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樓頭悲怨婦 殺手發雷霆
于謙並沒有失望。
果如孫羽所說,香祖樓橋頭等候著。
死人當然不會走的。
香祖樓兩眼睜得老大,活像一條死魚的雙睛,直勾勾地沒有變化,沒有感情。
死人的眼睛也當然不會有變化,有感情的。
於廉崔群不知不覺地左右跪了下來,將香祖樓扶起半身。
沒有說話。
誰還說得出話來?
也沒有眼淚。
大丈夫聽說都是流血不流淚的。
兩人全身都浸在昏黃的燈光中,但面色還是明顯地看得出發白,比死人的面色似乎還要白。
也不知多久,于謙緩緩地抬起了頭,眼瞳里依稀閃著光,淚光。
「孫羽!」他恨恨地一咬牙,「一劍致命,除了孫羽還有誰?」
「是孫羽殺了大哥?」崔群應聲猛抬頭;「沒可能,大哥的武功……」
「孫羽一離開?我們就動身.這樣短促的時間,大哥的武功即使再差勁,也不致於會如此不濟事,當然沒可能,但,咽喉的鮮血已凝結,大哥顯然已經去了不少時候,也顯然,早在孫羽出現在香家莊之前,大哥就已經死在他手上了。」
「好孫羽!」崔群禁不住-聲暴喝。
旁邊眾人皆一驚,一個聲音隨即響了起來:「崔三哥口中的孫羽莫非就是那『銀劍殺手』孫羽?」
這聲音又響亮又特出.不就是先前口口聲聲「哪怕拚命兒,挨刀子,也休要漏了我們」的那位好漢。
「就是他!」崔群恨恨應一聲。
「亦即是剛才那黑衣蒙面人?」那位好漢跟著問,敢情剛才離得比較遠,沒有看清楚,聽清楚。
「亦就是他!」
那位好漢不由得一縮脖子。「我方才扣著暗器,幾乎就要出手的了,幸好畢竟沒有……」
「你說什麼!」崔群霍地回頭。
那位好漢給他一喝.人立時清醒了好幾分,也知道失言,一張臉幾乎紅到脖子去,連聲:「沒有什麼,沒有什麼……」也隨向後退開了好幾步。
崔三爺的脾氣怎樣,各人都很清楚,誰都以為要發生什麼了,哪知道,崔群就只喝了一聲,並沒有再怎樣,卻皺起了眉頭,似乎思索著什麼。他並不是習慣動腦筋的人,一要他動腦筋,真夠他忙的,所以他沒有時間再去理會那許多。他思索著忽然問:「姓孫的那廝不是說過大哥僱用他,為什麼……」
「不要問我為什麼,我也不清楚.要知道究竟,只有……」于謙-字-頓的,「找孫羽!」
「哪裡找?」
「不知道,但不管哪裡,無論如何也要將他找出來,能夠追查的人都已死去,除了找孫羽,還有誰可以告訴我們事情的真相?」
「什麼時候動身?」
「越快越好!」
「大哥的屍身……」
「後園的冰窖里暫時存著好了,事情一日未水落石出,仇一日未報,就這樣落葬,大哥又焉能瞑目!」
崔群點點頭,抱起香祖樓的屍身。
于謙亦自站起來,抬望眼,天際濃霾漸已消散,疏落的星星依稀閃爍明滅。
「孫羽雖然是行蹤詭秘,活動的範圍似乎都不離江寧附近,要找他就從江寧開始!」沉吟著,于謙目光望向隨來的英雄豪傑,「各位是怎樣意思?」
「那還能少得了我們的份兒!」隨即有人高聲叫起來,附和的聲音居然也不少,當真是熱鬧極了。
于謙連連抱拳,沒有再多說什麼,與崔群先後上了馬.朝香家莊奔回。
眾英雄豪傑當然相隨。
狂亂的馬蹄聲又再震撼靜寂夜空。
漫天濃霾畢竟散盡,明滅閃爍的星星相反地陸續增添,奇怪的.馬蹄聲卻愈來愈疏落。
到得香家莊門前,馬蹄聲更疏落了。
于謙始終沒有回頭,彷彿沒有聽到。
崔群也沒有回頭,一路上,就只是想著香祖樓的死,根本沒有留意到其他。
這下子,他忽然留意到了,他實在覺得奇怪,所以他立即將頭扭轉。相隨在後面的赫然只剩五騎。
那位好漢自不在話下,還有的好幾個英雄豪傑也竟沒有了蹤跡。
崔群雙眉齊飛,但倏地又垂了下去,望著身後隨來的五人,禁不住一聲長嘆:「稱得上英雄豪傑的看來還是你們五人。」
「我們不是什麼英雄豪傑。」五人中的一個淡笑搖頭,道:「我們只是香大哥的朋友。」
「好,好朋友!」崔群仰天大笑,笑聲悲激,直衝霄漢,漫天晨星一時似也要被笑推落。所謂英雄豪傑未必是真正的朋友,真正的朋友又何必一定要是英雄豪傑呢!
雨輕輕,梨花院落,風淡淡,柳絮池塘。
簫聲突起。簫聲飄過了梨花院落,柳絮池塘,吹簫人亦飄過了柳絮池塘,梨花院落。
素袖回雪,錦衣翻雲。景色美如畫,吹簫人亦好比畫中人。
吹的是玉樓春的曲調,如泣更如訴,只一聲,愁萬種,思重重,念重重。
簫一曲,吹簫人隨著那裊裊餘音,再漫聲輕吟
無情不似多情苦,
一寸還成千萬縷。
天涯海角有窮時,
只是相思無盡處!
輕吟聲未散,那邊綠柳中,突然傳來了喝彩聲。「好一個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好一個天涯海角有窮時,只是相思無盡處!」
錦衣人霧也似迷濛的目光剎時清朗起來,一閃,一笑。「是孫羽兄么?」
說話間來人已經從綠柳中走出,黑衣黑履,黑巾蒙面,銀劍三尺,正就是「銀劍殺手」孫羽,他的裝束沒有變,舉止也還是那麼的從容不迫,語聲呢?聽
「柳兄好厲害的耳朵,只聽聲就知道是我。」亦是老樣子。
「哈,孫兄即使不開口說話,哪怕只瞥見人影閃動,我也知道來的必然是孫兄,也除了孫兄,又還有什麼人能夠迫近三丈,而我柳展禽依然未曾覺察。」
「柳兄,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孫兄已經是人外之人。」
「這句話是捧我還是捧柳兄自己?」孫羽從鼻子里笑出來。
「都是,孫兄敢情笑我目空一切?」
「老實說,我的確有這意思。」
「也不怕老實說,孫兄以外,誰還放在我柳展禽眼中!」
「然則我豈非柳兄的眼中釘?」
「的確有這樣的感覺。」
「是必然不去不快,我要是聰明人,應該就及早離開,有多遠走多遠了。」孫羽不由自主地突然放聲大笑。
柳展禽也笑,唉!他笑得真美,就像他的人,但,半點兒脂粉氣也沒有,任何人來看,也只會覺得他是一個男人,一個很瀟洒,很迷人的男人。
這樣的男人,試問又有幾個?
接觸到他的笑,孫羽外露的雙瞳竟然也一陣迷惘,連男人也這樣,要是女孩子,那還得了?
笑著,他以簫輕拍掌心。「像孫兄這樣的人材,正所謂可遇而不可求,又怎會好不容易找到了隨便就放過,又怎會不好好加以珍惜,莫說我不會攆走孫兄,就算孫兄自己要走,我也不會讓孫兄走的。」
孫羽聽說沉默了下去,雖然蒙了面,看不透他的神情,但他的目光,顯然已有點兒異樣。
柳展禽似乎並沒有覺察到什麼,繼續說下去,「珍惜眼中釘,話說起來的確矛盾,可是明白我為人怎樣,就不會覺得是一回事,對孫兄,不錯,我妒忌,我羨慕,但,我知人,我也能用人,不如孫兄么,我就更應該下苦心,想辦法充實自己,是以,孫兄在,我只需顧慮孫兄一個.若孫兄不在,今日儘管我目中無人,他年只怕放眼都是對手!」
孫羽依然沉默著,卻微微點頭,他明白柳展禽說話中的含意。
沒有競爭就沒有進步。
這所以很多人一到了巔峰狀態就很難再維持下去。
當然,根本就沒有所謂巔峰狀態這回事,有很多時候都不過是自己以為,而一個人一抱著老子天下第一的觀念,你還想他再會進步?
