴掉了不要緊,因為他很快就可以長出一條新的尾巴。你的意思是不是說你就是這個集團的尾巴呢?」
潘老五道:「難道不是,我已經是第六個老五了!」
沈神通冷冷的說道:「那你就是第六條尾巴了?所以你很生氣?所以你決定脫離這個集團?」
潘老五反問道:「我這個決定有沒有錯呢?」
沈神通沉吟了一下,才說道:「你不做他們的尾巴,就做我的,你且回到屋頂上去替我把風!」
潘老五訝道:「替你把風?你又不是做案?為甚麼要把風?」
沈神通道:「辦案亦是一樣,我希望你不會變成斷落的尾巴。」
潘老五笑道:「不可能,你放心,我向來是寧為雞口莫為牛後的性子。」
他足尖一點,雄壯身軀如輕煙飛絮一般飄飄飛上屋頂。
沈神通連望也不望謝老大等四人一眼,只仰頭瞧著潘老五動作,然後忽然沉聲道:「給我殺!越快越好!」
更闌人靜,萬籟俱寂。
沈神通的聲音雖不高亢,卻已經是四下皆聞。
黑暗中東北角屋脊最末端處,驀地出現兩道劍光,宛如蟹鉗一般包抄電射。
這兩道劍光的「攻擊點」正如蟹鉗尖端合攏時一樣,不但是同一目標,而且時間沒有先後之分。
所攻擊的目標則正是剛剛躍上屋頂的潘老五。
雖然兩道劍光一齊出現一齊攻到,但潘老五卻清楚感覺得出右邊劍光剛猛如奔雷閃電,大有開山裂地之威,但左邊那道劍光,卻輕柔如春風落花,如春蠶吐絲。
這還不打緊,因為劍術正如其他武功,必有剛柔之別。
可是為甚麼左邊輕輕柔柔的劍光,反而會使人泛起了「危機」、「死亡」這一類可怕的感覺?
這並不是說右邊的兇猛劍光沒有殺人的威脅,而是兩者比起來,竟是輕柔美觀的劍光壓力更強,這一點就好像有點不可思議了。
潘老五右掌中已多了一把兩尺四寸闊刃厚身短劍。
這把闊厚短劍甚麼時候出來也沒有看見,總之他粗壯右臂一揮,銀虹旋繞飛舞。一方面使人眼花繚亂,另一方面又能教人清清楚楚看見他一共舞出十二朵劍花。
因而左邊那道輕柔如春風落花的劍光,雖然剎時連攻十二劍之多,卻都被潘老五短劍銀光一一封住。
事實上潘老五也沒有閑著,只見他勾摘纏拿,掌指翻飛,以短促得只不過眨幾下眼睛時間,竟也使了七種擒拿手法。
他自然不是閑得太無聊而表演給人家看,如果他左手不是及時地又指又掌奇招迭出,無可置疑已被右邊擊到那道劍光在身上刺了七個窟窿了。
不論那兩道劍光也好,潘老五應付的兩種不同武功也好,卻都是人寰罕睹的精妙上乘武學。天下千百萬無數練武之士,只怕其中只有很少人能夠有運氣有本事看得到這種上乘的武學。
屋頂上現在一共有三個人,卻分成兩陣對峙。
潘老五目注右邊的年輕人。
此人輕輕柔柔瀟洒空靈的劍法,曾經使他幾乎有兩劍封不住,封不住的後果,自是橫屍就地,決沒有第二條路走。
所以現在他想知道的是此人是誰?何以每一劍都是殺著?
剛才連攻的一十二劍是不是已用全力?是不是已發揮極限威力?
那年輕人居然還微微而笑,斯斯文文地道:「我是宋清泉,你呢?」
「我是潘老五。但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的真姓名,那麼我就是聲名狼藉的『憐香客』何奇。我本來也不願意坦白告訴你,但沈神通既然在此,而我也已經使出我壓箱底功夫,看來大概也瞞不過沈神通了!」
院子里的謝老大駭一跳,厲聲道:「甚麼?你是憐香客何奇?你既然是何奇,你的名氣本事絕對不在『趕盡殺絕五行使者』之下,但你卻寧願做我們的老五,你寧願低首下氣聽我們命令行事。為甚麼?」
潘老五現在是「憐香客」何奇了。
這何奇的名氣前幾年在江湖上甚是響亮,因為任何人若是家裡的妻子或女兒長得漂亮動人的話,就很可能被何奇這傢伙夤夜拜訪,以及「憐香惜玉」一番。
聽起來好像有點誇大其詞,故作神秘。
但此處所提及那些必須提心弔膽的人,卻只限於武林人物,普通之人反而不怎麼知道世上右這麼一個「憐香客」何奇。
由於武林中人的媳婦兒或女兒長得漂亮動人的並不多,故此有過那麼十幾二十個美女出事之後,何奇的惡名就全國皆知了。
不過真正的武林高手對何奇十分戒懼重視的。
當然並不是他貪淫好色的行為,而是他的右手「銀龜劍」和左手「幻影擒拿」十八式。
這兩宗上乘劍掌絕藝,幾年前連少林寺武當等七大門派的掌門人都驚動了,他們不但親自研創破法,且親自傳授一些門人。由此可知,「憐香客」何奇,在武林中的地位份量竟是如何?
