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是真是假
離開了白雲觀,朱漢民始終是眉鋒深皺,滿面悲凄。
聶小倩看在眼內,心中瞭然,知道他是為乃妹小霞之死,感到悲痛難釋,可是,對德怡郡主的話,她心中籠罩著一個疑團,也發現了幾處破綻,她想要告訴朱漢民,但是張了幾次口,終於還是把話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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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大地上一片黝黑,白雲觀后那春花園內,閃耀著幾點燈光,夜晚的春花園中,尤其寧靜!
可是,這寧靜突然被幾聲突如其來的剝啄聲劃破了,那剝啄聲,響自美道姑所居的那間精舍的兩扇門上。
美道姑正坐在桌前燈下,聞聲掩上了桌上那部南華經,霍地站起,回顧驚問道:「誰?」
本難怪,春花園是禁地,便是白雲觀的老道們也不敢擅入,這是誰?而且在這時候?
隨聽門外響起個無限甜美的話聲:「我,郡主,」
美道姑呆了一呆,面上掠過一片訝異神色,連忙過去開了門,門外,聶小倩一襲黑衣,當門而立,
嫣然而笑道:「夜來打擾清修,一天造訪兩次,郡主該不會討厭我這個客人吧?」
美道姑道:「這是什麼話,我歡迎都來不及,快快請進!」
聶小倩欠身一禮,告罪進了門。
坐定,美道姑第一句話便問道:「怎麼姑娘一個人?憶卿呢?」
聶小倩笑了笑道:「他又跑到玉泉山尋鬼去了,他堅認那個白衣女子是小霞,所以我抽空跑來找郡主談談!」
美道姑眉梢兒微揚,嘆了口氣,道:「這孩子真是,唉,也難怪,兄妹至親嘛。」
「說得是,郡主!」聶小倩望著她一笑道:「您那一句霞姑娘死了,可害苦了他,他連晚飯都沒有吃!」
美道姑一嘆搖頭說道:「這也就是我所以準備暫時不跟他見面的理由,不然我怎會不見他?我想他都快想死了,其實,他遲早會知道,就是瞞也瞞不了他多久,現在知道了,難免是會悲痛的,過一個時期也就會好些的……」
聶小倩淡淡笑道:「希望如此,只是,郡主,霞姑娘真的死了么?」
美道姑微微一震,道:「真的!怎麼?莫非姑娘不信?」
聶小倩笑道:「我不是不信,是不敢信!」
美道姑強笑說道:「事關一個人的生死,小霞又是憶卿的妹妹,無殊我的親女兒,這種事,我怎會謊言咒她死呢?」
聶小倩道:「假如為了某種原因,那該另當別論!」
美道姑道:「什麼原因?」
聶小倩搖頭淡淡說道:「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不過我卻知道那必是個至為重大的原因,不然郡主不會忍心看他悲痛。」
美道姑望了望聶小倩,道:「這就是姑娘今夜的來意?」
聶小俏點頭直認:「不錯,事實上確是如此!」
美道姑淡淡說道:「恐怕姑娘要白跑一趟了。」
聶小倩微笑道:「我卻以為我此行必會有所收穫,郡主也許有瞞他的必要,卻沒有瞞我的必要,當著他,郡主有所顧忌,如今我一個人來,郡主該沒有顧忌了,再說,誠如郡主之言,薑是老的辣,我沒有他那麼好騙!」
美道姑笑了笑,道:「這麼說來,姑娘是指我謊言欺騙了。」
聶小俏道:「郡主明鑒,我不敢,而事實上,郡主的確沒有說實話!」
美道姑沒在意,彼此的關係不同,她揚了揚眉,道:「何以見得,姑娘?」
聶小倩道:「最大的一個理由,是郡主絕不可能眼看著小霞被活生生的送進墳墓殉了葬!」
美道姑疲乏「可是事實上,我確是眼睜睜地看著她被送進了墳墓殉了葬的,我無能為力,也不能救她。」
聶小倩道:「所以我說郡主沒有說實話……」
美道姑剛要說話,聶小倩微笑搖頭,接道:「郡主,請聽我說完,我有理由。」
美道姑只得改口說道:「姑娘,我洗耳恭聽。」
「好說!你這是折煞小倩!」聶小倩道:「我請問郡主,假如是憶卿如今有了難,郡主會眼睜睜地看著他身陷絕處,而不伸手救搔么?我敢說,絕不會,便是犧牲了自己.郡主也要救他,正如郡主所說的,他兩個無殊郡主的兒女,郡主的親骨肉……」
美道姑道:「世上為娘的救不了自已兒女的例子多的是!」
聶小倩道:「這個我知道,也聽說過不少,可是,郡主,霞姑娘是傅侯的唯一骨血,憑您跟傅侯的交情,您會不救霞姑娘?這說給誰聽,誰也不會相信!」
美道姑道:「姑娘該知道,我不是不救她,而是不能救,那樣第一個便會連累到紀澤夫婦,他夫婦對兩家有大恩,我怎能……」
聶小倩道:「可是郡主別忘了,霞姑娘當時的身份,不過是個民女,只要郡主到和親王府說一句,我不相信和親王的福晉會不答應,再不然郡主進宮說句話,老佛爺也定會親下手諭!」
美道姑道:「這麼說來,姑娘是怪我沒救小霞?」
「不!」聶小倩道:「我堅認郡主不會不救霞姑娘,但是我不明白郡主既然救了霞姑娘,為什麼不讓他兄妹見面,反說已死。」
美道姑道:「姑娘,小霞確實是死了!」
聶小倩道:「那麼我請教郡主,為什麼在聽說了玉泉鬧鬼之事後面驚慌色變,是不是沒想到霞姑娘會在這時候現身?為什麼您那麼肯定地就斷定她是鬼而不是人,為什麼你也認為她是霞姑娘而不是別人呢,您難道就不願意霞姑娘她沒死?」
美道姑身形連震,容得聶小倩說完,她卻又立趨平靜地談淡說道:「姑娘,這我可以一一答覆,聞鬧鬼而驚慌色變,這是人之常情,我之所以肯定她是鬼,有可能是小霞,那是根據憶卿的說法所作的判斷,至於最後那一句,我覺得姑娘不該說,我怎會不願意小霞她沒死?無如事實上我親眼看見她被送入墳墓,絕無生理!」
聶小倩淡淡笑道:「那麼,我再請問,郡主想不想霞姑娘呢?」
美道姑答得毫不遲疑,道:「想,我怎會不想,只是,唉,生死有別,陰陽永隔……」
聶小倩笑道:「眼前有個見她的機會,我不以為郡主該坐在屋中,閱讀南華經,以郡主想念之殷切看,不管那是不是霞姑娘,郡主都早該上玉泉去了,分明那是……」
美道姑一震忙道:「姑娘又怎知我今夜不去?」
聶小倩笑道:「初更已過,郡主要去早去了!」
美道姑道:「我以為,晚一點去,沒有什麼不可以。」
聶小倩美目凝注,笑了笑,道:「郡主,我明白郡主這是託辭,但我不明白郡主你為什麼要設詞隱瞞,我明白郡主有不得已的苦衷,郡主或許有理由瞞憶卿,卻似乎沒有理由瞞我,反之,郡主告訴了我后,我還能幫郡主個忙,假如郡主不告訴我,那我只好幫憶卿查證了。」