自己不進步,別人進步,也就等於自己退步了。
又即使並非自己以為,事實的確是天下第一,沒有了競爭的對象,難保都會鬆懈一點兒,一鬆懈,遲早免不了給那以自己為競爭的對象不斷努力發奮的其他人迎頭趕上。
也當然,例外的人是有的,這種人非常謙虛,就算真的是天下第一,他自己也不會承認,但,遺憾的是人到了那等地步,旁邊總少不了很懂得送高帽,灌迷湯的人,因此,再謙虛的人遲早也謙虛不來的。
不喜歡戴高帽,喝迷湯的人畢竟還少。
迷湯喝得多,固然走不動,高帽子戴得多,亦會給壓得矮了下去。
更何況,謙虛的人幾乎可以數得出。
自我陶醉的人卻多極了。
柳展禽更就是很懂得自我陶醉的人,他將孫羽捧成天下第一,心目中亦只有孫羽存在,換句話說,簡直就將自己當做天下第二了。
由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爬到第二的位置,的的確確不簡單,但,由第二爬到第一,似乎比吃白菜還要容易。
柳展禽想必亦是有這意思。
他鄭重地再補充了這一句;「我高興有你這一個對手!」
「我並不!」孫羽回答的語聲很單調,「最好你心目中也不要只有我!」
「為什麼?」
「從來我都沒有認為自己怎樣了不起,只知道人外有人,是以無時無刻不要求自己進步,你要勝過我,除非拿勝過我的人出來,即使是假想敵也好來做競爭的目標,否則,你始終得跟在我的後面……」
「只怕未必!」
孫羽又再沉默了下去。
「五年前不錯我敗在你的劍下.但相差似乎沒有多少,但五年後的今日相信就更接近了。」
孫羽仍然不作聲。
「你不信?」
孫羽沒有回答,也沒有什麼表示。
柳展禽不由得生出了一種被輕蔑的感覺,簫敲著掌心,突然大笑。「你我看來真的要好好的再切磋一番了。」
「沒有這個必要。」孫羽這才開口。
「的確是,只可惜你這句話說得太遲了,無論如何今日我也得要向你請教一下,否則怎能消除我心頭的疑慮。」
「我……」
「不要再我了,想你也不願意看到我食不知味,寢不安息。」
「會這麼嚴重?」
「相信會,我本來是一個自信心很強的人,但自從五年前敗在你手下,不由我不開始懷疑自己了,五年後的今日好不容易恢復失去的自信心,又因為你表示出來的態度又開始動搖了。
「自信心就是自信心,似乎不應該在乎別人的態度。」
「別人我可以不在乎,但對你我不能,畢竟我曾經敗在你劍下,也只能敗在你劍下!」
「你不能忘記?」
「我怎能忘記!」
「那麼說今日……」
「免不了!」柳展禽面上依然帶著笑,笑得也依然是那麼的瀟洒。
孫羽嘆了一口氣,沒有再說話,是自己惹出來的麻煩,他還有什麼話好說。
柳展禽也沒有再說話,緩緩地將簫放在腰帶上插好,不是在胸腹前,是在腰背後的部位,也是絕不會妨礙身形施展部位。
他到底是極小心謹慎的人。
對孫羽,他又怎敢不謹慎小心。
然後他緩緩地移出三步,每移出一步,他面上的笑意就退去一分,到停下來的時候,面上已再無絲毫笑意。
就連他扳著臉的時候也並不難看,相信另有一番風度。
這樣的男人的確沒有幾多個。
孫羽並沒有移動,但目光已然緊縮,凝神望著柳展禽。他也不敢疏忽。柳展禽不是容易對付的人,他知道。
一剎那間,天地間氣氛似乎已停止。但,突然間,又動了起來。
是柳展禽在動。他振衣,拂袖,頭巾飛舞,衣衫飛舞,人也似要飛舞著飛去。
拍拍的拂袖聲中,他雙手亦展,那雙手,原來是白裡透紅,但如今,卻白里泛青,那種青,青得怪異,青得懾人!
孫羽目光更緊縮,但依然沒有動作,整個人就像是凝結在空氣中。
柳展禽雙手展開就停滯,但雙袖仍動,無風自動!
眼看著他雙手更青,雙袖飛舞更急,卻竟然不再發出任何聲響,如浪涌,更似雲流。
「孫兄!」他忽然開口,「還不拔出你那三尺銀劍?」
不知何時,他的語聲已變得單調無情。
但孫羽還是原來的孫羽,就連聲音也還是老樣子。「斷金手流雲袖之前,我不敢不抽劍!」
話口未完,錚的孫羽銀劍出鞘。
柳展禽一笑,唇邊笑,眼中連半絲笑意也沒有.再一笑,他的身形突然飛起.凌空陡折,向孫羽頭頂撲下,人未到,袖先到,拂向眼目!
袖雖然流雲也似,勢子凌厲非常!
任何人蓄勢待發,第一招出手習慣都是非常凌厲的,這時候,只有獃子才會硬碰硬。
孫羽並不是獃子。他當然沒有硬接,他退得比那閃電般拂向眼目的流雲袖還快。
流雲袖當然落空。柳展禽幾乎同時翻身,斜刺里追著孫羽退後的身形瀉向地面!
腳還未踏實,他雙袖又再開展!
第二招比第一招更凌厲!孫羽退得更快,退到了塘邊。不能再退了!
柳展禽並沒有放鬆,迫得緊,雙袖施展得更緊,袖影中還帶掌影!
掌影袖影封住了孫羽的身前左右,後面是池塘,亦即是死路!
孫羽眼看就非動劍不可了!
哪知,驀地里,他衝天飛起!
柳展禽亦飛起,人、掌、袖、頭頂從柳枝柳絮中穿過!
掌勢未弱,袖勢未竭,如雨劍,似風刀,柳枝摧落,柳絮摧落!
柳絮飛舞,人飛舞!柳絮還未落在池塘邊,人早已上了柳梢頭!
孫羽人又飄下,柳展禽亦飄下!
後面是樹榦,孫羽背著身,似乎沒有覺察到,柳展禽眼裡卻分明,身形沾地又飛起,竄前,雙掌陡合。
孫羽腦後也不知是否長了眼睛,沒有向後退,卻挨著樹榦似的倏地繞到了後面!
掌迎向樹榦!噗的樹榦碎斷,倒下!好厲害的斷金手!
孫羽赫然在樹后七尺。柳展禽一張臉幾乎沒有發青,「我自以為輕功了得,哪知道孫兄比我還了得,輕功總算見識過了,劍術如何,還待孫兄施展……」
「展」字才出口,人又欺前去。
孫羽這次沒有再退了。
柳展禽當然就更不會客氣,嘴角一絲笑意浮現中,揮出漫天掌影袖影!
孫羽猛一聲暴喝,銀劍終於出手!
一道耀目的銀光閃電也似擊向柳展禽的咽喉!
這-劍也正是擊中柳展禽空門的所在,唉,這判斷何等準確,何等驚人!
柳展禽連綿的攻勢剎時都被摧散!
劍鋒還未到,劍氣已迫人!
狂呼:「好!」柳展禽身形猛地斜刺里閃出。孫羽的銀劍緊迫著柳展禽身形再變,幾乎分不出先後!柳展禽身形再變,剎那間連換了好幾個位置,但始終擺脫不了孫羽銀劍追擊!
孫羽的銀劍竟封死了柳展禽的身形!
柳展禽只有後退!
孫羽步步緊迫,劍勢更凌厲,人與劍,彷彿已化成了整體,劍好比有了生命,他心意活動的同時,劍亦活動。
這哪裡還像是劍,簡直就是他的手!
柳展禽眼中終於露出了驚懼之色。
心一驚,意一亂,人立時就沒了分寸。
儘管他武功高超,斷金手真的能斷金截鐵,流雲袖真的出流雲還要飄忽,心意一崩潰,又怎還施展得出來。
一時間,,他只知道退,退!
柳色翠如玉,絮雨籠輕煙。這次是柳展禽退到了柳絮池塘邊。不同的是他的身後還有一棵柳樹。
他並沒有發覺,到他發覺的時候背脊已經挨著柳干,再沒有餘暇給他怎樣了。
退無可退的地步,還瀟洒得到哪裡去,他一雙眼睜得比劍魚的還要大,咧著口,咬著牙,左右手交揮,衣袖舞得如那傅粉美女,出入花叢,朝舞風前,夜宿花枝的蝴蝶,但,細看來又不像。
那將兩翅輕塗粉,繞遍千花百卉心。這是蝴蝶的舞,很優閑。
柳展禽目下哪裡還有半分優閑的樣子,要說像,倒像是陷身網中的蝴蝶。
孫羽銀劍也的確織成了劍網!
如果柳展禽像香祖樓那樣,手中有一柄鐵傘就容易應付得多了。
幸好他雖然沒有鐵傘,卻有一隻流雲袖,這隻流雲袖在他舞起來,簡直就像鐵桶似的團團將他包圍著,孫羽綿密的劍網居然完全給他擋在外面。
只不過,這似乎並不是一個好現象,就譬如一座城池,即使防守嚴密得一如鐵桶,如果沒有反攻的能力,又沒有外援,遲早難保會被攻陷的。
柳展禽並沒有外援,反攻的能力也似乎早就沒有了。
他只有守,但又能守到幾時?這又哪裡還算得是切磋,簡直就是在挨打。
陷身如此這般的困境,他實在做夢也不會想到。這會是事實,交手前當真打死他也不信,但如今,不由他不信。
他痛心極了,恨不得拚死衝出劍網,忽然,他發覺自己就連這一份勇氣也消失。
人就是這樣,未到臨死的關頭,很難拿出拚死的決心。
更何況,說好了切磋。
柳展禽最初也不錯本著切磋的意思,不過到這下,即使孫羽是著意切磋,柳展禽可連一點這樣的感受也沒有了。
不由得,他的臉由青轉白由白變紅。
孫羽蒙著面,表情是怎樣,柳展禽並不知道,只是在他身下的感覺中,面巾後面孫羽的嘴巴張得可以放得下一隻大鴨蛋,正在沖著自己笑。
他心中當真是又急又怒,忍不住就要大叫停手。
口是張開了,柳展禽並沒有叫出來。
也就在此際,孫羽綿密的劍網忽然收斂,錚的銀劍入鞘的同時,人已經退出七步。
柳展禽反到竟似沒有覺察,雙袖繼續在揮舞,揮舞到第三下,然後倏地停下來。一絲絲冷汗交錯淌下了他的面頰,人虛脫了似的,整個身子盡挨著樹榦,站也好像站不穩了。
孫羽那邊靜靜地望著,沒有動,也沒有作聲。聰明人都應該知道這時候最好就是閉嘴。
柳展禽的目光漸漸散渙,口唇蠕動著,不住地沉吟著一句話「這怎會是事實?」
的確是,這怎會是事實呢,五年前,沒有錯他已經在孫羽劍下敗過一次,如今就算再敗也不稀奇,但實在敗得太慘!
五年前,相差並沒有多少,到今日在他不斷奮發之下,應該更接近才對。
所以你叫他怎能相信是事實呢?