連少林武當等七大門派掌門人,也十分重視的人物(當然這不是說那些掌門人們害怕何奮,也不是說武功不及何奇,但由於他們每一個都是武林頂尖角色。沒有不深知武學之道博大精深難有涯岸之理。所以他們對任何武林絕藝決不輕視,都一定想法子弄到一些資料,並且找出破拆之法。這樣門下弟子才不致於措手不及,而冤冤枉枉傷亡),若是只論武功,當然不必屈居「趕盡殺絕五行使者」的末席。
那麼何奇何以肯做他們的老五?
何奇究竟想怎麼樣?
謝老大的問話,何奇還未回答他,沈神通已經插口說道:「老謝,你不覺得你問的太蠢了一點?」
謝老大訝道:「我蠢?我不該問他嗎?」
「當然不應該。」沈神通說。
接著又道:「何奇一定有堅強可信的理由回答你,大概也可以使你滿意。可是你怎麼知道他的答案是不是真的?任何人若是有一兩年時間去想,都必想得出很好理由,何況是何奇?」
李老二、吳老三、熊老四一齊點頭道:「對,對極了!」
李老二還招手要謝老大靠近一點。
謝老大走過去,他低聲道:「老大,咱們今晚就算通通活不了,都還不要緊,最要緊的是潘老五……不,那何奇也活不了才行。」
此是一拍兩散之計。
試想,假如他們四人都活不了,那麼,為何要讓何奇活下去?
沈神通根本不必用正眼觀察,只用眼尾一掠,就知道他們的結論,所以,他突然大喝一聲:「殺!」
接著又道:「不死不休!」
這個命令是對屋頂的宋清泉宋阿勇兩人發出的。
宋清泉仍然以輕柔如春風姿式招數,長劍劃出六道短短亮亮的光華,攻擊何奇左邊的六處要穴。
宋阿勇舌綻春雷大喝一聲,手中長劍也已使出強攻硬打招式,迅猛攻擊敵人右邊。
何奇左右手一齊施為應敵。
「銀龜劍」和「幻影擒拿十八式」果是名不虛傳。看來雖是守勢,但守中仍然有攻,絕對不是一面倒那種可憐情況!
只不過片刻工夫,雙方已互拆了十八招以上。
如果每一招平均以兩式計算,那麼桃花溪宋家這一邊的兩個人已攻殺了七十二劍之多,此所以屋脊上劍光虹繞電閃眩人眼目,實是合理之至。
這其中加上何奇闊刃厚身「銀龜劍」的劍光,當然更是光華閃掣,宛如銀虹萬道,教人幾乎以為是在看煙花奇景,而不是有血有肉的人正在捨命相搏。
何奇對拆到第十二招時,已經發現真正殺氣來自宋清泉瀟洒空靈的長劍,至於宋阿勇那把長劍,外表上雖然凶毒迅猛,其實並非主力,所以不必付出一半心神力量對付他,主要的是對付宋清泉。
到了第十八招之後,更證明這個判斷沒有錯。
那是因為宋清泉的劍法越來越靈翔輕靈,他每一劍碰到或點中何奇「銀龜劍」之時,何奇便立刻感到隱藏於瀟洒空靈後面,有一種兇險殘毒的殺著。
另一方面何奇左手使出「幻影擒拿十八式」絕藝,只用三成功夫,就能夠完全擋住了宋阿勇的兇猛劍招(外人瞧得出瞧不出並不重要,何奇心中知道就夠了)。
又片刻時光飛逝了!