美道姑道:「我只能說小霞確實已死,別的我不能說什麼!」
聶小倩道:「為什麼郡主要這麼做,難道她已經不是……」
「不!」美道姑一抬頭,脫口說道:「姑娘,你想錯了,她至今猶是清白女兒家!」
聶小倩美目中異采飛閃,笑問:「至今?」
美道姑一驚忙道:「我是說,一直到她死,她仍是個清白女兒身:」
聶小倩笑了笑道:「既然郡主一定不肯說,我也不便說什麼了,更不敢相強,霞姑娘是存是歿,郡主該比誰都清楚,鬼之說可信,我本以為那白衣少女是鬼非人,至如今,我卻堅信她是人非鬼,只不知道霞姑娘從何處學得那幾乎是不可能有的武功!」
美道姑道:「至此,姑娘也該相信,既然那白衣少女是人非鬼,她絕非小霞,小霞是絲毫不諳武學的。」
聶小倩道:「那麼郡主起初為什麼認為那是霞姑娘?」
美道姑道:「因為我認為她是鬼,姑娘該知道,鬼是無所不能的!」
聶小倩笑道:「看來,郡主之詞鋒不減當年,我辯不過郡主,也無法由郡主口中獲得些什麼,憶卿的性情跟夏大俠一模一樣,我擔心他這樣下去,日子一久,會……」搖搖頭,住口不言。
美道姑身形倏起輕顫,道:「骨肉之痛,人歷難免,過一個時期總會好些的,姑娘你也該勸勸他,人死不能復生,徒悲何益?」
聶小倩緩緩站了起來,道:「郡主,我告辭了,您最好準備一下,假如我告訴憶卿小霞沒死,是您瞞了他,他會來找您的!」
美道姑霍地站起,倏又搖頭悲笑道:「姑娘,我直說一句,你這是自作聰明,別再給他希望了,要不然等到他日後發現小霞的確是死了,他會更受不了的,」
聶小倩淡演說道:「不會的,郡主,他將來發現的,是小霞沒死,那該是意外的驚喜,他不會有什麼受不了的!」
說著,欠身一禮,飄然出門而去。
美疲乏霍然變色,口齒啟動,欲言又止,終於,她一句話沒說,便連送客也忘了。
望著聶小倩那無限美好的身影消失不見,她像突然脫了力,身形一陣亂晃,連忙坐了下去。
快四更時,一條淡白人影掠落陶然亭前,是朱漢民,他垂頭喪氣,悵然若失,望著亭中的聶小倩,他輕輕地喊了一聲:「娘!」
聶小倩柔婉笑道:「回來了,民兒,怎麼樣?」
朱漢民搖了搖頭,沒說話。
聶小倩道:「怎麼?莫非沒碰見那位姑娘?」
朱漢民點了點頭,仍未說話。
聶小倩道:「鬼不會長在人世的,以後恐怕她不會再出現了,累了大半夜了,快進來休息吧,娘有話對你說!」
朱漢民這時才開了口,道:「娘,民兒還想到和坤老賊府中去一趟!」
聶小倩道:「民兒糊塗,要知道,你不必去,也不該去!」
朱漢民呆了一呆,道:「怎麼,娘?」
聶小倩道:「你進來坐下聽娘說。」
朱漢民應了一聲,走進亭中坐下,望著矗小倩,靜待下文。
聶小倩笑了笑,道:「娘問你,你找和坤要幹什麼?」
朱漢民挑眉說道:「民兒要取和坤老賊的命,為義父他老人家報仇!」
聶小倩道:「和坤這個人,論仇是該殺,只是現在殺不得,可否聽娘的話,多讓他活上幾年?」
朱漢民道:「娘認為還該讓他多活幾年?」
聶小倩點頭說道:「該,太該了,那不為別的,娘為的是我們大漢民族。要知道,和坤雖在他們滿清朝廷是個大奸佞,可是對我們來說,他卻是個求之不得的人物,懂么?」
朱漢民霍然說道:「民兒懂,娘的意思是……」
聶小倩點頭說道:「假他之手敗壞滿清朝政,引起眾叛親離,忠良隱避,我們一旦舉事,便可事半功倍,甚至可兵不血刃,讓他們不戰自潰,到那時我們再殺他不遲!」
朱漢民道:「多謝娘明教,只是民兒怕他活不了那麼久!」
聶小倩道:「我們也不能等得大久,等他失了勢再殺他也可以。」
朱漢民默然不語。
聶小倩淡淡說道:「民兒,公仇重於私恨,大我為重!」
朱漢民一震,滿面羞愧,忙道:「娘既有所諭,民兒敢不遵命!」
聶小倩說道:「聽話就好了,其實,不只是這件事,以後凡事都要三思而後行,先公而後私,你懂么?」
朱漢民恭謹說道:「謝謝娘,民兒省得了!」
聶小倩吁了一口氣,道:「那麼,如今平心靜氣,聽娘告訴你另一件事,那就是,娘不以為你妹妹小霞死了!」
朱漢民神情震動,霍地站起,驚聲說道:「娘,您,您,怎麼說?」
聶小倩擺擺手,示意朱漢民坐下,然後慢慢地把自己所見疑點說了一遍,最後說道:「娘就是根據這些理由,判斷你妹妹小霞沒死!」
朱漢民靜聽之餘,臉色連變,聶小倩的話聲一落,他沒有即時答話,那是因為他為這件事想得入神了……
半響,他神情忽趨激動,抬頭說道:「經娘這麼一說,民兒也覺得可疑,可是怡姨她為什麼……」
聶小倩道:「跟暫時不見你一樣,也許她有不得已的苦衷。」
朱漢民沒說話,卻陡地站起,往外便走。
聶小倩忙道:「民兒,回來,你要幹什麼去?」
朱漢民駐步轉身,揚眉說道:「民兒找怡姨問問去。」
聶小倩搖頭說道:「那沒有用,娘剛才已經去過一趟了,你怡姨堅稱小霞死了,對娘她都不肯說,對你怎麼會說?」
朱漢民身形劇顫,啞聲說道:「怡姨她為什幺要瞞我,為什麼要瞞我?」
聶小倩淡淡說道:「娘不是說過么?也許她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
朱漢民默然不語,緩緩垂下頭去。
聶小倩道:「民兒,別怪你怡姨,每個人都可能有不得已的苦衷,只要對你有益無害就行了,其實娘也只是根據諸多疑點推測,小霞是不是真死了,那有待查證,在未獲結果之前,你可別抱太大希望,懂么?」
朱漢民點頭說道:「民兒懂,如今民兒想想,弘晝陵園中出現的那白衣女子,一定是人非鬼,而且極可能就是小霞!」
聶小倩微微點頭說道:「想歸想,民兒,這些都待查證,娘是沒有看到那白衣女子,不過是你說給娘聽的,根據你所說,那似乎是鬼非人,因為據娘所知,世上還沒有那種武學,縱令是人非鬼,小霞可是絲毫不諳武學!」
朱漢民道:「那麼,娘打算……」
聶小倩道:「如今距離那鄔飛燕限定你離京的時日還有兩天,在這兩天之中,她該不會來找你,也不至阻礙我們的查證工作。唯一麻煩的,是大內那些鷹犬,他們正在到處搜尋你的下落,他們雖無可懼處,對我們的查證工作,都多少會有一點妨礙,為了我們的工作能順利進行,你不能再以現在的面貌在北京城中活動了。」
朱漢民道:「娘,您是要民兒……」
聶小倩點了點頭,道:」你明白就好,如今夜已將盡,你也折騰了大半夜,該歇息了,明天一早,我們先由查訪營墓工人著手。」
朱漢民一怔說道:「娘是說怡姨會買通營墓工人救了小霞?」