雖然重複再重複,沉吟著相同的一句話,語聲始終是那麼微弱,幾乎只是他自己聽得清楚。
孫羽也聽得清楚,冷冷的說了一句話,不是同情的話。
「這怎不會是事實!」
「為什麼!」柳展禽霍地抬頭望著孫羽,眼睛中充滿了痛苦,也充滿了疑惑。
「你應該知道!」
「我怎會應該知道,我要是己知道又怎會再敗在你劍下,敗得這樣慘!」柳展禽的語聲變得異常沙啞,就彷彿生命快到盡頭,血氣快要乾涸。
他的自尊心很大,自信心很強,但,並非完全經不起失敗的人,問題是這-戰他實在敗得太慘了,沒有人能夠想象得到他自尊心,自信心遭受的打擊,損害,有多重,有多深。
孫羽也想象不到.又再這樣問一聲:「你當真不知?」
「不知就不知!」柳展禽顯出前所未有過的暴躁。
「我還以為你會知道的。」孫羽嘆了一口氣,「五年前你敗在我劍下是因為的確我稍勝於你,到今日,以方才看來,在斷金手,流雲袖之上顯然你已下了不少苦心,我是論武功,無疑你已經超越當年的我,與今日的我亦是非常接近,但,另一方面,你不單止沒有進步,相反,老遠的給我趕過了。」
「另一方面?哪一方面?」
「技巧的那一方面!」
「我並沒有……」
「你並沒有放棄練習,而且很苦心,這一點.我知道,也佩服,但據我所知,這四年以來,你完全沒有再親自出手!」
「大事有你,小事亦有曾隼,蒙奎兩人,還用得著我?」
「在你的立場,就換轉是我,只怕也會是同樣的想法,拚命的工作,誰也不願意多做的,是因為這樣,即使你怎樣苦心練習,拿來做對手的不外乎木石之類的東西,木石是死的,你從中得到的技巧當然亦是死的,就正如紙上談兵……」
柳展禽張著嘴,恍然大悟的樣子。
「有句話,技巧是從經驗中得來,這所謂經驗,是實際的經驗,並不是理論上抑或閉門造車式的經驗。」
柳展禽只有點頭。
「經驗的不能傳授別人,是人生可悲的一件事,沒有人能夠從別人的磨練之中取得經驗,他必需親自接受磨練。」
「我知道。」
「還不遲,畢竟你還年青。」
「但現在來說,太遲了。」
「這句話怎樣說?」
「不久我就要去殺一個人,很厲害的一個人!」
「哦?」
「對你也不知道應該感激還是怨恨,要不是你自恃太高,此去我是凶多吉少,但要不是你,最低限度,我還有一戰的勇氣,而如今,就連這一戰的勇氣,我也沒有了。」
「哦……」
「你也不必抱歉,無論如何你總算讓我認識了一件事一個人必須徹底了解自己。要徹底了解自己,必須親身去接受考驗。」
未能徹底了解自己的人,總認為自己是了不起的。
柳展禽如今總算知道了,只是,在他來說這未免太遲了,他仰首向天,不禁就一聲長嘆:「……這件事……」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好奇心人人都有,孫羽也不例外。
柳展禽好不容易伸直身子,手背負,一步一步地緩緩踱了開去。
孫羽下意識亦步亦趨。
花蔭,柳底。
花垂露,柳散煙。煙霧中飄起了柳展禽低沉的語聲:「五年了,由相識到現在,在孫兄心目中將我當做什麼,我不知,但,在我心目中,一直將孫兄當做朋友。」
「……」孫羽沒有作聲。
「是以,什麼我都不在乎讓孫兄知道……孫兄!」
「我正在洗耳恭聽。」
「孫兄以為我這個人怎樣?」
「精明,果斷。」
「還有心狠,手辣是不是?」
柳展禽輕嘆:「我並不否認冷酷,但我絕不承認無情,我知道有根,同樣地,我也知道有愛。我一直在找!」
「找到了?」
「找到了。」
「恭喜!」
「多謝!」柳展禽又是一聲輕嘆。
「你應該開心,為什麼還要長嗟短嘆?」
「恨不相逢未嫁時!」
孫羽沉默了下去,好半晌,才接上一句:「你愛上了一個有夫之婦?」
柳展禽點頭,面部肌肉痛苦地猛起了痙攣。
「想不到。」
「我自己也是。」柳展禽苦笑,收步,仰眼望天。
風一陣吹過,梨花搖落,柳絮飛舞。
柳展禽不動,讓梨花披了一身,讓柳絮沾了一身,痛苦的目光忽又變作幻夢也似凄迷。「開到薔薇,落盡梨花,第一次見她,正是這般春色無多的時候,到如今,算一算,總有三年了。」
「人生並沒有多少個三年。」
「所以我不能再等下去!」
「等待是什麼滋味,我知道。」
「孫兄你相信一見鍾情?」
「我相信,但我總認為最低限度也應該再多看一眼。」
「這也是道理,我與她的確是一見鍾情,但這三年來,她與我已不再多看一眼。」
「有可能?」
「我是她的表哥。」
「真的?」
「假的!」柳展禽苦笑。
孫羽心中也在苦笑。
「也無可奈何,要非扯上這一點表兄妹的親戚關係,我實在沒有可能,沒有理由與她一再相見的,」柳展禽面上又是一片痛苦之色,「這實在不是滋味。」
「他可又知道?」
「他?你說他?他,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這麼說,比起你倆他豈非更可憐?有-天發覺,比起你倆他豈非更痛苦?」
「痛苦,三個人……」
「又何必,一個人痛苦總比三個人同時痛苦好得多,倒不如,你倆索性與他說明白,他若是個明理之人,相信亦不會勉強下去……」
「他若不是呢?」
孫羽回答不出來。
「男人多數都很慷慨,我知道.但一個最慷慨的男人.也紹不會慷慨到甘心將自己的妻子拱手奉送與人!」
「說不定……」
「沒有說不定,你不是不知道,我向來不做沒有絕對把握的事。」
孫羽只有住口。
「要解除一個人的痛苦,並不是只有一種辦法,就算只有-種辦法,在我來說.也只是這種辦法-一」柳展禽眼中寒芒暴閃,冷酷地從牙縫中拼出這樣的一個字:「殺!」
殺!這的確是柳展禽一生所奉行的信條!
孫羽更就無話可說。
「因為她,因為他,三年來,我無日不在忍耐,也無日不在準備,三年後的今日,我實在已經無法再忍耐下去,我也自以為已經準備足夠……」柳展禽突然住口,頹然垂下了頭。
「抱歉!」
「我早說過你不必抱歉,但無論如何」柳展禽猛回過頭來,迫切地望著孫羽.「這次你一定要幫我的忙!」
孫羽仍不作聲,偏過頭,避開柳展禽的目光,人也從旁繞了開去。才幾步,又回到了柳絮池塘邊。
池上碧苔三四點,葉底黃鸝-兩聲。
孫羽深深的吸了-口氣,目光停留在碧苔上,嘴唇牽動,欲言又止,但終於還說了出來:「這-次,跟以往-樣.錢,事先你已給了我。」
「我深信你絕對不會令我失望!」
「所以,事情完了,我根本可以不必到來,除非你再次飛鴿傳召。」
「是這樣,然則你倒來見我,莫非又為了什麼?」
「老實說,我本來是向你辭行!」
柳展禽一怔,睜大眼,好像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到底他還是相信了,沒有再問為什麼,只是問:「你不是說過要賺夠五千兩黃金?」
「現在我已經賺夠這個數目。」
「這麼快?」
柳展禽一面疑惑之色,「前些時我替你算一算,好像還不到三干五百兩……」
「的確還不到,可是這一次,我多賺了二干兩。」
「二千兩。」
「也因此,我殺了潘玉舒媚兩人!」
「替香祖樓?」
「除了香祖樓還有誰?」
「香祖樓呢?」
「我不是活著?」
「那麼他就一定已死了,應承過的事情你當然一定會做到。」
「出了口的說話也是一樣。」
柳展禽俯首不語。
「柳兄,可還記得你我當初相見?」
「怎麼不記得,是五年前的中秋。」
「你吹簫在江邊,月下樹下。」
「吹的點絳唇,混江龍,六么遍。」
「我囊空如洗,蒙著面,硬著心腸,只管打你的主意。」
「一戰之下,惺惺相惜,我多了一個朋友,你卻變成了職業殺手!」
「我真不知道應該多謝你還是恨你。」
「五年,這就五年了。」
「逝水東流不復,年華又何嘗不是一去不返。」
「五年這樣子的生活,我實在已經過膩,不能再忍受下去。」
「你是說非走不可?」
「非走不可。」
「人各有志,你一定要走我也沒辦法,只是,這最後的一件事,我的事……」語聲一頓,柳展禽懇切地望著孫羽,他要強調的正是這「我的事」三個字。
孫羽又沉默了下去。
好半晌,緩緩地回過頭來一字一頓的:「交給我好了。」
柳展禽眉頭乍展,長揖到地,「多謝幫忙!」
孫羽看在眼裡,微喟:「對你,她當真那麼重要。」
「有生以來我就只愛上她一個!」
「她適合你?」
「最適合不過。」
「他又如何?」
「一個市儈,重利薄情,終歲奔波在外,一任她寂寞閨中。」
「她若是適合你,必然能歌擅曲,嫁作商人婦,的確委屈了她。」
「然則她不是生活在痛苦之中?」
「她這樣對你說過?」
「沒有,但我想象得到。」