那何奇已被宋清泉宋阿勇一輪急攻,又互拆了十八招之多。
這時連沈神通也為之搖頭深深嘆息。
因為何奮精妙絕世武功,實在極之簡單極之可怕。
假如不是碰到桃花溪宋家兩大高手的話,今夜的情況之後,往後的歷史大概就要重新改寫了。
換言之,沈神通龐照,還有杜麗春和李跛子等四人,在「趕盡殺絕五行使者」圍攻之下結果如何,殊難預料。
當此最緊張的剎那間,沈神通居然做出一件很不近人情的事,那就是他把眼光從屋頂戰場中收回來,卻落在謝老大等四人面前。
要知現下宋家兩大高手已經等於是沈神通方面的人手,所以宋家二人的勝敗存亡,沈神通自應比別人要關心緊張十倍才對,然而別的人都沒有法子移開眼光,只有他移開了,豈不是極之不近人情的事?
而且就在沈神通眼光移開時,屋頂交戰拚斗情況也隨之有了變化。
戰況變化乃是「憐香客」何奇主動令致的。
眨眼之間,但見何奇左手擒拿由快變慢,變得既不擒也不拿,而是劃出由小至大一連三個圈子。
這三個圈子並無天崩地裂,雷鳴電掣之威勢,可是宋阿勇卻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感到,他一口氣攻出的「拔山」、「回日」、「摧木」三招一十二式,本來就算不能一劍刺穿敵人胸膛,也可以迫得那何奇手忙腳亂,或至少露出手忙腳亂的樣子。
可是宋阿勇發現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那「拔山」「回日」「摧木」三招一十二劍攻刺出去,好像小針丟到大海里一樣,對方一隻空手劃出的圈子顯然含有陰柔陽剛兩種勁道,使他的劍招完全發揮不出來。
如果單單是三個圈子,咬咬牙就可以忍過去了。
但何奇並沒有停手,也就是繼續猛划圈子之意。
每三個圈(由小到大)成為一個單位,每個單位都好像無底深潭,拽吸了任何物事(包含兵器威力在內)進去。
自然這時候何奇右手的「銀龜劍」,亦忽有佳作。
只見那宋清泉的長劍撒出一排又一排眩幻耀目光芒之時(每一排劍光大約是迅急刺出七劍組成),本來這一輪靈翔飄逸攻勢委實不易抵擋,然而何奇那把寬劍橫在身前,所移動的仕置和角度都十分有限,卻已顯出奇異現象——宋清泉每排劍光都射在那口寬劍劍身上。
假如宋清泉所發之劍,全部只能刺中敵劍劍身,那也沒有甚麼關係,最了不起結果就是刺不中敵人,不能殺傷敵人而已。
可是宋清泉卻感到十分不妙。
因為他每一劍點中「銀龜劍」劍身的,都好像忽然陷入泥沼流沙一樣,要費不少力氣才可以收劍再發。
所以表面上看,那宋清泉瀟瀟洒灑,一排又一排劍光如潮如浪攻去,好像佔到了上風的樣子,其實都不是這麼回事。
大概如果他叫苦也不會丟臉的話,他必定已大聲叫苦了。
總之現在情勢忽然變得很奇怪。
宋阿勇好像吃醉了酒,腳步歪歪斜斜,每一劍迅快如故,只失去兇猛-勢。
而宋清泉則好像玩魔術的人,表演得手腳又快又好看,無奈人人心中都知道是假的而不是真的。
這時反而是最可厭的李老二用手肘碰了碰謝老大,又低低的向他說道:「這情況不妙得很呢!」
謝老大突然道:「咱們快逃,好不好?」
李老二仍然用很低的聲音說道:「不好,因為我們還不知道憐香客何奇為何要混入咱們的集團!」
謝老大道:「他當然不會太無聊而這麼做,咱們出手助宋家一臂之力如何?」
李老二瞪了他一眼道:「你忘記這兒還有一個沈神通?他難道會坐視宋家之人落敗被殺嗎?」
謝老大茫然道:「那怎麼辦,既不能逃,又不能戰?」
他們話聲很低,照理說別人應該聽不見才對,但沈神通忽然插嘴,這就表示他,竟然都聽見了。