聶小倩點頭說道:「唯有這個辦法,才能不露痕迹,不為人疑!」
朱漢民皺眉說道:「北京城如此之大,當時那些個營墓工人,既不知道是誰,又不知道他們是否北京人,要上哪裡去找?」
聶小倩淡淡說道:「固然難,這本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可是,民兒,事在人為,辦法是想出來的,懂么?」
朱漢民點了點頭,突然說道:「娘,民兒想先去問問郝舵主!」
聶小倩沉吟說道:「他未必知道,不過,你去問問也好。」
朱漢民應了一聲,騰身出事而去,一直到快五更,他才踏著滿地的積雪,飛掠而回。
容得他進亭坐定,聶小倩發問說道:「民兒,怎麼樣?」
朱漢民微微搖頭說道:「娘料得不錯,郝舵主不知道,並且說,這件事除了弘晝府中的人外,恐怕外面沒人知道,不過他提供了一個辦法,叫民兒設法結識弘晝府中的總管,築墓事該是他一手負費的,他必然知道。」
聶小倩沉吟說道:「這辦法該不錯,只是要結識弘晝府中的那個總管,可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種人平時是很難得出門的。」
朱漢民道:「民兒可以由玉珠那兒想想辦法。」
聶小倩搖頭說道:「只怕也不容易,宗人府帶著親軍夜圍貝勒府的事,如今內城裡的每一個府邸沒有不知道的,事關叛逆罪嫌,誰都怕招惹上身,謀求自保都怕來不及,他們怎敢再跟玉珠來往?」
朱漢民沉吟有頃,突然說道:「娘,您看這辦法可行?我們去找怡姨打聽那營墓工人,怡姨雖不肯說,但她定然會派人去招呼那營墓工人,或讓他他遷,或關照他不可鬆口,我們只要暗中監視怡姨所派之人,不就行了么?」
聶小倩笑道:「辦法是好辦法,卻恐怕行之不通!」
朱漢民一怔,道:「為什麼?」
聶小倩笑道:「你小看你怡姨了,她是個極具智慧的奇女子,她不會上我們這個當,更不會派人前去,因為她只消一派人,那便足以證明她當初確曾買通了營墓工人,再說,她要是真的這麼做了,不但是花了很多錢,而且此人也十分可靠,不然你怡姨不會冒這個險,既如此,她根本無須派人打招呼,同時,一旦事發,那營墓工人自己也難免殺身之禍,她也料定了他不會說!」
朱漢民呆了一呆,道:「那麼我們還何必再找他?」
聶小倩搖頭笑道:「不然,只要能找到他,娘自有辦法叫他說。」
朱漢民道:「那麼,娘,以您看,該怎麼個找法呢?」
聶小倩沉吟不語,半響,忽地笑道:「辦法倒有,只不知道靈不靈,等明天試試再說吧,你歇息去吧,讓娘一個人多想想!」
朱漢民想問,但遲疑了一下,終於點頭應了一聲,站起來施了一禮,出亭而去,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第二天晌午,一輛雙套馬車馳進了東城一條衚衕里。
這條衚衕里,住的全是靠雙手,憑勞力,干粗活養活一家大小,苦哈哈的人們,這不用由別處看,單由進出這條衚衕的人那身打扮及房屋的破舊簡陋就可以看出來了。
馬車,停在最左一家破落住戶門前,趕車的,是個身材頎長的中年黑衣漢子,他停好了馬車,翻身躍下車轅,拍手拍了門。
沒一會兒,門內響起了一陣步履聲,緊接著,有人問了一聲:「誰呀?」
那中年黑衣漢子忙應道:「我,找人的。」
說話間,門內那人已抵門口,一陣門栓響動,兩扇破門呀然而開,一個又黑又壯,約莫二十來歲,身穿棉襖棉褲的小夥子,兩手扶住門,探出了頭,他一怔,蹬著眼道:「這位大哥,您找誰?」
那中年黑衣漢子道:「找馬老爹,他在么?」
那小夥子「哦」了一聲,道:「我爹正在吃飯,大哥哪兒來的,有什麼事?」
那中年黑衣漢子道:「內城,找他談件活兒!」
那小夥子一聽是內城來的,臉上立即變了色,連忙側身讓路,帶著滿臉驚慌笑容地,哈腰說道:「這位爺,您請裡邊坐,請裡邊坐!」
那中年黑衣漢子點了點頭,轉身掀開車簾,由車內扶出一位雍容華貴,身披貂裘的中年美婦人,然後恭恭敬敬地道:「稟福晉,馬回回在,您請裡邊坐!」
那中年美婦人矜持地點了點頭,盈盈跨進了門。
那小夥子一聽來人是位王爺的福晉,嚇得臉色又是一變,轉身飛步奔了進去,當中年美婦人帶著中年黑衣漢子走到天井中的時候,那四合院的堂屋裡,已然急步迎出了一個五旬左右,膚色黑黝,一身粗布襖褲的老頭子。
「馬回回見過福晉!」他近前便要跪下。
中年美婦人嫣然笑道:「老人家少禮!」隨即向那黑衣漢子丟過一個眼色。
那黑衣漢子跨前一步,伸手扶住了馬回回。
不錯,這位福晉挺和氣的。
馬回回隨著黑衣漢子的攙扶站了起來,滿腔驚慌,戰戰兢兢地把那位福晉讓進堂屋。
這位福晉沒有官架子,人很隨和,大大方方地坐在了上首,那黑衣漢子則垂手侍立身側。
馬回回一臉不安神色,微微地哈著腰,靜待吩咐。
那位福晉沒開口,那黑衣漢子卻突然說了話,道:「馬老爹,這位是平郡王爺的福晉,我們福晉想先為王爺營一座陵園,你有人么?」
這倒好,人還沒死先營墓,這位福晉真是……
馬回回可不敢多說,一連點頭地道:「有,有,只要福晉吩咐一聲,隨時有人。」
那黑衣漢子道:「福晉不願馬虎,要的人一定要營過大陵園的,你有這種人么?最好是營過王爺們的陵寢的。」
馬回回呆了一呆,囁嚅說道:「不敢欺瞞福晉,這種人倒是沒有。」
那黑衣漢子眉鋒微皺,道:「當年和親王的陵園,是誰營造的呢?」
馬回回搖頭說道:「這個也沒有聽說,不是小老兒手下的人。」
那黑衣漢子沒說話,轉望那位福晉。
那位福晉嫣然一笑,道:「老人家,你的人都住在這附近幺?」
馬回回忙道:「回福晉的話,大伙兒都住在這條衚衕里。」
那位福晉點了點頭,道:「那好,麻煩老人家把他們都找來,讓我當面問問看!」
馬回回應了一聲,扭過頭向著天井中叫道:「虎子,去把你王大叔他們都找來,就說我有事!」
只聽天井中有人應了一聲,那又黑又壯的小夥子由西廂屋裡走出來,飛步奔了出去。
沒一會兒,他帶著十幾個干粗活打扮的中年漢子進了門,向著堂屋裡指了指,一頭又鑽進了西廂屋去。
想必這些人都已聽那小夥子說了,站在天井中,面面相覷,沒有一個敢往堂屋裡走。
適時那位福晉含笑說道:「老人家,麻煩你把他們都叫進來,我要問話!」
馬回回應了一聲,連忙轉身招呼眾人,那十幾個中年漢子,這才一個個低著頭,拘束不安地走進了堂屋。
那位福晉笑了笑,道:「諸位哪一個知道年前營建和親王陵園的是誰么?」