孫羽眼中似有笑意。
又是一陣風吹過,平靜的池面盪起了一片漣漪。
「吹皺一池春水……」孫羽到底笑了出來。
「孫兄是笑我自作多情?」
「你以為?」
「不,「柳展禽一聲長嘆,「心有靈犀一點通,有很多事情是無法說出來。」
「哦……」
「縱然她不說,我也聽得出,看得出她心中的寂寞,悲哀……」
柳展禽當然聽得出,看得出,他並沒有忘記那一夜,那一夜……
柳依依,花可可,雲淡淡,月彎彎。
小池旁邊,也有些月,也有些風,也有些香。
水影浮花,花影動簾櫳。
人在簾櫳中,琴聲,歌聲卻已傳到了簾外。
柳展禽披了-身花影,就負手木立於小池邊,簾櫳外。
琴聲悲苦,歌聲又何嘗不幽怨……
恰相逢,又折鸞和鳳,
往事如春夢,
倩飛鴻,欲寄音書,
恨少丹青,描不出心頭痛,
縱青雲路可通,怕紅顏命易窮,
向風前強把孤弦弄……
「向風前強把弧弦弄……」柳展禽凄然一笑,「她並非無情,只是不幸錯嫁了-個無情夫婿……」
「你因此憐惜?」
「不單止憐惜!」
「要不是,為什麼要到今時今日?」
「我,我也是迫不得已。」
「他不肯答應?」
「我沒有問過他,我甚至也沒有見過他……」
「那麼你又怎知道他不是你的對手?」
「我,我……」
「你不敢面對現實!」
柳展禽痛苦地垂下了頭,突然這樣問:「孫兄可曾聽說過『-劍殺龍手』祖驚虹?」
「祖殺手?」
「你認為他的武功怎樣?」
「左手劍未逢敵手。」
「他也是左手劍的能手,江湖中傳說,十八歲他初出道的時候,就找上了祖驚虹比劍,竟然能夠接下祖驚虹雷霆三十六擊!」
孫羽雖然蒙著面,看不出他的神情變化,但他的眼中分明已露出了驚異之色。
「孫兄又可曾聽說過金絲燕,柳眉兒,雪衣娘,滿天星,擁劍公子?」
「全都是當代高手。」
「卻都先後敗在他劍下。」
「這個人到底是誰?」
孫羽眼中驚異之色更濃。
「沈勝衣!」
孫羽頓時如遭雷擊,渾身猛地一震,脫口驚呼:「沈勝衣!」
柳展禽出其不意竟也給嚇了一跳,隨問:「孫兄也知道此人?」
孫羽獃獃地怔在那裡,彷彿沒有聽到柳展禽在問,沒有回答,甚至也沒有說什麼。
柳展禽更是奇怪,忍不住追問下去,「孫兄莫非認識他?」
孫羽依然木立不應。
柳展禽急了,猛提高嗓子:「到底怎樣了?」
孫羽-如睡夢中突然醒來。渾身又是一震,目光暴閃,逼視柳展禽,像箭、像刀、像劍,森冷、銳利、閃亮。
柳展禽猛吃一驚,不知不覺間,倒退了兩步。
孫羽目光更見凌厲,一身衣衫竟似無風起舞.人未動,劍在鞘.殺氣已飛揚。
殺氣迫人眉睫。
柳展禽也感覺到了,本能地反手握住了腰插玉簫。
一剎那,只不過一剎那,殺氣突然又消逝,孫羽在冷笑,「你是說沈勝衣!」
「正是沈勝衣!」柳展禽吁了一口氣,鬆開握住玉簫的手,「孫兄認識他?」
「認識。」
「有仇?」
「無仇。」
「有怨?」
「無怨。」
「真心話?」
孫羽冷笑。
「看情形分明不是,不過孫兄不說,亦是無可奈何!」柳展禽一笑,轉過話題,問:「對於這個沈勝衣,孫兄自問有幾分把握?」
孫羽只是冷笑。
「可要我聯手?」
「用不著!」
「那麼說,孫兄是成竹在胸了!」
孫羽不答。
「要不要我描述他一二?」
「對於他你知道多少?」
「慚愧,我只知道他二十四五的年紀,七尺長短身材,髮長披肩,愛穿白衣,因為用的是左手劍,所以與人迥異,一口劍是斜掛在右腰……」
「我說過認識他!」
孫羽突然截住柳展禽的說話。
柳展禽苦笑,「我能夠告訴你的也就只有這些。」
「那麼你最好閉嘴。」
柳展禽只好閉嘴。
孫羽也無言,好半晌,忽然問:「還有什麼?」
「沒有了,只問孫兄何時可去?」
「現在就去。」
「何時可回?」
「此去不回!」
「錢?」
「錢已多餘!」
「我怎能過意得去?」
「目前你還用不著這樣說。」
「孫兄亦是向來不做沒有把握的事,我信得過孫兄。」
「多謝。」
「事成之日,孫兄一定要來喝一杯喜酒!」
「不怕言之過早。」
「不怕!」
孫羽冷冷地望著柳展禽,一甩頭,突然說:「珍重!」
「且慢!」
「五年來,孫兄一直與我蒙面相見,今日一別,再會或恐無緣,還請……」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告訴你……」
「只管說…」
「你我之間只是僱主關係,我從來就沒有將你當做朋友。」
柳展禽神色一陣異樣,就像是給當面摑了一巴掌。
「錯過今日,便成陌路,我一定會將你忘記,你最好也將我忘掉。」
「我明白孫兄的心意。」柳展禽黯然,「但望孫兄此去,回複本來,而我,一待事成,亦自洗手不幹。」
「柳兄愛她如此之深。」
「她也是-樣。」
柳展禽笑在眼裡,笑在心裡。
「是真的話我倒希望你倆能夠同諧白首!」
「多謝!」
孫羽一跺腳,再聲:「珍重!」
「且慢!」柳展禽忽又叫住。
「柳兄幾時變得這樣子婆婆媽媽?」
柳展禽輕嘆:「既是此去便成陌路,孫兄何不留片刻,聽我重吹當日一曲?」
孫羽沒有作聲,也沒有舉步。
柳展禽取過玉簫,調寄點絳唇,嗚嗚的吹了起來。
孫羽靜靜地聽著,驀地里一聲長嘯.按著調子,引吭高歌可愛中秋,雨余天凈
西風送,晚霞歸洞,
涼露沾衣重……
簫聲、歌聲,直衝雲霄,劍氣,殺氣,摧落了千瓣梨花,萬絲柳絮!
秋光宇宙,夜色簾蟾,
誰使銀櫳吞暮靄,
放教玉兔步晴空,
人多在,管弦聲里,詩酒鄉中!
蕭聲更急,歌聲更響,人舞在梨花柳絮中。
劍光如匹鏈,似驚虹!殺氣更濃!分明是春初,竟似已秋暮!
爛銀盤擁,冰輪動,
碾玻璃萬頃,無轍無蹤,
今宵最好,來夜怎同,
留戀嫦娥相陪奉,
天公,莫教清影轉梧桐……
簫聲急落,劍光狂飛,滿地梨花柳絮又被劍風激起,點點粉碎!
孫羽心中千重恨,萬重怨,也似已盡寄歌聲,劍影!
直須勝賞,想人生如轉蓬,
此夕休虛廢,幽歡不易逢,
快吟胸,虹吞鯨吸,
長川流不供……
聽江樓,笛三弄,
一曲悠然未終,
裂石凌空聲溜亮,
似波心夜吼蒼龍……
唉我今欲從,嫦娥歸去,
盼青鸞飛上廣寒宮
簫聲未竭,歌聲突斷,人影一斂,劍光亦斂散,錚的劍已入鞘,孫羽突然仰天狂笑:「才不過春初,幾時等到得秋暮,這裡無長川,這裡無梧桐,又哪來夜月,又哪來西風送,又哪來涼露沾衣重,又哪來嫦娥相陪奉……」
狂笑聲中,孫羽就披了一身梨花柳絮,踩著遍地柳絮梨花,頭也不回,大踏步而去!
朝霧淡淡的還未散盡!
狂歌笑語卻都無處追尋。
空餘一縷凄涼的簫聲飄忽在小池邊,梨花旁,柳樹下。
孫羽終於消失在薄霧中。
柳展禽緩緩放下了玉簫,目光凝視著孫羽的去向。
朝霧迷濛,他的目光也是迷濛一片。
是朝霧迷濛了他的目光還是他的心。
「二千兩,二千兩黃金!」他的嘴角突挑起了一絲奇異的笑意:「你懂得自己去找生意,賺大錢,當然要離我而去。」
「若不是你真的從此罷手,又怎會再為我冒險?」
「我一生最恨就是被人欺騙,孫羽呀孫羽,你若是欺騙了我一定會後悔。」
「我一定要你後悔!」
柳展禽自言自語,猛地背轉身,奔向池畔的小樓。
一個人的外表不一定等於內心。
一個人口裡說的與心中想的更未必一樣。
霧漸散,風仍舊一陣又是一陣。
風中突然響起了兩聲狗吠!
兩隻一身金毛的獵狗嗅索著竄出了花叢深處,柳蔭蔭處。
狗頸上套有皮帶!皮帶操在柳展禽手中!
「汪汪」的又是兩聲狗吠,兩隻獵狗猛奔了出去。
柳展禽一笑。
這豈非孫羽的去向?
雨後天,輕寒。弄晴鶯舌出眾巧,著雨花枝分外妍。
杏花,春鶯啼在花枝頭。過了這片杏林,江寧府城也就不遠了。
花林中一條小徑,徑上鋪了落花,一個人踏著落花而來。
落花如夢凄迷,色未退,香還在,但這個人腳步過處,落花便與泥同,色香俱杳。
好無情的一個人。
這個人二十四五年紀,七尺長短身材,一身白衣,髮長披肩,劍一口,斜掛腰右。
沈勝衣!
衣白,他的面色比衣還白,比雪還要白,他的神情更是比雪還冷。
他的相貌平凡,但任何人只要看上他一眼,都絕對不會再有平凡的感覺。
他的眼,閃亮,銳利,像劍。
眉宇間,三分落寞,七分肅殺!
他一踏入杏花林,周圍便似也平添了一層肅殺的氣氛。
杏花無語,就連鶯鳥也封住了嗓音,好厲害的殺氣!
劍仍在鞘,殺氣當然不會發自劍上,殺氣只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他的人,簡直就已是一口出了鞘的劍,利劍。
他的右手反腕抓著擱在肩頭上的一個包袱,左手低垂,連碰也不曾一碰劍柄。
他相信劍,但他更相信自己的手!