「李老二說的很對。」
沈神通聲調中大有悠悠然味道,至於現在還在以命相搏的險惡戰況,似乎既不足以令他關心,又與他全不相干一樣。
沈神通接著仍用不急不忙的聲音說話。
「你們現在的確既不能戰又不能逃,戰就是上去幫宋家兩人之意,但問題是你們就算幫忙殺了何奇,便又如何?你們總不至於為了泄一時之忿,而去冒生命之險吧?況且宋家兩位高手其實亦不見得要你們幫忙。」
李老二冷冷的看著他,說道:「我們本來不想逃,但情形有了變化,我們的決定也可以改變的。」
沈神通道:「逃?逃到那裡去?我們打個賭怎樣,今晚有我沈神通在此,你們若是能夠在一千里之內擺脫我追蹤,我就不姓沈,跟你們姓。」
當世之間恐怕也只有沈神通這種人物,膽敢誇這個口打這個賭,而且還敢擔保對方必定不敢接受打賭挑戰。
李老二兩條眉毛皺得簡直擠在一起了。
他的確沒有膽量跟沈神通打賭,所以他提出另一途徑。
李老二道:「沈神通,我們就算逃不掉,但起碼現在仍可以跟你拚命,你和龐頭兒一共只兩人,但我們有四人之多,你好像划不來,你何必趕狗入窮巷?」
龐照只不過站在門縫后,並沒有出房,可是李老二居然一口叫出姓名,這種本領連沈神通也不能不佩服。
至於李老二提到「拚命」的威脅,沈神通反而好像沒聽清楚而不理會。
沈神通抬頭看了一眼,忽然厲聲道:「殺!快殺!我說過不死不休,你們並非聽不見?或者已經忘記了?」
他這話使人感到有點糊塗。
因為宋家兩人分明屈居下風,難道他們本來有能力擊敗或殺死何奇,卻一直不施展毒手殺著么?
事實立刻解開眾人心中之疑,只見宋家兩大高手忽然劍路互變,也就是說本來瀟瀟洒灑的宋清泉變得兇悍威猛,而宋阿勇則反過來。
這宋阿勇劍招一變,那種空靈瀟洒味道,比宋清泉大有過之而無不及。
尤其是五招之後,他微微含笑完全停下腳步,已經不再被何奇劃出的「圈子」,扯得踉蹌進退,顯然何奇的圈子已套不住他。
更進一步就是宋阿勇的長劍,他忽然也劃出了圓圈,比起何奇的手更快,卻毫不匆遽急促。
現在輪到何奇變成醉漢,身形歪斜腳步踉艙,在窄窄屋脊上進進退退。
何奇心中大叫一聲「我命休矣」,同時又湧起強烈的悔恨情緒。
因為桃花溪宋家劍道,不但曾經號稱天下第一,而且已經久聞宋家大周天神劍這一路「大衍如環」,乃是劍道中至神至妙絕學,所謂「生中有死,死中有生」,永遠在生死交界點循環不停。
明明聽過也明明知道人家有這種劍道絕藝,何以還要使出「無極圈手」這門功夫?何奇悔恨的是這一點,莫不是鬼迷心竅硬是拿羊肉往虎口送。
「武學」之道,也正如其他的學問一般,不但是淵深無涯,博大精微,甚至比其他學問還有過之。
世上任何學問或科技理論,每個問題及主張往往會有相反的學說,甚至三種以上的學說,使人看了迷迷糊糊莫衷一是。
武學也有這種情形。
不過武學比較現實些,也可以說是殘酷些,那就是錯誤的一方很難有機會修改他的看法的,因為他已經死了——由於他的錯誤。
種種現象和證據,顯示世上真有「相剋」的事實,物性固然有相剋,武功自然也會是這樣的。
那何奇的「無極圈手」,乃是「幻影擒拿十八式」之中最精最妙的一手,向來所向無敵未曾敗過,但師門秘密相傳,這一手秘技絕對不可以碰上桃花溪宋家的「神劍」,如果碰上了那就有如飛蛾投火自焚命喪——
但我一直都不相信師門秘誡,因為桃花溪宋家久矣人才凋零,近幾十年來從未聽過「神劍」重現江湖——
我也曾夜入宋家好幾次,查證得知那宋家神劍已經失傳——
但為何這兩個年紀輕輕宋家劍士,居然使出神劍?莫非我命該絕?