十幾個漢子黑壓壓地站在堂屋門口,你看我,我看你的,卻沒有一個人來答話,便是連個表示都沒有。
馬回回急了,忙道:「你們倒是回福晉的話呀!」
只聽一聲乾咳,有人說道:「我不知道營建陵園的是誰,可是我知道那石牌坊跟墓碑是誰立的,誰刻的……」
那位福晉美目中一亮,道:「是誰?」
適才說話那人說道:「是南大街陳麻子包的。」
那位福晉道:「南大街離這兒很近,麻煩哪位去找他來一趟?」
只聽那人應了一聲:「我去!」轉身出門而去。
沒多久,那人帶著一名麻臉的中年漢子快步趕了回來,那麻臉漢子向上座施過一禮之後,隨即退立一旁。
那位福晉望了望他,笑問:「和親王陵園中的石牌坊跟墓碑都出自你的手么?」
那麻臉漢子連忙恭恭敬敬地點頭應了一聲是。
那位福晉笑了笑,道:「那麼你知道和親王的陵園是誰承包營建的么?」
那麻臉漢子道:「回福晉的話,是西城的金老實……」
那位福晉神情一喜,道:「他住在西城什麼地方,我打算找他。」
那麻臉漢子忙搖頭說道:「回福晉的話,金老實好幾年前就搬家了!」
那位福晉微微一怔,道:「怎麼,他搬家搬了好幾年了?」
那麻臉漢子哈腰應道:「正是!」
那位福晉道:「不知道搬到哪兒去了』」
那麻臉漢子道:「那金老實本來不是北京人,在北京沒親沒故,平常跟人也不大來往,所以沒人知道他搬哪兒去了!」
那位福晉沉吟了一下,忽然點頭笑道:「那不要緊,我會派人找他的,看賞!」
那黑衣漢子躬身應喏,隨即由懷中取出兩片金葉,放在了桌上,
目注馬回回,道:「馬老爹,福晉有賞,這些大伙兒拿去分了吧!」
這些人干粗活,苦哈哈了半輩子,哪兒見過這個?一時都直了眼,倒是那馬回回見過些世面,應了一聲,哈腰說道:「謝謝福晉賞賜!」腳下卻一時沒敢動。
那黑衣漢子笑了笑,又從桌上拿起那兩片金葉,遞了過去,道:「拿去吧,福晉的賞賜!」
馬回回這才伸出一雙長滿了厚繭,帶著顫抖的老粗手,恭恭敬敬地接了過去,適時,那位福晉站了起來,在那黑衣漢子的隨侍下,盈盈行出堂屋。
那一夥,在馬回回的帶頭下,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面,一直望著這福晉主僕驅車遠去。
出了這條衚衕,忽聽那駕車的黑衣漢於叫道:「娘,如今我們怎麼辦?」
隨聽車內那位福晉說道:「民兒,只好借重丐幫了,先到北京分舵去一趟好了!」
那黑衣漢子未再說話,揮鞭抖韁,驅車直馳西城。
到了丐幫北京分舵后,那位福晉沒有下車,僅由那黑衣漢子進分舵招呼了一聲,未耽擱便又驅車走了。
入夜,陶然亭旁那慈悲庵內一燈如豆,庵外,只有那地上與屋面上的積雪,映出微弱光亮。
一條矯健的黑影掠進了慈悲庵,落在了天井之內,隨聽那一燈如豆的禪房中,響起了朱漢民的清朗話聲:「是褚明么?請進來!」
隨見那禪房之門呀然而開,朱漢民含笑站在門口。
那矯健人影正是褚明,只聽他應了一聲,急忙走了過去。
適時,朱漢民微笑說道:「快進來吧,我娘等了你好久了。」
褚明笑道:「我比你更急,只是一直等到剛才才有信兒來!」
進了禪房,褚明一斂嬉態,向著聶小倩恭謹施了一禮。
聶小倩含笑擺手:「不敢當,煩勞貴幫我很不安,消息如何?」
褚明道:「稟夫人,分舵弟子幾經打聽才問出了那金老實下落,他三年前發了一筆橫財,搬往江南去了!」
聶小倩美目中異采一閃,笑問:「可知道他發了一筆什麼橫財么?」
褚明搖頭說道:「這個沒人知道。」
聶小倩笑了笑,道:「我早想到他不會還待在北京,果然不出我所料,如今再加上發了一筆橫財,那該有八九分不錯了……」
頓了頓,接道:「回去請代我向郝舵主致意,偏勞之處容我母子后謝!」
褚明謙遜了幾句,告辭而去,他剛轉身,朱漢民突然變色沉喝:「褚明,站住!」
褚明一怔駐步,朱漢民閃身近前,伸手一把自褚明背後揭下一張紙來。
那不是普通的紙,赫然是一張頗大的冥紙。
那冥紙之上,密密地寫著行行細小字跡,娟秀異常,似是出自蘭閨中入之手,宋漢民才沒看到兩行便身形暴顫,神色大變,頓時怔住。
取小倩心知有異,飛身過來,劈手一把抓過了那張冥紙,只一眼,她也為之駭然變色。
那等於是一封倍,一封給朱漢民的信,信上的稱謂是「哥哥」二字,這已夠驚人,但更驚人的卻是那兩字「小霞」的署名。
信中的大意是說,她承認朱漢民玉泉所見那白衣女子是她,不過那只是她的一縷芳魂,是鬼!
昔別猶稚齡,今逢已為鬼,她很傷心,很難過。
她並且說明了被選入宮一直到慘被殉葬的經過,自然,那較德怡所說,要詳盡得多。
她說當年被選入宮的,除了她之外,還有好幾個民女,其中有一個是和坤預先安置好,以期他日用以迷惑弘曆的。
但是由於有她被同選入大內,頓使和坤安置的那名美女黯然失色,和坤唯恐弘曆選了她而舍了他所安置的那名美女,遂授意他的小老婆暗中把消息透露給皇后,說要是她-旦得以膺選,皇后就非失寵不可。
皇后當然不願意自己失寵,於是就採納了和坤那個小老婆的建議,逼著弘曆把她贈給了和親王弘晝了。
無巧不巧在她進入和親王府的當晚,弘晝無疾而終,死在了書房之內,和坤那小老婆便又在弘晝的福晉面前搬弄是非,翻弄那三寸不爛狠毒之舌,說弘晝是被她剋死的,所以她就被殉了葬。
最後並說,她確實已死,屍骨早朽,久為鬼物,從此陰陽永隔,手足殊途,要朱漢民不要再找她,只要異日大業成功之後,把她遷葬父母之旁,莫讓她終古與弘晝為伍就行。
信是小霞自己寫的,紙是冥紙,人誰用冥紙?她不是鬼是什麼!這件事委實亂人心神。
良久,良久,朱漢民方始顫聲道:「娘,您看如何?」
聶小倩未答,卻轉注那白著臉的褚明,褚明這時仍不知那是一封信,也不知道那一個寫些什麼,只是以他的身手,竟教人近身在背後貼上了一張冥紙而茫然無覺,使他有點毛骨悚然,不寒而慄!
「褚少俠從何處來?」聶小倩平靜地開了口。
褚明忙道:「稟夫人,晚輩是由分舵來此!」
聶小倩揚了揚手中冥紙,道:「這麼說來,少俠是不知道何時被人貼上這個了!」
褚明臉一紅,搖搖頭,道:「晚輩是一絲兒也沒有覺察,此人功力……」
聶小倩截口說道:「我不瞞少俠,這是漢民的妹妹,小霞寫的!」
褚明神情猛震,駭然退了一步,險些驚呼出聲:「夫人這麼說來,霞姑娘並未……」
聶小倩搖頭說道:「很難說,我不相信世上有這麼高的武學,人有這麼大的神通,但由那金老實的發橫財遠遷,我總不相信小霞死了!」
說來說去,這仍是個謎,小霞仍處於人鬼之間!