水濕仍未乾透,他一路而來,清楚遺下了一行腳印。
每一個腳印的距離,深淺都是一樣。
他的步伐竟是這樣的整齊均一。
小徑的前面也有一行腳印。
這行腳印由左而右橫過小徑,距離不定,深淺不一。
當中的兩個腳印卻特別深,似乎那留下腳印的人曾在小徑當中企望了好一段時間。
沈勝衣看到了這一行腳印。
他的面上依然一片冷漠,沒有絲毫表示,但他的腳步已停下。
突然間,他左半面頰的唇邊,眼角,痙攣起一絲冷笑.目光劍也似飛投向徑旁的一叢花樹。
簌簌的花樹隨著一陣顫動.一個蒙面黑衣人幽靈一樣從中冒了起來。
「你知道我在這裡?」
黑衣人的目光也劍一樣凌厲.冷冷地瞟向沈勝衣。
四道目光交擊在半空。
沈勝衣冷笑,眼中現出了殺機。
黑衣人並未覺察,「得」的一擦拇中指。「我追蹤了你-日一夜,好不容易找到這個好機會,這個好地方。」
沈勝衣只是冷笑。
「你當然知道我為何而來!」黑衣人反手握住了劍柄。
沈勝衣仍不作聲,眼中殺機更濃。
「你當然知道應該怎樣做!」「嗆」地黑衣人終於拔劍在手中。
劍出鞘的裊裊餘音,猛被一聲霹靂擊散!
沈勝衣霹靂一聲暴喝,人同時離地飛起,劍卻不知何時已拔在左手!
聲霹靂,人霹靂,劍也是霹靂一樣!
你有沒有見過霹靂的威力和速度?
黑衣人驚呼,手中劍連忙迎上!
又是一聲霹靂,一口劍激飛半空,消失在杏花深處。黑衣人的劍。
沈勝衣冷冷笑,人飛落在樹叢中,劍已回到了鞘內。
黑衣人卻踉蹌搶出了花叢外,反手扯下了蒙面黑巾,一口鮮血狂噴而出。
他的身上並沒有傷痕,只是沈勝衣的霹靂一劍已然震碎了他的心脈,沈勝衣,唉!沈勝衣!
一劍,只一劍。一劍已是足夠有餘,所以他收劍!
他絕對不肯再多浪費一分氣力,他甚至連看他也懶得再多看一眼。
他舉步,繼續他未完成的路途!
好無情的一個人。
黑衣人第二口鮮血噴出,終於倒下。露出來的是一張峻冷清瘦的面龐。
莫非他就是孫羽。
血還未乾,人死了顯然還未多久,柳展禽看得出。
他抄起了黑衣人的右手,虎口迸裂,筋骨都幾乎斷盡。
「好厲害的一擊!」柳展禽心底寒了出來.放下手,轉望向黑衣人的面龐。
黑衣人突然張開眼睛,原來他還沒有完全斷氣。
他的目光混濁一片,他的語聲更是含糊,但,柳展禽總算還聽得清楚。
黑衣人出口的第一句是一句很奇怪很奇怪的說話:「他……他很多錢!」
柳展禽一怔。「你到底是誰?」
「我是……」
「你是誰都已沒有關係!」柳展禽冷笑,突然起腳,一腳將黑衣人踢飛半天!
他豈非比沈勝衣更無情?
一人兩狗又追出。
這一次柳展禽追的是誰?沈勝衣?
你有沒有聽過黃娥的落梅風,顧賈的訴衷情,朱庭玉的行香子,姚牧庵的新水令?
你感覺不感覺得到這些曲子多麼幽怨,多麼凄涼!
你知不知霍秋娥譜這些曲子時的心情又是多麼凄涼,多麼幽怨?
如果你都是不知,你都感覺不到,你都沒有聽過,現在你不妨留意一下。
不是落梅風,訴衷情。
也不是行香子,新水令,是水仙子,黑劉五的水仙子
恨重疊重疊恨恨綿綿恨滿晚妝樓,
愁積聚積聚愁愁切切愁斟碧玉磚,
懶梳妝梳妝懶懶設設懶熱黃金獸,
淚珠彈彈珠淚淚汪汪汪汪不住流,
病身軀身軀病病懨懨病在我心頭,
花見我我見花花應憔瘦,
月對我我對月月更害羞,
與天說說與天天也還愁……
丁冬一聲,琴歌俱絕,香閨更寂寞,人影更孤零。
霍秋娥痴痴地站起了身,移步到荼糜架旁,海棠花下。
海棠已開盡,明朝再小雨蒙蒙,不難便化作胭脂淚。
霍秋娥嘆息在心中。轉一個身,她看見地上自己的影子。影與人同瘦。天邊的月也與人一般孤零。
月升在東天,東天一片愁雲,莫非天也正替人憂!
風急,風緊,雲涌,雲流。月明,月暗,月依稀消沉。
霍秋娥一聲短嘆,又一聲長吁。
月兒沉,一樣相思兩處心,
今宵愁恨更比昨宵甚,
對孤燈,無意寢,淚和愁付與瑤琴,
離恨向弦中訴,凄涼在指下吟,
少一個知音……
你有沒有見過像霍秋娥這樣多愁善感的女子。
她思念的又是誰?誰又是她的知音?
沈勝衣?
沈勝衣倚在欄邊。
他怔怔地望著花前月下漫聲輕唱的絕色佳人,神情已痴,目光已知。
這是自己的妻子霍秋娥,他心裡告訴自己,但忽然,他連自己都不再相信。
他眼中露出了痛苦之色。
他想走出庭院,卻又有力不從心的感覺。
他低頭,觸目一身如雪也似的衣衫,潔白無瑕,心呢?
再看自己的一雙手,還是那麼強而有力,特別是左手!
這隻左手曾經擊敗金絲燕,柳眉兒,雪衣娘,滿天星,擁劍公子。
這隻左手曾經名滿江湖.
這實在是一隻不平凡的左手.但這隻手雖然矯活,卻不懂調琴,更不會品簫。
劍在手,這隻左手可以連斷七臂,連殺七人,琴在手,這隻左手卻無法調得動琴的七根弦索.天下絕對沒有一個十全十美的人.手也是一樣,你幾曾見過有一雙件件皆精,樣樣皆能的妙手,巧手。
沈勝衣也只是一個人。
因為這一雙手,他一直感到驕傲,做夢也想不到會有這樣的一天,這樣的一夜,同樣也因為這一雙手,他竟要為它感到悲哀?
你懂不懂得什麼叫做悲哀.
沈勝衣的眼中如今正充滿了悲哀!
人靜,人靜,風動一庭花影.
「相公!相公!」一個丫頭呼喊著穿過月洞門,突然走入庭院來。
霍秋娥一怔。「秋菊,你呼喊誰?」
「我呼喊相公,他吩咐預備一些酒萊,這下酒菜都已預備好了。」
「相公回來了?」霍秋娥看似一喜,但一剎那,這僅有的一絲喜色便又消逝。
沈勝衣看在眼裡,心中一陣刺痛,正想轉身,霍秋娥已發現了他的所在.她張口,欲言卻又止,她躊躇,到底還是迎了上來。
「相公好……」
「娘子好……」
這算是什麼說話?這像是一雙久別重逢的夫婦?
也就只是這兩句話,兩個人都沉默了下去。
霍秋娥垂頭,沈勝衣的目光在收縮,心在收縮。他早就覺察到在兩人之間存在著一層無形的隔膜,只是從來沒有像這一次那麼明顯,那麼深,那麼厚.所以他一直都沒有留意.如今,如今卻未免太遲了。
沈勝衣的心幾乎滴出血來.
他一聲不響,突然轉身,大踏步走了出去。
霍秋娥的淚珠已流下……
沒有星,只有月.
月彎,月高,月孤,月明.
月色蒼白,長街蒼白。沈勝衣面色更是蒼白得怕人。他一個人獨步街頭,將家遠遠拋在腦後。
他寧可在街頭流浪,也不願意留在家中!
倏地他挺起了胸膛,轉身,大踏步回頭走。
人總要面對現實。
沈勝衣並非不敢面對現實的人。
他不敢妄想這一回去家便會溫暖一些,霍秋娥便會溫柔一些.他也不認為他還有能力改變一切的。
他只是希望有個了斷,有一個交代就行。
了斷,交代,他一定要回去。
他絕對不是一個拖泥帶水的人,他也絕對不做拖泥帶水的事。
劍決絕,心,他的心也決絕。
他才一轉身,一個人就迎了上來,這個人四十左右年紀,不算矮,但無論走到哪裡會給人矮小的感覺。
這種人永遠抬不起頭。
這個人的神態,你說有幾多猥瑣就有幾多猥瑣。
這個人一臉諂笑。
只要你有財有勢,甚至只要你有膽有識,你就算當面一拳,這種人也是只會對你諂笑的。
這種人豈非多得很。
沈勝衣當然不會認識這種人。這種人卻認識沈勝衣。
「沈相公!」
「什麼事!」
「小人沈三……」
「我沒有問你姓名,我不認識你,也不要認識你!」
要是換了別人,只怕掉頭就走,但沈三沒有,依然一臉的諂笑,他這張笑臉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得來的。
「沈相公當然不認識小人,但小人卻認識沈相公,不單止此,小人還認識夫人,認識沈夫人的表哥柳展禽柳公子。」
「你認識的人倒不少。」沈勝衣冷笑,「你要告訴我的就是這些?」
「還有還有……」沈三壓低了嗓子,「沈相公要不要知道?」
「知道什麼?」
譬如說柳公子並不真是沈夫人的表哥……」
沈勝衣的眼角在收縮。
「譬如說相公不在的時候,柳公子就不時來訪,一來就很夜很夜才走……」
沈勝衣雙眼只剩下一道縫。
「又譬如說……奇怪……」沈三突然醒悟了什麼,「怎麼剛才我來的時候好像又在附近見到了他?」
「誰!」沈勝衣霍地雙眼暴睜。
「柳公子,手裡還牽著那兩頭金毛獵狗……」
「金毛獵狗!」沈勝衣雙眼睜得更大,「好,好,好!」
他一連三聲「好」,面色卻一點兒也不好,越來越難看。
「沈相公知道的似乎不多。」
「你知道的似乎不少!」
「秋菊是相公家裡的丫頭,小人卻是秋菊的表哥……」
「真的?」
「假的……」沈三居然面不改容。
沈勝衣盯著沈三,突然仰天大笑。
好驚人的笑聲。沈三吃驚地望著沈勝衣,正不知怎樣是好,笑聲突然又停下。
「沈三!」
「小人在這裡。」
「你告訴我這些當然有你的目的。」
「小人不敢,小人只是看不過眼。」沈三一副不平的樣子。
「哦!」沈勝衣冷笑。
「又何況」沈三馬上換回一臉諂笑,「小人知道沈相公一向豪爽,是絕對不會待薄小人的。」
「我豈會待薄你!」
「那小人就先多謝相公五兩銀子!」
沈三是一個很懂得利用機會的人。
「你只要五兩銀子就夠了?」
「小人向來都知足。」
「好,我給你!」
沈勝衣撕心裂肺地一聲狂叫,一拳猛可擊出!