以上是何奇的想法,話說時嚕嗦,其實一眨眼就想完了。
何奇的江湖生涯也跟著完了,因為他師門密傳的警誡一點不假,宋家大周天神劍的確剋死「無極圈手」。
只見宋阿勇的長劍,在那忽生忽滅,繁密如春花的劍光圓圈中,忽然直直刺出。
這一劍畢直刺穿何奇胸膛。
不過何奇從屋頂摔下之後,居然頭不破腳不斷。
這是因為公門強人沈神通,及時地接住他之故。
沈神通竟然還跟他說話。
沈神通道:「何奇,你和五行使者他們都死有餘辜。不過我仍然希望最近蘇杭附近各村縣的姦殺奇案,並不是你們做的?」
何奇喘幾口氣,答話時聲音已很微弱。
他道:「不是,不是我們做的。」
「你今夜死於桃花溪神劍絕藝之下,應無遺憾,只不知道你還有甚麼心事沒有?如果我沈神通辦得到,一定替你辦。」
何奇輕輕嘆息了一聲,才說道:「我沒有甚麼後事拜託你,我只有一個疑問,你或者能夠回答我。」
沈神通笑道:「大概可以吧!你知道我本來就靠這門功夫在江湖上混日子的,如果連我也猜不透的疑問,你老哥根本不必費心了,我希望你不會認為我太驕傲自誇。」
「當然不會。」
「那你就說吧!」
「現在,我只想知道五行使者除了我之外,究竟誰是真的老大?表面上謝行是老大,但好像又不是。」
此人參加了「趕盡殺絕五行使者」集團,已有兩年之久,卻仍然弄不清楚究竟誰是真的首腦,這當然是很令人氣惱的疑問。
沈神通使個狡猾,只在何奇耳邊低聲說話,別人都聽不見,後果自是人人都為之心痒痒而又疑神疑鬼。
沈神通道:「我知道你一直猜測那李老二才是真正的首腦,但你又不敢肯定,所以心中甚是苦惱。」
何奇連連點頭。
不過他的動作已經很衰弱,很沒氣力了。
沈神通又附在他耳邊低語著。
他道:「你本來沒有錯,李老二的確才是五行使者之首,你如果不是有患得患失心理,你老早就可以看出了,現在你願不願意告訴我,你為甚麼有患得患失心理?」
何奇的聲音有如蚊子叫,他倒不是怕被別人聽見了,而是實在已經發不出聲音了。
他說:「我有一個好朋友林風,他不但家中財物被劫,不但他的姐妹被淫辱,連他性命也不保,而這個案子就是他們做的。」
「他們」無疑就是指五行使者這個罪惡集團。
但他憐香客何奇本身不是也常常卻財卻色,以致於天下武林皆知他的臭名么?
既然他本人也是這類人物,就算朋友受害,卻叉何致於記仇記恨如此之深?
而且,像何奇這種人也有「好朋友」么?
何奇微弱的聲音解答了疑惑。
何奇又道:「林風是我小孩子時候的朋友,他不是後來才認識的朋友,而且他的人很熱情善良,他甚至連牛肉也不敢吃。」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沈神通心中連說兩聲。
同時,他也湧起既了解又同情之感。
以人生的複雜以及變幻,都任何朋友你最好採取「今天有酒今天醉」的態度,也就是說今天的朋友,明天有可能變成敵人。
所以不必期望太高,更不必作長遠打算。
這樣覬來,「友情」豈不是虛假的?豈不是卑賤的?
假如連友情也不可以信賴的話………
我們倒也不必太悲觀,因為問題關鍵在於有沒有牽涉利害關係。
但凡是自小相識的朋友,或者年輕時意氣相投的知己,其實毫無利害關係,這種「友情」當然可以相信的。
至於我國自古欽羨傳誦的「白頭如新,傾蓋如故」這話,其實只不過指出知己難得這一點而已。萬萬不可當真。
試想世上那有由小時候交到頭髮都白了的朋友,還像新朋友?
反而在官道在旅社或酒肆里,才一相逢就真的像幾十年老友一樣?
沈神通輕輕放下了何奇,好像怕驚醒他,怕使他好夢中斷似的。
謝老大道:「何奇好像已死了,連我們也瞧得出,難道你不知道?」
沈神通道:「我用鼻子聞一下就知道,連眼睛都可以不用,你還差得遠哩。」
謝老大道:「那麼你還那麼溫柔幹什麼?」
沈神通道:「我替他的朋友林風哀悼他,也稍稍表示我一點敬意。你一定要記住,任何可惡該死的人,往往也有高貴可敬的一面。」
謝老大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以任何人的立場來看,憐香客何奇死有餘辜,他絕對沒有高貴可敬的地方。」
「那是你的看法而已。」
沈神通道:「我不打算說服你,我只希望今夜能夠把你們一網打盡,你們若肯投降,若肯束手就擒,我個人保證你們不受私刑,並且得到公正審判機會,如果你們恃強拒捕,那就只好格殺勿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