朱漢民突然說道:「娘,要不要找怡姨去?」
「沒有用,民兒!」聶小倩道:「她要說早說了,既不打算說,她是怎麼也不會說的,金老實的發橫財,她可以說不知道,甚至可以說根本不認識這個人,至於這封信,她見了之後,準會哭得像個淚人兒似的,所以,這一道不必白跑,如今娘益發地相信小霞沒死,可是由於金老實已經遠遷,一時卻無法加以證實……」
朱漢民道:「那麼娘該到玉泉弘晝的陵園去看看!」
聶小倩又搖頭說道:「那也未必有用,要是人人能發現那秘密進出通路,那就不成其為秘密了,除非把弘晝的墓毀了,可是那種事咱們不能做,再說,你不也去了兩趟了么,可曾發現什麼?」
朱漢民皺眉搖頭,道:「可是小霞為什麼也說她……」
聶小倩道:「你怡姨既說小霞死了,小霞她自己自然也要承認死了,這還不知道是誰的主意呢?難道你不覺得這封信來得正是時候么?」
朱漢民穎悟過人,一點即透,挑眉說道:「娘,您是說,這都是怡姨……」
聶小倩截口說道:「只能說有可能,不然為什麼小霞早不寫信,晚不寫信,偏偏在咱們查問過你怡姨之後寫來了信。其實,你怡姨錯了,這是弄巧成拙,欲掩彌彰,那金老實已然遠遷扛南,難以尋找,咱們一時已無從證實,她實在無須再讓小霞來這一著!」
朱漢民點了點頭,痛苦地說道:「怡姨,您這是何苦,又為什麼,為什……」
「么」字未出,他臉色一變,目中暴閃寒芒,逼視西窗,方待沉聲喝問,西窗外,似乎有物墜地,傳來了兩聲砰然輕響。
朱漢民臉色又復一變,與褚明當先掠出禪房,閃電般向發聲處撲去,那西窗外十餘丈處的青石小徑上,倒卧著兩個人,兩個身穿黑衣的老者。
褚明脫口輕呼道:「天,大內侍衛……」
不錯,朱漢民也已一眼看出,那是兩名大內侍衛,各人的手中,還握著一具筒狀物,那赫然竟是百年前北溟異人巧手魯班公輸度製作的三大暗器之一,神鬼難逃的「飛雨流星神鬼愁」,這玩藝兒,便是當年夏夢卿也不敢輕攫其鋒。
分明,這兩名大內侍衛,是要以此歹毒霸道暗器,襲擊屋中的他跟聶小倩及褚明,還好這兩名大內侍衛末及出手便躺下了,要不然那後果……想想能令人機伶寒戰。
也分明,這兩名大內侍衛是在要出手之剎那間,被人擊斃,氣絕身亡。可是,他跟褚明出來得不可謂之不夠快,卻沒有看見第三條人影,而且,這兩名大內侍衛身上,也沒有任何一絲傷痕。
正詫異間,忽見褚明手一指,失聲呼道:「在這裡了,天,這是什麼手法!」
朱漢民張目投注,褚明指的是兩名大內侍衛脖子,他一看之下,也不禁心神震動,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看得很清楚,那兩名大內侍衛的脖子上面,各有一隻烏黑髮紫的掌痕,五指纖纖,分明女子的柔荑。
可是,那掌痕卻又是似無還有,隱約在皮肉之內。
這是什麼手法?這是傳說之中的鬼「扼」人。
那麼這兩名大內侍衛該是被鬼扼死的。
「鬼,又是個女鬼,敢莫那會是……」
朱漢民好半響才定過神來,回身投注,聶小倩正立於背後,黛眉微皺,也是滿臉驚駭不解神色。
朱漢民驚詫欲絕地剛一聲:「娘,這是怎麼……」
砰然連聲,似乎慈悲庵外又躺下了好幾個。
三人心神大震,朱漢民與褚明又飛快掠出牆外。
果然,慈悲庵外,那陶然亭釁,又躺著好幾個大內侍衛,而且其中有一個是雍和宮的紅衣喇嘛,人人手裡都握著那歹毒霸道的暗器飛雨流星神鬼愁。
每人的脖子上,赫然也是掌痕暗紫,似無還有。
這下更為驚人了,連殺七八個人,而所殺的又都是當今武林的一流高手,竟連個人影兒也未看見。
這功力太高,太以駭人聽聞了。
朱漢民喃喃說道:「小霞她何時學來這種……」
薯地里,一聲凄厲慘呼驚心動魄,撼人心神,三人霍然循聲望去,一望之下,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那距離身側十餘丈外的一片蘆葦之中,「嘩啦」一聲,一條黑影衝天而起,那又是一名大內侍衛。
是大內侍衛是沒錯,但他不像是自己騰身而起的,兩條腿亂蹬,兩隻手拚命地抓脖子,似乎是被人扼著脖子提上去的,可是又偏偏看不見第二個人影。
褚明機伶寒顫,駭然暴退。
朱漢民卻雙眉陡挑,身形如電,悄無聲息地撲向那大內侍衛騰起處的蘆葦中。
十餘丈距離,他是一閃即至,倘若有「人」躲在蘆葦叢中搞鬼,必然難逃過他一雙目光。
可是,理應如此,事卻不然,他看得清楚,蘆葦叢中連個鬼影子也沒有,而那大內侍衛卻又升高了數尺,方始有如被人突然一放般,直瀉墜下,砰熊著地不動。
再看那大內侍衛的脖子上,赫然又是色呈暗紫,隱於皮肉之中的掌痕,而且是兩隻。
這又該怎麼說!朱漢民愣住了,聶小倩也獃獃而立,不發一言。
許久之後,朱漢民定過神來,霍然轉身,雙目赤紅,顫聲叫道:「娘,難道小霞她,她,她……」
聶小倩一笑截口說道:「咱們不是不信么,小霞就做給咱們看看,可是,娘仍不信她的命會那麼薄的!」
突然揚聲說道:「霞姑娘,多謝代為盡殲來犯的大內鷹犬,我在此致謝了!其實,霞姑娘,兄妹對面不相見,多年闊別思何切,你忍心么?霞姑娘,別讓你哥哥這麼……」
驀地里一陣森寒陰風拂上身來,她禁不住機伶一顫住了口,適時,那原本握在她手中的那張冥紙,竟然脫手飛出,隨風飄去,朱漢民駭然失聲,喝道:「小霞,你這是……」
聶小倩忽地笑道:「霞姑娘,你難道不怕我跟著它走么?」
此話甫落,那張冥紙陡地向上一揚,直上茫茫夜空,轉瞬間已非目力所能望見。
聶小倩揚眉笑道:「霞姑娘,好聰明的辦法,其實你若是鬼,又何必怕我們呢?」
朱漢民一震,立即醒悟,忙大聲叫道:「小霞,你難道打算避我一輩子么?難道咱們兄妹倆今生就沒有見面的日子了么,小霞,是你叫我來的,卻又為什麼?」
「民兒!」聶小倩輕嘆說道:「別叫了,小霞她已經去遠了,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使她的心腸變得這麼硬,這麼……唉,不說也罷!」
朱漢民身形劇顫,緩緩垂下了頭。
聶小倩輕輕一嘆,又道:「民兒,男子漢,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她必然是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不必急於一時,你兄妹將來總舍有見面的一天的,別難過了……」
朱漢民仍然低著頭,沒有說話。
矗小倩轉注褚明,歉熱說道:「為我母子事,連累少俠受驚,我至感不安,少俠請早點回分舵去,免得令師懸心了。」
褚明餘悸猶存地應了一聲,施了一禮,轉身飛奔而去。
望著椿明身影遠去不見,聶小倩目光一掃地上那些大內侍衛的屍體,嘆了口氣,接著說道:「所幸今夜霞姑娘伸了手,要不然咱們娘兒倆……」
搖搖頭,改口說道:「民兒,此地既已被他們發現,便不宜再留,進庵去收拾收拾,咱們再換個地方吧!」
說罷,探懷取出一隻小白玉瓶,傾出一些粉末,在那些大內侍衛屍身上各灑了一些,然後玉手連連揮動,把那些個歹毒霸道的飛雨流星神鬼愁,悉數震落在湖沼之中。