噗的沈三的身子飛了出去,撞上牆壁,彈飛,一堆爛泥似的倒在路上。
在不適當的時候說不適當的話,碰壁實在不是一件值得奇怪的事。
沈勝衣狂叫未絕,拳頭也未收回,就以狂叫揮拳的姿勢瘋了也似地站在路心!
他的心在戰慄,他的手在顫抖,他的眼角已迸裂,血絲順頰流下!
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做悲憤?
狂叫聲突斷,沈勝衣怒獅一樣標起,向家那邊撲返!
門,沈家的大門很厚,足足有三寸。
悲憤的力量卻足以開山裂石!轟的一聲霹靂,那兩扇厚足三寸的門板木片一樣凌空飛了起來,又重重地摔在地上,掀起一天沙塵!
漫天塵砂中,沈勝衣一頭散發狂舞東風,大踏步而入!
劍在鞘,殺氣卻已在飛揚!
沈勝衣劍也似的目光閃動在夜空中。
園子里有幾株杏花。杏花在飄落。是被目光摧落還是被殺氣摧落?
一隻金毛獵狗狂吠著從書房那邊竄來,露著白森森的利齒撲向沈勝衣!
沈勝衣咆吼雷霆!
電閃一樣耀目的劍光雷霆中擊下!
狗吠聲立斷,血雨暴灑,活生生的一隻金毛獵狗齊腰分成了兩截,東一截,西一截!
沈勝衣的人卻已北飛,飛撲向書房!
這邊他身形才動,那邊書房的屋頂就轟的裂開了一個大洞,瓦礫紛飛中,一個錦衣人手抱著一條金毛獵狗箭也似射出!
「柳展禽!」沈勝衣狂吼,人與劍電閃穿空!
沈勝衣竟認識柳展禽,那的確是柳展禽。
他哪裡還有時間開口,嚇破了膽子的貓兒一樣,一下子竄上牆頭,又一頭栽了下去。
他懷中的金毛獵狗忍不住悶狺一聲的時候,他的人已在好幾十丈之外,看也看不到了。
沈勝衣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厲害的輕功,他沒有追下去,就站在牆頭上放聲大笑起來。
笑聲充滿了譏諷的意味。傳出老遠老遠。柳展禽還聽得到,也聽得出。他的心在收縮。他從來沒有過這樣子狼狽,他並不是一個懦夫。
但這一次他卻不敢面對現實。他實在怕!
沈勝衣,唉!沈勝衣!
柳展禽一身冷汗濕透!
瓦礫灰塵還在灑落飄落,沾滿了霍秋娥的衣衫,也沾滿了書桌上的一個狹長黑布包袱。
包袱已被打開,裡面一套黑色密扣緊身的夜行衣,一柄銀劍!
孫羽的銀劍!
這個包袱沈勝衣記得自己親手藏在屋頂橫樑暗處,並不是放在書桌上。他也記得包袱是卷得好好的。但如今都已兩樣。他知道為什麼。
孫羽,沈勝衣,孫羽也就是沈勝衣!
這本來是一個秘密,但如今已經不再是秘密,最低限度,柳展禽已知道了!
沈勝衣不在乎,他的心早已死了一半,無論什麼他都不太在乎。
他根本不能在乎。
他想笑,只可惜他實在笑不出來。
靜靜的他在桌旁坐下,痴痴的他望著霍秋娥。
霍秋娥也正痴痴地望著他,眼中有淚,淚中包含著悲哀,痛苦,還有羞愧。
淚珠終於流下,滴碎。
淚珠是這樣的脆弱,心,心也是一樣的。
沈勝衣的心豈非早就碎了一半?
他的眼角已在跳動,他的鼻子已在發酸,但他的眼中並沒有淚。
悲哀並不一定要用眼淚來表白。
霍秋娥總算了解沈勝衣心中的辛酸,痛苦,她垂下了頭,淚水濕透衣襟。
「我都知道了。」她難得還說得出話來。
帶淚的聲音聽起來總是特別傷感的,沈勝衣不禁又是一陣心酸。「天下本來就沒有永遠的秘密。」
「我知道你這樣做都是為了我。」
沈勝衣沒有作聲。
「那一年的中秋夜我並沒有忘記。」
「能夠忘記了最好。」
「當夜我抱怨……」
「佳節中秋餓了大半天,還要空肚子對著一輪明月下去.無論是誰都難免會抱怨一兩句的。」
「你沒有……」
「不是沒有,只是你看不出,聽不到,我怨在心中,恨在心頭!」
「這你也用不著……」
「如果還有一兩天給我考慮,或者我會想出一兩種別的辦法,當時,當時我並沒有想到其它事情發生……」
「是我害了你……」
「這番話應該由我來說,你原是用不著隨我吃苦的。」沈勝衣慘笑:「青梅竹馬只不過是小孩子的玩意,你我未免太認真!」
「你都知道了?」
「要不知道也不成。」
「你恨我?」
「我只恨自己!」
「告訴你,我沒有……」
「我希望自己能夠相信……」
「你不能?你不信?」
沈勝衣不答,眼望向窗外。
窗外漆黑一片,並沒有什麼好望。
霍秋娥凄然抬頭,眼中充滿了懇求,充滿了希望。
沈勝衣不知,他的視線在窗外。
霍秋娥眼中終於露出了絕望之色。
「你不相信我不怪你,但我一定給你一個明白。」
她緊咬嘴唇,強忍辛酸,帶淚退出了書房。
沈勝衣想叫住,卻只是想,並沒有叫出來,視線還是在窗外。
夜風吹透窗紗,風中帶著花香。
花香淡薄,春色已無多,花香又還能持續得幾多時?
但春去,明年還會再來,花謝了明年也還會重開。
說不定,明年的花比今年還香,比今年還好,人呢?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人就不一樣了。
風中還有歌聲,是誰在漫聲輕唱李白的長干行?
妾發初復額,折花門前劇,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
長干里就在江寧,在江寧聽到長干行實在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江寧也不少青梅竹馬的夫婦,就譬如沈勝衣,霍秋娥。
同樣的長干行沈勝衣也不知聽過了多少遍,只是沒有一次像今夜的給他這麼大的感觸。
他呆了也似的聽著,心頭又是甜,又是苦,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滋味。
「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他嘆息在歌聲之中,「秋娥啊秋娥,我又何嘗忍心讓你孤單地住在這裡,等待著青春的衰老……」
「我不能對你坦白,也難怪你對我不能了解……」
坦白,了解,又有幾對夫婦能夠真真正正地做到不互相猜忌,相互信任,坦白,了解?
窗外的歌聲突然中斷!
唱歌的人莫非唱倦了,醉倒了?
沈勝衣的心中幾乎同時生出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他猛一聲怪叫,箭也似標起!
房門被虛掩上,沈勝衣不其然一頭撞在門上,砰的連人帶門飛了出去。他在地上打了一個滾又標起!
他的身形已快到不能再快,但即使能夠再快,這下子也還是太遲,太遲了!
一個人要生存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要有生存的條件,還要有生存的勇氣。
有時候甚至你要生存,環境亦未必容許你生存下去。
一個人要結束自己的生命,比起來,反倒是簡單得多。
霍秋娥只用一條紅綾就能夠做到。
她說過一定給沈勝衣一個明白,她做到了,她用的方法是這樣的簡單而有效。
沈勝衣又怎還能不相信。
他的人尚在門外,好在手中的銀劍已脫鞘飛出,射向懸在粱上的紅綾。
他的目力一向很準確,腕力一向很驚人,銀劍也並未生鏽,鋒利得很。只一劍,紅綾就斷下。
幾乎同時他的人已在房中,伸手接住了霍秋娥的身子。
肌膚是冰冷的。
沈勝衣渾身的血液也在凝結。
「秋娥」他撕心裂肺地叫了起來,一顆心碎成了千萬片,千萬片!
柳展禽的一顆心也同時萬千片碎裂!
他並沒有遠走,沈勝衣的笑聲才消失在牆裡,他便已悄悄地溜回到牆外。
他一直徘徊左右,也不知多少遍繞著圍牆打轉。
他一直擔心。
也只是擔心,他並沒有付諸任何的行動,他不敢!
他不敢面對現實,他不敢面對沈勝衣,孫羽!
人雖然在牆外,看不到,聽總聽得到的,沈勝衣撕心裂肺的一聲狂叫,他聽得更是清楚。他也是聰明人,他當然想象得到發生了什麼。
他的臉是一抹死白,雙拳握得緊一緊,手背的青筋全都根根怒起。他眼中閃爍著火焰,緊咬牙齦,突然衝上了門前的石階。
但,還未跨過門檻,突然又收住了腳步,倒退了回去。
他痛苦在心中,悲嘶在心中。
猛一拳,他揮拳痛擊在牆!磚碎裂,簌簌地散落!
斷金手實在非同小可!再一拳,又一拳,磚礫紛飛,他的牙齦已咬出了鮮血!
他張開口,悲嘶,悲嘶聲只響在心中,只有咽喉聽得到喀喀的作響。
再一次他衝上石階,結果他還是退了回來,這一次他退得更遠,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一直退到街心。
他完全沒有留意到七騎快馬正急奔而來,他也根本就沒有聽到馬蹄聲。
眼看要相撞,當先那一騎前蹄猛可奮起,硬硬從旁搶出了丈外!