進了慈悲庵聶小倩照樣施為,但卻把這兩個大內侍衛手中那兩具飛雨流星神鬼愁收了起來,納於袖中。
略加收拾之後,娘兒倆踏著積雪出了慈悲庵,緩緩消失在灰暗夜色之中……
那地上那些大內侍衛的屍身,此刻也已化為溶入雪中的灘灘黃水,剎時間,這陶然亭畔又是一片寂靜……
而與此同時,在那白雲觀后的春花園中,燈光透紗窗,在紗窗之上,映現著一個人影兒,那是美道姑。
是美道姑是不錯,可是看她那影子,卻似乎是屋內有客,她正在跟什麼人在說話,但是又聽不到話聲。
突然,她站了起來,就在這時候,一陣步履聲傳了過來,至春花園門口而止,隨聽一個蒼勁話聲說道:「稟郡主,珠貝子與珠郡主二位求見!」
那紗窗上的影子,似乎微微一怔,接著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他兩個這時候跑來幹什麼……」
突然提高了聲浪:「讓他們兩個進來!」
那蒼勁話聲應了一聲,步履聲遠去,沒一會見,步履聲再起,春花園入口一前一後走進一個紅衣少女,與一個白衣少年,正是蘭珠跟玉珠兄妹倆。
蘭珠仰著嬌靨一路疾走,玉珠跟在後面卻一臉苦相。
到了精舍門口,蘭珠拍了門,叫了聲:「姑姑!」
美道姑在屋內應道:「門沒拴,進來:」
蘭珠推開門走了進去,玉珠也跟著進了尾,兩個人在美道姑面前一站,誰也不說一句話。
美道姑正坐在桌前燈下,背著窗戶,面對他倆,睹狀微微一怔,訝然說道:「怎麼,又吵架了?」
蘭珠忙搖了搖頭,玉珠則眨了眨眼。
美道姑笑道:「那麼,既不是來找姑姑評理的,敢莫是這麼遠跑來送這兩張臉讓姑姑瞧的么?是不是?」
蘭珠臉一紅,忙又搖了頭,也開了檀口:「姑姑,人家是來看您的!」
美道姑笑道:「如今只怕是姑姑看你了,姑姑好端端地要你來看什麼?八成兒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吧!」
蘭珠那張嬌靨更紅,倏地垂下粉首。
美道姑眉鋒一皺,深探地看了她一眼,然後轉注玉珠:「你又是來幹什麼的?」
玉珠斜眼向著蘭珠投過一瞥,苦著臉道:』姑姑,您該問她,不知誰得罪她了,她這幾天先是鬧脾氣,動不動就不吃飯,一個人把自己關在小樓上,爹讓她出來散散心,她又不肯,今夜不知怎麼心血來潮,突然要來看您,爹不放心,只好讓我跟來保駕了!」
美道姑眨動了一下美目,轉向蘭殊,道:「是么,蘭珠?」
蘭珠粉臉紅透了耳根,低著頭只不說話。
美道姑臉上掠過一絲異樣神情,道:「如今你看見姑姑了,要怎麼樣,說吧!」
蘭珠猛然拍起粉首,嬌靨上猶帶著紅暈,橫了玉珠一眼,嗔聲說道:「誰讓他跟來了,我這麼大個人了,又不是三歲小孩兒,難道還怕老虎吃了不成,我才沒讓他來呢!」
她答非所問,玉珠是夠倒霉的,聳了聳肩,苦笑說道:「姑姑,您瞧見了么,誰惹她了!就這樣厲害,蠻橫,霸道,不講理……」
倏然住了口,那是因為蘭珠挑了眉。
美道姑笑道:「原來你是嫌玉珠礙事,那好辦,玉珠,春花園夜景很不差,你到外面站站去,等我叫你你再進來!」
玉珠最敬畏的還是這位姑姑,不敢不聽,當即苦著臉應了一聲是,剛要轉身,適時美道姑卻又道:「慢著,玉珠,看來我今夜得跟你妹妹做徹夜長談,你一個人兒先回去吧,告訴你爹一聲,就說我留客了!」
玉珠樂了,有如逢大赦之感,苦容立掃,喜孜孜地應了一聲,唯恐稍慢地急步出門而去。
聽聽步履聲遠去,美道姑望了蘭珠一眼,道:「蘭珠,把門拴上!」
蘭珠默默地走過去把門拴好,又走了回來。
美道姑移坐到雲床上,然後指了指桌前椅子,道:「蘭珠,坐下來!」
蘭珠有點不安,如言坐了下去。
美道姑淡淡一笑,道:「現在除了你跟姑姑以外,已經沒有第三者在場了,這幾天為什麼煩躁不安的,把自己關在小樓上,茶不思,飯不想,把你的心事告訴姑姑!」
蘭珠剎時間嬌盾紅上加紅,低著粉首,有點忸怩,也有點嬌羞,那模樣兒愛煞人,道:「姑姑,您可別聽哥哥胡說,蘭兒才沒有……」
美道姑截口說道:「那麼你找姑姑幹什麼,不是要姑姑給你拿主意么?」
蘭珠道:「蘭兒是悶得發慌,才出來……」
「悶得發慌?」美道姑笑了笑,道:「你要是還悶得發慌,像姑姑這種生活該怎麼辦,你既不是來找姑姑拿主意的,姑姑沒那麼多工夫……」
蘭珠冰雪聰明,心竅兒玲瓏,她怎不知姑姑的用意?又急又羞不知如何啟齒,只好紅著嬌靨叫了一聲:「姑姑,」
美道姑道:「那麼就乖乖地說,要不然姑姑可要下逐客令了,如等姑姑下了逐客令再回頭,姑姑可就不管了,而且,姑姑也就只今夜有功夫,錯過今夜,姑姑就永遠沒有管閑事的功夫了,說是不說,你自己要拿好了主意!」
蘭珠倏地垂下粉首,那聲音低微得好像蚊蚋,道:「姑姑,您讓蘭兒怎麼說嘛!」
美道姑笑了笑,道:「這麼說來,你是想說而不知從何說起了?」
蘭珠很輕微地點了點頭。
美道姑暗暗一嘆,道:「那麼姑姑代你說吧,一團亂絲,錯綜盤結,想解開它,不知該如何來下手,滿懷心事,欲訴無從,還帶著點羞於啟口,蘭兒,你現在的年紀,正如姑姑當年,這情形,恐怕也跟姑姑當年一樣,事關一個情字,對么?」
蘭珠沒說話,既未點頭,也未搖頭,只是那耳根上,又加深了一層紅意。
美道姑輕輕地嘆了門氣,沉默了一下,道:「姑姑是過來人,姑姑很清楚你此時的心情,說不出來是什麼感受,說不出是什麼滋味,有時候想笑,有時候想哭,有時候一身都是勁兒,有時候都懶得連飯都不想吃,蘭兒告訴姑姑,是不是這樣?」
蘭珠嚶嚀一聲,微微地點了點頭。
美道姑揚了揚眉,道:「你爹知道你的心事么?」
蘭珠又點了點頭。
美道姑道:「他跟你談過什麼沒有?」
蘭珠搖搖頭,開了口:「他老人家這幾天心情也不好,一天到晚悶悶不樂,不像以前,沒事兒就跟哥哥跟我在一起談笑……」
美道姑眉鋒一皺,道:「你知道你爹為什麼這樣?」
蘭珠搖搖頭,道:「蘭兒不知道。」
美道姑點頭說道:「你當然不會知道,這跟姑姑當年一樣,連自己的事都懶得管,自己的心事都處理不了,哪會再去管別人的事?自然,他也不方便跟你談,究竟你是他的女兒,不比他跟玉珠……」
話鋒微頓,接道:「你還記得前些日子,你帶著滿腹委曲來找姑姑代你出氣的時候,姑姑對你說的話么?」
蘭珠點了點頭,道:「姑姑,蘭兒記得!」
美道姑道:「姑姑當時告訴你,那是一件很危險的事,那種人也招惹不得,姑姑不願你步姑姑的後塵,也不願跟見你痛苦一生,要你懸崖勒馬,及時回頭,要不然,等到陷入大深,不克自拔時,再想回頭掙脫,那就來不及了,對么?」
蘭珠又點了點頭,這回,神情顯得有點沉重。
美道姑淡淡地笑了笑,道:「如今呢?」
蘭珠黛眉一挑,道:「姑姑,小蘭當時可沒有……」
美道姑截口說道:「姑姑不管你當時有沒有什麼,姑姑問的是如今!」
蘭珠嬌靨一紅,默然不語。
美道姑道:「如今已陷入太深,不克自拔了,對不對?」
蘭珠的嬌屑更紅,未承認卻也未否認。
本來是,不承認,那非她的本意,不是自己心底所想的,承認,一個女孩兒家,事關一個情字,哪能明白表示?儘管她平日里如何地豪爽,如何地天不怕,地不怕,可是此刻她卻沒有點頭的勇氣,那多麼羞煞人!
其實無須她承認,那嬌靨上的紅雲已夠說明一切了!