這人好精的騎術,也好大的脾氣,一收韁,破口大罵:「你這小子瞎了眼還是存心要找死,要找死的話大爺乾脆一鞭活劈了你!」
颼的他連隨撤出了掛在鞍旁的十三節雷神鋼鞭!
隨後六騎這下子也紛紛勒住了馬,一人忙揚聲喝住:「三弟休魯莽。」
「二哥少擔心,我只是氣他不過,嚇唬他一下,要拼的話小弟的氣力也得拼在孫羽身上!」
這人就是「雷鞭」崔群?他大笑收鞭,策馬再向前奔了出去。
後面的「神手」于謙隨即沖著柳展禽一抱拳。「兄弟于謙,有開罪你朋友的地方,還請原諒一二!」
于謙待人接物果然有分寸,交待了幾句場面話才與隨來五人策馬離開。
柳展禽愣愣地怔在街心,一聲不發,彷彿沒有聽到,可是于謙七騎才走過,他的眼中便發出了光。
于謙七騎一轉過街角,他就閃到了牆邊,一聳肩,衝天拔上了牆頭,朝七騎的去向追了下去!
夜,更深了……
蠶絲已吐盡,蠟炬亦成灰。
漫漫長夜,蠟燭費盡了心,亦未能替人垂淚到天明。
沒有了燭火,應該是漆黑一片,可是沈家的大廳卻光如白晝。
沈勝衣已燃起了好幾處火頭。
用火也是一種簡單而有效的辦法。火也的確可以燒去一切,只不知,火能否也燒去沈勝衣心頭的怨恨?
沈勝衣並不知道,並不在乎。他背負著包袱,雙劍,背門木立在大廳當中,怔怔地望著開始蔓延的火頭。只等火勢一大,他就離開。
何去何從?
他也不知道,也不在乎。
火光映著他的面龐,但火中看來,他的面色依然蒼白。他的面上更無表情。
火舌嗤嗤地在舌吐,飛舞!
沈勝衣獃滯的目光突然一閃,身形亦自一變I
嗤的一支飛鏢幾乎同時擦過他的肩頭,釘在一條木柱上,鏢上穿著一條白色的手帕,斜映著火光,清楚地可以看見上面有字,七個字!
「沈勝衣就是孫羽!」
沈勝衣認識是誰寫的字,也知道是誰發的鏢!
穿著一條手帕也能夠將鏢發得這樣準確有力的人他知道只有一個!
他冷笑,雙手齊展,背負雙劍同時出鞘,一支上飛,釘在頭頂的橫樑上,一支下沉,插入他身後三尺的地面。
這一支,是他以之殺人五年,沾滿了血,也飲滿了恨的銀劍!
他雙劍出手,人依然背門而立。
剎那幾聲暴響,七條人影分別穿窗奪門竄入!
「沈勝衣!」一個低沉的語聲隨即傳來,「孫羽!」
「神手于謙!」沈勝衣頭也不回。
「你的記憶力很好,但我也不壞!」
「還記得我的聲音?」
「我怎能忘記!」
「還認識地上的銀劍?」
「我的眼睛並沒有瞎!」
「還等什麼?」
「問你兩件事!」
「第一件」
「你殺了我香大哥,是不是?」
「是!」
「好漢子!」
「第二件」
「主謀人,誰!」
「潘玉,舒媚!」
「果然不出我所料,多謝!」
一聲多謝,再無說話。
火在燃燒,火在飛揚!
狂呼聲突起,一條人影凌空一竄丈八高,手一揮,一柄鎖鐮刀急削而下!
鎖鐮刀近可肉搏,遠可取敵首級丈外,長短俱宜,剛柔併兼,是最難應付,也是最難使用的幾種奇門兵器之一。
能夠用鎖鐮刀的都是高手。這人也的確是高手。這一刀凌空急削更是鎖鐮刀的精粹!
只可惜他遇到的是高手中的高手!
刀還未擊下,沈勝衣人已迎上,左手暴長,一抓就抓住了刀柄連著的鎖鏈!
好敏捷的左手,好可怕的左手!
他的身子也同樣矯活,連隨倒翻了出去,右手就勢反抄,拔出了插在地上的銀劍,斜刺里一劍向上劃出!
這用鎖鐮刀的高手也知不妙,來不及鬆手人已被掄得凌空一個翻滾,眼旁同時瞥見劍光,不禁心膽俱裂,驚呼失聲!驚呼未絕,劍光已劃開了他的胸膛!
血雨飛灑中,人凌空倒下!
沈勝衣左手並未鬆開,猛一抖,奪來的鎖鐮刀貼地橫掃而出!
兩柄地堂刀也貼地滾削而來!
這兩人眼看沈勝衣還遠,冷不防鎖鐮刀猛掃到了眼前,大驚失色!當的一聲,左邊一個手中地堂刀已被撞飛,右邊一個咽喉正好迎上刀鋒!
血激濺!
鎖鐮刀血中倒卷!
左邊那個長身方待執回撞飛的地堂刀,腰一緊,攔腰已被倒卷的鎖鐮刀纏上!
沈勝衣馬上收刀!
人與刀齊飛,凌空飛向沈勝衣身後!
一支紅纓槍正從沈勝衣身後刺來!
紅纓飛舞,槍勢如虹!
噗哧,紅纓浴血更紅,雪亮的槍尖齊鋒沒入人身!
神槍十三郎心頭狂喜,但笑意還未綻放在他的眼瞳,驚呼已衝出了他的口腔!
槍並不是刺在沈勝衣身上!
沈勝衣正在冷笑,正在鬆開左手!
鎖鐮刀緊纏在人身上,人已變成了死屍,人已無用,刀已無用,他當然鬆手!
他的右手卻握劍更緊,劍與人齊飛,這一次才是他,只可惜神槍十三郎的纓槍已再沒有機會拔出,刺出!
他來不及細想,鬆手,棄槍,急退!
神槍十三郎的輕功看來也不弱,一退就兩丈,突然大叫一聲,仰天倒下,眉心一股血箭怒射!
看來還是沈勝衣的銀劍快一些!
沈勝衣的右手更快,更有力,神槍十三郎來不及,沒拔出來的纓槍他左手一下子就拔出來了!
他拖槍在手,突然又反手擲出!身後一聲慘呼,兩柄利斧慘呼中飛出,還未飛到沈勝衣身前又嗆啷墜地!
雙斧開山馬老六實在不是如此差勁,只可惜他雙斧還未飛出之前,沈勝衣反擲的纓槍已先洞穿了他的肺腑!
鮮血濕透紅纓,更紅!
雷鞭崔群的眼瞳看起來卻似乎還紅得多,人咆哮撲前,鞭瘋狂擊下!
雷鞭不愧是雷鞭,威猛,凌厲!
如果沈勝衣還能夠選擇,他無論如何是不會硬擋這一鞭的,只不過實在由不得他!
他只有硬擋一劍!
雷霆萬鈞!一聲巨震,銀劍脫手激飛半空!沈勝衣瘦長的身形同時拔起,左手暴長,握住了釘在橫樑上的一劍!
人落,劍落!沈勝衣左手使劍當然更非同小可!
崔群第二鞭剛好揮出!
鞭劍再交擊。聲勢更驚人!
劍應聲中斷,沈勝衣人又凌空,猛一聲長嘯,斷劍脫手飛擊崔群右手抓處,竟恰巧抓住了正當空跌下的銀劍,腰膝一使勁,瘦長的身子倒翻,人與劍飛向崔群!
第三劍!
崔群居然並不慢,第三鞭亦已擊出,一鞭將沈勝衣擲來的斷劍擊得無影無蹤!
只可惜這並不是沈勝衣的第三劍,沈勝衣的第三劍,銀劍這下子才與人凌空翻滾飛到!
一鞭、兩鞭、三鞭,奮力已盡,新力未生,崔群的第四鞭無論如何一時間是難以出手的了!
劍光,人影,血雨齊飛!
崔群浴血倒下!這其實只是剎那間事,來得太快了,「神手」于謙空有一身暗器,竟也找不到時機,來不及發出!
于謙的眼角都已迸裂,悲嘶中雙手齊揚,暗器終於出手!
破空之聲大作,漫空寒星飛閃!
「神手」的確名不虛傳!
一出手就是三支銀梭,四支飛刀,五支白狼釘,六支透風鏢,七支甩手箭!
真不知道他怎能夠一下子同時發出五種份量不一,形狀各異的暗器。
這五種暗器居然好像還不分先後!
沈勝衣怎敢封擋,幾乎是貼著地面猛滾了開去!他這一滾開,剛才存身的地面就已釘滿了閃亮的暗器!
于謙悲嘶未絕,暗器又再出手!
沈勝衣連隨地面彈起,劍光緊接飛起,緊緊地裹住了他瘦長的身軀!
寒星劍光烈焰中連連閃動!
沈勝衣一身衣衫一而再,再而三,也不知裂開了幾多道口子!
嗤的他的左肩突然濺血,一支銀梭裂開血口飛掠而過,他的人這一剎那卻已竄到了大廳的一條柱子之後!暗器未竭,相繼釘到了柱上!
于謙連隨停住了雙手,厲聲吆喝:「沈勝衣,出來!」
沈勝衣應聲竟然一下子竄了出來!
大廳后截這下子幾乎已成火海,一條焚燒著的橫樑正迎頭倒下,他不竄出來才是怪事!
于謙倒是意料之外,手一慢,沈勝衣已竄向廳中的一張八仙桌!
「哪裡走!」于謙狂吼,雙手瘋舞!
一時間寒芒暴閃,暗器亂飛!
于謙一生之中從來沒有過這樣凌厲的出手!
沈勝衣無論再向哪一面移動都難免暗器的阻截!
可惜沈勝衣並沒有再移動,只是矮身竄入了桌子下面!
橫樑轟然倒下,火屑飛揚!
驚天動地的這一聲巨震之中,沈勝衣連人帶八仙桌一齊飛起,撞向于謙!
叭叭叭叭的暗器先後擊在桌面之上!
桌面卻飛快撞上了于謙的身子!