美道姑臉上掠起一片難以言喻的神色,嘆了口氣,道:「姑姑當時苦口告誡你你不聽,如今卻跑來找姑姑替你出主意,你這豈不是給姑姑找難題找麻煩……」
蘭珠眼圈兒一虹,幽幽說道:「姑姑,您要是不管,小蘭就學您一樣,遠離這個傷心之地,找個地方出家去,一輩子也不……」
美道姑深知這位侄女兒那倔強脾氣,她可是說得出,做得到,尤其事關一個傷心斷腸的「情」字,聞言一驚,忙喝道:「胡說,小蘭,你怎麼能學姑姑,姑姑說什麼也不能讓你落得像姑姑一樣,絕對不可以……」
蘭珠幽怨地道:「那您……」
美道姑道:「姑姑只說你給姑姑找難題,找麻煩,姑姑可沒說怕難怕麻煩不管哪?你又跟姑姑賭的什麼氣?」
蘭珠嬌靨一紅,笑了,乍喜還羞,粉首半垂地道:「小蘭就知道姑姑最疼小蘭……」
對這頂高帽子,美道姑未加理會,道:「再說,你也沒有到非出家不可的地步,憶卿他並沒有向你表示什麼,不是么?」
蘭珠嬌靨上的笑容立刻隱斂,代之而起的,是一片陰霾,黯然道:「他是沒有向小蘭表示什麼,可是小蘭自己明白,他處處躲著小蘭,對小蘭跟對哥哥就不一樣,跟哥哥他有說有笑地,一見到小蘭,他便一本正經拘謹得氣死人!」
美道姑勉強地笑了笑,道:「你覺得這是什麼?」
蘭珠微微搖頭道:「小蘭不知道,不過,那總不是……」住口不言。
美道姑默然不語,半響,忽地揚眉說道:「小蘭,你既要姑姑給你出主意,那麼,姑姑說的話你聽不聽?」
這話,令人難測好壞,可是蘭珠她到底點了頭。
美道姑暗暗咬了咬玉齒,狠起心腸,道:「寧可痛苦一時,不可痛苦一生,姑姑勸你咬牙橫心,當機立斷,揮慧劍,斬情絲,自萬丈波濤的情海中毅然回頭,你做得到么?」
蘭珠花容失色,臉色慘變,身形顫抖,粉首修垂,兩顆晶瑩的情淚突然墜落胸前,沒開口。
美道姑心中一陣絞痛,但語氣益顯冷漠:「小蘭,你爹就你這麼一個女兒,他唯一的妹妹已讓他傷過一次心,你不該再讓他傷心了,他會受不了的,再說,情海傷心,斷腸人做不得,一輩子的痛苦,你也會受不了的!」
蘭珠嬌軀顫抖得更厲害,只不說話,突然,她猛然抬起粉首,嬌靨煞白,神色怕人:「姑姑,您問問他,他只要搖了頭,小蘭自己知道該怎麼辦!」
美道姑強忍心中那無限憐惜與悲痛,淡淡說道:「姑姑問過他了,他的態度跟他爹當年一樣,你打算怎麼辦?」
蘭珠嬌軀一陣晃播,唇邊滲出了一絲鮮血嘶聲低呼:「小卿,你,你,你好狠的心……」
猛可里便要站起,美道姑適時陡揚沉喝:「小蘭,坐下,不許動!」
蘭珠機伶一顫,未站起,卻突然雙手掩面,失聲痛哭,接著,她又仰起了臉,梨花帶雨,淚漬模糊的,望之令人心碎,道:「姑姑,他有什麼了不起,小蘭哪一點配不上他,爹跟您對他怎樣?他,他是天下第一忍人,小蘭要把他恨上一輩子!」
像蘭珠這樣的女兒家,感情表現得異常之強烈,自然,那不是愛就是恨,不可能有第三種感情的存在,因為她不是常人!
美道姑心如刀割,一嘆說道:「小蘭,這不是什麼了不起不了不起的問題,其實他跟他爹一樣,宇內第一,的確不凡,的確了不起,這也不是配上配不上的問題,姑姑比之聶小倩如何,當年夏夢卿卻棄了姑姑而要了她,你爹跟我疼他愛他,一如子侄,跟待你與玉珠,沒有什麼分別,但那沒有用,他不能為此便遷就一切,小蘭,他跟他爹一樣,俠骨柔腸,劍膽零心,也是有血有肉富於盛情的人,並非能忘情的太上,更不是鐵石心腸的忍人,即使是,那也不該怪他父子,要怪只能怪咱們不是漢人,誰叫咱們生為滿旗女兒身?又誰叫咱們偏偏鍾情傾心於他父子?小蘭,上天給了咱們一個尊貴不可侵犯的身份,哪有那令人羨摹的富貴榮華,卻又贈給賦予一個其薄如紙的命,只有咱們自己才知道自己的痛苦,實際說起來,咱們連一個普通的漢族女子都不如!」
蘭珠不服地叫道:「姑姑,時隔百年,祖宗們的仇怨為什麼總是不能淡忘?難道說這無情的鴻溝就永無消除之日了。」
美道姑悲慘笑道:「那也不能怪人家,要怪只能怪咱們的祖宗,強搶人家的大好河山,霸佔人家的千秋基業,別的不說,單說一個『揚州十日』,像這種仇恨,誰能忘?換了咱們也一樣,從開國之朝至今,你聽過的也有,看過的也有,你有什麼感觸?傅威侯在日說得好,當年缺理的是咱們,如今咱們該好好對待人家,也許可以消弭一些仇恨,要不然,將來有一天咱們會死無葬身之地!」
蘭珠道:「可是彼此間私交匪淺,他親口說的,對您跟爹.他不敢,也不會,為什麼他……」
美道姑搖頭截口說道:「小蘭,私交是私交,他不能因私交而捨棄了大我的立場,便是咱們也不能的,換個別人也許可以,偏偏他又是前明的宗室,那就更不可能了,懂么?」
蘭珠身形再顫,悲聲說道:「姑姑,小蘭懂了,也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美道姑雙眉一挑,變色說道:「你打算怎麼做,姑姑剛才對你說的話都白費了,姑姑絕不容許你那麼做,咱們自己作繭自縛,怪得了誰!」
蘭珠道:「姑姑,小蘭不怪任何人,就跟您不怪任何人一樣!」
美道姑道:「那麼你就聽姑姑的話,姑姑只有為你好,不會害你!」
蘭珠道:「姑姑,小蘭沒有說不聽,也不敢!」
美道姑挑眉說道:「可是你……」
蘭珠毅然截口說道:「姑姑,小蘭說句大膽話,為什麼您能這麼做,而不讓小蘭這麼做,為什麼您可以期卜來生,小蘭就不可以……」
「住口,小蘭!」美道姑既羞又怒且驚,她沒有想到一向敬畏她的蘭珠,竟敢對她這麼說話。
蘭珠立即閉上了檀口,可是那神色中卻流露著一種不服,令人望之有觳觸之感,但也越發的令人可憐。
美道姑威態倏斂,美目之中盡射不忍,輕聲一嘆,無力地說道:「小蘭,你真打算這麼做么?」
蘭珠淡淡說道:「不敢欺瞞姑姑,小蘭已經決定了,矢志不貳,絕無更改!」
話聲平淡中顯得斬釘截鐵,堅決異常。
美道姑心中一懍,一絲寒意倏遍全身,身形一陣輕顫,默然不語,良久,始吁了一口氣,緩緩地說道:「小蘭,你真的那麼鍾情傾心憶卿?」
蘭珠嬌靨木然,毅然點了頭。
美道姑說道:「是因為他是夏夢卿的兒子,武林第一,文武雙絕的碧血丹心雪衣玉龍朱漢民么?」
蘭珠搖了搖頭,沒說話。
美道姑又問道:「是因為他長得美男第一,比玉珠還俊!」
蘭珠又搖了搖頭,道:「姑姑,小蘭不是個以貌取人的人,他長得俊,那隻能說小蘭看他第一眼時候,還不覺得太討厭了。」
美道姑遭:「那麼是為了什麼?」
蘭珠微微抬頭,嬌屠上的神色一片迷茫:「小蘭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住口不言。
美道姑美目中異采閃動,一嘆說道:「這就是能生人能死人的『情』之一字的微妙處,讓人只能感受得到,卻說不出個道理來。」
深深地看了蘭珠一眼,道:「小蘭,你真的非他不嫁,願為他痛苦一輩子?」
蘭珠點了點頭,淡淡說道:「姑姑,小蘭是你的侄女兒!」
美道姑一嘆說道:「也罷,姑姑就幫你個忙吧,成與不成,那要看你自己了,也許,你的福份比姑姑大,運氣比姑姑好……」
蘭珠身形忽顫,美目中倏現淚光,說道:「姑姑,那是因為小蘭有你這麼一位姑姑,而你卻沒有。」
美道姑神情一震,半晌始微微點頭說:「也許你說對了,你有的,姑姑卻沒有……」
沉吟了一下,接道:「小蘭,你知道,朋友重互立,可以各有立場,婚姻主合一,不容立場互異。平時至友,戰時敵人,這種事常有,而夫妻卻必須朝夕共處,終生一體,到老不能有二心,自古婚姻男為主,女為從,如果你嫁了憶卿,你可是要放棄自己的立場……」
蘭珠點頭說道:「小蘭懂,只是姑姑,彼此交非泛泛,小卿是個懂得尊重人的人,推己及人,他恐怕不會……」
美道姑點頭嘆道:「小蘭,你說得對了,當年姑姑也未嘗不能放棄自己的立場,可是憶卿他爹夏夢卿,就是不肯讓姑姑這麼做!」
蘭珠道:「那麼,姑姑要怎樣幫小蘭的忙……」
美道姑截口說道:「姑姑自有姑姑的道理,姑姑所以這麼說,是要你先有個明白,讓你有個考慮的餘地,看你願不願意!」
蘭珠猶豫了一下,未答反問道:「姑姑,你說小蘭該不該?」
美道姑搖頭說道:「別問姑姑該不該,只問你願不願意,固然為一個情字是要做莫大的犧牲,可是你也別過份勉強自己,如今你要有一絲絲勉強的成份,他日你會有懊悔的感覺,夫妻之中只要有一個有了不釋之心,那後果是不堪想象的!」
蘭珠黛眉一挑,毅然點頭:「姑姑,小蘭願意,絕不懊悔,永不會有二心!」
美道姑美目之中異采一陣閃動,道:「沒有一絲絲衝動勉強的成份么?」
蘭珠正色說道:「姑姑,您由小看小蘭長大,您該知道小蘭!」
美道姑點頭嘆道:「姑姑知道,你跟姑姑一樣,也是個情痴得可憐的女孩子,絕不輕易動情,但一動情便可掬心捨命!」
蘭珠那嬌靨上微有嬌羞紅意,微微地垂下粉首。
話鋒微頓,美道姑接著說道:「小蘭,放棄自己的立場還不夠,你還得放棄自己的尊貴身份,榮華富貴,遠離自己的家,到江湖上去經歷一番風險,吃一番苦,甚至於要改名換姓,以另一個江湖女兒的面目出現,你可願意?」
蘭珠呆了一呆,詫聲說道:「姑姑,您這是……」
美道姑截口說道:「別問姑姑,現在是姑姑問你.你願意不願意?」
蘭珠沒再問,嬌靨上跟著紅了一陣子,但是旋即她毅然挑了眉,表現得十分堅決,道:「姑姑,誠如你剛才所說的,為一個情字,可以掬心捨命,心可以掬,命可以舍,別的小蘭還有什麼捨不得的!」
美道姑美目之中異采又閃,道:「小蘭,你自小嬌慣,養尊處優,你爹又把你視同掌上明珠,上有你爹的愛護,下有僕婢們的奉承,便是當朝大員也沒有敢得罪你的,可是江湖不比宦海,更不比自己的家,既險且苦,一切都要靠自己,沒有人會把你當作皇族親貴的郡主看待,你自己要忘掉這個身份,把自己看成一個江湖女兒平凡人。」
蘭珠斷然說道:「這個小蘭知道,其實咱們這個家的每一個人,都是宦海中的江湖人,小蘭也是您的侄女兒,小蘭承認自小嬌慣,養尊處優,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然而一旦面臨非常,小蘭能堅強的承受一切,像姑姑您一樣。」
美道姑暗暗地對自己這位侄女兒,簡直有點敬佩,而且以自己能有這麼一位侄女兒感到驕傲,淡淡一笑道:「那不盡同,姑姑是住在這春花園禁地之內,離家很近,又有白雲觀諸道的護衛照顧,不愁吃穿,不虞風險,再怎麼說人家也得看我這個郡主的臉色,可是你不同,你要遠離自己的家,以一個江湖女兒平民身份混跡於驚險複雜的環境中,一切都要靠自己!」
蘭珠點頭說道:「姑姑,小蘭懂,小蘭一定能忍人所不能忍,受人所不能受,堅強的面對現實,不避一切艱險圍苦!」
美道姑嘆道:「小蘭記住,這就是情的微妙,這也是情的魔力,這更是情的偉大之處,實足以驚天動地,驚神泣鬼,古來多少的痴情兒女,只為了一個情字,不惜喪生捨命,那至情至聖的事迹,令人回思,也值得天下有情人同聲一哭,你既如此堅決,姑姑就不再多說了,姑姑先在這兒預祝你跟憶卿江湖並轡,成雙成對,永偕白首,現在你且站過一旁,讓姑姑替你寫封信給一個當年的故人,托他對你照顧一
蘭珠聞言站起,退往一旁。
美道姑走到桌前坐下,抽出一張素箋,濡毫揮灑,須臾寫好了一封信,轉過身來,含笑交給蘭珠,道:「小蘭,這封信你收好,別的地方你不必去,可徑往河南嵩山少林寺,把這封信交給一位昔年名號『大漠駝叟無影神鞭』的獨孤大俠就行了,姑姑在信里寫的很清楚,他自會為你安排一切,三天之內,找個時間,你走你的,你爹那兒自有姑姑替你說話。」
蘭珠接信在手,突然一陣激動,心顫,手顫,美目也為之一紅,啞著聲音說道:「姑姑,小蘭謝謝您……」
由小看大的侄女兒即將遠離身邊,相見難卜,便是個清心寡欲的出家人也難過,美道姑強忍心酸,笑道:「傻孩子,自己的姑姑,謝個什麼勁兒呢,只要你的心愿能得遂,好事得偕,姑姑就高興了。」
蘭珠含淚說道:「姑姑,小蘭以後難來給姑姑您請安了!」
美道姑鼻頭為之一酸,忙笑道:「更傻了,孩子,只要心裡惦念著姑姑,你便是十年八年不來也無妨,同時,你要來姑姑也不希望你一個人兒來,再來的時候,但願你能跟憶卿一塊兒來,最好,能再挽一個!」
蘭珠的臉好紅,帶著淚,嬌羞地低下了粉首!但旋即,她又抬起了粉首,瞪著美目,凝注美道姑,道:「姑姑,你能教小蘭這麼做,當年你自己……」
一句話觸動了美道姑心底的隱痛,她臉上飛快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異樣神色,淡淡一笑,道:「小蘭,正如你所說,你有一個姑姑,而姑姑卻沒有!」
蘭珠心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受,默然不語。
美道姑忽地一笑又道:「不必為姑姑叫屈,也不必為姑姑抱怨,更不必為姑姑難過,姑姑有個來生好卜,已經很滿足了,來,坐近些,讓姑姑再給你面授一番機宜。」
蘭珠默默地拉過一把椅子,坐在美道姑面前。
美道姑開了口,但話聲卻已壓得很低,低得令第三人無法聽到,只能從那微光透射的紗窗上,看到對面而坐的兩個人影兒,這一談不知要談多久,也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才會熄去桌上那盞燈焰吞吐伸縮的孤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