驚呼,悶哼,齊起,桌面,人影,雙飛!
于謙撞飛七尺,又再撞上一扇窗欞,砰的連人帶窗欞一起飛出廳外!
沈勝衣即時桌后一長身,一揮左手,一道寒光閃電般追擊而出!
這是沈勝衣的第三口劍,短劍!
香祖樓就是死在這短劍之下!
這短劍殺的都是名人!于謙死在這短劍下並不委屈!
他的人才跌出廳外,劍就已釘上他的心房,直沒入柄!
「好劍!」于謙大叫倒地!
連這個暗器祖宗也脫口稱讚,的確是好劍!
沈勝衣相繼穿窗而出!
「多謝!」他聽得到于謙的稱讚,也並沒有忘記多謝,只不過這一聲多謝于謙無論如何是再也聽不到的了。
大廳中又幾條橫樑在倒下,瓦礫在紛飛,轟轟發發之聲不絕於耳,動魄驚心!
火焰已燒穿了屋背,火光更映紅了半天。
沈勝衣的面龐也在烈焰中閃光,淚光!
天色漸漸的發白,竹林中朝霧凄迷。
這一片竹林連綿十里,沒有柳枝搖曳,沒有花影掩映,也沒有燕語呢喃,只有-株株參天的竹樹。
竹葉蒼翠欲滴,-片碧綠,望無邊際。
也只有在春天才看得見這種景象。
雖無花香鳥語,竹林中的春色豈非已濃如酒。
置身在這一片春色之中,想來誰也忍不住要在草地上打兩個滾。
沈勝衣卻是例外,他只是在草地上睡覺,他睡得很甜。他的嘴角掛著一絲凄涼的笑意,他做的一定不是一個甜蜜的好夢。
要不然他只怕早已醒來。
好夢由來最易醒。
他的面上沾著好幾點水珠,只不知是露珠還是淚珠?
朝霧更凄迷。
一陣風吹過,沙沙響起了一片竹濤。
風吹來了狗吠聲。
狗吠聲越來越急。
一條金毛獵狗狂奔在竹林之中!
狗吠聲更急,突然合成尖銳已極的一聲,凄厲地響徹林梢!
金毛獵狗衝天飛起,又落下!狗吠聲立斷!
沈勝衣朝霧中緩緩站起了身子!
銀劍已出鞘,劍尖在滴血!
又是沙沙的一陣竹濤。
這一次風中吹來了簫聲!
簫聲飄忽,彷彿在東,又彷彿在西,依稀在前,又依稀在後。
是點絳唇的調子。
沈勝衣一聽就聽得出來,相同的調子,相同的簫聲,他這已是第三次聽到。
這一次的簫聲更蒼涼。
又是風,簫聲混江龍轉六么遍,更近了!
沈勝衣半步橫移,目光左望。
簫聲正是從左方傳來。
調轉後庭花,吹簫人終於現身霧中。
柳展禽!
幾乎同時,兩條人影亦分別在沈勝衣身後左右三丈外出現!
左邊一個五短身材,面如噴血,衣衫亦是一樣,一口沒鞘的長刀斜插腰前,刀背上七個金環,叮噹作響,懾人魂魄!
右邊一個卻高瘦得出奇,頭上一頂范陽遮塵笠子,灰布長衫,就連面色也是灰灰暗暗的,胸前交搭斜掛著一對奇門兵刃,日月鎖心輪!
這兩個人一出現,竹林中就平添了一重殺氣!
這兩個人實在不尋常!
柳展禽一向倚為左右手的「攝魂刀」曾奎。「鎖心輪」蒙隼又豈是尋常可比!
三個人同時止步!
調賺煞,簫聲裊裊消失在天外!柳展禽雙手一緊,玉簫劈拍地突然齊中兩斷!
「知音已去,知心更已再無人在,我這簫又還能吹給誰聽,又還有何用!」
他慘笑,反手棄去斷簫,迫視著沈勝衣。
「我若是早一些對你細說分明,你若是早一些對我揭穿身份,這件事說不定都不會發生,錯在你?錯在我?」
「在你又何妨?在我又何妨?」
「說得好說得好,到今時今日,在你在我都已是一樣!」柳展禽仰天一聲長嘆,「蒼天,蒼天呀!你又何苦如此作弄他,作弄我?」
沈勝衣亦嘆息在心中。
柳展禽目光忽又落下,更凄厲。「于謙,崔群收到的字條是我送去的!」
「我熟悉你的筆跡!」
「他們果然纏住了你!」
「我知道你的用意!」
「他們當然不會令我失望!」
「你以為?」
「最低限度我現在就找到你,這一戰若非慘烈非常,你又怎會現在才走到這裡來?」
沈勝衣冷笑。「他們並沒有給我多少麻煩,費我多少時候!」
「哦!」柳展禽怎會相信。
「我是在這裡等你,兩個時辰之前我已來到這裡,在這裡我已睡了足足兩個時辰有多。」
「難道你還睡得著!」柳展禽的面色這才變了。
「我還吃得下1」沈勝衣竟是養精蓄銳等在這裡。
柳展禽面色愈發難看。
「這叫做以逸待勞!」沈勝衣伸了一下懶腰,「我知道你一夜奔波,滴水未沾唇,片刻也沒有睡過!」
「我還熬得住!」柳展禽面上忽然又有了得意之色,「我更替你找來了『攝魂刀』曾隼,『鎖心輪』蒙奎兩人!」
「我認識他們,你當然會先讓他們出手!」
「一定會!」
「只不知道他們會否替你賣命?」
「你的錢只要還在身上他們就會!」
「不在呢?」
「我也一樣殺你!」曾隼突然插口。
「只是有錢更好!」蒙奎亦在冷笑。
多了沈勝衣,兩人已不知做少了多少生意,這一隻眼中釘,兩人早就想拔掉。
柳展禽拍手大笑。「你聽到沒有?」
沈勝衣冷笑,一句話也不再說。
柳展禽亦已無話可說。
竹林中又回復一片寂靜,殺機卻更濃了。
霧更重,這到底是霧氣還是殺氣?」
兩隻燕子倏的穿林,一西一東!
刀光突起,匹鏈也似破空!
西飛的燕子刀光中兩斷!
日月輪亦同時齊飛,東飛的燕子在霜雪一樣的光輪中分成了三截!
暴喝聲緊接著東西並涌,就恍如兩隻魔手一下子撕裂了竹林的靜寂!
曾隼蒙奎兩人喝聲中身形齊展,一西一東飛撲向沈勝衣!
刷刷刷刷,阻擋在兩人前面的竹樹紛紛斷下,沙沙亂倒!
刀到,日月輪亦到!
沈勝衣瘦長的身形在輪影刀光中衝天飛起,左手一伸,抓住了一株竹樹,斜掛在半空!
蒙奎猛喝一聲好,日月輪一分,竹樹斷折,倒下!
沈勝衣並未倒下,手一松,凌空飛向第二株竹樹!
曾隼狂笑,刀光一閃,第二株竹樹立分兩截!
沈勝衣飛向第三株竹樹!第三株竹樹亦在刀光中兩斷!
第四株,第五株……第七株!
喀刷!第七株亦斷折在刀光中!
蒙奎一個箭步竄到第八株竹樹之下,只等沈勝衣飛到之前就將竹樹斬斷!
沈勝衣並沒有飛向第八株竹樹!瘦長的身子猛一翻折,沈勝衣頭下腳上,連人帶劍突然凌空飛瀉!
銀劍閃電一樣擊下!
曾隼斷竹的一刀還未收回,銀劍已自他後背穿入,前心穿出!
血,箭也似激射1
慘呼聲暴起,驚呼聲亦起,蒙奎翻身撲回,日月輪急奔沈勝衣!
血光暴閃,日月輪齊入人身!
沈勝衣剎那間竟已扳過曾隼的身軀擋住了奔來的日月雙輪,右掌的銀劍亦在剎那撤回,刺出!
冰冷的劍尖筆直沒入蒙奎的咽喉!
好快的一劍!
一條人影也就在這剎那斜里掩上!
柳展禽!他一直在旁等候,這下他已把握住時機,算準了時間!
他左掌一翻,硬硬的抓住了沈勝衣的銀劍,右掌同時拍向沈勝衣的胸膛!
斷金手果然厲害!
銀劍喀的斷折!
柳展禽的右掌亦幾乎拍上沈勝衣的胸膛!
忽地他面上的肌肉一下抽搐,腳下一個踉蹌,不可能拍空的右掌不其然亦自拍空!
一口劍齊柄釘在他心胸之上!
沈勝衣的第三口劍,短劍!
「左手劍,我竟然忘了你的左手劍!」柳展禽右膝一曲,跪倒地上!
沈勝衣眼中透出了憐惜之色。
「你若是早一日敢這樣子面對現實,血一定沒有這下子流得這樣多,三個人之中雖然一定會有一個痛苦,其他兩個一定能夠快快活活地生存下去!」
這的確是沈勝衣心中的真實說話!
愛,不一定要佔有,他懂得!
柳展禽也不知有沒有聽到,他半跪在地上,沒有作聲,也沒有動。
突然,他左手一揮,一道寒光飛出,從沈勝衣頸旁掠過,釘在一株竹樹之上!
這正是他斷金手斷下的那口銀劍的三寸劍尖!
「你這一番說話若是遲說了片刻,這斷劍一定釘入你的咽喉!」柳展禽緩緩地抬起頭,漸已混濁的眼瞳中閃爍著異光。
柳展禽並沒有誇口,這斷劍出其不意之下,的確可以釘在沈勝衣咽喉之上。
沈勝衣相信,怔住在當場。
「舊恨已夠多,又何必再添新仇,血已遍地,又何必再灑……」柳展禽大笑而起,狂奔而出。他只奔出了幾步,突然一栽,抱著一株竹樹倒了下去!
這一次,他不會,永遠不會再起來。
沈勝衣突然亦狂笑起來,狂笑聲中他擲出了手中斷劍,再也不回頭,大踏步而去!
劍插在地上劍已折,恨?
唉,恨難消!
(全文完)